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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序 傳統文化以儒家與道家最具主導作用。這兩家思想的代表人物,分別是孔子與孟子,以及老子與莊子。由於代表孔子思想的《論語》,既是學派開山之作,又有簡明扼要的特質,以致千古傳誦、深入人心。至於《孟子》一書,則相對而言並未受到應有的重視。這種情況在道家的《老子》與《莊子》二書,亦頗有類似之處。 《孟子》為什麼重要?因為孔子曾經感嘆:「莫我知也夫!」(《論語.憲問》)如果孔子認為同時代的弟子與朋友未能了解他的思想,那麼誰可以了解?孟子可以,而證據就在《孟子》一書裡面。既然如此,大家對孟子又不太熱衷,這是怎麼回事? 司馬遷說他每次閱讀《孟子》,看到梁惠王問孟子「何以利吾國」,就廢書而嘆。如果談利益,天下不可能太平,而這是歷史所證明的;但是如果談仁義,天下就會像孟子所說的成為理想國嗎?這一點卻從未得到檢驗的機會,因此我們無法判斷孟子的對錯。事實上,孟子很希望說服當時的國君。他在一再失敗之後,寫出作品傳諸後世,希望後代的人可以明白他的理想,進而予以實踐。但是,即使《孟子》被宋代的朱熹編入四書,成為大家熟知的「論孟學庸」之一,其中許多精彩的語句與簡單的概念也普遍受到肯定,我們還是要問:誰真正了解孟子? 閱讀《孟子》,要有耐心。這種耐心的回饋是非常豐富的。先就語文來說,孟子善於使用比喻,又能創造成語,其中至今依然膾炙人口的有:一暴十寒、緣木求魚、杯水車薪、遷於喬木、事半功倍、守望相助、綽綽有餘、出爾反爾、流連忘返、自暴自棄、反求諸己、手舞足蹈、心悅誠服、獨善其身、兼善天下、有為者亦若是、獨樂樂不如眾樂樂……等等。 再就歷史來說,孟子廣泛引述《詩經》(三十五次)與《書經》(二十九次),對古代聖君賢相的事蹟津津樂道,可謂取法乎上。舜在他的筆下宛如重獲生命,使讀者可以親見其言行,進而心生嚮往。他自行分類聖人,如伯夷之「清」、柳下惠之「和」、伊尹之「任」,然後是集大成的孔子之「時」。這無疑是他的創見。 對於孔子為何是集大成,則理由是完美的德行加上隨機應變的「智慧」。他贊成孔門弟子(如子貢、宰我、有若)對孔子的評價,認為孔子是「自有生民以來,未有孔子也」。只要想起孟子以「好辯」知名於天下,說過「說大人,則藐之」,甚至對管仲也不屑於多談,就可以明白他對孔子的認識是如何深刻,而評價又是如何崇高了。 真正畫龍點睛之處,則是孟子自成一家之言的人性論。他把孔子的人性觀點說清楚了。孔子以「仁」為其一貫之道,肯定仁包含「人之性、人之道、人之成」三個層次,貫穿人的一生。他強調「殺身成仁」,孟子則倡言「捨生取義」,這兩者如出一轍而其基本立場則是人性「向善」。以此為基礎,才可推而建構經濟、教育、社會規範、政治制度方面的合理內容。並且,人生才找得到修養的途徑以及由內而發的快樂。 二十多年以來,我每談儒家,必定揭示人性向善(而非本善)的微言大義,也得到不少批評與指教,但是更多的回應則是告訴我:在明白之後付諸實踐,並在實踐之後深有心得,因而改善了人生,活得充實而有意義。 我曾在社會上為許多朋友講解《孟子》,並由好好好文教基金會製成CD發行。後來北京出版界的朋友認為內容值得出版,就將其轉錄成文字稿,再由我全面修訂一次。天下文化出版公司的編輯同仁費了許多心思整理初稿,潤飾文字,並加上小標題,使全書更為可讀,特此致謝。 本書名為「人性向善」,可謂一語道破我對儒家哲學數十年的研究心得。我的說法是否正確,則請讀者耐心細品本書再做判斷。知我罪我,皆在本書。是為序。 緒論 我們今天常講的「性善」一詞,就是從《孟子》書中開始使用的。有人認為「性善」就是「性本善」,因為《三字經》一開頭就說:「人之初,性本善。」但這種說法與實際的生活經驗還有一段落差。讀古書最大的快樂之一,就是可以把它的原始面目——所謂原版原典——直接掌握住。兩千多年以來,讀書人都讀這些書,並且以其做為最基本的材料,從中學習許多做人處事的方法,以及人生重要的觀念和信念。中國歷代讀書人的心態,從儒家的經典裡就可以發現基本的脈絡。 孟子的生平 關於孟子的生平年代,至今並無定論,一般認為是在西元前三七二至西元前二八九年間,亦即戰國時代(西元前四七五至西元前二二一年)的中期。還有其他說法,這些說法之間相差十幾年,這是因為古代沒有明確的記載,再加上他的名聲在當時不是那麼顯赫,等到後代再去探究已經來不及了,連司馬遷都難以確定孟子的生卒年月。 司馬遷《史記》裡的〈孟子荀卿列傳〉,把孟子和荀子放在一起,因為他們都是儒家。儒家由孔子開始,在孟子的書上經常提及孔子,並且對孔子推崇備至。《論語》的一些材料,可以在《孟子》書裡看到,而《孟子》書裡有一些地方引述孔子的話,在《論語》反而沒有記載。這就說明孔子還有一些言行資料,並未收在《論語》裡面,所以後代在研究儒家的時候,尤其是研究孔子,會以《論語》為主,還會以《孟子》、《易傳》、《禮記》做為佐證。 在進入《孟子》正文之前,應該先了解一些基本情況。在《史記》裡,司馬遷對孟子的描述有短短的兩百多字。古代的歷史大部分是在為帝王將相立傳揚威,而像孟子這樣的學者,能夠被司馬遷寫在《史記》裡面,是很不容易的。《史記.孟子荀卿列傳》記載: 太史公曰:余讀孟子書,至梁惠王問「何以利吾國」,未嘗不廢書而嘆也。曰:嗟乎,利誠亂之始也!夫子罕言利者,常防其原也。故曰「放於利而行,多怨」。自天子至於庶人,好利之弊何以異哉! 孟軻,鄒人也。受業子思之門人。道既通,游事齊宣王,宣王不能用。適梁,梁惠王不果所言,則見以為迂遠而闊於事情。當是之時,秦用商君,富國彊兵;楚、魏用吳起,戰勝弱敵;齊威王、宣王用孫子、田忌之徒,而諸侯東面朝齊。天下方務於合從連衡,以攻伐為賢,而孟軻乃述唐、虞、三代之德,是以所如者不合。退而與萬章之徒序《詩》、《書》,述仲尼之意,作《孟子》七篇。其後有鄒子之屬。 司馬遷說他常讀孟子的書,但是每次翻開書,看到開篇「何以利吾國」這句話,就「廢書而嘆」,他嘆的是「利誠亂之始也」——利真的是亂的開始啊。「夫子罕言利者,常防其原也」,「夫子」指的是孔子。 在《論語.子罕》提到:「子罕言利」,意即孔子很少談到利,因為孔子知道要防備亂的來源。一旦多談「利」,大家就會勾心鬥角。「故曰:『放於利而行,多怨』」,也是引用孔子〈里仁篇〉的話,「放」就是依靠,意即做任何事都要問:「這對我有什麼好處呢?」任何事都依靠利來決定的話,常會招來別人的怨恨。 接著,「自天子至於庶人,好利之弊何以異哉」,意即自天子、大夫、士、百姓,愛好利益所造成的後遺症有什麼差別嗎?都一樣。不管是大官還是百姓,只要愛好利益的話,造成的弊端都是很嚴重的。 司馬遷接著介紹孟子,「孟軻,鄒人也」。這個「鄒」還有個寫法,即「騶」。古代夏朝有萬國之稱,大多是小部落,歷經商朝,到了周朝實施封建,約有一百多國。鄒國是很小的國家,是魯國的附庸國。春秋時代,「亡國五十二」,各國互相爭戰,強國吞併弱國,到戰國時代初期還有二十幾國,接著演變為戰國七雄,最後由秦始皇一統江山(西元前二二一年)。 孟軻是鄒國人,「受業於子思之門人」,子思是孔子(西元前五五一~四七九年)的孫子,而孟子受業於子思的門人。可見孔子到孟子是第五代,時間相差一百多年,孟子來不及直接受教於孔子,他當然覺得遺憾,只能「私淑孔子」。 接著是「道既通」。能夠讓司馬遷說「道既通」,並不容易,等於是說孟子學習「道」,已經融會貫通了。孟子「道既通」之後,「游事齊宣王」,「事」是指事奉國君,有如子女事奉父母,這是古代的習慣說法。 孟子曾擔任齊宣王的國家顧問,但是齊宣王沒有聽從他的構想。之後,他前往梁國,梁國就是魏國,梁惠王就是魏惠王。「梁惠王不果所言」,梁惠王也不能落實他的建言。「則見以為迂遠而闊於事情」,孟子的說法被認為迂迴遙遠而不切實際。梁惠王想要立刻讓國家強盛、征服各國,孟子卻說要推行仁政、善待百姓,那不是風馬牛不相及嗎?梁惠王要的是日起有功,而孟子要他從根本做起,學習古代聖君。這種想法不能回應王者當下的需求,所以孟子被批評為「迂遠而闊於事情」。 「當是之時,秦用商君」,在那個時候,秦考公任用商鞅,商鞅變法之後,秦國國富兵強,變為一等強國。楚國、魏國就曾任用吳起。當時有很多懂得謀略與兵法的人物周遊各國。今天效力於甲國,在甲國不能發揮才華,就去乙國效力,反過來對付甲國,朝秦暮楚,這就是當時各國之間複雜的情況。 「齊威王、宣王用孫子」,「孫子」是指孫臏;「而諸侯東面朝齊」,因為齊國位於東邊,在山東靠海處,「天下方務於合從(ㄗㄨㄥˋ)連衡(橫)」。「合縱」是蘇秦之策,就是聯合六國來對付秦國,這麼一來,秦國怎麼吃得消呢?主張「連橫」的是張儀,是指將結盟的國家各個擊破,促使秦國得到勝利。這就是有名的「合縱連橫」。蘇秦、張儀是縱橫家的代表,當時聲威顯赫,許多國君看到他們都會害怕。「以攻伐為賢」,大家都認為能夠戰爭攻伐是最了不起的。 「而孟軻乃述唐、虞、三代之德」,「唐、虞」是指唐堯、虞舜,「三代」是指夏、商、周,其開國的君王,夏朝是大禹,商朝是商湯,周朝為周文王、周武王。而孟子的言論「是以所如者不合」,與他所往見的諸侯不合。國君希望可以立刻變法,成為強國,能夠指揮軍隊打勝仗;而孟子卻暢談唐堯、虞舜、夏禹、商湯、周文武行仁德之事。如此一來,孟子和這些諸侯當然就合不來了。 於是「與萬章之徒序《詩》、《書》」,與幾位學生一起把《詩經》、《尚書》重要的內容加以介紹。「述仲尼」,發揮孔子的思想,然後作《孟子》七篇。司馬遷短短兩百多字,就是孟子一生簡單的說明。 司馬遷對孟子的介紹,最大的貢獻在於:他正式把孟子與孔子連在一起,後代並稱孔孟,進而尊孟子為「亞聖」,都是從這裡開始的。他一說「王何必曰利」,接著談到孔子當時也不喜歡言利;再指出孟子「述仲尼之意」,即把孔子的思想加以發揮;孟子周遊列國的過程不順利,孔子也不順利。所以司馬遷從生平和思想方面把孔子和孟子聯繫在一起。後代學者在深入研究之後,發現也確實只有孟子可以接得上孔子的真傳。 孟子是如何學習的呢? 孟子有一位賢慧的母親,關於這部分有很多傳說。 其一是著名的「孟母三遷」。孟家最初住在墳墓區附近,三、四歲時的孟子很調皮,經常帶著鄰近的小朋友遊玩,玩的是挖墳墓、作揖跪拜的遊戲。孟母一看,覺得不好,於是搬到市場旁邊。結果孟子模仿別人做生意,稱斤論兩,同小朋友談價錢。孟母覺得這樣也不太好,就搬到第三個地方——學校旁邊。當時孟子年紀太小,還沒有資格讀書,就跟著學文唱詩,孟母這才放下心來。這個故事也說明了教育環境的重要。 其二是孟母「斷機杼」的故事,也就是《三字經》裡的:「子不學,斷機杼。」有一天孟子在讀書,讀著讀著忽然停下來,孟母就把她正在織布的線割斷,孟子嚇了一跳,趕緊追問是什麼緣故。孟母說,只要孟子讀書一停下來時,她就要把正在織的布割斷。從此以後,孟子讀書時再也不敢隨便停止了。 其三,有一天孟子問母親:「隔壁在做什麼?」孟母回答:「隔壁在殺豬。」孟子說:「他們殺豬幹什麼?」孟母順口說:「給你吃啊!」這本來是句玩笑話,但是孟母後來一想:「我不能欺騙小孩。」於是馬上買豬肉回家給孟子吃。 其四,孟子成家後,有一天向母親說他要休妻,孟母問他理由,他說:「有一天我進了房間,看到我妻子直接坐在地板上。」古代規定的坐姿很嚴格。孟子之妻因為坐姿不雅,就可能被休掉。 孟母問他:「你進門之前,有沒有先打招呼?」因為古代有個習慣,「入其室,先揚其聲」,意即進別人房間之前要提高聲音,清清喉嚨,走路的聲音要大一點,讓別人知道有人來了。進別人房間時眼睛要看地板,不可以隨便看人,說不定人家衣冠不整。孟子並沒有預先提醒妻子自己要進房間,孟母認為這是孟子有錯在先,休妻是毫無道理的。 孟子的時代背景 一般歷史界大致認同的分野是:春秋時代從西元前七二二年到西元前四八一年,戰國時代從西元前四七五年到西元前二二一年。孔子過世是在西元前四七九年,春秋時代結束不久,孔子隨後也過世了。春秋、戰國期間有幾年是混亂的情況,並沒有被算在裡面。西元前二二一年,秦始皇統一中國。春秋和戰國都屬於東周,整個周朝分為兩段,先西周,後東周——周平王東遷洛陽,把國都遷到中原東邊,就稱為東周。 孟子的生平,屬於戰國時代。戰國時代有兩百多年歷史,開始時有二十幾國,後來是戰國七雄:韓、趙、魏三家分晉,韓、趙、魏三家本來都屬晉國。晉國在春秋時代很強盛,春秋五霸有晉文公,晉國勢力很大,它的三家大夫也各擁土地軍隊,後來把晉國給三分了;燕國,在地圖上是屬於北方;齊國在東邊靠海;楚國在南;秦國在西邊,陝西一帶。戰國七雄在當時既然要爭奪天下,就必須富國強兵、兼併他國,以至戰爭迭起、民不聊生。為了爭奪一座城、一塊地,殺人盈野。 看秦始皇時留下的兵馬俑,就覺得古代人很可憐,軍人打仗等於被當成工具,「一將功成萬骨枯」是稀鬆平常的事。當時許多人一輩子都在築長城,後來研究發現,長城旁邊埋的骨頭就達幾十萬具,這些人都是在修築時死的,死了就埋在旁邊,根本沒有留下名字。築長城的大多是打敗仗被抓來當俘虜的人,死了就地掩埋,如此人的生命還有什麼價值呢? 儒家,尤其是孟子的傑出觀點,在於他強調每一個人的生命都是可貴的,肯定百姓才是最重要的,不能為了少數幾個國君個人的欲望而被犧牲。當時合縱連橫的謀略大為盛行,而孟子依然以自信的口吻說:「仁者無敵。」由於沒有任何一位國君可以做到仁者,所以孟子的理論也無法獲得驗證。但是,光憑著對話,就能讓梁惠王、齊宣王這兩位大國君主時而驚喜、時而沮喪、時而憤怒、時而盼望,雖然最後沒有產生重大成效,也足以流芳千古了。 孟子想要匡正天下,特別選擇魏、齊兩大國為遊說目標。行不通時就去開導如鄒、宋、薛、滕、魯等小國。孟子充滿信心,見到小國的國君,就說:小國也可以稱王天下,只要學習周文王的仁政。孟子的理想很簡單,只要做個好國君,得到百姓支持,進而得到天下人支持,要當帝王自然沒有問題。但首要的條件就是,國君自己不能享受,也不能作威作福。於是,那些國君就有意見了,如果不能享受,為什麼要當國君?擁有天下也沒有用。當帝王就是要享受,尤其是在世襲制度下,父子相傳;加上從小在深宮之中成長,難以體諒百姓的痛苦。如果要求他們不能有過度的享受,恐怕有很多國君會說:「我才不要想那麼遠呢,過一天算一天,吃飽喝足算了,誰知道將來會怎麼樣。」而這正是亂世的特色——虛無主義! 孟子的風格 其一,學問充實。孟子擅長引用《詩》、《書》來佐證。古代的學問在於《詩》、《書》、《禮》、《樂》、《易》。《禮》是禮儀、道德與行為規範;《樂》是音樂,可以實際操作;《易》是《易經》,代表哲學思想;《詩經》、《書經》材料最多,一個是文學,一個是歷史,兩、三千年前的古人生活經驗都涵蓋在其中,《詩經》、《書經》讀得好的話,可以掌握古代的人情世故與人生智慧。 孔子強調學習要「溫故而知新」,不斷地溫習過去看過的書,以求產生新的體會。看過的書之所以值得再看,是因為可以藉此測量從上次閱讀到這次之間,自己有沒有成長,有沒有變化。 其二,經驗深刻。孟子通曉人情世故,明白百姓的需求,可謂經驗深刻。他知道百姓所求的不過是豐衣足食,然後再接受教育。此外孟子的過人之處是「知言」,就是別人一說話,他就知道對方心裡想什麼和為什麼這麼說。「知言」一詞是孟子描寫自己的,他和國君們說話,開導他們的時候,常有精彩表現。有的國君聽了孟子一席話,就說:「太好了,《詩經》上說別人心裡想什麼可以猜得到,說的就是你啊!」以此形容孟子,可見孟子可以清楚知道別人的心思,讓別人願意聽他說話,國君會說:「我自己都不知道是怎麼回事,你居然幫我說出來了。」這是因為他有豐富的生活經驗。 其三,創意十足。讀了《孟子》之後,會很驚訝地發現,孟子的理解力、聯想力、回應力都很強。全書比喻非常靈活,成語層出不窮。《孟子》的成語至少幾十句,例如:率獸食人、緣木求魚、出類拔萃、守望相助……等等,早就成為我們文化裡常用的語彙。 其四,信念堅定。這是最特別的一點。一個人信念不夠堅定的話,受挫到某種程度很容易就放棄原則。孟子信念堅定,肯定「人性向善」。他對人性有基本的信念,但是並不因而忽略物質需求,不會忽略百姓的實際需要。如果要求一個人做好人,但是不管他怎麼生活,試問他如何做好人?如果吃不飽、穿不暖,難免就會饑寒起盜心。可見,孟子很了解實際的情況,以此為基礎,再設法「自得其樂」,要活得快樂,不一定靠各種外在的成就。 孟子的思想 每個人的言論,都受限於特定的時空條件,同時也有他想要解決的問題。我們在閱讀古人的思想理論時,首先要研究其歷史背景以及主要議題。 研究《孟子》也是如此。本書原為戰國時代集結孟子與學生和諸侯的對話的思想集,而孟子在當時急需面對的首要問題就是「人性」——亦即在政治紊亂動盪的時空背景之下,人生所應遵循的原理原則是什麼?藉由孟子的不斷探討,提供了在當時社會上生存發展的原理與原則。 人在社會上生存發展的原則,簡而言之,就是「行善避惡」。理由有三: 一、遵守社會規範。倡導行善避惡,才可以維持社會整體的秩序,也才能保持和諧。如果一個人違背原則,做了壞事,社會當然會給與壓力及懲罰,否則秩序就有可能崩潰,人民亦將無所適從。 二、基於宗教信仰。信仰宗教之後,把善惡的報應寄託於來世,人們自然而然就願意行善。 三、個人良心的要求。這就是儒家所強調的,也是《孟子》通篇所強調的重點,只不過在實踐的時候考慮守經達權的問題。儒家強調個人真誠所引發的良知要求,但是同時從不排斥宗教信仰,也堅定支持守法重禮的社會規範。 在儒家思想裡,所謂「個人良心的要求」,是指一個人行善是因由內而發的力量所驅使。「力量」這兩個字是關鍵,一個人真誠的話,就會發現內心有一種要求自己做「該做的事」的力量,而「該做的事」就是善。 儒家的思想與立論根基簡述如下。如果行善避惡的要求來自社會規範,而社會規範又依據時代、地區的不同而產生相對性;其次,對於沒有或不同宗教信仰的人,遵守的戒律不盡相同,也會產生相對性;因此,要看第三點,只要是人就有良心,如果能教導每一個人從內在要求自我去行善,這不是行善避惡、建立社會規範最好的辦法嗎? 因此,孟子通過教育、宣傳、討論或例證,歸納出一個人由於真誠由內而發的力量,再努力去行善避惡,最後將能為他帶來無比的快樂。 假設一個人真誠地行善,但一直未曾獲得福報,而總是讓別人得到好處,那麼他還願意堅持下去嗎?恐怕不容易。所以儒家要設法證明的第一點,就是人如果行善,內在的快樂將勝過外在的一切快樂。像孔子的學生顏淵,「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論語.雍也》)——顏淵生活極端窮困,但照樣快樂,而外在的貧富對他完全沒有影響,全是因為他能夠真誠,讓自己按照良心的要求去行事。 儒家的學說就是要設法讓人了解:人的價值與尊嚴是由內而發的。掌握這一點之後,就要向內養氣,培養自己的浩然之氣。「氣」這個觀念,當然不是指空氣,而是一種屬於精神的力量。 天下大亂的時候,尤其是孟子所處的戰國時代,真理晦暗不明,正好足以顯示出人內在的力量是一切價值的根本。有了內在的力量,人活著的時候才會感覺到生命的自由與修德的可貴,進而將一個人的潛能與特質完全實現出來。 孟子的主要觀點 接著,我們再由以下五個角度總結孟子的主要觀點: 其一,人性在於人心的四端,四端代表四個萌芽或開始。四端擴而充之,就變成仁、義、禮、智。所謂的善是什麼?就是仁、義、禮、智:要有仁德,要做義行,要守禮儀,要有明智。換言之,善不是生來就有的,一個人只有善的萌芽或開始,有了內在的向善力量做為根據,然後將它實現出來,才叫做真正的善。 其二,有關政治。人活在世界上本來就是要相處在一起,構成政治的活動。政治領袖應該保民、養民、教民、與民同樂,否則百姓可以起來革命。「革命」一詞是孟子認同的,「活不下去就革命」,這種思想聽起來很激進。一般人以為古人是生下來就認命了,其實不然,以夏、商、周三代為例,周朝革了商朝的命,商朝革了夏朝的命。孟子把這種思想推演到當時的情況,讓人民有革命的權利。這是在政治方面的觀點。 其三,在教育方面,孟子強調這是不可或缺的,所教的主要是五倫。五倫是指人際之間五種最重要的關係,「父子有親、君臣有義、夫婦有別、長幼有序、朋友有信」,就是孟子引述古人的說法。孟子更進一步闡述,五倫還要「推而廣之」,亦即「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這句名言正是出於孟子之口。最後的目標則是「兼善天下」,讓天下人的生活都因為這樣的努力而得以改善。所以,讀《孟子》的時候會發現,原來我們經常使用的一些成語,對人生有很高的期許目標的,都是來自《孟子》。 其四,人生的快樂「在己不在人,在內不在外」。如果「在人」的話,就要靠別人來支持,萬一與別人有了誤會怎麼辦?如果人生的快樂在於別人、朋友,需要許多外在的條件,那麼就很難快樂了。「在內不在外」,「在外」的名聲、地位、權力、財富,都是沒有保障的,所以要主張「心安為上」,《孟子》最後談到的〈盡心篇〉,就與這個主題有關。 其五,肯定天命存在。孟子在這個重點上就與孔子銜接上了。一般人都覺得天命很抽象,因為它和信仰有關。信仰的對象稱為「超越界」,肯定是比個人的生活層次高,當然顯得抽象。但是孟子相信及肯定天命存在,並且認為人心有理解及符合天命的能力。只要真誠在自己內心裡面省察,就可以覺悟心之四端,由此努力行善避惡,最後可以修養成為聖人。天命就是要求人以此做為人生的目的。 孟子提醒我們:人生的目的,就是要完成天命。人既然活在世界上,就要有活下去的使命,這是上天給與的。要從當下開始,去思考自己為什麼要活著,活著應該做什麼事。簡單說來,人生所做的一切絕不只是為了外在的成就,如果認定這一生一定要當上總統,那麼全世界有幾個人可以實現自我呢?所以人生的目的不在於外在的成就,而在於每一個人都可以充分實現自己的天命,成為君子,成為聖賢。 以上這些原則代表了儒家的基本思想。把這些原則說清楚,讓大家都樂於接受,人間自然會日趨美好。這就是孟子的想法。 《孟子》篇章概說 《孟子》一書共有七篇,每篇再分為上下,其中有六篇是採用人名。首先是〈梁惠王〉,是孟子與之談話的一位梁國國君。其二是〈公孫丑〉,一般認為是孟子的學生。其三〈滕文公〉,是滕國的國君,他不稱王而稱「公」,是小國的國君,因為要勢力夠大才敢稱王。第四篇是〈離婁〉,離婁是古代眼睛最好的代表,可以看得又遠又清晰,直至「秋毫之末」,即秋天野獸新長出的毛的尖端。其五是〈萬章〉,孟子的學生。其六是〈告子〉,是當時一位學者,他講了一句名言,叫做「食色性也」。最後一篇不採用人名,叫做〈盡心〉,等於是做一個總結,孟子思想的精華也在於此。 《孟子》前面幾篇的內容有許多具體的事件和談話,因為這些篇章中出現幾位國君,他們程度有限,並不是做學問的人,只是負責治理國家。孟子是哲學家,所以在同他們談話時,難免表現遇強則強,遇弱則弱。 至於孟子與告子辯論的時候,就十分精彩了,人性是善?還是向善?或是不善不惡?在〈告子篇〉裡都有深入的探討。 這是《孟子》七篇的名稱概說。 閱讀《孟子》的方法 閱讀任何古典資料都要考慮四個步驟。第一步要問:原文在說些什麼?這就要根據原文的材料了。 第二步要問:它想說什麼?很多時候我們看了原文,卻不懂它的意思。因為想說的往往是意在言外,真正的意思沒有表現出來。因此,要了解經典,首先要分辨原文的字句,參考專家的研究成果,並且充分了解作者的時代與思想背景,才能把握其言外之意。這一方面歷代學者和中文系教授們的研究,可以提供很多材料。 第三步要問:它能說什麼?「能說」包括歷代注解與專家的意見,顯示多元理解的可能性。古人說一句話,後代的人提出不同的解釋,因為古代的文字比較扼要精簡。譬如現在說,保護百姓就可以稱王天下。那麼所謂的「可以」,是指一種「可能性」,還是一定可以做到的「必然性」?到底哪一個才對?不說清楚的話,很容易引起誤解。 歷代對於《孟子》「性善」一詞有很多注解,像宋朝朱熹就說是指「性本善」,但也有很多學者認為孟子沒有談「本善」,他談的是人能夠行善。但是光談「能夠」行善的話,就表示人可以做也可以不做,這樣說就不夠精確。 所以我要強調孟子的意思是「向善」,人能夠行善,並且應該行善。向善是說行善的力量由內而發,人如果不行善,就覺得沒辦法向這個力量交代,這是我的解釋。這個解釋不是獨一無二的,只是歷代有很多學者解釋到某個程度就停了下來,我們現在讀書受過西方的訓練,就要求有完整的系統。 接著要問的是第四步:它該說什麼?對原文要做合理的判斷,由思想的一貫性來理解,讀書最難的地方就在這最後一步:要怎麼選擇詮釋。歷代有幾十位學者注解了《孟子》,那麼誰說得對?我們要設法下判斷,這是個艱鉅的挑戰。 閱讀孟子的心理準備 讀者要有以下的心理準備:第一,關於文字方面的障礙,由於古今相隔久遠,需要仔細翻譯。我在翻譯時,不會漏掉原文的任何一字,譯文也很少有廢話,儘量不浪費語詞,都是扣緊著原文來翻譯的,這樣才可以突破文字的障礙。 第二是關心的題材有差距,因為孟子談論當時的政治與經濟,與現在的情況有很大的落差。在這方面,我們要把握住孟子「借事說理」的方法,以及背後的核心理念。 第三是人性問題,孟子提出一套普遍的觀點,充滿哲學家的洞見。也就是說,大家關心什麼是人性,但由於孟子是哲學家,他說的話不是一般人可以簡單理解的。 第四是可以藉此欣賞古典世界,並且迅速提升中文能力。尤其是學生,不妨驗證一下。 最後,是可以體驗人生的意義,譬如培養浩然之氣。至於什麼是浩然之氣,將來談到相關的材料就會明白,並且可以由此自得其樂。看在自得其樂的分上,我們一起努力吧。 卷一〈梁惠王篇〉上 〈1.1〉 孟子見梁惠王。王曰:「叟!不遠千里而來,亦將有以利吾國乎?」 孟子對曰:「王何必曰利?亦有仁義而已矣。王曰,『何以利吾國?』大夫曰,『何以利吾家?』士庶人曰,『何以利吾身?』上下交征利,而國危矣。萬乘之國,弒其君者,必千乘之家;千乘之國,弒其君者,必百乘之家。萬取千焉,千取百焉,不為不多矣;苟為後義而先利,不奪不饜。未有仁而遺其親者也,未有義而後其君者也。王亦曰仁義而已矣,何必曰利?」 孟子謁見梁惠王,梁惠王說:「老先生!你不以千里為遠,來到這裡,將為我的國家帶來什麼利益吧?」 孟子回答說:「大王何必談到利益呢?只要有仁德與義行就夠了。大王說,『怎樣才對我的國家有利?』大夫說,『怎樣才對我的封邑有利?』士人與平民說,『怎樣才對我自己有利?』上上下下互相奪取利益,國家就陷於危險了。在擁有萬輛兵車的國家裡,殺掉國君的,必定是國內擁有千輛兵車的大夫;在擁有千輛兵車的國家裡,殺掉國君的,必定是國內擁有百輛兵車的大夫。在擁有萬輛兵車的國家裡,大夫擁有千輛兵車;在擁有千輛兵車的國家裡,大夫擁有百輛兵車,這些大夫的產業不能不算多了。如果忽視義行而重視利益,那麼大夫不把國君的產業奪去,是不會滿足的。沒有講求仁德的人會遺棄他的父母的,沒有講求義行的人會怠慢他的君主的。大王只要談論仁德與義行就夠了,何必談到利益呢?」 孟子見梁惠王,這裡的「見」,我譯成「謁見」,代表禮貌。有人翻譯成「孟子去見梁惠王」,好大的口氣!哪有讀書人去「見」國君的?即使在春秋戰國時代,還是講究禮儀的,尤其是孟子。所以不譯成「去見」或「拜見」,而譯成比較合乎禮儀的「謁見」。 春秋戰國時代本來只有周天子可以稱「王」,其他諸侯是不能稱「王」的。但是在南方的楚國,天高皇帝遠,率先大膽的自稱為王,還讓楚國官員比周朝各國官員都高了一階。後來在戰國七雄——韓、趙、魏、燕、齊、楚、秦的爭霸過程中,緊接著稱王的是魏國國君,是為魏惠王,後來遷都大梁(今日的開封),又名梁惠王。之後其他各國勢力逐漸擴張,也相繼稱王。 「叟」字是古代尊稱年紀比較老的人,並沒有輕視之意,更何況梁惠王怎麼敢輕視孟子?當時的君主都以「卑禮厚幣」邀請學者,希望能幫他富國強兵,而學者也渴望「得君行道」——覓得好國君,去實踐自身的理想抱負。所以梁惠王一見到孟子,還是尊敬地稱呼他為「老先生」,其實,梁惠王的年紀比孟子大多了。「不遠千里」,其實是一種比喻,因為各國間有很多阻隔,並不是真的有千里之遠。 孟子喜歡演講,別人問一句,他會回一百句,甚至把整套道理都說出來。這裡要注意的是,「孟子對曰」的「對」字,代表下對上的禮貌回應。孟子在回答別人的問題時,都用「孟子曰」,直接說了;只有對國君或地位比較高的人,會用「對曰」,表示禮貌。 原則唯有「仁義」二字 孟子接下來說的大道理,重點即在強調「仁義」二字。 「仁義」是孟子的原則,無論做人處事還是治國平天下,都以此為準則。而且孟子特別強調「仁義」源於人性,人的一生不行仁義,那要走什麼路?不仁不義嗎?這顯然講不通,所以人生沒有第二條路可走。 我特別將「仁義」譯成仁德與義行。「仁」可以用仁政、仁者、仁民愛物等很多方式解釋,之所以譯為「仁德」,是因為在《孟子》裡,仁和內在的「德」有關,亦即仁要靠自覺之德由內而發。 「義」當然也是由內而發,不過它指的是正義的行為。告子與孟子最大的差別,在於告子認為「仁內義外」,而孟子則認為「義」也是由內而發,因為任何道德行為都不可能離開主體性——如果不是「我」這個主體願意做某件事,而是受到別人的脅迫,那麼我的行為就不能說是有價值的。譬如,有人拿槍逼著我到孤兒院捐錢,我迫於情勢只能認捐,這並不是我在行善。 此外,「義」字原來就有「宜」之意,是指一個人在什麼情況之下,怎麼說話、做事,都要隨時調整到適宜,因此「義」包含了對行動的判斷與實踐,亦即牽涉到行動,沒有行動就不能稱作義了。 提出仁義之後,孟子接著探討當時國家處境的問題。 古代以兵車來衡量國家的大小,戰國七雄皆為萬乘之國,代表有一萬輛兵車,是有武裝力量的大國。另外還有五個千乘之家:宋、魏、中山、東周、西周,都是小國。「千乘之家」的「家」是指卿大夫的封邑,又稱采邑,他們也擁有一定數目的兵車。 如果忽視義行而重視利益,那麼大夫不把國君的產業奪去,是不會滿足的,因為大夫「後義而先利」,後和先,一個代表忽視,一個代表重視。「不奪不饜」,因為講利益,當然希望取而代之。 利益就是資源,而且是有限的,如果在上位者得到好處,底下的人就被剝削了;同理,底下的人得到好處,在上位者就沒有什麼可以拿取了,所以如果從上到下的各階層都「交征利」,整個國家就會亂成一團。 所以孟子針對當時的政治環境,舉了一個非常生動的例子,他說:「在擁有萬(千)輛兵車的國家裡,能殺掉國君的必定是國內擁有千(百)輛兵車的大夫」,因為當這些卿大夫聯合其他大夫,有機會勝過君王一人的力量時,就有可能造反成功。 那麼,在這樣的政治環境中,治國之道究竟是什麼? 國家富強之源 孟子認為,如果一個國家的大夫們只重視利益而忽視義行,一定會把國君的產業奪走。所以孟子重申仁德與義行的重要。講求仁德的人,不會遺棄父母;講求義行的人,不會怠慢君主,如此國家才能夠建立應有的秩序,進而強大。因為每個人都跟父母的關係最親密。如果對別人好,而不從對待父母開始做起,就變成墨家了。 墨家主張「兼愛天下」,一個人不能偏愛自己的父母,要把別人的父母也看成是自己的父母一樣。這個理想雖然很了不起,卻不是常人所能接受的。最大的問題就在於別人是否也能夠做到「兼愛」,如果別人不能這麼做,到最後自己的父母反而變成沒有子女的了。 譬如,我在車上,我的父母和別人的父母也在,只有一個座位時,我應該讓位給誰?如果要用猜拳決定,或是誰的年紀大就讓給誰,那麼父母養小孩要幹什麼呢?這樣一來叫做「不要父母」了! 孟子的批評雖然嚴厲,卻有他的道理。他不是故意罵人,而是經過合理的推論之後才這麼說的。 《論語.鄉黨》曾提到「君命召,不俟駕行矣」,是說孔子一聽到君主下令召見,等不及車準備好就立刻出門,然後車子才追上來。這是古時候的禮,說明不怠慢君主的態度。 最後孟子做出總結:如果一位國君真正想達到國泰民安、國富民強,只要奉行仁義,就可以做到;相反的,如果講求利益的話,上下交相利,國家就危險了。其實孟子所要表達的,無非是希望君王們要有耐心,不要尋求捷徑,眼光要看得長遠一點,從根本上改善體制。 從這裡開始,我們進入了孟子的世界。 〈1.2〉 孟子見梁惠王。王立於沼上,顧鴻雁麋鹿,曰:「賢者亦樂此乎?」 孟子對曰:「賢者而後樂此,不賢者雖有此不樂也。《詩》云:『經始靈台,經之營之;庶民攻之,不日成之;經始勿亟,庶民子來。王在靈囿(ㄧㄡˋ),麀(ㄧㄡ)鹿攸伏,麀鹿濯(ㄓㄨㄛˊ)濯,白鳥鶴鶴。王在靈沼,於牣(ㄖㄣˋ)魚躍。』文王以民力為台為沼,而民歡樂之;謂其台曰靈台,謂其沼曰靈沼,樂其有麋鹿魚鱉。古之人與民偕(ㄐㄧㄝ)樂,故能樂也。《湯誓》曰:『時日害(ㄏㄜˊ)喪,予及女(ㄖㄨˇ)偕亡!』民欲與之偕亡,雖有台池鳥獸,豈能獨樂哉?」 孟子謁見梁惠王。梁惠王站在池沼旁邊,一面觀賞成群的大雁小雁與大鹿小鹿,一面對孟子說:「賢良的人也會以此為樂嗎?」 孟子回答說:「只有賢良的人才能享受這種快樂,不賢良的人即使有這種快樂,也是無法享受的。《詩經.大雅.靈台》說:『開始度量靈台的規模,籌劃準備所需的材料;百姓一起來建造,靈台很快就落成;開始度量時並不急著完成,百姓卻像幫父母那麼賣力。文王巡遊到靈囿,母鹿安靜臥伏著,母鹿肥潤有光澤,白鳥羽毛很潔白。文王遊觀到靈沼,滿池魚兒在跳躍。』周文王使用百姓的力量建造高台深池,可是百姓非常歡喜,把他的台稱為『靈台』,把他的池稱為『靈沼』,並且很高興他有各種麋鹿魚鱉。古代的賢君與百姓一起快樂,所以能夠享受快樂。《尚書.湯誓》說:『這個太陽什麼時候滅亡?我們要與你同歸於盡!』百姓痛恨夏桀,要與他同歸於盡,即使他擁有高台深池與各種鳥獸,難道能獨自享受嗎?」 梁惠王為自己蓋了一個漂亮的「囿」。「囿」就是在宮廷附近建的大園林,裡面種滿花草,養些珍禽異獸,讓君主可以觀賞狩獵,等於是他休閒活動的地方。他請孟子來了之後,當然心情愉快,於是問了:「賢良的人也會以此為樂嗎?」 此處的「賢」是指傑出優秀的人。古時候「賢」是與「不肖」做為對比,不肖就是不像,也就是做得不好。反之,「賢」代表傑出,表現在三處:善良、明智與能力;善良代表德行,明智代表聰明,能力則代表能幹。古文裡一個字往往有不同的意思,此處譯成賢良、賢明、賢能都可以,只要基本的觀念掌握住,理解上就不會有太大問題。 《詩經》中的理想境界 接著,孟子引用了一大段《詩經》的內容來回答。 「經始靈台」的「經」是指度量,「靈」則有偉大、崇高、神妙莫測的意思。我們常說某某人有靈氣,代表靈巧神妙的潛質;「靈台」指的即是一個很吉祥、很美妙的東西。「經之營之」,就是好好準備、規劃,「經營」一詞的典故,就是從這裡來的。 「攻」是「治」的意思,不是說庶民來攻打,而是老百姓來工作,幫忙建造靈台;「不日」代表很快,好像沒有幾天就做完了;「經始勿亟」的意思是開始度量的時候不要急;「庶民子來」的「子來」這兩個字很有趣,意思是百姓就像子女幫父母親做事一樣。一般人叫我們做事,我們都要看時間、看條件,要想半天;但父母叫我們做事,那真是心甘情願、開心得很,馬上就來幫忙了。 「麀鹿」的「麀」就是牝(ㄇㄨˇ)的意思,古代認為陽動陰靜,所以用母鹿休息的樣態,描寫環境的安詳。「麀鹿濯濯」的「濯濯」是指肥潤有光澤。動物飼養得好,就會有光澤,皮毛很亮;養得不好的,譬如路邊的野貓、野狗,看起來完全不一樣。「白鳥鶴鶴」的「鶴鶴」即潔白的意思。這說明整個環境非常好,生活其中的動物都很安詳快樂。 「文王以民力為台為沼」,為什麼百姓反而很快樂,稱他建築的高台為「靈台」,池沼叫「靈沼」呢?原因是他「與民偕樂」。靈台、靈囿、靈沼含有出神入化、美善之至的意思,由此顯示百姓的虔誠心意,然而真正的重點是在「與民偕樂」,為政之道不外乎此。 借古喻今用心良苦 〈湯誓〉來自《尚書》,是商湯號召部下作戰時的宣誓,呼召大家說要革命推翻夏桀了,與今天「誓師」的意思差不多。這裡的「時」與「是」相通,即「這個」的意思;「日」代表夏桀,因為夏桀曾經說過:「吾有天下,如天之有日,日亡吾乃亡耳。」意即:我就是太陽,我擁有天下就好像天上有太陽一樣,太陽滅亡了,我才會滅亡。這句話很囂張。因此,百姓在宣誓時借他的話來說:「這個太陽什麼時候滅亡?」 注意「害」字,音義都同「何」。「予及女偕亡」,等於同歸於盡算了,反正活著也那麼苦。有一句俗話叫「光腳的不怕穿鞋的」,意思是反正我沒有鞋子,沒什麼東西好輸的,而你有鞋子怕弄髒啊!兩者相拚,當然是光腳的贏,家財萬貫的人反而輸不起。這就是百姓當時痛恨夏桀,才說出這樣的話。 孟子真是高手,梁惠王請他參觀花園,才問一句話,他便又是引《詩經》,又是引《書經》的,梁惠王是否聽得懂?會不會聽得心驚膽戰?孟子事先並沒有準備,一定是平常就有這些想法,一有機會就說出來,這也等於提醒梁惠王,要設法「與民偕樂」,否則,即使擁有台、池、鳥、獸,豈能獨樂及享受?這就是孟子用心良苦的地方。 〈1.3〉 梁惠王曰:「寡人之於國也,盡心焉耳矣。河內凶,則移其民於河東,移其粟於河內;河東凶亦然。察鄰國之政,無如寡人之用心者;鄰國之民不加少,寡人之民不加多,何也?」 孟子對曰:「王好(ㄏㄠˋ)戰,請以戰喻。填然鼓之,兵刃既接,棄甲曳(ㄧˋ)兵而走,或百步而後止,或五十步而後止;以五十步笑百步,則何如?」 曰:「不可。直不百步耳,是亦走也。」 曰:「王如知此,則無望民之多於鄰國也。不違農時,穀不可勝(ㄕㄥ)食也;數罟(ㄍㄨˇ)不入洿(ㄨ)池,魚鱉不可勝食也;斧斤以時入山林,材木不可勝用也;穀與魚鱉不可勝食,材木不可勝用,是使民養生喪死無憾也;養生喪死無憾,王道之始也。 「五畝之宅,樹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ㄧˋ)帛矣;雞豚狗彘(ㄓˋ)之畜,無失其時,七十者可以食肉矣;百畝之田,勿奪其時,數口之家可以無饑矣;謹庠(ㄒㄩˋ)序之教,申之以孝悌之義,頒白者不負戴於道路矣;七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饑不寒;然而不王(ㄨㄤˋ)者,未之有也。 「狗彘食人食而不知檢,塗有餓莩(ㄆㄧㄠˇ)而不知發;人死,則曰:『非我也,歲也。』是何異於刺人而殺之,曰:『非我也,兵也。』王無罪歲,斯天下之民至焉。」 梁惠王說:「我對於國事,真是用盡心力了,河內發生饑荒,就把部分百姓遷到河東,又把河東的部分糧食運到河內。河東發生饑荒,也依類似的方式來做。考察鄰國的政務,沒有哪個國君,像我這麼用心的;可是鄰國的百姓並未減少,我國的百姓並未增多,這是什麼緣故呢?」 孟子回答說:「大王喜歡戰爭,就用戰爭來做比喻。戰鼓鼕鼕響起,刀刃劍鋒相碰,就有士兵丟掉盔甲拖著兵器逃跑,有的跑了一百步才停下來,有的跑了五十步就停下來,那些跑五十步的嘲笑那些跑一百步的,說得過去嗎?」 梁惠王說:「不可以的,只不過是沒有跑一百步罷了,這同樣是逃跑啊。」 孟子說:「大王如果懂得這個道理,就不必指望百姓會比鄰國多了。不耽誤百姓耕種及收穫的季節,糧食自然吃不完;細密的漁網不放入大池捕撈,魚鱉自然吃不完;砍伐樹木按照一定的時間,木材自然用不盡。糧食和魚鱉吃不完,木材又用不盡,這樣就使百姓養家活口、辦理喪事都沒有什麼不滿。百姓養家活口、辦理喪事都沒有什麼不滿,就是王道的開始啊! 「在五畝大的宅園中種桑養蠶,五十歲的人就可以穿上絲棉襖了。雞、狗與豬這些家畜,不要錯過繁殖的季節,七十歲的人就可以有肉吃了。一家人百畝的田地,不要占奪他們耕作的時機,幾口人的家庭就可以不挨餓了。認真辦理學校教育,反覆講述孝親敬長的道理,那麼頭髮花白的人就不會背著及頂著重物在路上行走了。如果七十歲的人,有絲棉襖穿也有肉吃,一般百姓不挨餓也不受凍,這樣還不能稱王天下,那是從來不曾有過的。 「現在,豬狗吃掉了百姓的糧食,卻不知道制止;路旁有餓死的屍體,卻不知道開倉賬濟。有人死了,就說:『這不是我害的,是年成不好。』這和用刀殺人,卻說:『不是我殺的,是刀子殺的。』又有什麼不同呢?大王不再歸罪於年成,那麼天下的百姓自然就會來歸順了。」 盡心治國為何沒有成效? 河東和河內是魏國的兩個地方,河內發生饑荒,梁惠王把部分百姓遷到河東,部分糧食運到河內。這樣做固然不錯,但顯然還不夠。 因為他並沒有開倉賑濟百姓,而只是把兩邊的百姓遷來遷去,自己的倉庫依然滿滿的,還認為自己已經很用心了,真是天真。不過,梁惠王算是有點好奇心的,常想:「奇怪,我的百姓為什麼沒有增加?」因為百姓增加,表示納稅的人更多,國力也就更強大了。 孟子聽出梁惠王的抱怨,於是說:「王好戰,請以戰喻。」這裡的「請」字是客氣的用法,「填然鼓之」裡「填然」,是擊鼓的聲音。「兵刃既接,棄甲曳兵而走」的「走」字是跑的意思。古代講到人的行走,有三個簡單的區分:走路叫做「步」;走得很快叫做「趨」;講「走」的時候,反而是「跑」的意思。《莊子.田子方》說:「夫子步亦步,夫子趨亦趨」。意思是老師慢慢走,我也跟著慢慢走;老師快走,我也快走。 孟子說,跑了五十步的人,看到別人跑了一百步,就認為別人怎麼那麼怕死,這說得過去嗎?由此也引出了「五十步笑百步」這個有名的典故。這個比喻非常精彩,梁惠王聽了不禁也說:「只不過是沒有跑一百步罷了,但同樣是逃跑啊。」 知道梁惠王明白了,孟子接著就說明具體的做法。 務實民生,順時生養 當時的社會是以農業為主,農時即春耕、夏耘、秋收、冬藏。在春、夏、秋三季,要耕、耘、收,冬季才有空閒。古代國家的防備工事,是由百姓來服勞役,沒有工錢可領。每一家的壯丁,三人出一人,五人出兩人。如果在春、夏、秋季服勞役,田地無人耕種,收成就會有問題。所以要百姓服勞役,最好利用冬天,也就是「不違農時」,糧食自然吃不完。 「數罟不入洿池」,「數罟」即細密的漁網,古代規定漁網不能小於四吋,換算成今天的尺寸,等於漁網不能小於九公分。用這麼大的網口撈魚,小魚就可以游走,等牠長大之後才抓上來,這樣魚鱉自然源源不絕。 砍伐樹木也需要看時間。譬如秋天樹葉凋零,適宜砍樹;春、夏季是樹木成長的時候,此時砍伐就很可惜,如果等到秋季,讓樹長大再砍,這樣樹木就用不完了。由此可見儒家非常重視行動的時機。 每天都有人出生,也有人死去,生生死死是自然的現象,所以要讓人「養生喪死無憾」。按照上面的做法,稻米和魚鱉是用來養活人的;樹木很多,棺材就夠用,因為大樹可做棺材。這麼一來,自然能使百姓養家活口、辦理喪事都沒有什麼不滿,滿足了百姓所有的生活需求,就是王道的開始。 安頓百姓身心,就是推行王道 古代一家人住的地方大約五畝地,自然就會有很大的院子,可以種桑樹養蠶。養蠶可以有絲,就可以做衣服。「五十者可以衣帛矣」,「帛」就是絲,為什麼要到五十歲才能穿呢?因為古人認為五十歲時身體開始衰老,要穿絲棉襖才會暖和。 「雞豚狗彘之畜,無失其時,七十者可以食肉矣」,「豚」與「彘」都是指豬。古代祭祀的時候必須用漂亮的小豬,所以特別叫「豚」,指的是小豬;「彘」是指大豬,屬於食物的一種。古人認為人到七十體自衰,非肉不飽,而家禽、家畜有繁衍的天性,人不可混淆牠們的生產時間,免得錯過繁殖的季節,這樣七十歲的人也有肉吃了。 古代的井田制度,每一家可以分到百畝田。一家平均是八口人,八口之家表示有兩三個壯丁,如果要耕種百畝田地,也夠忙的了,所以不要占奪他們耕田的時機,這幾口的家庭就不必挨餓了。 「謹庠序之教,申之以孝悌之義,頒白者不負戴於道路矣」,「庠序」是指古代的鄉村或地方教育;中央的教育叫大學。「申」即反覆叮嚀、耳提面命。「頒白者」與「斑白者」通用,意思是頭髮花白。背上背的叫「負」,頭上頂的叫「戴」。要教「孝悌」,孝順父母,友愛並尊敬兄長。看到老人家背著、頂著重物在路上走,就會感到不忍心而去幫忙,這就是教育孝悌的成效。 讓七十歲的老人,有絲棉襖穿也有肉吃,讓一般百姓不挨餓也不受凍,「黎民」是指黑頭髮的人,亦即青少年、壯年。孟子認為,如果為政者如此顧念百姓,這樣還不能稱王天下,那是從來不曾有過的。 誠懇面對錯誤,才能獲得民心 「狗彘食人食而不知檢,塗有餓莩而不知發」,「檢」是指節制,「莩」專門指餓死的人。豬狗吃的飼料,其中很多人也可以吃,正所謂「朱門酒肉臭」,有錢人家餵給豬吃的食物,甚至比窮人家吃得還好;若已經「路有凍死骨」,還不知開倉救濟百姓的話,這根本就是草菅人命了。 「歲」代表年,代表收成。收成不好,有人餓死,就說「非我也,歲也」,這個與「刺人而殺之,曰:『非我也,兵也』」有什麼差別呢?這種比喻多生動啊!孟子能夠以這種方式說話,就知道他學問充實、經驗深刻,無庸置疑。 由本章可見,梁惠王雖然有心,但是並未想要與人民同甘共苦。在孟子看來,如果不懂仁義之道,而在技術層面做改革,結果就只是「五十步與一百步」的差別而已。政治領袖找藉口的毛病,很難根絕。至於教育,一定要從孝悌開始。這是孟子的主要原則。孟子當時五十幾歲,面對政治領袖,談話不卑不亢,目的是要告訴對方,有權力不代表有學問;他心裡不諛不求,沒有要討好,也沒有什麼要求,合則來,不合則去,只講正確的道理。這就是孟子的特色。 〈1.4〉 梁惠王曰:「寡人願安承教。」 孟子對曰:「殺人以梃(ㄊㄧㄥˇ)與刃,有以異乎?」 曰:「無以異也。」 「以刃與政,有以異乎?」 曰:「無以異也。」 曰:「庖有肥肉,廄有肥馬,民有饑色,野有餓莩,此率獸而食人也。獸相食,且人惡(ㄨˋ)之;為民父母行政,不免於率獸而食人,惡(ㄨ)在其為民父母也?仲尼曰:『始作俑者,其無後乎!』為其像人而用之也。如之何其使斯民饑而死也?」 梁惠王說:「我很樂意接受你的指教。」 孟子回答說:「用木棍打死人,與用刀殺人,有什麼不同嗎?」 梁惠王說:「沒有什麼不同。」 「用刀殺人,與用苛政害死人有什麼不同嗎?」 梁惠王說:「沒有什麼不同。」 孟子說:「廚房裡有肥肉,馬廄裡有肥馬,可是百姓面帶饑色,野外有餓死的屍體,這等於率領野獸來吃人。野獸互相殘食,人們尚且厭惡;身為百姓父母,推行政事,卻不免於率領野獸來吃人,這又怎麼配做百姓的父母呢?孔子說:『最初製作木偶人來陪葬的,該會斷絕子孫吧!』因為木偶像人,卻用來殉葬。那麼,又怎麼可以讓百姓饑餓而死呢?」 仁民是治國的根本 孟子已經與梁惠王談過三次了,梁惠王對孟子也有一定的了解,知道他有學問也有見解。梁惠王很羡慕周文王可以受到百姓愛戴,就想自己為什麼不學習他呢?這表示他心裡還是有向上的意念,所以他見了孟子就說:「願安承教。」「承教」就是接受指教,「安」就是樂意,算是很客氣說法了。 孟子以一貫的風格回答說:「用木棍打死人,與用刀殺人有什麼不同嗎?」梁惠王說:「沒有什麼不同。」孟子再問:「用刀殺人,與用苛政害死人有什麼不同嗎?」梁惠王說:「沒有什麼不同。」這是孟子高明的類比方法。用刀殺人、用木棍打死人,和用政治的手段、苛政、苛捐雜稅把人逼死,最後都是害死人。就像孔子說的「苛政猛於虎」,故事中的婦人,寧可一家三代都被老虎咬死,也不願意活在社會上受人虐待,由此可見苛政的殘忍與恐怖之處。 於是孟子開始發揮,連著四句話都是描寫客觀的現象,但一氣呵成,力道很強:「廚房裡有肥肉,馬廄裡有肥馬,可是百姓面帶饑色,野外有餓死的屍體。」廚房裡有肉,一般是指豬肉,豬長得很肥,才會有肥肉。把豬養肥需要很多飼料,而飼料當中也有人的食物,就等於是把一般百姓的食物拿去餵豬,如此一來,豬長肥了,大官才有肥肉吃。 馬是重要的財產,馬養得肥壯,可以賣人或送人,也可以自己使用。「民有饑色」,可想而知許多百姓看起來就面黃肌瘦,一點營養都沒有的模樣。最慘的是,野外有餓死的屍體。 孟子接著提到「率獸食人」,更是一語道盡亂世的荒謬。這四個字是成語,意思是說,會有肥豬、壯馬是因為人的食物被吃掉,因而餓死,這就等於是帶著野獸來吃人一樣。「且人惡之」,這是古代的句法,就是「人且惡之」。「獸相食」的鏡頭在電視上經常可見,老虎抓羚羊,畫面殘酷血腥;等老虎年老或受傷時,換成野狗來吃牠,免不了「獸相食」的結局。我們看到這些情景,都會覺得於心不忍,更何況是「率獸食人」呢? 人人生而平等,擁有同樣的尊嚴 「始作俑者」的「俑」是指殉葬的土偶或木偶。古代曾用活人殉葬,後來大家覺得活人還有一點用處,可以用來耕田、打仗,如果多陪葬幾個,打仗時兵力少了也不太好,於是造了一些俑來代替活人。這個舉措已經算改善許多了,但即使是人俑,也因為像人而使孔子深覺不忍。 為什麼孔子會說出「最初製作木偶人來陪葬的,該會斷絕子孫」這樣的話呢?孟子的解釋是:「因為木偶像人,卻用來殉葬。」意思是把很像人的木偶埋在墳墓裡,難道心裡不會難過嗎?如果把木頭丟在墳墓裡,木頭上面沒有刻出鼻子、眼睛,也沒有手腳,就沒有什麼感覺;但把木頭刻成像人的模樣,心裡不免會不安,何況做成人形的俑呢? 接著,孟子對梁惠王提出了教訓,連用像人的木偶陪葬都不忍心,卻眼睜睜地讓活著的人餓死,這不是太慘了嗎? 由本章可見,儒家人文主義顯示的深刻人道情懷,便是珍惜每個人的生命價值。不過「人人生而平等」的觀念,並不是自古就有的。古代的人很不幸,生下來就有階級之分,如果不幸屬於奴隸或百姓階級的話,人命是不值錢的。孔子之所以了不起,是因為他在那麼早的時代,就看出每個人都具有同樣的尊嚴。 何謂「同樣的尊嚴」?當人沒有飯吃時,還有尊嚴嗎?孔子認為有,因為「人性向善」。「向善」兩字代表人有豐富的潛能可以行善,行善之後,人的價值自然呈現,改變自己生命的形態,最後成為君子、成為聖人。 儒家偉大之處就在這裡,肯定向善的力量是由內而發的,所以人人平等。社會上各行各業有各種能力的要求,競爭的條件也不一樣,因此由外在看來,人永遠不可能平等。真正的平等是指內在的平等,是實現價值的平等機會,這就是儒家的特色。 〈1.5〉 梁惠王曰:「晉國,天下莫強焉,叟之所知也。及寡人之身,東敗於齊,長子死焉;西喪地於秦七百里;南辱於楚。寡人恥之,願比死者一洒(ㄒㄧˇ)之,如之何則可?」 孟子對曰:「地方百里而可以王。王如施仁政於民,省刑罰,薄稅斂,深耕易耨(ㄋㄡˋ);壯者以暇日修其孝悌忠信,入以事其父兄,出以事其長上,可使制梃以撻(ㄊㄚˋ)秦楚之堅甲利兵矣。彼奪其民時,使不得耕耨以養其父母。父母凍餓,兄弟妻子離散。彼陷溺其民,王往而征之,夫(ㄈㄨˊ)誰與王敵?故曰:『仁者無敵。』王請勿疑。」 梁惠王說:「晉國的強大,以前天下沒有比得上的,這是老先生你所知道的。可是到了我手中,在東邊被齊國打敗,我的長子也犧牲了;在西邊被秦國打敗,割讓了七百里土地,在南邊又被楚國欺侮,占去了八個城池。我對此深感羞恥,想為戰死的人報仇雪恨。要怎樣才辦得到呢?」 孟子回答說:「縱橫各一百里的小地方也可以讓天下歸服。大王如果對百姓施行仁政,少用刑罰,減輕賦稅,深耕細作,勤除雜草。安排年輕人在閒暇時學習孝悌忠信的道理,進而在家侍奉父兄,在外敬重長上,這樣可以讓他們拿起木棍打贏擁有堅實盔甲、銳利刀槍的齊國與楚國的軍隊了。齊國與楚國占奪了百姓耕種的時間,使他們不能耕田除草,沒有收穫去奉養父母。父母受凍挨餓,兄弟妻子各自逃散。他們讓百姓陷入痛苦之中,大王前往討伐,還有誰能與大王對抗呢?所以古語說:『有仁德的人,天下無敵。』希望大王不要懷疑了!」 梁惠王繼續向孟子請教,這裡談的問題,牽涉到一些歷史背景。韓、趙、魏三家分晉,只有魏國自稱是晉國。戰國初期,魏國確實勢力最大,後來歷經幾次敗仗,到梁惠王時,國勢已從強盛走向衰弱了,但他仍然念念不忘自己才是正宗的晉國。 從春秋五霸之一的晉文公之後,晉國一直很強大,到了梁惠王手中,卻開始連吃敗仗,先是古代有名的「馬陵之役」。那時孫臏在齊國,龐涓在魏國,梁惠王本來以為有龐涓這些軍師輔佐,太子(長子)帶兵,必勝無疑。不料,龐涓碰到孫臏,這對師兄弟,新仇舊恨一起算,結果龐涓輸了,竟連太子的性命也一起賠上,梁惠王非常痛心。 接著又連續在東、西、南三邊都打了敗仗。本來是國勢最強的,反而招致禍患,並因為地方大,防線太長,三個強敵自三面圍攻,國家的精銳部隊被分成三份,軍力就減弱了,到最後三面作戰都失敗了。 梁惠王就問孟子有什麼辦法可替戰死的人洗刷恥辱呢?「願比死者一洒之」,「洒」在古時候通「洗」,是指洗刷恥辱,「比」是替的意思。 順應人性,仁者無敵 孟子回答:「縱橫各一百里的小地方也可以讓天下歸服。」「方百里」三字是一個詞,即「縱橫各一百里」。這裡指的是商湯、周文王原有的國土。 國君使用刑罰是擔心百姓不聽話,提高賦稅是為了自己要享受,因此孟子希望梁惠王對百姓能施行仁政,做到兩件事——少用刑罰、減輕賦稅;而深耕細作、勤除雜草,則是針對當時農業社會耕種的需要而言。 接下來是「安排年輕人在閒暇時學習孝悌忠信的道理。」「孝悌忠信」這四個字是最基本的,對父母是「孝」、對兄弟姊妹是「悌」、對長官是「忠」、對朋友是「信」。儒家孟子的思想,絕不只是追求具體的生活改善、經濟發展、政治清明、法律上軌道等,還要讓年輕人學習做人的道理。 孟子認為只要政治上軌道,再教導百姓做人處事的道理,人民就會過得快樂,自然也會效忠國家,憑著木棍就可以勝過堅甲利兵,這叫做「仁者無敵」。 戰國時代是個亂世,孟子認為,這些大國雖然表面強盛,但是並不得民心。因此,他提出「仁者無敵」的觀念,希望梁惠王推行仁政,百姓就會願意歸附。孟子真是苦口婆心,至於梁惠王聽信與否,就難說了。 這一章開始出現「仁政」一詞,意指「有仁德的政治」,代表國君「愛民如子」,這是孟子的政治主張。其做法不外乎「養民、教民、與民同樂」,養育百姓、教育百姓,與百姓一起快樂,國家所有資源都能共同享用。 「仁」字指的是人性的歸趨,由內而發可稱為仁德,用於政治則是仁政。「仁者無敵」是因為所做的都是符合人性的要求,讓好人過得快樂,讓壞人有所忌諱,順應人性,自然人人都會支持。 孟子在面對這些有權力的國君時,他的意見都是直接去關心具體的生活,例如他常提到:百姓有沒有吃飽?有沒有挨餓?由此可以看出他的實際性,很多地方談到經濟,甚至談到井田制度,連怎麼耕田都會說明,這證明了哲學家不是只會談抽象的問題而已。 〈1.6〉 孟子見梁襄王。出語(ㄩˋ)人曰:「望之不似人君,就之而不見所畏焉。卒(ㄘㄨˋ)然問曰:『天下惡(ㄨ)乎定?』吾對曰:『定於一。』『孰能一之?』對曰:『不嗜殺人者能一之。』『孰能與之?』對曰:『天下莫不與也。王知夫苗乎?七八月之間旱,則苗槁矣。天油然作雲,沛然下雨,則苗浡(ㄅㄛˊ)然興之矣。其如是,孰能禦之?今夫(ㄈㄨˊ)天下之人牧,未有不嗜殺人者也。如有不嗜殺人者,則天下之民皆引領而望之矣。誠如是也,民歸之,由水之就下,沛然誰能禦之!』」 孟子謁見梁襄王,出來之後對人說:「遠遠看他,不像一個國君的樣子;就近看他,也沒有什麼威嚴可言。他突然發問:『天下怎樣才會安定?』我回答說:『統一了就會安定。』『誰能統一?』我回答說:『不喜歡殺人的國君就可以統一。』『誰來跟隨他呢?』我回答說:『天下的人沒有不跟隨他的。大王了解禾苗生長的情況嗎?七八月間遇到天旱,禾苗自然枯槁了。這時天上湧起烏雲、降下大雨,禾苗又立刻蓬勃地生長起來了。像這樣,誰能夠阻擋呢?現在天下的國君沒有不喜歡殺人的。如果有不喜歡殺人的,那麼天下的百姓都會伸長脖子盼望著他了。果真如此,百姓歸附他,就像水向下奔流,來勢洶湧又有誰能夠阻擋呢?』 梁惠王過世以後,由兒子梁襄王繼位為王,這一章就是講他的故事,比較特別的是,這整個過程是由孟子轉述的。 愛民之君是蒼生的企盼 孟子謁見梁襄王,覺得他沒有威嚴,不像一個國君。「就之而不見所畏焉」,「所畏」是指讓別人感覺到敬畏。 戰國時期二十多個國家一直在互相競爭,梁襄王忽然問孟子怎麼安定天下,感覺好像很有魄力、大有可為似的,他當然希望自己有機會能統一天下。「卒然問曰」是指問的問題太突然了。 當時的國君都喜歡殺人,百姓並不受尊重珍惜。因此孟子回答得很巧妙:「不喜歡殺人的國君就可以統一。」而且「天下莫不與也」,天下人沒有不跟隨他的。 接著,孟子以禾苗生長的情形做比喻。當時正值七八月,剛好是禾苗待雨的季節,若遇天旱,禾苗必定枯萎。這個比喻顯得很具體,如果是在冬天下雪時談七八月的稻子,恐怕梁襄王不見得能理解。 當時使用的是周曆,周曆的七八月相當於夏曆的五六月,現在用的黃曆就是夏曆,黃曆的好處在於配合農業社會。 「油然」是指雲像油一樣聚在一起;「沛然」形容雨的聲勢浩大。比方說乾旱期間,當大雨下過之後,草木的生長就特別有力量,這樣的情況誰可以阻擋呢?所以說「孰能禦之」。 「誠如是也,民歸之」,是一個假設語句。「由水之就下」,「由」同「猶」,在此是一樣的意思。在孟子的思想裡,這個比喻特別重要,就是要想像「如同」水往下奔流一樣。 行善之君得人心 孟子談到人和社會的根本問題時,有時沒辦法多講,因為還沒有實現他所描繪的理想。別人會問:「何以得知根據這個說法去做,將來就會產生那個好的結果呢?」他就說,「由水之就下」,擋也擋不住。好的政治領袖,就是要行「善」,有了「善」的言行,百姓自然會跟隨,就好比水往下流,擋也擋不住。 由上可知,孟子因材施教,回答簡單明瞭,不過,梁襄王不見得能懂;即使懂了,也未必做得到。 〈1.7.1〉 齊宣王問曰:「齊桓、晉文之事,可得聞乎?」 孟子對曰:「仲尼之徒,無道桓、文之事者,是以後世無傳焉,臣未之聞也,無以,則王乎?」 曰:「德何如則可以王矣?」 曰:「保民而王,莫之能禦也。」 曰:「若寡人者,可以保民乎哉?」曰:「可。」 曰:「何由知吾可也?」 曰:「臣聞之胡齕(ㄏㄜˊ)曰,王坐於堂上,有牽牛而過堂下者;王見之,曰:『牛何之?』對曰:『將以釁(ㄒㄧㄣˋ)鐘。』王曰:『舍之!吾不忍其觳觫(ㄏㄨˊ ㄙㄨˋ),若無罪而就死地。』對曰:『然則廢釁鐘與?』曰:『何可廢也?以羊易之!』不識有諸?」 齊宣王問說:「齊桓公、晉文公的事蹟,可以講給我聽聽嗎?」 孟子說:「孔子的學生沒有談論齊桓公、晉文公事蹟的,所以沒有流傳到後代,我也不曾聽說過。如果一定要我說,那就談談稱王天下的道理吧!」 齊宣王說:「那要有怎麼樣的德行,才可以稱王天下?」 孟子說:「保護百姓進而稱王天下,就沒有人可以阻擋了。」 齊宣王說:「像我這樣的人,可以做到保護百姓嗎?」孟子說:「可以。」齊宣王說:「憑什麼知道我可以呢?」 孟子說:「我聽胡齕說過:有一天大王坐在堂上,有人牽著一頭牛從堂下經過,大王見了就問:『牛要牽到哪裡去?』那人回答:『要用牠來祭鐘。』大王說:『放了牠吧!我不忍心看牠恐懼發抖的樣子,好像沒有犯罪就被置於死地。』那人便問:『那麼,要廢除祭鐘的儀式嗎?』大王說:『怎麼可以廢除呢?用羊來代替牠吧!』不知道有沒有這回事?」 以德服人,稱王天下 齊宣王知道孟子有學問,而齊桓公是齊國的先君,他想藉著談論先祖來榮耀祖先。但孟子不願多談,因為不想引起對方稱霸天下的念頭,所以他巧妙地閃避了。「無以」的「以」字是指停止。 孟子的觀點很清楚,就是以德服人,稱王天下。如果講齊桓公、晉文公的事蹟,就等於宣傳用武力征服別人,稱霸天下。所以他故意說孔子的學生中沒有人談論齊桓公和晉文公。 不過,孔子也的確很少談論齊桓公、晉文公,《論語》裡真正談到兩人的只有〈憲問篇〉的一句話:「晉文公譎而不正,齊桓公正而不譎。」亦即晉文公耍手段而不太正直,齊桓公正直而不耍手段。 齊宣王也知道稱王天下需要德行,於是問孟子要有怎麼樣的德行才行,孟子要他「保護百姓,進而稱王天下」。齊宣王接著問:「我這樣的人可以做到保護百姓嗎?」這句話表達了他想要努力的心願。所以當他聽到孟子說可以時,非常開心,這表示他還有機會,於是趕緊追問理由。 動物也懂得愛惜生命 孟子就轉述胡齕說過「以羊代牛」的故事,胡齕是齊宣王的大臣之一。 「王坐於堂上」,這時並非上朝的時間,而是下班之後的事。齊宣王可能坐在堂上,等著接見別人,正好看到堂下遠處,有人牽著一頭牛要去「釁鐘」。 鐘在古代是重要的禮器,尤其是祭祀的時候,鐘鼓是主要的樂器。「釁」是空隙的「隙」。以前的鐘在鑄好之後,依禮要用牛血或其他動物的血把空隙塗滿,才可以正式使用,這叫做「釁鐘」,就是祭鐘之禮。古代在完成某些大事時,會殺牛羊或豬來祭祀,都成為一種禮俗了。 牛察覺自己將要被殺,所以一直發抖,大概是因為牽牛的人是專門殺牛的,動物的本能在生命受威脅時會直接反應。齊宣王看牠發抖哀鳴,好像沒有犯罪就被置於死地的樣子,很不忍心,就下令叫人放了牠。但是,祭鐘儀式是國家重要的典禮,可以隨便廢除這個儀式嗎?齊宣王很聰明,就想到用羊來代替牛。 〈1.7.2〉 曰:「有之。」 曰:「是心足以王矣。百姓皆以王為愛也,臣故固知王之不忍也。」 王曰:「然,誠有百姓者,齊國雖褊(ㄅㄧㄢˇ)小,吾何愛一牛?即不忍其觳觫,若無罪而就死地,故以羊易之也。」 曰:「王無異於百姓之以王為愛也,以小易大,彼惡知之?王若隱其無罪而就死地,則牛羊何擇焉?」 王笑曰:「是誠何心哉?我非愛其財而易之以羊也,宜乎百姓之謂我愛也。」 曰:「無傷也,是乃仁術也,見牛未見羊也。君子之於禽獸也,見其生,不忍見其死;聞其聲,不忍食其肉。是以君子遠庖廚也。」 齊宣王說:「有的」。 孟子說:「這樣的心意就足以稱王天下了,百姓都以為大王是吝嗇,我本來就知道大王是不忍心啊。」 齊宣王說:「是的,確實有這樣議論的百姓。齊國雖然狹小,我怎麼會吝惜一頭牛?就是不忍心看牠恐懼發抖的樣子,好像沒有犯罪就被置於死地,所以才用羊代替牠啊。」 孟子說:「大王不必責怪百姓以為您吝嗇。用小的代替大的,他們怎麼了解您的想法?大王如果可憐牠沒有犯罪就被置於死地,那麼牛和羊又有什麼分別呢?」 齊宣王笑著說:「這究竟是什麼樣的心思呢?我不是吝惜錢財而以羊換牛的。也難怪百姓要說我吝嗇了。」 孟子說:「沒有關係,這正是仁德的具體表現,是大王見到牛而沒有見到羊的緣故。君子對於禽獸,看到牠活著,就不忍心看到牠死去;聽到牠的哀鳴,就不忍心食用牠的肉。正是因為如此,所以君子總是與廚房保持距離。」 求生本是天性 孟子認為,齊宣王不忍心看見牛恐懼發抖的模樣,因此想到用羊來代替,並非出於吝嗇,有這樣的心意就足以稱王天下了。 齊宣王聽了這番話,顯得很開心。因為一般百姓只是聽說此事,以為用羊代替牛是因為牛比較貴。但齊國國土那麼大,不至於連一頭牛都捨不得,一定是當時的「不忍心」表現出來了。 孟子要齊宣王不必責怪百姓誤會他吝嗇,並且進一步指出,如果可憐牛沒有犯罪就被置於死地,那麼牛和羊又有什麼分別呢?「則牛羊何擇焉」,每一種動物都會怕死,用羊來代替牛,也會遇到同樣的問題啊。 齊宣王忍不住笑了,哎呀,他以前怎麼沒想到這一點呢?於是他說:「這究竟是什麼樣的心思呢?我不是吝惜錢財而以羊換牛的。也難怪百姓要說我吝嗇了。」「是誠何心哉」,這句話是齊宣王問自己的,真不知道自己當時是怎樣的心思。最後他總算懂了,所以人與人之間有誤會時,要進一步溝通,把道理說清楚。 有仁德的人珍惜生命 孟子認為齊宣王「見牛而不見羊」,仍是仁德的具體表現。「仁心」是內在的好心,「仁術」就牽涉到具體的做法。光有仁心不夠,必須擴而充之,把仁落實在具體的做法上,也就是「仁術」。 君子,在古代指有官位或者有德者,大多是受過教育出來做官的人。如果他常在廚房,看多了那些殺雞、殺鴨的情況,就難免對殺生之事日益麻木無覺。「君子遠庖廚」是擔心「君子的不忍」因為接近庖廚而減損,最後對人也不再憐惜。君子負責治理百姓,少接觸死亡(尤其是殺生)這個題材,比較容易珍惜百姓的生命。這是孟子的用意。 〈1.7.3〉 王說(ㄩㄝˋ)曰:「《詩》云:『他人有心,予忖度(ㄉㄨㄛˋ)之。』夫子之謂也。夫我乃行之,反而求之,不得吾心。夫子言之,於我心有戚戚焉。此心之所以合於王者,何也?」 曰:「有復於王者曰:『吾力足以舉百鈞,而不足以舉一羽;明足以察秋毫之末,而不見輿薪。』則王許之乎?」 曰:「否。」 「今恩足以及禽獸,而功不至於百姓者,獨何與?然則一羽之不舉,為不用力焉;輿薪之不見,為不用明焉;百姓之不見保,為不用恩焉。故王之不王,不為也,非不能也。」 曰:「不為者與不能者之形何以異?」 曰:「挾(ㄒㄧㄝˊ)太山以超北海,語人曰:『我不能。』是誠不能也;為長者折枝,語人曰:『我不能。』是不為也,非不能也。故王之不王,非挾太山以超北海之類也;王之不王,是折枝之類也。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天下可運於掌。《詩》云:『刑於寡妻,至於兄弟,以御於家邦。』言舉斯心加諸彼而已。故推恩足以保四海,不推恩無以保妻子;古之人所以大過人者,無他焉,善推其所為而已矣。今恩足以及禽獸,而功不至於百姓者,獨何與?權,然後知輕重;度,然後知長短,物皆然,心為甚。王請度之。抑王興甲兵,危士臣,構怨於諸侯,然後快於心與?」 齊宣王高興地說:「《詩經.小雅.巧言》上說:『別人想什麼,我能揣摩到。』說的正是先生啊!我做了這件事,反過來追究原因,自己心裡也不明白。先生這麼一講,使我內心怦然相應。這樣的心思合乎稱王天下的要求,又是什麼緣故呢?」 孟子說:「如果有人向大王報告:『我的力氣能夠舉起三千斤,卻舉不起一根羽毛;我的眼力能夠看清楚秋天獸毛的尖端,卻看不見一車薪柴。』大王會認可這樣的話嗎?」 齊宣王說:「不會。」 孟子說:「現在恩惠能夠推廣到禽獸身上,可是功績卻照顧不到百姓,到底是怎麼回事呢?事實上,一根羽毛都舉不起,是因為不肯用力氣;一車薪柴都看不見,是因為不肯用眼力;百姓不能受到保護,是因為不肯施行恩惠啊。所以大王沒有稱王天下,只是不去做,而不是不能做。」 齊宣王說:「不去做和不能做的情形,有什麼不同?」 孟子說:「用手臂夾著泰山跳過北海,對別人說:『我辦不到』,這是真的不能做到。給年長的人彎腰行禮,對別人說:『我辦不到』,這就是不去做,而不是不能做。所以,大王沒有稱王天下,不是屬於用手臂夾著泰山跳過北海一類;大王沒有稱王天下,是屬於給年長的人彎腰行禮一類。尊敬自己的長輩,然後推及尊敬別人的長輩;愛護自己的子弟,然後推及愛護別人的子弟。這樣要治理天下,就像在手掌上轉動東西一樣。《詩經.大雅.思齊》上說:『(文王)先給妻子做一個榜樣,再影響到兄弟們,再進而影響到封邑與國家。』這裡說的,不過是要把這樣的心思用到其他人身上。所以,推廣恩惠就可以保住天下,不推廣恩惠就連妻子兒女都保不住。古代的君主所以能夠遠遠地超過一般人,沒有別的原因,只是善於把他的作為推廣出去罷了。現在恩惠能夠推廣到禽獸身上,可是功績卻照顧不到百姓,到底是怎麼回事呢?秤一秤,然後才知道輕重;量一量,然後才知道長短。所有的東西都是這樣,人心更是如此。大王請仔細考慮。難道大王要動員軍隊,使將士冒險犯難,與別的國家結下仇怨,然後心裡才覺得痛快嗎?」 不去做和不能做的差別 齊宣王聽到孟子說他是不忍心,好像很了解他,就高興地說:「夫子言之,於我心有戚戚焉。」其實人與人相處,只要體貼別人就很容易心意相通。「於我心有戚戚焉」這句成語,就是從此而來的。「此心之所以合於王者」,表示齊宣王開始要想了解是怎麼回事了。 孟子舉了兩個例子來說明。第一個是「力足以舉百鈞,而不足以舉一羽」,一鈞等於三十斤,「百鈞」就是三千斤了。古時候的斤與現在的公斤不同,能舉起三千斤,真是力大無比。 第二個是「明足以察秋毫之末,而不見輿薪」。秋天的時候,野獸準備過冬,會長出新的毛來,剛長出來的毛非常細,尤其是毛的尖端,此謂「秋毫之末」。意思是如果可以看到這麼細的東西,難道會看不到一大車子的木材? 很顯然,人不是舉不起羽毛,而是不肯舉,不用力氣當然什麼都舉不起,羽毛也不例外。不肯用眼力的話,眼睛張開視而不見,是不願意看,而不是不能。對待百姓也是如此。 齊宣王對牛尚且不忍心,想給牠一條活路,那為什麼不能照顧百姓,以致還有百姓餓死,這是怎麼回事呢? 其實,做官的人想要照顧百姓,太容易了。古人有一句話說得好:「人在公門好修行。」做官就是要照顧百姓、體諒百姓,所以說,做官的修行機會很多。尤其是做法官,審判時總是想盡辦法兼顧情理,當然也不能姑息養奸、放縱壞人。 孟子這番話是要提醒齊宣王,因為他不肯施行恩惠,所以沒有稱王天下。這不是做不到,而是不去做。 凡事都要推己及人 孟子進一步說明做不到和不能做的不同。「挾泰山以超北海」,泰山何其大,夾在手臂下,跳過北海,當然是辦不到的幻想。「為長者折枝」,「枝」即是「肢」,意思是給年長的人彎腰行禮,表示尊重,這是很容易做到的事。就好像搭公車時讓座給老人家,是很容易做到的。容易的事應該是隨時可以做到的,但是自己不去做,誰也沒有辦法。 儒家的道理,在於「推己及人」,所以說「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一切都要從自己的長輩或孩子做起才行。譬如,照顧好自己的小孩,有能力再去照顧別人的小孩,這樣一來,別人也會跟著去做,對大家都有好處。推廣開來之後,整個社會風氣就和諧快樂了。 如此一來,「天下可運於掌」,這個比喻十分生動,意思是要治理天下,就好像把東西放在手掌上轉動一樣,容易得很。 接著孟子再引《詩經.大雅.思齊》的話:「刑於寡妻,至於兄弟,以御於家邦。」「刑」是典型的「型」,意即自己要先做示範,文王做為丈夫,要先給妻子做榜樣,接著再影響到兄弟們,最後就是影響到封地與國家。由近及遠,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慢慢推廣出去。 換句話說,這與「老吾老,以及人之老」一樣,把同樣的心思加在別人身上就可以了。這也就是孔子所主張的「恕道」——己所不欲,勿施於人,都是出於一樣的原則,對待別人和對待自己一樣。 「故推恩足以保四海,不推恩無以保妻子」,「推恩」意即推廣恩惠,就是自己得到什麼照顧,讓別人也都可以得到,這樣的話大家都快樂。推恩,會有好的結果;相反的,不能推恩的話,「不足以保妻子」。一個人若是只顧自己享受好處,最後難免眾叛親離。 治理天下的祕訣 推廣出去之後可能有兩種效果,一種是受到反彈,表示這個作為是壞的,所以別人反彈。第二種是受到歡迎,代表這是好的作為。百姓一般來說很單純,只是希望能夠得到好的照顧,因此讓天下每一個人都得到照顧,肯定是好事。 齊宣王能把恩惠推廣到禽獸身上,但功績卻照顧不到百姓,此時就必須經常去「權」去「度」,隨時用心衡量,替別人設想一下,到底怎麼做才是對的? 所以孟子要齊宣王好好想想,難道一定要「興甲兵,危士臣,構怨於諸侯,然後快於心與?」意思是一定要弄到打仗,使大家陷入困境,才會覺得快樂嗎?這當然是一句反話了,孟子等於故意問宣王,看看他要怎麼回答。 儒家對人性充滿信心,是肯定人性的內在就有行善避惡的力量。至於人生其他的成就,像富貴,則往往有「是不能也」的情況,因而不必強求。孟子認為,如果為了做成一件事而不擇手段,當然是不恰當的。道德上的實踐才是合乎人性的作為。 〈1.7.4〉 王曰:「否。吾何快於是?將以求吾所大欲也。」 曰:「王之所大欲,可得聞與?」王笑而不言。 曰:「為肥甘不足於口與?輕煖(ㄋㄨㄢˇ)不足於體與?抑為采色不足視於目與?聲音不足聽於耳與?便嬖(ㄆㄧㄢˊ ㄅㄧˋ)不足使令於前與?王之諸臣皆足以供之,而王豈為是哉?」曰:「否,吾不為是也。」 曰:「然則王之所大欲可知已。欲辟土地,朝秦楚,蒞中國而撫四夷也。以若所為,求若所欲,猶緣木而求魚也。」 齊宣王說:「不,對此我有什麼痛快的呢?我是想藉此實現我最大的願望。」 孟子說:「大王最大的願望可以說來聽聽嗎?」齊宣王笑而不答。 孟子說:「是為了肥美的食物不夠吃嗎?輕暖的衣服不夠穿嗎?還是豔麗的色彩不夠看嗎?美妙的音樂不夠聽嗎?乖巧的侍從不夠使喚嗎?這些,大王的群臣都能夠供應,難道大王真是為了這些嗎?」 齊宣王說:「不,我不是為了這些。」 孟子說:「那麼大王最大的願望就可以知道了。您是想要開拓疆土,讓秦國與楚國都來朝貢,君臨天下並且安撫四周的外族。然而,以您的做法去追求您的願望,就好像爬到樹上去捉魚一樣。」 緣木求魚,適得其反 上文孟子問齊宣王:「你要打仗,讓軍隊陷於危險,與別的國家結怨,你才會高興嗎?」齊宣王說:「否。吾何快於是?將以求吾所大欲也。」「何快於是」即「於是何快」,意即:對此我有什麼痛快的呢?由齊宣王的回答可知,他並不反對打仗,他以為可以靠打仗實現願望。 當孟子問齊宣王最大的願望為何時,他笑而不答,是因為不好意思說,怕說了又要被批評一番。孟子是傑出的老師,對方不說話,他就用引導的方式來啟發。 吃、穿、看、聽、用,這些都是物質生活的享受。孟子先把所有的物質享受都排除在外,因為這些都已經有了,只是程度多少而已,這表示齊宣王一定有別的欲望。「煖」與「暖」相通。「便嬖」代表口才很好又受到寵幸的人。嬖人,有時候是指宦官,一般是指左右的親侍,在古代叫「便嬖」。 由本段內容可以欣賞孟子說話的技巧,他先問一些反話,把許多問題排除,讓範圍愈來愈小,到最後目標浮現,就可以進一步深究了。 「朝秦楚」的「朝」是動詞,意即讓他們來朝見我。「蒞中國」,君王面對整個中國,只有帝王才有這樣的架式。至於「四夷」,以前的中原各國,把四周的少數民族叫做「夷」。 孟子知道齊宣王的願望是想稱王天下,但以宣王目前的做法來說,要達成願望「猶緣木而求魚也」,意即好像是爬到樹上捉魚一樣。「緣木求魚」這個比喻非常有創意,爬到樹上怎麼可能捉到魚呢?表示此事絕無可能。 孟子能靈活地掌握思想要點,並且善用日常比喻來表達,是因為他有中心思想——人性向善。只要有中心思想,看待任何問題都不會離開基本原則。 〈1.7.5〉 王曰:「若是其甚與?」 曰:「殆有甚焉。緣木求魚,雖不得魚,無後災。以若所為,求若所欲,盡心力而為之,後必有災。」 曰:「可得聞與?」 曰:「鄒人與楚人戰,則王以為孰勝?」 曰:「楚人勝。」 曰:「然則小固不可以敵大。寡固不可以敵眾,弱固不可以敵彊(ㄑㄧㄤˊ)。海內之地,方千里者九,齊集有其一;以一服八,何以異於鄒敵楚哉?蓋(ㄏㄜˊ)亦反其本矣。今王發政施仁,使天下仕者皆欲立於王之朝,耕者皆欲耕於王之野,商賈(ㄍㄨˇ)皆欲藏於王之市,行旅皆欲出於王之塗,天下之欲疾其君者,皆欲赴愬(ㄙㄨˋ)於王,其若是,孰能禦之?」 王曰:「吾惛(ㄏㄨㄣ),不能進於是矣。願夫子輔吾志,明以教我,我雖不敏,請嘗試之。」 齊宣王說:「會像你說的這麼嚴重嗎?」 孟子說:「恐怕比這個更嚴重。爬到樹上去捉魚,雖然捉不到魚,不會有什麼後患。以您的做法去追求您的願望,如果費盡心力去做,一定會有禍害在後面。」齊宣王說:「可以說來聽聽嗎?」 孟子說:「鄒國與楚國打仗,大王認為誰會打勝?」 齊宣王說:「楚國會勝。」 孟子說:「由此可見,小的原本敵不過大的,人少的原本敵不過人多的,勢力弱的原本敵不過勢力強的。現在四海之內的面積約九百萬平方里,齊國全國土地占了其中九分之一。以一份來對抗另外八份,那和鄒國與楚國為敵有什麼不同呢?何不回到根本上來呢?現在大王改革政治、施行仁德,使天下做官的都想來大王的朝廷任職,農夫都想來大王的田野耕種,商人都想來大王的市場經營,旅客都想在大王的道路來往,天下有痛恨本國君主的人都想來大王這兒控訴。果真做到這樣,誰能抵擋得住呢?」 齊宣王說:「我頭昏腦脹,沒有辦法了解這一步。希望先生輔佐我實現志向,明白地教導我。我雖然不夠聰明,也要嘗試一下。」 用錯方法,得不償失 孟子繼續談比喻,而且進一步結合現實來談。 齊宣王所想的是稱霸天下,所做的卻與這個目標背道而馳,不行仁政而稱霸天下,必定變成夏桀、商紂第二,這就叫做後患無窮。 孟子接著問齊宣王,如果鄒、楚兩國打仗,誰會打勝?孟子是鄒國人,鄒國是小國,怎麼跟楚國相比呢?在正常情況下,小不敵大,人少不敵人多,勢力弱不敵勢力強。因此這個答案顯而易見,齊宣王當然是回答楚國會勝。 「方千里」是指一百萬平方里。齊國想要稱霸,而別國不同意,就會聯合起來對付,這等於是以一敵八,怎麼打得過呢?雙拳難敵四手,正是此意。小國打不過大國,人少打不過人多,還不如回到根本處著手。 人民歸向善的政治 那麼,根本處是什麼呢?就是要齊宣王改革政治、施行仁德。如此一來,做官的、農夫、商人、旅客,還有痛恨本國國君的人,都願意歸附,自然人多勢眾。 痛恨本國國君的人當然是指別國百姓。「欲疾其君者」,「疾」是指痛恨,原本是指生病,好像痛恨一個人到希望他生病這麼嚴重的程度。「皆欲赴愬於王」,意即要來這邊控訴他們的國君不好。「愬」通「訴」,是指上訴。 一國的人愈來愈多,自然土地也占得愈多,誰又能抵擋得住呢?這番話很動聽,天下人才都來支持的話,等於是自動把你當做天子了。 齊宣王聽了之後,說出了:「我雖不敏,請嘗試之。」整部《孟子》裡面,只有這裡有人承認「我雖不敏」。這四個字在《論語》倒是經常出現,比如〈顏淵篇〉提到:「顏淵問仁……回曰:『回雖不敏,請事斯語矣。』」意即:我雖然不聰明,但是我想好好做這幾件事,這是顏淵的自謙之詞。齊宣王能承認自己「不敏」,實在是不容易啊! 齊宣王的願望,其實是戰國七雄的共同願望。在正常情況下,小國不能打勝大國,但是孟子卻堅信他的仁政理想可以所向無敵。這是由於他對人性的洞見,亦即人民自然也必然歸向於善的政治。 儒家因為對人性有一套完整的看法,才敢提出一個大的原則理想。而齊宣王在當時能承認自己不夠聰明、無法理解此一原則,已經十分可貴了。 〈1.7.6〉 曰:「無恆產而有恆心者,唯士為能。若民,則無恆產,因無恆心。苟無恆心,放辟邪侈,無不為已。及陷於罪,然後從而刑之,是罔民也。焉有仁人在位,罔民而可為也? 「是故明君制民之產,必使仰足以事父母,俯足以畜(ㄒㄩˋ)妻子,樂歲終身飽,凶年免於死亡。然後驅而之善,故民之從之也輕。今也制民之產,仰不足以事父母,俯不足以畜妻子,樂歲終身苦,凶年不免於死亡。此唯救死而恐不贍(ㄕㄢˋ),奚暇治禮義哉? 「王欲行之,則盍反其本矣。五畝之宅,樹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雞豚狗彘之畜(ㄒㄩˋ),無失其時,七十者可以食肉矣。百畝之田,勿奪其時,八口之家可以無饑矣。謹庠序之教,申之以孝悌之義,頒白者不負戴於道路矣,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饑不寒,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 孟子說:「沒有固定產業卻有堅定心志的,只有讀書人做得到。至於一般百姓,沒有固定的產業,因而也就沒有堅定的心志。如果沒有堅定的心志,就會違法亂紀,什麼事都做得出來。等到他們犯了罪,然後加以處罰,這就等於設下羅網陷害百姓。哪裡有仁德之君在位,卻做出陷害百姓的事呢? 「所以英明的君主在規劃百姓的產業時,一定要使他們對上足夠侍奉父母,對下足夠養活妻小,豐年可以天天吃飽,荒年也不至於餓死。這樣之後,督促他們走上善道,百姓也就容易聽從了。現在所規劃的百姓產業,讓他們對上不夠侍奉父母,對下不夠養活妻小,豐年還要天天吃苦,荒年就免不了餓死。這樣,他們連救活自己都怕來不及,又哪有空閒講求禮儀與義行呢? 「大王想要實現願望,那麼何不回到根本上來呢?在五畝大的宅園中,種桑養蠶,五十歲的人就可以穿上絲綿襖了。雞、狗與豬這些家畜,不要錯過繁殖的季節,七十歲的人就可以有肉吃了。一家人百畝的田地不要占奪他們耕作的時機,八口人的家庭就可以不挨餓了。認真辦理學校教育,反覆講述孝親敬長的道理,那麼頭髮花白的人就不會背著及頂著重物在路上行走了。老年人有絲綿襖穿也有肉吃,一般百姓不挨餓也不受凍,這樣還不能稱王天下,那是從來不曾有過的事。」 生活無虞才能走上善道 「恆產」是固定的產業,足以使人衣食無缺。「恆心」是堅定的心志,要「擇善固執」,孟子對讀書人的期許由此可見。 這句話並不是歧視沒有讀書的人,而是說人讀了書之後就能明白道理。古代的經典,無論是歷史,像《書經》,或文學,像《詩經》,都反應了時代背景和百姓的心聲。這些經過長期的蒐集,再選擇淘汰之後留下來的,肯定是人類生命經驗裡面極有價值的資料。所以啟蒙教育很重要,如果從小就明白道理,表現正確的言行,自然對自己和周圍的人都會產生正面的效應。 「若民,則無恆產,因無恆心。」這話出於同理心,很能體諒別人。因為古代接受完整教育的人很少,一般人生活窮困的話,很容易饑寒起盜心。所以孟子認為,一般百姓無恆產,也就沒有行善的恆心。 窮困之時,要堅持原則及遵守法紀,是很不容易的。為了吃飽喝足、保住性命,就會為所欲為,什麼事都做得出來。 政府如果不分給百姓田地,或者不讓他們安心工作,結果百姓吃不飽、穿不暖,一旦犯罪就抓來處罰,這樣就等於是設下陷阱羅網來對付百姓。 所以,孟子認為理想的情況,應該是「仰足以事父母,俯足以畜妻子,樂歲終身飽,凶年免於死亡」,如此百姓自然樂意跟隨而走向善道;如果情況相反,比如戰爭的時候,百姓連活下去都有困難時,又怎麼可能要求他們講義行、講禮貌呢? 滿足民生實際需求是治國之本 所以,齊宣王想要實現願望,必須回到根本上來。儒家重視「回到根本」,就是注意到人的基本需要。人要吃飽喝足,然後接受教育。教育內容是配合人性內在的需求,就是教導什麼是善,鼓勵人行善避惡。 接下來「五畝之宅……」的一段文字,在〈1.3〉有類似的說法。以前一般百姓的生活很簡樸,到七十歲才期盼有肉吃。這是以最低限度來考量,就是讓最窮人家的七十歲老人都可以吃到肉。如果大家生活都豐衣足食,上下必定齊心協力。 由此可知,孟子的理想不是憑空去想,他肯定讓百姓吃飽喝足是必要條件。但是,儒家當然不是只談經濟而已,經濟是必要的,但是還不夠。百姓吃飽喝足之後,就要想到更高的層次,就是如何發展心智的潛能、追求靈性的修養等等,這些方面就可以接著開發出來。 往更高層次的方向很明確,就是要讓一個人成為更完整、更完美的人。方法是藉由不斷地行善,實現人與人之間的適當關係。因為一個人行善時,相關的人一定會受惠、受益,如此慢慢形成良性循環的開始,在整個社會推廣開來之後,自然天下和樂太平。 由本文最後一段,可以再度看出孟子對一般人物質生活的重視。孟子做為哲學家,自然有他深刻而高明的見解,但是談及現實人生,像政治與經濟問題,則必須具體而可行。孟子從具體生活入手,最後可以暢談浩然之氣,直至上下與天地同流。 卷二〈梁惠王篇〉下 〈2.1.1〉 莊暴見孟子,曰:「暴見(ㄒㄧㄢˋ)於王,王語(ㄩˋ)暴以好樂(ㄩㄝˋ),暴未有以對也。」曰:「好樂何如?」孟子曰:「王之好樂甚,則齊國其庶幾乎!」 他日,見於王曰:「王嘗語莊子以好樂,有諸?」 王變乎色,曰:「寡人非能好先王之樂也,直好世俗之樂耳。」 曰:「王之好樂甚,則齊其庶幾乎!今之樂,由古之樂也。」 曰:「可得聞與?」 曰:「獨樂(ㄩㄝˋ)樂,與人樂(ㄩㄝˋ)樂,孰樂?」曰:「不若與人。」 曰:「與少樂樂,與眾樂樂,孰樂?」曰:「不若與眾。」 齊國大臣莊暴來見孟子,說:「我被大王召見時,大王告訴我,他愛好音樂,我沒有話可以回答他。」接著又說:「愛好音樂到底好不好?」孟子說:「大王如果非常愛好音樂的話,齊國大概就可以平治了。」 過了幾天,孟子被齊宣王召見。他說:「大王曾經對莊暴說過愛好音樂,有這回事嗎?」 齊宣王臉色一變,說:「我不是愛好古代聖王的音樂,只是愛好世俗流行的音樂罷了。」 孟子說:「大王如果非常愛好音樂,齊國大概就可以平治了。現代的音樂和古代的音樂是一樣的。」 齊宣王說:「可以說來聽聽嗎?」 孟子說:「獨自欣賞音樂的快樂,比起同別人一起欣賞音樂的快樂,哪一種更快樂?」齊宣王說:「不如同別人一起。」 孟子說:「同少數人一起欣賞音樂的快樂,比起同多數人一起欣賞音樂的快樂,哪一種更快樂?」齊宣王說:「不如同多數人一起。」 善用音樂的正面價值——創造和諧 莊暴是齊國的大臣,孟子稱他莊子,在古代是禮貌的稱呼,與道家的莊子無關。這裡的「何如」就是如何,但比「如何」的意思更深一點,就是這件事情到底怎麼樣去理解呢? 齊宣王告訴莊暴他喜歡音樂,莊暴不知道該怎麼說,只好轉而請教孟子。孟子認為:「齊國其庶幾乎」,意即齊國差不多可以國泰民安了。 過了幾天,孟子被齊宣王召見,他開門見山問起宣王與莊暴的對話。齊宣王不敢對孟子亂講話,所以他臉色一變,立刻承認自己不是喜歡古典的音樂,而是喜歡當時流行的靡靡之音。 孟子沒有責備他,反而語多勉勵:「大王如果非常愛好音樂,齊國大概就可以平治了。現代的音樂和古代的音樂是一樣的。」孟子在任何地方,說話都是一樣的心態,無論是對大臣、國君,既不會狂妄也不會卑屈。 齊宣王得到孟子的稱讚,忽然間心情大好,原來喜歡世俗音樂也可以推而治國,他當然很興奮了。 欣賞音樂是沒有人數限制的,眾人一起聽,大家的情感在美妙的旋律中交流,立即產生和諧的氣氛,音樂的目的就在於和諧。禮儀與音樂不同,「禮」的作用在於分辨尊卑秩序,規矩訂得很清楚;「樂」的作用則是和。 同許多人一起欣賞音樂,那種共鳴的氣氛當然更快樂。孟子的意思是:不管大王喜歡的是雅樂或俗樂,都不妨從音樂的和諧效果來設想,然後由己及人推廣出去,讓天下百姓都能共享這樣的快樂。他接著就以案例來加以說明。 〈2.1.2〉 「臣請為王言樂。今王鼓樂於此,百姓聞王鐘鼓之聲、管龠(ㄩㄝˋ)之音,舉疾首蹙頞(ㄜˋ)而相告曰:『吾王之好鼓樂,夫何使我至於此極也!父子不相見,兄弟妻子離散!』今王田獵於此,百姓聞王車馬之音,見羽旄(毛)之美,舉疾首蹙頞而相告曰:『吾王之好田獵,夫何使我至於此極也!父子不相見,兄弟妻子離散。』此無他,不與民同樂也。今王鼓樂於此,百姓聞王鐘鼓之聲,管龠之音,舉欣欣然有喜色而相告曰:『吾王庶幾無疾病與,何以能鼓樂也?』今王田獵於此,百姓聞王車馬之音,見羽旄之美,舉欣欣然有喜色而相告曰:『吾王庶幾無疾病與,何以能田獵也?』此無他,與民同樂也。今王與百姓同樂,則王矣。」 孟子說:「請讓我為大王談談音樂。假設大王在這兒奏樂,百姓聽到鐘鼓的聲音,簫笛的演奏,大家都頭痛皺眉互相議論說:『我們大王愛好音樂,為什麼讓我們陷入這樣的絕境?父子不能見面,兄弟妻兒離散。』假設大王在這兒打獵,百姓聽到大王車馬的聲音,看見旗幟的華美,大家都頭痛皺眉互相議論說:『我們大王愛好打獵,為什麼讓我們陷入這樣的絕境?父子不能見面,兄弟妻兒離散。』這沒有別的原因,只是不同百姓一起快樂的緣故。假設大王在這兒奏樂,百姓聽到鐘鼓的聲音,簫笛的演奏,大家都眉開眼笑互相談論說:『我們大王大概沒什麼病吧,不然怎麼能奏樂呢?』假設大王在這兒打獵,百姓聽到大王車馬的聲音,看見旗幟的華美,大家都眉開眼笑互相談論說:『我們大王大概沒什麼病吧,不然怎麼能打獵呢?』這沒有別的原因,只是同百姓一起快樂的緣故。如果大王可以與百姓一起快樂,就可以稱王天下了。」 孟子切入正題了,要同齊宣王談談音樂,由此可見孟子不只是滿口仁義道德,他也談音樂、休閒、打獵等,但都是為了一個共同的立場。 為政之道就是與民同樂 「管龠」,是指像笛子、蕭這些中空的樂器。「舉」是指「皆」,即指所有人都怎麼樣了。「疾」代表非常討厭,如「疾惡如仇」。「極」就是絕境,沒有路走了。 百姓窮困之至,導致「父子不相見,兄弟妻子離散」,因為兒子去服勞役或去參戰,父子見不到面,兄弟妻兒也離散了。百姓生活困苦,當然會有怨言:國君喜歡音樂,但為什麼讓我們這麼苦呢?為什麼不能讓大家都快樂呢? 孟子為了證明他的論點,再舉田獵做為例子,田獵就是打獵。在此,孟子是醜話講在前面,後面就講正面的了。 君主的鼓樂與田獵都是正當娛樂,但前提是要讓百姓豐衣足食,也能過得平安快樂。問題在於:君主的享受往往是由剝削百姓而得到的,因而很難兩全其美。但是建立一個合理的制度,儘量減少錯誤的政策,至少可以讓百姓活得有希望。 最後孟子提出結論,即「與民同樂」,這四個字,就是為政之道。百姓喜歡什麼,君王可以同他們一起快樂。 這一段話提到兩件事,一是鼓樂,一是田獵,都是君王的休閒活動。休閒活動的快樂,只要不是一個人獨占,而是讓百姓也能快樂的話,恩澤就會擴及所有百姓,治理天下自然沒有什麼困難了。 〈2.2〉 齊宣王問曰:「文王之囿,方七十里,有諸?」 孟子對曰:「於傳(ㄓㄨㄢˋ)有之。」 曰:「若是其大乎?」 曰:「民猶以為小也。」 曰:「寡人之囿,方四十里,民猶以為大,何也?」 曰:「文王之囿,方七十里,芻蕘(ㄖㄠˊ)者往焉,雉兔者往焉,與民同之;民以為小,不亦宜乎?臣始至於境,問國之大禁,然後敢入。臣聞郊關之內有囿方四十里,殺其麋鹿者,如殺人之罪,則是方四十里為阱於國中。民以為大,不亦宜乎?」 齊宣王問說:「周文王的園林縱橫各七十里,有這回事嗎?」 孟子回答說:「在史籍上有這樣的記載。」 齊宣王說:「這樣不是很大嗎?」 孟子說:「百姓還覺得太小了呢。」 齊宣王說:「我的園林縱橫各四十里,百姓還覺得太大,這是什麼緣故?」 孟子說:「周文王的園林縱橫各七十里,割草砍柴的可以去,打鳥捕兔的可以去,那是與百姓一同享用的;百姓認為太小,不是應該的嗎?我剛到貴國邊境的時候,先問清楚齊國重要的禁令,然後才敢入境。我聽說在國都郊區有一處園林,縱橫各四十里,殺了其中的麋鹿,就如同犯了殺人罪;這等於在國內設下縱橫各四十里的陷阱。百姓認為太大了,不也是應該的嗎?」 以資源共享來創造更大價值 「囿」是指古代蓄養草木鳥獸的園林,沒有圍牆的稱作「囿」,有圍牆的稱作「苑」。囿也是君主田獵之所。 齊宣王先確認周文王的園林有七十里,然後再問為什麼自己的園林只有四十里見方,而百姓還是認為太大,這表示他也想了解一下民情。 「芻蕘者」是指割草、砍柴的人;「雉兔者」是指打鳥捕兔的人。當時的許多百姓就是靠「芻蕘、雉兔」為生的。以前百姓的生活很簡單,不會拿園林來休閒。周文王的園林不是獨家專屬的,誰都可以去割草、砍柴、打鳥、捕兔,如此百姓當然認為地方太小。 孟子很聰明,一到齊國邊境時,就問這個國家有什麼重要的禁令,深怕弄錯了規矩,到時候被抓還不知道是怎麼回事,這就是「入境問俗」。 接著孟子提到:「郊關之內有囿方四十里,殺其麋鹿者,如殺人之罪,……」「郊關」,國都之外,百里為郊,郊外有關。有關,就要設關卡。關卡有兩個作用,一是檢查有沒有非法入境者,二是要收稅。 要是殺了園林的一隻鹿,就等於殺人一樣,因為那兒的鹿只有國君可以處置。殺人者死,所以要為鹿償命。這樣百姓就覺得恐怖,覺得這個地方很多陷阱。經過這個園林隨時都有危險,如果一隻鳥掉下來,自己會不會有罪呢?所以百姓覺得四十里太大了,不是應該的嗎? 「民以為大,不亦宜乎?」說得多麼合理。周文王的作風是「與民同之」,政治沒有什麼特別之處,就是要「與人民同之」。看似簡單的一句話,卻不容易做到。 這一段所說的園林也與實際生活有關,可見哲學家並不是脫離人間的。孟子這些話說得十分親切,顯示他平常對於實際生活也很留意。 〈2.3.1〉 齊宣王問曰:「交鄰國,有道乎?」 孟子對曰:「有。唯仁者為能以大事小,是故湯事葛,文王事昆夷。唯智者為能以小事大,故太王事獯鬻(ㄒㄩㄣ ㄩˋ),勾踐事吳。以大事小者,樂天者也;以小事大者,畏天者也。樂天者保天下,畏天者保其國。詩云:『畏天之威,於時保之。』」 齊宣王問:「與鄰國交往有什麼原則嗎?」 孟子回答說:「有的。只有仁德者能以大國的身分事奉小國,所以商湯服事葛伯,周文王服事昆夷。只有明智者能以小國的身分事奉大國,所以太王服事獯鬻,勾踐服事吳國。以大國身分事奉小國的,是以天命為樂的人;以小國身分事奉大國的,是對天命敬畏的人。以天命為樂的人可以保住天下,對天命敬畏的人可以保住他的國家。《詩經.周頌.我將》上說:『敬畏天的威嚴,所以保住福佑。』」 對鄰國的外交原則 齊宣王問:「與鄰國交往有什麼原則嗎?」當時大大小小總共有二十幾國,以戰國七雄為首,齊國是其中之一。這裡提及古代的歷史資料。湯是商朝的創建者商湯,葛是古代的小國,這件事在〈滕文公下〉,有較詳細的介紹。商湯征伐各國時,首先征伐的就是這個鄰居葛國。 葛國的國君葛伯作風惡劣,不肯祭祀。在古代,一個國君不肯祭祀,是很大的罪過。因為祭祀的時候,會有敬畏之心,表現超越的情操。君主平常吃喝玩樂,至少要去祭祀之前,會齋戒、沐浴幾天,收斂心思,這表示一年裡面有機會回到生命的本源之處,同祖先連上線。以後即使故態復萌,但是至少可以定期齋戒。 古代強調「國之大事在祀與戎」,祀就是祭祀,尤其對君王而言特別重要,表示珍惜祖先的傳統。人難免一死,如果對死後世界完全不在乎的話,現在就很難安排正當的生活。一個人認定死了之後一切結束,那就是虛無主義的心態。如果相信死後還有不同形態的生命,要求子孫去祭祀,那麼生者就會收斂,國家和百姓也才可以找到生活的重心。 所以,商湯討伐各國,是先從葛開始,故事內容將來再說。這就叫做「以大事小」,因為商湯是大國。「文王事昆夷」,昆夷是周朝初年的西戎國名。文王是西伯,西方的霸主,昆夷只是小國,但文王對它也非常客氣。這就是大國度量大,不跟小國計較,這是出於仁者的心。 「太王」是指周文王的祖父古公亶父。「獯鬻」是指北方的少數民族,也就是狄人。東夷、西戎、南蠻、北狄,代表沒有開化的少數民族,當地的原住民。秦漢時稱狄人為匈奴。 越王勾踐於西元前四九四年被吳王夫差所敗,後來演變出「臥薪嚐膽」、「勾踐復國」等事蹟。這些孟子都很熟悉,因為是在他不久之前的歷史。前面講求仁德,後面講求明智。因為國家小,所以特別需要聰明。 樂天知命,高枕無憂 以天命為樂,「樂天者也」,「樂天知命」後來成為成語。樂天要對照後文的畏天,一個是以天命為樂,一個是對天命敬畏。 先說「對天命敬畏」。既然是小國,面對大國若不順從會被消滅。既然天命如此,那就接受及敬畏天命,聽從大國的話,不會發生戰爭。一旦打仗,不會有好結果,實在太不明智了。至於以天命為樂,則大國既然已是大國,天命如此,不妨以此為樂,不必計較太多,對小國要多加包容。一個是「畏」,一個是「樂」,態度不一樣。敬畏天命,至少可以保存國家,不至於被消滅。 孟子所謂的「天」,是指一個超越的主宰、至上的神。天不是指自然之天,誰會在意上天下雨或不下雨?但是誰都會害怕天的威嚴,所以就老老實實敬畏天命,有這樣的「天」,才有必要「畏天命」。 〈2.3.2〉 王曰:「大哉言矣!寡人有疾,寡人好勇。」 對曰:「王請無好小勇。夫撫劍疾視曰:『彼惡(ㄨ)敢當我哉!』此匹夫之勇,敵一人者也。王請大之!《詩》云:『王赫斯怒,爰整其旅,以遏徂(ㄘㄨˊ)莒,以篤周祜(ㄏㄨˋ),以對於天下。』此文王之勇也。文王一怒而安天下之民。《書》曰:『天降下民,作之君,作之師,唯曰其助上帝寵之,四方有罪無罪唯我在,天下曷敢有越厥志?』一人衡行於天下,武王恥之。此武王之勇也,而武王亦一怒而安天下之民。今王亦一怒而安天下之民,民唯恐王之不好勇也。」 齊宣王說:「這番話太偉大了!不過我有一個毛病,就是愛好勇敢。」 孟子回答說:「希望大王不要愛好小勇。手按劍柄、怒目而視,說:『他怎麼敢抵擋我!』這是平凡人的勇敢,只能對付一個人。希望大王擴而大之。《詩經.大雅.皇矣》上說:『文王勃然大怒,於是整頓軍隊,阻止侵略莒國的敵人,以增強周朝的福佑,並以此報答天下人的期望。』這是文王的勇敢。文王一發怒就安定了天下的百姓。《尚書.泰誓》上說:『天降生萬民,為萬民立了君主也立了師傅,要他們協助上帝來愛護百姓。因此,四方百姓有罪的與無罪的,都由我來負責,天下誰敢超越他的本分?』有一個人在天下橫行,武王覺得可恥。這就是武王的勇敢。武王也是一發怒就安定了天下的百姓。」如果大王也是一發怒就安定了天下的百姓,那麼百姓還只怕大王不愛好勇敢呢。」 安定天下才是真正的勇敢 孟子前面描述仁德者、明智者的作為,是要化解戰爭的威脅。接著宣王承認自己有毛病,喜歡打仗,希望孟子來指教。 針對齊宣王的「好勇」,孟子期許他不要愛好小勇。小勇就是「手按劍柄、怒目而視,說著:『他怎麼敢抵擋我!』」這確實是平凡人的勇敢,只能對付一個人。所以孟子希望宣王能擴而大之。這話說得非常生動。 孟子接著引用《詩經.大雅》,裡面提到文王一發怒就安定了天下的百姓,這才叫做大勇。「王赫斯怒」,「赫斯」是指生氣的樣子,意即國君發怒了;「爰整其旅」,於是整頓他的軍隊,「旅」代表人數眾多;「以遏徂莒」的「遏」是指遏止,「徂」是指前往。 接著再引用一段《尚書》,裡面提到武王也是一發怒就安定了天下的百姓。「天降下民」,百姓可以誕生於世,古代的人相信天是造生者,人的生命推源於天,把天當做一切生命最後的來源。其他動物是物競天擇、適者生存,只能自生自滅。但是人不一樣,天還要「作之君」、「作之師」,替人找到君主、找到老師。 沒有君主的話,人群就變成一盤散沙。人類沒有合作就不可能生存,為了驅逐猛獸、疏導洪水,需要有人領導,這叫做「作之君」。而「作之師」,是指需要有人來「教導」如何做人處事,因為百姓不是生下來就懂道理的,要靠學習才知道什麼該做什麼不該做。所以天會選擇老師與國君,要求他們協助上帝來愛護百姓。 《詩經》、《書經》裡面常常提到天與上帝,這在孟子看來是很自然的。因為萬物要有最後的來源,人類也要有決定善惡的最後的判斷力量,那就是天或上帝,君與師是代替上帝來愛護百姓的。 在古代,天代表萬物的最後歸屬。「四方有罪無罪唯我在」,是指沒有罪的我負責照顧,有罪的我負責懲罰。但是懲罰的時候,要先問自己有沒有照顧好,有沒有教好百姓。所以古代的聖王,看到天下發生災難,都是先自我反省,問自己是不是沒有盡到責任;而後代的暴君一看到國家有問題,就怪罪百姓。這是完全不同的心態。 勇敢與抉擇有關 「天下何敢有越厥志」,「厥」是指這個,「志」是指應該有什麼樣的自我要求。「一人衡行」,「衡」即橫,就是橫著走路,與螃蟹一樣。周武王認為可恥的是,讓紂王這樣一個壞人到處橫行霸道。 最後,孟子的話題回到現場:「如果大王也是一發怒就安定了天下的百姓,那麼百姓還只怕大王不愛好勇敢呢。」由此可知,勇敢總是與抉擇有關。採取某種行動時,如果出發點是血氣之勇,這口氣忍不下去,非要出來計較不可,這叫做「小勇」。「大勇」代表出於正義感。 西方談到憤怒時,也分得很細。譬如上帝發怒,《聖經》裡面描寫那是被祝福的憤怒(the blessed rage),叫做「義怒」,代表正義的憤怒。這種怒不是為了自己,而是為了人們的行為不符正義而發怒,它是充滿力量的。 說到愛好勇敢,孟子總是希望國君能夠變成像周文王、周武王這樣的人。小勇是逞強好鬥,出於意氣衝動。大勇則是主持正義,為了照顧百姓。 孟子說話條理分明,總是把每一個概念都分辨清楚。因為人生的問題往往來自概念的混淆,把一些不相干的東西湊在一起,出發點一片模糊;逐步澄清之後,概念不再混淆,問題就化解了。根據客觀事實,不必浪費口舌,道理自然明白,就不會陷入似是而非的迷惑之中。 〈2.4.1〉 齊宣王見孟子於雪宮。王曰:「賢者亦有此樂乎?」 孟子對曰:「有。人不得,則非其上矣。不得而非其上者,非也;為民上而不與民同樂者,亦非也。樂民之樂者,民亦樂其樂;憂民之憂者,民亦憂其憂。樂以天下,憂以天下,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昔者齊景公問於晏子曰:『吾欲觀於轉附朝(ㄨˇ),遵海而南,放於琅邪;吾何修而可以比於先王觀也?』」 齊宣王在他的離宮雪宮裡接見孟子。齊宣王說:「賢良的人也有這種快樂嗎?」 孟子回答說:「有。人們得不到這種快樂,就會抱怨他們的君主。得不到就抱怨君主,是不對的;做為百姓的君主卻不同百姓一起快樂,也是不對的。君主以百姓的快樂為自己的快樂,百姓也會以君主的快樂為自己的快樂;君主以百姓的憂愁為自己的憂愁,百姓也會以君主的憂愁為自己的憂愁。同天下人一起快樂,同天下人一起憂愁,這樣還不能稱王天下,那是從來不曾有過的事。從前齊景公問晏子說:『我想去遊覽轉附、朝這兩座山,然後沿著海岸向南行,一直走到琅邪山;我要怎樣修養才能與先王的遊覽相比擬呢?』」 學習用同理心相互對待 齊宣王在雪宮接見孟子。有人把「雪宮」翻譯成別墅,感覺太現代了,我譯成「離宮」,亦即古代帝王出巡時的行宮,感覺較貼切。齊宣王說:「賢良的人也有這種快樂嗎?」他這樣說當然是肯定自己的離宮富麗堂皇,是讓人感到愉快的地方。孟子說:「有的,賢者也會有這樣的快樂。」 他接著說,身為百姓,得不到就抱怨君主,質疑為什麼自家環境那麼差,國君住的地方卻那麼好呢?但是,身為國君卻不讓百姓像他一樣快樂,也有責任。這兩方面都有問題。 孟子隨即切入正題:「樂民之樂者,民亦樂其樂;憂民之憂者,民亦憂其憂。」這是互相的同理心,孟子一再提及類似的觀念。再看,人生有快樂,也有憂愁。身為一個領袖人物,如果沒有與百姓同樂同憂,百姓當然不能接受,這是可以理解的。 「樂以天下,憂以天下」,孟子說得很實在,國君要同天下人一起快樂,同天下人一起憂愁。 宋朝的范仲淹說:「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他的說法根本不可能實現。如果真有人「後天下之樂而樂」,那麼他永遠不可能快樂了,因為天下總是有人處於痛苦之中。相對於此,孟子說的「樂以天下,憂以天下」就平實可信多了,並且無損於「與民偕樂」的理想。由此可見,偉大的哲學家不必高唱美麗的口號,而是要視民如親,以同理心看待百姓苦樂。 孟子知道齊國人喜歡談論齊桓公、齊景公這些祖先,所以就引述一段故事。齊景公知道先王,如周文王和周武王,經常到處遊覽,受到百姓的支持和歡迎,於是想知道怎麼樣可以效法他們。孟子引述齊國的往事,是希望啟發齊宣王的上進心,所謂「取法乎上,得乎其中」,先王可以做到的,他為什麼不能做到?與其在戰國時代與各國諸侯爭霸權,不如轉移焦點,向古人請益,看看怎樣才是傑出的君王。 〈2.4.2〉 「晏子對曰:『善哉問也!天子適諸侯曰巡狩。巡狩者,巡所守也。諸侯朝於天子曰述職。述職者,述所職也。無非事者。春省耕而補不足,秋省斂而助不給。夏諺曰:「吾王不遊,吾何以休?吾王不豫,吾何以助?一遊一豫,為諸侯度。」今也不然:師行而糧食,饑者弗食,勞者弗息。睊(ㄐㄩㄢˋ)睊胥讒,民乃作慝(ㄊㄜˋ)。方命虐民,飲食若流。流連荒亡,為諸侯憂。從流下而忘反,謂之流;從流上而忘反,謂之連;從獸無厭,謂之荒;樂酒無厭,謂之亡。先王無流連之樂,荒亡之行。唯君所行也。』 「景公說(ㄩㄝˋ),大戒於國,出舍於郊。於是始興發補不足。召太師曰:『為我作君臣相說之樂!』蓋『徵招(ㄓˇ ㄕㄠˊ)』、『角招(ㄐㄩㄝˊ ㄕㄠˊ)』是也,其詩曰:『畜君何尤?』畜君者,好君也。」 「晏子回答說:『問得好啊!天子前往諸侯之國,稱為巡狩。所謂巡狩,就是巡視諸侯所守的疆土。諸侯去朝見天子,稱為述職。所謂述職,就是陳述自己所盡的職責。沒有不與工作相結合的。春天視察耕種情況,幫助不足的人;秋天視察收成情況,周濟缺糧的人。夏朝的諺語說:「我王不出來巡遊,我們哪會得到休息?我王不出來走動,我們哪會得到補助?他的巡遊與走動,都是諸侯的榜樣。」現在卻不是如此,出巡時興師動眾,並且徵集糧食,使得饑餓的人沒有飯吃,勞累的人不得休息。大家怒目而視,互相抱怨,百姓也開始為非作歹了。違背天意,虐待百姓,吃喝浪費如同流水;流連忘返,荒亡無行,使諸侯也深感憂愁。從上游玩到下游,樂而忘返,叫做流;從下游玩到上游,樂而忘返,叫做連;拚命打獵不知厭倦,叫做荒;好酒貪杯不知滿足,叫做亡。先王沒有流連的享樂、荒亡的行徑。就看您怎麼做了。』 「齊景公聽了很高興,先在都城內做好充分準備,自己再駐紮到郊外去,然後開倉救濟窮人。他召來大樂官,說:『為我作一首君臣相悅的歌曲!』那就是『徵招』與『角招』啊。其中有一句說:『關心君主,有什麼過錯?』關心君主,就是愛護君主的意思。」 賢德的君主時時心繫民生 孟子借用一段史實,來教導齊宣王。晏嬰與齊景公的對話,是齊國先王的軼事,齊宣王應該聽得進去。 我們至今還在使用「述職」一詞。「無非事者」,任何作為都不能沒有正當理由,國君要到某地遊覽就說是去巡狩,諸侯要去朝見天子就說是去述職,都是為了視察各地的民生情況。 「不足」是擔心春天耕田的人手不夠,要派一些人幫忙;「斂」是指收穫,秋天收成不好就需要周濟。意思是國君春、秋兩季到各地視察,是為了幫助百姓。 「豫」也是「遊」的意思。天子的巡遊與走動都是諸侯的榜樣,因為他是出來幫助百姓,為了「春省耕,秋省斂」。 以公共資源滿足私欲將引起民怨 「師行」,古代以五百人為一個師,這麼多人出門正是勞師動眾。國家的元首有這種特權,但百姓卻要跟著受苦。於是百姓「睊睊胥讒,民乃作慝」。「睊睊」即怒目而視,眼睛瞪得很大,斜眼看人的樣子;「胥讒」,是指互相抱怨。「慝」是指藏在心中的壞念頭,「匿」底下有一個「心」,代表動了念頭要做壞事。 「方命虐民」的「方」是阻礙的意思,表示違背了天意。身為天子而違背天意,虐待百姓。「飲食若流」,有如今天所謂的流水席,吃喝浪費如同流水。 晏子接著提醒齊景公:「先王無流連之樂,荒亡之行。唯君所行也。」從上游玩到下游比較容易,即順「流」而下;「連」則需要有人拉船,古時候沒有馬達,船要逆流而上得有縴夫來拉,兩岸有人拉船,從下游往上游去,勞苦不堪。 「從獸」就是追逐野獸,打獵不知厭倦,叫做「荒」。什麼叫「亡」呢?即「樂酒無厭」也。前者「從獸無厭」,後者「樂酒無厭」,這些享受都很容易讓一個人耽溺其中。一早起來就去打獵,不用費什麼腦筋,大家相約喝酒作樂,好像忘了責任。如此而不厭倦,一直下去怎麼得了? 用正面的方式鼓勵人向善的心 聽到大臣這樣建議,齊景公當然有心學好,認為自己這麼做的話,會受到百姓的謳歌與稱讚。 所以景公決定「發補不足」,因為百姓太窮了,就開倉救濟窮人,發一點米給大家。接著「召太師」,「太師」是指樂師,即製作音樂的大樂官。「君」是指景公,「臣」就是晏嬰。國君接受臣子建議,馬上改過遷善,那就作一首歌曲做為紀念吧。所作的就是「徵招」、「角招」。「招」同「韶」,即韶樂,是一種音樂的類型。「畜君者,好君也」,愛好君主,喜歡他就要關心他,要勸他做好事,百姓也會稱讚他。 從這一段史實可以看到,齊景公想去旅遊,又怕師出無名,於是晏嬰告訴他以前的情況,「流連荒亡」是不好的,照顧百姓就是好的。所以景公立刻開倉救濟百姓,百姓自然感念恩德,景公也因此覺得自己很了不起,就派人作樂,來紀念此事。 齊景公之名在《論語》裡面出現過,晏子是他的宰相。孔子也曾見過齊景公,但是對他評價不高。《論語.季氏》裡說:「齊景公有馬千駟,死之日,民無德而稱焉。」意思是齊景公有四千匹馬,當他死的時候,百姓找不到任何德行可以稱讚他。 孟子總是以正面鼓勵的方式,肯定好心與善行,目的是為了啟發聽者自覺其「向善」的心志。譬如,齊宣王以前看到牛的恐懼模樣便不忍心殺牠,孟子都認為這是好事。然而孟子不是只停留在這個層面,而是要往上提升。例如,宣王說喜歡勇敢,他就要將它提升成大勇;說樂於觀賞,他就舉齊景公為例做為示範。他總是一有機會就循循善誘,鼓勵人努力行善。這是孟子的一大特色。 儒家由於肯定人性向善,所以總是顯示樂觀的心情,即使在面對沉迷於享樂的君主時,也要想盡辦法開導他們的行善心志。國君位居要津,動見觀瞻,他們如果從善如流,則天下有道的機率就更高了。孟子這種做法,正如孔子,是「知其不可而為之」。事後驗證並未成功。理論無法得到驗證,並不表示儒家所說的是錯的。關於這一點,將來還有更深入討論的機會。 〈2.5.1〉 齊宣王問曰:「人皆謂我毀明堂,毀諸?已乎?」 孟子對曰:「夫明堂者,王者之堂也。王欲行王政,則勿毀之矣。」 王曰:「王政可得聞與?」 對曰:「昔者文王之治岐也,耕者九一,仕者世祿,關市譏而不征,澤梁無禁,罪人不孥(ㄋㄨˊ)。老而無妻曰鰥(ㄍㄨㄢ),老而無夫曰寡,老而無子曰獨,幼而無父曰孤,此四者,天下之窮民而無告者,文王發政施仁,必先斯四者。《詩》云:『哿(ㄍㄜˇ)矣富人,哀此煢(ㄑㄩㄥˊ)獨。』」 王曰:「善哉言乎!」 曰:「王如善之,則何為不行?」 齊宣王問說:「別人都建議我拆毀明堂,要拆毀呢?還是不要?」 孟子回答說:「明堂是古代君王會見諸侯的殿堂。大王如果想要施行王政,就不要拆毀它。」 齊宣王說:「王政的情況,可以說來聽聽嗎?」 孟子回答說:「從前周文王治理岐地,農民抽九分之一的稅。做官的人世代繼承俸祿,關卡與市場只稽查不徵稅,湖泊、池沼不設捕魚禁令,懲罰罪犯不牽連妻小。年老無妻叫做鰥,年老無夫叫做寡,年老無子叫做獨,年幼無父叫做孤。這四種人是天下最困苦而又無所依靠的人。周文王發布政令、施行仁政,一定最先考慮他們。《詩經.小雅.正月》上說:『有錢的人過得不錯,要可憐這些孤獨無依的人。』」 齊宣王說:「這番話說得好啊!」 孟子說:「大王如果覺得好,那麼為什麼不實行呢?」 慎重看待道統的傳承 「王者」原本是指天子,天子在各地巡狩時,在山東地區蓋了一座明堂,用來召見諸侯。因此明堂的存在,可以提醒諸侯不要忘了天子是天下的共主。 在《論語.八佾》有一句話:「子貢欲去告朔之餼羊。」古代天子統治天下,諸侯每個月要行告朔之禮,用一隻活羊去祭拜,表示接受天子所頒的月曆,亦即表明自己是服從與支持天子的。到了春秋時代末期,天子勢力大衰,子貢是孔子的學生,聰明而且口才很好。他認為應該廢除告朔時所準備的活羊,因為根本就沒有人在乎周朝天子,又何必用一隻羊徒具形式呢? 子曰:「賜也,爾愛其羊,我愛其禮。」孔子說:「子貢啊,你捨不得這隻羊,我捨不得這個禮啊。」子貢捨不得一隻羊,但是孔子捨不得這個禮,因為只有繼續維持這個以羊祭祀的舉動,可以讓人想起來還有天子,還有周朝。 這裡的情況也是類似的。天子根本不敢來了,明堂留在那裡,沒有什麼用處。但是拆掉明堂的話,大家更容易忘記還有一個天子存在。既然想行王政,那就保存明堂,又何必非拆不可呢?孟子說的是這個意思。 用合理的原則治國 齊宣王想聽聽王政的情況,孟子就以周文王治理岐地為例來說明。 「九分抽一」,因為有井田制度。一塊地,劃一個「井」字,中間的叫公田,由八家共耕。八家各有私田,公田要一起負責,公田耕好後才能耕私田,這叫九分抽一,一共有九份田,一份是歸公家,「耕者九一」也。 「仕者世祿」,做官的人世代繼承俸祿叫「世祿」。為什麼要世代繼承俸祿呢?因為他們對國家有所貢獻,照顧公務人員很重要,讓他們可以專心為社會服務。 「關」是指設在郊外的,市場則設在都市裡,至少是人群往來集中的地方,「譏」是指稽查。檢查貨物,但不徵稅,此謂「關市譏而不征」。 中國湖泊很多,如洞庭湖、太湖都像海一般,一望無際。許多人在這些地方捕魚,賴以為生,因此就不要禁止,這叫「澤梁無禁」。 「孥」原是用手提起來的意思,在此是指妻小家人。一人犯罪,罪不及妻小。誰犯罪誰負責,不要連累妻小,就是「罪人不孥」。文王的作風在古代堪稱仁政了。 弱勢族群最需要社會的照顧 《禮運.大同》提到的理想國:「鰥、寡、孤、獨、廢疾者皆有所養。」前三者都與年老有關。所以孔子的志向就把「老者安之」放在第一位。人都會老,並且要很幸運才會老;不幸的話就先走了。人若是想到自己將來的樣子,就會對老年人體貼一點。第四者叫做孤,是指小孩而言,屬於孔子所說的「少者懷之」。這四種情況都應該由社會來救濟,因為這些人真的無依無靠。 年老、年幼、殘疾者,都應該受到照顧。這樣一種制度,可以幫助社會弱勢團體,大家也都樂意做。古代周文王在發布政令、施行仁政時,就是這麼做的,這些都出於自然又平常的同理心。 孟子再舉《詩經.小雅.正月》上說的:「哿矣富人,哀此煢獨。」「哿」即是可,過得可以了。「煢獨」是指孤獨無依的人。齊宣王聽完當然有些感動,被引發了善的衝動,孟子也打鐵趁熱:「大王如果覺得好,為什麼不實行呢?」既然覺得好,為什麼不去做呢?且看下文。 像孟子這樣引經據典來說明他的主張,當然需要一個前提,就是大家都接受傳統的價值觀,認同周文王的德政以及他們受百姓的愛戴。不過,身為哲學家,孟子必須進一步指出:周文王的德政不是出於任意的選擇,而是合乎人性的需求。那麼,人性的需求是什麼?孟子後來一再講述人性與善的關係,就是為了說清楚其中的道理。主要的討論可參看〈告子上〉。 〈2.5.2〉 王曰:「寡人有疾,寡人好貨。」 對曰:「昔者公劉好貨,《詩》云:『乃積乃倉,乃裹餱(ㄏㄡˊ)糧,於橐(ㄊㄨㄛˊ)於囊,思戢(ㄐㄧˊ)用光。弓矢斯張,干戈戚揚,爰方啟行。』故居者有積倉,行者有裹糧也,然後可以爰方啟行。王如好貨,與百姓同之,於王何有?」 王曰:「寡人有疾,寡人好色。」 對曰:「昔者太王好色,愛厥妃。《詩》云:『古公亶(ㄊㄢˇ)父,來朝走馬,率西水滸,至於歧下,爰及姜女,聿(ㄩˋ)來胥(ㄒㄩˋ)宇。』當是時也,內無怨女,外無曠夫。王如好色,與百姓同之,於王何有?」 齊宣王說:「我有個毛病,我愛好財物。」 孟子回答說:「從前公劉愛好財物,《詩經.大雅.公劉》上說:『糧食屯積在倉庫,包裹乾糧裝橐囊,安定百姓顯聲威。把箭張在弓弦上,干戈刀斧都齊備,這才出發向前行。』因此,留守的人有屯積的倉庫,出行的人有滿載的乾糧,然後才可以出發遠行。大王如果愛好財物,與百姓共同享用,要稱王天下有什麼困難呢?」 齊宣王說:「我有個毛病,我愛好美色。」 孟子回答說:「從前太王愛好美色,寵愛他的妃子。《詩經.大雅.綿》上說:『古公亶父,清晨騎馬奔馳,沿著西邊河岸,到了岐山腳下,於是姜氏女子,一起來此居住。』在那個時候,沒有不嫁而抱怨的女子,也沒有不娶而單身的男子。大王如果愛好美色,與百姓共同分享,要稱王天下有什麼困難呢?」 愛財的正道——與人分享 齊宣王自承「好貨」,亦即愛好財物,孟子就舉《詩經.大雅.公劉》上的:「乃積乃倉,乃裹餱糧,於橐於囊,思戢用光。弓矢斯張,干戈戚揚,爰方啟行。」「囊」、「橐」都是袋子,用來裝乾糧。「思戢用光」的「思」是語助詞,「戢」是指安定、集合,「用光」是顯出光輝,就是安定百姓顯聲威。「干戈戚揚」是古代四種基本的武器,「戚揚」是所謂的斧、鉞,用來作戰的,干、戈亦然,這代表武器都齊備了。 這首詩描寫倉庫滿了,乾糧、武器也都齊備,表示財力雄厚。孟子藉它說明國君愛財沒有關係,公劉也擁有很多錢財和物力。有倉庫給留守的人,有乾糧給出發的人,這樣才可以往外擴張勢力。在此,「與百姓同之」才是關鍵,只要財物與百姓一起享用,要稱王天下有什麼困難呢? 善用「欲望」的正面價值 齊宣王繼續說自己「好色」,孟子以《詩經.大雅.綿》提到的古公亶父為例。「來朝走馬」,清晨騎馬奔馳,「率」是指循著、沿著。「水滸」是指水邊。「聿來胥宇」的「胥」是指相、一起;「宇」是指居住的屋宇。 古公亶父清晨騎馬尋找姜氏女子,表示他很愛他的夫人,他夫人也長得美。孟子引這首詩來說明「內無怨女」、「外無曠夫」,如果沒有怨女也沒有曠夫,讓男有分,女有歸,豈不是很好嗎?大家都愛好美色,每個人都娶得佳人歸。這就是「好色」的最終用意了。 其實,好貨與好色都不是壞事,關鍵在於是否「與民同之」。只要百姓都可以滿足這些自然的欲望,國泰民安就沒有問題了。 齊宣王先後談及他的毛病有好勇、好色、好貨三點。這不免使人想起孔子在《論語.季氏》所說的:「君子有三戒,少之時,血氣未定,戒之在色;及其壯也,血氣方剛,戒之在鬥;及其老也,血氣既衰,戒之在得。」孔子把人的一生分成少年、壯年、老年三個階段,由於血氣(本能、欲望、衝動)的影響會分別出現三種毛病。事實上,孔子說得還算客氣,因為許多人不論在什麼年紀,都同時具備三大毛病。 像齊宣王這樣的政治領袖,有真誠反省及坦白認錯的心意,實在難能可貴。自古以來,有幾個政治領袖願意承認自己有疾、有病呢?人說「醫者父母心」,病患看到醫生,就像看到父母一樣,齊宣王顯然把孟子當成醫生了。 孟子的思維方式,由此可見一斑。當一個人承認自己有毛病時,孟子就說這個毛病是出於人性弱點,大家都有的。如果把利己的念頭擴充出去,讓每個人的欲望都得以滿足,不就是好事了嗎? 〈2.6〉 孟子謂齊宣王曰:「王之臣有託其妻子於其友而之楚遊者,比其反也,則凍餒(ㄋㄟˇ)其妻子,則如之何?」 王曰:「棄之。」 曰:「士師不能治士,則如之何?」 王曰:「已之。」 曰:「四境之內不治,則如之何?」王顧左右而言他。 孟子對齊宣王說:「假如大王有個官員,把妻小託付給朋友照顧,自己前往楚國遊歷,等他回來時,發現他的妻小在受凍挨餓,對這樣的朋友應該怎麼辦?」 齊宣王說:「與他絕交。」 孟子說:「司法官不能管好他的下屬,應該怎麼辦?」 齊宣王說:「撤換他。」 孟子說:「一個國家治理不好,應該怎麼辦?」齊宣王轉頭去看左右兩邊,談起別的事情了。 賢君懂得從別人的過錯來反省自己 在這一篇裡,孟子問了三個問題,就讓齊宣王覺得羞愧。 第一個問題是把妻子小孩託朋友照顧,回來卻發現他們在受凍挨餓。齊宣王認為這種朋友當然不可原諒,要與他絕交。 第二個問題是「士師不能治士」。「士師」是指古代的司法官,下屬有鄉士、遂士,就是鄉里中管治安的。司法官是中央官員,如果沒有管好屬下,就必須撤換。對不義的朋友如此,對不好的法官也是如此。總之,齊宣王也同意不能寬貸不忠不義的人。 孟子步步進逼,接著再問:「一個國家治理不好該怎麼辦?」這時,齊宣王轉頭去看左右兩邊,談起別的事情。他知道責任在於自己,心中慚愧而無法回應。既然答不上來,只好「顧左右而言他」了。 孟子真是說話高手,他先說朋友該怎麼做,再說司法官該怎麼做,最後說的是齊宣王自己該怎麼做。絕交、撤換別人都很容易,答案都很清楚,但自己的過錯怎麼辦?要處罰自己嗎?這話直接說出來會讓人受不了。所以他一樣一樣漸次舉例,最後再讓宣王自己去反省。這就是說話的藝術。 在《孟子》上篇中,到此為止,他的談話對象都是國君,這些都是大權在握的人,周圍有很多人在奉承、討好他,所以為君者不太容易聽到真話,連比較有道理的、深刻的話也難以聽到,很少有人會像孟子這樣直言不諱。 〈2.7〉 孟子見齊宣王,曰:「所謂故國者,非謂有喬木之謂也,有世臣之謂也。王無親臣矣,昔者所進,今日不知其亡也。」 王曰:「吾何以識其不才而舍之?」 曰:「國君進賢,如不得已,將使卑踰尊,疏踰戚,可不慎與?左右皆曰賢,未可也;諸大夫皆曰賢,未可也;國人皆曰賢,然後察之;見賢焉,然後用之。左右皆曰不可,勿聽;諸大夫皆曰不可,勿聽;國人皆曰不可,然後察之;見不可焉,然後去之。左右皆曰可殺,勿聽;諸大夫皆曰可殺,勿聽;國人皆曰可殺,然後察之;見可殺焉,然後殺之。故曰,國人殺之也。如此,然後可以為民父母。」 孟子謁見齊宣王,說:「所謂歷史悠久的國家,不是說國中要有高大的樹木,而是說要有世代從政的官員。現在大王沒有親信的官員了,過去任用的人,現在不知哪裡去了。」 齊宣王說:「我怎麼辨識哪些人沒有才幹,而不任用他們呢?」 孟子說:「國君任用傑出的人,如果不得不做,將會使地位低的超過地位高的,關係遠的超過關係近的,對這種事能不慎重嗎?因此,左右近臣都說他傑出,還不行;大夫們都說他傑出,還不行;全體國人都說他傑出,這才去考察他,看他確實傑出,然後才任用他。左右近臣都說他不可用,不要聽信;大夫們都說他不可用,不要聽信;全體國人都說他不可用,這才考察他,看他確實不可用,然後才撤換他。左右近臣都說他可殺,不要聽信;大夫們都說他可殺,不要聽信;全體國人都說他可殺,這才考察他,看他確實可殺,然後才殺死他。所以說,這是全體國人殺死他的。這樣,才可以做為百姓的父母。」 明君敬重傳統的智慧 孟子去謁見齊宣王,說:「所謂故國者,非謂有喬木之謂也,有世臣之謂也。王無親臣矣,昔者所進,今日不知其亡也。」 「故」是指過去的、有傳統的、歷史的。有時候去到一個地方,看到那兒的樹木高大,就會覺得那個地方歲月悠悠,好像有久遠的歷史。「喬木」是指高大的樹木。平常說的「喬遷之喜」,就是從幽暗的山谷飛向高大的樹木,那兒有陽光照耀。所以朋友搬家,不管是從高樓搬到樓下,還是從都市搬到鄉村,都要祝賀他是喬遷。 孟子特別強調的是「有世臣之謂也」,一個國家歷史悠久,一定有一些大臣是世代從政的。如此一來,國家的政策與作風就有連續性。孟子認為國君沒有理由隨便更換官員。要不然,以前任用的人都被開除了,都被放逐了,還有誰可以信任呢? 齊宣王下不了台,只好替自己找藉口說:「吾何以識其不才而舍之?」意思是有些人以前被他任用,後來被他開除,那麼該如何辨別不可任用的人?此話其實有推卸責任的意味。 「國君進賢,如不得已」,被提拔任用的人也會尷尬。一個人當上大官後,發現有些部下是以前的長官,大家見面時,情何以堪;但是國君不管這些,憑自己喜好隨便用人,以至於內部難免發生衝突。 政治不是一人獨斷獨行 孟子針對這一情況,提了三點考慮。任用人有三個步驟:第一是左右近臣都肯定,因為身邊的人說話,國君比較容易聽得進去;第二是大夫,得到這些從政官員的肯定;第三要等全體國人都說他傑出。第三點在古代也許可能,但在現今恐怕是個幻想。這是第一種,有關用人的原則。 第二種情況是,「左右皆曰不可,勿聽;諸大夫皆曰不可,勿聽;國人皆曰不可,然後察之;見不可焉,然後去之。」「去」是指撤換。反過來說,有關撤換官員也是一樣的步驟。國君要保持超然心態,聽取各方的意見。 第三種情況是,「左右皆曰可殺,勿聽;諸大夫皆曰可殺,勿聽;國人皆曰可殺,然後察之;見可殺焉,然後殺之。」這些話聽起來很合理,好像到了民主時代,完全尊重民意,但卻不容易實現,因為很難知道是否全體國人「皆曰可殺」。 關於古人在抉擇時的考慮因素,可以參考《尚書.洪範》的一段資料。在我的《哲學與人生》一書中,特別列出以供參考。在治理國家時,任何重大的決策都要考慮五個步驟:第一是「謀及乃心」,「謀」就是要商量,要與自己的內心商量,自己先想清楚該怎麼做。第二是「謀及卿士」,「卿士」是指各部門負責的官員。第三是「謀及庶人」,「庶人」是指百姓,要與百姓商議。第四與第五個步驟是「謀及卜筮」,就是要占卦卜筮。一共有謀及乃心、謀及卿士、謀及庶人、謀及卜、謀及筮五個方法。 「乃心」是指自己要用心去想,不能推卸責任。孟子知道這些國君已經不談什麼「乃心」;而且不喜歡談卜筮,因為用占卦來算,不如靠具體的武力。但是孟子至少還重視兩種人:卿士和庶人。卿士還分兩種,一種是左右近臣,一種是所有的大夫。由此可見,對於官員的任用、撤換、處死,孟子的態度是如何慎重。 孟子認為,一個國家的從政大臣不能穩定下來,光靠國君代代相傳是很難長期維持安定的,因為國家是一個龐大的組織,施政要廣納各方的建言,有如民主程序,還要親自仔細考察,尋求可靠實證,如此一來才可出現「世臣」。國家的大臣可以穩定下來工作,才可以符合「故國」的條件。 這說明中國古代政治上的運作,並不是靠一個人獨斷獨行的。如果國君能夠依照孟子所說的去做,政治自然上軌道,而社會也自然安定了。 〈2.8〉 齊宣王問曰:「湯放桀,武王伐紂,有諸?」 孟子對曰:「於傳有之。」 曰:「臣弒其君,可乎?」 曰:「賊仁者,謂之賊,賊義者,謂之殘。殘賊之人,謂之一夫。聞誅一夫紂矣,未聞弒君也。」 齊宣王問說:「商湯放逐夏桀,周武王討伐商紂,有這些事嗎?」 孟子回答說:「史籍上有這樣的記載。」 齊宣王說:「臣子殺害他的國君,這是可以做的嗎?」 孟子說:「破壞仁德的人,稱做賊害;破壞義行的人,稱做殘酷;殘酷賊害的人,稱做獨夫。我只聽說殺了獨夫商紂,沒有聽說殺了國君啊。」 不仁不義將會眾叛親離 齊宣王問孟子是否可以「臣弒其君」,國君當然都不願意看到這種事情發生。齊宣王如果熟知齊國的歷史,就知道春秋末期「田氏篡齊」的史實。田氏(田常,或稱陳恆)弒君,取而代之。換言之,宣王的祖先就是「臣弒其君」的例子。 到了明朝的朱元璋,當上皇帝之後,就想把孟子趕出孔廟,因為孟子說了許多反動的話。結果要請出孟子牌位的當天,雷雨大作,一片漆黑。大臣就說天象有變,表示上天不允許把孟子趕出孔廟。朱元璋不敢違逆天意,只好下令把孟子書裡反動的言論統統刪掉,其中像「湯放桀,武王伐紂」這些句子就被刪掉了。齊宣王自己是國君,當然會認為大臣殺國君是大逆不道了。 孟子採取實話實說的態度。「賊仁者」、「賊義者」,傷害仁德叫做賊害,因為仁德來自人性,傷害人性的話,誰還願意做好人?「義」是義行,就是什麼事該做,是什麼角色、什麼身分就要做什麼事情。把仁德、義行破壞了,天下的人都將無路可走。這樣的人就是獨夫,眾叛親離,所以該殺。因此,這是剷除獨夫,而不是殺害國君。「一夫」不仁不義以至眾叛親離,成為獨夫。 尊重人的內在價值 孟子這種思想對歷代統治者是一大警惕。不過即使面臨「獨夫」在統治,若無商湯與周武王這些仁君,大家依然無可奈何。在古代,暴虐的國君很多,為什麼還可以長期維持政權呢?因為沒有相對的商湯、周武王這些仁君出現。百姓總是聽天由命,缺少反抗或革命的條件。但即使如此,孟子的立場也毫不含糊。 孔子、孟子肯定每一個人都有最基本的價值,只要是人,就具有共同的人性。人權來自人性,亦即每一個人都有內在的價值,可以使他覺悟自己有尊貴之處。如果因貧窮就被別人歧視,或者因地位低下就被別人輕視,就表示人的價值是由外而來的。 儒家認為,人的價值在內不在外,尤其在於人有行善的能力,因此人只要行善,就自然展現人的尊嚴與可貴。反之,人若為非作歹,那麼即使是國君,也難逃獨夫的下場,受到大家的唾棄。 〈2.9〉 孟子見齊宣王,曰:「為巨室,則必使工師求大木。工師得大木,則王喜,以為能勝其任也。匠人斲(ㄓㄨㄛˊ)而小之,則王怒,以為不勝其任矣。夫人幼而學之,壯而欲行之,王曰,『姑舍女(ㄖㄨˇ)所學而從我』,則何如?今有璞玉於此,雖萬鎰(ㄧˋ),必使玉人雕琢之。至於治國家,則曰,『姑舍女所學而從我』,則何以異於教玉人雕琢玉哉。」 孟子謁見齊宣王,說:「建築大房子,就一定要派大工匠去尋找大木材。大工匠找到了大木材,大王就高興,認為他能稱職。如果木匠把木材削小了,大王就發怒,認為他不能稱職。一個人從小學習一種專業,長大了便想學以致用,大王卻說,『暫且放棄你所學的,照我的辦法去做。』這樣怎麼行呢?假設這裡有一塊原始的玉石,就算它價值二十萬兩,也一定要請玉匠來雕琢。談到治理國家,卻說,『暫且放棄你所學的,照我的辦法去做。』這與指導玉匠去雕琢玉石,又有什麼不同呢?」 尊重專業,避免剛愎自用 「巨室」是指大房子,古代的巨室有規定,一百畝的地方要蓋三百戶,外國使節來參訪時就都有地方住。所以一定要派大工匠——工師;「匠人」則是指一般木匠。 如果木匠把木材削小了,要蓋大的房子,棟樑就不夠粗巨,兩根木頭拼在一起,又不夠堅固。好不容易找來巨大的木材,反而被削短了,大王看了當然會生氣。 「幼而學之,壯而欲行」,讀書當然希望能夠找到學以致用的機會。如果要人放棄所學的,譬如蓋房子,大王就說,不要管工匠專業怎麼做,照我的想法來做,那麼房子一定垮掉。大王有權力,但是並不代表他有學問。 孟子繼續舉「璞玉」為例,璞玉是指玉在石中,還未經雕刻。一「鎰」是二十兩,萬鎰就貴重了。如果因為這塊玉很貴重,就請大王親自來雕琢,弄到最後一定是破壞了事。玉石貴重,所以要請專家來雕刻,那麼國家不是更貴重千萬倍嗎? 「姑舍女所學而從我」,這就是大王的口吻,對各行各業的專家與從政的人員說:照我的辦法去做,這邊蓋城牆,那邊修水庫。也不問專家,自己瞎指導。玉石再怎麼貴重,也要請專家負責雕琢才行。事實上愈是重大的任務,愈需要專業人才,何況是治理國家?但是君主未必承認自己沒有治國能力,甚至往往認為自己最懂得治國。 孟子當時已經有了權能分治的觀念,有權者與有能者分工合作,各司其職,才可造就國家整體的福祉。 〈2.10〉 齊人伐燕,勝之。宣王問曰:「或謂寡人勿取,或謂寡人取之。以萬乘之國,伐萬乘之國,五旬而舉之,人力不至於此。不取,必有天殃。取之,何如?」 孟子對曰:「取之而燕民悅,則取之。古之人有行之者,武王是也。取之而燕民不悅,則勿取。古之人有行之者,文王是也。以萬乘之國伐萬乘之國,簞食壺漿以迎王師,豈有他哉?避水火也,如水益深,如火益熱,亦運而已矣。」 齊國攻打燕國,大獲全勝。齊宣王問說:「有人勸我不要奪取燕國,也有人勸我奪取燕國。以一個擁有萬輛兵車的國家去攻打同樣擁有萬輛兵車的國家,五十天就成功了,光靠人力是做不到的。不奪取它,必定會有天降的災禍。奪取它,怎麼樣?」 孟子回答說:「奪取它而燕國百姓高興,就奪取它。古代有人這麼做過,就是周武王。奪取它而燕國百姓不高興,就不要奪取它,古代有人這麼做過,就是周文王。以擁有萬輛兵車的國家去攻打同樣擁有萬輛兵車的國家,百姓用筐裝飯、用壺盛酒來迎接大王的軍隊,難道會有別的意思嗎?只是想避開水深火熱的痛苦罷了。如果水淹得更深,如果火燒得更熱,那就只能轉而指望別人來拯救了。」 這一章是齊國與燕國作戰,起因於燕王噲把王位讓給相國子之。燕王噲是一個糊里糊塗的人,他大概以為堯禪讓給舜,舜禪讓給禹,成為千古美談,他也要來效法,便把王位禪讓給他的宰相子之。 其實堯和舜有親戚關係,堯讓位給舜是讓給女婿,兩個女兒都嫁給他。燕王噲把王位讓給子之,子之居然接受了,國人不服,造成內鬥,動亂就開始了。這時候齊宣王趁機攻打燕國,燕人打開城門歡迎,他們以為齊國會來主持正義。於是,齊宣王的軍隊很快就占領燕國的幾個重要都城,時間是在齊宣王五年(西元前三六五年)。 順應民心是治國者的行事原則 齊國攻打燕國,大獲全勝,齊宣王很是得意,認為是上天讓他戰勝的,而不是他自己想要占領燕國,而且如此可讓齊國的勢力擴大一倍,他怎麼捨得拒絕呢? 孟子分別以周文王、武王的例子來說明。周武王革命成功,百姓很高興,但是做為父親的周文王為什麼不革命呢?那是因為時機還未成熟,所以要等武王來完成建國目標。文王不是不願奪取,而是因為當時商紂氣數未盡,還沒有到滅亡的關頭。 城門自動打開歡迎軍隊進來,百姓送上飯與酒慰問軍隊,是因為太痛苦了,所以想「避水火也」。如果水淹得更深,火燒得更熱,就只能轉而指望別人來拯救了。 後續的史實不幸被孟子說中。兩年之後,燕國人就起來把齊國人趕走,還聯合別的國家一起對付齊國。因為如果齊國加倍強盛的話,對別的國家是一大威脅,並且燕國百姓也不願接受異國統治。被異國統治好像低人一等,誰願意長期忍受? 齊宣王使用「天殃」一詞,表示當時的人相信「天」有某種能力給人災殃,如果不依天的意願去占領燕國的話,上天就會降下災禍。表面看來對「天」仍有某種信念,但事實上是以天做為實現個人野心的藉口。 「天」所代表的力量,叫做超越界。古代帝王自稱「天子」,正是來自傳統的信仰。孔子「五十而知天命」,此時的天命已由政治名詞轉化為個人使命與理想的標誌了。齊宣王以天為藉口而未能反省自己何德何能,所以種下失敗的因素。 〈2.11.1〉 齊人伐燕,取之,諸侯將謀救燕。宣王曰:「諸侯多謀伐寡人者,何以待之?」 孟子對曰:「臣聞七十里為政於天下者,湯是也。未聞以千里畏人者也。《書》曰:『湯一征,自葛始。』天下信之,東面而征,西夷怨;南面而征,北狄怨,曰:『奚為後我?』民望之,若大旱之望雲霓也。歸市者不止,耕者不變,誅其君而弔其民,若時雨降。民大悅。」 齊國攻打燕國,乘勝奪取了它,別的諸侯商議出兵去救燕國。齊宣王說:「很多諸侯商議要來攻打我,怎麼對付呢?」 孟子回答:「我聽說憑藉縱橫各七十里的土地統一天下的,就是商湯。沒有聽說擁有縱橫各一千里的土地還害怕別人的。《尚書》上說:『商湯的征伐,從葛國開始。』天下的人都信賴他,他向東方征伐,西邊的夷人就抱怨;他向南方征伐,北邊的狄人就抱怨,說:『為什麼把我們放在後面?』百姓盼望他,就像久旱時盼望烏雲與虹霓一樣。去市場的不停止,耕田的照常工作,他殺了那兒的暴君,慰問那兒的百姓,像是及時雨從天而降,百姓非常歡喜。」 仁君是眾望所歸 齊國奪取了燕國,因為燕國也有一些駐外大臣、使節,遊說別的諸侯去幫他們的祖國,所以各國正想聯合起來對付齊國,這是十分危險的情況。 齊宣王向孟子請教因應的對策。孟子認為,齊國是「方千里」的大國,這麼大的國家要保護自己絕對沒有問題,只要與別國建立外交關係、好好相處,遠交近攻,更沒有問題,何必擔心戰爭呢? 他接著引用《尚書》裡商湯的征伐,從葛國開始的例子。葛伯是商湯的鄰國之一,主要的罪名是他不肯祭祀。在古代不祭祀祖先,簡直無法無天,沒有任何信仰;沒有信仰的人,任何事只看現實的利益。 烏雲與虹霓是將下大雨的徵兆,天上烏雲密布,虹霓也出現在西方。「奚為後我」,亦即前往征伐,別人不但不討厭,反而忙著歡迎,就像久旱逢甘霖一樣。 「歸市者不止」,是指商湯的軍隊來了,百姓不以為意,去市場的照樣去市場,好像沒有事一樣,這是因為商湯的軍隊不會傷害百姓。別國軍隊來到,百姓一切照常進行,這是很難想像的畫面。 〈2.11.2〉 「《書》曰:『徯(ㄒㄧ)我后,后來其蘇。』今燕虐其民,王往而征之,民以為將拯己於水火之中也,簞食壺漿以迎王師。若殺其父兄,係累其子弟,毀其宗廟,遷其重器,如之何其可也?天下固畏齊之強也,今又倍地而不行仁政,是動天下之兵也。王速出令,反其旄倪,止其重器,謀於燕眾,置君而後去之,則猶可及止也。」 「《尚書》上說:『等待我們的君主來,才有重生。』現在燕國虐待它的百姓,大王前去征討,百姓以為您會把他們從水深火熱中拯救出來,所以用筐裝飯、用壺盛酒來迎接大王的軍隊。如果您殺害他們的父兄,囚禁他們的子弟,拆毀他們的宗廟,搬走他們的寶物,那怎麼可以呢?天下各國本來就害怕齊國強大,現在齊國土地增加一倍又不施行仁政,那是自己在招致各國興兵動武啊。大王趕快發布命令,送回俘獲的老人與小孩,停止搬運他們的寶物,與燕國百姓商量選立一個國君,然後撤離燕國,那麼還來得及阻止諸侯出兵。」 擄掠強奪必招惡果 這一段是孟子的建議。他繼續引用《尚書》上的:「徯我后,后來其蘇。」「徯」是指等待,「后」是指君主。國君來臨,照顧百姓,等於是給大家重生的機會,「蘇」就好像從睡夢中再醒過來。百姓仰賴國君,國君又怎能不珍惜這份情意? 「係」是用繩子綁起來,「累」是囚禁起來。拆毀宗廟,搬走寶物,就是所謂的「遷其重器」,把一個國家的文化資產都給偷走,這與強盜行徑有什麼差別呢? 如果土地增加一倍,並且開始施行仁政的話,那還可以與人為善。現在齊國國力強大,又不行仁政,等於是自己去「動天下之兵也」,是自己去鼓動天下各國的軍隊來攻打的。責任在己不在人。 孟子的建議十分具體,他從人性的需要來考慮,就是為燕國設想:「己所不欲,勿施於人」。由此可見,孟子不但可以暢談理論,也可以考量具體處境,提出明確的建議。小聰明與大智慧的分野,在於後者總是從整體及長遠的眼光,來判斷當前的狀況,而不會病急亂投醫,像救火隊一般疲於奔命。孔子說:「人無遠慮,必有近憂。」也顯示了類似的觀點。 〈2.12〉 鄒與魯鬨,穆公問曰:「吾有司死者三十三人,而民莫之死也。誅之,則不可勝誅;不誅,則疾視其長上之死而不救。如之何則可也?」 孟子對曰:「凶年饑歲,君之民老弱轉乎溝壑,壯者散而之四方者,幾千人矣;而君之倉廩(ㄌㄧㄣˇ)實,府庫充,有司莫以告,是上慢而殘下也。曾子曰:『戒之戒之!出乎爾者,反乎爾者也。』夫民今而後得反之也。君無尤焉!君行仁政,斯民親其上,死其長矣。」 鄒國與魯國發生衝突。鄒穆公問說:「我的官吏死了三十三人,而百姓沒有一個肯為長官赴死的。殺了他們吧,沒有辦法殺光;不殺他們吧,又痛恨他們看著自己的長官被殺而不去救,怎麼辦才好呢?」 孟子回答說:「遇到災荒的年頭,您的百姓,年老體弱的餓死在田溝山溪中,年輕力壯的逃散到四方去,大概有上千人了。然而您的倉庫中堆滿糧食,府庫中積滿財物,那些官吏卻沒有向您報告,這是對上怠慢國君,對下殘害百姓。」曾子說過:『警惕啊,警惕啊!你所做的事,後果會報復到你的身上。』百姓現在才有報復的機會。您不要責怪他們了。您若施行仁政,百姓就會親近他們的長官,並且為長官赴死了。」 自己做的事,後果都會回到自己身上 鄒國與魯國發生衝突。「鬨」是指爭戰狀態。孟子的祖國是鄒國,在當時是個小國。鄒穆公不滿百姓沒有一個肯為長官赴死,而在殺與不殺間猶豫,真把這些百姓殺光,國家又如何存續?國君只看到官吏的委屈,而完全不明白百姓出了什麼問題。 孟子並不同情那些官員。「轉」是指屍體被丟棄。這些官吏戰死,不能怪百姓不來救援,因為百姓以前死喪的時候,他們並未盡責,沒向國君報告災情。國君住在深宮裡,不清楚百姓的慘狀,官吏們只知諂媚阿諛,報喜不報憂。 釋迦牟尼從小住在皇宮中,所見的每個人都豐衣足食,就以為人生美好安詳。他到了二十九歲第一次離開皇宮,才發現原來還有老人、病人、死人,心中大為震撼。一旦發現後就無法遏止內心的衝動,想要找出一切痛苦的原因,他立刻出家修行,希望普渡眾生。當然這是聖賢的用心,一般國君念不及此啊! 這是宗教家的慈悲精神,看到有人受苦,就想知道他為何受苦?能幫上忙嗎?孟子是哲學家,他從互動的角度提醒國君:你責怪百姓,別忘了百姓也在責怪你。 接著,他引用曾子的話:「戒之戒之!出乎爾者,反乎爾者也。」「出爾反爾」這句成語,古今用法不同。原本的意思是:一個人所做的事,後果會回到自己身上。今天的「出爾反爾」,意思是一個人把自己說過的話收回去了,不守信用。 我們也可以從報應的觀點來省思「出爾反爾」一語。一個人從起心動念開始,他的言行首先會在自己心中產生某種效應。言行皆善,則心境愉快:反之,則如網羅糾結,愈陷愈深。想靠外在功業來肯定自身價值的人,注定會失望的,也正如孟子所謂的「緣木求魚」。 〈2.13〉 滕文公問曰:「滕,小國也,間於齊、楚。事齊乎?事楚乎?」 孟子對曰:「是謀非吾所能及也。無已,則有一焉;鑿斯池也,築斯城也,與民守之,效死而民弗去,則是可為也。」 滕文公問說:「滕是個小國,處在齊國與楚國之間。是服事齊國呢?還是服事楚國?」 孟子回答說:「這個謀略不是我能提供的。一定要我說,就只有一個辦法。挖深護城河,築牢城牆,與百姓一起守衛,百姓寧死也不離開,那就可以有些作為。」 治理小國更需要民心支持 滕是個小國,處在齊國與楚國之間,滕文公不知該服事哪一國才好,正所謂兩大之間難為小,古代也有這種情況。孟子很有分寸,無法回答的問題,不會亂出主意。 他要滕文公挖深護城河,築牢城牆,與百姓一起守衛,百姓寧死也不離開,那就可以有些作為。因為如果百姓大量移民,國家就沒有了人民,當然是無路可走。所以先增加外在的條件,護城河與城牆築得好一點,然後推行仁政,讓百姓願意為國君拚命。得到百姓全力支持,就不用太擔心。這是孟子提供一個小國的建議。 我想起歐洲有個小國,叫做奧地利。這個國家的百姓與鄰近強大的德國是同文同種,要移民很容易。但是奧地利的人民依然堅守自己的家園,原因之一是他們的文化教育非常成功。譬如,每天的媒體廣播在結束時,會重複一句口號:「沒有奧地利就沒有歐洲,沒有歐洲就沒有世界。」這話並非出於杜撰,而是根據奧匈帝國的一段史實。如此可以激發國民的榮譽感與愛國心,讓青少年從小就以身為奧國人為榮,這樣的小國依然可以受到世人的尊重。 〈2.14〉 滕文公問曰:「齊人將築薛,吾甚恐,如之何則可?」 孟子對曰:「昔者大王居邠(ㄅㄧㄣ),狄人侵之,去之歧山之下居焉。非擇而取之,不得已也。苟為善,後世子孫必有王者矣。君子創業垂統,為可繼也。若夫成功,則天也。君如彼何哉?強(ㄑㄧㄤˇ)為善而已矣。」 滕文公問說:「齊國要修築薛地的城牆,我很害怕,要怎麼辦才好?」 孟子回答說:「從前太王住在邠地,狄人前來侵犯,他就離開,遷到岐山下定居,不是他要選擇住在那兒,而是不得不如此。如果多做善事,後代子孫必定會有稱王天下的。君子創立基業,傳下典範,是為了可以繼承下去。至於將來能否成功,就只有讓天來決定了。您怎樣對付齊國呢?只有努力多做善事了。」 創下好的傳統,後代就有遵循的典範 薛是一個小國,已經被齊國攻滅了。滕文公很擔心,齊國下一步可能要對付他了。人活在世界上,很多事情都是不得已,很少人可以隨心所欲。 「苟為善,後世子孫必有王者矣」,孟子不是預言家,而是哲學家,他說的話是出於他的理性判斷,但是涉及對未來的構想,則須憑他的信念,顯示他對人性的堅定信念。這種信念也是來自他的經驗與智慧。行仁政做好事,後代子孫當然就稱王天下。問題是:行仁政到什麼程度,做好事又要持續多少代人? 他所舉的例子是商朝、周朝的祖先,像太王就是周朝的祖先。「若夫成功,則天也」,人間的一切最後還是由天決定。目前要對付齊國就只有努力多做善事,團結民心,然後就算暫且被滅,將來子孫也許還會復國。「創業垂統」,創立基業,傳下典範,是為了可以繼承下去,每一個人創立事業都是希望後代將來可以承繼。 國家的主體如果界定在人民身上,則太王遷居就是正確的做法。但是,如果只想到一家一姓要擁有國家,就難免擔心害怕失去權位了。孟子後來宣稱:「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他的立場十分明確。 〈2.15〉 滕文公問曰:「滕,小國也,竭力以事大國,則不得免焉。如之何則可?」 孟子對曰:「昔者大王居邠,狄人侵之。事之以皮幣,不得免焉;事之以犬馬,不得免焉;事之以珠玉,不得免焉。乃屬其耆老而告之曰:『狄人之所欲者,吾土地也。吾聞之也:君子不以其所以養人者害人。二三子何患乎無君?我將去之。』去邠,踰梁山,邑於歧山之下居焉。邠人曰:『仁人也,不可失也。』從之者如歸市。或曰:『世守也,非身之所能為也。效死勿去!』君請擇於斯二者。」 滕文公問說:「滕是個小國,竭盡心力去服事大國,還是無法免於威脅,要怎麼辦才好?」 孟子回答說:「從前太王住在邠地,狄人前來侵犯。他獻上皮裘絲綢,不能免遭侵犯;獻上好狗良馬,不能免遭侵犯;獻上珍珠寶玉,不能免遭侵犯。於是召集父老對他們說:『狄人想要的是我們的土地。我聽說過:君子不拿他用來養活人的東西害人命。各位何必擔心沒有君主?我要離開這裡了。』於是離開邠地,越過梁山,在岐山下建築城邑定居下來。邠地的人說:『這是一位有仁德的人,不能失去他啊。』追隨前去的人,多得像趕往市場一樣踴躍。也有人說:『土地是要世世代代守護的,不是我自己所能做主的,犧牲生命也不能離開。』請您就這兩種辦法做個選擇。」 忍辱求全,能屈能伸 滕文公問孟子,對於大國的予取予求,小國要怎麼辦才好? 孟子還是介紹周朝祖先太王的一段史實。「皮」是指皮裘,毛皮所製成的衣服,「幣」不是錢財,而是指絲綢。皮裘絲帛雖然值錢,但還是不能免遭狄人侵犯。連好狗良馬、珍珠寶玉也起不了作用。 土地原是用來養人的,結果為了保衛土地,居然死了許多人,這似乎本末倒置了。如果保護土地的代價是會死去許多人,那就把土地給狄人,自己搬走,讓大家繼續活著。就算不願遷移也沒有關係,狄人入主的話,百姓照樣耕田、納稅、過活。 「從之者如歸市」,這種景觀,令人嚮往,很多百姓跟隨他,就像去趕集一樣,民心所向令人感動。 「世守也,非身之所能為也」,「身」在古代常是指自己,意思是;這不是你我個人所能做主的。 於是在此有兩派主張,一派主張土地讓給別人,自己搬家算了;另一派主張土地是祖先留下來的,就算犧牲生命也要堅守。孟子最後說:「您做一個選擇吧。」這種事情,他也無法替滕文公選擇。 孟子的說法,合乎孔子「扣其兩端而竭焉」的原則。在面對別人的請教時,「兩端」是指正反兩種對立的選擇,不選甲就選乙,沒有妥協的餘地。因此,為了避免選錯,必須思考清楚:每一種選擇的理由是什麼,後果又將如何。這樣想透澈了,自然知道怎麼選擇了。孟子又怎能代替文公來決定滕國百姓的命運呢? 〈2.16〉 魯平公將出,嬖人臧倉者請曰:「他日君出,則必命有司所之。今乘輿已駕矣,有司未知所之,敢請。」 公曰:「將見孟子。」 曰:「何哉?君所為輕身以先於匹夫者?以為賢乎?禮義由賢者出;而孟子之後喪踰前喪。君無見焉。」 公曰:「諾。」 樂正子入見,曰:「君奚為不見孟軻也?」 曰:「或告寡人曰:『孟子之後喪踰前喪』,是以不往見也。」 曰:「何哉,君所謂踰者?前以士,後以大夫;前以三鼎,而後以五鼎與?」 曰:「否,謂棺槨(ㄍㄨㄛˇ)衣衾(ㄐㄧㄣ)之美也。」 曰:「非所謂踰也,貧富不同也。」 樂正子見孟子,曰:「克告於君,君為來見也。嬖人有臧倉者沮君,君是以不果來也。」 曰:「行,或使之;止,或尼之;行止,非人所能也。吾之不遇魯侯,天也。臧氏之子焉能使予不遇哉?」 魯平公準備外出,他的寵臣臧倉請示說:「平日國君外出,一定告訴執事官員要去的地方。現在車馬已經預備好了,執事官員還不知道您要去哪裡,因此冒昧請示。」 魯平公說:「要去見孟子。」 臧倉說:「國君降低自己的身分主動去見一個普通人,是為了什麼?是認為他是賢良的人嗎?賢良的人應該做到守禮與義行,但是孟子為母親辦的喪事,排場超過先前為父親辦的喪事。您別去看他吧!」 魯平公說:「好。」 樂正子前去謁見,說:「國君為什麼不去見孟軻呢?」 魯平公說:「有人告訴我,『孟子為母親辦的喪事,排場超過先前為父親辦的喪事。』所以我不去見他。」 樂正子說:「您所謂的超過是指什麼呢?是指先前用士禮,後來用大夫之禮;先前用三個鼎擺設供品,後來用五個鼎擺設供品嗎?」 魯平公說:「不是啊,我所指的是棺槨、衣物的華美。」 樂正子說:「這不叫超過,而是前後貧富不同的緣故。」 樂正子去見孟子,說:「我向國君說過,他打算來看您的。寵臣中有個叫臧倉的阻止他,所以他最後沒有來。」 孟子說:「要來,有鼓動的力量;不要來,有阻止的力量。來與不來,不是人力所能左右的。我不能與魯侯會晤,那是天意。姓臧的這個人怎能使我不與魯侯會晤呢?」 樂正子是孟子的學生,很得孟子的欣賞。雖然才華表現並不突出,但是有一個優點——好善,他聽到善的事就很開心,一心一意想要去實踐。孟子聽到樂正子要做官時,還曾經「喜而不寐」,意即高興得晚上睡不著覺。 孟子旅行到了魯國,樂正子立即向魯君說:「我的老師孟子來了,他是了不起的人才,您身為國君一定要禮賢下士,這樣大家才會認為您是一位好國君。」所以魯平公就準備去拜訪孟子,這本來是件好事,但是結果卻出人意外。 為父母付出,不會捨不得花錢 臧倉是魯平公寵愛的近臣,「嬖」,就是受寵的近臣。魯平公說要去見孟子,臧倉這種小心眼的人當然會想辦法阻止。 臧倉把孟子說成普通人,稱孟子「匹夫」,並且對孟子的背景也有些了解,還用「禮義」這種冠冕堂皇的話來批評孟子。他為了不讓孟子出頭,真是用盡心機。 「後喪」,是說孟子母親活得較久,是後來辦的喪事;「前喪」,則是說孟子的父親比較早過世。他後來替母親辦的喪事,在排場上比替父親辦的要大多了。臧倉藉此批評孟子的行為不合禮義,因此勸魯平公不要去看他,好好的一件事就被破壞了。 樂正子很著急,說好要去的,怎麼忽然變卦了呢?於是趕快去謁見魯平公。魯平公就說,有人說孟子「後喪踰前喪」,「踰」是指超過。孟子的父親過世時,他的身分是士;後來母親過世時,他已經具有大夫身分了。士只能設三個鼎,大夫可以設五個鼎。「鼎」是祭祀時用以盛裝犧牲的。五鼎有羊、豕、膚(切肉)、魚、臘;三鼎有牲、魚、臘,需依兒子的身分來安排。 孟子先喪父後喪母,喪事花費多少,依他當時的身分與財力而定,這合乎古代的禮儀。天子、諸侯、卿大夫、士的順序,分別使用九鼎、七鼎、五鼎、三鼎。官做得愈大,鼎用得愈多。 孟子替母親準備的棺木特別貴重的理由有二:一是法律沒有規定不許使用貴重的棺木;二是他現在有錢買得起,又不是向別人借的錢,為什麼不能選用好的棺木呢? 但是國君並無主見,聽人如此批評,就覺得孟子對父親不夠孝順,給母親用的是上等的棺木,那可是有錢人才買得起的。但是孟子的理由是「君子不以天下儉其親」,君子為父母付出的時候,是不會捨不得花錢的。 成與不成,歸之天意 樂正子無話可說,既然魯平公不願意去,他也不能勉強。「沮」是指阻止。「不果來」是指並沒有成為具體的事實,也就是不了了之。 孟子認為任何事的成與不成,一定有各種因素,這不是一個人可以左右的,他把這一切歸之於天,並未放在心上。 孟子對於無可奈何的事,往往都歸之於天意。臧倉固然從中作梗,但是魯侯缺乏己見,即使會晤孟子也未必能予以重用,所以孟子看得很開。這說明他有很高的理想,一時的不能得志,也只看成時機尚未成熟。換言之,做任何事情都不必勉強。 學習孔、孟、老、莊的經典之後,還有什麼好責怪別人的呢?經由理解而明白道理之後,思想通了,一切都通了,遇到任何事情發生的時候,先想通了,先看開了,心情也就自動轉到正面的軌道上,進而對於周圍身邊的人就形成一股正面的力量。 卷三〈公孫丑篇〉上 〈3.1.1〉 公孫丑問曰:「夫子當路於齊,管仲、晏子之功,可復許乎?」 孟子曰:「子誠齊人也,知管仲、晏子而已矣。或問乎曾西曰:『吾子與子路孰賢?』曾西蹴(ㄘㄨˋ)然曰:『吾先子之所畏也。』曰:『然則吾子與管仲孰賢?』曾西艴(ㄈㄨˊ)然不悅,曰:『爾何曾比予於管仲?管仲得君如彼其專也,行乎國政如彼其久也,功烈如彼其卑也;爾何曾比予於是?』」 曰:「管仲,曾西之所不為也,而子為我願之乎?」 曰:「管仲以其君霸;晏子以其君顯。管仲、晏子猶不足為與?」 曰:「以齊王,由反手也。」 曰:「若是,則弟子之惑滋甚。且以文王之德,百年而後崩,猶未洽於天下;武王、周公繼之,然後大行。今言王若易然,則文王不足法與?」 曰:「文王何可當也?由湯至於武丁,賢聖之君六七作,天下歸殷久矣,久則難變也。武丁朝諸侯,有天下,猶運之掌也。紂之去武丁未久也,其故家遺俗,流風善政,猶有存者;又有微子、微仲、王子比干、箕子、膠鬲,皆賢人也,相與輔相之,故久而後失之也。尺地,莫非其有也;一民,莫非其臣也;然而文王猶方百里起,是以難也。」 公孫丑請教說:「如果先生在齊國掌權,管仲、晏子的功業可以再度興起嗎?」 孟子說:「你真是個齊國人啊,只知道管仲、晏子而已。有人問曾西說:『你和子路相比,誰比較傑出?』曾西不安地說:『他是我父親所敬畏的人。』那人又問:『那麼你和管仲相比,誰比較傑出?』曾西臉色一沉,很不高興地說:『你怎麼拿我和管仲相比?管仲得到齊桓公的信任是那樣專一,執掌國政是那樣長久,而功業卻是那樣卑微。你怎麼竟拿我和他相比?』」 孟子又說:「管仲這樣的人是曾西都不願意做的,你以為我願意學他嗎?」 公孫丑說:「管仲輔佐桓公使他稱霸,晏子輔佐景公使他揚名,管仲、晏子還不值得學習嗎?」 孟子說:「以齊國的條件要稱王天下,是易如反掌的。」 公孫丑說:「照您這麼講,學生就更困惑了。憑著周文王的德行,活了將近百年,都還沒有收服天下;周武王、周公繼承他的事業,然後教化才遍及天下。現在您把稱王天下說得好像很容易,那麼周文王也不值得效法嗎?」 孟子說:「怎麼可以和周文王相比呢?從商湯到武丁,賢明的君主有六、七位,天下歸順商朝已經很久了,久了就難以改變。武丁使諸侯來朝見,統治天下,就像在手掌上轉動東西一樣。商紂距離武丁的年代並不算久,原有家族遺留的風俗,善良政治造成的影響,都還有些保存著;又有微子、微仲、王子比干、箕子、膠鬲這些賢良的人一起輔佐他,所以過了很長的時間才失去天下。當時,沒有一尺土地不是他的疆土,沒有一個百姓不是他的臣民;然而周文王還能由縱橫一百里的地方興起,所以是很困難的。」 公孫丑是孟子的學生,由學生提的問題,就比一般國君提的問題更為深刻。 以力服人是稱霸;以德行仁是稱王 公孫丑請教孟子,如果孟子能在齊國掌權的話,是否可以讓管仲、晏子的功業再度興起。不料孟子聽了,不以為然,反而責備他的眼光只侷限在齊國,因為管仲和晏子都是齊國人,管仲輔佐齊桓公,晏子輔佐齊景公。 接著孟子以曾西的例子來說明。曾西的父親是曾參,曾參敬畏子路,這兩人都是孔子的學生。曾西是曾參的兒子,要他與子路相比,當然不好意思,畢竟子路是他父親所敬畏的人啊!子路後來參加衛國的政爭而不幸被殺。 管仲的命運大不相同,他是齊桓公的宰相,「九合諸侯,一匡天下」,使齊桓公成為春秋五霸第一霸。但是拿曾西與管仲相比,曾西卻覺得自己受到侮辱。 儒家看不起管仲,是因為他器量有限,只能幫助齊桓公稱霸,而儒家主張的是稱王。以力服人者霸;以德行仁者王。用力量去鎮服別人是稱霸,儒家不表贊同,因為靠力量一定會陷於興盛衰亡的交替中。以德服人就稱王,仁者無敵。儒家的原則很清楚,絕不妥協。 管仲有成就之後,就開始享受生活。《論語.八佾》裡記載,齊桓公有三歸,「管氏有三歸,官事不攝,焉得儉?」齊桓公有三處公館,管仲也要有三處公館,並且工作人員也有三組,一點都不節儉,這是因為管仲認為自己功勞最大。 「官事不攝」,是說三個公館裡面的主管、管家、傭人都不兼差,既浪費又奢侈,齊桓公也不敢表示反對。齊桓公稱管仲為「仲父」,就是叔叔的意思,正好他的名字也叫做「仲」,這麼稱呼他具有雙重含義,也禮遇備至,因為如果不是管仲,齊桓公也沒有什麼機會成就霸業。 孟子根本不屑於做管仲,公孫丑還不死心:「管仲以其君霸;晏子以其君顯。管仲、晏子猶不足為與?」孟子卻認為以齊國的條件要稱王天下易如反掌,亦即好像把手掌翻過來一樣容易。 平治天下需要很多外在助緣 這個回答讓公孫丑很困惑,孟子前面說齊國稱王天下易如反掌,但周文王活了九十八歲都沒有做到,直到他的兒子周武王、周公,才把整個商朝滅亡,那麼,難道周文王還不夠好嗎? 孟子接著說明他對歷史的見解。商朝有六百多年,經過幾十代,長期統治的基礎非常穩固。一代一代傳下來,到武丁的時候,「天下可運於掌」,亦即治理天下就像手掌上轉東西一樣,根本不費什麼力氣,因為大家都接受他應該有天子的地位,沒有人想要去革命,這表示傳統打下的基礎很好。 而商紂距離武丁的年代並不算久,原有家族遺留的風俗,善良政治造成的影響,多少有些保存著;又有微子、微仲、王子比干、箕子、膠鬲等賢良的人一起輔佐他。 微子、比干這些人,大家都比較熟悉。比干死得很慘,被商紂王剖心;微子被抓去囚禁;箕子先裝瘋後逃走,最後逃到現在的韓國去了,所以在韓國還有箕子墓與箕子廟。就是因為有這些賢者,所以過了很長的時間,周武王才有辦法革命成功。 「尺地,莫非其有也,一民,莫非其臣也」,就是所謂的「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 建立新的國家,顯然需要許多條件的配合。周文王的德行與能力不容置疑;他被商紂關在羑里七年之久,寫下《周易》的卦爻辭,據說其中還隱藏了重要的情報信息,由此亦可知他的智慧之卓越。但是,當時商朝氣數未盡,誰也奈何不了商紂這位暴君。直到武王繼文王之位,才能「順天應人」完成革命,拯救百姓於水火之中。 這件史實提醒我們:屬於社會人群的事,不可忽略相關的趨勢與條件;但是,對個人而言,就須秉持孔子的作風,「知其不可而為之」。許多事情不能光靠理性思維,還須在實踐中促成正義的來到。 〈3.1.2〉 「齊人有言曰:『雖有智慧,不如乘勢,雖有鎡(ㄗ)基,不如待時。』今時則易然也。夏后、殷、周之盛,地未有過千里者也,而齊有其地矣;雞鳴狗吠相聞,而達乎四境,而齊有其民矣。地不改辟矣,民不改聚矣,行仁政而王,莫之能禦也。且王者之不作,未有疏於此時者也;民之憔悴於虐政,未有甚於此時者也。饑者易為食,渴者易為飲。孔子曰:『德之流行,速於置郵而傳命。』當今之時,萬乘之國行仁政,民之悅之,猶解倒懸也。故事半古之人,功必倍之,唯此時為然。」 「齊國有句俗話說:『雖然有智慧,不如靠形勢;雖然有鋤具,不如等時機。』現在的時機算是容易的。夏、商、周三代興盛時,土地沒有超過縱橫一千里的,現在齊國就有這麼大的地方了;雞啼狗叫互相聽聞,一直達到四周的邊境,齊國有這麼多百姓了。土地不必再開拓,百姓不必再增加,施行仁政而稱王天下,沒有人能夠阻擋得住。並且,仁德的君主不出現,沒有比現在等得更久的;百姓受暴政壓迫的痛苦,沒有比現在更嚴重的。饑餓的人吃什麼都容易滿足,口渴的人喝什麼都容易接受。孔子說:『德政的流行,比驛站傳達政令還要快。』現在這個時候,擁有萬輛兵車的大國施行仁政,百姓的喜悅就像解除了倒懸的痛苦一樣。所以,事情做到古人的一半,功效必定是古人的一倍,只有在這個時候才是如此。」 時機是成功的關鍵 「雖有智慧,不如乘勢,雖有鎡基,不如待時。」這是當時齊國的諺語,很有道理,一個人智慧再高,但形勢比人強,時機還未成熟時,再做也只是閉門造車。 諸葛亮的才華與能力都是一等一的高手,很多人評價他是儒家的實踐者。天下大亂,隆中高臥,避世隱居,到劉備三顧茅廬,他才願意出來,代表他自有一套原則。一旦從政,就「知其不可而為之」了。 諸葛亮的表現可圈可點,但是曹操品德再怎麼壞,終究還是贏了,因為他可以「挾天子以令諸候」,這就是「形勢」優越。所以智慧不如形勢,有鋤具而沒有時機,天時不能配合,也無法取得好的收成。 孟子舉夏、商、周為例,以前國家規模很小,三代也不例外,後來才慢慢向外擴充。「夏后」的「后」是指王。堯到舜到禹是靠禪讓,到了夏朝才傳位給後代,於是出現一個習慣的稱呼「夏后」,就是指大禹的後代而言。三代時統治的土地面積並不大。 齊國則不然,領土大約等於夏、商、周三代那時候的面積。「雞鳴狗吠相聞,而達乎四境」,代表人口眾多,一直到東南西北四方的邊境,到處都聽得到雞鳴狗叫,顯示了富庶景觀。 實行德政,解百姓倒懸之苦 從春秋到戰國,很少見過仁德的君主。加上戰爭愈來愈多,百姓的痛苦也日益嚴重。「饑者易為食,渴者易為飲」。有誰在饑渴時還會挑食呢? 孟子以孔子說的「德之流行,速於置郵而傳命」說明,如果現在擁有萬輛兵車的大國能施行仁政,百姓的喜悅,就像解除了被頭下腳上倒掛著的痛苦一樣。「如解倒懸」這句成語,儒家、道家都使用這樣的比喻,說明百姓活著實在是苦得受不了。「事半功倍」一語,即出自此段,意思是只要下一半的工夫,效果卻與古人全部做完是一樣的。 綜上所述,孔子充分肯定管仲的貢獻,在《論語》所舉的理由是因為他「九合諸侯,不以兵車」。刀槍無情,人命可貴,一旦打仗就會死傷無數,怎麼可以隨便輕易動武呢?管仲以外交取代戰爭,這一點做得非常好,孔子在評論時也很客觀,能夠體察別人的偉大貢獻。所以孔子不去批評管仲的功業,反而替管仲辯護,說他這個人「合乎行仁」的要求。但孟子的看法卻不一樣,他認為管仲沒有幫助齊桓公「修其仁政,由霸而王」。 孟子有關周文王處境的分析,出於合理的歷史見識。他相信齊國如果行仁政就可以稱王天下,並且是「由反手也」,這種說法若非源於他對「人性向善」的堅定信念,實在不易理解。 行仁政而王,為什麼易如反掌,可以平治天下?因為推行仁政就是行善,而百姓無不向善,所以國君一行善,大家都會自動支持,這是很簡單的道理。 〈3.2.1〉 公孫丑問曰:「夫子加齊之卿相,得行道焉,雖由此霸王,不異矣。如此,則動心否乎?」 孟子曰:「否,我四十不動心。」 曰:「若是,則夫子過孟賁遠矣。」 曰:「是不難,告子先我不動心。」 曰:「不動心有道乎?」 曰:「有。北宮黝(ㄧㄡˇ)之養勇也:不膚撓(ㄋㄠˊ),不目逃,思以一毫挫於人,若撻(ㄊㄚˋ)之於市朝;不受於褐(ㄏㄜˋ)寬博,亦不受於萬乘之君;視刺萬乘之君,若刺褐夫;無嚴諸侯,惡聲至,必反之。孟施舍之所養勇也,曰:『視不勝猶勝也;量敵而後進,慮勝而後會,是畏三軍者也。舍豈能為必勝哉?能無懼而已矣。』孟施舍似曾子,北宮黝似子夏。夫二子之勇,未知其孰賢,然而孟施舍守約也。昔者曾子謂子襄曰:『子好勇乎?吾嘗聞大勇於夫子矣:自反而不縮,雖褐寬博,吾不惴(ㄓㄨㄟˋ)焉;自反而縮,雖千萬人吾往矣。』孟施舍之守氣,又不如曾子之守約也。」 公孫丑請教說:「先生如果擔任齊國的卿相,可以實行自己的主張,那麼即使由此建立了霸業或王業,也是不足奇怪的。如此一來,會不會動心呢?」 孟子說:「不,我四十歲就不動心了。」 公孫丑說:「這麼看來,先生遠遠超過孟賁了。」 孟子說:「這個不難,告子比我更早做到了不動心。」 公孫丑說:「不動心有方法嗎?」 孟子說:「有。北宮黝這樣培養勇氣:肌膚被刺不退縮,眼睛被戳不逃避;他覺得受到一點小挫折,就像在公共場所被人鞭打一樣;既不受平凡小民的羞辱,也不受大國君主的羞辱;把刺殺大國君主看成刺殺平凡小民一樣;毫不畏懼諸侯,聽到斥罵一定反擊。孟施舍這樣培養勇氣,他說:『對待不能戰勝的,就像對待足以戰勝的一樣;如果衡量敵得過才前進,考慮可以勝才交戰,那是畏懼眾多軍隊的人。我怎能做到必勝呢?不過是無所畏懼罷了。』孟施舍的作風像曾子,北宮黝的作風像子夏。這兩個人的勇氣,不知道誰比較傑出,但是孟施舍把握了要領。從前曾子對子襄說:『你愛好勇敢嗎?我曾經聽孔子談過大勇的作風:反省自己覺得理屈,即使面對平凡小民,我怎能不害怕呢?反省自己覺得理直,即使面對千人萬人,我也向前走去。』孟施舍保持勇氣的方法,又不如曾子的那麼扼要。」 不為外境牽動內心的境界 有些人取得富貴的時候,就變得趾高氣揚,甚至心浮氣躁。公孫丑請教孟子,如果被賜予爵位的話,是否會動心。 孟子回答得很巧妙:「不,我四十歲就不動心了。」這和孔子的「四十而不惑」有點接近。不動心是指不會為了別人說自己好或不好,而高興或難過,因為他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以及為什麼如此做。公孫丑聽了很佩服:「先生遠遠超過孟賁了。」孟賁是古代的勇士。 《孟子》當中有〈告子篇〉,告子在人性論上是與孟子針鋒相對的人,是他學術上的對手之一,但是孟子承認告子比他更早先不動心。乍聽之下,會覺得孟子虛懷若谷,但是稍後孟子會分辨告子的不動心,並且指出他的困難及謬誤所在。 學生接著又問不動心有沒有什麼方法,孟子舉北宮黝和孟施舍做例子,這兩個人都是古代有名的勇士。從此段舉例可知,不動心與勇敢的修練有關。 北宮黝這個人自尊心極強,「視刺萬乘之君,若刺褐夫」,聽來像是刺客,去刺殺大國國君時,居然毫不在意。「不膚撓,不目逃,思以一毫挫於人,若撻之於市朝,不受於褐寬博,亦不受於萬乘之君」,多麼大的氣魄。他不受任何一點點委屈,眼中沒有什麼帝王將相或販夫走卒的區別,是個有仇必報的江湖人物。 第二位人物叫做孟施舍,他的必勝方法,不過是無所畏懼。明明是以一對十,但是他打仗時衝鋒陷陣,好像相信自己會勝,那種氣勢甚至可以以一敵百。明明知道一定會死,照樣全力衝殺過去,那種氣魄就是孟施舍所表現的。此謂「對待不能戰勝的,就像足以戰勝的一樣」。這是第二種勇氣,專注於培養內在的信心與力量。 第一種是外發,表現出凶悍的架勢。第二種是內斂,掌握住自己的信心。孟子覺得孟施舍的作風像曾子,北宮黝的作風像子夏。曾子與子夏都是孔子學生,可以拿來加以比較。如果參考《論語》,我們很難把子夏與北宮黝連在一起。因為子夏在孔子口中是比較退縮保守的類型。至於曾子與孟施舍則有些相似,都會強調內在的修練。 理直氣壯,就無所畏懼 孟施舍能夠掌握到自己的內心狀態,當然比北宮黝「不膚撓、不目逃」更為深刻而持久。他培養的是第二種勇敢,即使表面上打不過,也要激發堅強的意志,產生由內而發的力量。 但是這兩種勇敢都不夠,孟子進一步說明「大勇」的作風:「自反而不縮,雖褐寬博,吾不惴焉;自反而縮,雖千萬人吾往矣。」《論語》裡並沒有這句話,孟子顯然是從別的地方聽到的。「雖千萬人吾往矣」,重點不在於對立的一方有多少人,而在於自己是否理直氣壯。這說明「理」是天下人都要遵守的共識,放諸四海而皆準。在此,孔子所說的境界才是孟子真正佩服的。 今天要引述孔子「自反而縮」一語時,切不可忽略前半句「自反而不縮」。反省自己時有對有錯,可能理直也可能理屈,最怕的是自以為是,以致口誦孔子之語而表現卻荒腔走板。 綜上所述,不動心,首先必須沉得住氣,所以孟子先談養勇。北宮黝的方法是「外發」,靠外在的過人氣勢來彰顯勇敢。孟施舍的方法是「內求」,以堅定自己的信念來彰顯勇敢。內求比起外發當然更能把握住要領,亦即不受限於外在條件,全憑一種內在的力量。 曾子轉述孔子的一段話則是「上訴」,從外到內再到上,「上訴」於人人心中共有的義理,這種義理是天下人都要接受的。人人心中共有的義理,超越個人的氣勢與意念,務求放諸四海而皆準,所以稱之為大勇,這才是養勇的正確途徑。 換句話說,我們做任何事都要問自己合不合理,合不合道義。如果合的話,就無所懼怕,可以清楚表現出來,讓大家感覺到這是人人都有的嚮往,是合乎人性向善的普遍要求。 〈3.2.2〉 曰:「敢問夫子之不動心與告子之不動心,可得聞與?」 「告子曰:『不得於言,勿求於心;不得於心,勿求於氣。』不得於心,勿求於氣,可;不得於言,勿求於心,不可。夫志,氣之帥也;氣,體之充也。夫志至焉,氣次焉。故曰:『持其志,無暴其氣。』」 「既曰『志至焉,氣次焉』,又曰『持其志,無暴其氣』者,何也?」 曰:「志壹則動氣,氣壹則動志也。今夫蹶(ㄐㄩㄝˊ)者趨者,是氣也,而反動其心。」 公孫丑說:「請問,先生的不動心與告子的不動心,可以說來聽聽嗎?」 孟子說:「告子說過:『言論上有所不通,不必求助於思想;思想上有所不通,不必求助於意氣。』思想上有所不通,不必求助於意氣,這是可以的;言論上有所不通,不必求助於思想,這是不可以的。心志是意氣的統帥,意氣是充滿體內的。心志關注到哪裡,意氣就停留在哪裡。所以說:『要持守心志,不要妄動意氣。』」 公孫丑說:「既然說『心志關注到哪裡,意氣就停留在哪裡』,卻又說『要持守心志,不要妄動意氣』,這是為什麼?」 孟子說:「心志專一就能帶動意氣,意氣專一也能帶動心志。譬如跌倒與奔跑,都是意氣的運作,反過來卻帶動了心思。」 道理說不通的時候,別鑽牛角尖 孟子的「不動心」和告子的「不動心」有何區別呢? 告子的方法有兩個步驟:「不得於言,勿求於心」和「不得於心,勿求於氣」。第一個「勿求」,意思是理論上說不通的事,不要多想是怎麼回事,因為光用想的未必會有結果。 「不得於言,勿求於心」,譬如與別人談話時,話不投機,或者聽不懂別人在說什麼,或者自己說的別人不了解,都是「不得於言」。「勿求於心」,不要在心裡想太多,想太多容易鑽牛角尖,最後連與別人溝通都有困難。 其次,「不得於心,勿求於氣」,思想上有所不通,不必求助於意氣。告子認為,一方面不要在思想上鑽牛角尖,非要想通不可;另一方面,在思想上想不通時,不要意氣用事,不要衝動行事。 孔子在《論語.述而》說:「不憤不啟,不悱不發。」「憤」是生氣,學生想懂而懂不了,快要生氣的時候,老師再給與啟發。「悱」是學生想說而說不出來,臉都脹紅了,這時老師再予以開導。意思是在學生憤、悱之後,老師的啟發才會產生效果。 孟子認為「不得於心,勿求於氣」是可以的,但是「不得於言,勿求於心」則不宜。在言論上說不通時,就須求助於思想,因為思想可以有方法、有結果。如果求助於思想而最後能夠想通的話,那不是很好嗎?與別人談話,若是無法互相了解,還不肯用心去思想,那麼只好與別人保持距離。這樣的「不動心」其實只是消極地逃避問題,甚至只是思想上的怠惰。 另一方面,如果在思想上不能溝通,則千萬不要動氣,這也是一種修養。孟子贊成這個做法,他同意「不要動意氣」,但是言論上不能互相溝通的話,就須在思想上深入了解,否則人的理性又有何用呢?人的理性就是要用來思考的。所以,孟子認為告子的修練方法,後面一半可以成立,而前面一半則有問題。 心志和意氣兩者互相牽引 「夫志,氣之帥也」,這一句話很重要,「志」字是上「士」下「心」,就是指讀書人的心思,選定某種價值,準備讓自己的生命產生變化,日起有功。「帥」是統帥,就是要以心思、心志來統帥氣,「氣」是「體之充」也。 我們的身體充滿了氣,「氣」也代表有形可見的身體,包括其中的欲望、衝動、能力。孔子講的「血氣」也有類似的意思。「意氣」的重點在於「氣」,氣是具體的生命,人的身體裡面充滿的就是氣。這也可以理解為,一個人的生命要靠呼吸,呼吸就是氣的運作。 至於「志至焉,氣次焉」,是說我的心志指向何處,意氣就跟著過去。心志去哪裡,意氣——身體的行動——就跟著走。譬如,走在路上總是有個目標,這時你心思一轉,想去別的地方或者想做什麼事,隨後身體立即就會有所行動。心志決定了血氣的運作。至於「持其志,無暴其氣」,「暴」是亂的意思,這裡譯成妄動,意即輕舉妄動。 孟子這兩句話合而觀之,顯然有一點矛盾,公孫丑就問,既然說「志至焉,氣次焉」,那為何還說「持其志,勿暴其氣」呢?「氣」本來跟著「志」走的,而且意氣怎麼會妄動呢?如果不是自己的「志」讓「氣」妄動的話,「氣」憑什麼可以妄動?難道「氣」有自主的力量嗎?公孫丑問得非常好。 孟子說:「志壹則動氣,氣壹則動志也。今夫蹶者趨者,是氣也,而反動其心。」譬如,心志專一的時候,不吃飯也不覺得餓。心志專一,所有的能量與行動都跟著投注下去。這是一方面。 另一方面,意氣專一的話,也能帶動心志。孟子所說的並不是空話,他舉了「跌倒」與「奔跑」的例子。當一個人跌倒時,身體的動作會使心思受到影響,帶動心思想要保護自己,這是本能的反應。奔跑是身體的活動,也是「意氣的專一」,一直在跑,這時心思不可能想像奔跑之外的事情。 譬如,希臘時第一位哲學家泰利斯(Thales),他抬頭觀看及研究天象時,女僕就跟在後面幫他拿東西。結果他走著走著,掉到水井裡了,女僕就說了一句至理名言:「地上都沒有搞清楚,看什麼天上!」這說明一心不能二用,走路不專心,就可能跌倒。跌倒的人或者奔跑的人,他的身體的活動也會帶動他的心思。 反之,心思專注的話,身體也可能忘了饑餓,甚至忘了痛苦。這是孟子對人的生命所做的解釋。 身心合一,活出生命的整體 這種解釋說明身與心是一個整體,是互動的整體,我稱之為「身心合一論」。 許多人把孟子說成是「唯心論」,認為心就是人的一切,心又是如何的完美等等。其實儒家並沒有忽略身體。譬如你想做好事,沒有身體又怎麼能做呢?有人摔了跤,你想幫他忙,就要真的伸出手來,才算是真正幫上忙。心願意幫忙,同時還要伸出手來,這才是完整的善的行為。 綜上所述,孟子對人的生命的看法是:人有兩部分,一稱為「志」,就是心思,會思考該怎麼做、該去哪裡;第二叫做「氣」,氣是身體,身體是有形可見的活動的能力。「志」是統帥,要讓心思來主導身體,面對任何事要先想一想該不該做,然後再去做;如果只靠盲目衝動,心思就會反過來,被身體所左右。 比如有些人吃了迷幻藥,感覺飄飄欲仙,上癮後就沉迷其中。一旦沉迷,就傷害自主神經,失去正常的判斷能力,讓身體的欲望和衝動來主導行為。這就是孟子所說的,「志」本來是統帥,你解除了它的統治權,最後連自己在做什麼也不知道了。在孟子看來,這就是本末倒置。由此可見,孟子對人性的了解有一套完整的觀念。 告子比孟子更早達到「不動心」的境界,但是他的不動心是靠兩種勿求——勿求於心、勿求於氣。結果既不能通達義理,也不能知言養氣。因為「勿求於心」而放棄思考的話,怎麼可能通達義理呢?自然也就無法知言養氣了。其實氣也可以求,就是要設法養氣。 「志,氣之帥也;氣,體之充也」,這句話是孟子對人的生命的基本看法。孟子認為人的生命是兩種力量的組合,人有身體,它以氣為內容,氣包括血氣、欲望、情緒等等,在此勉強把它譯為意氣。同時,人還有心志,可以思考、判斷及選擇。先思考,然後判斷是非對錯,選擇則是要付諸行動了。簡而言之,孟子可以說是主張「身心合一論」與「以心統身論」,以心來領導統帥身體。 〈3.2.3〉 「敢問夫子惡(ㄨ)乎長(ㄔㄤˊ)?」 曰:「我知言,我善養吾浩然之氣。」 「敢問何謂浩然之氣?」 曰:「難言也。其為氣也,至大至剛,以直養而無害,則塞於天地之間。其為氣也,配義與道;無是,餒也。是集義所生者,非義襲而取之也,行有不慊(ㄑㄧㄢˋ)於心,則餒矣。我故曰,告子未嘗知義,以其外之也。必有事焉而勿正,心勿忘,勿助長也。無若宋人然;宋人有閔其苗之不長而揠(ㄧㄚˋ)之者,芒芒然歸,謂其人曰:『今日病矣!予助苗長矣!』其子趨而往視之,苗則槁矣。天下之不助苗長者寡矣。以為無益而舍之者,不耘苗者也;助之長者,揠苗者也。非徒無益,而又害之。」 公孫丑說:「請問先生的優異之處在哪裡?」 孟子說:「我能辨識言論,我善於培養我的浩然之氣。」 公孫丑說:「請問什麼叫做浩然之氣?」 孟子說:「很難說清楚的。那一種氣,最盛大也最剛強,以正直去培養而不加妨礙,就會充滿在天地之間;那一種氣,要和義行與正道配合。沒有這些,它就會萎縮。它是不斷集結義行而產生的,不是偶然的義行就能裝扮成的。如果行為讓內心不滿意,它就萎縮了。所以我說,告子不曾懂得義行,因為他把義行看成外在的東西。對這種氣,一定要在行事上努力,但不可預期成效;內心不能忘記它,但不可主動助長。不要像宋國人那樣。宋國有個擔心禾苗不長而去拔高的人,十分疲困地回去,對家人說:『今天累壞了!我幫助禾苗長高了。』他的兒子趕快跑去一看,禾苗都枯槁了。天下不幫助禾苗長高的人很少啊。以為養氣沒有用處而放棄的,是不為禾苗除草的人。主動助長的,是拔苗的人,不但沒有好處,反而傷害了它。」 內在最強大的力量是浩然之氣 孟子有什麼優點,公孫丑當然想要知道。孟子有自知之明,就指出兩點,一是「知言」,二是「善養吾浩然之氣」。 第一點就是「能夠辨識言論」。「知言」,是指聽到別人說話就知道別人的問題在哪裡。在《論語.堯曰》已經出現過:「不知言,無以知人也。」如果不知道如何分辨言論,就不可能了解一個人。這是孟子的第一個特長。 第二個特長是「善於培養我的浩然之氣」。何謂浩然之氣?孟子口才這麼好,天下很少有人辯得過他,但他也必須承認「難言也」,亦即很難說得清楚。因為「浩然之氣」這樣的狀態,牽涉到個人的修養,要有具體的生活體驗做為理解的基礎。假設你對十幾歲的年輕人說「人生七十古來稀」,他們根本不懂你在說什麼。 但孟子接著還是說了:「至大至剛,以直養而無害。」「直」字是關鍵,如果要培養這種「氣」的話,一定要「直」。「直」不僅是指正直,也包括真誠在內。一個人真誠,才能夠由內到外像一條直線一般地表現出內心的意念,沒有任何扭曲或勾心鬥角或其他的念頭。以「直」來養氣,不要阻礙它、扭曲它,如此一來,它就會充滿在天地之間。這說明人的「氣」可以與萬物相通,與一切都相順而不相逆。 孟子描寫「浩然之氣」這段是最難懂的。如何理解「至大至剛,以直養而無害」呢?光是「不加妨礙」四字就很難做到。正直是由內而發,讓生命力量直接表現出來,進而融入整個宇宙裡面。儒家的思想喜歡強調這一點,道家也有類似的觀念,這也就是《中庸》所謂的「無入而不自得」。 孟子的修養是從真誠而正直著手。人與大自然本來就可以和諧相處,只要你不妨礙氣的發展,就是讓自己順其自然,不要被人情世故或外在權威等各種壓力,扭曲自己本來應該有的表現。這當然是不容易做到的。如果這種氣發展出來充滿在天地之間,就代表你在任何地方都可以如魚得水。 義行與正道,二者缺一不可 接下來更重要的是「配義與道」,一個是義,一個是道,再加上前面說過的直。 直代表真誠而正直,是出發點;義代表正義的行為;道代表正確的道路,氣要和義行與正道配合。氣餒就是氣萎縮了,沒有義和道的話,它就會萎縮,也就是感覺到心虛。 孟子思想的重要觀念之一就是「集義」。孟子談的「集義」,有特別的含義,與荀子說的「積善」不一樣。積善是指不斷地累積善的行為,最後發現自己變得很好了,這是靠累積善的「行為」所造成的。積善,好像把善當成一種外在的行為,可以不斷地累積。 就好像寫「功過格」。統計今天有幾個功、過,每一個再按照大小給分數。每天回家就填表,到一定時間再做全面反省,功愈來愈多,過愈來愈少,這就叫做積善,是很具體的方法。 荀子的思想比較偏重外在,把善當作「偽」(人為的),要設法努力改變自己的行為模式,不斷地累積善行。孟子談的是「集義」,「集」字意思是好像它有根有源,從內在不斷地發出來。也有人認為「集」是集結,好像不斷地從內在聚集,外顯之後就發出光芒,正如一個人「腹有詩書氣自華」,飽讀詩書,氣質自然就顯得高雅。 「非義襲而取之也」,「襲」是指從外面加一件外套,裝扮成某種樣子。如果行為不能讓內心滿意,這種氣隨時可能萎縮。換句話說,你做的事別人說好、說壞都不算,要自己內心滿意,因為義是由內而發的要求。自己做得好不好,自己心裡最清楚。 勿忘勿長,過猶不及 「必有事焉」,有再好的理想或道理都沒有用,一定要在事情上磨練,不能光講理論。所謂「勿正」即一定要在行事上努力,但不可預期成效或主動操控。一旦預期成效的話,很可能就會心急而不合自然之道。 換句話說,做任何事一定要把心定在當下,努力做好當下這件事,不要急躁;一急躁的話,心裡會想:要趕快把它做成,成效一定要如何,一定要勝過什麼。如此一來,就變成做事只注意到目的,而忽略了過程。 天下之事最好是水到而渠成,譬如熟能生巧到一種程度,猶如化境,表現出來非常自然。一個人在自己的領域裡如魚得水,輕鬆自在,圍觀的人緊張得滿頭大汗,他做起來舉重若輕,如入無人之境,這才叫做專家、專業。 孟子所要求的並不是一種技藝,因為重要的是人的生命。譬如燒飯、洗碗,也有直、義、道可言。日常生活裡「必有事焉,而勿正」,在每件事上都可以修行,心裡不要存著預期的結果。每件事情都要腳踏實地去做,人生沒有任何事是浪費時間的。 「心勿忘,勿助長」。內心不能忘記它,要記得不斷地「集義」,做該做的事,但是又不能「助長」。孟子接著就舉了一個宋國人「揠苗助長」的例子。宋國人因為國勢衰弱,在當時常常被嘲笑。 「芒芒然」不是迷惑,而是累得頭昏腦脹、沒有力氣的樣子,因為那麼大一片田,把禾苗一棵一棵拔高,這實在是一個很努力工作的農夫。然後回家告訴家人說:「今天累壞了,我幫助禾苗長高了。」真是貢獻很大。兒子一聽,「趨而往視之,苗則槁矣」。 過程比結果重要 「以為養氣沒有用處而放棄的,是不為禾苗除草的人。」有人認為養那種浩然之氣是沒用的,何必去修養呢?這是第一種人。第二種人是「主動助長的,是拔苗的人,不但沒有好處,反而傷害了它。」這兩種人,一種是根本不去管,一種是管太多了。 這個例子是說明修養的方法,過程比結果重要,所以我們不要忘記,努力做該做的事,但是不要幫助它成長;若是刻意要求早些得到結果,就變成有一個外在目的,效果反而不好。所以花較多時間認真而踏實地做好一件事,是很值得的。 〈3.2.4〉 「何謂知言?」 曰:「詖(ㄅㄧˋ)辭知其所蔽,淫辭知其所陷,邪辭知其所離,遁辭知其所窮。生於其心,害於其政;發於其政,害於其事。聖人復起,必從吾言矣。」 「宰我、子貢善為說辭,冉牛、閔子、顏淵善言德行。孔子兼之,曰:『我於辭命,則不能也。』然則夫子既聖矣乎?」 曰:「惡(ㄚ)!是何言也?昔者子貢問於孔子曰:『夫子聖矣乎?』孔子曰:『聖則吾不能,我學不厭而教不倦也。』子貢曰:『學不厭,智也;教不倦,仁也。仁且智,夫子既聖矣。』夫聖,孔子不居。是何言也?」 公孫丑說:「什麼叫做辨識言論?」 孟子說:「偏頗的言詞,我知道它的盲點;過度的言詞,我知道它的執著;邪僻的言詞,我知道它的偏差;閃躲的言詞,我知道它的困境。這些言詞從心思產生出來,會危害政治;在政治上表現出來,會危害具體的事物。如果有聖人再出現,一定會贊成我所說的。」 公孫丑說:「宰我、子貢擅長言談;冉伯牛、閔子騫、顏淵擅長闡述德行。孔子兼有雙方優點,但還是說:『我對於口語表達,並不具備專長。』那麼,先生已經是聖人了吧?」 孟子說:「唉,這是什麼話!從前子貢請教孔子說:『先生是聖人了吧?』孔子說:『聖人,我做不到,我只是學習而不厭煩,教人而不倦怠。』子貢說:『學習而不厭煩,就是明智;教人而不倦怠,就是仁德。仁德加上明智,先生已經是聖人了。』聖人,孔子還不敢自居。你這是什麼話?」 智者具備辨識言論的能力 公孫丑向孟子請教辨識言論。詖辭的「詖」是指遮蔽,有什麼地方被遮蔽了,說話的人自己不覺得,以為自己很客觀。但是孟子一聽就知道,這個言論有偏頗之處。這是第一點。 第二個是淫辭。「淫」在古代是指雨水下得太多,所以有過度的意思。讀《論語》、《孟子》會發現,孔子比孟子溫和些,不喜歡勉強別人,因為「道不同不相為謀」。如果一個人在說話時,堅持只有自己是對的,別人的看法全部有問題,那就有「淫辭」之嫌了。 第三,邪辭,「邪辭知其所離」。「邪」本來是指偏斜,當然是離開了正道。最後一點是「遁辭」。譬如前面讀過的「王顧左右而言他」,不直接談事情,左右四顧,說些別的事。 「言為心聲」,說話代表內心的想法。所以要學習把話說得清楚,讓別人可以正確理解,不要自以為是而引起情緒反應,這就是孟子強調「知言」的效果。知言與養氣配合,是內外兼修的方法。能「知言」的話,與人相處就不會消耗力氣在不必要的誤會上。佛教裡有一個詞,叫做「聖默然」,什麼都不說,但是充滿著很大的說服力量。能夠知言,就會明白什麼是「無聲勝有聲」。 自滿的心沒有成長空間 孟子了解四種有問題的言詞之後,接著說:「這些言詞從心思產生出來,會危害政治。」古代的百姓是被統治的階級,統治者可能會說出偏差的言論,這些言論一旦從心思表現出來就會危害政治,具體的禮樂政刑就會出現問題。 公孫丑十分好學,把握機會繼續問:「宰我、子貢善為說辭,冉牛、閔子、顏淵善言德行。孔子兼之,曰:『我於辭命,則不能也。』然則夫子既聖矣乎?」最後一句很有趣,他居然要孟子自己與孔子比比看。 宰我與子貢口才非常好,《論語.先進》將他們二人列在言語科;至於另外三位——冉伯牛、閔子騫、顏淵更傑出了,他們列名於德行科。「善言德行」,一個人自己有德行的表現,才能闡述德行讓別人明白。自身有很好修行的人,由他來談修行的問題,更容易感動別人。如果只是口才很好,自身並無修行的經驗,那麼說話就沒有感人的力量,所以「善言德行」很不容易。 孔子強調自己不擅長辭令,是要凸顯德行在人生中的首要地位。像顏淵上課從來不提問題,所以孔子說他「不違若愚」,從來沒有違背我的意思,好像很笨的樣子。不過下課之後,私下觀察顏淵的行為,才發現他上課聽到什麼,下課就去實踐,所以可以看到他不斷精進。於是孔子說:「吾見其進也,未見其止也。」意即:我只看到顏淵進步,沒有看到他停下來。 公孫丑當面稱讚孟子是聖人,也是對老師表達崇拜之意,但是孟子不會輕易地陷於狂妄自大的心態。如果心態是自滿的,就沒有成長空間了。 孔子與孟子都不敢自居為聖人,因為儒家對人格修養的要求是永無止境的,只要活著,永遠可以更上一層樓。 由上述可見,所謂浩然之氣,是把人的生命力發揮到極限,抵達與萬物相通、充塞於天地之間的地步,使自己在任何處境都很自在。因為內心「集義」,到最後感覺到自己的生命沒有任何誘惑、困擾,或者限制、障礙。 正道是指人生的光明大道,是人人都可以走的,亦即人生要好好行善;義行是指在特定的狀況中,要隨時準備去行善,因為義是個別的情況,看看「適宜」怎麼做。長期集結義行而生的效果,表現為內心坦蕩而自得其樂,一無所缺而永遠上進,這也就是至大至剛的氣。 〈3.2.5〉 「昔者竊聞之:子夏、子游、子張皆有聖人之一體,冉牛、閔子、顏淵,則具體而微。敢問所安?」 曰:「姑舍是。」 曰:「伯夷、伊尹何如?」 曰:「不同道。非其君不事,非其民不使;治則進,亂則退,伯夷也。何事非君,何使非民;治亦進,亂亦進,伊尹也。可以仕則仕,可以止則止,可以久則久,可以速則速,孔子也。皆古聖人也,吾未能有行焉,乃所願,則學孔子也。」「伯夷、伊尹於孔子,若是班乎?」 曰:「否。自有生民以來,未有孔子也。」 曰:「然則有同與?」 曰:「有。得百里之地而君之,皆能以朝諸侯,有天下;行一不義,殺一不辜,而得天下,皆不為也。是則同。」 曰:「敢問其所以異。」 曰:「宰我、子貢、有若,智足以知聖人,汙不至阿(ㄜ)其所好,宰我曰:『以予觀於夫子、賢於堯、舜遠矣。』子貢曰:『見其禮而知其政,聞其樂而知其德;由百世之後,等百世之王,莫之能違也。自生民以來,未有夫子也。』有若曰:『豈唯民哉?麒麟之於走獸,鳳凰之於飛鳥,泰山之於丘垤(ㄉㄧㄝˊ),河海之於行潦(ㄌㄠˇ),類也。聖人之於民,亦類也。出於其類,拔乎其萃。自生民以來,未有盛於孔子也。』」 公孫丑說:「從前我聽說過:子夏、子游、子張都各有聖人的部分特點。冉牛、閔子騫、顏淵已有聖人全部特點而格局較小,請問先生處於何種情況?」 孟子說:「暫且不談這個問題。」 公孫丑說:「伯夷、伊尹怎麼樣?」 孟子說:「處事的作風不同。不是理想的君主不去服事;不是理想的百姓不去使喚;天下安定就出來做官,天下動亂就退而隱居,這是伯夷的作風。對任何君主都可以服事,對任何百姓都可以使喚;天下安定出來做官,天下動亂也出來做官,這是伊尹的作風。應該做官就做官,應該辭職就辭職,應該久留就久留,應該速去就速去,這是孔子的作風。他們都是古代的聖人,我還做不到他們的表現。至於我所希望的,則是學習孔子。」 公孫丑說:「伯夷、伊尹比起孔子,算是同等的嗎?」 孟子說:「不。自有人類以來,沒有像孔子這樣的人。」 公孫丑說:「那麼,他們有共同之處嗎?」 孟子說:「有。如果能有縱橫各一百里的土地讓他們擔任君主,都能讓諸侯來朝見而統治天下;如果要他們做一件不義的事,殺一個無辜的人,因而得到天下,他們都是不會去做的。這些是他們的共同之處。」 公孫丑說:「請問孔子的不同之處在哪裡?」 孟子說:「宰我、子貢、有若三人,智力足以了解聖人,即使說話誇大也不至於偏袒他們所敬愛的人。宰我說:『以我對先生的觀察,他的傑出遠遠超過了堯、舜。』子貢說:『看見一國的禮制,就知道它所推行的政事;聽到一國的音樂,就知道它所流行的風氣;從一百代以後來評價這一百代的君主,沒有誰能違背這個道理。自有人類以來,沒有像孔子這樣的人。』有若說:『豈只是人類有這樣的不同!麒麟對於走獸,鳳凰對於飛鳥,泰山對於土丘,河海對於水漥,都是同類的;聖人對於百姓也是同類的。但是,高出了他的同類,超出了他的同群。自有人類以來,沒有比孔子更偉大的了。』」 孔門弟子代表性人物大部分在本章出現,德行:顏淵、閔子騫、冉伯牛、仲弓。言語:宰我、子貢。政事:冉有、子路,兩人從政做官表現都不錯。文學:子游、子夏,對文獻方面的資料、讀書方面的心得比較多。此謂孔子所分的四科,有十位優秀學生。 不落入與人互相比較的困境 公孫丑希望孟子能夠把自己定位於孔子的某一種學生,這實在很難回答。所以孟子說:「暫且不談這個問題。」他很聰明,因為一旦說自己像誰,就會落入人與人互相比較的困境了。 「具體而微」這個詞是個術語,譬如治理國家,目標太大了,那就治理鄉村,內容與治理國家一樣,裡面的人際關係、各種分工合作都有類似之處,只是具體而微,格局比較小。 公孫丑乾脆打破砂鍋問到底,接著問伯夷、伊尹如何。這兩個人經常被提出來當作聖人,他們各有自己的特色。孟子回說,他們兩人「不同道」,道指的是做人處事的作風。 伯夷的作風非常清高。要他做官,他要看有沒有好的國君、好的百姓,如果這兩方面都不夠水準的話,他就不做官了。 伯夷的弟弟是叔齊,這兩兄弟是同進退的,最後的遭遇也是一樣,一起餓死了。兩兄弟勸阻周武王未果,逃入首陽山,武王克商之後,他們不吃周朝的食物。司馬遷寫〈列傳〉時,伯夷叔齊排第一位。 伊尹的作風是心存責任感,從不挑三揀四。伊尹是商湯的宰相,聽說他五次去夏桀那邊做官,五次來商湯這裡做官。最後商湯取夏桀而代之,伊尹處在中間竟然沒事,這是很不容易的。但是伯夷與伊尹兩人,一個太清高,一個又太投入。 從政要秉持中庸之道 孔子則不同,他的作風是:應該做官就做官,應該辭職就辭職,應該久留就久留,應該速去就速去。這就產生了一個疑問:如何知道什麼時候應該如何呢?孔子是怎麼判斷的呢? 孔子在離開齊國的時候「接淅而行」,這一段寫在〈萬章〉中:「孔子之去齊,接淅而行,去魯曰:『遲遲吾行也,去父母國之道也。』」他離開齊國時,米撈起來就跑,好像逃命一樣;離開魯國時,走幾步就回頭,看看國君有沒有想到他,再把他請回去。因為齊國不是孔子的祖國,孔子的祖國是魯國。可以速去的速去,可以久留的久留,真是有原則,而運用之妙,存乎一心。 孟子認為孔子與他們都不一樣,自有人類以來,沒有像孔子這樣的人。孟子所謂的人類,當然是指他所知道的中國人,因為那個時候釋迦牟尼和蘇格拉底都已經出現了,我們也不易比較這些聖哲的高下。所以孟子「乃所願,則學孔子」,「乃」就是至於,他個人的願望,就是學習孔子,由此形成了孟子在孔子之後的儒家傳統。 不可為目的而不擇手段 伯夷、伊尹是古代有名的聖人,孔子也是,那麼他們有什麼共有的特色呢?商湯、周文王開始的時候只有七十里、百里的土地,而最後稱王天下,那是因為他們行仁政。孟子認為伯夷、伊尹、孔子都具有這樣的能力與智慧,如果給他們同樣的機會,都可以平治天下。 退一步看,「行一不義,殺一不辜,而得天下,皆不為也。」這一句話驚天動地,自有人類以來,政治家的最高理想就是這句話——做一件不該做的事,殺一個無辜的人,就算把天下給他,他也不要。換句話說,重視每個人的生命價值超過重視天下。權力、財富都不要,但是要尊重每一個人,這是多麼偉大的情操。真正明白儒家的思想以後,內在就會產生信心,可以不動如山。 孔子聖行的完美 公孫丑很好學,想了解最後的祕訣,向孟子請教孔子的不同之處究竟何在,於是孟子列舉了宰我、子貢、有若三個人做為例證。這三個人是孔子的學生,由於他們的才華、智慧以及親炙機會,可以了解孔子的為人。這裡的「汙」是指汙池,即很大很深的水池,與「誇」相通,表示誇大。 宰我認為孔子的傑出遠遠超過了堯、舜。在子貢眼裡,孔子是天下第一,沒有像他這樣的人。因為孔子表現出對禮制的熟悉,對音樂的了解,以及他所採取的原則。子貢對此已有深刻的認識,所以他認為真的讓孔子來執政,推行禮樂教化,將可帶來天下太平,貢獻也將遠超過堯、舜。「等百世之王」的「等」即差等,在此處作動詞,評價差等。 有若則說:「出於其類,拔乎其萃。自生民以來,未有盛於孔子也。」成語「出類拔萃」就出自此處,意思是高出了他的同類,超出了他的同群。 事實上這兩句話是重複的意思,這是古代的修辭手法。什麼情況是出類拔萃的呢?像泰山對於土丘、麒麟對於走獸、鳳凰對於飛鳥,自然界每一物種表現最傑出的、最優美的。鳥再怎麼美,能比過鳳凰嗎?也沒有哪一種野獸像麒麟一樣神奇的。聖人對於百姓的情況也是一樣,出類拔萃。 古代所謂的聖王,「聖」一定要當「王」,才可以平治天下,否則「聖」而不「王」,就沒辦法表現「聖」的效果,讓教化大行於世。孟子認為「聖」是德行修養,孔子已經達到完美的地步,但能不能當王要看時機。總之,孔子成為德行最高的聖人——至聖。這是孟子擴大聖的範圍,以孔子為天下的首聖。 孟子以孔子為至聖,就像莊子以老子為「博大真人」,各自有其學識所肯定的理由。我們與其爭論誰更偉大,不如設法了解這種說法背後的思想體系。 〈3.3〉 孟子曰:「以力假仁者霸,霸必有大國;以德行仁者王,王不待大:湯以七十里,文王以百里。以力服人者,非心服也,力不贍(ㄕㄢˋ)也;以德服人者,中心悅而誠服也,如七十子之服孔子也。《詩》云:『自西自東,自南自北,無思不服。』此之謂也。」 孟子說:「憑藉武力來號召行仁的是稱霸,稱霸必須具備大國的條件;憑藉道德來努力行仁的是稱王,稱王不必有大國的條件:商湯以縱橫各七十里的土地,周文王以縱橫各一百里的土地,就稱王了。憑藉武力使人服從,別人不是真心服從,而是力量不夠;憑藉道德使人服從,別人內心快樂真正順服,像七十多位弟子順服孔子一樣。《詩經.大雅.文王有聲》上說:『從西從東,從南從北,四方無不順服。』說的就是這件事。」 用德政治國,每個人都心悅誠服 「以力假仁者霸」,「假」就是拿來當藉口。拿「仁」來當藉口,並沒有真正行仁。號召行仁是因為這樣可以安定天下,但並沒有真的去做。 「以德行仁者王,王不待大」,這不是假裝,而是努力去實踐「仁」而稱王。因為真正行仁的話,無論國家大小,百姓自然而然就會喜歡。例如周文王重視奉養老人。人都會老,如果老人的福利好,當然大家都去他那兒,而老人來了,子女自然跟著一起來。下一代看到長輩有好的待遇,也會一代一代地支持周文王了。 孟子根據史實,再舉商湯與周文王的土地各七十里、一百里,說明國家雖小,仍可以以仁稱王。現在齊國「方千里」,縱橫各一千里,已經比周朝原來的版圖大多了。如果憑藉武力使人服從,別人因為力量不夠而屈服,並非心服,而是迫於形勢。 孟子說,七十幾個學生順服孔子是「心悅誠服」。孔子並無錢財或者勢力,他過世後,弟子們不但沒有散去,還自願在墳墓邊築室為廬,守喪三年,這就是心悅誠服的明證。 孟子的立場很清楚,孟子一向不贊成用武力稱霸,「春秋五霸」也經常受到他的批評。即使不談國家大政,單就日常生活來說,我們也可以看到「以德服人」與「以力服人」的情況。 重點不在於是否服人,而在於自己若是努力修德,則快樂由內而發;若是專務於追求某種力量(如富貴或武力),想要藉此壓制別人,則不僅取得力量的過程很辛苦,有了力量之後別人又不服,隨時伺機離去。兩相對照,修德當然是正確選擇。 孟子肯定修德的根本理由,在於:人性向善,所以行善最樂。 〈3.4〉 孟子曰:「仁則榮,不仁則辱。今惡(ㄨˋ)辱而居不仁,是猶惡濕而居下也。如惡之,莫如貴德而尊士,賢者在位,能者在職。國家閒暇,及是時,明其政刑。雖大國,必畏之矣。 「《詩》云:『迨(ㄉㄞˋ)天之未陰雨,徹彼桑土(ㄉㄨˋ),綢繆牖(ㄧㄡˇ)戶。今此下民,或敢侮予?』孔子曰:『為此詩者,其知道乎!能治其國家,誰敢侮之?』今國家閒暇,及是時,般(ㄆㄢˊ)樂怠敖,是自求禍也。禍福無不自己求之者。《詩》云:『永言配命,自求多福。』《太甲》曰:『天作孽,猶可違;自作孽,不可活。』此之謂也。」 孟子說:「行仁就獲得榮耀,不行仁就招來恥辱。現在的君主厭惡恥辱卻又處於不行仁的狀態,這就好像厭惡潮濕卻又處於低窪的地方。如果厭惡恥辱,最好的辦法是崇尚道德、尊重士人,使賢良的人有官位,能幹的人有職務。國家太平無事,趁這個時候修明政治法典,那麼即使大國也一定會畏懼它了。 「《詩經.豳風.鴟鴞》說:『趁著天空沒起雲、沒下雨,扒取桑樹根的皮,窗門都要纏繞好。今後底下那些人,有誰還敢欺侮我?』孔子說:『寫這首詩的人,懂得道理啊!能夠治理他的國家,誰還敢欺侮他?』如果國家太平無事,就趁這個時候追求享樂、怠惰遊玩,這是自己尋求災禍。災禍與幸福沒有不是自己找來的。《詩經.大雅.文王》上說,『永遠與天命配合,自己尋求更多的幸福。』《尚書.太甲》上說:『天降下的災禍,還有辦法躲開;自己造的災禍,就沒有活路了。』說的就是這件事。」 治國要有憂患意識 不喜歡被人批評,就不要行不仁之事,正如不喜歡潮濕,就不要住在低窪的地方。孟子藉以指出當時國君的盲點。 「國家閒暇,及是時,明其政刑。」這段話對國君而言很具體,對一般人來說,閒暇時可以思考生命要往哪裡去?此時對生命才會有質的體驗,而不再只是看到量的累積而已。 德國哲學家比柏(J.Pieper)寫過一本名為《閒暇》的書。古代所謂的閒暇,是文化的基礎。一個人要利用閒暇時恢復生命的完整性。平常工作上班時,會把自己當成某種工具,生命就割裂了也分散了。閒暇時,可以消解這種工具性的考量,從生命的整體來看待自己,然後才有文化(如文學、藝術、宗教、哲學)上的創作。 孟子接著引述《詩經》的話。「迨天之未陰雨」,陰代表起雲,太陽被遮住了。「徹彼桑土」,「徹」是取,「彼」是它;「桑土」的「土」是杜、根,桑樹根的皮。 「綢繆」本來是纏繞之意,意思是說這些人好像鳥一樣,利用天還沒有起雲,還沒有下雨的時候,趕快到處去尋找桑樹根的皮,找到之後把鳥巢纏繞好,這是從鳥的角度來說。如果時時謹慎,好好準備的話,就不會被人欺負。這是「未雨綢繆」一詞的典故。 孔子認為寫這首詩的人,懂得一些道理。他把「鴟鴞」比喻為小國,知道未雨綢繆,利用休閒的時間,居安思危,準備充分,就不會被大國欺負了。 自己招來的禍患,沒有挽救的餘地 下一句是至理名言:「禍福無不自己求之者」。看到別人碰到災禍或幸福,不必嘲笑或羡慕,而要思考他怎麼走到這個地步。當然我們也可以說「天有不測風雲」,天災人禍是難以預測的。所以《詩經.大雅.文王》說,「永言配命,自求多福」,意即要我們永遠與天命配合,自己去尋求更多的幸福。 接下來這句也是至理名言:「天作孽,猶可違;自作孽,不可活。」「天作孽」就是所謂風災、水災、自然的災害,科學發達的話,可以掌握災難的前兆,還可以想辦法避開。 至於「自作孽,不可活」,則是因為問題的根源在自己身上。希臘哲人赫拉克利圖(Heraclitus)說:「人的性格即是他的命運。」意思是:一個人的命運(指各種遭遇)主要是由他的性格所決定的。 性格是生來就具備的,那麼由它來決定命運,不是變成宿命論了嗎?實情並非如此,因為人的性格還是可以透過學習與思考而稍做調整。教育的目的在於變化氣質與培養風格,也就是要藉此改善性格,由此造就較為理想的命運。 〈3.5〉 孟子曰:「尊賢使能,俊傑在位,則天下之士皆悅,而願立於其朝矣;市,廛(ㄔㄢˊ)而不征,法而不廛,則天下之商皆悅,而願藏於其市矣;關,饑而不征,則天下之旅皆悅,而願出於其路矣;耕者,助而不稅,則天下之農皆悅,而願耕於其野矣;廛,無夫里之布,則天下之民皆悅,而願為之氓矣。 「信能行此五者,則鄰國之民仰之若父母矣。率其子弟,攻其父母,自生民以來未有能濟者也。如此,則無敵於天下。無敵於天下者,天吏也。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 孟子說:「尊重賢良者,任用能幹者,讓傑出人才都有官位,那麼天下的士人都會高興,並且願意去那個朝廷服務了;市場,提供場地存放貨物而不徵收貨物稅,依法收購而不讓貨物滯銷堆積在倉庫,那麼天下的商人都會高興,並且願意把貨物存放在那個市場了;關卡,只稽查而不徵稅,那麼天下的旅客都會高興,並且願意經過那裡的道路了;對待耕田的人,只要他們助耕公田就不再另外徵稅,那麼天下農夫都會高興,並且願意在那兒的田野耕種了;人們居住之處,沒有勞役稅與額外的地稅,那麼天下百姓都會高興,並且願意做那兒的人民了。 「真能做到這五方面的事,鄰國的百姓就會仰望他有如父母。率領子弟去攻打他們的父母,自有人類以來,沒有能夠成功的。像這樣,就會天下無敵。天下無敵的人,就是奉行天命的官吏。如此而不能稱王天下,那是從來不曾有過的。」 針對各種行業的需求,提出治國五法 孟子提出治國五法,首先是把讀書人安頓好。中興以人才為本,讀書人從政做官,可以為百姓服務。「賢」是賢良,指道德修養好的人;「能」是指專業能力強的人。 第二點是讓商人做生意不用繳稅,賣不掉的貨物政府會設法收購。「廛而不征」,「廛」是指提供場地儲放貨物。對政府來說,這是貨暢其流,任何貨物只要生產出來,一定有地方用得上,只是價錢高低而已。政府在此多做調節,如此一來,誰不願意來你的市場做生意呢? 第三點是針對旅人。關卡為什麼要稽查呢?要看有沒有違法、違禁之物,防止從關外帶了武器來作亂這一類的事情。 第四點是針對農夫。井田中間的一塊就是公田,公田收穫的稻米交給公家叫做「助」,不再另外抽稅了;如果公田的產量不夠的話,政府會有別的方法來處分,這是古代的觀念,不會讓人以私害公。 第五點是關於一般百姓。「廛」在此是指民居,即百姓住的地方。「夫」是指男性服勞役。譬如蓋城牆、挖壕溝,都需要夫。「里」即地,地超過多大,就要繳一些額外的地稅。「布」是錢。古代有些交易是用布的,所以布代表錢,也是稅。意思是讓人住在這裡,不抽勞役方面的稅,也不抽地稅,不會再另外增加額外的負擔。 君主若真能施行仁政,不只是本國百姓,甚至別國的百姓皆願視之為父母。「濟」是指成,即完成一件事。因為鄰國百姓把自己看成父母,鄰國的國君率領百姓來攻打,就是率領子弟來攻打父母,不可能成功。 孟子最後描述的結果確實是很樂觀。基本原則是「視民如親」,把百姓當成家人,按照各行各業的需要,使他們減輕負擔、增加利益,過一種比較自在的生活,亦即安居樂業。自古以來,政治領袖只需多為人民設想,就會受到百姓的感恩戴德,望之猶如父母。我們把「善」界定為「人與人之間適當關係的實現」,然後說儒家的主張是人性向善。從上述說法看來,還算合情合理。 〈3.6.1〉 孟子曰:「人皆有不忍人之心,先王有不忍人之心,斯有不忍人之政矣。以不忍人之心,行不忍人之政,治天下可運之掌上。所以謂人皆有不忍人之心者,今人乍見孺子將入於井,皆有怵(ㄔㄨˋ)惕惻隱之心;非所以內(ㄋㄚˋ)交於孺子之父母也,非所以要(ㄧㄠ)譽於鄉黨朋友也,非惡其聲而然也。」 孟子說:「每個人都有不忍別人受苦的心。先王有不忍別人受苦的心,才會有不忍別人受苦的政治。憑藉不忍別人受苦的心,實施不忍別人受苦的政治,治理天下就像在手掌上轉動東西一樣。我之所以說每個人都有不忍別人受苦的心,理由是:現在有人忽然看到一個孩童快要掉到水井裡,都會出現驚恐憐憫的心。不是想藉此和孩子的父母攀結交情,不是想藉此在鄉里朋友中博取名聲,也不是因為討厭聽到孩童的哭叫聲才如此的。」 有不忍別人受苦的心,就會發展愛民的政治 「不忍人之心」,是指看到別人處於困境或災難中,會覺得於心不忍。手掌上轉動東西很容易,電影中常見有人手上拿兩顆鐵球轉來轉去,看起來很輕鬆,出不了他的手掌心。以「不忍人之心」治理天下,就像把東西放在手上轉動那麼容易,說明它自己就會順利運轉。何以如此?原因依然是:先王對百姓「將心比心」,百姓原本「向善」,自然會形成風動草偃的效果了。 孟子先說出結論,後面再來證明,接著舉「孺子將入於井」為例。「怵惕」是驚恐,「惻隱」是憐憫,這兩個詞合在一起,意思是看到的時候很驚慌,驚慌的同時又覺得很不忍心。這個比喻已經成為孟子思想的招牌之一,值得用心記住。 這種情形並無任何外在的考量,比如心裡盤算著他的父母是誰,可以趁此機會交個朋友,此謂「非所以內交於孺子之父母也」。 第二,「非所以要譽於鄉黨朋友也」。並不是為了期待大家說你是好人,由此得到名聲。 第三,「非惡其聲而然也」。小孩掉下去的話,一定會大聲驚叫,但你並不是因為不喜歡聽到小孩子的哭聲才不忍的。你的不忍完全沒有任何目的。 孟子希望以這個比喻,說明在某種狀況之下,人會直接呈現出本心。人心是一種力量,這個力量不需任何準備的時間,也不需任何好聽的理由,而是直接就發出來憐憫的心,沒有任何其他的目的。只要是人,自然就會由內而發這種不忍之心。 孟子以「孺子將入於井」做為比喻,是為了強調人在來不及思考個人利害關係之時,會直接而自動地顯示出內在的人性。這是孟子的洞見(insight)。然而,一般人討論人性問題時,傾向於把它當成經驗觀察的對象,而忘了可供觀察的人類行為,都是奠基於無法見聞的內心需求。因此,重要的不是你看到了什麼樣的行為,而是這樣的行為是基於何種內心狀態才有可能出現的。 譬如,看到孺子將入於井,會有怵惕惻隱之心,這就是不忍之心,亦即人性顯示為一種「自我要求的力量」,會敦促自己順著不忍之心而採取某種行為。行為合乎內心所要求的,即稱為善;否則即是惡。依此而論,人性正是向善的。 〈3.6.2〉 「由是觀之,無惻隱之心,非人也;無羞惡之心,非人也;無辭讓之心,非人也;無是非之心,非人也。惻隱之心,仁之端也;羞惡之心,義之端也:辭讓之心,禮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人之有是四端也,猶其有四體也。有是四端而自謂不能者,自賊者也;謂其君不能者,賊其君者也。凡有四端於我者,知皆擴而充之矣。若火之始然,泉之始達。苟能充之,足以保四海;苟不充之,不足以事父母。」 「由此看來,沒有憐憫心的,不是人;沒有羞恥心的,不是人;沒有謙讓心的,不是人;沒有是非心的,不是人。憐憫心是仁德的開端,羞恥心是義行的開端,謙讓心是守禮的開端,是非心是明智的開端。人有這四種開端,就像他有四肢一樣。有這四種開端卻說自己不能行善,是傷害自己的人;說他的君主不能行善,是傷害君主的人。所有具備這四種開端的人,如果知道要去擴大充實它們,就會像柴火剛剛燃燒,泉水剛剛湧出。假使能擴充它們,足以保住天下;假使不能擴充它們,連事奉父母都做不到。」 心的四端是向善的力量 在忽然之間碰到一種狀況,就會立即表現出內心真正的樣子。人的內心有四端,也可以說是在四種狀況下的四種心,即:惻隱、羞惡、辭讓、是非。心只有一個,但是表現出來的狀態卻有多種。孟子在此只是舉其主要的四種來說明。他連續說了四種「非人也」,我們在理解時,要稍加說明,譬如:「沒有」要增添為「完全沒有」;完全沒有憐憫心的不是人,這樣更為合乎孟子的意思。一個人若是完全沒有憐憫心,或者在任何情況下都沒有憐憫心,那麼你說他是「非人」,他也不會有任何感覺。 仁德是指做好事幫助別人。幫助別人是出於憐憫心,此即仁德的開端。憐憫心一發動,不會考慮外在的因素,譬如希望被別人稱讚,或者得到好處等等。這時只問自己內心是否願意幫忙。孟子強調的是仁德的根源。 「義」是該做的事,沒做到該做的事會覺得慚愧,就是出於羞恥心。我們的文化特別重視個人與群體之間的關係,就是因為我們強調羞恥心。 這和基督宗教的原罪觀念可以做個對照。東方文化是一種恥感文化;西方文化則是一種罪感文化。 受宗教影響的西方文化認為人有「原罪」,最初神與人訂了約,而人破壞了這個約,所以有罪。《聖經》上說,亞當、夏娃偷嚐禁果,沒有遵守他們與神的約定。後來的人就一直懷有罪惡感,總覺得自己對不起無限完美的神,心懷愧疚,感到自己的不堪。事實上,西方文化環繞著「原罪」的題材,有許多深刻的反省。 而以中國來說,我們是把個人放在群體中間來加以比較。羞恥感就是自己達不到社會上大家都接受的標準,所以覺得慚愧。例如我們的社會講究光宗耀祖、要面子、重人情,這些都與羞恥有關。 西方文化談到「罪」的時候,不太重視「我」與別人的關係,而較為注意「我」個人生命的需求。有罪就須通過信仰、通過行善來設法彌補。在此,孟子是以羞恥心做為義行的根源。 禮在古代的生活不可或缺,因為它界定了每一個人的身分與責任。每一種身分都有一定的行為規範,所以禮就包含了各種規範。像敬老尊賢,禮尚往來,其根源來自謙讓的心。 在〈告子上〉談到四端時,則稱此為「恭敬的心」,意思是一樣的。謙讓才會守禮,大家守禮則人間有秩序,長幼尊卑言行合宜。尊重這個秩序的話,對自己也有好處,譬如我們年老時,別人也會把我們當成長輩來尊重。謙讓心是守禮的開端,不只是表面對別人有禮貌,重要的是根源在於內心。 一個人是否明智,端視他能不能分辨是非。是非這兩個字包括對錯與真偽,亦即「是」與「不是」。「是」字很有意思,古代是以「日正」為是,因為太陽在正午時,大地一片光明,沒有任何偏斜的陰影,所以叫做「是」。 就像「德」字,古代以「直心為德」,有德就一定要直接從內心發出來,沒有扭曲。德一定是以真誠做基礎,所以說「直心為德」。再譬如「仁」,古代的「仁」字寫成上「身」下「心」,身心合一就是仁,做為一個人,身以心做為基礎,亦即身體按照心的安排來表現行為,那就是仁。 以上是心之四端。人的外在有手腳四肢,內心也有這種四種開端。值得注意的是:有四端猶如有四肢,而不是有四善(仁、義、禮、智)猶如有四體。所以不可依此而說人性本善,而只能說人性向善。 用真誠的行為來提升生命 「火之始燃,泉之始達」,是孟子經常使用的話,描寫開始發展的力量的狀態。火一定是往上燒的,愈燒愈旺;水一定往下流的,愈流愈快,這叫做力量。我常說人性向善,「向」字即指力量而言。 孟子談人性時,知道人性不可能直接加以描述,所以使用動態比喻。像火,火是動態的,火一靜下來就熄滅了;水是動態的,水如果停下來就是死水,這是孟子行文精彩之處。 如果不願意擴充的話,做不到仁、義、理、智,連事奉父母都做不到,因為事奉父母也需要憐憫、恭敬、辭讓、是非之心運作起來;擴充出來到了最高境界就可以保住天下。像周文王、周武王就是擴充出來之後,從身邊的人推廣到天下所有百姓。有「不忍人之心」,才會實踐「不忍人之政」。 孟子談人性,有兩段完整的資料,此處是其一,另一處是〈告子上〉。人有心,心有四端,發展出來成為四種善,叫做仁、義、禮、智。善在於仁、義、禮、智,而不在於惻隱之心、羞惡之心、辭讓之心、是非之心。 孟子認為人的心非常敏感,看到任何狀況出現時,馬上會以四種可能性來回應:惻隱、羞恥、辭讓、是非。這四端展現出來,加以充擴的話,就像水開始流,火開始燒,實踐出來之後的善行則叫做仁、義、禮、智,亦即善在於仁、義、禮、智。 這一段的精彩之處在於孟子所說的「心有四端」,是人心在特定情況下對特定對象所表現的趨力。這些特定的趨力,形成要求自己付諸行動的力量,所針對的分別是仁德、義行、守禮、明智。 仁德是從內在的德表現為外在的行;義行是合宜的正當行動;禮是後天學來的規定,而守禮的基礎是內在的謙讓心;有是非心就會表達明智,可以判斷各種具體的狀況。這四種善裡面,最重要的是仁,其次是義、禮、智。 換言之,心的四端即是向善的力量,是由內而發的。善必須是由內而發到行為的完成,並且要採取適當的方法去行動,這些合起來才可說是一個善的行為。人只要真誠,就會發現那種力量是生動而活潑的。 〈3.7〉 孟子曰:「矢人豈不仁於函人哉?矢人唯恐不傷人,函人唯恐傷人。巫、匠亦然。故術不可不慎也。 「孔子曰:『里仁為美。擇不處仁,焉得智?』夫仁,天之尊爵也,人之安宅也。莫之禦而不仁,是不智也。不仁、不智,無禮、無義,人役也。人役而恥為役,由弓人而恥為弓,矢人而恥為矢也。如恥之,莫如為仁。仁者如射:射者正己而後發;發而不中,不怨勝己者,反求諸己而已矣。」 孟子說:「製箭難道比製鎧甲的更為殘忍嗎?製箭的唯恐不射傷人,製鎧甲的唯恐人被射傷。治病的巫醫與製棺的木匠之間也是如此。所以選擇謀生之術不能不慎重啊。 「孔子說:『住在有仁德的地方才最理想。選擇住處而錯過了仁德的地方,怎麼算得上明智呢?』仁德,是天所賦予的尊貴爵位,是人所擁有的安定住宅。沒有人阻擋而不行仁,是不明智的。無仁德、不明智、不守禮、無義行,這種人只能做僕役。做僕役又以被人役使為恥,就像製弓的人覺得製弓可恥,製箭的人覺得製箭可恥一樣。如果覺得可恥,不如就行仁。行仁的人有如比賽射箭:射箭的人端正自己的姿勢再發箭;如果沒有射中,不抱怨勝過自己的人,而要反過來在自己身上尋找原因。」 對立的利益難免相互衝突 矢是箭,「矢人」是指製箭的人;「函人」是指製鎧甲的人。賣箭的人,唯恐箭不銳利,箭不能傷人誰會買?賣鎧甲的人當然希望他的鎧甲很堅固,箭都射不穿。 古人生病也會找巫醫來治病。孔子說:「人而無恆,不可以為巫醫。」(《論語.子路》),一個人如果沒有恆心的話,連巫醫也治不好他的病,譬如他不聽醫生的吩咐按時吃藥。可見巫、醫是合在一起的。「匠」是木匠,這裡特別指做棺材的人。做棺材的人希望人有病不要治好,他的棺材生意才會興隆,和做醫生的希望相反。 選擇職業很重要,不同的職業需要不同的心思,久而久之,有些心思可能會背離人的正常情感。然而社會分工合作,各種行業都需要人,所以孟子意在提醒我們不要輕易受行業的特性所影響,並且不可因為行業而失去行仁的心。仁是「天之尊爵」與「人之安宅」,除了努力行仁,人生沒有光明坦途。 超越相對限制,安居在仁德之所 接著孟子引用孔子的話:「里仁為美。擇不處仁,焉得智?」「美」代表理想的作為。 每個人都希望在社會上有高貴的地位,而仁德不但是天所賦予每個人最尊貴的爵位,同時也是人所擁有的安定住宅。立場十分明確。 「莫之禦而不仁,是不智也」,因為「仁則榮,不仁則辱」;而「不仁、不智,無禮、無義,人役也」,也就是因為只能聽從別人的使喚,自己根本沒有獨自走上人生正途的能力。 而做僕役、製弓的、製箭的人,都不要以自身的職業為恥,其實做任何行業都不要覺得慚愧,只要是正當職業,一定直接或間接對社會有所貢獻,那麼就安分守己,真誠地做人,做好分內的事情。 而「仁者如射:射者正己而後發;發而不中,不怨勝己者,反求諸己而已矣。」失敗了不會怪別人,只怪自己沒有好好練習,這就是現代運動家的精神——反求諸己:任何事覺得不滿意時,先問自己有沒有盡責。因為自己本身就是病根,自己本身也有改善的能力。換句話說,成敗都是自己,不要怪罪別人。至少有一件事可做,就是行仁。 這一章有一句重要的話:仁是「天之尊爵,人之安宅」。換言之,人之所以可貴,就是因為他有行仁的能力,只要行仁,活在世界上就很安穩。行仁就能心安理得,在任何地方都坦蕩蕩,人生又怎能不幸福呢? 〈3.8〉 孟子曰:「子路,人告之以有過,則喜。禹聞善言,則拜。大舜有大焉,善與人同,舍己從人,樂取於人以為善。自耕稼、陶、漁以至為帝,無非取於人者。取諸人以為善,是與人為善者也。故君子莫大乎與人為善。」 孟子說:「子路,別人指出他的過錯,他就歡喜。禹,聽到良善的言詞就拜謝。偉大的舜更是了不起,善行與別人分享,捨棄自己而追隨別人,樂於吸取別人的優點來自己行善。從當農夫、陶工、漁夫,直到成為天子,沒有一項優點不是向別人學來的。吸取眾人的優點來自己行善,就是偕同別人一起行善。所以君子最高的楷模就是偕同別人一起行善。」 向善之心是生命成長的最佳指引 子路是孔子的學生,個性勇敢而豪爽,但他的勇敢不是用來對付別人,而是用來對付自己。孟子說子路「聞過則喜」,聽到別人指出自己的過失就很開心,因為可以藉此改善自己。人對自己很容易盲目,眼睛只看到別人的毛病,看不到自己的缺點。子路很了不起,勇敢面對自己。 大禹更了不起,「聞善言則拜」。禹是天子,天子聽到好的話就拜謝,表示願意與大家一起努力。舜是「樂取於人以為善」,集眾善之長,有人稱讚他,他謙稱是向別人學的。結果自己變得愈來愈好,同時也提升了別人的生命層次。 舜的事蹟在《史記.五帝本紀》如此記載:「舜耕歷山,歷山之人皆讓畔;漁雷澤,雷澤之人皆讓居;陶河濱,河濱器皆不苦窳。一年所居成聚,二年成邑,三年成都。」意即:舜在歷山當農夫時,當地的農夫從互相侵略轉化為互相謙讓;在雷澤捕魚時,當地漁夫願意均分漁獲量;在河邊做陶器,做出來的陶器品質都不差。一年後聚在一起的人愈來愈多,二年後成鄉鎮,三年後成都市。三年下來,舜所在地就變成一個大都市。大家都樂意與他在一起,因為他「樂取於人以為善」。 「與人為善」就是同別人一起行善,這是最偉大的德行。儒家所謂的「善」,是指「人與人之間的適當關係」,因此一人行善,自然會影響周圍的人。如果能與大家一起走上善途,人生不是更美好嗎? 〈3.9〉 孟子曰:「伯夷,非其君不事,非其友不友。不立於惡人之朝,不與惡人言;立於惡人之朝,與惡人言,如以朝衣朝冠坐於塗炭。推惡(ㄨˋ)惡(ㄜˋ)之心,思與鄉人立,其冠不正,望望然去之,若將浼(ㄇㄟˇ)焉。是故諸侯雖有善其辭命而至者,不受也。不受也者,是亦不屑就已。柳下惠不羞汙君,不卑小官;進不隱賢,必以其道;遺佚而不怨,阨窮而不憫。故曰:『爾為爾,我為我,雖袒裼(ㄒㄧˊ)裸裎(ㄔㄥˊ)於我側,爾焉能浼我哉?』故由由然與之偕而不自失焉,援而止之而止。援而止之而止者,是亦不屑去已。」 孟子曰:「伯夷隘(ㄞˋ),柳下惠不恭。隘與不恭,君子不由也。」 孟子說:「伯夷,不是理想的君主不去服事,不是理想的朋友不去結交。不在惡人的朝廷做官,不與惡人交談。在惡人的朝廷做官,與惡人交談,就像穿戴禮服、禮帽坐在泥土炭灰上一樣。把這種討厭惡人的心情推廣出去,他會想,如果與一個鄉下人站在一起,而那人帽子戴得不正,他就會生氣地走開,像是會被玷汙一樣。因此,諸侯即使有好言好語來相請的,他也不接受。不接受,也就是不屑於接近罷了。柳下惠不以壞君主為羞恥,也不以官職低為卑下;入朝做官,不隱藏才幹,但一定遵循自己的原則;丟官去職而不抱怨,倒楣窮困而不憂愁。因此他說:『你是你,我是我,你即使在我旁邊赤身裸體,又怎能玷汙我呢?』所以他能隨和地與這樣的人相處而不失去自己的風度,拉他留下他就留下。拉他留下他就留下,也就是不屑於離開罷了。」 孟子又說:「伯夷器量狹隘,柳下惠態度不嚴肅,狹隘與不嚴肅,君子是不這麼做的。」 君子愛惜自己的操守 伯夷為人清高,當武王平定了商紂的混亂後,天下都歸附周朝,可是他卻對周朝的行徑引以為恥,所以「義不食周粟」,立志不吃周朝的東西,最後餓死於首陽山。伯夷這個人在德行上毫不妥協,對偏頗的人可謂一絲不苟。 柳下惠的作風與此大不相同,所以孟子說伯夷是「不屑就已」,亦即不屑於接近,柳下惠則是「不屑去已」,不屑於離開。這兩人的性格真是南轅北轍,但是兩人都有自己的操守。伯夷會認為人應該潔身自愛;柳下惠則不放棄那些比他差的人。伯夷的作風會讓人立志奮鬥,要努力往上提升;柳下惠則認為不如寬待別人,總要為別人留餘地。 孟子認為,伯夷的性格固然清高,但是有些拒人於千里之外,排除了許多人向他學習的機會,未免顯得格局狹隘。柳下惠則是別人拉他留下來,他就隨和接受,有些來者不拒的意味。這兩人,一個太狹隘,一個不太嚴肅,各有所偏。 孟子要依循的是孔子的方式——中道,無可無不可,該怎麼樣就怎麼樣。這需要保持高度的警覺與明智的判斷。 孟子對伯夷與柳下惠的評價,在〈萬章下〉將有更完整的介紹。 卷四〈公孫丑篇〉下 〈4.1〉 孟子曰:「天時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三里之城,七里之郭,環而攻之而不勝。夫環而攻之,必有得天時者矣;然而不勝者,是天時不如地利也。城非不高也,池非不深也,兵革非不堅利也,米粟非不多也;委而去之,是地利不如人和也。故曰:域民不以封疆之界,固國不以山谿之險,威天下不以兵革之利。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寡助之至,親戚畔之;多助之至,天下順之。以天下之所順,攻親戚之所畔;故君子有不戰,戰必勝矣。」 孟子說:「天候時機比不上地理優勢,地理優勢比不上眾人團結。面對三里的內城,七里的外城,包圍起來攻打卻不能獲勝。能夠包圍起來攻打,一定是配合了天候時機,但是卻不能取勝,這就是天候時機比不上地理優勢。城牆不是不高,護城河不是不深,兵器鎧甲不是不銳利堅固,糧食不是不多,然而很快就棄城逃走,這說明地理優勢比不上眾人團結。所以說,限制百姓不必用國家的疆界,保護國家不必靠山川的險阻,威行天下不必藉兵器的銳利。合乎正道的君主,很多人會來幫助;背離正道的君主就很少人幫助了。幫助的人少到最後,連親戚都背叛他;幫助的人多到最後,天下人都歸順他。以天下都歸順的人去攻打親戚都背叛的人,所以君子不用戰爭,若是戰爭則必定勝利。」 治國的最高境界 孟子在本章一開始,先陳述了天時、地利、人和之間的優劣,然後再來證明。 天時是指自然界季節的變化,包括作戰雙方的客觀條件,得到天時,才有辦法把敵人包圍起來。攻打別人的城池,至少要比對方多六、七倍以上的兵力,但是包圍而無法攻占,就說明了「天時不如地利」。 「城非不高也,池非不深也,兵革非不堅利也,米粟非不多也;委而去之。」可能是心理防線瓦解了,被長期包圍覺得害怕了,其實城裡還有許多人,糧食、武器也都沒有問題,還可以再守個一年半載,結果大家不能同心協力,就只好棄城而逃,這說明了「地利不如人和」。 孟子進而引申其理,這三句話,一是限制百姓,二是保護國家,三是威行天下。當國君的當然都希望依序做到這三件事。 但是他們採取的辦法,往往就是孟子所警告所反對的。限制百姓,讓他們出境困難,目的是怕人逃光了;如果是政治清明的國家,還怕百姓不來歸順嗎?要保護國家,也不能只靠地理環境的優勢,而是要讓百姓同心同德。然後,威行天下靠的是文化的力量,而不是全憑武力。 這裡所描寫的似乎就是商湯、周文王這些古代聖君,不然說不出「戰必勝矣」四字。正所謂「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行仁政自然就「得道多助」。而一個人的好名聲,是因為他所做的事合乎人性的要求,自然就形成某種聲望,使百姓心嚮往之。 我們在社會上與人相處,首先要把握「人和」的部分,因為它操之於己,只須尊重別人、多為人設想,即可產生良性的互動。有了人和,再尋求「地利」,亦即根據自己所處的位置,發揮其最大的功用。譬如,同一個官位,換人來做,即有不同的領導風格與實際效益。至於「天時」,則是就大環境而言,經濟不景氣時以保守為主,經濟起飛時則放手一搏。由人和到地利,再配合天時,則人生之如意發展將是可以預期的。 〈4.2.1〉 孟子將朝王,王使人來曰:「寡人如就見者也,有寒疾,不可以風。朝(ㄓㄠ),將視朝,不識可使寡人得見乎?」 對曰:「不幸而有疾,不能造朝。」 明日,出弔於東郭氏。公孫丑曰:「昔者辭以病,今日弔,或者不可乎?」 曰:「昔者疾,今日愈,如之何不弔?」 王使人問疾,醫來。孟仲子對曰:「昔者有王命,有采薪之憂,不能造朝。今病小愈,趨造於朝,我不識能至否乎?」使數人要於路,曰:「請必無歸,而造於朝。」 不得已而之景丑氏宿焉。景子曰:「內則父子,外則君臣,人之大倫也。父子主恩,君臣主敬。丑見王之敬子也,未見所以敬王也。」 曰:「惡!是何言也!齊人無以仁義與王言者,豈以仁義為不美也?其心曰,『是何足與言仁義也』云爾,則不敬莫大乎是。我非堯、舜之道,不敢以陳於王前,故齊人莫如我敬王也。」 景子曰:「否,非此之謂也。禮曰,『父召,無諾;君命召,不俟(ㄙˋ)駕。』固將朝也,聞王命而遂不果,宜與夫禮若不相似然。」 孟子準備去朝見齊宣王。齊宣王恰好派人來說:「我原想來看望您的,但是著涼了,不能吹風。明天早晨我將臨朝聽政,不知您是否肯來讓我見見?」 孟子回答:「我不幸生病了,不能前往朝廷。」 第二天,孟子出門去東郭氏家裡弔喪。公孫丑就說:「昨天推說有病,今天卻去弔喪,也許不合適吧?」 孟子說:「昨天生病,今天好了,怎麼不能去弔喪呢?」 齊宣王派人來探病,還有醫生同行。孟仲子回答來人說:「昨天接到大王的命令,他正好生病,不能前往朝廷。今天病稍微好些,就趕快上朝去了,我不知道現在到了沒有?」孟仲子立刻派了幾個人去路上攔截,告訴孟子說:「您一定不要回家,趕快前去朝廷。」 孟子沒有辦法,就到景丑氏家裡過夜。景子說:「在家有父子,在外有君臣,這是人與人之間最重要的關係。父子之間以慈愛為主,君臣之間以恭敬為主。我見到大王對您的敬重,卻沒有見到您怎麼尊重大王。」 孟子說:「唉,這是什麼話!齊國人中沒有一個同大王談論仁義的,難道是認為仁義不好嗎?他們的心思是:『這種人哪裡值得同他談論仁義』等等,這才是最大的不恭敬啊。至於我,不是堯舜的正道,不敢在大王面前陳述,所以齊國人當中沒有像我這樣尊敬大王的。」 景子說:「不,我所說的不是這個。《禮經》上說,『父親召喚兒子,不能用『諾』應答;君主宣召,臣子不等馬車駕好就先走。』您本來準備去朝見,聽到大王的命令反而不去了,這恐怕與《禮經》所說的不大符合吧。」 君臣之間依照規矩行事 孟子準備去朝見齊宣王。孟子當時在齊國擔任客卿,是類似顧問的非正式的官,沒有實際的權位,隔一段時間才要去上朝。 孟子本來已經穿好衣服準備上朝,此時齊宣王正好派人來說,因為著涼,不能吹風,所以將今日之約改為明天,不知是否可以。做為一國之君,這樣說其實已經很客氣了。孟子立刻回答說:「我也不幸生病了,不能前往朝廷。」孟子並非撒謊,而是要表現出他的原則,因為他主動依規定上朝,與他被召見上朝,是兩回事。 結果第二天孟子出門去東郭氏家裡弔喪。此時齊宣王派人來探病,還有醫生同行。孟子的一個親戚孟仲子出於好意,不但幫著圓謊,還趕緊叫人去攔截孟子,並傳話給孟子,要他趕緊前往朝廷。 「采薪之憂」是古代對生病的描述詞,有病不能去山上採薪。這是含蓄而文雅的說話方式。但是,孟子打定主意之後,誰能動得了他呢? 既然齊宣王派人去家中探視,孟子不方便直接回家,只好到景丑氏家裡過夜。孟子也真頑固,就是不去上朝。宣王派人去探病,還帶醫生同行,可見他對孟子的敬重。孟子呢?表面上看來閃閃躲躲的,好像很不大方。 以尊重之心相互對待 景子引《禮記》來批評孟子:「父召,無諾;君命召,不俟駕。」君主宣召臣子,臣子不能等馬車駕好再走,而是要立刻出門;讓馬車駕好之後再追上來,這樣做代表尊重。 古代回答別人的時候有兩個字,一是「唯」,一是「諾」。說一個人唯唯諾諾,就是說他奉命唯謹,不敢表示任何不同的意見。唯是「好的」,諾也是「好的」,但是「唯」表示禮貌。譬如,孔子對曾子說「吾道一以貫之」,曾子曰「唯」。說「諾」的口氣比較驕傲,所以父親召喚兒子時,兒子不能用「諾」應答。 本章最精彩的地方是:孟子認為對國君尊重,不能只看外在的行為,而要看自己是否為國君陳述「仁義」。別人只知奉承國君,孟子則以言論及行動提醒國君要努力實踐仁義。換言之,肯定國君是有上進心的政治領袖,才是對國君最大的尊重。 我們交朋友也是一樣,如果只是「群居終日,言不及義,好行小慧」,就無異於對朋友不夠尊重。曾子說:「君子以文會友,以友輔仁。」所謂「以友輔仁」,就是要以朋友彼此勉勵的方式,來幫助對方走上人生正途。對朋友如此,對國君亦然。 〈4.2.2〉 曰:「豈謂是與?曾子曰:『晉、楚之富,不可及也。彼以其富,我以吾仁;彼以其爵,我以吾義;吾何慊乎哉?』夫豈不義而曾子言之?是或一道也。天下有達尊三:爵一,齒一,德一。朝廷莫如爵,鄉黨莫如齒,輔世長民莫如德。惡得有其一以慢其二哉?故將大有為之君,必有所不召之臣;欲有謀焉,則就之。其尊德樂道,不如是,不足與有為也。故湯之於伊尹,學焉而後臣之,故不勞而王;桓公之於管仲,學焉而後臣之,故不勞而霸。今天下地醜德齊,莫能相尚,無他,好臣其所教,而不好臣其所受教。湯之於伊尹,桓公之於管仲,則不敢召。管仲且猶不可召,而況不為管仲者乎?」 孟子說:「難道我說的是這個嗎?曾子說:『晉國、楚國的財富是無法比得上的。不過,他憑藉他的財富,我憑藉我的仁德;他憑藉他的爵位,我憑藉我的義行;我還欠缺什麼呢?』這些話難道沒有正當性,而是曾子隨便說說的嗎?大概有另一番道理吧。天下公認為尊貴的有三樣:爵位、年齡、品德。在朝廷上,沒有比爵位更尊貴的;在鄉里中,沒有比年齡更尊貴的;輔佐世道、教育百姓,沒有比品德更尊貴的。他怎能憑著一種就來輕視另外兩種呢?所以,想要大有作為的君主,必定有他不能召喚的臣子;有什麼事要商量,就親自前去請教。要崇尚德行而喜歡正道,如果不這樣,就不值得同他一起有所作為。因此商湯對於伊尹,先向他學習,然後再任用他為大臣,所以不費力氣就稱王天下。齊桓公對於管仲,先向他學習,然後再任用他為大臣,所以不費力氣就稱霸天下。現在天下大國諸侯,土地大小相同,德行作風相似,誰也不比誰好,這沒有別的緣故,就是因為喜歡任用聽從他們的人,而不喜歡任用教導他們的人。商湯對於伊尹、齊桓公對於管仲,就不敢用召喚的。管仲尚且不可召喚,何況是不願做管仲的人呢?」 仁、義是儒家的法寶 孟子說:「難道我說的是這個嗎?」他這時考慮的不是一般的禮儀或規定,不是表面上誰對誰比較禮貌的問題。 接著孟子引曾子的話:「晉、楚之富,不可及也。彼以其富,我以吾仁;彼以其爵,我以吾義;吾何慊乎哉?」春秋時代,晉、楚兩國的財富超過各國,當然不是曾子比得上的。不過,彼有財富我有仁,彼有爵位我有義。以仁義來對抗富與爵,這種氣魄真是讓人震撼。仁、義是儒家的法寶,這種法寶不是儒家發明的,而是儒家了解人性,看到人性的真相是向善的,所以仁德、義行合乎人性,這個力量發出來必定可大可久,又怎麼是任何財富與爵位可以比擬的? 天下公認為尊貴的有三種,也就是古代社會的穩定要靠三種秩序的配合。在朝廷上沒有比爵位更尊貴的,鄉里中沒有比年紀更尊貴的,文化及教育方面沒有比品德更有力量的。三足鼎立,國家才有真正的安定。如果全靠爵位,等於「泛政治化」,一切都以官位來決定其價值,那麼社會風氣一定流於偏差及扭曲,許多人也將為達目的而不擇手段了。 也因此,齊宣王怎麼可以憑其爵位,而忽視年紀、德行呢?齊宣王只有一尊(爵位),孟子有兩尊(年紀、德行),所以齊宣王尊敬孟子,是應該的。 虛心求教是真正大氣度 一個國君在他的國家裡,一定有些人是他召喚不來的。有德行、智慧的人,是他要去請教的。如果舉國之中,沒有「不召之臣」,就表示國君找不到可以開導或教誨他的人,那麼國君不是很容易陷於一意孤行、剛愎自用的處境而不自知嗎? 國君要有所作為,亦即努力推行仁政,讓天下百姓都可以安居樂業,進而讓天下都上軌道。 「地醜得齊」,醜是類,也就是相似。「莫能相尚」,尚就是超過。各國國君半斤八兩,都喜歡任用聽話的人,而不喜歡任用那些可以教誨自己的人。 管仲固然立下很大的功勞,孔子稱讚管仲了不起,但是他達到某種成就後就停下來享受,而未能從稱霸到稱王,所以孟子自認為不屑於做管仲。這是第二次孟子明白說出他的抱負遠在管仲之上。 稱霸需要武力、外交手段加上聰明才智,管仲可以做到,但是如果給孟子機會的話,他會進而輔佐國君稱王。稱王要用仁政,就是減輕賦稅、免除勞役、愛民如子,讓大家過安和樂利的生活,不會像管仲一樣,志得意滿之後,就作威作福了。 所以在《論語.八佾》裡,孔子也批評了管仲:「管氏而知禮,孰不知禮?」如果管仲這個人懂得什麼是禮的話,天下有誰不知道禮的?亦即管仲有了成就之後就奢侈享受,忘記了要更加照顧百姓。當然,他通過外交手段避免了戰爭,功勞很大,但在孟子看來,還可以做得更好。 「大有為之君,必有所不召之臣」,這就是齊宣王召喚而孟子不去的原因。孟子認為自己至少具備伊尹、管仲的本事,如果齊宣王一召喚他就去的話,表示他不是不召之臣,而齊宣王也沒有向他學習的誠意。國君若想做到商湯、齊桓公的成就,就要有那種風度,要尊重「不召之臣」,由此才可往上看齊,不斷地革新進步。 〈4.3〉 陳臻問曰:「前日於齊,王餽兼金一百而不受;於宋,餽七十鎰而受;於薛,餽五十鎰而受。前日之不受是,則今日之受非也;今日之受是,則前日之不受非也。夫子必居一於此矣。」 孟子曰:「皆是也。當在宋也,予將有遠行,行者必以贐(ㄐㄧㄣˋ),辭曰:『餽贐。』予何為不受?當在薛也,予有戒心,辭曰:『聞戒,故為兵餽之。』予何為不受?若於齊,則未有處也。無處而餽之,是貨之也。焉有君子而可以貨取乎?」 陳臻請教說:「以前在齊國,齊王送您一百鎰上等金,您不接受;在宋國,宋君送七十鎰,您接受了;在薛國,薛君送五十鎰,您也接受了。如果以前不接受是對的,後來接受就是錯的;如果後來接受是對的,以前不接受就是錯的。先生一定處於其中一種情況吧。」 孟子說:「都是對的。在宋國的時候,我準備遠行,對遠行的一定要送些路費,宋君說:『送上路費。』我為什麼不接受?在薛國的時候,我聽說路上有危險,需要戒備,薛君說:『聽說需要戒備,送錢給你買兵器。』我為什麼不接受?至於在齊國的時候,就沒有什麼理由。沒有理由而送錢,那是收買我。哪裡有君子可以用錢收買的呢?」 受與不受都合於基本原則 齊國、宋國和薛國的國君,都曾送孟子上等金,孟子拒絕了齊王之贈,卻接受了宋、薛兩國之贈,他的學生陳臻有所困惑就說:「前日之不受是,則今日之受非也;今日之受是,則前日之不受非也。夫子必居一於此矣。」這是使用邏輯上的兩難法,因為兩種情況必居其一,看來孟子非認錯不可了。古代二十兩為一鎰,但「金」不是指黃金,而是黃銅。兼金是指上等的金,價格比平常的金多一倍。 但是,孟子清楚地回答:「皆是也。」因為孟子是在宋國作客,他離開宋國要遠行時,主人宋君送些路費是當時的規矩,孟子認為合理,就接受了。 戰國時代,隨時隨地都可能發生戰爭,而孟子離開薛國時,路上不太安寧,有盜賊出沒,所以薛君送錢給孟子買一些兵器,多帶幾個隨從,可以保護安全。 孟子離開齊國時,既不是遠行,路上也很安全,因此沒有理由接受齊宣王的贈金。「焉有君子而可以貨取乎?」這話說得義正辭嚴。這表示孟子不是看錢多錢少,而是要看有沒有收下的正當理由。 孟子做人處事,強調的是理,理上說得通才可以心安。他要遠行,國君送錢當然接受,這是合乎情理的,只要合情合理,把天下給他都可以接受,就像舜接受堯的天下;但是如果沒有什麼道理,則對金錢一介不取。這就是原則,君子愛財,取之有道。 定力的來源——志向 一個人安於平凡的生活,表面看來很容易,事實上要面對各種誘惑與挑戰。平常心就是「道」,能夠維持平常心,不受外界的影響,不隨喜怒哀樂而起伏,更不受一時衝動的左右。要做到這一步,內心一定要有信念與定力,而定力的來源就是志向。 考驗一個人不是看他平常的處境,而要看他遇到困難時如何去面對。一個人有了志向,任何時候都是新的開始,每遇狀況就要問自己該怎麼做?不能想別人是不是有好運,或者自己是不是受委屈,而須就事論事。任何事,該做就做,不該做就不做。孟子這種氣魄對一般人有如當頭棒喝,「該我得的我就得,不該得的一介不取」,「介」是指一點點小東西,哪怕是一根迴紋針,不是我該得的我都不拿。 第四章的往後幾節大部分談到孟子在齊國的事。孟子如何決定要不要做官,他離開的理由又是什麼?這些都牽涉客觀的歷史事實。人生最大的困難就是做選擇,選擇的時候應該考慮什麼因素?我們可以從孟子的故事裡面,慢慢地歸納出一些心得,做為自己的參考。 〈4.4〉 孟子之平陸,謂其大夫曰:「子之持戟(ㄐㄧˇ)之士,一日而三失伍,則去之否乎?」 曰:「不待三。」 「然則子之失伍也亦多矣。凶年饑歲,子之民,老羸(ㄌㄟˊ)轉於溝壑,壯者散而之四方者,幾(ㄐㄧ)千人矣。」 曰:「此非距心之所得為也。」 曰:「今有受人之牛羊而為之牧之者,則必為之求牧與芻矣。求牧與芻而不得,則反諸其人乎?抑亦立而視其死與?」 曰:「此則距心之罪也。」 他日,見於王曰:「王之為都者,臣知五人焉。知其罪者,唯孔距心。」為王誦之。 王曰:「此則寡人之罪也。」 孟子到了平陸,對當地的大夫孔距心說:「如果你的衛士一天三次失職,你會開除他嗎?」 孔距心說:「不必等到三次。」 孟子說:「那麼你失職的地方也夠多了。遇到災荒年頭,你的百姓年老體弱的餓死在田溝、山溪裡,年輕力壯的逃散到四方去,大概一千人了。」 孔距心說:「這不是我能夠解決的。」 孟子說:「假使有個人接受別人的牛羊而替他放牧,那麼這個人就一定要為牛羊找到牧場與草料。如果找不到牧場與草料,那麼他是把牛羊還給主人呢?還是站在那兒看著牛羊餓死呢?」 孔距心就說:「這是我的罪過啊。」 過了幾天,孟子謁見齊宣王說:「大王的地方長官,我認識五位。明白自己罪過的,只有孔距心。」接著就把那番問答敘述一遍。 齊宣王說:「這是我的罪過啊。」 誠懇面對自己的過錯 孟子到了平陸,對當地的大夫孔距心說:「子之持戟之士,一日而三失伍,則去之否乎?」這就是說話的技巧,不直接問他有沒有盡到職責,而是先舉例,讓他自己去回答。孔距心是大夫,就是今日所謂的縣長,大夫也分上、中、下三個層級。 如果一個衛士在值班的時候擅離崗位,去查勤時不見人影,有事找他也沒有下落。「伍」在軍隊是行伍,就是行列。「失伍」是指失職,就是沒有站在該站的位置,沒有做好該做的事。孔距心倒是很有魄力,對於這種人不等三次,立即開除。 孟子接著指出孔距心「失職」之處。孔距心卻認為,自己只是個小小的縣長,能做什麼決定呢?資源很有限,倉庫又不夠,而且是中央在管理,饑荒不是他能夠解決的。 這種回答等於是為自己開脫責任,於是孟子用了比喻的方式,此效果遠遠勝過直接指摘別人。孔距心聽完,立即承認是自己的罪過。他算是很誠懇的,立刻就認錯了。 執政者應有擔待的氣度 幾天之後,孟子在謁見齊宣王時說:「大王的地方長官,我認識五位。明白自己罪過的,只有孔距心。」換句話說,孟子一定同這五位縣長都說過類似的比喻,但其他人都不認為自己有罪,可見這個國家五分之四的官員都不知認錯、改過及努力。 孟子就把那番問答敘述一遍,齊宣王這一次還不錯,馬上認錯。因為縣長能做的有限,而身為國君,沒有幫助百姓解決困難,當然是國君的罪過最大。孟子的用意就在這裡。一個國家要治理好,責怪縣長沒有用,所以他要指向國君,希望國君知過能改,趕快推行仁政。 人最缺乏自知之明。孔距心原本也像另外四位縣長一樣,認為自己只是小小的地方官,無法為中央的決策負責。但是,孟子提醒他:代別人照管牛羊時,力不從心就該辭職,不能任由牛羊餓死。人須自知與自覺,不然很可能因為自己失職而使百姓受苦。像「笑罵由人,好官我自為之」的心態,不但是失職,更是可恥的。 〈4.5〉 孟子謂蚔(ㄔˊ ㄨㄚ)曰:「子之辭靈丘而請士師,似也,為其可以言也。今既數月矣,未可以言與?」 蚔諫於王而不用,致為臣而去。齊人曰:「所以為蚔則善矣;所以自為,則吾不知也。」 公都子以告。曰:「吾聞之也:有官守者,不得其職則去;有言責者,不得其言則去。我無官守,我無言責也,則吾進退,豈不綽綽然有餘裕哉?」 孟子對蚔說:「你辭去靈丘大夫的職位,請求擔任司法官,似乎是對的,因為可以向大王進言。現在過了幾個月了,還不可以進言嗎?」 蚔向大王進諫而不被採納,就辭官走了。齊國有人說:「孟子為蚔考慮得倒是很好,但是他怎麼為自己考慮,我就不知道了。」 公都子向孟子報告這番話。孟子說:「我聽說過:有固定官位的,無法行使職權就該離去;有進言責任的,無法以言進諫就該離去。我既沒有固定官位,也沒有進言責任,那麼我的行動要進要退,不是寬綽而大有餘地嗎?」 每個職位都有應盡的基本責任 齊國的蚔,辭去原本靈丘大夫的職位,請求擔任司法官。他之所以轉換職位是為了可以接近國君,勸諫國君做一些該做的事。但是孟子認為已經過了好幾個月,他都沒有動靜,似乎沒有盡到責任。司法官負責有關法律、制度的問題,是中央官員,可以就近向宣王進言。 於是,蚔向齊王進諫而不被採納,就辭官走了。「致為臣」的「致」是指辭掉官位,原意是「還給你」,後來辭官都用「致」字,如「致仕」。 一個官員在國君面前不受重用,甚至被罷官,但可能在百姓中有很高的聲望。民間有所謂的清議,反映了百姓的判斷。所以蚔辭官之後,百姓對他的評價反而很好。 齊國人認為孟子要求蚔有為有守,為什麼自己好像無所作為呢?孟子也在齊國做客卿,怎麼不表現一下呢?如果齊宣王不理他,為何不辭職呢?公孫丑就來向孟子轉述這種意見。 孟子回答道:「有官守者,不得其職則去。」譬如負責管理鐵路的人,鐵路出狀況就得辭職,不能推卸責任。 其次,「有言責者,不得其言則去。」譬如監察委員就有進言責任,進言而國君不聽,最好辭職。 孟子沒有「官守」也沒有「言責」,那麼他的「進退」,不是綽綽有餘嗎?「綽綽有餘」一詞已成為常用的成語,與莊子的「遊刃有餘」,顯然有異曲同工之處。 孟子強調的是,人的言行要與他的身分、角色配合,尤其是擔任公職為民服務,不能尸位素餐。孟子在齊國並沒有負責任何特定的職務,只是客卿,並無固定的職位,所以不能以「無法盡責就辭職」來要求他。換言之,我們不要用同一個標準來看待所有的人,而要配合他的身分和角色來一併考量。 〈4.6〉 孟子為卿於齊,出弔於滕,王使蓋(ㄍㄜˇ)大夫王驩(ㄏㄨㄢ)為輔行。王驩朝暮見,反齊、滕之路,未嘗與之言行事也。 公孫丑曰:「齊卿之位,不為小矣;齊、滕之路,不為近矣,反之而未嘗與言行事,何也?」 曰:「夫既或治之,予何言哉?」 孟子在齊國擔任客卿,奉命前往滕國弔喪。齊王派蓋邑大夫王驩為副使同行。王驩與孟子朝夕相見,來回於齊國、滕國的路途上,孟子卻不曾與他談論過出使的事。 公孫丑說:「齊國卿的官位不算小了,齊國與滕國之間的路途不算近了,來回一趟卻不曾與王驩談過出使的事,為什麼呢?」 孟子說:「他既然事情都辦好了,我還說什麼呢?」 即使意見不合,也不必樹敵 這一章出現的王驩,是孟子很討厭的人。 滕文公原想好好做個國君,詳情參看〈滕文公〉,不料年紀輕輕就過世了。此時孟子在齊國擔任客卿,因為孟子年紀比較大,輩分比較高,而且和滕文公是老朋友,所以齊王派孟子為特使,前往滕國弔喪。 齊王同時派蓋大夫王驩為副使同行,王驩與孟子朝夕相見,來回於齊國、滕國的路途上,孟子卻不曾與他談論出使的事。因為孟子根本不願和他說話,連出使期間要做的事都避而不談。 公孫丑覺得奇怪,不知為何孟子不與王驩商量事情。這個學生很聰明,知道孟子做任何事、說任何話一定有他的道理,也知道孟子一定要被問到,才願意說出緣由。孟子就說:「夫既或治之,予何言哉?」「夫」是他,本來是匹夫的意思,這句話聽起來有點酸酸的。 王驩是齊王寵信的權臣,雖然擔任副使,卻行事專擅,什麼事都自己做主。因此孟子與他保持距離,要做什麼也不與他商量,避免發生爭執。 所以,不要輕易樹敵。人可以沒有偉大的朋友,但不能沒有偉大的敵人。人在成長過程中難免會與別人產生誤會,但沒有必要到處樹敵。所謂「不能沒有偉大的敵人」,是說如果敵人不夠偉大,不足以與你互相抗衡,那麼你何必把他當成敵人呢?又何必浪費時間在這樣的人身上呢?反之,如果有個偉大的敵人,彼此勢均力敵,那麼在互動過程中,正好可以激發生命的一切潛力。 〈4.7〉 孟子自齊葬於魯,反於齊,止於嬴。充虞請曰:「前日不知虞之不肖,使虞敦匠事。嚴,虞不敢請。今願竊有請也:木若以美然?」 曰:「古者棺槨無度,中古棺七寸,槨稱之。自天子達於庶人,非直為觀美也,然後盡於人心。不得,不可以為悅;無財,不可以為悅。得之為有財,古之人皆用之,吾何為獨不然?且比化者無使土親膚,於人心獨無恔(ㄒㄧㄠ)乎?吾聞之也:君子不以天下儉其親。」 孟子從齊國到魯國去安葬母親,返回齊國時,在嬴地停留。充虞請教說:「前些日子,您不知道我沒有才幹,派我監理棺槨的製造,當時事情匆迫,不敢請教。現在想冒昧問一下:棺木好像太華美了吧?」 孟子說:「上古對棺槨的厚度沒有規定,中古規定棺七寸,槨的厚度與棺相稱。從天子直到百姓,講究棺槨不只是為了美觀,而是要這樣才算盡了孝心。如果受法令限制不能這麼做,就不會稱心;如果沒有錢財可以這麼做,也不會稱心。既合法令又有錢財,古代人都這麼做了,為什麼只有我不可以呢?並且能避免泥土靠近死者的肌膚,在人子心中難道不欣慰嗎?我聽說過:君子不會因為愛惜天下財富而儉約父母的喪事。」 父母的生命大事,不為金錢而妥協 孟子從齊國到魯國去安葬母親,再返回齊國的時候,在嬴地停留。孟子本來是鄒國人,鄒國是魯國的附庸,也算是魯國的一部分。因為他在齊國做官時,母親跟著他住在齊國,母親過世後就要送她回鄉安葬。 學生充虞對棺木過於華美一事,有些疑惑,於是向孟子請教。「不知虞之不肖」,是非常禮貌地自謙說:「您不知道我不是一個有能力的人」。「敦」就是監督或治理,「匠」是指做棺材的人,「木若以美然」,「以」是太的意思。 孟子對此,說了一番深刻的道理:「古者棺槨無度,中古棺七寸,槨稱之。自天子達於庶人,非直為觀美也,然後盡於人心。」棺是內棺,槨是外棺,以前的棺木是兩層。周朝以前稱作上古,周公治理中原之後,稱作中古。按照周公的方式來說,「非直為觀美也」,不是特別為了外表好看,而是為了盡孝心。 孟子認為既有法令的允許,又有足夠的金錢,那為什麼不買最好的棺木呢?更何況棺木太薄的話,很快就會被腐蝕。雖然死人是沒有感覺的,到最後開棺揀骨,只剩下灰了,但是讓泥土靠近先人的身體皮膚,做子女的心裡難免會覺得不安。孟子做事合乎分寸,由此可見一斑。 孟子最後以「君子不以天下儉其親」做結,這一點的確如此。稍後也會提到:「養生不足以當大事,唯送死可以當大事。」父母活著的時候,奉養他們不算大事,因為每天都要奉養,要繼續努力做好,但是人死就只有一次。所以父母過世以後,就要想辦法增加死後哀榮,再多的錢也就花這麼一次。這就是孟子的心意。 對傳統文化了解愈多,生命植根就愈深;生命有源有本,人就會變得厚道,做任何事中規中矩,並且光明坦蕩。 〈4.8〉 沈同以其私問曰:「燕可伐與?」 孟子曰:「可。子噲(ㄎㄨㄞˋ)不得與人燕,子之不得受燕於子噲。有仕於此,而子悅之,不告於王而私與之吾子之祿爵;夫士也,亦無王命而私受之於子,則可乎?何以異於是?」 齊人伐燕。或問曰:「勸齊伐燕,有諸?」 曰:「未也。沈同問,『燕可伐與?』吾應之曰,『可』,彼然而伐之也。彼如曰,『孰可以伐之?』則將應之曰,『為天吏,則可以伐之。』今有殺人者,或問之曰,『人可殺與?』則將應之曰,『可。』彼如曰,『孰可以殺之?』則將應之曰,『為士師則可以殺之。』今以燕伐燕,何為勸之哉!」 沈同以個人的身分請教:「請問燕國可以討伐嗎?」 孟子說:「可以,國君子噲不應該把燕國讓給別人,相國子之不應該從子噲手中接受燕國。譬如這裡有個士人,你喜歡他,不去請示大王就私下把你的俸祿與爵位讓給他,而這個人也沒有大王的命令就私下接受了這些,這樣可以嗎?燕國的事情與這個例子有什麼不同呢?」 齊國討伐燕國。有人問說:「您勸說齊國討伐燕國,有這回事嗎?」 孟子說:「沒有。沈同問,『燕國可以討伐嗎?』我答覆他說,『可以』,他以為我說得對,就去討伐了;他如果問,『誰可以去討伐?』我就會答覆他,『奉行天命的官吏才可以去討伐。』譬如有個殺人犯,有人問,『這個人可以殺嗎?』我會答覆說:『可以。』如果他再問,『誰可以殺他?』我會答覆說:『司法官才可以殺他。』現在就像用燕國來討伐燕國,我怎麼會去勸說呢?」 執政者對國家負有基本的責任 燕國在北方,與齊國為鄰。燕國發生內亂,沈同是齊國的大夫,以個人的身分請教孟子燕國是否可以討伐。當時的情況是,子噲是燕國國君,他聽說堯舜禪讓的故事,心生羡慕,想要效法古人,就把國家讓給子之,以為如此一來,自己就變成堯、舜了;相國子之居然也受之無愧。 但是國家政權豈能私相授受?執政者輪替得太突然,難免會發生內亂。把世襲的王位讓給別人,子孫當然受不了。燕國發生內亂,齊國趁機攻打燕國,燕國的百姓打開城門來歡迎,齊國五十天就占有了燕國。這就是當時的背景。 國家的公務需要經過法定的程序,如此才有合法的基礎。在孟子所舉的例子中,大王是權力的最後來源;而在燕國的情況中,國君傳位應以封建制度的規定為最高依據。 遵守分際才不會天下大亂 齊國出兵討伐燕國,這時有人問孟子說:「您勸說齊國討伐燕國,有這回事嗎?」儒家在原則上反對戰爭,可以用外交手段解決的事,為什麼要用戰爭呢?所以如果孟子真的勸齊國討伐燕國,那將是很嚴重的問題。 由本段不難了解,為何當時很多人認為孟子「好辯」。孟子認為燕國應該被討伐,但是沈同沒有進一步請教「誰可以去討伐」,就直接出兵了。齊王與沈同這些人都認為力量決定一切,齊國既然有力量討伐混亂中的燕國,自然先下手為強。 但是孟子不以為然,他認為必須師出有名。「天吏」是奉行天命的官吏,或是來自周天子指示,或是心存仁德的好國君,一心只想幫助燕國百姓。 像齊王者流,在孟子口中實在平庸得很,又憑什麼資格去征服別人?孟子被人說成「好辯」,他當然不會同意。是沈同自己沒有問清楚,孟子難道有責任一開始就把後來所說的話全部說清楚嗎?沈同等人如果要把孟子找來一起負責任,那也太過於缺乏自信了。 「以燕伐燕」四個字是很重的批評,這無異於「以暴易暴」,當然不會得到孟子的贊同。所謂天吏,是指實行仁政的君主,當時周朝尚有天子,只是並無實權,各國諸侯有共同維護秩序的責任,所以才會發生一連串與燕國有關的事件。 〈4.9〉 燕人畔。王曰:「吾甚慚於孟子。」 陳賈(ㄍㄨˇ)曰:「王無患焉。王自以為與周公孰仁且智?」 王曰:「惡!是何言也!」 曰:「周公使管叔監殷,管叔以殷畔。知而使之,是不仁也;不知而使之,是不智也。仁智,周公未之盡也,而況於王乎?賈請見而解之。」 見孟子,問曰:「周公,何人也?」 曰:「古聖人也。」 曰:「使管叔監殷,管叔以殷畔也,有諸?」 曰:「然。」 曰:「周公知其將畔而使之與?」 曰:「不知也。」 「然則聖人且有過與?」 曰:「周公,弟也;管叔,兄也。周公之過,不亦宜乎?且古之君子,過則改之;今之君子,過則順之。古之君子,其過也,如日月之食,民皆見之;及其更也,民皆仰之。今之君子,豈徒順之,又從為之辭。」 燕國人起來反抗齊國的占領。齊宣王說:「我對孟子覺得很慚愧。」 陳賈說:「大王不必難過,大王在仁德與明智方面與周公相比,覺得誰比較強?」 齊宣王說:「啊!這是什麼話!」 陳賈說:「周公派管叔監督殷人,管叔卻帶著殷人叛亂。明知道他會反叛而派他去,那是不仁;不知道他會反叛而派他去,那是不智。仁德與明智,周公都沒有完全具備,何況是大王呢?我願意去見孟子向他解釋。」 陳賈見到孟子,問說:「周公是怎樣的人呢?」 孟子說:「古代的聖人。」 陳賈說:「他派管叔監督殷人,而管叔卻帶著殷人叛亂,有這回事嗎?」 孟子說:「有的。」 陳賈說:「周公是知道他會叛亂而派他去的嗎?」 孟子說:「不知道。」 陳賈說:「既然這樣,聖人也會有過錯嗎?」 孟子說:「周公是弟弟,管叔是哥哥。周公的過錯,不也是應該的嗎?並且古代的君子,有了過錯就改正;現在的君子,有了過錯還順著做下去。古代的君子,他的過錯像日蝕月蝕一樣,百姓都看得到;等他改正之後,百姓都仰望他。現在的君子,不但順著過錯做下去,還要找些理由來辯解。」 聖人也有一時之過 齊國占領燕國之後大肆搜刮,胡作非為。大約過了快兩年,燕國人群起反抗,擁立燕昭王復位。 齊宣王覺得對孟子很慚愧。當初孟子勸過他,要他不可以這麼做,就算占領了燕國也要立刻退回來,但是進言未獲採納。現在果然燕國人起來反叛,要把齊國人趕走。 陳賈勸齊宣王不必覺得難過,因為連周公都會犯錯。他以此為藉口,寬慰齊宣王,這是標準的阿諛之臣。 周武王滅商之後,封商紂之子武庚於其舊都,用於安撫殷商的遺民,並且派管叔、蔡叔、霍叔監督。武王駕崩之後,成王年幼,由周公攝政,管叔等人叛亂未果。 陳賈說周公派管叔監督殷人,如果早就知道管叔會反叛還派他去,豈不是故意讓他去做壞事嗎?這是不仁;如果不知道管叔會反叛而派他去,這表示缺乏先見之明,也就是不智。 陳賈很大膽,想去見孟子,叫他不要怪齊宣王。佞臣對大王也真是體貼,他所想的也是兩難法:周公或是不仁或是不智,兩者必居其一。 孟子的解釋是:在複雜的人際關係中,有些過錯是難以避免的。譬如《論語.述而》談到孔子對昭公知禮與否的談話,被陳司敗指出他的過錯。孔子立刻承認自己的過失,但是他的過失是源自當時「不言君親之惡」的習俗。 知錯而不改,才是真正的過錯 孟子說:「周公,弟也;管叔,兄也。周公之過,不亦宜乎?」犯錯也有應該的。既然派哥哥出馬,就不該懷疑他;即使他最後叛亂了,也是無可奈何之事。所以,周公這個過錯是合理的。也許是因為當時管叔聽到謠言,以為周公準備篡位,所以才生叛亂之心。周公輔佐周武王的兒子成王,大權在握,他真要篡位的話並不困難。然而管叔為何對周公缺乏信心呢?兩相對比,才知周公之過是可以諒解的。更何況,有了過錯,改正就好,誰不會犯錯呢? 孔子在《論語.衛靈公》說:「過而不改,是謂過矣。」有了過錯而不改,那才是真正的過錯。「今之君子,豈徒順之,又從為之辭。」有些人有一點學問,但是學問不用在正途上,而專門用來替國君找藉口,使國君不覺得自己有錯,然後施政江河日下,造成國家的災難。 人可能犯下各種過錯,儒家的建議是有過則改。孟子進而嚴詞批評那些順從國君的過錯,還要為他找藉口辯解的人。 齊宣王對孟子又愛又恨。孟子給他一個仁政的理想,使他心生嚮往;但是他的左右近臣既平凡又有私欲,以逢迎附和來討好他,勸他不必在意孟子的言論。孟子後來以「一暴十寒」來描寫宣王,說自己像陽光,而別人卻總是澆冷水,那麼,再怎麼容易生長的植物也活不下去。齊宣王再怎麼有心,也很難堅持上進。對這一切,只能徒呼奈何! 〈4.10〉 孟子致為臣而歸,王就見孟子曰:「前日願見而不可得,得侍同朝,甚喜;今又棄寡人而歸,不識可以繼此而得見乎?」 對曰:「不敢請耳,固所願也。」 他日,王謂時子曰:「我欲中國而授孟子室,養弟子以萬鍾,使諸大夫國人皆有所矜式。子盍為我言之?」 時子因陳子而以告孟子,陳子以時子之言告孟子。 孟子曰:「然,夫時子惡知其不可也?如使予欲富,辭十萬而受萬,是為欲富乎?季孫曰:『異哉子叔疑!使己為政,不用,則亦已矣,又使其子弟為卿。人亦孰不欲富貴?而獨於富貴之中有私龍(ㄌㄨㄥˇ)斷焉。』古之為市也,以其所有易其所無者,有司者治之耳。有賤丈夫焉,必求龍斷而登之,以左右望,而罔市利。人皆以為賤,故從而征之,征商自此賤丈夫始矣。」 孟子辭去客卿的職位,準備回鄉。齊宣王親自去見孟子,說:「過去想看到您而不可能,後來能在一個朝廷共事,我很高興。現在又將捨棄我回去了,不知道今後還能再相見嗎?」 孟子回答說:「我不敢請求罷了,這本來就是我所希望的。」 隔了幾天,齊宣王對時子說:「我想在都城裡給孟子一棟房屋,用一萬鍾糧食供養他的弟子,讓大夫與百姓都有個效法的榜樣。你何不去替我說說呢?」 時子託陳子把這話轉達給孟子,陳子就把時子的話告訴了孟子。 孟子說:「是的,時子怎麼知道這件事不能做呢?如果我想發財,辭掉十萬鍾的俸祿而接受這一萬鍾的賞賜,這是想要發財嗎?季孫說:『子叔疑真奇怪。自己想做官,沒被任用也就算了,卻又叫他的子弟去做卿大夫。誰不想要富貴?偏偏在富貴之中,有人想私自壟斷。』古代經商的人,以自己有的去交換自己沒有的,由相關部門的官吏去管理。有個卑鄙的男人,一定要找塊高地站上去,向左右兩邊張望,企圖網羅市場的利益。人人都認為他卑鄙,於是抽他的稅。對商人抽稅就是從這個卑鄙的男人開始的。」 孟子辭去客卿的職位,準備回鄉。孟子有一定的名望與地位,所以,齊宣王特地親自去見孟子。「得侍同朝」是很謙虛的話,做為國君,高高在上,居然說出「一起共事,一起來侍候百姓」的客氣話。 孟子回答說:「不敢請耳,固所願也。」這八個字也非常文雅,意即:這本來是我想要的,只是不好意思自己開口,因為讀書人總是有一點矜持。 隔了幾天,齊宣王想託時子傳話給孟子。「國」即國都,古代稱首都為國,「中國」即在都城裡面。「養弟子以萬鍾」是古代對老師的客氣話,不能直接說給老師待遇,這樣不太禮貌,而要說這錢是讓他養活弟子的。齊宣王也知道孟子是傑出人物,言行方面皆有過人之處,可以讓國人來效法。 君子不貪求個人富貴 時子又託陳子代為轉達,陳子就把時子的話告訴了孟子。孟子在齊國待了好幾年,大約總有十萬鍾的俸祿,辭官代表他不在乎這個俸祿。現在另外給他一萬鍾,好像是在談條件。孟子不太喜歡別人把待遇說得那麼清楚,好像他是為了錢才留下來的。 他隨即舉了季孫氏談子叔疑的例子。「賤丈夫」一詞,丈夫是男子二十歲以上,賤指卑鄙、卑下。站得高,左右兩邊看一看,就知道這邊有利較多,先取得利再說。然後發現那邊還有利,就再去圖謀。現實的社會不也是如此嗎?做生意的人很辛苦,什麼地方有利可圖,他就努力去謀取,這是可以理解的,但不宜什麼都要,許多利益讓給別人去分享,自己就安分做熟悉的本行,這樣可以讓社會的資源分配比較自然。 孟子會這麼說,是因為時子託陳臻轉達意思,好像擔心孟子不會答應。孟子所舉的例子,則表示了自己考量的並非利益而已。齊宣王以為用一些利益就可以留住孟子,完全不了解孟子的儒者性格,亦即孔子所謂之「君子喻於義,小人喻於利」。 〈4.11〉 孟子去齊,宿於晝。有欲為王留行者,坐而言。不應,隱几而臥。客不悅曰:「弟子齊(ㄓㄞ)宿而後敢言,夫子臥而不聽,請勿復敢見矣。」 曰:「坐!我明語子。昔者魯繆(ㄇㄨˋ)公無人乎子思之側,則不能安子思;泄柳、申詳無人乎繆公之側,則不能安其身。子為長者慮,而不及子思。子絕長者乎?長者絕子乎?」 孟子離開齊國,在晝縣過夜。有個想為齊宣王挽留孟子的人,恭敬地坐著說話。孟子不加理會,靠著桌子打盹。那個人很不高興,說:「我先齋戒了一整天,然後敢來與您說話,您卻睡覺不聽,以後再也不敢與您相見了。」 孟子說:「坐下來!我明白告訴你。從前,魯繆公沒有好人在子思身邊侍候,就不能讓子思安心留下;泄柳、申詳沒有好人在魯繆公身邊幫忙,就不能讓自己安居。你替我這個長輩考慮,卻沒有想到子思的待遇。這是你棄絕長輩呢?還是長輩棄絕你?」 真正的尊重不是做表面工夫 孟子真的離開齊國了,齊宣王還是設法想要挽留他。 有個想為宣王挽留孟子的人,恭敬地坐著說話。古代沒有現在的椅子、凳子,坐的時候態度恭敬,叫做跪坐,正襟危坐,腰桿挺直。坐姿有兩種,一種是臀部靠著腳踝,坐起來比較舒服;一種是臀部離開腳踝,要撐著,比較辛苦。這個說客很有禮貌,恭敬地坐著說話。但孟子不領情,靠著桌子打瞌睡。 孟子對他態度冷淡,他受不了。孟子這時才來開導他。子思是孔子的孫子,孔子雖然一生不太得意,但是他的學問與道德受到後人敬仰,最主要還是他的學生們,像子貢等人,表現非常傑出,所以孔子的孫子就很受重視。魯繆公很在乎子思,一定要安排好人在子思那兒侍候,否則不能讓子思安心留下,這是合理也合禮的待遇了。 泄柳、申詳是魯國的大夫,他們要安排好人在魯繆公身邊,他們做大臣的才會安心。其實我們也知道,如果有壞人在國君身邊進讒言,大臣的位置也坐不穩,所以他們希望有好人在魯繆公身邊幫忙。 孟子認為自己學問道德不亞於當時的子思,所以要他留下來,就須派一些優秀人才在他身邊侍候,並且國君也要有心採納他的建言,這樣孟子才願意留在齊國。 最後的結論是:「子絕長者乎?長者絕子乎?」這個問題有畫龍點睛的作用。因為勸說者怪孟子打瞌睡不理他,好像是長輩不理他,但是他並沒有把孟子當成子思,沒有適當地禮遇孟子,也就是先棄絕長輩了。 國家的混亂往往從失禮開始,如果國家的元老不受尊重,沒有合乎禮制的合理待遇,那麼人與人之間的適當關係就受到挑戰了。孟子如果不計較這些就留在齊國,那麼他又如何可以做為士人與百姓的表率呢? 〈4.12〉 孟子去齊。尹士語人曰:「不識王之不可以為湯、武,則是不明也;識其不可,然且至,則是干澤也。千里而見王,不遇故去,三宿而後出晝,是何濡滯也?士則茲不悅。」 高子以告。 曰:「夫尹士惡(ㄨ)知予哉?千里而見王,是予所欲也;不遇故去,豈予所欲哉?予不得已也。予三宿而出晝,於予心猶以為速,王庶幾改之!王如改諸,則必反予。夫出晝,而王不予追也,予然後浩然有歸志。予雖然,豈舍王哉?王由足用為善;王如用予,則豈徒齊民安,天下之民舉安。王庶幾改之!予日望之!予豈若是小丈夫然哉?諫於其君而不受,則怒,悻悻然見(ㄒㄧㄢˋ)於其面,去則窮日之力而後宿哉?」 尹士聞之,曰:「士誠小人也。」 孟子離開齊國,尹士對人說:「不知道齊王不可能成為商湯、周武王,那是不明智;知道齊王不可能做到,卻還是到齊國來,那是求俸祿。跋涉千里來見齊王,意見不合便離去,在晝縣住了三夜才走,為什麼這麼滯留遲緩呢?我對這一點很不滿意。」 高子把這番話轉告孟子。 孟子說:「那個尹士怎能了解我呢?跋涉千里來見齊王,是我所期望的;意見不合便離去,難道也是我所期望的嗎?我是不得已罷了。我住了三夜才離開晝縣,在我心裡還覺得太快了,齊王或許會改變態度。齊王如果改變態度,一定會召我回去。我離開了晝縣,齊王沒有派人追我,我這才心意暢快地決定回鄉去。我雖然這麼做,難道是肯捨棄齊王嗎?齊王還是有能力推行善政的,齊王如果任用我,那麼豈止是齊國的百姓得到安定,天下的百姓都可以得到安定。齊王或許會改變態度的!我天天盼望啊!我難道像那種器量狹小的人嗎?向君主進諫不被採納,就立刻發怒,臉上露出忿忿不平的神色,離開時非得整天拚命趕路之後才肯投宿嗎?」 尹士聽人轉告這番話,說:「我真是一個小人啊。」 有志難伸只好當機立斷 孟子離開齊國,尹士批評孟子來到齊國,是自己要來的,以為齊宣王是商湯、周武王之類的明君,那是他自己不明智。「干澤」的「干」是求,「澤」就是恩澤、俸祿。對孟子離開時還在晝縣住了三夜,也覺得不滿意。由此可見,孟子的言行成為許多人議論的題材,但是天下又有誰能真正明白孟子的心意呢? 尹士並不了解孟子。齊宣王擺出「禮賢下士」的姿態,孟子有理想有學問,當然希望得君行道,可惜齊宣王無法採納孟子的建言。他怎麼知道齊宣王廣招賢士又無法分辨真正的智慧呢?兩人意見不合並不是孟子所期望的。「王庶幾改之」,「庶幾」是表達期許的副詞。 「浩然」代表什麼?就好像一方面是死了心,絕了意,從此與齊王分道揚鑣;另一方面也好像水勢盛大,擋也擋不住——「浩然有歸志」,現在看開了、看破了,從此以後告老還鄉,不問齊國的事。 孟子還是堅持推行仁政,必定可以稱王天下,齊宣王如果請孟子當宰相,對他言聽計從的話,齊國就會變成一個理想的國家,甚至整個天下也可以得到安定。讀書人的偉大就在這裡,孟子希望照顧的是天下百姓,正如孔子的志向是「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懷之」。 他第二次說「王庶幾改之」、「予日望之」,孟子很少說出如此殷切期待的話語。 尹士聽人轉告了孟子的這番話,還算懂得反省,承認自己誤會了孟子。 孟子的動機很簡單,齊宣王昭告天下歡迎賢才,孟子就來了,來了之後才知道觀念不合,這不是孟子願意的。離開時在晝地待了三個晚上,是希望齊宣王或許會改變態度。等了三個晚上,齊王並未正式派人請他回去,他這才「浩然有歸志」,如同大江東去不再回頭。 自古以來,讀書人總有一番抱負,一旦發現理想與現實無法妥協,那麼要迎合政治現實呢,還是要堅持原則?孟子在齊國努力嘗試過,最後並未成功。當他說出「浩然有歸志」一語時,也是準備從政治轉向教育了。他後來談到人生三樂時,肯定「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勝過稱王天下的快樂(《孟子.盡心上》),值得我們省思。 〈4.13〉 孟子去齊,充虞路問曰:「夫子若有不豫色然。前日虞聞諸夫子曰:『君子不怨天,不尤人。』」 曰:「彼一時,此一時也。五百年必有王者興,其間必有名世者。由周而來,七百有餘歲矣。以其數,則過矣;以其時考之,則可矣。夫天未欲平治天下也。如欲平治天下,當今之世,舍我其誰也?吾何為不豫哉?」 孟子離開齊國,充虞在路上問說:「先生好像有些不愉快的樣子。以前我聽先生說過:『君子不抱怨天,不責怪人。』」 孟子說:「那是一個時候,這是一個時候。歷史上每隔五百年必定會有聖君興起,其間也必定會有輔佐聖君的賢臣出現。從周朝以來,已經七百多年了,按年數計算,已經超過了;按時勢考察,聖君賢臣可以出現了。天還不想讓天下太平吧,如果想讓天下太平,在今天這個時代,除了我還有誰呢?我為什麼不愉快呢?」 有自知之明,就不會陷於無謂的煩惱 「不怨天,不尤人」原是孔子的話,孟子也以此自許。一個人愉不愉快,很容易從臉色看出,學生發現老師看起來好像不太愉快,就問他是不是做不到「不怨天、不尤人」? 經過這一問,孟子才有機會道出心裡的話。那個時代是個亂世,亂世最需要聖君、賢臣出現。孟子把自己當成賢臣,「當今之世,舍我其誰」,這句話的氣勢,千載之下猶有餘震,氣魄真大! 孟子不是為了個人的享受,或者個人的權位與名利,而完全是基於一份理想,就是要為人類創造美好的生活。他出來為百姓服務,是希望天下人人幸福。但是光有好心善意是不夠的,還需要時機配合。 孟子一方面相信歷史有一定的發展軌道,一盛一衰,五百年必有王者興。另一方面,他也相信是「天」在主宰一切,而沒有人可以明白天的安排是怎麼回事。由此形成「盡人事,聽天命」的觀念。天命包括客觀的形勢與條件,也包括個人主觀的志向,如孔子「五十而知天命」。無論如何,孟子的「當今之世,舍我其誰」,已經為讀書人樹立了無與倫比的使命感。 〈4.14〉 孟子去齊,居休。公孫丑問曰:「仕而不受祿,古之道乎?」 曰:「非也;於崇,吾得見王,退而有去志,不欲變,故不受也。繼而有師命,不可以請。久於齊,非我志也。」 孟子離開齊國,住在休地。公孫丑問說:「做官不接受俸祿,這是古代的做法嗎?」 孟子說:「不是的。在崇地,我初次見到齊王,回來後就有離開的念頭。我不想改變心思,所以不接受俸祿。接著齊國有戰事,不可以申請離開。長時間留在齊國,不是我的意願啊。」 道不同不相為謀 孟子在齊國擔任客卿,有一段時間不接受齊王所給的俸祿。他與齊王見面,很快就知道齊王是否願意虛心受教,齊國是否大有可為。孟子因而不接受俸祿。 孟子當時就有離開的念頭。當他第一次見到齊王,就知道沒有什麼可為的了。最後那句「久於齊,非我志也」,說明孟子在齊國待那麼久,並不是他原來的意願。 人生就看如何取捨,該捨就捨,才能堅持自己的原則與理想。兩千多年下來,孟子的思想依然閃耀動人的光彩,而齊宣王呢?當時的國君與權臣呢?他們只是在與孟子互動的過程中留下一些言行紀錄,其中少有可觀之處。他們大概無法想像當初那個老先生,亦即倡言仁政、批評時局、從不同流合汙,卻總是諄諄勸人的孟子,竟然可以因為一套完整的思想體系,而成為歷代讀書人的典型。如果時光可以倒流,他們不知要如何珍惜孟子以及自己與孟子相處的每一個片刻啊! 卷五〈滕文公篇〉上 〈5.1〉 滕文公為世子,將之楚,過宋而見孟子。孟子道性善,言必稱堯、舜。 世子自楚反,復見孟子。孟子曰:「世子疑吾言乎?夫道一而已矣。成(ㄍㄢˋ)謂齊景公曰:『彼,丈夫也;我,丈夫也;吾何畏彼哉?』顏淵曰:『舜,何人也?予,何人也?有為者亦若是。』公明儀曰:『文王,我師也,周公豈欺我哉?』今滕,絕長補短,將五十里也,猶可以為善國。《書》曰:『若藥不瞑(ㄇˋ)眩,厥疾不瘳(ㄔㄡ)。』」 滕文公擔任太子的時候,有一次前往楚國,路過宋國時,與孟子會面。孟子談論人性善良的道理,句句都要提到堯、舜。 太子從楚國返回,又來見孟子。孟子說:「太子懷疑我的話嗎?人生的正途只有一條。成對齊景公說:『他,是個男子,我,也是個男子,我怕他什麼呢?』顏淵說:『舜,是什麼樣的人?我,是什麼樣的人?有所作為的人也會像他那樣。』公明儀說:『周文王,是我的老師;周公這話難道會欺騙我嗎?』現在滕國的土地截長補短,將近縱橫各五十里,仍然可以成為推行善政的國家。《尚書.說命》上說:『如果藥物不能使人頭暈眼花,這個病是治不好的。』」 志向愈高,發展的空間愈大 孟子舉了三個例子,來說明人生的正途只有一條。 第一個例子:「彼,丈夫也;我,丈夫也;吾何畏彼哉?」成是齊國的勇士,他口中的「彼」是指角力的對手。你是勇士,我也是勇士,我怕你什麼呢?這就是說,在立足點平等的情況下,只要努力就可以同別人一較高下。 第二個例子:「舜,何人也?予,何人也?有為者亦若是。」「取法乎上」,選擇比自己好的人做為效法的對象。這句話是孟子轉述顏淵說的,顏淵是孔子最好的學生,原來他以舜為學習楷模,難怪表現如此傑出。 第三個例子,是曾子的弟子公明儀說的:「文王,我師也,周公豈欺我哉?」公明儀以文王為取法的老師,周公是文王之子,說的話自然合乎文王之意,公明儀能夠同時向文王與周公學習,可謂「高尚其志」,令人敬佩。 古人思考年輕人的成長,總是要選擇最好的典型來學習。志向愈高的話,發展的空間也愈大;反之,志向太低卑的話,就乏善可陳了。所以人生要「取法乎上」,別人可以做到,我為什麼做不到呢? 「若藥不瞑眩,厥疾不瘳」,是古代的醫療常識,今天依然適用。譬如吃了感冒藥,覺得頭昏,有助於睡眠休息,然後病才會痊癒。孟子的意思是:滕國雖小,也可以立志追求國泰民安;但是立志之後要進行改革時,一定會有使人頭疼的困擾出現,這時不可灰心,反而要有信心。 本文引用的三段資料,提醒我們:一方面,要相信自己只要努力,一定不會輸給別人;另一方面,要在修德上向古代聖賢學習,並且唯有在修德一事上,人一定有能力達到完美的境地。 本章有「孟子道性善,言必稱堯舜」一語。這句話很明顯是概括之語。事實上,孟子談論人性時,並未「言必稱堯舜」;並且,在此所謂的「性善」,並非一般人望文生義所理解的「人性本善」。以今日的口語來說,「性善」其實是指「人性向善」而言。關於這個問題,在〈告子上〉會再做充分的討論與說明。 〈5.2〉 滕定公薨(ㄏㄨㄥ),世子謂然友曰:「昔者孟子嘗與我言於宋,於心終不忘。今也不幸至於大故,吾欲使子問於孟子,然後行事。」 然友之鄒,問於孟子。孟子曰:「不亦善乎!親喪,固所自盡也,曾子曰:『生,事之以禮;死,葬之以禮,祭之以禮,可謂孝矣。』諸侯之禮,吾未之學也;雖然,吾嘗聞之矣。三年之喪,齊(ㄗ)疏之服,饘(ㄓㄢ)粥之食,自天子達於庶人,三代共之。」 然友反命,定為三年之喪。父兄百官皆不欲也,曰:「吾宗國魯先君莫之行,吾先君亦莫之行也,至於子之身而反之,不可。且志曰:『喪祭從先祖。』曰:『吾有所受之也。』」 謂然友曰:「吾他日未嘗學問,好馳馬試劍。今也父兄百官不我足也,恐其不能盡於大事。子為我問孟子。」 然友復之鄒,問孟子。孟子曰:「然,不可以他求者也。孔子曰:『君薨,聽於冢宰,歠(ㄔㄨㄛˋ)粥,面深墨,即位而哭,百官有司莫敢不哀,先之也。』上有好者,下必有甚焉者矣。君子之德,風也;小人之德,草也。草上之風,必偃(ㄧㄢˇ)。是在世子。」 然友反命。世子曰:「然,是誠在我。」五月居廬,未有命戒,百官族人可,謂曰知。及至葬,四方來觀之,顏色之戚,哭泣之哀,弔者大悅。 滕定公去世了,太子對然友說:「以前孟子在宋國與我談過話,我心裡一直沒有忘記。現在不幸遭到父喪的大事,我想讓你去請教孟子,然後再舉行喪禮。」 然友就去鄒國請教孟子。孟子說:「這不是很好嗎!父母的喪事,本來就是要竭盡自己的心力去辦的。曾子說過:『父母在世時,依禮的規定來事奉;父母過世後,依禮的規定來安葬,依禮的規定來祭祀,這樣可以說是孝順了。』諸侯的喪禮,我沒有學習過;但是,還是聽說過的。三年的服喪期,穿粗布縫邊的孝服,喝粥,從天子到百姓,夏、商、周三代都是這樣的。」 然友回國覆命,太子決定實行三年之喪。宗室百官都不願意,說:「我們宗國魯國的前代君主並沒有實行這種喪禮,我們滕國的前代君主也沒有實行過,到你這一代卻要違反傳統,這是不應該的。況且有記載說:『喪禮、祭禮要遵從祖宗的規矩。』意思是說:『我們是有所繼承的。』」 太子對然友說:「過去我不曾講求學問,喜歡騎快馬與比劍法。現在宗室百官都不滿意我,擔心我不能竭盡心力辦好喪事,您再替我去請教孟子。」 然友又到鄒國請教孟子。孟子說:「是的,這是不能求助於別人的。孔子說:『國君去世,太子把政務交給宰相,喝粥,面色深黑,走到孝子的位置就哭泣。大小官員沒有敢不哀傷的,因為太子帶頭這麼做。』在上位的人愛好什麼,下屬一定更加愛好。『君子的言行表現,像風一樣;百姓的言行表現,像草一樣。風吹在草上,草一定跟著倒下。』這件事就在於太子了。」 然友回去覆命。太子說:「對,這確實在於我自己。」於是太子五個月都住在喪廬,其間沒有發布任何政令與告誡。百官與親族都贊同,認為太子知禮。到了安葬那天,四方各地都有人來觀禮。太子面容悲傷、哭泣哀慟,使來弔喪的人都非常滿意。 一切依禮的規定 滕定公去世了,太子(滕文公)知道孟子很有學問,對許多事都可以提供意見。現在碰到這麼大的事,自然要先聽聽孟子的意見,再決定怎麼做了。於是派然友到鄒國去請教孟子。 孟子說:「不亦善乎!親喪,固所自盡也。」父母過世的時候,子女會由衷地哀傷,平常也許不在意內心的真正情感,有時候好幾年都沒有動過真情,但是碰到父母的喪事,一定會悲從中來。 孟子接著引用曾子的話:「生,事之以禮;死,葬之以禮,祭之以禮,可謂孝矣。」這段話在《論語.為政》裡面,其實是孔子對樊遲所說的。原文是: 孟懿子問孝。子曰:「無違。」樊遲禦,子告之曰:「孟孫問孝於我,我對曰『無違』。」樊遲曰:「何謂也?」子曰:「生,事之以禮;死,葬之以禮,祭之以禮。」 孟懿子是貴族,公卿大夫階級在實踐孝順的美德時,是以禮為主,相對地要花很多錢,但花錢是另一回事,最主要的是他們的身分有示範的作用。 孟子強調以禮為準,建議「三年之喪」,這也是孔子所贊成的。然友回國覆命後,太子決定實施三年之喪。 對於孟子的建議,滕國內部出現了反對的聲浪。滕國稱魯國為「宗國」,是因為兩國祖先皆為周文王之子,魯國周公年長,所以滕國宗之。現在連魯君都沒有行三年之喪,滕國前代君主也沒有這麼做,所以大臣們反對孟子的建議。 所謂三年之喪,依荀子所說,是二十五個月,亦即抵達第三年的第一個月,就滿期了。只是這種規定早已形同具文,滕文公做得到嗎? 上位者要有做表率的魄力 面對這種情況,太子再度派然友到鄒國向孟子請教。孟子先說,這件事的確是不能求助於別人的。父親過世了,喪事要怎麼辦?完全看你,先守好前面五個月的喪期吧。 古代諸侯過世,要等五個月才能埋葬,這是因為別的諸侯國必須派代表來,由於路途及資訊傳遞不便,需要五個月的準備期,天子則需準備七個月,大夫就由諸侯往下遞減。古代特別重視喪禮,喪禮如果辦得不隆重,那是子孫的不孝。 孟子引用孔子的話了:「君薨,聽於冢宰,歠粥,面深墨,即位而哭,百官有司莫敢不哀,先之也。」太子帶頭哀傷,百官也一起為先君哀悼。古人在守喪期間,因為痛苦、哀悼、喝粥,營養不良,臉色看起來黑黑的。國君死時設置靈堂,每天都有百官到靈堂輪流守候,孝子有特別的位置,文公一到孝子的位置就哭泣。 「上有好者,下必有甚焉者」,在上位的人喜歡什麼,下屬就一定更加愛好,這是風氣,風氣總是上行下效的。孟子引用孔子的話:「君子之德,風也;小人之德,草也。草上之風,必偃。」來說明這件事取決於太子。 「草尚(上)之風,必偃」,出自《論語.顏淵》。孔子原來是勸季康子說:「子帥以正,孰敢不正?」他以風動草偃來描述善行的感化力。但是孟子引述此語時,並未特別指涉行善,而是就一般的風氣來說的,顯得比較中性。 聽了孟子一席話,然友回去覆命,太子說:「對!這確實在於我自己。」事在人為,自求多福。 於是太子五個月都住在喪廬,其間沒有發布任何政令與告誡。「廬」是指服喪其間所居的簡陋喪宅。古代諸侯去世,同盟各國會派人前來觀禮,孝子不能住在王宮,要住在茅草蓋的房子裡面,代表守喪。守喪期間,不宜發布政令,因為發布政令的話,等於承認太子並未專心思念過世的父親。 「弔者大悅」這四個字,說明賓客肯定子孫的孝順。這並不是要子孫虛與委蛇,而是希望他們把喪父之痛的真實情感表現出來。 〈5.3.1〉 滕文公問為國。孟子曰:「民事不可緩也。《詩》云:『晝爾于茅,宵爾索綯(ㄊㄠˊ);亟其乘屋,其始播百穀。』民之為道也,有恆產者有恆心,無恆產者無恆心。苟無恆心,放僻邪侈,無不為已。及陷乎罪,然後從而刑之。是罔民也。焉有仁人在位,罔民而可為也?是故賢君必恭儉禮下,取於民有制。陽虎曰:『為富不仁矣,為仁不富矣。』」 滕文公請教怎樣治理國家。孟子說:「百姓的需求是不可延緩的。《詩經.豳風.七月》上說:『白天割取茅草,晚上攪成繩索,趕緊修繕屋頂,很快又將播種百穀。』百姓走在人生正途上,有固定產業的,才有堅定心志;沒有固定產業的,就沒有堅定心志。如果沒有堅定心志,就會違法亂紀,什麼事都做得出來。等到他們犯了罪,然後加以處罰,就等於設下羅網來陷害百姓。哪裡有仁德君主在位卻做出陷害百姓的事呢?所以賢明的君主一定要恭敬節儉,以禮對待臣下,向百姓徵稅要有制度。陽虎說過:『要致富就不能行仁,要行仁就不能致富。』」 滿足百姓的需求,是治國第一順位 滕文公向孟子請教怎麼治理國家。「民事不可緩也」,百姓的需求不能延緩,這一句話很令人感動。收成不好,有錢有資產的富貴人家可以不在乎;但是窮人家一天只有一頓飯,收成不好就挨餓受凍。古代並未實行家庭計畫節育,家裡小孩多了,要養活很不容易。 古代是農業社會,百姓的生活要配合季節,工作很緊湊。所以孟子說「民之為道也,有恆產者有恆心,無恆產者無恆心」。要有恆產才有固定心志。所謂恆產,是指衣食足然後知榮辱,那麼衣食不足怎麼辦呢?為了活下去而為非作歹嗎?窮人還有行善的恆心嗎? 人活在世界上,一定需要一些產業,若是身無分文活不下去,就可能為了活命而誤入歧途。人有了產業,衣食無缺,就可以走上人生正途。孟子很了解這一點,要讓百姓活得下去,先要給他們固定的田地,讓他們可以努力耕耘。工作之後有了收穫,可以自食其力,這樣才符合一個人的生命需求。 換言之,恆產是人生的「必要條件」,所謂必要條件,是說「非有它不可,有它還不夠」,亦即人生若無恆產就活不下去,但是光有恆產顯然是不夠的,還須由此展現恆心,努力行善。 黑格爾指出,一個人的自由以擁有私產為前提。有私產,才能夠自由處理它;如果什麼都沒有,自由只是一句空話。譬如人有坐火車、坐飛機的自由,但沒有錢買票的話,這個自由只是幻想。 因此,不只是人的生存,人的自由也是以私有財產為前提。有私有財產,才可表現自由意志,對財產加以處分,然後發展自己的各種可能性,選擇喜愛的生活方式。孟子早就注意到這一點,人若沒有恆產,那麼要他有恆心好好待人處事,那是強人所難。 所以孟子接著說:「苟無恆心,放僻邪侈,無不為已。及陷乎罪,然後從而刑之。是罔民也。焉有仁人在位,罔民而可為也?」這段話等於是讓國君想清楚,自己是不是仁君。如果是的話,就應該照顧百姓。 合理的制度是根本的原則 「恭儉禮下」,只要是居上位者、領導者,就要恭敬節儉,以禮對待臣下,如此一來,做下屬的自然樂於奉命負責,努力工作了。 孟子最後畫龍點睛,以一句陽虎的話做為例子。他這是「不以人廢言」。陽虎與孔子是同一個時代的人,孔子年輕時苦讀成名,想參加季氏所舉行的宴會,就是被陽虎擋在門外的。後來孔子四十九歲,學問與德行都受眾人推崇,陽虎擔任季氏家臣,就主動來找孔子。事見《論語.陽貨》。 陽虎(又名陽貨)打聽了孔子不在家時,先送一隻蒸熟的小豬到孔子家中。陽虎當時是魯國最有權力的大夫季氏的管家,這種管家也具有大夫的身分,而孔子的身分只是士。陽虎送小豬給孔子,而孔子不在家,那麼按照禮的規定,孔子應該去陽虎府上拜謝。於是孔子也打聽到陽虎不在家時前往拜謝。 結果,孔子在回家的路上碰到陽虎,陽虎說:「過來,我告訴你,具備卓越才幹卻讓國家陷入困境,這可以算是有仁德嗎?喜歡從政做官卻屢次錯過時機,這可以算是明智嗎?光陰似箭,時間是不會等人的。」這話說得很重。孔子說:「諾,吾將仕矣。」孔子四十九歲時被陽虎用激將法一激,才準備出來做官,從五十一歲到五十五歲,一路都做得很好。但是,做得很好也沒有用,因為魯國內部四分五裂,本身的條件太差了。 孟子不以人廢言。壞人說的話有道理,還是要加以肯定。他引述陽虎的話:「為富不仁矣,為仁不富矣。」亦即為富不仁,為仁不富。陽虎的話是說仁與富無法並存,國君如果只想增加財富,就不可能推行仁政。 本章是滕文公向孟子請教治國之法,內容沒有什麼高深的哲理,都是一些對社會現象的觀察,以及對於當時土地制度的說法。 〈5.3.2〉 「夏后氏五十而貢,殷人七十而助,周人百畝而徹,其實皆什一也。徹者,徹也;助者,藉也。龍子曰:『治地莫善於助,莫不善於貢。』貢者,挍(ㄐㄧㄠˋ)數歲之中以為常。樂歲,粒米狼戾,多取之而不為虐,則寡取之;凶年,糞其田而不足,則必取盈焉。為民父母,使民盻(ㄒㄧˋ)盻然,將終歲勤動,不得以養其父母,又稱貸而益之,使老稚轉乎溝壑,惡(ㄨ)在其為民父母也?夫世祿,滕固行之矣。《詩》云:『雨我公田,遂及我私。』唯助為有公田。由此觀之,雖周亦助也。設為庠序學校以教之。庠者,養也;校者,教也;序者,射也。夏曰校,殷曰序,周曰庠;學則三代共之,皆所以明人倫也。人倫明於上,小民親於下。有王者起,必來取法,是為王者師也。《詩》云:『周雖舊邦,其命維新。』文王之謂也。子力行之,亦以新子之國!」 「夏朝每家五十畝地,實行貢法;殷朝每家七十畝地,實行助法;周朝每家一百畝地,實行徹法,其實稅率都是十分之一。『徹』是通的意思,『助』是借的意思。龍子說:『徵取田稅沒有比助法更好的,沒有比貢法更差的。』貢法是比較幾年的收成得到平均的常數,按此來抽稅。豐年時,穀物堆得滿地,多徵些糧不算暴虐,貢法卻收得少;荒年時,就算施肥,收成也不夠納稅,而貢法卻要收到足數。做為百姓的父母,卻讓百姓目光含恨,整年辛苦勞動,收成只能養活父母,還須借貸來補足稅額,使得老人小孩餓死在田溝山溪中,這樣哪裡配做百姓的父母呢?做官的世代享受俸祿,滕國本來就實行了。《詩經.小雅.大田》上說:『雨先下到我們的公田,然後落到我們的私田。』只有助法才有公田。由此看來,就是周朝也是用助法的。接著,要設立庠、序、學、校來教育他們。庠是教養的意思,校是教導的意思,序是陳列的意思。地方的學校,夏朝稱為『校』,商朝稱為『序』,周朝稱為『庠』;國家設立的稱為『學』,三代都一樣。這些機構都是要教人們明白倫理關係的。在上位的人明白了倫理關係,底下的百姓就會互相親愛了。如果有聖王興起,必定會來效法,這樣就成為聖王的老師了。《詩經.大雅.文王》上說:『周家雖是古老的邦國,承受的天命卻是新的。』這是說周文王。您努力實行吧,也來使您的國家氣象一新。」 夏、商、周三代田稅制度的比較 「夏后氏」是指夏禹王朝。夏、商、周三代納稅的方法不同,但是稅率都是十分之一,十分之一的稅率很合理,當時的百姓都覺得沒有什麼壓力。 龍子是誰很難考證,大概是古代的名人。他認為:「治地莫善於助,莫不善於貢。」貢法依照幾年之內的平均數來抽稅,往往很難照顧到實際的狀況。譬如過去五年每年的收入平均起來是一百石米,就照這個來抽十石。收成好時倒無所謂,碰到荒年時,收成只有二十石,抽了十石,只剩下十石怎麼過一年呢?「盻盻然」,意即目光含恨的樣子。 「粒米狼戾」即滿地都是粒米,因為豐收,用也用不完,丟在地上也沒人管,這時多徵一些糧不算暴虐,但是按照貢法的平均數,所收的比例要少很多。所以依孟子的見解,認為貢法不好。 古代人民分兩種,一種是百姓,主要是農夫,以耕田為生;另外一種是公職,就是做官,做官可以領俸祿,不用耕田就有收入,並且有了一個官位之後,世代都給一定的俸祿,就像終身俸一樣。 下雨時,先把公田照顧好,因為收成的時候,如果公田的收成比不上其他八家的話,要追究責任,公田沒有管好是要處罰的。這說明公家的事大家要認真去做。所以孟子接著說:「唯助為有公田。由此觀之,雖周亦助也。」周朝的井田制度有公田,用的是「助法」。 落實教育制度的重要性 百姓生活安定之後,需要教育,政府要設學校。古代的學校,按庠、序、學、校分開來。一般來講,庠、序、校是三種不同的學校制度,其目的都是要學習。「序」本來是指射箭的射,在這裡是陳列之意,就是要把懂得的東西陳列出來,就像博物館一樣。 「學」這個名稱是指國家設立的,當時就有大學,但是只有貴族子弟與少數民間傑出青少年才能夠就讀,一般百姓的小孩沒有機會上大學。孔子十五歲時失學,他才會說:「吾十有五而志於學。」教人們明白倫理關係,這才是教育的重點。 最後,孟子引《詩經》上的:「周雖舊邦,其命維新。」一個國家經常需要提振新的精神,出現新的風氣,這是個挑戰。 這一段是孟子對滕文公的勸誡,提醒他應該讓百姓有好的生活條件和教育。人活在世界上,第一步要吃飽喝足,因為這是生存本能,是必要的。吃飽喝足之後,需要再向上提升,所以要辦教育,讓每一個人懂得做人處事的道理,奉行五倫的規範,促成和諧的社會。如此一來,國家的發展自然欣欣向榮。 〈5.3.3〉 使畢戰問井地。 孟子曰:「子之君將行仁政,選擇而使子,子必勉之!夫仁政,必自經界始。經界不正,井地不鈞,穀祿不平,是故暴君汙吏必慢其經界。經界既正,分田制祿可坐而定也。夫滕,壤地褊小,將為君子焉,將為野人焉。無君子,莫治野人;無野人,莫養君子。請野九一而助,國中什一使自賦。卿以下必有圭田,圭田五十畝;餘夫二十五畝。死徙無出鄉,鄉田同井,出入相友,守望相助,疾病相扶持,則百姓親睦。方里而井,井九百畝,其中為公田,八家皆私百畝,同養公田;公事畢,然後敢治私事,所以別野人也。此其大略也;若夫潤澤之,則在君與子矣。」 滕文公派畢戰向孟子請教井田實施的辦法。 孟子說:「你的國君準備實行仁政,選派你來問我,你一定要好好努力!實行仁政的,一定要從劃分田界開始。田界劃分不正確,井田的面積就不平均,做為俸祿的田租收入就不公平,因此暴君與貪官汙吏必定要破壞田界。田界劃分正確,那麼分配井田、制定官祿就輕而易舉了。滕國土地狹小,但也有政府的官吏,也有耕田的農夫。沒有官吏,就沒有人來治理農夫;沒有農夫,就沒有人來供養君子。我建議:在郊野用『九分抽一』的助法,城市就『十分抽一』,讓他們自行納稅。卿以下的官吏一定要有供祭祀的圭田,每家五十畝,家中未成年的男子另給二十五畝。喪葬或搬家都不離開本鄉,共一井田的各家,出入互相結伴,防盜互相幫助,有病互相照顧,那麼百姓之間就會親近和睦。每一方里土地定為一個井田,每一井田九百畝地,中間一塊是公田,八家各有一百畝私田,並且共同耕種公田。公田農事做完,然後才敢做私田的事,這就是區別官吏與農夫的辦法。這是井田制度的大概情況;至於如何調節改善,那就要看國君與您的努力了。」 農業社會理想的經濟制度 滕文公派畢戰向孟子請教井田實施的辦法。孟子說:「仁政必自經界始」,劃分田界是必要條件。要做成任何事,都要先有必要條件做為基礎,不可光說理想。仁政聽起來好像是個口號,但是孟子首先考慮的就是百姓的實際生活需要,要讓百姓都擁有恆產。 分配井田、制定官祿,這兩件事是穩定社會的第一步,因為官祿是要取自公田的收入,公田順利生產,政府就可以發薪水給公務員,制定官祿就不成問題。 「將為君子焉,將為野人焉」,「為」是有,古代這兩個字可以通用。雖然是農夫負責耕田,但也需要官吏來管理,譬如耕田遇到缺水的時候,需要安排水利措施,這要由國家來做整體規畫,並且由官吏來管理。 孟子建議,在郊野用「九分抽一」的助法,城市就「十分抽一」。城市裡面也有些是工人、商人,依此比例繳稅。「卿以下必有圭田,圭田五十畝;餘夫二十五畝。」古代未滿二十歲的未成年男丁也分得二十五畝田,可以一併耕種。「圭」為潔,士以上的官員只要潔身自愛、負責盡職的,就可以分到圭田,以便奉行祭祀。 「死徙無出鄉,鄉田同井,出入相友,守望相助,疾病相扶持,則百姓親睦。」這一段說明理想社會的安定情況。「守望相助」一詞至今仍在使用。今日強調的「社區」,也有類似的營造目標,可見一般百姓對安定生活的盼望是相似的。 統治者善用制度來治國 孟子在此所提供的是古代經濟方面的知識。從他描述的過程中,可以發現連國君與大臣都不清楚怎麼制定制度,孟子的好學與博聞強記,由此可見一斑。所以,滕君才要向他請教。 本章所述井田制度,實為孟子的理想國或烏托邦的雛形。事實上,在戰國時代,社會階層的交流日趨活躍,農業社會也逐漸轉型,商人開始出頭,時空條件改變,孟子的想法就更難做到了。 孟子說的這一番話,這些國君可能半信半疑,因為他們不明白孟子思想最深的哲理。不先了解人性是怎麼回事,如何可能治國平天下?對人,就要採用合乎人性的方法,不可把人當作動物之一,用動物的方法來對待,那樣將會以強凌弱,以眾暴寡。人總有生老病死,若是忽略弱勢族群,那麼自己年老體衰時又該如何自處? 我們學習孟子,不必計較他所說的井田制度是否可行,而須設法了解他對人性的看法,因為這是一切制度規畫的真正基礎。譬如,主張人性向善時,一方面要讓百姓生活不虞匱乏,另一方面需要推行正確的教育,讓百姓知道如何走上人生正途。兩者配合,才有仁政可言。 〈5.4.1〉 有為神農之言者許行,自楚之滕,踵門而告文公曰:「遠方之人,聞君行仁政,愿受一廛而為氓。」文公與之處。其徒數十人,皆衣褐,捆屨(ㄐㄩˋ),織席以為食。 陳良之徒陳相與其弟辛,負耒(ㄌㄟˇ)耜(ㄙˋ)而自宋之滕,曰:「聞君行聖人之政,是亦聖人也,願為聖人氓。」陳相見許行而大悅,盡棄其學而學焉。 陳相見孟子,道許行之言曰:「滕君,則誠賢君也,雖然,未聞道也。賢者與民並耕而食,饔(ㄩㄥ)飧(ㄙㄨㄣ)而治。今也滕有倉廩府庫,則是厲民而以自養也,惡得賢?」 有一位奉行神農氏學說的人,名叫許行,他從楚國來到滕國,登門謁見滕文公說:「我是從遠方來的,聽說您實行仁政,希望得到一個住所,成為您的百姓。」滕文公給他一個住處。他有弟子數十人,都穿粗麻衣服,以編草鞋、織蓆子為生。 陳良的弟子陳相帶著弟弟陳辛,背著農具從宋國來到滕國,對滕文公說:「聽說您實行聖人的政治,那麼您也是聖人了,我願意做聖人的百姓。」陳相見到許行,非常高興,就完全拋棄以前所學的,改向許行學習。 陳相來見孟子,轉述許行的話說:「滕君確實是個賢明的君主;不過,他還沒有懂得正道。真正賢明的君主應該與百姓一起耕種養活自己,一面燒火做飯,一面治理百姓。現在,滕國有儲存糧食與財貨的倉庫,這是損害百姓來供養自己,怎麼算得上賢明呢?」 這一段談到當時的農家。晚周的思想以儒、道、墨、法、名、陰陽六家為主,其他還有農家、兵家等。農家重視農業,這一段有趣的故事,談的就是農家的立場,有非常精彩的討論。 生活自給自足,共享田園之樂 奉行神農氏學說的許行,聽說滕文公實行仁政,於是從楚國來到滕國,想成為滕國的百姓。農家是以神農氏當作學派的開山祖師。 在遠古時代,經歷過有巢氏、燧人氏、伏羲氏、神農氏四種生活階段,當時中原地區有許多野獸,所以有巢氏住在樹上才可以保命;燧人氏發明火,由於動物怕火,人類就可以從樹上搬到地上來住;伏羲氏馴服野獸,成為人類豢養的家畜;神農氏開始耕田種稻,食物可以由種植而來,開始了農耕生活。 滕文公給許行一個住處。「氓」字的左邊是「亡」,右邊是「民」,代表從外地流亡來的人,不是現在所說「流氓」的意思。農家典型的生活方式,就是要自給自足,「一日不耕,一日不食」,亦即一天不耕田就一天不吃飯,這也是很踏實的生活方式。 陳相見到許行,看到許行的弟子們都自己編草鞋、織蓆子為生,生活儉樸、刻苦,大受感動,於是完全拋棄以前所學的儒家思想,改向許行學習。 他的老師陳良,原是楚國著名的儒家學者。儒家是知識份子,一心一意想要做官來照顧百姓,如果沒有機會做官的話,就從事教育工作,宣講仁義道德。這樣的儒家看來好像沒有什麼用處,還不如學習許行,老老實實自己耕田,大家共享田園之樂。 陳相來見孟子,轉述許行的話,認為滕君雖是賢明的君主,但還沒有懂得正道,真正賢明的君主應該與百姓一起耕種養活自己。國君一面燒火做飯,一面治理百姓,這個理想看似不錯,但是一個國家怎麼可能沒有倉庫以備不時之需呢?有倉庫就代表向百姓抽稅,收稅之後國君不必耕田,倉庫裡的米也吃不完。陳相對此不太滿意,孟子聽了之後好好地回敬他一番,且看下文。 〈5.4.2〉 孟子曰:「許子必種粟而後食乎?」曰:「然。」 「許子必織布而後衣乎?」曰:「否。許子衣褐。」 「許子冠乎?」曰:「冠。」 曰:「奚冠?」曰:「冠素。」 曰:「自織之與?」曰:「否,以粟易之。」 曰:「許子奚為不自織?」曰:「害於耕。」 曰:「許子以釜甑(ㄗㄥˋ)爨(ㄘㄨㄢˋ),以鐵耕乎?」曰:「然。」 「自為之與?」曰:「否,以粟易之。」 「以粟易械器者,不為厲陶冶;陶冶亦以其械器易粟者,豈為厲農夫哉?且許子何不為陶冶,舍皆取諸其宮中而用之?何為紛紛然與百工交易?何許子之不憚煩?」 曰:「百工之事,固不可耕且為也。」 「然則治天下獨可耕且為與?有大人之事,有小人之事。且一人之身,而百工之所為備,如必自為而後用之,是率天下而路也。故曰,或勞心,或勞力;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於人;治於人者食人,治人者食於人,天下之通義也。 「當堯之時,天下猶未平,洪水橫流,氾濫於天下,草木暢茂,禽獸繁殖,五穀不登,禽獸偪(ㄅㄧ)人,獸蹄鳥跡之道交於中國。堯獨憂之,舉舜而敷治焉。舜使益掌火,益烈山澤而焚之,禽獸逃匿。禹疏九河,瀹(ㄩㄝˋ)濟、漯(ㄊㄚˋ),而注諸海;決汝、漢,排淮、泗而注之江,然後中國可得而食也。當是時也,禹八年於外,三過其門而不入,雖欲耕,得乎?后稷教民稼穡(ㄙㄜˋ),樹藝五穀,五穀熟而民人育。人之有道也,飽食煖(ㄋㄨㄢˇ)衣,逸居而無教,則近於禽獸。聖人有憂之,使契(ㄒㄧㄝˋ)為司徒,教以人倫,父子有親,君臣有義,夫婦有別,長幼有序,朋友有信。放勳曰:『勞之來之,匡之直之,輔之翼之,使自得之,又從而振德之。』聖人之憂民如此,而暇耕乎?」 孟子說:「許子一定自己栽種糧食才吃飯嗎?」陳相說:「是的。」 孟子說:「許子一定自己織布才穿衣嗎?」陳相說:「不是,許子穿粗麻衣服。」 孟子問:「許子戴帽子嗎?」陳相說:「戴的。」 孟子說:「戴什麼樣的帽子?」陳相說:「戴白綢帽子。」 孟子說:「是他自己織的嗎?」陳相說:「不,用糧食換來的。」 孟子說:「許子為什麼不自己織呢?」陳相說:「會妨礙農耕。」 孟子說:「許子用鍋甑燒飯,用鐵器耕田嗎?」陳相說:「是的。」 孟子說:「是他自己製的嗎?」陳相說:「不,用糧食換來的。」 孟子說:「用糧食換取鍋甑鐵器,不算是損害瓦匠、鐵匠;瓦匠、鐵匠也用他們製作的鍋甑鐵器換取糧食,難道就是損害了農夫嗎?並且許子為什麼不兼做瓦匠、鐵匠,樣樣東西都從自己屋裡取來用呢?為什麼要忙忙碌碌同各種工匠交換呢?為什麼許子這麼不怕麻煩呢?」 陳相說:「各種工匠的工作,本來就不可能一面耕種一面操作的。」 孟子說:「那麼,難道治理天下就能一面耕種一面操作嗎?有官吏的工作,有小民的工作,並且一個人身上的用品,要靠各種工匠來製作才能齊備。如果一定要自己製作而後使用,那將率領天下人疲於奔命了。所以說:有的人操勞心思,有的人操勞體力;操勞心思的治理別人,操勞體力的被人治理;被人治理的養活別人,治理人的靠別人養活,這是天下共同的法則。 「在堯的時候,天下尚未太平,洪水橫流,到處氾濫,草木叢生茂盛,禽獸大量繁殖,穀物沒有收成,禽獸迫害人類,獸蹄鳥跡的路途遍布中原各地。堯特別為此憂慮,提拔舜來全面治理。舜派伯益掌管用火,伯益就用大火把山野沼澤的草木燒掉,使禽獸逃跑躲藏起來。大禹疏通九條河道,引導濟水、漯水流入海中;挖掘汝水、漢水,疏濬淮水、泗水,讓它們流入長江。這樣,中原百姓才能耕種有飯吃。那個時候,大禹八年在外,三次經過自家門口都沒有進去,即使是想親自耕種,能做得到嗎?后稷教導百姓各種農事,種植五穀;五穀成熟了,才可養育百姓。人類生活的法則是:吃飽穿暖,生活安逸而沒有教育,就和禽獸差不多。聖人又為此憂慮,於是任命契為司徒,教導百姓倫理關係:父子有親情,君臣有道義,夫婦有內外之別,長幼有尊卑次序,朋友有誠信。堯說:『勞動及催促他們,匡正及期勉他們,輔導及協助他們,使他們自己走上正路,然後賑濟及加惠他們。』聖人為百姓憂慮到這種地步,還有空閒耕種嗎?」 每種職業都有正面價值 孟子利用提問法,帶出許子思想的不合理處。他問陳相,許子自己先織布才穿衣嗎?戴帽子嗎?是自己織的嗎?(古代有冠禮,男子二十以上,有士的身分的,就要戴帽子。)燒飯的鍋,耕田的鐵器,也是自己做的嗎?陳相都說是用糧食換來的。孟子的論點很清楚,他為什麼不自己做?既然說要自己耕田、自己吃飯,那麼別的東西為什麼不自己動手做? 孟子接著提出評論:「以粟易械器者,不為厲陶冶;陶冶亦以其械器易粟者,豈為厲農夫哉?」農夫種田可以吃飽,但是光吃飽而沒有衣服、帽子、鍋盤碗盞,也沒辦法生活。孟子希望陳相可以了解,每個人的工作都有其價值,也都是不可或缺的。因此,不可以只認同農夫,而否定別的行業。 所以孟子說:「有大人之事,有小人之事。且一人之身,而百工之所為備,如必自為而後用之,是率天下而路也。」這裡的「路」字變成動詞,代表到處奔跑。這就是需要分工合作最基本的道理。 能力好的人為公共事務獻身 孟子最後說出了他的重點:「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於人(國家的管理階層要設法規劃百姓如何分工合作);治於人者食人,治人者食於人。」 孟子說的道理很簡單,自古以來每個社會都是分工合作。農家不懂這個道理,認為「民以食為天」,耕田最重要,任何事都不能妨礙耕田。真要這樣做的話,就沒有人去製帽子、做衣服及鍋子、鏟子這些東西了。 接著孟子舉了堯派舜全面治理天下、舜派伯益掌管用火、大禹疏通九條河道,以及后稷教導百姓各種農事為例。「中國」是指中原地區,要到沒有洪水氾濫,並且沒有禽獸逼人,百姓才能安心耕種,生產糧食。這裡提及的火與水,也可能因為使用不慎而造成災難。 「八年於外,三過其門而不入」,這是令人讚嘆的服務精神。如果大禹也要耕田的話,就沒有時間治理洪水了。 如果人沒有接受教育,全依本能在生活,每天想的都是吃什麼、喝什麼,別人比自己強就害怕,比自己弱就欺負,根本與動物無異。一句話,弱肉強食而已,人的世界不是太悲慘了嗎? 聖人對此很憂慮,於是派契為司徒,「教以人倫,父子有親,君臣有義,夫婦有別,長幼有序,朋友有信」。父子包含父母與子女,古代農業社會主要靠男性耕田,形成以男性為中心的制度,所以只稱「父子」。我們耳熟能詳的「五倫」,在此清楚展現出來了。 然後,孟子說了:「﹃勞之來之,匡之直之,輔之翼之,使自得之,又從而振德之。﹄聖人之憂民如此,而暇耕乎?」聖人需要為百姓憂慮許多事,根本無空暇從事耕種啊。 古人面對挑戰,首先是如何安全地活下去,亦即要化解洪水猛獸的威脅;其次是如何取得食物的供應,亦即進入農耕階段。取得這些「必要」條件,滿足生活的「需要」之後,才出現真正「重要」的考驗,那就是教育。孟子說得斬釘截鐵:人若無教育,則「近於禽獸」。聽到這樣的說法,我們又怎能盲目地以為孟子主張「人性本善」呢?至於他是否主張我所理解的「人性向善」,則不妨等到〈告子上〉再來討論。 〈5.4.3〉 「堯以不得舜為己憂,舜以不得禹、皋陶(ㄍㄠ ㄧㄠˊ)為己憂。夫以百畝之不易為己憂者,農夫也。分人以財謂之惠,教人以善謂之忠,為天下得人者謂之仁。是故以天下與人易,為天下得人難。孔子曰:『大哉堯之為君!唯天為大,唯堯則之,蕩蕩乎民無能名焉!君哉舜也!巍巍乎有天下而不與焉!』堯、舜之治天下,豈無所用其心哉?亦不用於耕耳。吾聞用夏變夷者,未聞變於夷者也。陳良,楚產也,悅周公、仲尼之道,北學於中國。北方之學者,未能或之先也。彼所謂豪傑之士也。子之兄弟,事之數十年,師死,而遂倍之。」 「堯以得不到舜做為自己的憂慮,舜以得不到禹、皋陶做為自己的憂慮。把耕不好百畝地做為自己憂慮的,是農夫。以財物分給別人,叫做恩惠;以善行教導別人,叫做忠心;為天下找到賢才,叫做仁德。因此,把天下讓給人是容易的,為天下找到賢才是困難的。孔子說:『偉大啊,像堯這樣的君主!只有天是最偉大的,只有堯是效法天的。他的恩澤廣博啊,百姓沒有辦法去形容。舜真是個君主啊!多麼崇高啊,擁有天下而不刻意去統治。』堯、舜治理天下,難道是無所用心的嗎?只是不用在耕種上罷了。我只聽說用中原文明去改變蠻夷的,沒有聽說反而被蠻夷改變的。陳良原是楚國人,卻喜愛周公、孔子的學說,到北方的中國來學習,北方的學者沒有人超過他的,他真是所謂的豪傑之士啊。你們兄弟向他學習了幾十年,老師一死就背叛了他。」 一切以人民的福祉為先 堯想找到一個可以接替他位置的人。偉大的政治領袖一定要提拔人才,培養優秀的接班人。堯找到舜之後,可謂如獲至寶,對他非常好,把兩個女兒(娥皇、女英)都嫁給他,九個兒子都派去服事他。舜的德行完美,與人為善,學習把所有人的優點在自己身上實現,最後每個人看到他,都發現其中有自己善行的影子,這樣的人誰能與他抗衡呢? 皋陶是古代的司法官,舜找到皋陶,等於找到一位公平的法官來維持治安;找到禹,更是百姓之福,可以靠他治平洪水。堯、舜時代有不少賢臣,《史記》與此章皆可參考。 事實上,國家的賢才很多,只是沒有被國君發現及重用而已。耶穌說:「人點燈,不放在斗底下,是放在燈台上。」燈放在桌子底下被遮住,即使再亮也沒有用;放在燈台上,才可以照亮整個房間。為政者要能夠選拔人才,給他們機會發揮,以造福百姓。 「百畝之不易」,「易」即治,對農夫來說,田耕不好當然憂愁。至於為人師者,則以學生沒有教好為憂愁。 有錢就可以廣施恩惠。對一個人忠心,就會教他什麼是善,而不是盲目討好他。仁德之人,則指帝王而言,他可以為天下找到賢才,好好治理天下百姓。由此可知,仁德不只是個人的德行修養,而是必須推廣造福天下百姓的。儒家所謂的仁或善,總是考量「人與人之間的適當關係」,亦可由此證之。 人應當效法好的典範 孟子接著引孔子的話來讚美堯舜:「大哉堯之為君!唯天為大,唯堯則之,蕩蕩乎民無能名焉!君哉舜也!巍巍乎有天下而不與焉!」孟子在描述自己的志向時說:「當今之世,舍我其誰?」意思是:天若要治好天下的話,除了我之外,還有誰能夠呢?展現一種莊嚴的使命感。換句話說,得不到機會也無所怨尤,如果是天還不要平治天下,他也就坦然接受了。上述孔子對堯與舜的讚美,可參考《論語.泰伯》。 孟子話鋒一轉:「吾聞用夏變夷者,未聞變於夷者也。陳良,楚產也,悅周公、仲尼之道,北學於中國。」「楚產」,把陳良說成是楚國的土產,接著又大力讚美他。人出生於何處並非自己可以選擇,但是要接受何種思想則是自己可以決定的,陳良就是很好的示範。 孟子並稱周、孔,表示孔子繼承周公的人文精神,孔子也常常夢見周公,希望實現周公的理想。「北學於中國」而表現卓越,以致北方的學者沒有能超過他的。不料「子之兄弟,事之數十年,師死,而遂倍之」,這等於指摘陳相和陳辛兩兄弟背叛儒家去學習農家,有如從中原倒退變成了蠻夷。 孟子說這番話時,著眼於史實上聖君賢相為民服務的偉大情操,指出儒家人文精神對人類生命的整體關懷,希望藉此喚醒陳相那種格局有限的農家思想。 〈5.4.4〉 「昔者孔子沒,三年之外,門人治任將歸,入揖於子貢,相嚮而哭,皆失聲,然後歸。子貢反,築室於場,獨居三年,然後歸。他日,子夏、子張、子游以有若似聖人,欲以所事孔子事之,強曾子。曾子曰:『不可。江漢以濯之,秋陽以暴(ㄆㄨˋ)之,皜(ㄏㄠˋ)皜乎不可尚已。』今也南蠻鴃(ㄐㄩㄝˊ)舌之人,非先王之道,子倍子之師而學之,亦異於曾子矣。吾聞出於幽谷遷於喬木者,未聞下喬木而入於幽谷者。《魯頌》曰:『戎狄是膺,荊、舒是懲。』周公方且膺之,子是之學,亦為不善變矣。」 「從許子之道,則市賈(ㄐㄧㄚˋ)不貳,國中無偽,雖使五尺之童適市,莫之或欺。布帛長短同,則賈相若;麻縷絲絮輕重同,則賈相若;五穀多寡同,則賈相若;屨大小同,則賈相若。」 曰:「夫物之不齊,物之情也;或相倍蓰(ㄒㄧˇ),或相什百,或相千萬。子比而同之,是亂天下也。巨屨小屨同賈,人豈為之哉?從許子之道,相率而為偽者也,惡能治國家?」 「從前,孔子逝世,弟子守喪三年之後,收拾行李準備回家。走進子貢住處作揖告別,相對痛哭,大家都泣不成聲,然後才離去。子貢又回到墓地重新築屋,獨居三年,然後才回家。一段時日之後,子夏、子張、子游認為有若的言行舉止很像孔子,就想用事奉孔子的禮節去事奉他,並且勉強曾子同意。曾子說:『不行。經過江水、漢水洗滌過,盛夏的太陽曝曬過,潔白明亮無以復加了!』現在那個說話怪腔怪調的南方蠻人,否定了先王的正道,你卻背叛了自己的老師去向他學習,這與曾子大不相同啊。我只聽說有從幽暗山谷飛出來,遷移到高大樹木上的,沒有聽說從高大樹木飛下來,遷移到幽暗山谷中的。《詩經.魯頌.閟宮》上說:『打擊戎狄,懲戒荊、舒。』周公尚且要打擊楚國人,你還去向他們學習,也真是不善於改變了。」 陳相說:「如果按照許子的辦法,那麼市場一致,國中就沒有作偽的事,即使叫小孩子上市場,也不會有人欺騙他。布匹絲綢長短相同,價錢就一樣;麻線絲綿輕重相同,價錢就一樣;五穀只要數量相同,價錢就一樣;鞋子只要大小相同,價錢就一樣。」 孟子說:「物品各有差別,這是它們的實際情況。有的相差一倍、五倍,有的相差十倍、百倍,有的相差千倍、萬倍,你把它們放在一起等同看待,只是擾亂天下罷了。粗糙的鞋與精緻的鞋一樣價錢,誰還肯做精緻的鞋呢?依照許子的辦法,大家一個跟著一個都去作偽了,哪裡還能治理國家呢?」 感念前賢,生命才得以提升 古代本來只有對父母才守喪三年,孔子的學生們在孔子的墳墓邊,築室而居,守喪三年,這是他們自動自發的行為,代表他們把孔子當作父母,至少是心靈上的父母,這事確實令人感動。三年之期到了,應該各自回去,因為還須工作,照顧自己的家人。 由於子貢準備再住三年,大家紛紛走進他的住處作揖告別。老師活著的時候,教誨他十幾年;老師走了之後,他就在墳墓邊待了三年又加三年,可見對孔子的深刻懷念。 子貢在孔子墓邊前後待了六年(或者,兩個二十五個月),再去從政做官,他的口才出眾,為國家做出許多重要的貢獻,是一位傑出的外交官。 《論語.子張》記載,有人奉承子貢說:「子貢啊,你常常說你的老師孔子偉大,我看不會吧,你的老師怎麼會超過你呢?」子貢很嚴肅地說:「譬之宮墻,賜之墻也及肩,窺見室家之好。夫子之墻數仞,不得其門而入,不見宗廟之美,百官之富。得其門者或寡矣。」意思是:我家的牆只有肩膀這麼高,你一眼就看到裡面的裝潢擺設。我們老師家的牆有幾丈高,你不得其門而入,所以看不到裡面宗廟之美,百官之富。 隔了一段時間,又有人說:「不會的,你的老師一定比不上你,你是那麼傑出,那麼卓越。」子貢說:「夫子之不可及也,猶天之不可階而升也。」意思是:我的老師是大家都比不上的,就好像天,沒有台階可以登上去一樣。這就是子貢,老師過世多年,他還是對老師那麼推崇。而孔子也確實了不起,能夠在德行、教育方面有極深的體悟,還教導出像子貢這樣的學生。 孟子以孔門弟子在孔子死後守喪的事蹟,藉此提醒陳相不但沒有為老師守喪,還改投入南方蠻人旗下學習。以前的南蠻是指廣東、福建一帶,楚國是「荊」,「舒」是楚國旁邊的小國。孟子以「南蠻鴃舌」來描寫許行,實在不太合宜。他有些急迫,擔心儒家堂堂正正的人生哲理被人誤會,而農家那種偏狹的主張反而受人肯定。今日已不適用「南蠻鴃舌」這句口語了。 凡事只看表面會失去根本 陳相說,按照許子的辦法,國中就不會有作偽的事,因為布匹絲綢長短相同、麻線絲綿輕重相同、五穀數量相同、鞋子大小相同,價錢就完全一樣。但是,譬如布料,有的精緻,有的則是粗布,如果長短一樣,價錢就一樣,那麼誰還會去製作那些精緻的布料?這種平價措施可以消除作偽的事情嗎? 「巨」是指大,代表粗糙,「小」是指細,代表精緻。如果粗糙、精緻都是一樣的價錢,既不合情也不合理。勉強要求齊頭的平等,反而是更大的不平等。 所以孟子說了:「從許子之道,相率而為偽者也,惡能治國家?」只要心裡開始計較得失,就有「作偽」的可能。這是孟子對農家徹底的批判,也是對古代社會發展的重要看法。 這一章從堯、舜、禹、湯一路申論下來,氣魄非常宏大,可看出孟子除了博學之外,還對人性有獨到的見解,才能看出不同學派的侷限。農家主張人人最好平等,君民一起耕田最公平,但這種公平顯然是表面的;大家一起耕田,沒有人治理洪水,洪水一來一起淹死、餓死。 孟子並不反對人人都要工作,但是具有專業能力的人,就要出來為百姓服務,聰明才智愈大者要為愈多人服務;聰明才智較小的人,就管好自己的事情,不要妨礙別人就好了。 另一方面,人一生下來就不平等,有些人會念書,有些人會下棋,有些人會打球,這是順著不同的天性,所發展成的專長,本來就不平等。但是在「人性向善」實踐道德方面,則人人平等,沒有例外。行善一定是以自由為前提,可以行善也可以不行善。忠於自己的良知,真誠反省內在的要求,行善就十分自然。這是一個配合內在動力去養成的習慣。 反過來說,如果做了一件虧心事,就會不安,疑神疑鬼,因為傷害了別人;若是從來不做虧心事,心中坦蕩自然,即使窮困一點,做事辛苦一點,也能問心無愧而感到快樂。走在路上很心安,回到家裡更會覺得幸福。 真正的幸福,如果沒有與道德配合,是不可能實現的。這種道德並不是生下來就具備的,人生下來只有實踐道德的「可能性」,把可能性實現為一個具體的價值,就會感覺內在愈來愈充實。 〈5.5〉 墨者夷之,因徐辟而求見孟子。孟子曰:「吾固願見,今吾尚病,病癒,我且往見,夷子不來!」 他日,又求見孟子。孟子曰:「吾今則可以見矣。不直,則道不見;我且直之。吾聞夷子墨者,墨之治喪也,以薄為其道也;夷子思以易天下,豈以為非是而不貴也;然而夷子葬其親厚,則是以所賤事親也。」 徐子以告夷子。夷子曰:「儒者之道,古之人若保赤子,此言何謂也?之則以為愛無差等,施由親始。」 徐子以告孟子。孟子曰:「夫夷子信以為人之親其兄之子,為若親其鄰之赤子乎?彼有取爾也。赤子匍匐將入井,非赤子之罪也。且天之生物也,使之一本,而夷子二本故也。蓋上世嘗有不葬其親者,其親死,則舉而委之於壑。他日過之,狐狸食之,蠅蚋(ㄖㄨㄟˋ)姑嘬(ㄔㄨㄞˋ)之。其顙(ㄙㄤˇ)有泚(ㄘˇ),睨而不視。夫泚也,非為人泚,中心達於面目,蓋歸反虆梩(ㄌㄟˊ ㄌㄧˊ)而掩之。掩之誠是也,則孝子仁人之掩其親,亦必有道矣。」 徐子以告夷子,夷子憮(ㄨˇ)然為間,曰:「命之矣。」 墨家學者夷之,經由徐辟的介紹求見孟子。孟子說:「我本來願意接見,不過現在有病在身,等病好了,我會去看他,夷子不必來了。」 過了幾天,夷子又來求見孟子。孟子說:「我現在可以接見他了。說話不直爽,正道就無法顯示,我這就直爽說了。我聽說夷子是墨家學者,墨家辦理喪事以薄葬為原則,夷子想用它來改革天下,是否認為不薄葬就不可貴呢?然而夷子卻厚葬自己的父母,那就是用他自己所輕視的方式去對待父母了。」 徐子把這番話轉告給夷子。夷子說:「按照儒家的說法,古代的君主愛護百姓就像愛護嬰兒一樣。這句話是什麼意思呢?我認為它的意思是:對人的愛不分差別等級,不過施行要由對待父母開始。」 徐子把這番話轉達給孟子。孟子說:「夷子真的以為人們愛自己的侄子就像愛鄰居的嬰兒一樣嗎?他只是抓住了一點。嬰兒在地上爬行,快要掉到井裡了,這不是嬰兒的罪過,所以大家都想救他,好像是愛無差等。再說,天生萬物,使它們只有一個本源(自己的父母),而夷子的主張(愛無差等)是因為他認為有兩個本源。大概上古曾有不埋葬父母的人,父母死了就抬去丟在山溝裡。過了幾天經過那裡,看到狐狸在啃他父母的屍體,蒼蠅蚊蟲也在上面吸吮,那人額頭上冒出汗來,斜著眼不敢正視。這些汗不是流給別人看的,而是內心的悔恨表露在臉上,於是他就回家拿了鋤頭畚箕把屍體掩埋了。掩埋屍體確實是對的,那麼孝子仁人掩埋他們過世的父母,就必定有道理了。」 徐子把這番話轉告給夷子。夷子悵惘了一會兒,說:「我領教了。」 墨家主張薄葬,就是安葬父母要簡單節約。「薄」是簡單,要節省。但是夷子的父母親過世時,他卻隆重地安葬了父母,好像有些自相矛盾。 違背人心的理想就是空談 墨家學者夷之,經由徐辟的介紹求見孟子。徐辟是孟子的學生。孟子很客氣,以「有病在身」婉拒了。其實孟子是不太願意見他,大概是考慮彼此學派不一樣,道不同不相為謀。談話不但是浪費時間,甚至可能引發仇怨。 過了幾天,夷子又來求見孟子。他知道孟子是儒家的代表人物,見面談一談說不定可以在理論上勝過他,不然至少也可以知道自己的毛病在哪裡。這次孟子決定跟他見面,他告訴徐辟:「吾聞夷子墨者,墨之治喪也,以薄為其道也;夷子思以易天下,豈以為非是而不貴也;然而夷子葬其親厚,則是以所賤事親也。」顯然是要他去轉達。如果主張薄葬是可貴的,厚葬是不妥的,那麼他厚葬自己的父母,代表他以不妥的方式對待自己的父母。 徐子把孟子的話轉告夷子,夷子說:「愛無差等,施由親始。」這八個字是當時墨家的主張,但是,不正顯示了情感與行動之間的落差嗎? 儒家主張愛有差等,愛自己的父母要超過愛別人的父母,這是很自然的。因為父母從小照顧我們長大,我們看到別人的父母怎麼可能有一樣的感情呢?墨家主張「愛無差等」,不應該分辨是什麼愛,但是在施行愛時,則須由對待父母開始。 徐辟把這番話轉達給孟子。孟子舉了「赤子匍匐將入井」為例,雖然看到鄰居的小孩,快要掉到水井裡面,會覺得很不忍心,但不要因此就以為可以證明我們對所有的小孩一視同仁。沒有人愛自己哥哥的小孩,會像愛鄰居小孩一樣,這兩者之間還是有差等的。 天生萬物,本源為一 儒家主張「一本」,代表自己的父母最重要,有父母才有自己,孝順也要從自己的父母開始,「老吾老以及人之老」,是有漸進順序的。 「二本」則認為別人的父母與我的父母都同樣重要,也就是愛沒有差等,形成兩個本源。第二個本源是別人的父母,推及天下所有的人。 孟子舉古代原始社會為例,當時沒有喪禮這些文化,父母死了,子女不懂得要埋葬,就將屍體丟在山溝裡。後來經過時看了不忍心,因為那兒躺的畢竟是從小生養照顧自己的人,所以就掩埋了父母。因此,所有的禮儀,都是源自內心情感的需要,再設計出具體的形式,來適當加以表達。 孔子談「三年之喪」時,提到小孩生下來三歲,才能離開父母的懷抱,因此如果沒有好好替父母守喪,心裡就會不安。守喪三年是倫理規範,而其根源是人對父母的感恩之情。所以,人活在社會上,所有的禮儀規定或倫理規範,在最初時都有內心真正的情感做為基礎 換句話說,夷子那麼隆重地埋葬父母,並不是壞事,連他自己也知道應該厚葬父母,那為什麼還要宣稱「愛沒有差等」呢? 徐子把這番話轉告給夷子,夷子說:「命之矣」,意即:你教的我懂了,我學會了。 墨家的學說,很能吸引人:人人平等,愛任何人都沒有差等,應該一視同仁。孟子的理論很簡單,一個人對於別人的情感一定有親疏遠近的分別,當然只能由自己親近的人開始愛起。這裡說明了儒家的思想更為切合人性的發展,可以由近到遠推廣出去。 卷六〈滕文公篇〉下 〈6.1〉 陳代曰:「不見諸侯,宜若小然;今一見之,大則以王,小則以霸。且《志》曰:『枉尺而直尋。』宜若可為也。」 孟子曰:「昔齊景公田,招虞人以旌,不至,將殺之。『志士不忘在溝壑,勇士不忘喪其元。』孔子奚取焉?取非其招不往也。如不待其招而往,何哉?且夫枉尺而直尋者,以利言也。如以利,則枉尋直尺而利,亦可為與? 「昔者趙簡子使王良與嬖奚乘,終日而不獲一禽。嬖奚反命曰:『天下之賤工也。』或以告王良。良曰:『請復之。』強(ㄑㄧㄤˇ)而後可,一朝而獲十禽。嬖奚反命曰:『天下之良工也。』簡子曰:『我使掌與女乘。』謂王良。良不可,曰:『吾為之範我馳驅,終日不獲一;為之詭遇,一朝而獲十。《詩》云:「不失其馳,舍矢如破。」我不貫與小人乘,請辭。』御者且羞與射者比;比而得禽獸,雖若丘陵,弗為也。如枉道而從彼,何也?且子過矣,枉己者未有能直人者也。」 陳代說:「不願意謁見諸侯,似乎只是拘泥小節,如果您現在去謁見,往大的方面說,可以稱王天下;往小的方面說,可以稱霸天下。況且《志》上說:『受屈一尺可以伸直八尺。』似乎值得一試。」 孟子說:「從前齊景公打獵,用旌旗召喚獵場小吏,小吏不肯前去,齊景公準備殺他。『有志之士不怕棄屍山溝,勇敢的人不怕丟掉腦袋。』孔子稱讚獵場小吏是取他哪一點呢?取的是,不是他所應該接受的召喚之禮,就不前往。如果我不等諸侯的召聘就主動謁見,那算什麼呢?並且所謂『受屈一尺,可以伸直八尺』,是從利益來說的。如果只講利益,那麼受屈八尺伸直一尺而可以得到利益,也可以去做嗎? 「從前趙簡子派王良替他的寵臣奚駕車去打獵,一整天打不到一隻鳥。奚向趙簡子回報說:『他是天下最拙劣的駕車人。』有人轉告王良這句話,王良說:『讓我再駕一次。』奚被勉強之後才同意。結果一個上午就打中了十隻鳥。奚回來報告說:『他是天下最能幹的駕車人。』趙簡子說:『叫他專門替你駕車。』於是告訴王良,王良不願意,說:『我為他按規矩駕車,一整天打不到一隻;不按規矩駕車,一上午就打到了十隻。《詩經.小雅.車攻》上說:『不違反駕車規矩,箭一出手就射中。』我不習慣替小人駕車,請讓我辭去這個差事。』駕車的人尚且羞於與射手妥協;妥協所獲得的鳥獸,就算堆積如丘陵,他也不肯做。如果委屈正道而順從諸侯,那算什麼呢?並且你錯了,委屈自己的人,從來沒有能伸直別人的。」 君子不接受不合禮的待遇 孟子的學生陳代希望他能去謁見諸侯。孟子不願意謁見諸侯,是因為不合禮儀。而他的學生著眼於利益,認為只要對百姓有利,就不妨去做。 「志」,古代的典籍資料可以統稱為志。「枉尺而直尋」,是指受屈一尺可以伸直八尺,意思是先委屈忍耐諸侯的無禮,只要能被任用,還是可以做很多事。像洪承疇降清,他的想法是自己委屈一點,但是可以活下去照顧百姓;文天祥則是宋朝滅亡了,元朝讓他當宰相,他也不要,寧可犧牲也要保全忠孝節義。 孟子說了一段齊景公打獵,用旌旗召喚獵場小吏的史實。「虞」是管理園囿的小官。古代國君召喚官員有一定的規矩,依據要找的人的身分,使用不同的器具。 第一是以「旌」,用正式的旗幟召喚大夫,取出旗子,大夫就要過來;第二是以「弓」,君主舉起弓,士就要過來;第三是以「皮冠」,召喚虞人。「皮冠」是皮做的帽子外罩,可以擋風沙,騎馬奔馳的時候,帽子也不會掉下來。要召喚管理打獵場的小吏來的時候,把皮冠拿下來一揮,小吏就過來聽從吩咐了。 那個小吏遠遠看到國君召喚他,卻不肯過去聽命,齊景公很生氣,就說要殺他。接著的一句話是孔子說的:「志士不忘在溝壑,勇士不忘喪其元。」齊景公打獵時大概意氣風發,所以就不拘小節,但是地位低的人對禮節反倒是非常謹慎。國君用旌旗召喚,他不敢隨便應命,否則就是違禮;國君動怒,說要殺他,他也無可奈何。在上位的人可以作威作福,官位低的人就很為難了。事實上,這位小吏若是依命前往,也可能因為不合禮儀而受責怪,確實左右為難。由此也可看出國君缺乏同理心。 委屈自己的人,不可能得到別人的尊重 「受屈一尺伸直八尺」,這個利益很大,但是倒過來,讓你受屈八尺伸直一尺,也算是有利,那麼,是不是也要做呢? 開始時為了一個大的目的而不擇小的手段,最後就會為了一個小的目的而不擇大的手段,以致完全失去了原則。開始時沒有原則好像是小事,甚至無所謂原則,後來變成了習慣,變成委屈很多事,只是為了得到一點小小的利益,這樣就很不堪了。耶穌說:「人就是賺得全世界而賠上自己的靈魂,有什麼益處呢?」沒有靈魂代表不真誠,變成虛偽的人,就算得到一切又有什麼意義呢? 孟子接著說了趙簡子派王良替他的寵臣奚駕車打獵的故事。「不失其馳,舍矢如破」,「舍」是放開,「舍矢」即放箭,即箭放出去就射中目標。「我不貫與小人乘」,王良很勇敢,居然敢說趙簡子的寵臣是小人。 最後,孟子說:「枉己者未有能直人者也。」他以這個故事,提醒陳代,一旦自己委屈求全,做了一些於禮不合的事,就不可能教導別人走上正途。一個委屈自己的人,又如何可能伸直別人呢? 孟子堅守原則,絕不見利忘義。「枉己」之後能否「直人」尚未可知,但先以「枉己」失去立場,往後也只能計較利害了。毫釐之失,足以造成千里之謬誤。因此,在堅持原則時,不可輕易妥協,不可以利害來考慮。這個道理對現代人來說,也值得深思。 〈6.2〉 景春曰:「公孫衍、張儀豈不誠大丈夫哉?一怒而諸侯懼,安居而天下熄。」 孟子曰:「是焉得為大丈夫乎?子未學禮乎?丈夫之冠也,父命之;女子之嫁也,母命之,往送之門,戒之曰:『往之女(ㄖㄨˇ)家,必敬必戒,無違夫子!』以順為正者,妾婦之道也。居天下之廣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得志,與民由之;不得志,獨行其道。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謂大丈夫。」 景春說:「公孫衍、張儀難道不是真正的大丈夫嗎?他們一發怒,諸侯就害怕;他們安居家中,天下就太平無事。」 孟子說:「這怎能算是大丈夫呢?你沒有學過禮嗎?男子舉行加冠禮時,父親教誨他;女子出嫁時,母親教誨她,送她到門口,告誡她說:『到了夫家,一定要恭敬,一定要謹慎,不要違背丈夫。』把順從當作正途,是婦女遵循的原則啊。居住於天下最寬廣的住宅,站立於天下最正確的位置,行走於天下最開闊的道路。能實現志向,就同百姓一起走上正道;不能實現志向,就獨自走在正道上。富貴不能讓他耽溺,貧賤不能讓他變節,威武不能讓他屈服,這樣才叫做大丈夫。」 行仁必得人心嚮往,處處都是安居之所 景春、公孫衍、張儀都是當時的縱橫家。縱橫家講究「合縱連橫」,以卓越的口才與說辭,使各國或和或戰。有時六國聯合起來對抗秦國,因為秦國國勢愈來愈強;有時大家又聯合起來與秦國議和,這就是合縱連橫。 孟子用女兒嫁到了夫家之後的順從態度,來描寫景春所謂的大丈夫。縱橫家再怎麼了不起,還是要看國君的臉色,投其所好,即使可以把國君唬得團團轉,還是要滿足國君的欲望。 「居天下之廣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這三句話提醒我們:有哪個人可以住在這樣的地方,站在這樣的位置,走在這樣的路上? 朱熹認為:「廣居,仁也;正位,禮也;大道,義也。」能行仁,必得人心嚮往,無處不可居。這是因為人性向善,所以行仁到處受人支持,在任何地方都可以安居。能守禮,進退從容有節,在任何位置都可以安穩站立。能行義,自然充滿浩然之氣,到處都是大道,任何路都走得通。這三句話指出人生的光明坦途,其基礎全在人性向善,所以只要擇善而行,則在人類世界可以坦坦蕩蕩,彰顯無比的尊嚴。 「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謂大丈夫。」做到這三句話,才有資格稱為大丈夫。這三句「不能」,真是氣象萬千,儒家精神展現無遺,人的精神力量也確實值得我們珍惜、尊重及體現。 「丈夫」一詞,原是指成年男子,加上「大」字,有高人一等、偉大不凡的意味。孟子認為這個「大」字,不由權力、地位、財富、名望來決定,而是由志向、操守、修養來決定,所以也是人人可以做到的。 關於「順受其正」,還有另一種理解。《孟子.盡心上》說:「莫非命也,順受其正。是故知命者不立乎巖牆之下。盡其道而死者,正命也。桎梏死者,非正命也。」意思是:沒有一樣遭遇不是命運,順著情理去接受它正當的部分;因此了解命運的人不會站在傾斜的危牆底下,盡力行道而死的,是正當的命運;犯罪受刑而死的,不是正當的命運。在此順著情理接受命運,就不會抱怨。只要自己的遭遇合乎情理,就接受它而不再抱怨。反之,如果不順情理或者情理上說不通,就要自己檢討。「君子不立乎巖牆之下」,牆快倒了,絕對不去逞強。 盡力行道而死,與犯罪受刑而死,兩者都是死,但理由大不相同。像「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這樣的動人句子,也都出於類似的觀點。要清楚分辨「以順為正」與「順受其正」這兩者之間的差別。 〈6.3〉 周霄問曰:「古之君子仕乎?」 孟子曰:「仕。傳曰:『孔子三月無君,則皇皇如也,出疆必載質(ㄓˋ)。』 公明儀曰:『古之人三月無君,則弔。』」 「三月無君則弔,不以急乎?」 曰:「士之失位也,猶諸侯之失國家也。《禮》曰:『諸侯耕助,以供粢盛(ㄗ ㄔㄥˊ);夫人蠶繅(ㄙㄠ),以為衣服。犧牲不成,粢盛不潔,衣服不備,不敢以祭。唯士無田,則亦不祭。』牲殺、器皿、衣服不備,不敢以祭,則不敢以宴,亦不足弔乎?」 「出疆必載質,何也?」 曰:「士之仕也,猶農夫之耕也;農夫豈為出疆舍其耒耜哉?」 曰:「晉國亦仕國也,未嘗聞仕如此其急。仕如此其急也,君子之難仕,何也?」 曰:「丈夫生而願為之有室,女子生而願為之有家。父母之心,人皆有之。不待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鑽穴隙相窺,踰牆相從,則父母國人皆賤之。古之人未嘗不欲仕也,又惡不由其道。不由其道而往者,與鑽穴隙之類也。」 周霄問說:「古代的君子做官嗎?」 孟子說:「做官。有記載說:『孔子三個月沒有被君主任用,就著急起來;離開一個國家,必定帶著謁見另一個國家君主的見面禮。』 公明儀說:『古代的人三個月沒有被君主任用,別人就要去慰問他。』 周宵說:「三個月不被任用就要受別人慰問,不是太急切了嗎?」 孟子說:「士人失去官位,就像諸侯失去國家。《禮經》上說:『諸侯親自耕種,用來供給祭品;夫人養蠶繅絲,用來供給祭服。犧牲不完美,祭品不潔淨,祭服不齊備,就不敢用來祭祀。士人沒有田地俸祿,也就不能祭祀。』祭祀用的牲畜、器皿、祭服不齊全,不敢用來祭祀,也就不敢舉行宴會,這樣還不該去慰問他嗎?」 周宵說:「離開一個國家,必定帶著謁見另一個國家君主的見面禮,為什麼呢?」 孟子說:「士人做官,就像農夫耕田;農夫難道會因為離開一個國家就丟棄他的農具嗎?」 周宵說:「我們魏國也是有官可做的國家,卻不曾聽說找官位是這麼急切的。找官位這麼急切,君子卻不輕易做官,為什麼呢?」 孟子說:「男孩一出生,就希望替他找個妻室;女孩一出生,就希望替她找個夫家。父母這種心思,是人人都有的。但是,如果不等父母的吩咐、媒人的介紹,就鑽洞找縫互相偷看,甚至翻牆私會,那麼父母與社會大眾都會輕視他們。古代的人不是不想做官,但是厭惡沒有經由正途。沒有經由正途去求官位,與鑽洞找縫是同一類的行徑啊。」 讀書人以得君行道為職志 周霄是魏國人,梁惠王或襄王時人,向孟子請教古代的君子是否做官的問題。這裡的君子是指有德行、有學問而沒有官位的。「君子」有兩個意思,一是有官位者,一是代表某種理想的人格。 孟子回答:「仕。傳曰:『孔子三月無君,則皇皇如也,出疆必載質。』」「皇皇」是坐立不安的樣子。「質」是謁見另外一個國家君主的見面禮。古代一般讀書人以「雉」(野雞)為質,一般百姓就帶鴨子當見面禮。 「三月無君」,是指三個月沒有被君主任用。周宵說:「三月無君則弔,不以急乎?」「以」是「太」的意思,亦即三個月不被任用就要受到別人的慰問,豈不顯得太急切了。 孟子引用《禮經》上的:「諸侯耕助,以供粢盛;夫人蠶繅,以為衣服。犧牲不成,粢盛不潔,衣服不備,不敢以祭。唯士無田,則亦不祭。」直到清朝末年還有這樣的習慣,每年春分時,皇帝帶著大臣去耕田,雖然只是除個草,鋤頭抓一下,做個樣子就走了,但一定要有這個儀式,表示君臣都重視農業。 「牲殺、器皿、衣服不備,不敢以祭,則不敢以宴,亦不足弔乎?」在祭祀之後才有宴會,宗教上也有類似的禮儀,宴會需要各種條件,如果無法舉辦宴會,不是值得同情安慰嗎? 至於為什麼「出疆必載質」,孟子解釋,士人做官,就像農夫耕田,即使離開一個國家,也不會丟棄他的農具一樣。古代的職業比較固定,即使可以移民到別的國家,也不能輕易更換職業。 諸侯有國家,大夫有土地,農夫有田,讀書人就要靠得君行道,實踐他的理想,以造福百姓。讀書人不管是哪一學派,都有一個立場。許行是農家,雖然受到孟子批判,照樣老老實實地耕田,因為他有自己的原則。 不能為了實現理想而失去原則 周宵說:「晉國亦仕國也,未嘗聞仕如此其急。仕如此其急也,君子之難仕,何也?」周宵所說的晉國,其實是魏國。春秋時代的晉國,到戰國時代被三家所分,初期以魏國最強大,它就以為自己繼承了晉國。 梁惠王也曾說「晉國,天下莫強焉」。孔子只要有一段時間沒有官做,就坐立不安,於是到處奔走,看看有沒有機會。但是真的要做官時,他又東挑西撿不太願意屈就,這正是孟子所說的,不能「枉尺直尋」啊!總之,就是不能為達目的而不擇手段。 由孟子最後做的結論裡,可知從前的男女在結婚之前很難見面,因為女性很少出門。沒有機會出門,就只好鑽牆洞、找牆縫,互相偷看,這樣已經非常不得體了,甚至還要翻牆私會,更是嚴重違反禮儀。一個社會的禮儀毀壞,就好像河堤出現缺口,如果開始時不注意,等到決堤時,就造成整個堤防瓦解,亦即社會的崩潰,後果不堪設想。 所以,讀書人要堅持原則,即使一輩子都沒有機會發揮抱負,也不能苟且求用。重要是如何對自己交代,這才是關鍵。 〈6.4〉 彭更問曰:「後車數十乘,從者數百人,以傳食於諸侯,不以泰乎?」 孟子曰:「非其道,則一簞食不可受於人;如其道,則舜受堯之天下,不以為泰。子以為泰乎?」 曰:「否;士無事而食,不可也。」 曰:「子不通功易事,以羨補不足,則農有餘粟,女有餘布;子如通之,則梓匠輪輿,皆得食於子。於此有人焉,入則孝,出則悌,守先王之道,以待後之學者,而不得食於子;子何尊梓匠輪輿而輕為仁義者哉?」 曰:「梓匠輪輿,其志將以求食也。君子之為道也,其志亦將以求食與?」 曰:「子何以其志為哉?其有功於子,可食而食之矣。且子食志乎?食功乎?」 曰:「食志。」 曰:「有人於此,毀瓦畫墁(ㄇㄢˋ),其志將以求食也,則子食之乎?」 曰:「否。」 曰:「然則子非食志也,食功也。」 彭更問孟子:「跟隨的車子幾十輛,隨從的人員幾百位,由這一國招待吃喝到那一國,不是太過分了嗎?」 孟子說:「不合乎正道,那麼一竹筐飯也不能接受;合乎正道,那麼舜接受堯的天下,也不以為過分。你認為過分嗎?」 彭更說:「不過分。但是士人不做事就有飯吃,還是不應該的。」 孟子說:「如果你不流通交換各行業的產品,用多餘的彌補不足的,那麼農夫就會有剩餘的糧食,婦女就會有剩餘的布匹;如果你流通交換,那麼木匠、車工都能在你這裡得到飯吃。假設這裡有個人,在家孝順父母,出外尊敬兄長,維護先王的正道,讓後代學者有所遵循,但是他在你這裡卻得不到飯吃;你為什麼看重木匠、車工,卻輕視講求仁義的人呢?」 彭更說:「木匠、車工的動機是要找口飯吃。君子追求理想,動機也是找口飯吃嗎?」 孟子說:「你何必計較他們的動機呢?他們為你做事,可以給飯吃才給他們飯吃,並且,你是根據動機給飯吃?還是根據功績給飯吃?」 彭更說:「根據動機。」 孟子說:「假設有個人在這裡打碎屋瓦,又亂畫牆壁,他的動機是找口飯吃,那麼你會給他飯吃嗎?」 彭更說:「不會。」 孟子說:「既然如此,你就不是根據動機,而是根據功績來給人飯吃了。」 分工合作,創造社會更大價值 由本章所述,可知孟子周遊各國時,聲勢浩大,到處受到禮遇。這時難免受人質疑:讀書人有必要這麼招搖嗎?他們看似沒有具體貢獻,對社會有何價值呢? 所以,當弟子彭更請教時,孟子答說:「非其道,則一簞食不可受於人;如其道,則舜受堯之天下,不以為泰。子以為泰乎?」一個人做任何事情,只須考慮該不該做。「泰」是過分的意思。 「通功易事」,就是用物品來互相交換各自的產品。「羨」是多餘,用多餘的彌補不足的,這是一個社會的存在及發展所需要的。談到通功易事,讀書人對社會的貢獻在於教育。人若不受教育,則「近於禽獸」,因此讀書人的作用不是遠超過一般行業的人嗎? 動機和結果之間不必然相關 在社會上分工合作,各個行業都有應得的酬勞,這時考慮的是經濟學所謂的供需法則,此一法則是只問功績而不問動機的。如果考慮動機,則人人皆可自稱善意,又要如何分辨?並且,讀書人辦教育,也是一種工作,他的收入正如農夫耕田一般,必須勞心勞力才可得到。我們沒理由要求讀書人安於貧困生活。 事實上,做任何事情,可以有兩種態度:一是把賺錢當成「目的」,二是把賺錢當成「結果」。讀書人對於賺錢,與其說是把它當成目的,不如說是把它當成結果。以孟子為例,他做該做的事,受到什麼待遇,只是一種順其自然的結果;他從來不會以實際的金錢做為他工作的目的。 〈6.5〉 萬章問曰:「宋,小國也;今將行王政,齊、楚惡而伐之,則如之何?」 孟子曰:「湯居亳(ㄅㄛˊ),與葛為鄰,葛伯放而不祀。湯使人問之曰:『何為不祀?』曰:『無以供犧牲也。』湯使遺(ㄨㄟˋ)之牛羊。葛伯食之,又不以祀。湯又使人問之曰:『何為不祀?』曰:『無以供粢盛也。』湯使亳眾往為之耕,老弱饋食。葛伯率其民,要其有酒食黍稻者奪之,不授者殺之。有童子以黍肉餉,殺而奪之。《書》曰:『葛伯仇餉。』此之謂也。為其殺是童子而征之,四海之內皆曰:『非富天下也,為匹夫匹婦復讎(ㄔㄡˊ)也。』『湯始征,自葛載。』十一征而無敵於天下。東面而征,西夷怨;南面而征,北狄怨,曰:『奚為後我?』民之望之,若大旱之望雨也。歸市者弗止,芸者不變,誅其君,弔其民,如時雨降,民大悅。《書》曰:『傒我后,後來其無罰!』『有攸不唯臣,東征,綏厥士女,篚(ㄈㄟˇ)厥玄黃,紹我周王見休,唯臣附於大邑周。』其君子實玄黃于篚以迎其君子,其小人簞食壺漿以迎其小人;救民於水火之中,取其殘而已矣。《太誓》曰:『我武維揚,侵于之疆,則取于殘,殺伐用張,于湯有光。』不行王政云爾,苟行王政,四海之內,皆舉首而望之,欲以為君;齊、楚雖大,何畏焉?」 萬章請教說:「宋國是個小國,現在想實行王道政治,齊國、楚國因此厭惡而出兵攻打,那該怎麼辦?」 孟子說:「商湯住在亳地時,與葛國為鄰,葛伯胡作非為,不祭祀先祖。商湯派人問他:『為什麼不祭祀?』葛伯說:『沒有供祭祀用的犧牲。』商湯派人送給他牛羊。葛伯把牛羊吃了,卻不用來祭祀。商湯又派人問他:『為什麼不祭祀?』他說:『沒有供祭祀用的穀物。』商湯叫亳的群眾去替他耕田,年老體弱的負責送飯。葛伯卻率領自己的手下,去攔截帶著酒肉飯菜的人進行搶奪,不肯給的就殺掉。有個孩子去送飯與肉,結果被殺了也被搶了。《尚書》上說:『葛伯仇視送飯的人。』就是在說這件事。因為葛伯殺了這個孩子,商湯才去征討他,四海之內的人都說:『不是想得天下這個財富,而是要為平民百姓報仇。』『商湯的征伐,從葛國開始。』征伐十一次,然後天下無敵。他向東方征伐,西邊的夷人就抱怨;他向南方征伐,北邊的狄人就抱怨,說:『為什麼把我們放在後面?』百姓盼望他,就像久旱時盼望下雨一樣。去市場的不停止,鋤地的照常工作。他殺了那兒的暴君,慰問那兒的百姓,像是及時雨從天而降,百姓非常歡喜。」 「《尚書》上說:『等待我們的君主,他來了我們不再受折磨。』又說:『攸國不臣服,周武王向東征討,安撫那裡的人民。人民用竹筐裝著黑色、黃色的絹帛來迎接,希望事奉周王而受他恩澤,稱臣歸順偉大的周國。』那裡的官員用竹筐裝滿黑色、黃色的絹帛,迎接周王的官員;那裡的百姓用筐裝飯、用壺盛酒,迎接周王的百姓。原因就是周王把百姓從水深火熱中拯救出來,除掉他們的暴君罷了。《尚書.泰誓》上說:『我的威武要發揚,攻到于國疆土上,除去凶殘的暴君,征伐成效受歡迎,比起商湯更輝煌。』不實行王道政治就算了,如果實行王道政治,四海之內的人都將抬起頭盼望他,要擁護他來做自己的君主;齊國、楚國雖然強大,有什麼可怕呢?」 溯源敬天是社會安定的力量 萬章是孟子的弟子,他請教孟子:「宋,小國也;今將行王政,齊、楚惡而伐之,則如之何?」齊國、楚國是大國,它們為什麼討厭小國行仁政呢?這是一個假設的命題,並沒有真的發生。雖然萬章問的是假設的問題,但孟子還是要回答。 孟子就說了商湯伐葛伯的故事。 古代非常重視祭祀。國家有兩件大事,一是祭祀,第二才是軍事武力。人若敬畏神明,才會自我約束。一個社會如果沒有祭祀的禮儀,或者類似的民俗風氣,就會只剩下赤裸裸的權力或暴力;反之,有祭祀的禮儀,全體百姓自然而然會產生一種內斂的力量。換言之,一個人如果有信仰,人生就會有一個目標,相信生命的結束不是真正的結局,而是另外一種生命的重新開始。 所以,商湯對葛伯不祭祀先祖一事擔心不已。一個國家不肯祭祀,將會變成天下的禍害。國家定期祭祀,百姓才會收斂,能夠守法、重禮,互相尊重;不能定期祭祀或者根本不舉行祭祀,那就如同土匪強盜一樣,有機會就搶、就殺,葛伯就是一個例子。商湯想盡辦法,要協助葛伯奉行祭祀。但是,葛伯把供犧牲的牛羊吃掉了。 商湯用心良苦,叫壯年人去幫忙耕田,年老體弱的就負責送飯,連飯菜都不要葛伯來提供。結果葛伯不但搶奪了來送酒肉飯菜的人,「有童子以黍肉餉,殺而奪之。《書》曰:『葛伯仇餉。』此之謂也。」連天真無辜的小孩,他也奪而殺之。葛伯實在罪大惡極。結果他這一殺之後,天下人都動怒了。 於是商湯起來征服各國,最後是為了要取代夏桀。夏桀雖然是個暴君,但是商湯出來討伐各國,還是需要民意的支持,如果未得民意支持而強行討伐,是不可能成功的。 葛伯是商湯的鄰國,因為這個鄰居不肯祭祀,給他牛羊當作犧牲,他當大餐吃掉;派人去替他種田,他把送飯的老人和小孩的東西搶走,還殺了一個小孩,這樣一來天下人都知道:商湯起來革命,不是為了得到天下的財富,而是為了替百姓報仇。如果是為了爭奪天下,大家會說這與夏桀不是差不多嗎?現在湯是替小孩報仇,大家就認為他代表了正義之師,他的征伐也就名正言順了。 仁政就像久旱後的甘雨 商湯從葛國開始征伐,結果「東面而征,西夷怨;南面而征,北狄怨,曰:『奚為後我?』」那時的天下真是奇怪,百姓好像樂於被征伐,這反映了他們的國君都不行仁政。商湯仁名遠播,他征伐一國時,別國百姓就會說:為什麼不先來征討我們這兒的壞國君呢? 去市場買菜的百姓,看到商湯的軍隊來了,照樣去買菜,回家吃飯時說不定還加個菜;在田裡除草的也不會驚慌,照常耕作。真正的仁義之師就是像這個樣子,讓百姓生活一切如常。 商湯的軍隊來,只做一件事,「誅其君,弔其民」。百姓其實很單純,他們不在乎誰是國君,只要善待他們。百姓耕田做生意過日子,即使改朝換代,子孫還是要繼續發展。 「傒我后」,「后」就是王,古代王與后可以通用。黃色和黑色的卷帛在當時都是比較貴重的。 從本章可知,孟子是個樂觀的人,以為宋國有可能學到商湯。他以為宋國學到商湯之後,各國百姓就不計較是哪一國,就沒有什麼國家情結了,都會前來支持。 孟子雖然很樂觀,對王政或仁政的信念堅定不移,但是客觀形勢未必可以配合,宋國雖然想推行王政,結果還是惘然。據說宋王偃早期有意推行仁政,後來發生內亂,最後被齊、楚、魏三國所滅。 〈6.6〉 孟子謂戴不勝曰:「子欲子之王之善與?我明告子。有楚大夫於此,欲其子之齊語也,則使齊人傅諸?使楚人傅諸?」 曰:「使齊人傅之。」 曰:「一齊人傅之,眾楚人咻之,雖日撻而求其齊也,不可得矣;引而置之莊嶽之間數年,雖日撻而求其楚,亦不可得矣。子謂薛居州善士也,使之居於王所。在於王所者,長幼卑尊皆薛居州也,王誰與為不善?在王所者,長幼卑尊皆非薛居州也,王誰與為善?一薛居州,獨如宋王何?」 孟子對戴不勝說:「你希望你的大王走上善途嗎?我明白告訴你辦法。假定有一位楚國大夫想讓他的兒子學習齊國話,那麼是請齊國人來教?還是請楚國人來教呢?」 戴不勝說:「請齊國人來教。」 孟子說:「一個齊國人教他,許多楚國人干擾他,即使天天鞭打來逼他說齊國話,也不可能做到。如果帶他到齊國都城的街坊住上幾年,即使天天鞭打來逼他說楚國話,也不可能做到。你說薛居州是個好人,讓他住在大王宮中。如果大王宮中,不論年紀大小、地位高低,都是薛居州那樣的人,大王能同誰去做壞事呢?如果大王宮中,不論年紀大小、地位高低,都不是薛居州那樣的人,大王能同誰去做好事呢?單靠一個薛居州,能對宋王起什麼作用呢?」 善用環境的正面影響力 如果希望小孩子學好英文,當然是請以英文為母語的外國老師,而不是請本地的老師來教。現在強調雙語教學的幼稚園,往往以外籍教師為號召,其實是合理的做法。 語言需要環境,環境扮演關鍵角色。戴不勝希望他的宋國國君能夠成為仁君,孟子就舉學習語言為例,希望他能觸類旁通。 環境包括人群形成的社會風氣,我們做人處事,如果周圍同伴都是好人,怎麼可能去做壞事呢?這叫做「染於蒼則蒼,染於黃則黃」,表示人受群體的影響很大。 真正有操守的人還是可以獨立不倚,出汙泥而不染,但這是對少數人的期許。本章最後一句「一薛居州,獨如宋王何?」光靠一個好人,根本無濟於事。若是四周都是好人,就會像「蓬生麻中,不扶自直」,自動走上善途了。 本章顯示孟子對教育的卓見。他以小孩子學習語言為例,說得十分生動,今日讀來依然含有至理。另外,不可忽略群體的力量。一個人不敢做的壞事,在群眾鼓動之下就放手去做了,而群眾無異於面貌模糊的匿名者,根本找不到真正負責的人。 身為宋王,被孟子說成像牙牙學語的小孩子,像缺乏自信、易受別人影響的小人物,實在情何以堪啊!但是,誰能說孟子的說法是無稽之談? 〈6.7〉 公孫丑問曰:「不見諸侯何義?」 孟子曰:「古者不為臣不見。段干木踰垣(ㄩㄢˊ)而辟之,泄柳閉門而不納,是皆已甚;迫,斯可以見矣。陽貨欲見孔子而惡無禮;大夫有賜於士,不得受於其家,則往拜其門。陽貨矙(ㄎㄢˋ)孔子之亡也,而饋孔子蒸豚;孔子亦矙其亡也,而往拜之。當是時,陽貨先,豈得不見?曾子曰:『脅肩諂笑,病於夏畦(ㄒㄧ)。』子路曰:『未同而言,觀其色赧(ㄋㄢˇ)赧然,非由之所知也。』由是觀之,則君子之所養,可知已矣。」 公孫丑請教說:「不主動謁見諸侯,有什麼道理?」 孟子說:「在古代,不是諸侯的臣屬,不去謁見諸侯。所以段干木跳牆躲開魏文侯,泄柳閉門不接待魯繆公,這麼做都太過分了。如果執意要見,也就可以相見。陽貨希望孔子去見他,又怕被人說成失禮。按禮節規定,大夫賜贈禮物給士,士未能在家接受,就須前往大夫家拜謝。陽貨探聽到孔子不在家時,送去一隻蒸熟的小豬;孔子也探聽到陽貨不在家時,才登門拜謝。在那個時候,陽貨先來拜訪,孔子怎能不去見他呢?曾子說:『聳起雙肩,裝出討好的笑臉,真比夏天在田裡工作更難受。』子路說:『志趣不合還要交談,看他臉色羞慚的樣子,這不是我所能了解的。』由此看來,君子平日如何修養自己,就可以知道了。」 禮的基礎在於真誠 公孫丑向孟子請教:「不主動謁見諸侯,究竟有什麼道理?」學生們都希望老師謁見諸侯之後,有官可做並實現理想,所以提出這樣的問題。 孟子先舉了段干木、泄柳的故事。段干木在家裡,聽說魏文侯來了,就趕緊跳牆逃走,因為他知道見面之後,文侯會請他出來做官,而他不願意做官。 不願意的理由至少有兩點:第一,魏文侯可能是一時衝動而請他做官,但未必認同他的想法;第二,條件無法配合,譬如滿朝官員都是壞人,一個好官「動輒得咎」,什麼事情都不能做成,等於是白白犧牲了。但是,泄柳後來出來做官了,魯繆公執意要找他,也就出仕了。 接著孟子又敘述一段孔子的故事。陽貨希望孔子去見他,又怕被人說失禮。所以,他故意探聽到孔子不在家的時候,送去一隻小豬。按照規定,孔子地位比較低,應該到陽貨家回拜。果真如此,陽貨就可以擺出姿態來,掌握說話的主動優勢。結果孔子也探聽到陽貨不在家時,才登門拜謝。不巧,在回家的路上,遇到了陽貨,這在《論語.陽貨》裡記載得很生動。 陽貨對他說:「懷其寶而迷其邦,可謂仁乎?」意思是說:你裝著寶貝在懷裡,卻旁觀國家陷入混亂,這叫做有愛心嗎?那一年孔子四十九歲,兩年後,孔子五十一歲時正式出來從政。孔子做官總共五年,最後還是無法實現理想,才下定決心周遊列國。 曾子說:「脅肩諂笑,病於夏畦。」子路說:「未同而言,觀其色赧赧然,非由之所知也。」這兩句話是說兩人志趣不合時,話不投機半句多,實在沒有必要太勉強。 用孔子的話說,是「匿怨而友其人,左丘明恥之,丘亦恥之」,對一個人心懷怨恨,表面上還是和他做朋友,寒暄、握手,左丘明認為可恥,孔子也認為可恥。活在世界上要有自己奉行的原則,不可隨人俯仰,道不同不相為謀。 我在談到儒家「擇善固執」的原則時,總是會強調「擇善」的方法,亦即要考慮三點:一,內心感受要真誠;二,對方期許要溝通;三,社會規範要遵守。平常與人來往,至少可以從第三點開始,依社會規範(禮與法)來行動,然後再推及第一點與第二點。尤其是要秉持真誠的態度,不可為了外在利益而矯揉造作或虛與委蛇。 〈6.8〉 戴盈之曰:「什一,去關市之征,今茲未能,請輕之,以待來年然後已,何如?」 孟子曰:「今有人日攘(ㄖㄤˊ)其鄰之雞者,或告之曰:『是非君子之道。』曰:『請損之,月攘一雞,以待來年然後已。』如知其非義,斯速已矣,何待來年?」 戴盈之說:「實施十分抽一的稅率,免除關卡和市場上的徵稅,今年還做不到,預備先減輕一些,等到明年,再停止舊的做法,這樣如何?」 孟子說:「譬如一個人每天偷鄰居一隻雞。別人對他說:『這不是君子的作為。』他說:『預備減少一些,每月偷一隻雞,等到明年,再停止偷雞。』如果知道那種事不合道義,就趕快停止算了,為什麼要等到明年呢?」 苟且度日是人生的惡習 宋國大夫戴盈之,請教孟子,今年還無法做到「什一,去關市之征」,可否先減輕一些,等到明年,再停止舊的做法?孟子沒有直接回答,先說一個比喻,讓戴盈之聽了之後,自己去想清楚該怎麼做。 孟子的比喻很生動,知道是錯的事應該立刻就改,「何待來年」?人常有苟且度日的習慣,心裡想慢慢減少一些壞的行為,等到幾年以後再全部改過;但既然知道那是壞事,為何還要慢慢減少呢?要立刻就停止,除惡務盡啊! 孔子說:「人之過也,各於其黨。」一個人所犯的過失,常常來自他的性格類別。「黨」是指性格類別,有如今天所說的八字、星座等。因此,有時問題不在於你是否知道那是過錯,而在於那個過錯與你的性格糾纏不清。 孔子稱讚顏淵,說他「不遷怒,不貳過」,其中「不貳過」是指不再犯重複的過錯。言外之意,是說顏淵不斷改善自己的性格,從根本上化解過錯的源頭。《易傳》如此描寫顏淵:「有不善未嘗不知,知之未嘗復行。」孟子期許人「改過不待來年」,聽起來好像不難,其實絕非易事。但是正因為困難,所以值得努力以赴。 〈6.9.1〉 公都子曰:「外人皆稱夫子好辯,敢問何也?」 孟子曰:「予豈好辯哉?予不得已也。天下之生久矣,一治一亂。當堯之時,水逆行,氾濫於中國,蛇龍居之,民無所定;下者為巢,上者為營窟。《書》曰:『洚(ㄏㄨㄥˊ)水警余。』洚水者,洪水也。使禹治之。禹掘地而注之海,驅蛇龍而放之菹(ㄐㄩ);水由地中行,江、淮、河、漢是也。險阻既遠,鳥獸之害人者消,然後人得平土而居之。堯、舜既沒,聖人之道衰,暴君代作,壞宮室以為汙池,民無所安息;棄田以為園囿,使民不得衣食。邪說暴行又作,園囿、汙池、沛澤多而禽獸至。及紂之身,天下又大亂。周公相武王誅紂,伐奄(ㄧㄢˇ)三年討其君,驅飛廉於海隅而戮之,滅國者五十。驅虎、豹、犀、象而遠之,天下大悅。《書》曰:『丕顯哉,文王謨!丕承哉,武王烈!佑啟我後人,咸以正無缺。』」 公都子說:「外面的人都說先生喜歡辯論,請問這是為什麼呢?」 孟子說:「我難道喜歡辯論嗎?我是出於不得已啊!天下有人類已經很久了,總是安定一時,又動亂一時。在堯的時候,水勢倒流,在中國氾濫,大地成為蛇龍的居所,百姓無處安身;低地的人在樹上搭巢,高地的人就挖出相連的洞穴。《尚書》上說:『大水警惕我們。』大水就是洪水。堯派禹治水,禹疏通河道,讓河水流進大海;驅逐蛇與龍,把牠們趕進草澤中;水順著河床流動,這就是長江、淮河、黃河、漢水。大水的險阻排除了,危害人類的鳥獸消滅了,然後百姓才能夠在平地上居住。堯、舜去世之後,聖人的正道也衰微了,暴君不斷出現。毀壞民宅來做深池,使百姓無處安居;廢棄農田來做園林,使百姓斷了衣食。荒謬的學說、暴虐的行為紛紛出現,園林、深池、沼澤多了之後,禽獸又聚集了。到了商紂時,天下又大亂了,周公輔佐周武王殺了商紂,再討伐奄國,三年之後除掉奄君,並且把飛廉追逐到海邊殺死。消滅的國家有五十個。把老虎、豹子、犀牛、大象驅趕到遠方去,天下百姓非常高興。《尚書》上說:『大顯光彩啊,文王的謀略!善於繼承啊,武王的功業!幫助啟迪我們後人,都能夠正直而沒有缺失。』」 這一段史實,孟子說得既深刻又痛心,清楚表達了他個人的人道情懷。 聖人以安定天下、造福百姓為己任 孟子的弟子公都子問說:「外人皆稱夫子好辯,敢問何也?」孟子的回答,從敘述堯舜的古代史實開始,將天下大勢整個分析一遍,藉此說明他的好辯不是自己的個性有問題,而是不得不如此。 「蛇龍居之」,「龍」的習性與蛇近似,可能是像鱷魚一樣的猛獸。「為營窟」,後代負責建設屋宇的官員稱為「司空」,就是由此而來,是負責工程建設的主管。孔子在魯國就曾擔任小司空一職。 「堯、舜既沒,聖人之道衰,暴君代作,壞宮室以為汙池,民無所安息;棄田以為園囿,使民不得衣食。」這裡批評到禹的後代了,因為著名的暴君夏桀就是大禹的後代。古代的帝王依然是陷入「權力使人腐化」的羅網,貪圖享受而失政敗德。把農田當作打獵的園囿,百姓就失去生計。暴君只知享受作樂,百姓的痛苦就無邊無際、無窮無盡了。 奄國是力挺商紂王的,商紂王再怎麼邪惡,也會對某些臣屬很好,這些人就會力挺到底。飛廉是商紂王的得力大臣,直到把他消滅,周朝才真正安定下來。由「滅國者五十」一語,可知古代有許多小部落,規模格局都不大。 根據「驅虎、豹、犀、象而遠之」這句話,可以知道古代中原地區有眾多虎、豹、犀、象,這些猛獸遠非一般百姓可以對付,一定要動用軍隊才能把牠們趕走。 「丕顯哉」,「丕」是大,「謨」是謀略的謀。「丕承哉」即善於繼承。一個是有光彩,一個是能繼承,亦即周文王有光彩,周武王能繼承文王的遺志,幫助啟迪後人,「咸以正無缺」希望大家一起走上正途。 到此為止,孟子都在敘述周初之前的史實,但是他也特別提及「邪說暴行」一詞。「暴行」已有所描寫,「邪說」則未見說明。孟子大概認為:凡是未能正確把握人性真相,以致無法帶領人們走上正途的觀念與說法,都屬於邪說範圍。這一點在下一段會說得更清楚。 〈6.9.2〉 「世衰道微,邪說暴行有作。臣弒其君者有之,子弒其父者有之。孔子懼,作《春秋》。《春秋》,天子之事也。是故孔子曰:『知我者其唯春秋乎!罪我者其唯《春秋》乎!』聖王不作,諸侯放恣,處士橫議,楊朱、墨翟之言盈天下。天下之言,不歸楊則歸墨。楊氏為我,是無君也;墨氏兼愛,是無父也。無父無君,是禽獸也。公明儀曰:『庖有肥肉,廄有肥馬;民有饑色,野有餓莩(ㄆㄧㄠˇ),此率獸而食人也。』楊、墨之道不息,孔子之道不著,是邪說誣民,充塞仁義也。仁義充塞,則率獸食人,人將相食。吾為此懼,閑先聖之道,距楊、墨,放淫辭,邪說者不得作。作於其心,害於其事;作於其事,害於其政。聖人復起,不易吾言矣。 「昔者禹抑洪水而天下平;周公兼夷狄、驅猛獸而百姓寧;孔子成《春秋》,而亂臣賊子懼。《詩》云:『戎狄是膺,荊、舒是懲,則莫我敢承。』無父無君,是周公所膺也。我亦欲正人心,息邪說,距詖(ㄅㄧˋ)行,放淫辭,以承三聖者;豈好辯哉?予不得已也。能言距楊、墨者,聖人之徒也。」 「到了後來,社會紛亂,正道不明,荒謬的學說、暴虐的言行又紛紛出現了。有大臣殺君主的,有兒子殺父親的。孔子感到憂懼,編寫了《春秋》。《春秋》對歷史人物做評價,原是天子的職權。所以孔子說:『了解我的,大概就在於這部《春秋》吧!怪罪我的,大概就在於這部《春秋》吧!』現在,聖王不再興起,諸侯無所顧忌,士人亂發議論,楊朱、墨翟的說法到處流行。天下的言論,不是歸向楊朱一派,就是歸向墨翟一派。楊朱主張一切都為自己,這是無視於君主的存在;墨翟主張愛人不分差等,這是無視於父母的存在。無視於父母與君主的存在,那就成了禽獸了。公明儀說:『廚房裡有肥肉,馬廄裡有肥馬,可是百姓面帶饑色,野外有餓死的屍體,這等於率領野獸來吃人。』楊朱、墨翟的思想不消除,孔子的思想不發揚,荒謬的學說就會欺騙百姓,阻塞仁德與義行。仁德與義行被阻塞,就會導致率領野獸來吃人,人與人也將互相殘食。我為此感到憂懼,所以要捍衛古代聖人的思想,批駁楊朱、墨翟的說法,排斥荒誕的言論,使那些宣傳邪說的人不能得勢。偏邪的思想從心裡產生,就會誤導他的行事;在行事上表現出來,就會危害他的政治。即使聖人再度出現,也不會改變我的這番話。 「從前大禹治平了洪水而使天下太平,周公驅逐夷狄、趕走猛獸而使百姓安寧,孔子編寫《春秋》而使叛亂之臣和不孝之子感到害怕。《詩經.魯頌.閟宮》上說:『打擊戎狄,懲戒荊舒,就沒有人敢抗拒我。』無視於父母與君主的存在,那是周公要打擊的。我也想端正人心,消滅邪說,批駁偏頗的行為,排斥荒誕的言論,以此來繼承三位聖人的事業;這難道是喜歡辯論嗎?我是不得不如此的。能夠以言論批駁楊朱、墨翟的,才是聖人的追隨者啊。」 聖人為天下的患難而憂心 春秋時代,在禮壞樂崩之後,天下大亂。臣弒君、子弒父之類的行為完全違逆倫常。眼看人間將要萬劫不復了。孔子作《春秋》,在其中褒貶歷史人物,表達他有關善惡是非的判斷,所以說要了解孔子,就要讀《春秋》。 《春秋》是孔子根據魯國歷史寫成的一系列評論,「一字之褒,榮於華袞;一字之貶,嚴於斧鉞」,批判壞人比用斧頭砍他更加嚴厲。用歷史做為見證,讓人人知道警惕,在活著的時候要好好行善避惡,這是孔子的用心所在。 原本是天子才有權說誰好誰壞,孔子寫《春秋》等於是表示「天子不管,我來管」,所以他說:「知我者其唯《春秋》乎!罪我者其唯《春秋》乎!」因為他沒有名分去做屬於天子職權的事情,但是又不能不做。再不做的話,天下就要毀滅了。 孟子對楊朱、墨翟批評得如此犀利,實在令人訝異。關於楊朱,由於史料有限,只知他主張「為己」,「拔一毛而利天下,亦不為也」;關於墨翟,則是以兼愛為目標,受到不少人的肯定與支持。 孟子批判這兩者為「無父無君,是禽獸也」,是否有些過當?孟子是哲學家,所注重的是一套學說的推演後果,而不是某些學者是否做了一些好事。從學說理論看來,楊朱無視於君主的存在,墨翟無視於父母的存在,不是違逆了倫常嗎?不是與禽獸相去不遠了嗎? 對人缺少同情心與同理心,就會演變為「率獸而食人」,最後是「人將相食」,犧牲別人以謀取自己的利益,根本不在乎別人的性命。這樣的世界不是更可怕的洪荒狀態嗎? 孟子的當仁不讓 最後,孟子做了結論:「我亦欲正人心,息邪說,距詖行,放淫辭,以承三聖者;豈好辯哉?予不得已也。能言距楊、墨者,聖人之徒也。」 由這一章可看出孟子的心志。原來他是要繼承大禹、周公、孔子這三位不同時代的偉大聖人,這樣的理想真是崇高。如果沒有孟子來連貫這些史實,大禹、周公與孔子這些先賢的成就,就無法流傳到後代了,這是孟子的重要貢獻。他不但能夠具體地說出這個理想,並且也努力去實踐類似的理想。 外面的人說孟子好辯,但他並非真的好辯,而是不得已。他自認為不得已,而在別人看來也許會覺得他多管閒事。不去力挽狂瀾,好像也不會有什麼差別。但是,當時不覺得有什麼差別,後來可能日益嚴重,等到病入膏肓就來不及了。一個社會在文化上的危機不容易被發現,它是慢慢形成的,就像把青蛙放在熱水裡牠會立刻跳開,但是放在冷水中慢慢加溫,牠就習慣了,最後被煮熟,自然來不及了。 在孟子看來,人的思想是一個出發點,叫做起心動念,發展出來表現在行為上時,已經來不及了。如果推行在政務上,那更是江河日下,大勢已去。所以,在開始的時候就要注意一個學說的細緻差別,譬如射箭,開始時偏了一點點,箭射出去之後,偏離愈來愈大。人有同樣的人性。但是一旦思想有了偏差,演變出來的言行差別就愈來愈大,最後善惡分途,形成兩個幾乎完全不同的人生。尼采(Nietzsche)說:「哲學家是文化的醫生。」預防勝於治療,孟子苦心孤詣,就是希望人們在思想上不要誤入歧途。 〈6.10〉 匡章曰:「陳仲子豈不誠廉士哉?居於(ㄨ)陵,三日不食,耳無聞,目無見也;井上有李,螬(ㄘㄠˊ)食實者過半矣,匍匐往,將食之;三咽,然後耳有聞,目有見。」 孟子曰:「於齊國之士,吾必以仲子為巨擘焉。雖然,仲子惡能廉?充仲子之操,則蚓而後可者也。夫蚓,上食槁壤,下飲黃泉。仲子所居之室,伯夷之所築與?抑亦盜跖(ㄓˊ)之所築與?所食之粟,伯夷之所樹與?抑亦盜跖之所樹與?是未可知也。」 曰:「是何傷哉!彼身織屨,妻辟纑(ㄌㄨˊ),以易之也。」 曰:「仲子,齊之世家也;兄戴,蓋(ㄍㄜˇ)祿萬鍾,以兄之祿為不義之祿而不食也,以兄之室為不義之室而不居也,辟兄離母,處於於陵。他日歸,則有饋其兄生鵝者。己頻蹙曰:『惡用是(ㄧˋ)者為哉?』他日,其母殺是鵝也,與之食之。其兄自外至,曰:『是之肉也。』出而哇之。以母則不食,以妻則食之;以兄之室則弗居,以於陵則居之,是尚為能充其類也乎?若仲子者,蚓而後充其操者也!」 匡章說:「陳仲子難道不是真正的廉潔之士嗎?他住在於陵,三天沒有吃東西,餓得耳朵聽不見,眼睛看不到。井邊有個李子,已被金龜子啃掉了大半,他爬過去拿來吃,吞了三口,然後耳朵才聽得見,眼睛才看得到。」 孟子說:「在齊國的士人中,我一定推陳仲子為手中的大拇指。但是,他怎能叫做廉潔呢?要推廣陳仲子的那種操守,只有變成蚯蚓才能辦到。蚯蚓,在地上吃乾土,在地下喝泉水。陳仲子住的房屋,是伯夷建造的?還是盜跖建造的?他吃的糧食,是伯夷種植的?還是盜跖種植的?這些都還不知道呢。」 匡章說:「這有什麼關係呢?他自己編織草鞋,妻子績麻搓線,用這些交換來的。」 孟子說:「陳仲子是齊國的世家,他的哥哥陳戴,每年的蓋邑俸祿有兩萬鍾,他認為哥哥的俸祿是不該得的,他就不吃;認為哥哥的房屋是不該得的,他就不住;於是避開哥哥,離開母親,自己住到於陵去了。有一天他去探望母親,正好有人送給他哥哥一隻活鵝,他皺著眉頭說:『要這種呃呃叫的東西做什麼?』過了幾天,母親殺了這隻鵝同他一起吃,這時他的哥哥從外面回來,說:『這就是那呃呃叫的東西的肉啊。』他就跑到門外把食物嘔吐出來。因為是自己母親的食物就不吃,因為是妻子的食物就吃;因為是哥哥的房屋就不住,因為是於陵的房屋就住了,這還算是能夠推廣他那種廉潔嗎?像陳仲子那樣的人,只有變成蚯蚓才能推廣他的操守。」 匡章是齊國的將軍,曾經帶領齊兵攻打燕國。孟子在齊國時所交的朋友並不多,匡章是其中之一。 別人都說匡章不孝順,但是孟子與他做朋友,並且還很尊敬他。相關資料在〈離婁下〉將有詳細的介紹。 窮困不等於廉潔 匡章認為陳仲子是真正的廉潔之士,因為他「居於陵,三日不食,耳無聞,目無見也;井上有李,螬食實者過半矣,匍匐往,將食之;三咽,然後耳有聞,目有見」。但這種廉潔不是快要沒命了嗎?儒家主張入世服務社會,若是自命清高到瀕死階段,那麼德行與學問不是無法發揮作用了嗎?孟子以下所做的批評,正是出於儒家立場。 在齊國陳氏是大家族,他的哥哥就是大官,但是陳仲子認為哥哥的錢是不義之財,所以與他撇清關係,寧可靠織草鞋來謀生,這一點與道家的莊子很相似。但草鞋織得太好,別人一穿好幾年;織得不好,自己心裡又過意不去,真是左右為難。所以他窮到這個地步。 孟子認為要推廣陳仲子的那種操守,只有變成蚯蚓才能辦到。蚯蚓不用工作就有東西吃,吃乾土、喝泉水都不要錢,但變成跟蚯蚓一樣,怎麼能叫廉潔呢?真正的廉潔一定是有為有守,該得就得,不該得的一毛錢都不要。光是窮困,未必與廉潔有什麼關係。孟子用蚯蚓來比喻陳仲子的作為,實在有點滑稽,但是又說得頗有道理。 「仲子所居之室,伯夷之所築與?抑亦盜跖之所築與?所食之粟,伯夷之所樹與?抑亦盜跖之所樹與?是未可知也。」伯夷代表善人,盜蹠代表壞人。如果真要追求清高,與一切壞人劃清界限,那麼首先就須辨明自己所使用的這些資源,是否與壞人有關。這根本是分辨不完的事,如果稍微與惡人有關就拒不採用,那就可能什麼都不能用了。孟子在此是故意把陳氏的廉潔推到極端。 匡章就說:「這有什麼關係呢?他自己編織草鞋,他妻子織麻搓線,用這些交換來的。」夫妻兩人這麼辛苦,聽起來令人同情。 矯枉過正就會捨本逐末 從「仲子,齊之世家也……若仲子者,蚓而後充其操者也!」這一大段的敘述裡,可以看得出這種作為實在是廉潔到不近人情的地步,變得跟蚯蚓一樣,這當然是諷刺的話。 我們無從追究所食所用,是善人製造的,還是惡人製造的,因此廉潔之士所重視的,首先應該是堅定自己內心的原則,而不是捨本逐末,在具體事物上斤斤計較。換言之,孟子所肯定的廉潔,是合乎常情常理,在投入社會活動時,分辨該得的與不該得的,要以實現為民服務為目標,其餘外在的條件則不必太過在意。真正的廉潔是修練心志,不為富貴所迷惑。 卷七〈離婁篇〉上 〈7.1.1〉 孟子曰:「離婁之明,公輸子之巧,不以規矩,不能成方員;師曠之聰,不以六律,不能正五音;堯、舜之道,不以仁政,不能平治天下。今有仁心仁聞而民不被其澤,不可法於後世者,不行先王之道也。故曰:徒善不足以為政,徒法不能以自行。《詩》云:『不愆不忘,率由舊章。』遵先王之法而過者,未之有也。聖人既竭目力焉,繼之以規矩準繩,以為方員平直,不可勝用也;既竭耳力焉,繼之以六律正五音,不可勝用也;既竭心思焉,繼之以不忍人之政,而仁覆天下矣。故曰,為高必因丘陵,為下必因川澤;為政不因先王之道,可謂智乎?」 孟子說:「即使有離婁的眼力、公輸子的技巧,不靠圓規與矩尺,也畫不出標準的方形與圓形;即使有師曠的聽力,不靠六律,也無法校正五音;即使有堯、舜的理想,不靠仁德的政治制度,也不能使天下太平。現在有些君主雖有仁德的心思與名聲,百姓卻沒有受到他們的恩澤,也不能為後代留下楷模,那是因為他們沒有實行先王的制度。所以說:光靠善心不足以辦好政治;光有法度也不會自動運作。《詩經.大雅.假樂》上說:『不要偏差,不要遺忘,一切依循舊的規章。』遵循先王的法度而犯錯,那是從來沒有的事。聖人竭盡了眼力,接著使用圓規、矩尺、水準器、繩墨,來製作方的、圓的、平的、直的東西,這些東西就用不完了;聖人竭盡了耳力,接著使用六律來校正五音,五音就應用無窮了;聖人竭盡了心思,接著實行不忍讓人受苦的政治,仁德就遍布天下了。所以說,築高台一定要憑藉丘陵,挖深池一定要憑藉沼澤;那麼,治理國家而不憑藉先王的制度,可以說是明智嗎?」 實現理想,需要先天和後天條件相互配合 離婁,據說是黃帝時代視力最好的人,在秋天時可以看到野獸新長出來的毛的尖端。公輸子就是公輸班,亦即魯班,是有名的工匠。但即使是像這樣的兩位高手,不靠圓規與矩尺,也畫不出標準的方形與圓形,所以說「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這說明即使有很好的稟賦與能力,也一定要憑藉有效的工具做為方法。工具與方法是成事的關鍵。 「堯、舜之道,不以仁政,不能平治天下。今有仁心仁聞而民不被其澤,不可法於後世者,不行先王之道也。」齊宣王「見牛未見羊」,有仁心也有好名聲,但是他救過一頭牛,卻沒有照顧到百姓。孟子的話可謂一針見血。 「徒善不足以為政,徒法不能以自行」,法令與制度當然不可能自行運作,而是需要有人來推動。有善心不夠,還得有制度。某些國家制度很完備,但沒有善心的領袖,以致制度出現很多漏洞。所以,儒家主張善心與制度並重,正如人的善心不能沒有善行一樣,而善行必須採取合宜的方法。因此,必須同時強調善心、制度,以及善行。 人活在世界上,最好是按照既成的規章來生活。蘇格拉底勸他的友人說:「當一個人還年輕的時候,要記得兩件事:一是遵守城邦的法律,二是信奉祖先的宗教。」遵守法律表示行為有最後底線,若是違背就會受到法律的制裁。而信奉祖先的宗教,是因為祖先的宗教代表傳統的信仰,社會能夠繼續存在也是以它為基礎。 「聖人既竭目力焉,繼之以規矩準繩,……為政不因先王之道,可謂智乎?」這話說得非常實際,所謂「為高必因丘陵,為下必因川澤」,正是此理。總之,就是要兼顧兩方面,一方面是主觀的意願和能力,另一方面還要有客觀的方法或制度,才能達成完美的效果。 有些人認為儒家傾向於一廂情願的唯心論,尤其孟子更是如此。但是現在扣緊原文來看,卻不是這樣的。孟子立論的目的是:在個人,要修德行善,具體落實於造福百姓的工作中;在群體,則須推行適當的教育,使人人可以達成人生「止於至善」的目標;在國君,則自然是實施仁政、匡濟天下百姓。 以國君為例,需要的是仁德與先王的制度,再展現為真正的仁政。這樣的理論所設定的「善」觀念是:人與人之間適當關係的實現。若是忽略這個觀念,則不僅孟子思想不易理解,對整個儒家思想也都難免陷於困惑之中。 〈7.1.2〉 「是以唯仁者宜在高位。不仁而在高位,是播其惡於眾也。上無道揆也,下無法守也,朝(ㄔㄠˊ)不信道,工不信度;君子犯義,小人犯刑,國之所存者幸也。故曰,城郭不完,兵甲不多,非國之災也;田野不辟,貨財不聚,非國之害也。上無禮,下無學,賊民興,喪無日矣。《詩》云:『天之方蹶,無然泄(ㄧˋ)泄。』泄泄,猶沓沓也。事君無義,進退無禮,言則非先王之道者,猶沓沓也。故曰,責難於君謂之恭,陳善閉邪謂之敬,吾君不能謂之賊。」 「因此,只有行仁的人應該居於高位。不行仁的人居高位,就會把他的邪惡傳播給大眾。在上的不用正道來衡量事理,在下的不用法度來約束自己,朝廷不相信正道,官吏不相信制度;有官位的違反義行,一般百姓違反刑律,國家如此還能存在,那是僥倖啊。所以說,城牆不堅固,軍備不充足,不是國家的災難;田野沒開闢,財物沒積聚,不是國家的禍害。在上的不守禮儀,在下的沒有教育,作惡的百姓愈來愈多,國家的滅亡也就快了。《詩經.大雅.板》上說:『天正在顛覆王朝,不要再喋喋不休。』喋喋不休就是放肆隨便。事奉君主不講義,行動進退不合禮,張口就詆毀先王的制度,這就是放肆隨便。所以說,要求君主實踐困難的事,叫做恭敬;向君主陳述善行、堵塞異端,叫做尊重;認為君主不能走上正途,叫做傷害。」 善與法並重的治國之道 「唯仁者宜在高位。不仁而在高位,是播其惡於眾也。」這是上行下效的情況,古今皆然。 「上無道揆也,下無法守也,朝不信道,工不信度;君子犯義,小人犯刑,國之所存者幸也。」一般百姓違反刑律,是因為他們沒有接受適當的教育,但是官吏受過教育,不會因為無知而違反刑律,卻往往鑽法律漏洞,這即是違反義行。所以古代對君子的要求是義行,對百姓,則只能用法律來管理,這雖是差別待遇,也有其合理性。 從「上無禮,下無學,賊民興,喪無日矣」看來,這裡所謂的教育顯然是指五倫,亦即人與人之間的適當關係,而不是以考試升學為目的的那種教育。 孟子對國家危機的分析,直至今日依然有效。奈何在上位者執迷不悟,由於不明白人性而選擇偏差的人生目標,以致造成個人的惡行與百姓的災難。 「天之方蹶」,「蹶」,是指像走路摔跤一樣。而「責難於君謂之恭,陳善閉邪謂之敬,吾君不能謂之賊」這三句話,是所有從政做官者都應該牢牢記得的。換言之,傷害君主即是認定君主不能走上人生正途,認定君主已被權力腐化,已是一個殘缺之人。對君主恭敬尊重,則是期許君主成為萬民仰望的偉大領袖,以身作則,帶領百姓一起走上人生的光明坦途。 譬如,孟子有一次故意逃避齊宣王的召見,朋友說他對齊宣王不夠恭敬。但是孟子認為整個齊國裡只有他對齊宣王最恭敬,因為只有他向齊宣王講述堯舜之道。其他大臣心裡一定在想,齊宣王怎麼可能聽得懂堯舜之道呢?這就是輕視,看不起自己的君王,所以孟子自認為最尊敬齊宣王。尊敬君王絕不是奉命唯謹,他來了快去迎接,或在地上跪久一點,而是向他講述堯舜之道,讓他心生嚮往,願意起而實行。 這一段說明孟子也非常重視行仁的制度,不是只會唱高調、談理想而已,他希望仁心配合制度,把國家帶上正軌。 〈7.2〉 孟子曰:「規矩,方員之至也;聖人,人倫之至也。欲為君,盡君道;欲為臣,盡臣道。二者皆法堯、舜而已矣。不以舜之所以事堯事君,不敬其君者也;不以堯之所以治民治民,賊其民者也。孔子曰:『道二,仁與不仁而已矣。』暴其民甚,則身弒國亡;不甚,則身危國削。名之曰『幽』、『厲』,雖孝子慈孫,百世不能改也。《詩》云:『殷鑒不遠,在夏后之世。』此之謂也。」 孟子說:「圓規與矩尺,是製作方形與圓形的最高標準;聖人,是人類做人的最高典範。要做君主,就要充分實踐君主的理想;要做臣子,就要充分實踐臣子的理想。這兩方面都效法堯與舜就可以了。不以舜事奉堯的方式去事奉君主,就是不敬重他的君主;不以堯治理百姓的方式去治理百姓,就是傷害他的百姓。孔子說:『道路只有兩條,行仁與不行仁罷了。』嚴重虐待百姓,就會導致自身被殺、國家滅亡;即使不太嚴重,自身也會危險,國力削弱。死後諡號叫做『幽』、『厲』,即使他們有孝順的子孫,一百代也無法更改這樣的諡號。所以《詩經.大雅.蕩》說,『殷朝的鏡子不在遠處,就是前代的夏朝。』說的正是這種情況。」 不行仁是自取滅亡 由「舜事奉堯」,可以想像舜的德行。他對父親恭順,對弟弟忍讓,對岳父堯當然也敬愛有加。堯治理百姓用心仁厚,尤其是任命了舜這麼好的人。堯、舜是所有君臣的典型。臣要盡忠職守,完成君所交付的使命;君要愛民如親,為百姓謀福。 孔子說:「道二,仁與不仁而已矣。」仁與不仁是二分法,一條路走向仁,另一條路走向不仁,這是一個不斷選擇所構成的趨勢。人生本來就是這兩條路,此進則彼退,互為消長,但是只有行仁走向幸福與榮耀,不行仁則難免於恥辱與滅亡的結果。 周朝末期先有厲王,後有其孫幽王。根據諡法,「厲」就是殺戮無辜。「幽」就是壅遏不通,動祭亂常,亦即改變祭祀,混亂常法常道。「殷鑒不遠」是夏朝被殷朝拿來做為鏡子、前車之鑒。 一個人的名聲變壞以後,「雖孝子慈孫,百世不能改也」。孟子在此提醒我們:身為子孫,固然有責任光宗耀祖;但是身為後代子孫的祖先,是否也該為子孫著想,不要讓他們受人恥笑。問題是:人生之途只有行仁與不行仁兩條,那麼為何許多人依然不行仁?這裡牽涉了兩個可能:一是「不知」行仁是合乎人性的光明坦途;二是雖然知道,但又無法免於世俗的誘惑,以致不能「擇善固執」。《中庸》談及「人之道」(人生正途)時,就直接肯定:「人之道,擇善而固執之者也。」擇善是一回事,固執則必須有殺身成仁、捨生取義的決心。若無平日修養功夫,誰能達成此一目標? 〈7.3〉 孟子曰:「三代之得天下也以仁,其失天下也以不仁。國之所以廢興存亡者亦然。天子不仁,不保四海;諸侯不仁,不保社稷;卿大夫不仁,不保宗廟;士庶人不仁,不保四體。今惡(ㄨˋ)死亡而樂不仁,是猶惡醉而強酒。」 孟子說:「夏、商、周三代取得天下,是由於行仁;他們失去天下,是由於不行仁。國家衰頹、興盛、生存、滅亡的原因也是如此。天子不行仁,不能保住天下;諸侯不行仁,不能保住國家;卿大夫不行仁,不能保住祖廟;士人與百姓不行仁,不能保住自身。如果害怕死亡卻又以不行仁為樂,那就像害怕喝醉卻偏要喝酒一樣。」 行為與內心矛盾就是枉然 孟子這段話是「一言以蔽之」,極盡概括之能事。由此可知,他對人性的看法一清二楚,毫不含糊。行仁是合乎「人性向善」的要求,所以必定昌盛而榮耀;不行仁則是違反了人性,結局自然是恥辱與毀滅。 「社」是土神,「稷」是穀神,古代諸侯的國都,皆立社稷之神,因此社稷為國家的支撐。卿大夫的采邑為「家」,可立祖廟,是為宗廟。「四體」即指自身的生命。古代砍手砍腳的刑罰很多,《莊子》裡就提到好幾位獨腳人,他們並非生下來就是獨腳,而是受刑被砍去一隻腳;有的是鼻子被割掉,甚至也有臉上烙印的,別人一看這些殘缺者,就知道是犯罪被罰的。行仁者是不會受刑的,這是孟子的想法。在亂世中是否顛倒錯亂,以致好人受苦,那就要請教莊子的意見了。 最後孟子的結論是:「今惡死亡而樂不仁,是猶惡醉而強酒。」這段話指出了行為與內心的矛盾。所以我們在做任何事時,都要先問自己的行為與願望是否構成矛盾。 個人想要掌握自己生命的趨勢,就需要立定志向。孔、孟教人,總是先談志向,志向有如焦點,讓你念茲在茲,朝一個方向前進,慢慢就會在自己身上體現所定的志向;如果沒有志向而只是留在原地打轉,很容易受到物質欲望的誘惑。所有墮落的人都是沒有志向的,久而久之就逐漸沉淪而不自覺。 〈7.4〉 孟子曰:「愛人不親,反其仁;治人不治,反其智;禮人不答,反其敬。行有不得者皆反求諸己;其身正而天下歸之。《詩》云:『永言配命,自求多福。』」 孟子說:「愛護別人,別人卻不來親近,就要反問自己仁德夠不夠;治理別人,別人卻不上軌道,就要反問自己明智夠不夠;禮貌待人,別人卻沒有回應,就要反問自己恭敬夠不夠。行為沒有得到預期效果的,就要反過來要求自己,自身端正了,天下的人就會來歸附。《詩經.大雅.文王》上說:『永遠配合天命,自己求得更多的幸福』。」 反求諸己,精益求精 孟子說:「愛人不親,反其仁;治人不治,反其智;禮人不答,反其敬。」有時候做老師的愛護學生,學生卻不來親近,老師就要反省自己的仁德夠不夠。國君看見政治不上軌道,百姓也不肯安分,先要問自己的明智夠不夠。如果自以為對別人很有禮貌,別人卻不理會時,就要反省自己恭敬的程度夠不夠。 在仁、智、禮三方面,都涉及人與人之間的適當關係,這時首先要反省自己,而不要責怪別人。 「反求諸己」一語所強調的,一方面是肯定自己是行為的主體,隨時可以改過自新,或是精益求精;另一方面則是了解自己不能離開群體,必須學習如何與別人好好相處。重點顯然仍在前者,所以要以周文王為典型,努力自求多福。 〈7.5〉 孟子曰:「人有恆言,皆曰:『天下國家。』天下之本在國,國之本在家,家之本在身。」 孟子說:「人們有句常說的話,就是:『天下國家。』天下的基礎是國,國的基礎是家,家的基礎是每個人自身。」 成就大事,從個人根本處著手 《大學》上說:「身修而後家齊,家齊而後國治,國治而後天下平。」然後肯定:「自天子以至於庶人,壹是皆以修身為本。」可見從《孟子》一直到《大學》,這是儒家一貫的主張 「皆以修身為本」,意思是:一定要從自己的修養開始,不管人間多大的事業,都是由人與人之間的適當關係不斷地推廣出去;自己本身如果沒有合宜的修養,其他一切難免事倍功半。人在世間能做多大的事,承擔多大的責任,往往取決於自己有多大的定力。 所謂修養,就是能夠自我約束,勉強自己去做該做的事,或者勉強自己不去做不該做的事。在此,「勉強」所代表的是自主性。 西方有人說:「自由有兩種:一種是為所欲為,想做什麼就做什麼;第二種,想做什麼就偏不做什麼。」真正的自由顯然不是任意妄行,而是可以自己做主控制欲望。本來要發脾氣,偏不發脾氣,本來要與別人吵架,偏不吵架,這才代表自由,因為是自己的理性在主導自己的行為。 如果想發脾氣就發脾氣,反而是不自由,因為被情緒所控制。EQ(情緒智商)談的就是這一點,生氣也要恰到好處,而不是一生氣就不可收拾,甚至遷怒於別人。所以孔子稱讚顏淵「不遷怒,不貳過」。 〈7.6〉 孟子曰:「為政不難,不得罪於巨室。巨室之所慕,一國慕之;一國之所慕,天下慕之。故沛然德教溢乎四海。」 孟子說:「辦好政治並不難,不得罪賢明的卿大夫就行了。他們所嚮往的,一國的人都會嚮往;一國的人所嚮往的,天下的人都會嚮往。於是道德教化浩浩蕩蕩洋溢於天下。」 善用社會上具有影響力的人 「巨室」是指特別重要的家族。做為一國之君,代表有權力,權力帶來相對的責任,但是要推動政治,沒有人呼應也動彈不得,所以大家族就舉足輕重了。一旦形成社會風氣,「沛然莫之能禦」,浩浩蕩蕩,擋也擋不住。 孟子在此所說偏重德行方面。因為巨室會影響社會風氣,「巨室之所慕,一國之所慕」,那些顯赫的家族,會影響社會的各個領域;然後,一國人所嚮往的,最後天下人都會嚮往。若不是側重在德行方面,最後就不能說到「德教」了。只有德行可以形成德教的風潮,原因很簡單,其基礎還是我們常說的「人性向善」。 〈7.7〉 孟子曰:「天下有道,小德役大德,小賢役大賢;天下無道,小役大,弱役強。斯二者,天也。順天者存,逆天者亡。齊景公曰:『既不能令,又不受命,是絕物也。』涕出而女於吳。今也小國師大國而恥受命焉,是猶弟子而恥受命於先師也。如恥之,莫若師文王。師文王,大國五年,小國七年,必為政於天下矣。《詩》云:『商之孫子,其麗不億。上帝既命,侯於周服。侯於周服,天命靡常。殷士膚敏,祼(ㄍㄨㄢˋ)將於京。』孔子曰:『仁不可為眾也。』夫國君好仁,天下無敵。今也欲無敵於天下而不以仁,是猶執熱而不以濯也。《詩》云:『誰能執熱,逝不以濯。』」 孟子說:「天下上軌道的時候,德行低的接受德行高的安排,才智少的接受才智多的安排;天下不上軌道的時候,力量小的被力量大的支配,勢力弱的被勢力強的支配。這兩種情況,是天意所定的。順從天意的可以生存,違背天意的將會滅亡。齊景公說:『既然不能命令別人,如果又不聽從別人的命令,那就走上絕路了。』因此流著眼淚把女兒嫁到吳國去。現在,小國效法大國,卻又恥於接受大國的命令,這就如同學生恥於接受老師的教誨一樣。如果真的感覺羞恥,最好效法周文王。效法周文王之後,大國只需要五年,小國只需要七年,一定可以得到天下的政權。《詩經.大雅.文王》上說:『商朝的子孫,數目何止十萬。上帝既有命令,都向周朝歸順。都向周朝歸順,可見天命沒有一定。殷朝的官員,不論俊美的聰明的,都要執行灌酒的禮節,在周朝京城助祭。』孔子說:『仁德的力量,不在於人多。國君愛好仁德,就能天下無敵。』如果想要天下無敵,卻又不行仁政,就好像熱得難受卻又不肯洗澡一樣。《詩經.大雅.桑柔》上說:『誰能熱得難受,不去洗個澡呢?』」 大勢所趨就無法抗拒 「天下有道,小德役大德,小賢役大賢;天下無道,小役大,弱役強。」德行高的居上位,才智高的居上位,一是德行,一是才智。人與人相比,本來就有天生資質的不同,加上後天的教育,高下就分出來了。分高下的時候有幾種方法,這一章講了四種,分別是:德行、才智、力量與勢力。 德行與才智是比較正面的。一個人不可能生下來就有德行,需要不斷地修養才有所成。才智也一樣,需要長期的學習與訓練,才能夠超過別人,否則天生的才智所能應付的範圍很有限。在天下上軌道的情況之下,經過某種修練或教育,就凸顯出誰可以當領袖。但是,天下不上軌道的時候,往往是個人的力量及成幫結派的勢力占了優勢。 這四種情況又分成兩組,在天下上軌道時,要培養才智及修練德行;天下不上軌道時,就培養力量及增強勢力,這是天意。順天者存,逆天者亡。 「既不能令,又不受命,是絕物也」,這句話說得很對,如果自己沒有能力出主意,就聽從別人出的主意;但如果自己沒有能力出主意,又不肯聽從別人的主意,那就會走投無路。 人在思考自身問題時,往往「當局者迷」,別人一眼就看清楚了,是謂「旁觀者清」。如果自己在「當局者迷」的時候,又不聽從別人的意見,那就成了「絕物」,自絕於人、自取滅亡。 「涕出而女於吳」,齊景公為了與吳王闔閭結盟,忍痛嫁出自己的女兒,因為他需要吳國的協助。沒有這種聯盟,各個小國很可能被其他國家分別擊破;通過聯姻才能構成聯合勢力。而古代的女子有時就被用來做為外交手段。 仁德的力量,不在於人多 「今也小國師大國而恥受命焉,是猶弟子而恥受命於先師也。」在孟子那個時代,大概出現學生跟隨老師,卻又覺得老師沒什麼了不起的情況。這種情況不僅矛盾而且無聊,只能說是在浪費生命。 「師文王,大國五年,小國七年,必為政於天下矣。」五年與七年只是大概的說法,依國之大小而定,意思是需要一段時間以修明政治,養成氣候。周文王的例子再三出現,但是誰能修養成周文王的智慧與德行呢? 「其麗不億」是指何止十萬,是用否定詞來表達肯定之意。「祼」是古代宗廟祭祀中的儀式,指的是以酒澆在地上來迎接鬼神,到現在還保存了這個儀式。 古代的字,左邊是示部的,都與祭祀有關,因為「示」上面兩橫代表上天,底下三條線代表日、月、星三光,代表祭祀時上界和下界溝通。「祼將於京」表示祖先再怎麼好也沒用,子孫自己亡國敗家,都要替別人服務,從在朝淪為在野了。 從天命看來,賞善罰惡叫做有常;從人的角度看來,就會說天命無常。因為人沒有察覺自己本身由好變壞,以前得到天命,卻不見得可以永保天命,將來可能會被別人取代。 「孔子曰:『仁不可為眾也。』夫國君好仁,天下無敵。」我們耳熟能詳的「仁者無敵」,又再度出現了。所謂「仁德的力量,不在於人多」,是說只要有仁德,那麼就不必在乎是否人多勢眾,因為天下百姓都會自動來支持。《詩經》上的「誰能執熱,逝不以濯」,非常通俗地反映了民間生活。若是無路可走,何不改弦更張,致力於行仁呢? 在此可以看到孟子對於天下有道、無道的區分。若是有道,就須推行德行與才智;若是無道,就須訴諸力量與勢力。大的原則是:「順天者存,逆天者亡」。行仁即是順天,也即是應人,亦即《易傳》所說的「湯武革命,順乎天而應乎人」。把握了「仁」這個關鍵,天下大事定矣。這是孟子的想法。 〈7.8〉 孟子曰:「不仁者可與言哉?安其危而利其菑(ㄗㄞ),樂其所以亡者。不仁而可與言,則何亡國敗家之有?有孺子歌曰:『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我足。』孔子曰:『小子聽之!清斯濯纓,濁斯濯足矣。自取之也。』夫(ㄈㄨˊ)人必自侮,然後人侮之;家必自毀,而後人毀之;國必自伐,而後人伐之。《太甲》曰:『天作孽,猶可違;自作孽,不可活。』此之謂也。」 孟子說:「不行仁的人,還能同他商議嗎?他把危險當作安全,把災禍當作有利,把導致滅亡的事情當作快樂。不行仁的人如果還能同他商議,那怎麼會發生亡國敗家的事呢?從前有個小孩唱歌,內容是:『滄浪的水清澈呀,可以洗我的帽纓;滄浪的水混濁啊,可以洗我的腳。』孔子說:『同學們聽著!水清澈就洗帽纓,水混濁就洗腳。這是由水自己招來的。』所以,人一定是先侮辱自己,別人才來侮辱他;家一定是先毀壞自己,別人才來毀壞它;國一定是先征伐自己,別人才來征伐它。《尚書.太甲》上說:『天降下的禍害,還可以逃開;自己造作罪孽,就無法活命了。』說的就是這種情況。」 人的處境取決於自己的言行與心態 孟子不願意和不走在人生正路上的人商議,孔子則是「道不同不相為謀」。人生理想不同,就不必互相商量事情,即使商量也不會有結論,因為雙方的原則不一樣,目的也不同。孟子的話表示他自己是行仁的人,並且只有行仁的人可以做理性的溝通,因為大家都是走在人生正途上。 很多人在行動過程中,不知道將招致什麼可怕的結果,因為他沒有遠見,既不明白人性,也不能從歷史中得到教訓。所以他在胡作非為的時候,覺得很得意,但是之後就會有災難。 尚未亡國敗家的時候,不行仁的人根本聽不進善意的建言,剛愎自用,夜郎自大,以為做的事一定是對的。人對水的態度,誠如孔子所言,取決於水本身的清濁;人在面對不幸遭遇時,又怎能忽略自我反省呢? 所以,並不是每一個人都有偉大的遠見;只是在做任何事的時候,會累積形成內心的一種狀態,一種趨勢,就在其中埋下了種子,最後出現禍福因果。一個人行善的話,福雖未至,禍已遠離;反之,做壞事雖然沒有立即的災禍,但是福已經因此離開。心態慢慢趨向黑暗的領域而不自知,等到造成後果就來不及了。 所謂的國家征伐自己,是指內亂。物不腐,則蟲不生;內不失志,則外患不來。 《尚書》提到:「天作孽,猶可違;自作孽,不可活。」天在這裡代表自然界,像狂風暴雨、山崩海嘯之類的天災,都還可以預先防備。但是「自作孽」的話,病根在自己身上,不易察覺,等於帶著不定時炸彈在身上,誰能救得了你呢? 本章有許多大家耳熟能詳的經典引文,與值得口頌心維的名句。立論焦點在於肯定人在道德上的自主性。人只要願意,就一定可以行仁;並且,人只要行仁,就一定會受人尊重。個人如此,負責治國的國君更是如此。 〈7.9〉 孟子曰:「桀、紂之失天下也,失其民也;失其民者,失其心也。得天下有道:得其民,斯得天下矣。得其民有道:得其心,斯得民矣。得其心有道:所欲與之聚之,所惡勿施,爾也。民之歸仁也,猶水之就下、獸之走壙(ㄎㄨㄤˋ)也。故為淵敺(ㄑㄩ)魚者,獺(ㄊㄚˋ)也;為叢敺爵(ㄑㄩㄝˋ)者,鸇(ㄓㄢ)也;為湯、武敺民者,桀與紂也。今天下之君有好仁者,則諸侯皆為之敺矣。雖欲無王,不可得已。今之欲王者,猶七年之病求三年之艾也。苟為不畜,終身不得。苟不志於仁,終身憂辱,以陷於死亡。《詩》云:『其何能淑?載胥及溺。』此之謂也。」 孟子說:「夏桀與商紂失去天下,是由於失去了百姓;失去百姓,是由於失去了民心。因此,得到天下有方法:得到百姓,就得到天下了。得到百姓有方法:得到民心,就得到百姓了。得到民心有方法:他們想要的,替他們聚集起來;他們厭惡的,不加在他們身上,如此而已。百姓歸向仁德,就像水往下流、野獸奔向曠野一樣。所以,替深水趕來魚的,是水獺;替樹叢趕來鳥雀的,是鷂鷹;替商湯、周武王趕來百姓的,是夏桀與商紂。如果現在天下的君主有愛好仁德的,那麼其他諸侯就會替他趕來百姓。即使他不想稱王天下,也是不可能的。現在想要稱王天下的人,就像患了七年的病要用存放三年的艾草來醫治。如果不開始積存就終身都得不到。如果不立志行仁,就終身憂愁受辱,以至於死亡。《詩經.大雅.桑柔》上說:『他們怎麼做得好?只有一起溺水了。』說的就是這種情況。」 為善需要長期的努力 孟子所言「桀、紂之失天下也,失其民也……得其心有道:所欲與之聚之,所惡勿施,爾也」,這是很簡單的邏輯推論。所謂「民為邦本,本固邦寧」,若要得民,首在收服人心,而人心總是歸向善待百姓的領袖。 「民之歸仁也,猶水之就下、獸之走壙也。」這句話顯示孟子對人性的看法——人性向善。君主有仁德,自然善待百姓;百姓依人性的趨向而支持這樣的君主,不是十分合理嗎?換言之,對百姓有利的,百姓當然歡迎;若要引導百姓也能一起行善,則須憑藉教育。在自然狀態下,人會以利己為善,受過良好教育之後,就會明白「人與人之間的適當關係」是善,然後百姓也會願意行善,如此國家就會上軌道,人人可以安居樂業。 孟子由自然界的魚和鳥雀開始聯想:如果天下的君主有愛好仁德的,那麼其他諸侯就會替他趕來百姓,因為其他諸侯無異於可怕的水獺與老鷹,這個比喻很生動。 孟子在〈盡心上〉說過:「堯舜性之也,湯武身之也,五霸假之也。」堯、舜做好事是出於本性自然,商湯與周武王是靠修身努力,因為他們知道行善百姓才會歡迎。 五霸行善的時候是以此為手段,好像暫且借用一般,但是「久假而不歸,惡知其非有也?」借用久了而不歸還,怎麼知道他們本來是沒有仁義的呢?所以假裝去做好事,本身無可厚非,但要一路走來始終如一才行。 艾草可以治病,但它的特色是,要存放很久才有藥效。假設患了七年的病,要用存放三年的艾草才能治,現在再來設法,不是永遠等不及了嗎?所以「三年之艾」的說法也提醒我們:為善不能只靠「一念之仁」,而是需要長期努力,亦即《中庸》所謂「擇善而固執之」。 孟子的意思是要說明一個道理:只要現在願意行仁,生命就會立即轉向。所以孔子說:「朝聞道,夕死可矣。」生命的重要關鍵是一個轉向,只要轉向光明,就會充滿希望。 〈7.10〉 孟子曰:「自暴者,不可與有言也;自棄者,不可與有為也。言非禮義,謂之自暴也;吾身不能居仁由義,謂之自棄也。仁,人之安宅也;義,人之正路也。曠安宅而弗居,舍正路而不由,哀哉!」 孟子說:「殘害自己的人,不可能同他商議事情;放棄自己的人,不可能同他有所作為。說話詆毀禮制與義行,就叫做殘害自己;認為自己不能以仁居心、由義而行,就叫做放棄自己。仁德,是人類安穩的住宅;義行,是人類正當的道路。空著安穩的住宅不去住,捨棄正當的道路不去走,真是可悲啊!」 仁德是人類安穩的住宅 孟子說:「自暴者,不可與有言也;自棄者,不可與有為也。」前面是商議,後面是作為,代表人的言與行。遇到自暴自棄的人,你說什麼話都沒用,他聽不懂也做不到。一個人如果傷害自己又放棄自己,沒有人能幫得了他。孟子是傑出的老師,但是面對自暴自棄的人,也束手無策。 殘害自己不是指身體上的自殘,而是指詆毀禮制與義行,譬如批評禮制是虛偽,義行是造作,存有這樣心態的人就是自暴者。自暴者既然「言非禮義」,當然不會去實踐禮與義,那麼依「人性向善」的觀點,他不是殘害了自己的人性嗎?自棄者放棄了仁義,這不是背離了人性的正確途徑,放棄自己做為一個人最可貴的資源嗎? 孟子不教「自暴自棄者」。而至聖先師孔子,也有一種學生不教,那就是「鄉愿」。因為「鄉愿」沒有誠意,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和每個人都保持良好的關係。這種人孔子不教,因為他不真誠。 住宅、道路都是比喻,表示一個人心裡存著仁德,在任何地方都可以安頓;他只要實踐義行,走到哪裡都可以通達順暢。 一個人如果隨時想著行善,隨時注意該做的事,到處都可以安居。心裡面存著仁德,那就是「安宅」。道路代表實際去走的路,就是各種與別人互動的行為。在生命不斷進展的過程中,隨時要注意該不該做的問題。什麼樣的行為才是義行?由義而行,義即是正路。只有仁德才能安定人心,因為人心永遠嚮往著它;義行是人的正路,是正確的抉擇與行動;仁與義都是由人心發其端,再表現為具體的善的作為。 〈7.11〉 孟子曰:「道在邇而求諸遠,事在易而求諸難。人人親其親、長其長,而天下平。」 孟子說:「道路就在眼前,卻向遠處去尋找;事情本來容易,卻往難處去設法。只要人人親愛自己的父母,尊敬自己的長輩,天下就會太平。」 困難事從簡單處著手 孔子說:「仁遠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孟子也有同樣的看法,因為人只要真誠,就會覺察自己內心有向善的力量,順此而行即可為善。我們怎能「捨近求遠」呢?天下最容易的事就是自己決定去做該做的事,因為那完全操之於己。 如果每個人都認真改善自己兄弟姊妹、父母子女的關係,再推廣到社會上,不就天下太平了嗎? 著名學者胡適之對他的兒子只有一個期望——不要危害社會。這是人類自我要求的底線,由此出發,再去期望他走上正途。與其希望子女光宗耀祖,最後無法成功淪於自暴自棄,還不如從小提醒他不要危害社會,無論如何都不要成為別人的負擔。 所以,孟子的理想並非空想。人人修身齊家,以此為基礎,再去照顧社會上需要幫助的人。《禮記.禮運.大同》提到的「鰥寡孤獨廢疾者皆有所養」也是此義,人民繳了稅,政府就有能力去照顧這些人。孟子的說法不是幻想,稍加思考推理之後就會發現:任何事情本來就是操之於己,從自己開始做起,修身齊家治國就沒有什麼問題了。 〈7.12〉 孟子曰:「居下位而不獲於上,民不可得而治也。獲於上有道,不信於友,弗獲於上矣。信於友有道,事親弗悅,弗信於友矣。悅親有道,反身不誠,不悅於親矣。誠身有道,不明乎善,不誠其身矣。是故誠者,天之道也;思誠者,人之道也。至誠而不動者,未之有也;不誠,未有能動者也。」 孟子說:「身居下位而得不到長官的支持,是不可能治理好百姓的。要得到長官的支持有方法,如果不被朋友信任,就得不到長官的支持。要被朋友信任有方法,如果事奉父母未能讓父母高興,就不會被朋友信任。要讓父母高興有方法,如果反省自己卻不夠真誠,就無法讓父母高興。要真誠反省自己有方法,如果不明白什麼是善,就不能真誠反省自己。因此,真誠是天的運作模式,追求真誠是人的正確途徑。極端真誠而不能使人感動,是不曾有過的事;如果沒有真誠,是絕不能感動別人的。」 追求真誠是人生的正確途徑 「居下位而不獲於上,民不可得而治也。獲於上有道,不信於友,弗獲於上矣。信於友有道,事親弗悅,弗信於友矣。」這說明一切要從家庭出發,假設有個人對父母不孝順,父母對他也不滿意,朋友怎麼敢信任他呢?人若孝順,則不忍心讓父母失望或受辱,那麼他在社會上與人交往,自然潔身自愛,也自然會受朋友信任。 所謂「反身而誠」,指的是真誠反省自己,就會讓父母高興,因為真誠的人絕不會忘記父母的養育之恩,自然表現孝順的言行而使父母開心。 反省自己,需要先明白什麼是善。因為人不是生下來就明白善是什麼,往往要靠「先知覺後知,先覺覺後覺」。換句話說,要老師教誨才知道什麼是善。內心本有的「善端」與具體的善的表現相互印證,就明白什麼是善,然後才能夠真誠體察內心向善的力量。《易傳》說:「閑邪存其誠。」意思是:防範邪惡以保存內在的真誠。由此可見,真誠與邪惡勢不兩立。人若不明善,又如何肯定自己的真誠呢? 而且,人的真誠要表現在具體行為上,不能只是說說而已。譬如對父母孝順,對朋友講信用,這些都是針對客觀的善來真誠反省與要求自己。 「是故誠者,天之道也;思誠者,人之道也。」「天」是包括天及天所產生的一切。而宇宙萬物之中,只有人有「可能」不真誠,所以人就要「思誠」,追求真誠。換句話說,動物世界沒有真不真誠的問題,因為牠們不可能不真誠。 宇宙萬物除了人之外,其他生物都沒有真不真誠的問題。「誠者,天之道也」,天就代表宇宙萬物的來源與宇宙萬物本身,它是真誠的,亦即它只有一套運作模式,是可以預測的。但是人不一樣,因為人「可能」不真誠,所以孟子才會說,追求真誠是人的正確途徑,如果不追求真誠就不是人生正途,就不是「人之道」。 「至誠而不動者,未之有也;不誠,未有能動者也。」就如同「精誠所至,金石為開」,真心對一個人很好,一再表達善意,對方終究會受到感動。 本章呈現了孟子的人生哲學。一個人從政之後自然想要治理有成,努力的方向是依序上推:獲於上、信於友、事親悅、反身誠、明乎善。在此孟子並未針對最基礎的「明乎善」去發揮,理由大概有二。其一,「明乎善」涉及良好的教育,而這不是個人所能決定的。有些人沒有機會受教育,「人不學不知道」,不學習就不懂得人生的正路。 其二,「明乎善」總是與「反身誠」連結在一起。一個人真誠反省自己,就會體驗到內在有向善的動力。《中庸》上說:「誠則明」,真誠反省自己,將會體悟到自己內在有向善的動力;同樣,「明則誠」,一個人明白了什麼是善,就會真誠反省自己。 《中庸》上說:「自誠明,謂之性;自明誠,謂之教,誠則明矣,明則誠矣。」「自誠明,謂之性」,意思是:從真誠出發而能夠覺悟,這叫做性。只要真誠就會發現人性是向善的。以真誠為出發點,譬如搭車時,自己有座位,卻看見老太太沒有座位,心裡會很不安,這就是「自誠明」。「自明誠,謂之教」,意思是:從明到誠叫做教育,受教育明白道理之後,內心就會真誠體察到向善的力量。 「誠則明矣,明則誠矣」,意即:如果真誠就會覺悟什麼是善,覺悟什麼是善就會真誠。這是《中庸》的話。孟子的「誠者,天之道也;思誠者,人之道也」與《中庸》的「誠者,天之道也,誠之者,人之道也」對照比較,可見《中庸》比《孟子》更進一步,用「誠之」等於是要求自己去做到誠,這顯然比追求誠要更進一步,在文法上說來更為精要。 古人的「天」是一個複雜而重要的概念,原始的角色有五點:主宰之天、造生之天、載行之天、啟示之天、審判之天。原來的五種「天」,在春秋時代變成三種。「主宰之天」還是維持原意,但作用大降,並且常常被當作戰爭的藉口。譬如要攻打某個國家,就說是上天要我攻打的。像齊國伐燕國,說「不取必有天殃」,顯然就是藉口。 「自然之天」,是由「造生」和「載行」兩種功能所合成的。「造生」和「載行」代表自然界的出現與自然界的維持,這兩者到後來已經喪失了超越的意義,就變成純粹的大自然,上有天下有地,就像是春夏秋冬的運轉。「命運之天」,「命運」是由「啟示」和「審判」兩個功能演變出來的。「啟示」者,昭告世人行善避惡;「審判」者,有善必賞、有惡必罰。把行善避惡和賞善罰惡合在一起就變成命運。這兩者本來是說善惡的報應,後來變成沒有適當報應,全靠命運,好命不是由於做好事,而是天生命好。如此,到孟子的時代只剩下三種天:主宰、自然、命運。孟子說天的時候,往往三個含義都具備。 以「人之道」與「天之道」對比,一方面顯示人的地位在宇宙萬物中最為獨特,另一方面也提醒我們,人是唯一可以「誠」也可以「不誠」的生物。誠是人生的正確途徑,人若不誠,只是虛偽、做戲,根本是一場空,還奢談什麼人生?這一生沒有做真正的自己,有什麼意義呢?但是有時候,人不見得可以自由選擇。譬如,有人生下來就具有某種角色、某種身分,從來不可能以平凡人身分與其他人進行平等的互動。這樣的人完全被社會化,在社會上變成一個階級的成員、特定的工具。他自己也無可奈何。當然也許他很喜歡,但是注定一輩子都活在一種空洞的人際關係裡。 由此可知,我們身為一個平凡人,就要享受平凡人的樂趣,做到真誠。如果覺得這樣太單調,可以開發潛能,而潛能的空間是無限的。「誠者,天之道;思誠者,人之道」,孟子兩千多年以前說的話,今天看來還是很有啟發性。 〈7.13〉 孟子曰:「伯夷辟紂,居北海之濱,聞文王作,興曰:『盍歸乎來!吾聞西伯善養老者。』太公辟紂,居東海之濱;聞文王作,興曰:『盍歸乎來!吾聞西伯善養老者。』二老者,天下之大老也,而歸之,是天下之父歸之也。天下之父歸之,其子焉往?諸侯有行文王之政者,七年之內,必為政於天下矣。」 孟子說:「伯夷避開商紂,住在北海的海邊,聽說周文王奮發有為,就振作起來說:『何不去投奔西伯!我聽說他善於奉養老人。』姜太公避開商紂,住在東海的海邊,聽說周文王奮發有為,就振作起來說:『何不去投奔西伯!我聽說他善於奉養老人。』這兩位是天下最有聲望的老人,他們投奔了周文王,就等於天下做父親的都去投奔了。天下做父親的都去投奔,他們的兒子還能往哪裡去呢?諸侯中如果有實行周文王政治的,不出七年,一定可以得到天下的政權。」 德高望重的賢人,對社會有正面示範作用 「西伯」是指西方的大諸侯,亦即當時的周文王。周文王對老人家照顧得很好,使老有所養,讓大家都生活安定,所以伯夷就去投奔他。 第二位投奔周文王的老者是姜太公,亦即姜子牙。老年人見多識廣,只希望安心養老,他們的要求很單純,就是社會應該長幼有序、敬老尊賢,讓人人安居樂業。 姜太公遷往周朝,後代封於齊國。老年人來了,他們的兒子還能往哪裡去呢?國之「大老」自然能夠影響年輕的百姓。老者德高望重,他們支持的人,年輕人也會支持。至於「七年之內,必為政於天下矣」,這在文王可以為例,但是別的國君就很難以實驗去證明了。 周文王善於奉養老人,因為老人不但閱歷豐富,並且對社會已經奉獻了心力。在感情上,子女自然會追隨父母,也歸向周朝;在道理上,人都會老,在老了之後不再具有經濟上的效益,那麼,周朝養老,不是回應了人人心中最深的渴望嗎?而周文王從不追求自身的享受,所以可以把資源用在百姓身上。現在想要學習周文王的人,首先就須推行仁政,亦即由減少享樂、關懷人群著手做起。這一步就是極大的挑戰了。 〈7.14〉 孟子曰:「求也為季氏宰,無能改於其德,而賦粟倍他日。孔子曰:『求非我徒也,小子鳴鼓而攻之可也。』由此觀之,君不行仁政而富之,皆棄於孔子者也,況於為之強戰?爭地以戰,殺人盈野;爭城以戰,殺人盈城,此所謂率土地而食人肉,罪不容於死。故善戰者服上刑,連諸侯者次之,辟草萊、任土地者次之。」 孟子說:「冉求擔任季氏家臣時,不能改變季氏的作風,反而把田賦增加一倍。孔子說:『冉求不是我的同道,同學們可以敲著大鼓去批判他。』由此看來,君主不實行仁政,卻還去幫他聚斂財富的人,都是孔子所唾棄的,更何況是為他賣力作戰的人呢?為爭奪一塊土地而戰,殺死的人遍野都是;為爭奪一座城池而戰,殺死的人滿城都是,這叫做帶領土地來吃人肉,罪惡之大,連死刑都不夠罰。所以善於打仗的人應該受到最重的刑罰;連結諸侯、掀起戰端的,該受次一等的刑罰;開墾荒野、增加收成來備戰的,該受再次一等的刑罰。」 儒家的反戰立場 冉求是孔子的學生,多才多藝。孔子有些學生列名於四科:德行、言語、政事、文學。在政事科,第一名是冉求,第二名才是子路。冉求在做官方面比子路更有成就,但是孔子對他的表現非常不滿。因為他不能改變季氏這位魯國當權的大夫,反而把田賦增加一倍,讓他的老闆發大財。 於是孔子說冉求「非我徒也」,「徒」是一起走在路上,同道之意。孔子可能為了自己教學失敗而十分痛心。 「爭地以戰,殺人盈野;爭城以戰,殺人盈城。」君主應該是為了照顧人群而去蓋城,為了養育人口而有土地的。但卻本末倒置,為了爭城爭地殺死很多人,為了擴張土地而去侵略別的國家,結果死傷慘重。孟子認為這等於是「率土地而食人肉」,連死刑都不夠罰啊! 是誰連結諸侯掀起戰爭的?就是那些縱橫家。國君府庫充足之後,就會增加軍備,等於開發土地是為了備戰。在此可以看出孟子的反戰思想。 孟子說「善戰者服上刑」,老子說「戰勝以喪禮處之」(三十一章),兩者相當接近,道家與儒家都是人文主義,都肯定生命的可貴。不過,儒家主張「人性向善」,所以它的可貴在於要人「行善避惡,擇善固執」,一輩子努力修德;道家嚮往順其自然,無為而治,要以智慧覺悟做為整體的「道」。儒家不探討這種類型的智慧。雖然儒家強調修行,道家強調智慧,但是兩者的出發點都是來自人性的潛能。 由此可見,道家、儒家對反戰採取相同的立場。他們都屬於人文主義,肯定人類生命的價值,絕不能把人當作手段或工具來使用,而戰爭正是把人的生命當作手段。 〈7.15〉 孟子曰:「存乎人者,莫良於眸子。眸子不能掩其惡。胸中正,則眸子瞭焉;胸中不正,則眸子眊(ㄇㄠˋ)焉。聽其言也,觀其眸子,人焉廋(ㄙㄡ)哉!」 孟子說:「觀察一個人,沒有比觀察他的眼睛更好的了。眼睛不能遮掩他的邪惡。心思正直,眼睛就明亮;心思不正直,眼睛就濁暗。聽一個人說話,同時觀察他的眼睛,這個人的善惡還能隱藏到哪裡去呢?」 身體是配合內心狀態而運作 孟子主張「身心合一論」。內心高興就會笑,就會手舞足蹈;內心難過,就會皺起眉頭,疾首蹙額。所以孟子認為,觀察一個人最好的方法,就是觀察他的眼睛。 人也有可能內心憤怒而表面裝作高興,但是眼神卻不能騙人。一個人撒謊的時候,目光難免閃爍,不敢正眼看人。由此可見孟子的「身心合一論」有一定的道理。 百姓看到國君欣賞音樂、打獵作樂時,都疾首蹙額,那是因為百姓生活困苦,無法強顏歡笑。當然,如果有人患了眼疾,或者肝膽有毛病,也可能出現眼珠昏黃的症狀。孟子說法的重點,不在合乎醫學常識,而在強調身心的自然協調狀態。「言為心聲」是個原則,若是說出違心之論,則眼神會洩漏內心的祕密。西方也有「眼睛是靈魂之窗」的說法,可以對照參考。 〈7.16〉 孟子曰:「恭者不侮人,儉者不奪人。侮奪人之君,唯恐不順焉,惡得為恭儉?恭儉豈可以聲音笑貌為哉?」 孟子說:「謙恭的人不會侮辱別人,節儉的人不會掠奪別人。有些君主,侮辱別人也掠奪別人,唯恐別人不順從他,怎麼算得上謙恭與節儉呢?謙恭與節儉,難道可以靠好聽的聲音與微笑的臉孔來偽裝嗎?」 行動勝於巧言令色 做什麼比說什麼更重要。口中宣稱要謙恭、要節儉,實際的行動卻是侮辱人又掠奪人。會如此表現的,大概總是擁有權力的政治領袖。他眼見別人不敢抗議,就以為自己可以任意妄為。然後,利用「聲音笑貌」來表現自己的親和力,以為這樣就可以取信於人。欺侮別人,還要別人感恩戴德,這在古代社會也許行得通,到了現代必定受人唾棄。 〈7.17〉 淳于髡(ㄎㄨㄣ)曰:「男女授受不親,禮與?」 孟子曰:「禮也。」 曰:「嫂溺,則援之以手乎?」 曰:「嫂溺不援,是豺狼也。男女授受不親,禮也;嫂溺,援之以手者,權也。」 曰:「今天下溺矣,夫子之不援,何也?」 曰:「天下溺,援之以道;嫂溺,援之以手。子欲手援天下乎?」 淳于髡說:「男女之間不親手遞接東西,這是禮制的規定嗎?」 孟子說:「是禮制的規定。」 淳于髡說:「如果嫂嫂掉進水裡,要用手去拉她嗎?」 孟子說:「嫂嫂掉進水裡而不去拉她,就是豺狼了。男女之間不親手遞接東西,這是禮制的規定;嫂嫂掉進水裡用手去拉她,這是變通的辦法。」 淳于髡說:「現在天下的人都掉進水裡了,先生卻不肯伸手,為什麼呢?」 孟子說:「天下的人掉進水裡,要用正道去救;嫂嫂掉進水裡,要用手去救。你難道想用手去救天下的人嗎?」 培養智慧,才能權衡現實處境的特殊性 淳于髡是齊國一位善於辯論的人,他故意出難題問孟子,用的是「道德兩難法」:「嫂溺,則援之以手乎?」嫂嫂掉到水裡的時候,做弟弟的要不要救呢?「兩難」在於:一邊是「授受不親」,另一邊是「要不要救人」。 所謂的「男女授受不親」,第一個「授」是給與,第二個「受」是接受。以前男女的區隔非常嚴格,所以規定「男女授受不親」。 此外,古代對於叔嫂之間的關係又特別嚴格規範,「叔嫂不通問」,平常連互相問候都要避免,以免引起不必要的誤會與嫌疑。那麼,如果嫂嫂掉到水裡,小叔要不要伸手去救呢?這是讓人為難的問題。 即使一個不認識的女子掉到水裡都該伸出援手,何況是自己的嫂嫂?所以孟子說:當然要救。一個人在生活中要有原則,但是在特殊情況下要知道變通。在這些地方,孟子的智慧就很清楚了。孔子也說過,最難找到的朋友是可以一起商量變通辦法的(與權)。如果不知變通,就成了死守制度條文的形式主義了。 「今天下溺矣,夫子之不援,何也?」「天下溺,援之以道;嫂溺,援之以手。子欲手援天下乎?」這是一段精彩的辯論。天下的人掉到水裡要等人去救,意思是要孟子出來做官幫助百姓;孟子則直接指出,做官需要靠國君的正道才有用,否則一個人做好官有什麼用呢?「一薛居州,獨如宋王何?」就是同樣的道理。 「守經」與「達權」配合,就是在遵守固定規範時,也須權衡輕重,採取變通的做法。任何禮制規定都是固定的條文,可以維繫社會整體的秩序,但是人的現實處境卻各個不同,因此要培養判斷的智慧,既能守經,又能達權。「經」就是常規,「權」就是變通。 世間的變化很快,而且每個人情況不同,所以要保持高度的警覺。人的情感總是在變化之中,所以儒家強調明智,要分辨什麼時候該怎麼做,就是對人與人之間的互動關係要非常敏感。至於採取何種具體措施,則需考慮效益。秉持真誠之心,依循固定規範,再以有效的方法完成初衷。如果拘泥於禮儀條文,以致於錯過了救人的時機,那不是近似「禮教吃人」嗎?仔細省思本章,可知孟子絕無助成「禮教吃人」的嫌疑。 〈7.18〉 公孫丑曰:「君子之不教子,何也?」 孟子曰:「勢不行也。教者必以正;以正不行,繼之以怒。繼之以怒,則反夷矣。『夫子教我以正,夫子未出於正也。』則是父子相夷也。父子相夷,則惡矣。古者易子而教之,父子之間不責善。責善則離,離則不祥莫大焉。」 公孫丑說:「君子不親自教育兒子,這是為什麼呢?」 孟子說:「就形勢看,是做不到的。教育的人,一定要講求正確的道理;用正確的道理行不通,接著就會生氣;一生氣反而傷感情。兒子會說:『您用正確的道理教育我,但您自己的作為未必合乎正確的道理。』這樣,父子之間就傷了感情。父子之間傷了感情,就太糟了。古代的人是與別人交換兒子來教育的,父子之間不會因為要求行善而互相責備。要求行善而互相責備,就會彼此疏遠;父子變得疏遠,沒有比這更不幸的了。」 避免親情與教育之間的衝突 這一章與教育子女有關,就是主張所謂的「易子而教」。 教育孩子,一定要告誡他怎麼做才是對的,此謂「教者必以正」。 愛之深,責之切,有時候孩子是性格使然,會一再犯類似的過錯,這時父親的反應呢?「繼之以怒,則反夷矣。」「反夷」就是反過來傷感情。《易經》有「明夷卦」,是描寫光明受到傷害。 「夫子教我以正,夫子未出於正也。」做父母的教育子女,當然希望子女循規蹈矩,但是父母自己不一定能做得到所教的一切。 「相夷」是互相傷害、責怪之意。孟子說的很合乎人情,「易子而教」,教別人小孩很有效率,因為不用混、不用賴,一板一眼;但是教自己的子女就沒辦法這麼客觀,而較容易受到情緒的干擾。 〈7.19〉 孟子曰:「事,孰為大?事親為大;守,孰為大?守身為大。不失其身而能事其親者,吾聞之矣;失其身而能事其親者,吾未之聞也。孰不為事?事親,事之本也;孰不為守?守身,守之本也。曾子養曾芻,必有酒肉;將徹,必請所與;問有餘,必曰:『有。』曾芻死,曾元養曾子,必有酒肉;將徹,不請所與;問有餘,曰:『亡矣。』將以復進也。此所謂養口體者也。若曾子,則可謂養志也。事親若曾子者,可也。」 孟子說:「哪一種事奉最重要?事奉父母最重要;哪一種守護最重要,守護自身最重要。不喪失自己的節操而能事奉父母的,我聽說過;喪失自己的節操還能事奉父母的,我沒有聽說過。誰能不事奉別人?事奉父母是一切事奉的根本;誰能不守護別人?守護自身是一切守護的根本。曾子奉養他的父親曾芻時,每餐一定有酒有肉。撤除食物時,一定要請示剩下的給誰;父親問有沒有多餘的,他一定說『有』。曾芻死後,曾元奉養他的父親曾子,每餐也必定有酒有肉。但是撤除食物時,不再請示剩餘的給誰;父親問有沒有多餘的,他就說『沒有了』,準備留到下一頓再給父親吃。這叫做奉養父親的口腹。像曾子那樣,才可稱為奉養父親的心意。事奉父母做到像曾子那樣,就可以了。」 事親和守身是做人最根本的原則 生命得自於父母,事奉父母自然很重要。一個人要守住自己的節操,然後才能事奉父母。無節操則內心愧疚,又怎能以真誠態度面對父母? 其實人活在世界上,要堅持的就是——做人處事有原則,有原則可以放諸四海而皆準。譬如一個人如果不講信用,不能夠守住自己的諾言,則其他的優點都會大打折扣。 曾芻吩咐把剩下的酒肉給別人,這是要行善,而曾子(即曾參)遵循父親的意志去行善,才算合乎「養志」的要求。 人到老年,心地較為柔軟,悟理較為透澈,自己有能力也希望可以幫助別人。曾子體諒父親的心情,伺候父親吃完飯就問剩下的給誰,讓父親可以行善。 但是,曾子的父親死了以後,換他的兒子曾元來奉養他,每餐也必定有酒有肉,但是撤除食物時不再請示剩餘的給誰,曾子就算有善心也沒有機會實現。 有一個故事,說一個老人吃飯時手會發抖,一發抖就把碗摔破。做媳婦的想,每天摔破一個碗太浪費了,就買木頭碗給他用。有一天媳婦回家時,看到兒子坐在門口,拿著一把刀削木頭,做媽媽的就問兒子在幹什麼。兒子說要削兩個木頭碗,將來一個給父親,一個給母親。這就說明,事奉父母光是養活他們是不夠的,還要尊敬他們。人與人來往,本來就須考慮「內心感受、對方期許、社會規範」三點,這是儒家在實踐方面的主張。 〈7.20〉 孟子曰:「人不足與適(ㄓㄜˊ)也,政不足閒(ㄐㄧㄢˋ)也;唯大人為能格君心之非。君仁,莫不仁;君義,莫不義;君正,莫不正。一正君而國定矣。」 孟子說:「國君的用人,不值得多加譴責,施政也不值得加以非議;只有德行完備的人,才能夠改正君主的偏差心思。君主行仁,沒有人不行仁;君主行義,沒有人不行義;君主端正,沒有人不端正。只要使君主端正,國家就安定了。」 行為偏差是因為心的偏差 「唯大人為能格君心之非」,「大人」是指德行完備的人,亦即能夠長期擇善固執,以致抵達「充實而有光輝之謂大」的境界。「格」是正,「君心之非」代表國君的偏差心態。君主的心思有問題,用人方面會有層出不窮的錯誤,施政也將陷於混亂與難局中。 心是一個樞機,是一個關鍵。國君心思正確的話,用人、做事就能正確。如果沒有糾正,只是去指摘他用錯人或施政錯誤,就是只注意到末節,沒有掌握根本。 在朱熹的注解中,引用程頤的話:「天下之治亂,繫乎人君之仁與不仁耳。心之非即害於政,不待乎發之與外也。昔者孟子三見齊王而不言事,門人疑之。孟子曰:『我先攻其邪心,心既正,而後天下之事可從而理也。』」 孟子見了齊宣王三次,卻沒有和他談特定、具體的事情。學生覺得奇怪,孟子為何錯過這些機會呢?孟子說:「我先去改變他邪惡的心思,他的心端正的話,做任何事都能上軌道。」心不正的話,還有很多錯誤會一一出現。 本章開頭所謂的人與政,皆是指國君的偏差作為而言,為什麼不必譴責與非議呢?因為根本的問題在於「君心之非」,國君的心有邪惡的意念。只要本源清澈了,流水自然乾淨。 以整個社會來說,政治領袖自身行仁、行義、端正,天下人自然聞風景從。孟子對天下人的反應,習慣用集合名詞來描寫,這不是由於他粗心大意,而是他對「人性」有深刻信念。人性無不向善,所以君主行善,天下人自然樂於共襄盛舉。 〈7.21〉 孟子曰:「有不虞之譽,有求全之毀。」 孟子說:「有意料不到的讚譽,也有過於苛求的詆毀。」 為人謙虛,才有成長的空間 「有不虞之譽,有求全之毀。」所謂的「求全之毀」,可以舉例說明。譬如,有個政治人物,人們常說:他的缺點就是沒有任何缺點。換個角度來說,他可能是比較懦弱、溫和,沒有什麼行動魄力。這樣說他,就是「求全之毀」。 至於「不虞之譽」,余英時先生就曾說自己有「不虞之譽」。二十多年前,台灣幾家報紙對他都非常推崇。有一次他寫了一篇文章,談中國人的價值觀,在《中國時報》一天兩萬字登完,整版攤開來,都是他的文章,好像是傳世傑作一般,報紙很少這樣刊文章的,真是榮耀之至。而他親口對我說,這是名過其實。 〈7.22〉 孟子曰:「人之易其言也,無責耳矣。」 孟子說:「一個人說話輕易出口,那就不值得責備他了。」 謹言慎行,才能受敬重 孟子會這麼說,是因為「輕諾者必寡信」,這句是老子的話。輕易就答應別人的要求,往往很少能守信做到,所以在答應別人時要多多考慮。唯有謹言慎行,才能受人敬重。 〈7.23〉 孟子曰:「人之患在好為人師。」 孟子說:「人應該擔心的毛病,就是喜歡充當別人的老師。」 好為人師者無法進步 孟子認為,人應該擔心的事,在於「好為人師」。 好為人師的最大問題,在於自己心滿意足,不再進步,最後成為井底之蛙。孔子說:「三人行必有我師焉,擇其善者而從之,其不善者而改之。」像孔子這樣的人,還到處向人學習,何況是一般人? 〈7.24〉 樂正子從於子敖之齊。樂正子見孟子。孟子曰:「子亦來見我乎?」 曰:「先生何為出此言也?」 曰:「子來幾日矣?」 曰:「昔者。」 曰:「昔者,則我出此言也,不亦宜乎?」 曰:「舍館未定。」 曰:「子聞之也,舍館定,然後求見長者乎?」 曰:「克有罪。」 樂正子跟隨王子敖到了齊國。樂正子去見孟子。孟子說:「你也來看我嗎?」 樂正子說:「先生為什麼說這樣的話呢?」 孟子說:「你來了幾天了?」 樂正子說:「昨天到的。」 孟子說:「昨天,那麼我說這樣的話,不也是應該的嗎?」 樂正子說:「因為住所沒有找好。」 孟子說:「你聽人說過,要住所找好了才去求見長輩的嗎?」 樂正子說:「我做錯了。」 期望愈高,要求愈嚴格 從今天的角度來看這一章,感覺孟子似乎有些苛求。這是因為古代師生關係比較親密,孟子這樣說,自然有他的理由。樂正子在魯國做官時,孟子一聽說就高興得睡不著覺。所以,樂正子回齊國,第二天才去拜訪孟子,孟子當然會覺得難過,因為他對樂正子的期許很高。 由此可見,孟子對學生的要求很高。古人跟隨一位老師,往往一跟隨就是一輩子,一輩子只有一位老師。心中懷念老師,自然迫不及待,怎麼會在乎是否找到館舍呢? 〈7.25〉 孟子謂樂正子曰:「子之從於子敖來,徒餔啜(ㄅㄨ ㄔㄨㄛˋ)也。我不意子學古之道,而以哺啜也。」 孟子對樂正子說:「你跟隨王子敖來到齊國,只是為了飲食而已。我沒想到你學習古人的理想,竟然是為了飲食。」 跟隨能讓自己發揮抱負的長官 孟子期許學生「得君行道」,可以發揮抱負,為民服務。像王子敖(王驩)這樣的人,孟子是不屑與他交談的,樂正子跟著他,還有什麼希望呢? 有官做,是一回事;如何把官做好,才是要謹慎考慮的。樂正子在官場上,追隨了像王子敖這樣的佞臣,好像只是圖個官位,談不上什麼理想與抱負。選擇長官與選擇朋友一樣,也須考慮志趣是否相近,注意「道不同,不相為謀」的原則。 〈7.26〉 孟子曰:「不孝有三,無後為大。舜不告而娶,為無後也。君子以為猶告也。」 孟子說:「不孝的事有三件,沒有子孫是最大的不孝。舜沒有稟告父母就娶妻,就是擔心沒有後代,所以君子認為他如同稟告了一樣。」 兩害相權取其輕 依照趙岐所注:「於禮有不孝者三者」,第一,「阿意屈從,陷親不義」,任由父母愛怎麼樣就怎麼樣,就是阿意屈從,結果父母做了壞事而沒有提醒他們,這是不孝順;第二,「家貧親老,不為祿仕」,家裡很窮,父母老了,還不肯去做官賺錢,不能奉養父母,這是不孝順;第三,「不娶無子,絕先祖祀」,不肯結婚,沒有生子,以至於先祖的祭祀被斷絕了,這是不孝順。 古代因為講究祭祀,祭拜祖先最重要,而沒有兒子就不能祭祖,所以無後被認為是不孝的行為。 至於舜的故事,他的考量是:若是順從父母之意不結婚,將來他與父母必定會因為自己無子而互相責怪。若是不理會父母的想法,不告而娶,先有了子嗣再說,將來也可能誤會冰釋。兩害相權取其輕,舜的做法依然受到大家肯定。有關舜的特殊處境,在〈萬章上〉將有說明。 〈7.27〉 孟子曰:「仁之實,事親是也;義之實,從兄是也;智之實,知斯二者弗去是也;禮之實,節文斯二者是也;樂(ㄩㄝˋ)之實,樂斯二者,樂則生矣;生則惡可已也,惡可已,則不知足之蹈之手之舞之。」 孟子說:「仁德的實質,是事奉父母;義行的實質,是順從兄長;明智的實質,是知道這兩者是人不能離開的;守禮的實質,是對這兩者加以調節與文飾;音樂的實質,是由這兩者得到快樂,快樂就這樣產生了;快樂一產生就抑制不住,抑制不住就會不知不覺地手舞足蹈起來。」 實踐仁與義,人生就會轉苦為樂 任何禮儀都要從孝順、尊敬開始。如果父母生活無虞,兄弟姊妹相處和樂,那一定是禮儀的實效,接著,聽音樂才有快樂可言,這種說法是很有道理的。 「生則惡可已也,惡可已,則不知足之蹈之手之舞之」,這就是身心合一論的另一種描述。內心快樂,手腳就會不聽使喚,自動跳起舞來,這種身心協調是很自然的。一個人如果真正快樂,外在一定會有所表現。我們現在常說的手舞足蹈,在原文是先「足蹈」再「手舞」的。 值得注意的是,孟子的身心合一論,並不是主張身與心二元分立或雙方對等,而是「身小心大」,以心為主,以身為從,以心來指揮身。只有心的命令完全左右了身,才會有「行善」的事實出現。也只有心先快樂,身才會自動反映出這樣的快樂。 〈7.28〉 孟子曰:「天下大悅而將歸己,視天下悅而歸己,猶草芥也,唯舜為然。不得乎親,不可以為人;不順乎親,不可以為子。舜盡事親之道,而瞽瞍厎豫(ㄍㄨˇ ㄙㄡˇ ㄓˊ ㄩˋ);瞽瞍厎豫而天下化,瞽瞍厎豫而天下之為父子者定,此之謂大孝。」 孟子說:「天下的人都十分高興,要來歸順自己,但是把這一切看成像草芥一樣的,只有舜。不能得到父母的歡心,沒有辦法做人;不能順從父母的心意,沒有辦法做兒子。舜竭盡全力孝順父母,終於使他的父親瞽瞍高興;瞽瞍高興了,天下的人也受到了感化;瞽瞍高興了,天下父子之間的倫常也就確定了,這叫做大孝。」 舜的至孝是天下人的楷模 「天下大悅而將歸己,視天下悅而歸己,猶草芥也,唯舜為然。」天下人都來歸順,舜並不覺得有什麼了不起,居然看作像草芥一樣。因為天下再怎麼大,依然是外在的一切,並未觸動舜內心真正的願望。舜內心的願望很單純,就是希望生養他的父母可以快樂。 「厎」就是致,「豫」就是樂,「厎豫」就是到了高興的地步。久而久之,舜終於使父親高興,不得不承認這個兒子實在是太孝順了。舜身為天子,也像一般百姓一樣,無論父母是好是壞,做子女的都要盡心盡力使他們快樂。 大家都知道瞽叟的惡形惡狀。瞽瞍配合去殺舜,舜依然全心孝順,如此天下人當然都被感化,父子之間的倫常也清楚得到了界定。 舜是天子,言行是天下人的表率。他的德行在艱苦的考驗中,臻於完美之境。我們要效法的是舜的精神,就是只要知道自己的角色與職責,就要全力以赴,做得盡善盡美。在如此努力的過程中,德行也會淬鍊得更加美好。重要的是,除了真正使父母快樂之外,也可以使自己向善的人性得以實現,經由擇善固執而走向「止於至善」的境界。 卷八〈離婁篇〉下 〈8.1〉 孟子曰:「舜生於諸馮,遷於負夏,卒於鳴條,東夷之人也。文王生於岐周,卒於畢郢(ㄧㄥˇ),西夷之人也。地之相去也,千有餘里;世之相後也,千有餘歲。得志行乎中國,若合符節,先聖後聖,其揆一也。」 孟子說:「舜出生在諸馮,遷居到負夏,最後死於鳴條,是個東方邊遠地區的人。周文王出生在岐周,後來死於畢郢,是個西方邊遠地區的人。兩地相隔一千多里,時代相距一千多年。他們得志時在中國的所作所為,幾乎一模一樣,古代的聖人與後代的聖人,他們所遵循的法度是相同的。」 好漢不問出身,行善順應天命 孟子的文筆與他的思想是一致的,非常合乎邏輯,他第一句先談舜,接著再說周文王,用的是歸納法。諸馮、負夏、鳴條這些地名,現在已經很難找到它們究竟位於何方,但這裡我們要了解孟子所強調的是「東夷」與「西夷」的區分。 古時候的「中國」,主要是指中原地區,「中」這個字的形狀像一面旗子,原本代表「旗」字。在古代的部落社會裡,每個部落有自己的專屬圖騰,如龍、龜、鷹等,並以有此標誌的旗幟做為號召。當首領把旗子一插,號角一吹,部下就會以插旗之地為中心,從四面八方集合過來。所以「中」字代表部落社會的首領所在之地,而所謂的「四面八方」就是東、南、西、北等方位。相較於「中」,東夷、西夷都算是邊遠地區,而舜與周文王卻分別來自兩地,有「好漢不問出身」的意思。 舜之後的夏朝歷經四百多年,商朝是六百多年,到周文王在位時正好一千多年。時代相距雖遠,但舜與周文王都是理想的國君,處處替百姓設想,又能夠具體實踐孝、悌、忠、信、禮、義、廉、恥等美德,其所作所為「若合符節」,意即幾乎一模一樣。「若合符節」的由來,是因為古代以符、節為信物,可以用玉、角、銅、竹製作,形狀有虎、龍、人等。一般是破為兩半,各執其一,相合就可取信。這也表示兩位賢君的善行是一種合乎應然要求的做法,因為他們所秉持的法度來自人性的自然願望,換句話說,就是「行善」。 「行善」在遠古時代,指的就是政治領袖必須努力得到天命,然後表現德行照顧百姓,這時還沒有進行哲學上的反省。到了春秋時代,諸子百家各自探討宇宙與人生的真相時,才開始出現所謂的哲學。 真理放諸四海皆準 那麼,孟子所說的「其揆一也」,其意涵又是什麼? 宋朝有所謂「朱陸之爭」,說的是屬於理學的朱熹與屬於心學的陸象山,曾經在鵝湖聚會,討論儒家問題,而有「心」與「理」的不同主張。 所謂「理」,是指用理性的思考去掌握萬物的原理,因此要好好念書、認知,所以理學比較偏重學習和思考;「心」則代表一種道德的覺悟,比較偏重內省。陸象山曾說過:「東海有聖人,此心同,此理同;西海有聖人,此心同,此理同,」就如同現在常用的俗語「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其實,這是從孟子的「先聖後聖,其揆一也」發展出來的,指的就是不管任何地方,只要有聖人,一定是心同理同。 有一次,我在馬來西亞接受一名馬來人的訪問,對方問及孔子思想的特色,我先說了「己所不欲,勿施於人」。他回說,這個道理他所信奉的伊斯蘭教也有,其他各教派如猶太教等,也都曾提到。的確,像孔子所說的「有教無類」、「因材施教」等觀念,也可以從《聖經》裡發現,耶穌收的學生當中,有漁夫、工人、稅吏等,他也沒有區分職業階層,教學生的方法也不固定用一套答案;釋迦牟尼回答學生的疑惑時,每次的說法也都不一樣。這代表只要我們好好去思考,將可發現真理都是大同小異,這正是「其揆一也」的道理。 在這一章裡,孟子強調人的心都是一樣的,問題是怎麼把那個「一樣」的部分掌握住。 〈8.2〉 子產聽鄭國之政,以其乘輿濟人於溱(ㄓㄣ)、洧(ㄨㄟˋ)。孟子曰:「惠而不知為政。歲十一月,徒杠(ㄍㄤ)成;十二月,輿梁成,民未病涉也。君子平其政,行辟人可也,焉得人人而濟之?故為政者,每人而悅之,日亦不足矣。」 子產主持鄭國的政治時,用自己乘坐的車輛幫助別人渡過溱水與洧水。孟子說:「他給人恩惠,但是不懂得處理政治。如果十一月修好行人的橋,十二月再修好通車的橋,百姓就不會為渡河發愁了。君子把政治辦好,出行時讓人迴避都可以,怎能一個個地幫人渡河呢?所以負責政治的人,如果要討好每一個人,時間就太不夠用了。」 子產主持鄭國的政治時,有一次河水高漲,百姓過河很不方便,因為子產的車輛比較高,他就用他的車輛幫助一些百姓過河。孟子聽了這則歷史故事之後,卻認為子產雖然給人恩惠,但是不懂得處理政治。 這裡所說的「杠」是指獨木,也就是獨木橋的意思;「徒」代表行人,是讓行人可以走路;「病」是指發愁,因為橋沒造好,百姓過不了河而傷透腦筋。接著,孟子對此一事件,發表了自己的評論。其中,「君子平其政」的「平」代表處理得不錯,使他可以做得很穩當。 給恩惠不如懂治國 孔子認為子產「有君子之道,四焉」(見《論語.公冶長》,下同),也就是說子產有四方面合乎君子的做法——「其行己也恭」,就是要求自己做到恭謹;「其事上也敬」,事奉君主非常恭敬;「其養民也惠」,照顧百姓能夠廣施恩惠,讓百姓過得快樂;「其使民也義」,讓百姓在適當的時候服勞役,譬如築城牆、挖壕溝等。孔子對子產的作為十分肯定,但是孟子卻不一樣。 孟子為什麼要批評子產,說他「惠而不知為政」、「每人而悅之,日亦不足矣」?因為他認為子產並未把握為政的要領。的確,政治人物如果忙著討好一個個百姓,又怎能善盡職責? 由此,我們可知孟子的智慧,他不會因為前人的讚美而不去質疑子產的作為。因為事實是:一國之君治理國家的首要之務,就是把政務做好,如果分不出輕重緩急,就難免左支右絀。 〈8.3〉 孟子告齊宣王曰:「君之視臣如手足,則臣視君如腹心;君之視臣如犬馬,則臣視君如國人;君之視臣如土芥,則臣視君如寇讎。」 王曰:「禮,為舊君有服,何如斯可為服矣?」 曰:「諫行言聽,膏澤下於民;有故而去,則君使人導之出疆,又先於其所往;去三年不反,然後收其田里。此之謂三有禮焉。如此,則為之服矣。今也為臣,諫則不行,言則不聽,膏澤不下於民;有故而去,則君搏執之,又極之於其所往;去之日,遂收其田里。此之謂寇讎。寇讎,何服之有?」 孟子告訴齊宣王說:「君主看待臣下如同自己的手足,臣下看待君主就會如同自己的腹心;君主看待臣下如同狗與馬,臣下看待君主就會如同路邊人;君主看待臣下如同泥土草芥,臣下看待君主就會如同仇敵。」 齊宣王說:「禮制規定,離職的臣子要為過去的君主穿孝服;君主怎麼做,臣子就能為他服孝呢?」 孟子說:「臣子的勸諫被聽從,建議被採納,使君主的恩澤照顧到百姓身上;臣子有事故要離職,君主就派人引導他離開國境,並且派人先到他要去的地方做好安排;臣子離開了三年還不回來,這才收回他的封地房屋。這叫做三次有禮。這樣做,臣子就會為他服孝了。現在做臣子的,勸諫不被聽從,建議不被採納,以致君主的恩澤無法照顧到百姓;有事故要離職時,君主就要捉拿他,還設法使他在要去的地方陷入困境;離開的當天,就沒收他的封地房屋。這樣的人叫做仇敵。對於仇敵,還服什麼孝呢?」 這一章講到君臣之間的「相對倫理」。倫理是指人與人相處的原則與規範,古代所有的倫理關係中,只有「父母與子女」這一倫是不可逆的,也就是說,無論父母如何對待子女,子女都不可還手而只能避開,不使父母因為虐待自己而陷於不義,因為子女的生命來自父母,所以沒有還手或惡言相向的餘地。 古代國君的權力很大,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有如父母與子女的關係。但是孟子卻有不同的想法,我們從以下的回答可以看出,他認為君臣之間的倫理關係應該是相互對待的。 君臣關係是相對的 孟子告訴齊宣王的話裡,用了很多比喻,例如手足與腹心、犬馬與國人,土芥與寇讎,都是要闡明君臣關係的相對性。 譬如,一個人從樓上摔下來,一定會用手足保護腹心,絕不會認為手腳很可貴,而讓腹部、心臟去撞地板。但是如果手腳受傷而不去妥善治療,以後它們如何保護你?如果國君把大臣當作手腳般珍惜,有困難時加以照顧,將來大臣才會全力保護國君;如果國君把臣子當成狗、馬來使喚,臣子就會把他當成一般人,不談感情,公事公辦。 依此類推,如果君主看待臣下如同泥土、草芥而任意踐踏,那麼臣下看待君主也會如同強盜與仇敵一般,隨時防範而心存怨恨。這就是相對倫理。孔子也有類似的觀念,《論語.八佾》說:「君使臣以禮,臣事君以忠。」意即:若國君使喚大臣時按照禮儀,那麼大臣事奉國君就會忠心耿耿,這兩者是相對的;反之,如果國君忽略禮儀與禮節,大臣如何對他忠心呢? 附帶一提,這三句話背後的思想,讓後代許多中央集權的帝王相當「感冒」,例如明太祖朱元璋,就把孟子的言論視為反動,於是想把孟子的牌位從孔廟撤走。結果臨到撤走當日,雷電大作又下暴雨,大臣稟告天意示警,不能隨便撤除孟子,朱元璋只好打消此意;但是沒過幾天,他就派大臣把書裡的這幾句話刪掉。所以,據說明朝有一個版本的《孟子》,裡頭把所有對帝王不敬或反動的言論都刪掉了。 齊宣王聽到孟子的回答後,心裡也不太舒服,便問說:「國君怎麼做,臣子就能為他服孝呢?」「服」是指替某人穿孝服。古代封建社會在國君崩殂時,對於幾等的卿大夫,要服多久的喪、穿什麼孝服都有規定。齊宣王大概是想到自己身為君王,將來過世,當然希望許多人為他悲傷悼念,而不希望大臣翻臉無情。當時孟子正好要離開齊國,宣王可能因此故意提起此問。 賢君先講求三禮 孟子對齊宣王的回答,談到「三有禮」,就是國君在三方面做到合乎禮的要求,才會得到臣子的尊敬與服喪。 第一種是「諫行言聽,膏澤下於民」。就是臣子的進諫,國君能夠聽從採納,由此使國君的恩澤可以照顧到百姓,百姓所感謝的還是國君。 第二種是「有故而去,則君使人導之出疆,又先於其所往」。如此做法,讓臣子覺得既體貼又很有面子,當然會心存感激了。 然後,「去三年不反,然後收其田里。」能這麼做的國君,對臣子可謂仁至義盡。 人性具有同等價值與尊嚴 最後,孟子話鋒一轉,提到當時的情況:「現在做臣子的勸諫不被聽從,建議不被採納,以至君主的恩澤無法照顧到百姓。有事故要離開時,君主就捉拿他,還設法使他在要去的地方陷入困境,走投無路。然後離開的當天就沒收他的封地房屋,這樣的人簡直就是仇敵。對於仇敵還服什麼孝呢?」其中,「極之與其所往」,「極」就是窮,亦即讓你走投無路的意思。 依此觀察現代社會,經常可以看到這種情況:當一個人要離開某個單位或組織時,做為上司者想方設法讓下屬走投無路,完全抹殺了下屬以往的貢獻,這樣的上司有如仇人,又怎能贏得別人的尊敬? 由此可見孟子的浩然正氣。他強調人性的尊嚴與平等,絕不認為對方是帝王或在上位者,就應該永遠高高在上。如果沒有適當對待別人,別人為了維護自我的尊嚴,當然不可能以敬重回報。 君臣間的倫理關係是相對的,「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觀念是荒謬的。孟子的這種想法在當時極為難得,而其基礎則是人有共同的人性,具有同等的價值與尊嚴。 〈8.4〉 孟子曰:「無罪而殺士,則大夫可以去;無罪而戮民,則士可以徙。」 孟子說:「士人沒有犯罪而被殺,大夫就可以辭職不幹;百姓沒有犯罪而被殺,士人就可以遷往他處。」 孟子為什麼說這句話呢?這是因為他有危機意識,常會考慮到下一步的危險。 任何危險都是漸進的。在古代社會,最易受委屈的是百姓,往上是士人,然後是大夫。官位愈低的,愈容易受到虐待。如果百姓無緣無故被殺,讀書人也得趕快逃走,以免遭到殺身之禍;如果士人沒有犯罪而被殺,下一步就可能是大夫要遭殃了。 換句話說,在上位者若是從地位卑微、愈沒有能力保護自己的人開始殘害,那麼地位高的人也要開始戒懼,否則事到臨頭,要走就太遲了。對於無道暴虐的國君,還是避開為妙。正如《論語.衛靈公》所說:「人無遠慮,必有近憂。」 〈8.5〉 孟子曰:「君仁,莫不仁;君義,莫不義。」 孟子說:「君主行仁,沒有人不行仁;君主行義,沒有人不行義。」 這句話在〈7.20〉也提過,重申所謂「上行下效」的現象。 孟子所說的,泛指一般情況,我們可以忽略例外,但不宜採用二分法,譬如這裡的仁或不仁、義或不義,是趨勢問題,就是自問「人生正在往哪裡走」的意思。 譬如《論語》裡說,人只有兩種,一個叫君子,一個叫小人。所謂「君子喻於義,小人喻於利」(《論語.里仁》),不懂這個道理的人讀了之後,會覺得很難過,因為一看之下,自己就被歸類為小人,怎麼辦?這就要問「趨勢」了:小人如果一直只看到自己的利益與好處而不知立志,就永遠是個小人了;反之,如果立志,就會成為君子。所以「君子」是一個動名詞——正在成為君子的人,這樣的理解才是對的。否則,君子與小人成了二分法,不僅不合情理,對一般人也不公平。 「上行下效」在某個程度上還是有效的——在上位者行得正,百姓都會仿效,天下當然容易上軌道。社會上有身分地位的人,因為站在一個凸顯的地方,好像聚光燈都照在身上,他們的一言一行,很快就會產生示範作用,因此要謹言慎行,這也是同樣的道理。孟子說的「君仁,莫不仁」,可以就趨勢與風氣來理解,而不能就字面來認定。因為要判斷君是否行仁,已屬困難重重;至於百姓是否行仁,則要靠自己努力。孟子也說過:「若夫豪傑之士,雖無文王猶興。」(〈盡心上〉) 〈8.6〉 孟子曰:「非禮之禮,非義之義,大人弗為。」 孟子說:「似是而非的禮,似是而非的義,德行完備的人是不會去做的。」 《孟子》裡的「大人」是很特別的詞,意思是德行完備的人。 什麼是「非禮之禮」、「非義之義」呢?古代社會以大家族為主,有的人輩分雖低但年齡已老,若以尊老為名義而向晚輩行禮,就是「非禮之禮」。譬如,我有一個遠房侄子,年紀略長,如果我因為他的年紀大就向他行禮,就是「非禮之禮」。 倘若一個人想幫朋友報仇,表面上講求朋友有信,實際上卻違反了法律及社會公義,這就是「非義之義」。也許有人會為了替人出頭而犯罪的年輕人惋惜,認為他們守信用、言出必行,應該得到肯定,怎能受到嚴重的懲罰?其實,如果我們把儒家思想讀通的話,就可以立刻判斷許多事情的是非。例如《論語.學而》裡,孔子的學生有子說:「信近於義,言可復也。」意即:與人有約應該守信,但所約定的事必須合乎義理,方能實踐遵守。這句話就解決了最根本的問題。 當一個人在約定時,首先要想到這個「約」合不合乎正當性。譬如,與他人約定,如果打賭輸了,就不穿衣服跑操場一圈。但這個賭法基本上不合乎正當性,也就是不義,那麼到底還要不要遵守約定呢? 這時候老師或長輩就可以教導年輕人,以後與別人打賭或約定時,內容要合乎正當性。往這方面來思考的話,可以從《孟子》裡得到啟發,重要的是如何建立正確的觀念,以及是否守信實踐,而不只是著重於處罰的輕重。 此外,孟子在〈8.11〉進一步說明這個道理的重要性。這也是儒家思想裡面,一以貫之的精闢觀念。 〈8.7〉 孟子曰:「中也養不中,才也養不才,故人樂有賢父兄也。如中也棄不中,才也棄不才,則賢不肖之相去,其間不能以寸。」 孟子說:「言行適中的人要陶冶言行偏差的人,才幹卓越的人要教導才幹低劣的人,所以人們都樂於有賢能的父兄。如果言行適中的人鄙棄言行偏差的人,才幹卓越的人不理才幹低劣的人,那麼賢能的人與差勁的人之間的距離,就近得不能用寸來量了。」 「中也養不中」的「中」,是指「中行」,也就是行為適中——該怎麼樣就怎麼樣,恰到好處。這是最難得的。 孔子曾在《論語.子路》說,交朋友要考慮的就是「不得中行而與之,必也狂狷乎。」意即:找不到行為適中的人來交往,就一定要找到志向高遠或潔身自愛的人。志向高遠的人奮發上進,潔身自愛的人有所不為。 隨著年齡漸長,愈來愈能夠了解人的行為與說話,確實有「適不適中」的問題。年輕時往往容易信口開河,有什麼想法或情緒,立刻就說出來或表現出來,超過標準與不及標準同樣是不好的,唯有「中」才是最合宜的表現。這是高度修養的結果。 此外,孟子還強調「才幹卓越的人要教導才幹低劣的人」,這才是真正有「才」。人們都樂於有賢能的父兄,因為長輩可以在「中」與「才」方面提供明確的幫助。 最後一句,點出了孟子心中何者為「賢」的真義。 「賢」代表傑出。孟子認為人的傑出應有三個層面:賢能、賢明,以及賢良。賢能代表能幹,賢明代表明智,賢良則代表善良,也就是能力傑出、智慧傑出、德行傑出。賢能的人如果不具備這三點,對別人沒有任何幫助,那麼,與差勁的人又有什麼分別? 孟子要強調的是,沒有人生來就言行適中、才幹卓越,因此抵達這種境界的人,應該樂於幫助別人,使整個社會日益改善。如果這樣的人只顧自己而忽略社會責任,也算不上「賢」了。孔子在《論語.泰伯》說:「如有周公之才之美,使驕且吝,其餘不足觀也已。」意即:即使一個人才華卓越有如周公,如果他既驕傲又吝嗇,其他部分也就不值得欣賞了。 〈8.8〉 孟子曰:「人有不為也,而後可以有為。」 孟子說:「一個人有所不為,然後才可以有所作為。」 人生貴在善於取捨 這一句話簡短扼要,說的是人生貴在善於取捨,要考慮的是自己的興趣與責任,如果什麼都要,最後可能一無所獲。這就是人在生活上如何選擇的問題。 經常有人問我:平常要教書,一年大約有兩百場演講,還不斷寫書出版,怎麼會有那麼多的時間?我的回答是,因為我努力做到「四不、一沒有」:不碰政治、不上電視、不應酬、不用電腦,以及沒有手機。因為我「有所不為,才可以有所為」,把這些時間省下來,才可以專心從事教學、研究、寫作,以及演講。 的確,一個人如果什麼都要的話,結果不是過度勞累,就是一事無成。人在社會上分工合作,要把力量放在最適合自己的地方。能在某方面有所作為,才會有真正的貢獻。 〈8.9〉 孟子曰:「言人之不善,當如後患何?」 孟子說:「談論別人的缺點,招來了後患要怎麼辦?」 我們都曾在背後批評別人;想當然耳,別人也會在背後批評我們。孔子最討厭述說別人缺點的人,在《論語.陽貨》中,子貢曾請教孔子:「君子亦有惡乎?」孔子說:「有惡。惡稱人之惡者,惡居下流而訕上者,惡勇而無禮者,惡果敢而窒者。」意即:厭惡述說別人缺點的人,厭惡在下位而毀謗長官的人,厭惡勇敢而不守禮儀的人,厭惡一意孤行卻到處行不通的人。 孟子所說的「後患」,是指被我們談論的人可能會挾怨報復,既然他的缺點已經被談論了,又何必替我們保留情面? 練習述說別人的優點 我們要練習述說別人的長處,幫別人說幾句好話,別人一定會非常感激。同樣的,當我們被人誤會的時候,有人能在背後說上幾句好話,我們也會心存感激,甚至引為知己。這是人之常情。 孔子在《論語.季氏》說:「益者三樂……樂節禮樂,樂道人之善,樂多賢友,益矣。」也就是說:有三種快樂是有益的。第一種是用禮樂調節日常生活,以此為樂;第二種是以讚美別人的優點為樂;第三種是以結交許多傑出的朋友為樂。 孔子說得真好!我們平常讚美別人的優點時,多少有些心不甘情不願,好像這麼稱讚之後,自己就被比下去了。其實何必想那麼多呢?把別人的優點傳揚出去,不但自己感到快樂,別人也會發覺我們所擁有的優點。當然,這一切都應該基於事實,是對客觀事實加以陳述,而不單單是「說好話」的願望而已。 〈8.10〉 孟子曰:「仲尼不為已甚者。」 孟子說:「孔子是做什麼事都不過分的人。」 能夠在言行上適可而止,確實需要高度的修養。希臘戴爾菲神殿上,有兩句話可以拿來對照:第一句是「認識自己」,第二句是「凡事皆勿過度」。 「不為已甚」就是做什麼事都不過分,凡事皆勿過度,做任何事都不超過分寸,這是非常難能可貴的。 子貢推崇孔子時,說他「溫、良、恭、儉、讓」(《論語.學而》),亦即溫和、善良、恭敬、自制、謙退,這正是「不為已甚」的表現。孔子教導宰予時,也說「成事不說,逐事不諫,既往不咎。」(《論語.八佾》)意即:已成的事不能再解釋,過去的事不能再勸阻,以前的種種也不能再責怪了。 如果遇到理想不同的人,由於人各有志,不必互相商議,也就是「道不同,不相為謀」(《論語.衛靈公》)。對於立場不同的人,孔子說:「攻乎異端,斯害也已。」(《論語.為政》),意即:批判其他不同立場的說法,難免帶來後遺症。以上都是孔子「不為已甚」的例子。 〈8.11〉 孟子曰:「大人者,言不必信,行不必果,唯義所在。」 孟子說:「德行完備的人,說話不一定都兌現,做事不一定有結果,但是全部以道義為依歸。」 「唯義所在」的「義」是「宜」的意思,亦即配合適當的情況做出正確的抉擇,找出「應該」的所在。人間事物一直在變遷發展之中,如果沒有通權達變的能力,言行都可能陷入困境。 這種例子很多。譬如,我擁有一把槍,某個朋友曾向我提過借槍的事,當時我認為沒問題而答應了。後來他患了憂鬱症再來找我借槍,他有可能拿去自殺,這時怎麼辦呢?如果我對他撒謊說,槍正好被別的朋友借走。這樣可以怪我說話不守信用嗎?在特殊情況下,有特殊的對待方式,也就是說話不一定要實踐,如果我為了守信而把槍借他,而他真的開槍自殺了,我豈不是成了間接的殺人兇手? 由此讓我們知道說話與守信之間,該如何靈活處理。儒家的特色就在於表現人生的這種智慧。智慧是靈活的,但靈活絕不是狡詐、見風轉舵,或毫無原則,而是懂得如何去判斷。做人處事都依照道理,此理可以公諸天下,並非依自己的利益來考量,這才是過著真正有智慧的生活。必須留意的是,在奉行孟子的話時,要先反省自己的修養是否抵達「大人」或正在走向「大人」的境界。 〈8.12〉 孟子曰:「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 孟子說:「德行完備的人,不會失去他嬰兒般純真的心思。」 這一句話可說是千古名言。不但孟子有此洞見,有些偉大的思想家也提出類似的說法。尼采在《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一書中,強調精神有三種變化:一變成為駱駝,二變成為獅子,三變成為嬰兒。耶穌宣稱:讓小孩到我跟前來,因為天國是他們的。老子也說:要復歸於嬰兒。這些哲人口中的小孩,代表人類原始的純真心態。 保持赤子之心 我們長大進入社會之後,要遵守禮儀、禮節、禮貌,於是說話很客套,對人很客氣,其實很多時候都未必真誠,以致到後來累積了各種複雜的猜測、恩怨等。所以我們要向小孩學習,向自己過去的純真學習。西方有句諺語說「兒童是人類的老師」,意在提醒人不要忘記幼年時純真的善良與簡單的快樂。 我記得女兒念幼稚園時,有一天回家告訴我,因為螞蟻跑到教室裡面,她與同學就比賽踩螞蟻,看誰踩死比較多隻。也許是因為錯誤的觀念,才會讓這些小孩認為螞蟻是害蟲,其實他們並不了解這樣做到底好不好。依孟子所說,我們所要恢復的是小孩般的純真,而不是無知,這才是最困難的。 所以,「赤子之心」是純樸、真誠、易感的,對人信賴關懷,並且充滿希望、永不沮喪的。這樣的大人總是想要幫助群體、改善社會,只問耕耘不問收穫。除此之外,大人還有高明的智慧與傑出的才幹,不會真的像無知的小孩一般,輕易上當受騙。 〈8.13〉 孟子曰:「養生者不足以當大事,唯送死可以當大事。」 孟子說:「奉養父母還算不上大事,只有為他們送終才是真正的大事。」 這句話在今天看來需要解釋,這也是兩相比較的說法。為什麼孟子說「唯送死可以當大事」?因為死亡只有一次,人死不能復生,所以為父母辦喪事要克盡孝道,千萬不能馬虎,以免將來遺憾。至於平日奉養父母自然也很重要,也須盡力而為。 古人所謂的「大事」,是指重要之事,往往用於比較的情況下。譬如,父母都在時,奉養父母當然重要。孟子在〈8.30〉談到世俗所說的五種不孝時,其中三種都涉及不顧父母養。可見「養生者」是子女的重責大任。但相較於「送死」,「養生」仍有不斷改善的空間,重要性自然不同。關於送死的重大意義,可參考曾子在《論語.學而》所說:「慎終追遠,民德歸厚矣。」 〈8.14〉 孟子曰:「君子深造之以道,欲其自得之也。自得之,則居之安;居之安,則資之深;資之深,則取之左右逢其原,故君子欲其自得之也。」 孟子說:「君子依循正確方法深入研究,就是希望可以自己領悟道理。自己領悟的道理,就會安穩地守住它;安穩地守住它,所受的啟發就會深刻;所受的啟發深刻,那麼應用在任何地方都可以回溯本源,所以君子希望可以自己領悟道理。」 這一章是孟子談及學習的方法與效果,關鍵是「自得之」。只要是自己領悟的道理,在應用時自然左右逢源,不但毫無勉強,並且信心日增。 成語「左右逢源」就是從「取之左右逢其原」這句話而來的,「取之左右」是指用在任何地方,可見孟子對文字的掌握很獨到。 所謂學習,不是僅僅得到一些基本的觀念就夠了,一定要靠學習者自己去領悟道理,在「自得之」後才能「居之安」,然後「資之深」,然後「取之左右逢其原」。學習一門知識,一定要到可以隨處舉例說明及應用,才代表自己學會了。不到這個地步的話,知識只不過是一些名詞而已。比如「人性向善」,在開始時可能只是一個名詞,但是當你應用在生活上,到處都能舉例印證時,才代表你真的懂了。孔子在《論語.雍也》說:「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樂之者。」意即:了解做人處事的道理,比不上進一步去喜愛這個道理;喜愛這個道理,比不上更進一步樂在其中。只有抵達知行合一,並且以此為樂時,才能算是真正的學習有成。 〈8.15〉 孟子曰:「博學而詳說之,將以反說約也。」 孟子說:「廣博地學習,詳細地闡述,是要由此回到扼要說明的地步。」 本章談的是學習方法,先要博學,進而詳說,最後則須「說約」——把握重點介紹,也就是扼要說明。 《哈佛經驗:如何讀大學》(Making the Most of College)裡說到,哈佛大學的老師上完一節課後,會讓學生利用一分鐘的時間,簡單交代自己的心得,超過一秒都不行,這些學生因此都練就了能扼要說明的好本事。 扼要說明就是看一個人能不能把握重點,光靠背誦與記憶還不夠,一定要練習以自己的話做扼要的敘述。能做到這一點,將來聽別人說話時,也能立刻把握住重點。但是,在此不可忽略前面兩個步驟:一是博學,二是詳說。博學可以參考子夏所說的:「日知其所亡(ㄨˊ),月無忘其所能。」(《論語.子張》)意即:每天知道自己所未知的,每月不要忘記自己所已知的。至於詳說,可以參考本書的寫作方式,對每一句話從各方面反覆推敲,做完整而深入的理解。 〈8.16〉 孟子曰:「以善服人者,未有能服人者也;以善養人,然後能服天下。天下不心服而王者,未之有也。」 孟子說:「用善行來讓人佩服,沒有能夠讓人佩服的;用善行來陶冶別人,然後才能使天下的人佩服。天下的人心中不服而能稱王,那是不曾有過的事。」 為什麼孟子認為「以善服人者,未有能服人者也」?因為其中存著比較的心態。如果一個人行善是為了比較誰行的善多,誰給慈善團體的錢多,他是不會受到別人佩服的。怎樣才能讓人服氣?就是要「以善養人」。 「以善服人」,仍有互相比較之意;「以善養人」,則是願意同別人一起行善。道德行為的大敵是驕傲或自我中心,如果存著傲慢之心,以為自己比別人更善,光是這一點就是道德上的缺陷。因為一旦有了自我,在心中立即形成我執、我慢,這時就會引發別人來與你競爭了。 「天下不心服而王者,未之有也」,特別針對當國君的人。以舜為例,孟子認為他的過人之處在於「善與人同,舍己從人,樂取於人以為善」〈3.8〉,意即:善行與人分享,捨棄自己而追隨別人,樂於吸取別人的優點來自己行善。這種做法稱為「與人為善」,就是偕同別人一起行善。這正是「以善養人」的例子。 〈8.17〉 孟子曰:「言無實不祥。不祥之實,蔽賢者當之。」 孟子說:「說話沒有根據是不好的。這種不好的後果,要由那些阻礙進用賢者的人來承擔。」 言語造成的困擾很多。「言無實」是指說話沒有根據,這是不好的,因為隨便批評別人,可能導致對方不被重用。尤其是在國君身邊的人,如果這麼做,很可能就擋住了賢者做官的機會,這對國家、社會都不公平。孟子似乎是有感而發。 以孔子為例,他在《論語.衛靈公》說:「臧文仲其竊任者與!知柳下惠之賢而不與立也。」意即:臧文仲是個做官不負責的人吧!他歷任魯國國君(莊公、閔公、僖公、文公)的大臣,明知柳下惠有卓越的才幹,卻不給與適當的官位。再以孟子自身為例,在〈2.16〉本來魯平公由於樂正子的建議,準備去見孟子,但是臧倉以「後喪踰前喪」這種不實之言來阻止,使孟子十分感慨。 〈8.18〉 徐子曰:「仲尼亟(ㄑㄧˋ)稱於水,曰:『水哉,水哉!』何取於水也?」 孟子曰:「源泉混混,不舍晝夜,盈科而後進,放乎四海。有本者如是,是之取爾。苟為無本,七八月之間雨集,溝澮(ㄎㄨㄞˋ)皆盈;其涸(ㄏㄜˊ)也,可立而待也。故聲聞(ㄨㄣˋ)過情,君子恥之。」 徐子說:「孔子多次稱讚水,說:『水啊!水啊!』他是肯定水的哪一點呢?」 孟子說:「有源頭的泉水滾滾湧出,日夜不停,注滿坑洞之後繼續前進,最後流入大海。有本源的就像這樣,孔子肯定它這一點罷了。如果沒有本源,像七、八月間的雨水,下得很集中,大小溝渠都漲滿了;但是它們的乾涸,你可以站在旁邊等著看到。因此,聲望超過了實際情況,君子認為是可恥的。」 台北市在一場午後大雷雨之後,常有這樣的畫面:馬路上形成到處流動的積水,行人完全無法通行,但因為這樣的水沒有源頭,而是從天上落下的雨水所形成的,往往半小時後就會散了乾了。如果是河流,從山上發源,一路慢慢匯集各種溪流而下,就能細水長流。做學問也是一樣,要基於長期的用功與親身的驗證,否則很快就陷於茫然的困境。 「聲聞過情」這句成語,提醒我們:一個人的名聲應該以實力為其源頭活水。社會上所傳揚的名聲,未必是當事人可以控制及負責的,因此上策是努力充實自己,使自己可以名副其實;中策是以此為恥,並且向大家推薦真正的高手;下策則是認清自己成名的途徑不在於此,然後改弦更張。 孔子說得好:「古之學者為己,今之學者為人。」(《論語.憲問》)意即:古代的人真正學習的是修養自己,學習是為了改變自己的生命,使自己的生命得到安頓;現在的學者有很多是為了競爭,比較誰的書暢銷,誰的名氣比較大。在孔子那個時代,雖然許多人求學是為了向別人炫耀,為了同別人競爭,但真正的學者依然是為了自己,讓自己在學習後能有所體會,進而努力進德修業,做到與眾不同——這是自然產生的結果,而不是學習的目的。 〈8.19〉 孟子曰:「人之所以異於禽獸者幾希,庶民去之,君子存之。舜明於庶物,察於人倫,由仁義行,非行仁義也。」 孟子說:「人與禽獸不同的地方,只有很少一點點,一般人丟棄了它,君子保存了它。舜了解事物的常態,明辨人倫的道理,因此順著仁與義的要求去行動,而不是刻意要去實踐仁與義。」 細想人與動物的需求十分類似,同樣要吃飯、睡覺,相差少到有時候甚至分不出來。而這一點點的差別,又有很多人把它去掉了,以致於多少年下來,活得與動物無異,動物吃他也吃,動物睡他也睡,動物做的事他也做,最後竟分不清他到底是人還是動物? 人與禽獸的差別只有「幾希」,君子與庶民的差別在於:前者「存之」而後者「去之」。問題是庶民一旦「去之」,還有恢復的希望嗎?如果沒有希望,則庶民如何異於禽獸?教育又如何可能進行?如果一旦去掉就是永遠去除,那麼一般人不是永遠沒希望,一輩子做禽獸了? 當然不是如此。人性的特質不是一個固定的本質,而是一種「力量」,能夠不斷地生發出來,即使昨天丟棄了人性,今天早上覺悟了,還是有機會重新做人。如果有希望恢復的話,那麼所謂的「去之」,所去的就不是一個固定稱為「善」的人性了。換言之,人性可以去也可以存,顯然它是一種動態的力量,亦即只要人活著並且給自己機會,這個力量又會重新開始運作。 試問這樣的人性究竟是「本善」還是「向善」?只有「向善」一詞,才可以清楚地說明人性的力量狀態。如果是「本善」的話,一旦「去之」,就永遠沒有找回來的可能了。 孟子說過一個「牛山」的比喻(〈11.8〉):一座山本來綠油油的,若因為人們每天去砍伐,最後變成禿山。它原來並不是光禿禿的,所以一旦有機會,新芽還是能夠再發出來,這就是描述「人性向善」的狀態。如果孟子心裡想的不是「向善」,怎麼能說「庶民去掉它,君子保存它」?正因為去掉之後還有希望,代表了它是一種力量的狀態。 「舜由仁義行」,就是因為他體察了人性內在的力量,所以由內而發去行善。一個人只要真誠,就會體認仁義是源於內心的,然後行善就不必刻意,也毫無勉強。唯有這種由內而發的力量,才讓人可以堅持下去。有關孟子的人性論,在〈告子篇〉的第一到第八小節,將有集中的討論。 〈8.20〉 孟子曰:「禹惡旨酒而好善言。湯執中,立賢無方。文王視民如傷,望道而未之見。武王不泄邇,不忘遠。周公思兼三王以施四事;其有不合者,仰而思之,夜以繼日;幸而得之,坐以待旦。」 孟子說:「大禹討厭美酒而喜歡合理的言論。商湯把握公正原則,選拔賢人沒有固定的方法。周文王看待百姓有如他們受了傷,總是撫慰;望著正道卻像沒有看見,總是上進。周武王不輕慢身邊的臣子,也不遺忘遠方的臣子。周公想要融合三代聖王表現,實踐上述四方面的美德。如果有不合當時情況的,就仰起頭思考,夜以繼日;僥倖想通了,就坐著等候天亮,立即去實踐。」 孔子在《論語.述而》說:「甚矣吾衰也,久矣吾不復夢見周公。」意即:孔子認為自己最近的身體都衰老了,因為好久都沒有夢到周公。由此可知孔子對周公的崇拜。這樣的志向當然也影響了孟子。 孟子「言必稱堯舜」,又經常讚美禹、湯、文王、武王、周公,加上他最崇拜的孔子,如此逐漸形成儒家學派所肯定的道統。重要的不是誰能列名其上,而是他們的德行如何、目標何在。簡而言之,他們的所作所為可以用孔子的志向來概括,就是希望做到《論語.公冶長》所說的:「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懷之。」 這些古代帝王所有美好的德行與理想,目標都是世界大同、天下太平、止於至善。明白了這些道理之後,也不宜好高騖遠,而要從自己做起:對父母孝順,對兄弟友愛,對朋友講信用等。任何偉大的理想都是從身邊開始實踐,所以只要平常對人友善,一有機會就伸出援手,久而久之會發現,這種理想會指引自己方向、目標與動力,配合自身真誠的心意,就能夠持久下去,而不會只有三分鐘的熱度而已。 今天的政治領袖對於周公的作為,應該「雖不能至,心嚮往之」。周公姓姬名旦,在本文中孟子用「坐以待旦」,可謂親切有味,生動之至。 〈8.21〉 孟子曰:「王者之跡熄而《詩》亡,《詩》亡然後《春秋》作。晉之《乘》,楚之《檮杌(ㄊㄠˊ ㄨˋ)》,魯之《春秋》,一也;其事則齊桓、晉文,其文則史。孔子曰:『其義則丘竊取之矣。』」 孟子說:「周朝東遷以後,天子採集歌謠的做法廢止,《詩經》也就告終了;《詩經》告終之後,《春秋》這部史書就出現了。晉國的《乘》、楚國的《檮杌》、魯國的《春秋》,都是這一類;所記載的是齊桓公、晉文公等人的事蹟,文字則是出於史官之手。孔子說:『《詩經》中褒貶善惡的原則,我私自借過來使用了。』」 這段話表明了孟子對《詩經》、《春秋》的承啟關係的看法,以及他對孔子的肯定與理解。 古代有採集歌謠的官吏,稱為「遒人」。《詩經》就是記載各地的民謠及歌詞,最後匯集成三千多首。裡面對當政者有褒有貶,反映了民意,有如「天視自我民視,天聽自我民聽」,讓百姓抒發不平之鳴,也讓在位者有所警惕。 《春秋》也是如此。孟子說:「孔子成《春秋》,而亂臣賊子懼。」(〈6.9〉)意即孔子寫歷史人物「一字之褒,榮於華袞;一字之貶,嚴於斧鉞」。華袞是指禮服、禮帽;斧鉞就是古代的斧頭兵器。也就是說,如果一個人被寫為奸臣,一輩子都洗刷不掉了,不管後代有孝子賢孫都沒有用。這代表了古代中國人對歷史的重視。 不過,周平王東遷之後,天子勢衰,無力進行歷史撰寫,而是由各國的史官記錄重要事件,基本精神仍是勸善戒惡,使當權者知所警惕。由於儒家並非宗教,不談死後世界,所以就以現實世界的歷史來評價人物的善惡。歷史是時間的積聚,在某種程度上也代表了「永恆」,因而歷史的評價也有一定的獎懲效果,《易經.坤卦.文言傳》說:「積善之家必有餘慶;積不善之家必有餘殃。」這是以家族的綿延(也是時間的積聚)做為賞罰的驗證。在不談宗教的情況下,這大概是唯一合乎理性的辦法了。 〈8.22〉 孟子曰:「君子之澤五世而斬,小人之澤五世而斬。予未得為孔子徒也,予私淑諸人也。」 孟子說:「君子言行的影響,五代以後就斷絕了;百姓言行的影響,五代以後也就斷絕了。我沒有能夠做孔子的弟子,我是私下從別人那裡學習的。」 三十年為一世,父子相繼也是一世,師生相傳也算一世。 孟子「受業子思之門人」,而子思是孔子的孫子。所以從孔子到孟子,正好是第五世。這是將絕未絕的時候,孟子繼承孔子理想的心志,十分明顯。他說:「乃所願,則學孔子也。」(〈3.2.5〉) 司馬遷寫孟子,先說他「道既通」,在周遊列國不得志後,「退而與萬章之徒序詩書,述仲尼之意,作孟子七篇。」(《史記.孟子荀卿列傳》)由此可知,孟子所通的道,是孔子之道,是孔子的志願與抱負。他在全書最後一章特別強調:從孔子到今天,不過一百多年,離開聖人的年代像這樣的不遠,距離聖人的家鄉像這樣的接近,但是已經沒有繼承的人了,那麼也就真的沒有繼承的人了!這段話中的感慨,讓人低迴不已! 〈8.23〉 孟子曰:「可以取,可以無取,取傷廉;可以與,可以無與,與傷惠;可以死,可以無死,死傷勇。」 孟子說:「處在可以拿也可以不拿的情況下,拿了就對廉潔有所損害;處在可以給也可以不給的情況下,給了就對恩惠有所損害;處在可以死也可以不死的情況下,死了就對勇敢有所損害。」 這段話顯示了人生的深刻智慧。人生充滿抉擇,所以需要判斷的智慧與行動的勇氣。孟子所說的「廉、惠、勇」涉及對物、對人與對己,值得我們深思。 我們與別人相處,常需要衡量拿與給,施與受的分寸。拿了不該拿的,是否代表自己不夠廉潔?不該給的給人家,是否代表想要收買人家,希望對方將來感恩圖報? 也許有些人會疑惑,為什麼孟子說死了對勇敢有所損害?《禮記.檀弓》有一段故事可以參考: 戰國時代發生大饑荒,有一個叫做黔敖的人在路邊煮粥,讓許多餓得快死的人來吃。有一個人用袖子蒙著臉,怕人家看到他,代表他很有自尊心。這時,黔敖說「嗟,來食」(喂,來吃),那個人說他過去就是因為不吃嗟來之食,才會餓到今天這種地步。黔敖立刻向他道歉,但那人還是不吃,結果因此餓死了。這種情況就是「傷勇」。既然黔敖已經道歉了,那人沒有必要不吃,因為留得青山在,將來可能會有一番作為。但是從另一方面來看,他就是因為寧死也不肯受辱,才會被人記錄下來,流傳後世。在〈告子篇〉(〈11.10〉)我們會就人的尊嚴來探討這個個案。 總之,為與不為,拿捏之間,端視人的智慧來判斷了。 〈8.24〉 逢(ㄆㄥˊ)蒙學射於羿(ㄧˋ),盡羿之道,思天下唯羿為愈己,於是殺羿。孟子曰:「是亦羿有罪焉。」 公明儀曰:「宜若無罪焉。」 曰:「薄乎云爾,惡(ㄨ)得無罪?鄭人使子濯孺子侵衛,衛使庾公之斯追之。子濯孺子曰:『今日我疾作,不可以執弓,吾死矣夫!』問其僕曰:『追我者誰也?』其僕曰:『庾公之斯也。』曰:『吾生矣。』其僕曰:『庾公之斯,衛之善射者也。夫子曰吾生,何謂也?』曰:『庾公之斯學射於尹公之他,尹公之他學射於我。夫尹公之他,端人也,其取友必端矣。』 「庾公之斯至,曰:『夫子何不為執弓?』曰:『今日我疾作,不可以執弓。』曰:『小人學射於尹公之他,尹公之他學射於夫子。我不忍以夫子之道反害夫子。雖然,今日之事,君事也,我不敢廢。』抽矢,扣輪,去其金,發乘矢而後反。」 逢蒙向后羿學習射箭,完全學會了后羿的技術,他想到天下只有后羿比自己強,於是謀害了后羿。 孟子說:「這件事,后羿也有過錯。」 公明儀說:「好像沒有什麼過錯吧。」 孟子說:「過錯不大而已,怎麼會沒有過錯呢?鄭國派子濯孺子侵犯衛國,衛國派庾公之斯追擊他。子濯孺子說:『今天我舊病發作,不能拿弓,我活不成了。』接著問駕車的人:『追趕我的是誰?』駕車的人說:『是庾公之斯。』子濯孺子說:『我可以活命了。』駕車的人說:『庾公之斯是衛國善於射箭的人,您反而說可以活命,這是什麼意思?』子濯孺子說:『庾公之斯向尹公之他學習射箭,尹公之他又向我學習射箭。尹公之他是個正派的人,他選擇朋友一定也是正派的人。』 「庾公之斯追來了,說:『先生為什麼不拿弓?』子濯孺子說:『今天我舊疾發作,不能拿弓。』庾公之斯說:『我向尹公之他學習射箭,尹公之他向您學習射箭,我不忍心用您傳授的技術反過來傷害您。但是,今天的事是國君交代的,我不敢不辦。』說完就抽出箭來,往車輪上敲,去掉箭頭之後,發射四箭就返身回去了。」 同類的人會聚合在一起,因此一個人受到朋友或學生的連累,自己也有部分責任。蘇格拉底認為,惡人沒有朋友,因為朋友以道義互相期許,而惡人豈有道義可言?事實上,壞人也有所謂的朋友,只是他們不講道義,交了朋友也靠不住。 因此,后羿收錯了學生,教了一個品性不好的人,反受其害。而子濯孺子收對了學生,教了一個正派的人,由此保住了性命。 這裡的重點在於「取友必端」。這個世界上不可能每一個人都是好人,所以自己要努力行善、端正自己,並且設法物以類聚。不過,最大的難題是:人與人初次見面,開始交往時,如何判斷對方是否端正?孔子談到交友時,固然強調「益者三友:友直,友諒,友多聞」,但是他也承認另外有所謂的「損者三友:友便辟,友善柔,友便佞。」損友是指:裝腔作勢的人,刻意討好的人,巧言善辯的人。 由此可見,交朋友在於自己的選擇,就是明知這個朋友屬於哪一類,還要不要與他繼續交往下去呢?這時要考慮「適可而止」的原則,並且愈早下定決心愈好。交友貴在志趣相近,謹記曾子在《論語.顏淵》所說的:「君子以文會友,以友輔仁。」依此而行,則自然「取友必端」了。 〈8.25〉 孟子曰:「西子蒙不潔,則人皆掩鼻而過之;雖有惡人,齊戒沐浴,則可以祀上帝。」 孟子說:「如果西施身上沾染了汙垢,人們就會掩著鼻子走過她跟前;即使是面貌醜陋的人,只要齋戒沐浴,也可以祭祀上帝。」 美醜是天生的,但是乾淨與汙穢將影響人們的好惡。不僅如此,如果內心保持純淨(例如經由齋戒沐浴),連上帝都會欣賞。的確,當我們照鏡子的時候,看到的自己都只是表面的形貌而已,重要的是思考自己是正人君子嗎?在思考「自己是怎麼樣的人」時,可以把自己的人生稍微整理一下,然後活出自己的生命。為什麼一定要在形貌上與別人比較? 孟子使用「上帝」一詞,說明孟子當時還是繼承傳統的觀念,這個名稱顯然是指古代的至高神明,其角色有如主宰之天,受人祭祀。不過也許有人會問:在當時,不是身為帝王的一般人,怎麼可能祭祀上帝呢? 懂得宗教,就懂得生命有更高的層次 其實,儒家從來沒有懷疑或否定宗教信仰的重要性。我為方東美老師校訂他的著作,最感動的一句話,就是:一個哲學家如果沒有同時具備宗教的眼光或宗教家的精神,就不可能是好的哲學家。一個人如果懂得宗教,就會知道人的生命有更高的層次,對這個層次也不會排斥。如果不了解宗教裡的象徵與符號,以及它所表現出來的超越界,就不可能真正了解生命。因為在宗教的世界裡,死亡根本不是問題,人的生命必定還有繼續開展的可能性。 孟子身為哲學家,表現這樣的理解層次,其實不足為奇。但是在整部《孟子》之中,只有本章提到了「上帝」,所以我們也很難做更多的推測,只能說他仍然接受傳統的《尚書》與《詩經》裡提到的「上帝」觀念。孟子在類似的說法中,所談的是「天」而不是「上帝」,這一點在〈萬章上〉(〈9.5〉)再做詳細討論。 〈8.26〉 孟子曰:「天下之言性也,則故而已矣。故者,以利為本。所惡於智者,為其鑿也。如智者若禹之行水也,則無惡於智矣。禹之行水也,行其所無事也。如智者亦行其所無事,則智亦大矣。天之高也,星辰之遠也,苟求其故,千歲之日至,可坐而致也。」 孟子說:「天下的人談論本性,都是就既成事實來說的。既成事實是以順從自然為基礎的。我們討厭聰明的緣故,是因為它穿鑿附會。如果聰明的人像大禹使水運行一樣,我們就不會討厭聰明了。大禹使水運行,是順其自然,好像沒做任何事。如果聰明的人也能順其自然,好像沒做任何事,那麼他的聰明也就了不起了。天是那麼高,星辰是那麼遠,如果能推究既成事實,那麼一千年以後的冬至,也是可以坐著推算出來的。」 「天下之言性也」的「性」,是指萬物的本性,並不是指人的本性;「則故而已矣」的「故」,是指表現出來的既成事實,代表經驗界可供人去觀察及研究的事實。像研究社會科學,就是把經驗界的事實設法收集、歸納、整理、綜合來做統計;「故者以利為本」的「利」,是順的意思,就是要順從每一事物的自然狀況。從科學的角度看來,孟子就經驗界的現象所言是可以成立的,所以最後談到推算千年之後的冬至。大禹治水是因為了解水性,順而行之,可以事半功倍。 如果專就人性來說,也須考慮「故」與「利」,亦即認清人類社會的既成事實,再順著人性的自然要求去省思。換言之,如果自作聰明,也就是孟子特別提到的「為其鑿也」,「鑿」就是穿鑿附會,想出一些奇特的人性理論,然後解釋起來玄之又玄,甚至要借用西方學者如康德的理論來說明,那就不是孟子所能認可的了。 東西思想無須穿鑿附會 康德(I. Kant)在西方思想界最大的特色,要由宗教與道德的關係說起。西方社會向來是以宗教做為道德的基礎,由於相信上帝無所不知、無所不在,一個人做好事是因為上帝全知全能,因此使宗教信仰變成道德的基礎。康德則認為,因為人有理性,可以明白做好人是應該的道理,由此使道德自行奠基,即使是宗教也不能偏離道德原則。這使得大家都認為他很有中國儒家思想的味道,甚至給他一個「科尼斯堡的中國人」的綽號。 很多人說康德與孔子、孟子差不多,肯定道德的自律性,就是一個人行善,不可以另有目的,應該為行善而行善。有自我內在的基礎。但康德的哲學哪裡有這麼簡單呢?舉一個常見的例子:假設朋友生病,你要到醫院探視他,如果你是康德思想的信徒,會認為去探視朋友完全是因為他是你的「朋友」,而不是因為你喜歡他。「朋友」這個名稱本身就帶給人一種道德要求。這樣的想法的確偉大高尚,但是不近人情。所以康德的哲學在西方引起很多批判,說這種思想只能叫做形式主義。 也有很多人強調康德所謂的自律道德。自律就是理性給自己立法。譬如,我今天幫助一個人,不是因為想得到別人的稱讚,也不是因為要讓他喜歡我,而是我的理性給自己立法說應該幫忙,這是不是很像「今人乍見孺子將入於井,皆有怵惕惻隱之心」這一段的說法(〈3.6.1〉)?問題是,哪一個人做事是完全自律或完全他律的呢?譬如,我現在孝順父母,別人說我是為了父母會給我零用錢而孝順,這是完全的他律。但事實上,我內心裡也覺得孝順父母是應該的。所以,自律和他律不可能完全分開。 孔、孟與康德最大的差別在於:孔、孟是「為善最樂」,康德是「為善不樂」。康德認為行善不能考慮快樂,否則就可能是為了快樂而行善。只要覺得快樂,就表示注意到效果,表示道德不夠純粹,快樂與道德兩者是不能相容的。而儒家是行善本來就快樂——「與民偕樂」,我同大家一起快樂。 總而言之,如果我們講解《孟子》的時候,能夠說得清楚明白,就不必特別借用西方的哲學來勉強印證了。 〈8.27〉 公行子有子之喪,右師往弔。 入門,有進而與右師言者,有就右師之位而與右師言者。孟子不與右師言,右師不悅曰:「諸君子皆與驩言,孟子獨不與驩言,是簡驩也。」 孟子聞之,曰:「禮,朝廷不歷位而相與言,不踰階而相揖也。我欲行禮,子敖以我為簡,不亦異乎?」 齊國大夫公行子為兒子辦理喪事,右師前去弔唁。 他一進門,就有人上前同他說話;他坐定了,又有人走近座位同他說話。孟子不同他說話,他不高興地說:「大夫們都來同我說話,只有孟子不同我說話,這是怠慢我呀。」 孟子聽到這話,就說:「按禮制的規定,在朝廷上不能越過位置相互交談,不能越過台階相互作揖,我想遵循禮制,子敖卻認為我怠慢了他,不也奇怪嗎?」 由這一章可以看到孟子個性比較孤傲之處。 這位右師就是王驩(王子敖),孟子對他並無好感,但仍依禮行事。禮制所說的是「朝廷」,而喪禮是民間的正式禮儀,並且前往弔喪的多是朝廷官員,所以孟子就取法乎上,故意以朝廷的禮儀來比附。 我在參加親友的喪禮時,也曾遇到類似的情況。大人物一來,好多人趁機過去說話,興奮之情溢於言表,讓人搞不清楚這些人是來辦喪事還是辦喜事。在那種場合看到類似的情況,難免覺得不太適合,孟子大概也有這個意思。孟子對王驩的不滿並非祕密,可參看〈4.6〉。 〈8.28〉 孟子曰:「君子所以異於人者,以其存心也。君子以仁存心,以禮存心。仁者愛人,有禮者敬人。愛人者,人恆愛之;敬人者,人恆敬之。有人於此,其待我以橫逆,則君子必自反也:我必不仁也,必無禮也,此物奚宜至哉?其自反而仁矣,自反而有禮矣,其橫逆由是也,君子必自反也,我必不忠。自反而忠矣,其橫逆由是也,君子曰:『此亦妄人也已矣。如此則與禽獸奚擇哉?於禽獸又何難焉?』 「是故君子有終身之憂,無一朝之患也。乃若所憂則有之:舜,人也;我,亦人也。舜為法於天下,可傳於後世,我由未免為鄉人也,是則可憂也。憂之如何?如舜而已矣。若夫君子所患則亡矣。非仁無為也,非禮無行也。如有一朝之患,則君子不患矣。」 孟子說:「君子與一般人的不同之處,在於他考察心思的方式。君子用仁德來考察心思,用守禮來考察心思。仁德者愛護別人,守禮者尊敬別人。愛護別人的,別人也總是愛護他;尊敬別人的,別人也總是尊敬他。假定這裡有個人,他以粗暴蠻橫的態度對待我,那麼君子必定反省自己:我一定沒仁德,我一定不守禮,不然這種態度怎麼會衝著我來呢?反省之後肯定自己合乎仁德,反省之後也肯定自己做到守禮,而那人的粗暴蠻橫還是一樣,君子必定反省自己:我一定沒有盡心竭力。反省之後肯定自己盡心竭力了,而那人的粗暴蠻橫還是一樣。君子就會說:『這不過是個狂妄的人罷了。像他這樣,同禽獸有什麼區別呢?對於禽獸又有什麼好責怪的呢?』 「因此,君子有終身的憂慮,而沒有一時的煩惱。至於要憂慮的則有:舜是個人,我也是個人;舜為天下人樹立典範,影響流傳到後代,我卻仍然不免是個平凡的人,這是值得憂慮的。憂慮了又怎麼辦呢?像舜那樣去做罷了。至於君子一時的煩惱,那是沒有的。不是仁德的事不去做,不是守禮的事不去做。即使有一時的煩惱,君子也不認為那是值得煩惱的。」 「愛人者,人恆愛之;敬人者,人恆敬之」,就是日本小公主取名「愛子,號敬宮」的來源,當時我看了日本發布的新聞,頗為感動。美國總統雷根也曾經提及老子的「治大國,若烹小鮮」的名言。古書裡蘊藏多少智慧,現在卻很少聽到政治人物在演講裡提到孔、孟、老、莊偉大的思想,實在很可惜。 君子用仁德與守禮來考察心思 在這一章,「存心」一詞值得深究。首先,它可以指居心、用心或動機。其次,接著說到「以仁存心,以禮存心」,就清楚表示:仁與禮並不等於心;尤其是稍後的「我必不仁也,必無禮也」,更顯示「存」是反省、考察的態度。它與主觀上個人的動機或用心、居心是否純正,是否具有善意,其實是兩回事。其次,「存」的意思是在或察,因此,存心是指省察其心,遇到狀況就要「自反」,以免過於主觀或是自以為是。 的確,君子與一般人不同的地方,在於考察心思的方式。一般人的存心往往是考慮有利還是有害;君子則是用仁德、用守禮來考察心思,要先問自己有沒有合乎仁德、守禮的要求。 康德的哲學也被稱作「存心倫理學」,因為他說過:真正的善,只有一種,叫做善意——善的意志。這就是動機論,一個人做事時,善意最重要,有善意代表有好的動機,即是真正的善,這與康德的自律倫理學是配合在一起的。許多人就把康德所謂「真正的善就是善意」,講成存心。即使如此,也不代表孟子所說的「存心」與康德的「存心」意義相同。 孟子這段話裡一直在反省「我是不是不合乎仁德,我是不是不合乎守禮」,如果用仁、用禮來做為存心或動機的話,怎麼可能會反省自己是否不仁、無禮?唯有用仁與禮來考察自己,才會問:我不合乎仁、不合乎禮嗎?這樣說明就很清楚了。反之,存心一旦出現,等於是肯定「我要仁、我要禮」,那麼後面怎麼可以說自己可能不合乎仁、不合乎禮呢?換言之,既然存心如此,一直都沒有離開仁與禮,還要反省什麼?所以在閱讀時要避免斷章取義,不能看到「存心」二字,就將它附會於康德的「存心倫理學」上,把孟子與康德硬拉在一起。 如果自己本身只靠動機就有仁、有禮,又何必拿這些來反省自己? 君子的終身之憂:止於至善 孟子駕馭語文的能力十分高明,才能寫出「君子有終身之憂,無一朝之患」如此美妙又有力的句子。 終身之憂來自於:人性只是向善的,所以終身都要努力擇善固執,以求止於至善。舜則是代表「止於至善」的典型。 在《論語.雍也》裡,子貢問孔子:「如有博施於民,而能濟眾,何如?可謂仁乎?」孔子回答說:「何事於仁,必也聖乎,堯舜其猶病諸。」另外,孔子在《論語.憲問》也曾說:「修己以安百姓,堯舜其猶病諸。」意即:連堯舜都覺得很難做到,表現出儒家的「終身之憂」是不可能鬆懈的。因為人性向善的「善」,是指自己與別人之間適當關係的實現,所以天下只要有一個人尚未安頓,就會覺得自己的責任還沒完成。堯舜就是如此,孔子也是如此,這叫做終身之憂。 至於「一朝之患」,指的是生活中各種突發的困境。對君子而言,這些只是考驗與挑戰,根本不構成煩惱,因為他知道什麼叫做「常道」——永恆的道,亦即人生應該走的正路。因此,對變數也能了然於心。一般百姓,就可能想著「一朝之患」,而忘了「終身之憂」。 所以,一個人要分辨清楚,什麼事情是自己在乎的、憂慮的,什麼事情是不需煩惱的。真能做到「有終身之憂,無一朝之患」,每天的生活就能步上軌道,不斷成長。 〈8.29〉 禹、稷當平世,三過其門而不入,孔子賢之。顏子當亂世,居於陋巷,一簞食,一瓢飲,人不堪其憂,顏子不改其樂,孔子賢之。 孟子曰:「禹、稷、顏回同道。禹思天下有溺者,由己溺之也;稷思天下有饑者,由己饑之也,是以如是其急也。禹、稷、顏子易地則皆然。今有同室之人鬥者,救之,雖被(ㄆㄧ)髮纓冠而救之,可也;鄉鄰有鬥者,被發纓冠而往救之,則惑也;雖閉戶可也。」 大禹、后稷處在政治清明的時代,三次路過家門都沒有進去,孔子稱讚他們。顏回處在政治昏亂的時代,住在破舊的巷子裡,靠著一竹筐飯、一瓜瓢水活下去,別人都受不了這樣的困苦,顏回卻不改變他的快樂,孔子也稱讚他。 孟子說:「大禹、后稷、顏回所取的原則是相同的。大禹想到天下的人有溺水的,就好像是自己讓他們溺水的一樣;后稷想到天下的人有挨餓的,就好像是自己讓他們挨餓的一樣,所以才會那麼急迫要去拯救。大禹、后稷、顏回如果互相交換處境,所做的事也會一樣的。假定現在有同住一屋的人打架,為了阻止他們,即使披散著頭髮戴上帽子而未繫帽帶,也是可以的。如果是同鄉的鄰人打架,也披散著頭髮戴上帽子而未繫帽帶就趕去阻止,那就是糊塗了;這時即使關上門不管,也是可以的。」 「人饑己饑,人溺己溺」的典故就來自於此。事實上,三次路過家門而不入的只有大禹,他與后稷並論時,只說「三過其門而不入」,這是古代的修辭法,表示同樣是在急民之苦。顏回之事,見《論語.雍也》,最難得的是「不改其樂」。孟子認為這三人「易地則皆然」,因為人不能選擇時代,只能對自己的理想負責。儒家的「同道」,是把自我實現與人群福祉連在一起,因為「善」不能脫離自我與群體之間的關係網絡。 大禹與后稷所處的是堯天舜日的好時代,這時遇到「同室之人鬥者」,所以要救人第一,並且確實成效卓著。這好比同住一屋的人打架,如果不去救的話,電視砸毀了,桌子踢翻了,門窗也弄壞了,連住都住不下去了,這可是很麻煩的,這個時候就要去救助。顏回的時代則是「鄉鄰有鬥者」,就像隔壁村的人在打架,你衣衫不整就跑去勸架,說不定你去的時候架打完了,連結果也出來了,這是比喻幾乎無從救起之意。孟子的意思是:在治世,要匡濟天下;在亂世,要明哲保身,至少不必做無謂的犧牲。這也是「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善天下」的觀念。 〈8.30〉 公都子曰:「匡章,通國皆稱不孝焉,夫子與之遊,又從而禮貌之,敢問何也?」 孟子曰:「世俗所謂不孝者五:惰其四支,不顧父母之養,一不孝也;博弈好飲酒,不顧父母之養,二不孝也;好貨財,私妻子,不顧父母之養,三不孝也;從(ㄗㄨㄥˋ)耳目之欲,以為父母戮,四不孝也;好勇鬥狠,以危父母,五不孝也。章子有一於是乎?夫章子,子父責善而不相遇也。責善,朋友之道也;父子責善,賊恩之大者。夫章子,豈不欲有夫妻子母之屬哉?為得罪於父,不得近,出妻屏(ㄅㄧㄥˇ)子,終身不養焉。其設心以為不若是,是則罪之大者,是則章子已矣。」 公都子說:「齊國的匡章,全國的人都說他不孝,先生卻同他交往,並且對他頗為敬重,請問這是什麼緣故?」 孟子說:「世俗所說的不孝,有五種情況:手腳懶惰,不管父母的生活,這是一不孝;喜歡賭博喝酒,不管父母的生活,這是二不孝;貪圖錢財,偏愛妻小,不管父母的生活,這是三不孝;放縱耳目欲望,使父母蒙受羞辱,這是四不孝;喜歡逞勇打鬥,使父母陷於危險,這是五不孝。章子犯過哪一種呢?章子是因為父子之間要求行善而無法相處。要求行善是朋友相處的原則;父子之間要求行善,是最傷親情的。章子難道不想有夫妻相處及母子陪伴嗎?只是因為得罪了父親,不能親近他,就把自己的妻子兒女趕出了門,終身不要他們照顧。他在心裡設想,不這麼做,罪過就更大了。這就是章子的為人啊。」 匡章的家庭背景在〈6.10〉裡已經詳述過,這裡從略。孟子為什麼欣賞匡章?倒不是基於「清官難斷家務事」,而是因為他知道匡章已經盡了心。匡章很真誠地為自己設想,然後採取他認為合宜的行動。 在此,孟子提到了五種不孝,前三種「不孝」都是不能奉養父母。 小時候看過一位長輩,他的兒女每次給他錢的時候,一定雙手奉上,恭敬地放在桌上,再讓父親自己去拿。兒女絕不會在給父親錢的時候直接授受,好像父親在要錢一般,這是對父母尊重的表現。 反之,對父母不尊重,給錢時好像是施捨、救濟一般,或是嫌父母「老了」、「衛生習慣與我們不太一樣」等等。其實,小時候吃的東西,大多是母親用嘴巴含過了,才餵給我們吃的,那時候我們反而覺得特別幸福。所以回饋父母,不能不管他們的生活,這是孝順最必要也最基本的要求。至於後兩種不孝,則是讓父母感到羞恥,或者使他們陷於危險。 接著,孟子總結說,其實匡章並沒犯過任何一種不孝的罪,只因為「子父責善而不相遇也」。「責善」就是要求行善,這是最傷親情的。孟子所要表達的是,世俗所謂的孝或不孝,可以代表一種評價,但是人終究還是要對自己負責。匡章的做法在今日看來,未必很恰當,像「出妻屏子」,對家人並不公平。 〈8.31〉 曾子居武城,有越寇。或曰:「寇至,盍去諸?」 曰:「無寓人於我室,毀傷其薪木。」 寇退,則曰:「修我牆屋,我將反。」 寇退,曾子反。左右曰:「待先生如此其忠且敬也,寇至則先去以為民望;寇退,則反,殆於不可。」 沈猶行曰:「是非汝所知也。昔沈猶有負芻之禍,從先生者七十人,未有與焉。」 子思居於衛,有齊寇。或曰:「寇至,盍去諸?」 子思曰:「如伋(ㄐㄧˊ)去,君誰與守?」 孟子曰:「曾子、子思同道。曾子,師也,父兄也;子思,臣也,微也。曾子、子思易地則皆然。」 曾子住在武城時,越國軍隊來侵犯。有人說:「敵兵要來了,何不離開這裡?」 曾子說:「不要讓人住到我家來,破壞了裡面的樹木。」 等到敵兵退走,曾子說:「修好我的門牆房屋,我要回來了。」 敵兵退走後,曾子回來了。他身邊的人說:「武城人對待先生這樣忠誠而恭敬,敵兵來了他卻先離開,讓百姓都看到了;敵兵一退,他就回來,這樣恐怕不可以吧?」 沈猶行說:「這不是你們所能了解的。從前沈猶家遇到負芻作亂,跟隨先生的七十個弟子都沒有被波及。」 子思住在衛國時,齊國軍隊來侵犯。有人說:「敵兵要來了,何不離開這裡?」 子思說:「如果我也離開,國君同誰來守城?」 孟子說:「曾子與子思所取的原則是相同的。當時,曾子是老師,是長輩的身分;而子思是臣子,處於卑微的地位。曾子與子思互相交換處境,所做的事也會一樣的。」 曾子是老師,也是客人,沒有理由與武城共存亡。子思當時是個小官,所以要盡忠職守。他們的作為是出於相同的原則(同道),但是要通權達變。人貴自知,遇事須先明辨是非、決定行止,不能完全順從一般人的意見。 這也說明儒家的哲學沒有非怎麼樣不可,很多事情都要看適當的時機,至於該怎麼做,則需要智慧的判斷。孔子自認為是「無可無不可」(《論語.微子》),意思是沒有一定要怎麼做,也沒有一定不要怎麼做。他也強調「知者樂水」(《論語.雍也》),因為水碰到山就會繞過去,碰到低地就把它填平,能夠隨順各種情況而調整,但這絕不是沒有原則。 孟子的過人之處,就在於他對這一類事情的判斷。 〈8.32〉 儲子曰:「王使人瞷(ㄐㄧㄢˋ)夫子,果有以異於人乎?」 孟子曰:「何以異於人哉?堯舜與人同耳。」 儲子說:「齊王派人來窺探先生,是不是真有與別人不同的地方?」 孟子說:「有什麼與別人不同的地方呢?堯、舜也與一般人一樣啊。」 齊王知道孟子很有學問,也聽人描述孟子說話辯才無礙、很有道理,於是派人去偷看孟子的長相與一般人有什麼不同。其實孟子的外表自然與平常人一樣,齊王派人去看孟子,應該是要看他日常的家居生活是不是也道貌岸然,一開口就是仁義禮智之類的話。 孟子以堯、舜為例,一方面充滿了自信,因為至少他本人相信「堯舜與人同」;另一方面則提醒我們,即使人的外表長相都差不多,內心的志向與德行的修養卻可以有天壤之別。現代人講究名牌服飾,喜歡從外表來判斷一個人的價值,但是「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情況比比皆是。蘇格拉底的時代,雅典人爭相討論誰是美男子。而蘇氏最常用來勸勉美男子的話是:「如果你的內心也像外表一樣美麗,那有多好!」聖人的外表也許平凡無奇,智慧與德行卻出類拔萃,我們要學習效法的是什麼? 〈8.33〉 齊人有一妻一妾而處室者,其良人出,則必饜(ㄧㄢˋ)酒肉而後反。其妻問所與飲食者,則盡富貴也。其妻告其妾曰:「良人出,則必饜酒肉而後反;問其與飲食者,盡富貴也,而未嘗有顯者來,吾將瞷(ㄐㄧㄢˋ)良人之所之也。」 蚤起,施(ㄧˊ)從良人之所之,遍國中無與立談者。卒之東郭墦(ㄈㄢˊ)間,之祭者,乞其餘;不足,又顧而之他,此其為饜足之道也。 其妻歸,告其妾曰:「良人者,所仰望而終身也,今若此!」與其妾訕其良人,而相泣於中庭,而良人未之知也,施施從外來,驕其妻妾。由君子觀之,則人之所以求富貴利達者,其妻妾不羞也,而不相泣者,幾希矣。 齊國有個人,家裡有一妻一妾;這個做丈夫的每次出門,一定吃飽了酒肉才回來。妻子問他一起吃喝的是些什麼人,他就說都是有錢有勢的人。妻子就對妾說:「丈夫每次出去,一定吃飽了酒肉才回來;問他同誰一起吃喝,他就說都是有錢有勢的人,可是從來沒有顯貴的人來過我們家,我打算暗中察看他去什麼地方。」 第二天一早起來,她就偷偷跟著丈夫後面走,走遍全城,沒有一個人停下來同她丈夫說話。最後走到東門城外的墓地,見他走近祭掃墳墓的人那裡,討些剩餘的酒菜吃;沒吃飽,又四處張望再去別處乞討,這就是他吃飽喝足的辦法。 妻子回到家裡,把情況告訴了妾,並且說:「丈夫是我們仰望而終身依靠的人,現在他竟是這樣!」說完就同妾一起嘲罵丈夫,在庭院中相對而泣,做丈夫的還不知道這一切,仍然得意洋洋地從外面回來,以驕傲的神色對待妻妾。由君子看來,人們用來追求升官發財的方法,能使他的妻妾不感覺羞恥,不相對而泣的,實在是太少了啊。 從古代的寓言故事可知,人活在世間最難的就是得到身邊的人認同。西方有句名言:「僕人眼中沒有偉人」,就是這個意思。僕人看到老闆私底下做了什麼事,自然不會認為他是偉人。其他的人只看到表面,譬如,在上位者每次出場都冠冕堂皇,事實上只有他身邊的人才知道他的真面目。孟子也有這樣的意思。 古代女子沒有受教育的機會,十六歲「及笄」以後就可以嫁人了,她們所走的路線同自己的母親是一樣的,就是結婚生子、養育孩子,照顧家庭。沒有機會開發自我的潛能,當然沒有辦法具備謀生的能力;經濟上不能獨立的話,人格上很少可以挺立的。如此一來,「良人」這個做先生的角色,責任就特別重大了。這是古代的普遍情況,也是無可奈何的事情,在各個社會都有類似的故事。孟子寫這篇故事時,一定也覺得無可奈何。 在此,我特別把朱熹的注解引出來:「言今之求富貴者,皆以枉屈之道,昏夜乞哀以求之,而以驕人於白日,與斯人何以異哉!」意即:求富貴的人在黃昏、晚上偷偷摸摸到大官家裡去哀求,那種醜態反正外面也看不到;但是到了白天就在別人面前驕傲得意。這句話描寫得非常生動,這種現象從來不曾根絕,所以君子貴乎自重。 卷九〈萬章篇〉上 〈9.1〉 萬章問曰:「舜往於田,號泣於旻(ㄇㄧㄣˊ)天。何為其號泣也?」 孟子曰:「怨慕也。」 萬章曰:「『父母愛之,喜而不忘;父母惡之,勞而不怨。』然則舜怨乎?」 曰:「長息問於公明高曰:『舜往於田,則吾既得聞命矣;號泣於旻天,於父母,則吾不知也。』公明高曰:『是非爾所知也。』夫公明高以孝子之心,為不若是恝(ㄐㄧㄝˋ),我竭力耕田,共為子職而已矣,父母之不我愛,於我何哉?帝使其子九男二女,百官牛羊倉廩備,以事舜於畎(ㄑㄩㄢˇ)畝之中;天下之士多就之者,帝將胥天下而遷之焉。為不順於父母,如窮人無所歸。天下之士悅之,人之所欲也,而不足以解憂;好色,人之所欲,妻帝之二女,而不足以解憂;富,人之所欲,富有天下,而不足以解憂;貴,人之所欲,貴為天子,而不足以解憂。人悅之、好色、富貴,無足以解憂者,唯順於父母可以解憂。人少,則慕父母;知好色,則慕少艾;有妻子,則慕妻子;仕則慕君,不得於君則熱中。大孝終身慕父母。五十而慕者,予於大舜見之矣。」 萬章請教說:「舜去田裡工作時,對著蒼天訴苦哭泣,他為什麼要訴苦哭泣呢?」 孟子說:「因為他對父母既抱怨又思慕。」 萬章說:「『父母喜歡自己,雖然高興卻不因此懈怠;父母討厭自己,雖然憂愁卻不因此抱怨。』那麼舜抱怨父母嗎?」 孟子說:「長息請教公明高說:『舜去田裡工作這件事,我聽先生解釋過了;但是他對著蒼天訴苦哭泣,並且涉及父母,這一點我就不明白了。』公明高說:『這不是你所能了解的。』公明高認為,孝子的心思不能像這樣無憂無慮,就是:我盡力耕田,恭敬地做好兒子的職責就是了,父母不疼愛我,我有什麼辦法呢?帝堯派遣九個兒子、兩個女兒,帶著大小官員、牛羊、糧食等等,到田野中事奉舜;天下的士人也大都投奔他,帝堯還準備把整個天下讓給他。舜卻因為不能使父母順心,而像一個窮人走投無路一樣。天下的士人喜歡他,這是人人想要的,卻不足以消除他的憂愁;美麗的女子是人人想要的,他娶了帝堯的兩個女兒,卻不足以消除他的憂愁;財富是人人想要的,他有了天下的財富,卻不足以消除他的憂愁;尊貴是人人想要的,他尊貴到當了天子,卻不足以消除他的憂愁。士人的喜歡、美麗的女子、財富與尊貴,沒有一樣足以消除憂愁的,只有順了父母的心意才可以消除憂愁。人在幼小時,會思慕父母;知道漂亮的異性了,就思慕年輕貌美的女子;有了妻子,就思慕妻子;做了官,就思慕君主,得不到君主的信任,就內心焦急得發熱。只有最孝順的人才會終身思慕父母。到了五十歲還思慕父母的,我在大舜身上看到了。」 在閱讀〈萬章篇〉時,應該先大略了解其背景。萬章是孟子的學生,非常喜歡發問,他的問題很有挑戰性。對於不明白的、覺得不合理的,他都提出來請教,而孟子也都能夠容忍、接受、肯定、欣賞這樣的學生,這讓我們看到孟子循循善誘的一面。 在其他章節中的孟子,往往是理直氣壯、辯才無礙的,但在這裡,可以見到他對學生的諄諄教誨、有問必答,一定會把他了解的道理,比較複雜、深刻的部分說清楚。經過孟子的解說,古代聖賢的形象才更清晰地展現出來。 孟子與舜的時代差了將近二千年,但因為他能用同理心去了解,才能分析出舜有所為與有所不為的理由。他不會因為聖賢的名聲就盲目崇拜,而是深入了解其言行的動機與考慮,把握事件表象背後的原因,這正是孟子傑出之處。 怨慕父母不為過 「號泣」的「號」是訴苦,「泣」是哭泣,就是一邊說話,一邊掉眼淚;「旻」是仁的意思。古人相信天會主持公道,也相信天是有仁德的,才會向天哭求。 孟子的回答很有趣,他認為舜是因為「怨慕」父母,才會對天哭訴。通常我們對人有所期待時才會抱怨,而子女對父母本來都有所思慕,也就是經常會想到父母親,為什麼孟子會用「怨」字呢?好像在說舜的心裡還有一些不滿。 萬章很聰明,他一聽到老師這樣的回答,立刻產生疑問:「像舜這樣的聖賢,也會抱怨父母嗎?」 關於這一點,我的老師方東美在上課時特別強調:國家需要大臣向君主建議,如果政策有問題就要改;家庭也是如此,需要子女向父母建議,有錯就要改。中國人的孝順並非盲目地百依百順,在《論語.里仁》裡提到「事父母,幾諫」,意思是事奉父母的原則是「幾諫」,父母將犯錯誤,做子女的要進諫,只是要委婉,不至於翻臉。譬如,父母假公濟私或做了違法的事情,子女長大懂事後知道父母錯了,就該委婉地勸阻,希望父母不要繼續犯錯,這才是孝順的真正精神。 《孝經》裡提到的孝順,同樣不是百依百順,不是父母做壞事還幫忙把風;真正的孝順是父母有錯要委婉地勸阻,讓父母也對得起他自己的祖先。畢竟祖先與我們的生命是深深相連且慢慢演進的,一個人也許不能成就什麼偉大的事業,但隨著一代一代都以「善」做為目標來發展,才是千秋萬世的大業,也才是孝的真正精神。 接著,孟子就條理清晰地回答萬章的問題。 文中提到的公明高是曾子的學生,而曾子是《孝經》的作者,所以公明高可以了解得比較透澈。公明高說「以孝子之心,為不若是恝」,「恝」是指無憂無慮的模樣。他認為真正孝順的人,如果父母不喜歡自己,就不能夠無憂無慮,而要去思考怎麼樣讓父母喜歡。這份孝心著實不容易。 其實,舜的父親是個老糊塗,母親是後母,極度偏愛弟弟象。舜羡慕弟弟,但無可奈何。他弟弟的作為幾乎一無可取,但父母的愛卻不是靠理性可以解釋的,如果這種情感可以用理性解釋的話,人生就不會有問題了。 類似的新聞經常出現。譬如,年輕的學生自殺,老師和父母不約而同地說:他很乖,很懂事,也很用功。但沒有問題反而是個問題,最後就因為找不到出路而採取激烈的手段結束了自己的生命。 人會思考又有自由,本來就是有問題的,如果一個人覺得自己沒有任何問題,那反而要小心了,說不定是自己過於大意,等到發現狀況時就來不及了。因為覺得有問題,人才繼續上進、奮鬥;反之,如果覺得沒有問題,就會鬆懈下來,最後這一生也沒什麼太大的發展了。 順於父母可以解憂 舜認為「唯順於父母可以解憂」——父母不喜歡他,即使他擁有一切,仍然好像無家可歸一樣。士人的喜歡、美麗的女子、財富、尊貴都不足以消除他的憂愁,只有順了父母的心意才可以。這實在是令人感動。 最後,孟子下了結論:「只有最孝順的人,才會終身思慕父母。到了五十歲還思慕父母的,我在偉大的舜身上看到了。」注意「終身」一詞,這是從《論語.子罕》開始使用的。「子曰:『衣敝縕袍,與衣狐貉者立,而不恥者,其由也與?不忮不求,何用不臧?』子路終身誦之。子曰:『是道也,何足以臧?』意即:孔子說:「穿著破舊的棉袍同穿著漂亮的名牌皮草的人站在一起,絲毫不覺得慚愧的,大概就是子路吧,不嫉妒也不貪求,怎麼會不好呢?」子路整天念著這句話。孔子又說:「這固然是不錯,但這樣還不夠好。」孔子希望子路在整天念著「不忮不求」之外,還要積極地做一些事。 人生的修德方法有兩種:一是消極無為,不做不該做的事;第二種,是積極進取,做該做的事,奮發向上提升,發展潛能。所以說,「終身」原指整天如此,日日如此;在《孟子》此章則推演為「一生」如此了。 舜對父母的思慕,不是常人所能做到的,他對世人所求的一切成就與快樂都不太在意,卻特別感激生養自己的父母。一個人能夠如此不忘本,無怪乎成為聖人。「唯順於父母可以解憂」,可謂含義深刻。 關於舜在家中所受的待遇,在本篇還會反覆提及,在全盤了解情況之後,才能明白舜的偉大遠遠超出一般人的想像。 〈9.2〉 萬章問曰:「《詩》云:『娶妻如之何?必告父母。』信斯言也,宜莫如舜。舜之不告而娶,何也?」 孟子曰:「告則不得娶。男女居室,人之大倫也。如告,則廢人之大倫,以懟(ㄉㄨㄟˋ)父母,是以不告也。」 萬章曰:「舜之不告而娶,則吾既得聞命矣;帝之妻舜而不告,何也?」 曰:「帝亦知告焉則不得妻也。」 萬章曰:「父母使舜完廩,捐階,瞽瞍焚廩。使浚(ㄐㄩㄣˋ)井,出,從而揜(ㄧㄢˇ)之。象曰:『謨蓋都君咸我績,牛羊父母,倉廩父母,干戈朕,琴朕,弤(ㄉㄧˇ)朕,二嫂使治朕棲。』象往入舜宮,舜在床琴。象曰:『鬱陶思君爾!』忸怩。舜曰:『唯茲臣庶,汝其於予治。』不識舜不知象之將殺己與?」 曰:「奚而不知也?象憂亦憂,象喜亦喜。」 曰:「然則舜偽喜者與?」 曰:「否。昔者有饋生魚於鄭子產,子產使校人畜之池。校人烹之,反命曰:『始舍之,圉(ㄩˇ)圉焉;少則洋洋焉,攸然而逝。』子產曰:『得其所哉!得其所哉!』校人出,曰:『孰謂子產智,予既烹而食之,曰,得其所哉!得其所哉!』故君子可欺以其方,難罔以非其道。彼以愛兄之道來,故誠信而喜之,奚偽焉?」 萬章請教說:「《詩經.齊風.南山》上說:『娶妻該怎麼辦?一定要先稟告父母。』相信這句話的,應該沒有人比得上舜。可是舜卻沒有先向父母稟告就娶了妻,這是什麼緣故呢?」 孟子說:「稟告就娶不成了。男女結婚是人類重大的倫理關係;如果事先稟告而未獲准,就會廢止這種重大的倫理關係,結果將會怨恨父母,所以就不稟告了。」 萬章說:「舜沒有稟告父母就娶妻,這一點我聽先生解釋過了;帝堯把女兒嫁給舜,也不告訴舜的父母,又是什麼緣故呢?」 孟子說:「帝堯也知道,告訴他們就嫁不成了。」 萬章說:「父母叫舜修理穀倉,等他上了屋頂就抽掉梯子,父親瞽瞍還放火燒穀倉。他們又叫舜去疏通水井,然後把井口蓋起來,卻不知舜從旁邊挖洞出來了。舜的弟弟象說:『謀害舜都是我的功勞,牛羊分給父母,糧食分給父母,干戈歸我,琴歸我,弓歸我,讓兩個嫂嫂替我整理床鋪。』象走進舜的屋子,舜坐在床邊彈琴。象說:『我真是想念你呀!』神情頗為尷尬。舜說:『我惦念著這些臣下和百姓,你替我去管理吧。』我不清楚舜是真的不知道象要殺害他嗎?」 孟子說:「怎麼會不知道呢?不過,看到象憂愁,他也憂愁;看到象高興,他也高興。」 萬章說:「那麼,舜是假裝高興的嗎?」 孟子說:「不。從前有人送條活魚給鄭國的子產,子產叫主管池塘的人把魚養在池子裡,這人卻把魚烹煮吃了,回來報告說:『剛放進池子裡,牠還不太活動,一會兒就搖擺著尾巴游開了,一轉眼就游到遠處不見了。』子產說:『找到了好去處啊!找到了好去處啊!』這人出來後就說:『誰說子產聰明?我把魚烹煮吃了,他還說找到了好去處啊!找到了好去處啊!』所以,對於君子,可以用合乎情理的事欺騙他,卻很難用違背他的原則的事來矇騙他。象裝著敬愛兄長的樣子來了,舜就真心相信而喜歡他,有什麼假裝的地方呢?」 這一章說的就是舜的遭遇了。其中,「謨蓋都君咸我績」的「謨蓋」是謀害;「都君」指舜,因為《史記》裡記載:「一年而所居成聚,二年成邑,三年成都。」他因而有「都君」之名。 舜的父親、後母與弟弟(後母所生),三人聯手要加害舜。舜的處境十分危險,但是仍然相信真誠可以感動家人,最後居然也有了一些成效。 關於舜的婚姻大事,萬章問了兩個問題:第一,舜沒有先向父母稟告就娶妻。第二,帝堯把女兒嫁給舜,也不告訴舜的父母。孟子的回答可以說是替舜曲意維護,拚命替他設想。事實上,舜也知道如果稟告父母的話,父母一定不答應,而堯一定要把女兒嫁給舜,因為舜的德行很好,他認為只有舜才可以真正造福百姓。 很多人會對舜的態度有所疑問,弟弟明明想殺他,他不但百般容忍,還要弟弟幫忙治理百姓,這不是害了百姓嗎?實則舜沒有給弟弟實權,只讓他吃喝玩樂,這是因為他當帝王而讓弟弟坐牢,父母一定不高興。所以,他讓弟弟做個小國的國君,卻不給與權力,讓他不能迫害百姓。舜所能做的也只有如此了,讓父母高興就好。 而且,舜怎麼會不知道弟弟想殺他呢?只不過他是「象憂亦憂,象喜亦喜」。這句話深富理趣,有兄弟姊妹的人就能了解。譬如,兄弟姊妹做生意失敗了,甚至連累全家人,你一看到他就生氣;但當他一憂愁起來,你就心軟了,又不忍心了。平常即使有所爭執,看到他高興,你也會替他高興。這真是非常貼合真實生活的一句感慨。 所以說,舜的高興並不是虛假的,也許他在理智上應該很生氣,但是他對弟弟完全以情感為主——只要你開心,我就相信你是真心真意的。這才是難能可貴之處。我們做不到舜的高標準,但至少可以了解他的德行受人推崇的緣故。 〈9.3〉 萬章問曰:「象日以殺舜為事,立為天子則放之,何也?」 孟子曰:「封之也;或曰,放焉。」 萬章曰:「舜流共工於幽州,放驩(ㄏㄨㄢ)兜於崇山,殺三苗於三危,殛鯀(ㄍㄨㄣˇ)於羽山,四罪而天下咸服,誅不仁也。象至不仁,封之有庳(ㄅㄧˋ)。有庳之人奚罪焉?仁人固如是乎?在他人則誅之,在弟則封之?」 曰:「仁人之於弟也,不藏怒焉,不宿怨焉,親愛之而已矣。親之,欲其貴也;愛之,欲其富也。封之有庳,富貴之也。身為天子,弟為匹夫,可謂親愛之乎?」 「敢問或曰放者,何謂也?」 曰:「象不得有為於其國,天子使吏治其國而納其貢稅焉,故謂之放。豈得暴彼民哉?雖然,欲常常而見之,故源源而來,『不及貢,以政接於有庳。』此之謂也。」 萬章請教說:「象每天都把謀殺舜當成自己要做的事,舜成為天子之後卻只是放逐他去外地,這是什麼緣故?」 孟子說:「是封象為諸侯,有人說是放逐罷了。」 萬章說:「舜把共工流放到幽州,把驩兜放逐到崇山,在三危殺死了三苗的君主,在羽山處決了鯀;將這四人治了罪,天下便都歸服,因為懲罰的是沒有仁德的人。象是最沒有仁德的,卻封給他有庳,有庳的百姓有什麼罪過呢?有仁德的君主竟然可以這麼做嗎?對別人就嚴加懲罰,對弟弟就封給他國土?」 孟子說:「有仁德的人對待自己的弟弟,既不存著怒氣,也不留著怨恨,只是想要親近他、愛護他而已。親近他,就要讓他尊貴;愛護他,就要讓他富有。把有庳封給他,就是要使他既富有又尊貴。自己當了天子,弟弟卻是一個百姓,這樣能說是親近他、愛護他嗎?」 萬章說:「請問,有人說是放逐,這話怎麼說呢?」 孟子說:「象不能在他的國土上任意行事,天子派遣官吏治理他的國家並且收取貢稅,所以會說他是被放逐。象怎能虐待他的百姓呢?雖然如此,舜還是想常常看到象,所以象也不斷地來和舜相見。所謂:『不必等到朝貢的日子,平常也以政事為名接見有庳的國君。』就是在說這件事啊。」 共工(以官名為人名)與驩兜,是堯、舜時的大臣。三苗為國名,在此指其國君。鯀是禹的父親,因為他治水失敗造成很大的災難,所以有罪而受死。 萬章的問題深具挑戰性!孟子之所以要替舜回答,是因為他有一套對整個歷史發展的看法。孟子認為,有仁德的人對於自己的弟弟是「不藏怒焉,不宿怨焉」,這表現了他最關鍵的思考——待人要真誠。「藏怒」與「宿怨」,就是一個人明明很生氣,但是他把怒氣藏起來;明明很怨恨,但是他把怨氣留下來,好像過夜一樣,心中存著怨。這樣的待人方式不但很累,也不真誠。 儒家整個思想的關鍵就在真誠。如果一有怒氣就發洩,這樣代表真誠嗎?說不定會冤枉別人。所以,發脾氣之前,要先問自己:這樣是否適當?會抱怨代表對別人有所期待,希望他改善;反之,對方的抱怨也是相同的情況。人生任何事情都會打結,但經由彼此光明坦蕩的溝通,看看彼此能不能改善,才是最好的解決之道。如果讓怒、怨藏在心裡,累積到最後爆發出來,反而演變成更大的問題。 潛心提升自我,就能受人提拔 那麼,孟子怎麼回答萬章的問題呢?他認為,舜之所以封象於有庳,只是為了要親近弟弟、愛護弟弟。 常有人說:「一人得道,雞犬升天。」有點嘲諷的意味,好像只要是帝王身邊的人,即使是阿貓、阿狗也都能當上大官。事實上,在上位者不可能認識所有的賢人,他在所知的範圍內提拔人才,也是理所當然的事。孔子的學生仲弓問,「焉知賢才而舉之?」孔子說:「舉爾所知;爾所不知,人其舍諸。」意思是:提拔你所認識的人。你不認識的,你以為別人會錯過他們嗎?(《論語.子路》) 的確,如果一個人真有本事,卻無人認識,也無人提拔,那是不太可能的。劉備三顧茅廬才請出賢才諸葛亮,所謂「錐處囊中,其鋒必現」,真有才華的人,自然會傳出名聲而受人重用。換個角度來看,如果提拔人才一定要求公平,到最後可能變成用科舉制度來選才。但事實證明,會考試的學生,不見得在各方面都是傑出的。儒家在這方面,很能夠考量人生的實際情況。如果在上位者,提攜一個他不認識的人,可能反而成為其他人的政敵,一切就亂掉了。另一方面,即使是提拔自己認識的人,他做得好不好,百姓也自有公論。 人生面臨許多挑戰,一個人想要改變外在的一切是很困難的,只能要求改變自己,如果在改變中可以把自身的潛能開發出來,才是傑出的表現。由舜的種種表現,可以看出他一定是在靈性層次有所提升,才能達到一種無私的境界,言行取捨可以超越自我中心的階段。 舜的智慧 萬章對於舜放逐象一說,心裡還有疑問。由孟子的回答中,可以看出舜的智慧。他讓弟弟當諸侯,卻不給他任何權力,讓他不能做什麼壞事,所以也不可能虐待百姓。而且,舜還是希望常常看到象,唯有這種安排,才能不斷地和象相見。「源源不絕」一詞,就是出自這裡。 舜為什麼喜歡看到象呢?舜的父母過世以後,全天下只有一個有血緣關係的弟弟,當然希望能常常見面,這也是人之常情。如果舜只是個偉大的君主,很有正義感卻沒有情感的話,好像也太不近人情。孟子能夠理解舜到這種程度,令人佩服。 綜上所述,本章文意清楚,顯示了舜珍惜兄弟親情,又顧及百姓的福祉。如果質疑舜的做法,他未必會眷戀天子之位。天下的人需要舜,也只得容忍一個「極其不仁但已無力為惡」的象了。 〈9.4〉 咸丘蒙問曰:「語云:『盛德之士,君不得而臣,父不得而子。』舜南面而立,堯帥諸侯北面而朝之,瞽瞍亦北面而朝之;舜見瞽瞍,其容有蹙(ㄘㄨˋ)。孔子曰:『於斯時也,天下殆哉,岌岌乎!』不識此語誠然乎哉?」 孟子曰:「否。此非君子之言,齊東野人之語也。堯老而舜攝也。《堯典》曰:『二十有八載,放勳乃徂(ㄘㄨˊ)落,百姓如喪考妣,三年,四海遏密八音。』孔子曰:『天無二日,民無二王。』舜既為天子矣,又帥天下諸侯以為堯三年喪,是二天子矣。」 咸丘蒙曰:「舜之不臣堯,則吾既得聞命矣。《詩》云:『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ㄕㄨㄛˋ)土之濱,莫非王臣。』而舜既為天子矣,敢問瞽瞍之非臣,如何?」 曰:「是詩也,非是之謂也;勞於王事而不得養父母也。曰:『此莫非王事,我獨賢勞也。』故說詩者,不以文害辭,不以辭害志。以意逆志,是為得之。如以辭而已矣,〈雲漢〉之詩曰:『周餘黎民,靡有孑遺。』信斯言也,是周無遺民也。孝子之至,莫大乎尊親;尊親之至,莫大乎以天下養。為天子父,尊之至也;以天下養,養之至也。《詩》曰:『永言孝思,孝思維則。』此之謂也。《書》曰:『祗(ㄓ)載見瞽瞍,夔(ㄎㄨㄟˊ)夔齊(ㄓㄞ)栗,瞽瞍亦允若。』是為父不得而子也(ㄧㄝˊ)?」 咸丘蒙請教說:「俗話說:『德行圓滿的人,君主不能把他當作臣子,父親不能把他當作兒子。』舜站在天子的位置上,堯率領諸侯朝見他,他的父親瞽瞍也來朝見他。舜看見瞽瞍時,神色侷促不安。孔子說:『在這個時候,天下真是岌岌可危啊!』不知道這些話真的是這樣的嗎?」 孟子說:「不,這不是君子說的話,而是齊國鄉野農夫說的話。堯年紀大了,由舜代行天子職權。《尚書.堯典》上說:『二十八年以後,堯才去世,百姓如同死了父母一樣,三年之內,天下聽不到任何音樂。』孔子說:『天上沒有兩個太陽,人間沒有兩個帝王。』如果舜當時已經做了天子,卻又率領天下諸侯為堯服喪三年,那就同時有兩個天子了。」 咸丘蒙繼續問:「舜沒有把堯當作臣子,這一點我聽先生解釋過了。《詩經.小雅.北山》上說:『普天之下,沒有一寸土不是天子的土地;四海之內,沒有一個人不是天子的臣民。』舜已經做了天子,如果瞽瞍不是他的臣民,又是什麼呢?」 孟子說:「這首詩不是你說的那個意思,作者感嘆自己忙碌公事以致不能奉養父母。他說:『這些沒有一件不是公事,卻只有我最勞苦啊。』所以,解說詩的人,不能只看字面而誤解詞句,也不能只看詞句而誤解原意。要用自己的體會去推測作者的原意,這樣才對。如果只看詞句,那麼《詩經.大雅.雲漢》上說:『周朝剩下的百姓,沒有一個存留。』相信這句話,就成了周朝沒有一個人存留了。孝子的最高表現,莫過於使父母尊貴;使父母尊貴的最高表現,莫過於用天下奉養父母。成為天子的父親,這是最高的尊貴了;以天下奉養父母,這是最高的奉養了。《詩經.大雅.下武》上說:『永遠保持孝心,孝心是天下人的榜樣。』就是這個意思。《尚書》上說:『舜恭恭敬敬地去見瞽瞍,態度謹慎而恐懼,瞽瞍也就真的順心了。這是父親不能把他當作兒子嗎?』 咸丘本是地名,咸丘蒙是以地名為姓氏,他是孟子的學生,也是齊國人,所以聽過「齊東野人之語」。在此的「東野人」一詞,是指在田間工作的農夫。 孟子第一段回答的主旨是說,德行圓滿的人,君主不能把他當部下來使喚,而要尊重他的德行,那麼,天下百姓也都會尊重有德行的人,社會就會太平。今天整個社會裡沒有典範,青少年心目中的偶像,多是一些當紅明星,他們不見得有德行。同樣的,在社會上,一般人很難找出有哪些人具備德行讓人仿效,譬如,學校裡要選拔模範老師,選出來的往往都是些「麻辣老師」。謹守分寸、老老實實、認真教書的人反而不受到尊敬。 至於孔子說「天下殆哉」,意思是擔心君臣、父子人倫失序。但孟子並不認為這是孔子所說的話。 善用自己的體會解讀 舜在堯活著的時候,只是攝政而已,並不是當真正的天子。當然在堯過世以後,他就繼任為天子了。於是咸丘蒙問到:「舜已經做了天子,如果瞽瞍不是他的臣民,又是什麼呢?」這個問題很好,很合乎邏輯,如果瞽瞍算是臣民,那麼依大臣之禮尊敬舜也是理所當然,舜何必神色侷促不安? 事實上,舜並未真正成為天子,所以不以父親為臣民;並且,即使舜做了天子,他在面對父親時,依然表現兒子對待父親的心意。這些討論並無真正的根據,但孟子的回答很有意思。他認為解說詩的人,不能只看字面而誤解詞句,也不能只看詞句而誤解原意。要「以意逆志」,用自己的體會去推測作者的原意,這樣才對。 一個人的人生經驗愈豐富,他的理解就可能愈接近事實,愈能夠放下主觀的成見。尤其是當他去設想別人的職業、背景、身分、角色,也就愈能體會出箇中三味。譬如,我喜歡看電影,這是因為我的生活經驗非常貧乏,就只是讀書、教書而已,有時候連自己都覺得單調乏味。從電影裡面,發現很多事情不用親自經驗,也可以了解別人在想什麼,這就是一種「以意逆志」。 讀書也是如此,孟子就是箇中翹楚。當他讀到古代的歷史,就可以猜測當時的人在想什麼、為什麼這樣想,還可以用更多過去的資料和事實做為對照,來推敲他的猜測是否正確。譬如,孟子這樣推測舜的心意,一定是配合了舜在其他方面的表現,為他的猜測找到根據。如果我們現在換個方式來猜測,說舜這個人很深沉陰險,故意裝出高興的模樣,這種猜測可能與舜在其他方面的表現無法配合。所以,若想達到「以意逆志」的境界,一定要先增加自己的生命經驗。 大孝之人,始終如一 最後,孟子做了結論:既然孝子的最高表現莫過於使父母尊貴,那麼舜做為天子,對父親瞽瞍應該是做到以天下奉養及尊貴的大孝了。的確,孝順須從感激父母開始。父母的好壞姑且不論。現在社會比古代社會看似複雜許多,譬如,許多人有精神官能症方面的問題,也許有人會擔心,萬一自己的父母出現這方面的問題,該怎麼孝順?其實,父母變成病人,需要治療,為人子女就要想辦法治療他們,原則就是這麼簡單。 我們可以看到舜「去見瞽瞍,態度謹慎而恐懼,瞽瞍最後也就順心了」。舜還是會恐懼,擔心他父親不高興,他雖然貴為天子,還是謹慎規矩,終於讓父親感到順心了。在這裡,我們可以看到孟子對舜的同情理解,可謂深入而周全。 〈9.5〉 萬章曰:「堯以天下與舜,有諸?」 孟子曰:「否。天子不能以天下與人。」 「然則舜有天下也,孰與之?」 曰:「天與之。」 「天與之者,諄(ㄓㄨㄣ)諄然命之乎?」 曰:「否。天不言,以行與事示之而已矣。」 曰:「以行與事示之者,如之何?」 曰:「天子能薦人於天,不能使天與之天下;諸侯能薦人於天子,不能使天子與之諸侯;大夫能薦人於諸侯,不能使諸侯與之大夫。昔者,堯薦舜於天而天受之;暴(ㄆㄨˋ)之於民而民受之。故曰:『天不言,以行與事示之而已矣。』」 曰:「敢問薦之於天,而天受之;暴之於民,而民受之,如何?」 曰:「使之主祭,而百神享之,是天受之;使之主事,而事治,百姓安之,是民受之也。天與之,人與之。故曰:『天子不能以天下與人。』舜相堯二十有八載,非人之所能為也,天也。堯崩,三年之喪畢,舜避堯之子於南河之南。天子諸侯朝覲者,不之堯之子而之舜;訟獄者,不之堯之子而之舜;謳歌者,不謳歌堯之子而謳歌舜,故曰,天也。夫然後之中國,踐天子位焉。而居堯之宮,逼堯之子,是篡也,非天與也。《泰誓》曰:『天視自我民視,天聽自我民聽。』此之謂也。」 萬章請教說:「堯把天下授與舜,有這回事嗎?」 孟子說:「沒有。天子不能把天下授與人。」 萬章說:「那麼,舜擁有天下,是誰授與的呢?」 孟子說:「天授與的。」 萬章說:「天授與他,是認認真真告訴他的嗎?」 孟子說:「不是。天不說話,只是用行動與事件來表示意思罷了。」 萬章說:「用行動與事件來表示,又是怎麼做的呢?」 孟子說:「天子可以把人推薦給天,但不能讓天把天下給這個人;諸侯可以把人推薦給天子,但不能讓天子把諸侯的職位給這個人;大夫可以把人推薦給諸侯,但不能讓諸侯把大夫的職位給這個人。從前,堯把舜推薦給天,天接受了;把舜介紹給百姓,百姓接受了。所以說,天不說話,只是用行動與事件表示意思罷了。」 萬章說:「請問,把舜推薦給天,天接受了;把舜介紹給百姓,百姓接受了,這又是怎麼做的?」 孟子說:「派舜主持祭祀,百神都來享受祭品,這就是天接受了他;派舜主持政事,政事辦得很好,百姓也滿意他,這就是百姓接受了他。天授與他,百姓授與他,所以說,天子不能把天下授與人。舜輔佐堯治理天下二十八年,這不是人的意願所能決定的,而是天意。堯去世後,三年之喪結束,舜避開堯的兒子,前往南河的南邊去。可是天下諸侯朝見天子的,不去堯的兒子那裡,而去舜那裡;訴訟的,不去堯的兒子那裡,而去舜那裡;歌頌的人,不歌頌堯的兒子,而歌頌舜,所以說,這是天意。舜這才回到國都,登上天子的寶座。如果他自己住進堯的宮中,逼迫堯的兒子離開,那就是篡奪,而不是天授與他了。《尚書.泰誓》上說:『天所看見的,就是我們百姓所看見的;天所聽到的,就是我們百姓所聽到的。』所說的就是這種情況。」 孟子認為堯讓位給舜,不是禪讓,而是「天與之」。帝王稱作天與人之間的中介。那不是單純的「禪讓」而已,只不過天不說話,而用行動與事件來表示意思。這也是孟子對天的看法。 所謂「薦舜於天,暴之於民」,表示有兩個條件:第一,把舜推薦給天,天接受了;第二,把他介紹給百姓,百姓也接受了。古代沒有民意測驗,所以古代當帝王者要考慮兩點,一是天,一是人。 那麼,如何表示天接受了?這段歷史故事比較神祕。孟子說:「使之主祭,而百神享之,是天受之」。太陽神、月亮神、山神、海神、河神……都是百神。百神享受祭品、順利祭祀完畢……。天是屬於靈性的層次,本來就沒有具體的形體可以掌握,更無法了解它「滿不滿意」?由此可知,「百神享受祭品」,在當時一定有其徵兆及驗證的方法,不是可以隨便說的。 接著,如何證明百姓也接受了? 堯到底活了多少歲,沒有人知道。但堯把天下讓給舜治理的時候,一定是覺得自己照顧百姓心有餘而力不足,所以委託年輕的舜,也就是他的女婿來繼續治理國家。那時候堯不知道自己可以再活幾年,所以堯做為天子在背後支持舜,總共二十八年,百姓習慣了,才有後續發展的故事。 堯去世時,舜想讓堯的兒子丹朱繼位,所以他選擇避開。但天下百姓、大臣都不這樣想,無論朝見、訴訟或歌頌,仍然還是找舜,這就是天意與民意之所歸了。 其中,「訟獄」就是「訴訟」,代表古代天子為最高的法官,負責執行至高的正義。當然,國家還有各級低階的檢察官、法官,但是重大的案件還是由天子來負責裁決,因為事關正義,疏忽不得。 治國首要仁愛與公平 人活在世間只有兩個願望,一是仁愛,一是公平。仁愛的具體表現就是讓百姓活得下去,可以吃飽喝足,安居樂業。天子照顧百姓,要使他們「養生送死無憾」,這就是仁愛的目標。 第二點是公平,誰做事誰負責,充分實現善惡報應。一個國家要上軌道,就須注意仁愛與公平。如果沒有仁愛,人民活不下去;如果沒有公平,又怎麼安居樂業呢?古代社會正是如此,這是有關「訴訟」的衍生含義。 這一章還有另一句重要的話:「天不言,以行與事示之而已矣。」其中「以行與事」有兩種解釋法。一是指「以舜的行與事」,亦即舜的德行與處事可以證明天肯定了他。二是泛指世間的行動與事件,因為每個天子的處境不同,如果都扣緊像舜那麼高標準的行與事,恐怕天意的表現太過有彈性了。 事實上,根據下一章談到的禹、啟等人的事蹟,以及後代的得天下的帝王作為,可知「以行與事」的意思比較像是:要由大勢所趨(行)與客觀事件(事)來決定天意。這種觀點可以配合「天視自我民視,天聽自我民聽」的說法,也不違背今日的民主運作模式。 〈9.6〉 萬章問曰:「人有言:『至於禹而德衰,不傳於賢而傳於子。』有諸?」 孟子曰:「否,不然也。天與賢,則與賢;天與子,則與子。昔者,舜薦禹於天,十有七年;舜崩,三年之喪畢,禹避舜之子於陽城,天下之民從之,若堯崩之後不從堯之子而從舜也。禹薦益於天,七年,禹崩,三年之喪畢,益避禹之子於箕山之陰。朝覲訟獄者不之益而之啟,曰:『吾君之子也。』謳歌者,不謳歌益而謳歌啟,曰:『吾君之子也。』丹朱之不肖,舜之子亦不肖。舜之相堯,禹之相舜也,歷年多,施澤於民久。啟賢,能敬承繼禹之道。益之相禹也,歷年少,施澤於民未久。舜、禹、益相去久遠,其子之賢不肖,皆天也,非人之所能為也。莫之為而為者,天也;莫之致而至者,命也。 「匹夫而有天下者,德必若舜、禹,而又有天子薦之者,故仲尼不有天下。繼世以有天下,天之所廢,必若桀、紂者也,故益、伊尹、周公不有天下。伊尹相湯以王於天下,湯崩,太丁未立,外丙二年,仲壬四年,太甲顛覆湯之典刑,伊尹放之於桐,三年,太甲悔過,自怨自艾,於桐處仁遷義,三年,以聽伊尹之訓己也,復歸於亳。周公之不有天下,猶益之於夏,伊尹之於殷也。孔子曰:『唐、虞禪,夏后、殷、周繼,其義一也。』」 萬章請教說:「有人這樣說:『到禹的時候,德行就衰微了,天下沒有傳給賢良的人,卻傳給自己的兒子。』有這樣的事嗎?」 孟子說:「不,不是這樣的。天要授與賢良的人,就授與賢良的人;天要授與君主的兒子,就授與君主的兒子。從前,舜把禹推薦給天,十七年之後,舜過世了,三年之喪結束後,禹避開舜的兒子,自己前往陽城,天下百姓都跟隨他,就像堯去世後,百姓不跟隨堯的兒子卻跟隨舜一樣。禹把益推薦給天,七年之後,禹去世了,三年之喪結束後,益避開禹的兒子,前往箕山的北邊。來朝見的諸侯以及要訴訟的人都不去益那裡,而去啟那邊,大家都說:『他是我們君主的兒子啊。』歌頌的人不歌頌益,而歌頌啟,說:「他是我們君主的兒子啊。」堯的兒子丹朱不夠賢明,舜的兒子商均也不夠賢明。舜輔佐堯,禹輔佐舜,經歷了很多年,照顧百姓的時間也長。啟很賢明,能夠認真地繼承禹的做法。益輔佐禹的年數少,照顧百姓的時間也短。舜、禹、益輔佐的時間差距很大,他們的兒子有賢明有不賢明,這都出於天意,不是人的意願可以決定的。沒有人去做的,居然成功了,那是天意;沒有人去找的,居然來到了,那是命運。 「一個普通百姓卻能得到天下,他的德行一定要像舜、禹那樣,並且還要有天子推薦他,所以孔子無法得到天下。繼承上代而得到天下,天意卻要廢棄的,一定是像桀、紂那樣的君主,所以益、伊尹、周公無法得到天下。伊尹輔佐商湯稱王天下,商湯過世之後,大丁沒有繼位就死了,外丙在位兩年,仲壬在位四年,太甲破壞了商湯的典章法度,伊尹將他放逐到桐邑。三年後,太甲悔過,怨恨自己、改正自己,在桐邑修養仁德、努力行義;再過三年,已能聽從伊尹對自己的教訓了,然後再回到亳都做天子。周公不能得到天下,就像益處在夏朝、伊尹處在商朝一樣。孔子說:『唐堯、虞舜讓位給賢人,夏、商、周三代由子孫繼位,其中的道理是一樣的。』」 禹的功勞太大了,他治理洪水不知救了多少人,保障了百姓最需要的、生存上的憑藉,於是繼舜之後當上天子。但後來他把王位傳給自己的兒子,主要是因為益只輔佐國政七年,時間太短了,百姓承受益的恩澤太少,以致於禹去世以後,來朝見的諸侯以及要訴訟的人都不去益那邊,而去啟那邊,所以禹的兒子啟就順理成章地繼承了王位。 「莫之為而為者,天也;莫之致而至者,命也。」這是孟子對天命最簡短的一個定義,這兩句話值得多加推敲。譬如,某地可能因為地震導致地殼變動,忽然多了一座山,這就是所謂的天意。衍生來說,很多時候一個人努力做一件事不見得做得成,此時就要看天意是否能配合;反之,有很多事也許不喜歡碰上,偏偏就碰上了,這叫做命運。命運是無奈的、消極的;天意是積極的,它會使事情在不經意間成功。因此,人必須根據既定的條件(此即命)再做最大的努力,並且對於結果不必執著,因為天意仍有難測之處。 不因權威而盲目 由本章可見孟子的辯才無礙。他對於歷史的詮釋說得如此有趣,講「天與賢,則與賢;天與子,則與子」,好像許多事都是天在決定,但後代很多惡劣的帝王,天怎麼不管?自啟開始,夏朝就成了「家天下」,老天就不再管了,豈非莫名其妙?後面不管,前面為什麼要管;後面既然沒有管,又怎麼證明以前管過?「天不言,以行與事示之而已矣」,但是誰怕「行」與「事」?孟子的邏輯有沒有問題?值得我們深思。 孟子的確是用心良苦,他喜歡把社會光明的一面儘量說出來,讓後人效法。讀《孟子》還是要有批判的眼光,我們可以發現孟子的學生很有批判性,勇於挑戰權威,孟子的回答有其時代的限制,有他一定的見解與立場。如果我們今天有所疑問,不一定要受他所限,可以往下一直追問。 本章所謂天意「以行與事示之」的「行」,應該以大勢所趨來解釋,較接近天與命,而「事」較接近人的努力,正如太甲後來「自怨自艾」,就是說他雖然一直在抱怨,一直在懊惱,但另一方面他也在改正,最後終能改過遷善,因而保住了王位。 〈9.7〉 萬章問曰:「人有言,伊尹以割烹要湯,有諸?」 孟子曰:「否,不然。伊尹耕於有莘之野,而樂堯、舜之道焉。非其義也,非其道也,祿之以天下,弗顧也;繫馬千駟,弗視也。非其義也,非其道也,一介不以與人,一介不以取諸人。湯使人以幣聘之,囂囂然曰:『我何以湯之聘幣為哉?我豈若處畎畝之中,由是以樂堯、舜之道哉?』湯三使往聘之,既而幡(ㄈㄢ)然改曰:『與我處畎畝之中,由是以樂堯、舜之道,吾豈若使是君為堯、舜之君哉?吾豈若使是民為堯、舜之民哉?吾豈若於吾身親見之哉?天之生此民也,使先知覺後知,使先覺覺後覺也。予,天民之先覺者也;予將以斯道覺斯民也。非予覺之,而誰也?』 「思天下之民,匹夫匹婦有不被堯、舜之澤者,若己推而內(ㄋㄚˋ)之溝中。其自任天下之重如此,故就湯而說(ㄕㄨㄟˋ)之,以伐夏救民。吾未聞枉己而正人者也,況辱己以正天下者乎?聖人之行不同也,或遠,或近,或去,或不去,歸潔其身而已矣。吾聞其以堯、舜之道要湯,未聞以割烹也。《伊訓》曰:『天誅造攻自牧宮,朕載自亳。』」 萬章請教說:「有人這樣說:『伊尹是靠當廚子來求得商湯的任用。』有這樣的事嗎?」 孟子說:「不,不是這樣的。伊尹在有莘國的郊野耕種,喜愛堯、舜的理想。如果不符合義行,不符合正道,即使把天下當作俸祿給他,他也不會回頭看;即使有四千匹馬拴在那裡,他也不會望一眼。如果不符合義行,不符合正道,就不給別人一點東西,也不拿別人一點東西。商湯派人帶了禮物去聘請他,他無動於衷地說:『我要商湯的聘禮做什麼呢?那怎麼比得上生活在田野中,並且以堯、舜的理想為樂呢?』商湯又多次派人去聘請,不久他完全改變了態度,說:『與其生活在田野中,並且以堯、舜的理想為樂,那怎麼比得上使這個君主成為像堯、舜一樣的君主呢?怎麼比得上讓現在的百姓成為像堯、舜時代一樣的百姓呢?怎麼比得上親眼見到像堯、舜那樣的盛世呢?天生育了這些百姓,就是要使先知道的去開導後知道的,使先覺悟的去啟發後覺悟的。我是天生育的百姓中,先覺悟的人,我將用堯、舜的這種理想來使百姓覺悟。不是我去使他們覺悟,又有誰去呢?』 「他覺得天下的百姓中,如果有一個男子或一個婦女沒有享受到堯、舜的恩澤的,就像是自己把他們推進山溝裡一樣。他就如此把天下的重任擔在自己肩上,所以去湯那裡勸說他討伐夏桀,拯救百姓。我沒有聽說自己不端正卻能匡正別人的,何況是用侮辱自己來匡正天下的?聖人的行為各有不同,有的疏遠君主,有的接近君主,有的離開朝廷,有的不離開朝廷,但都歸結於保持自身潔淨罷了。我只聽說他是用堯、舜的理想去求商湯,沒有聽說他是靠當廚子去求商湯任用的。《尚書.伊訓》上說:『天要誅滅夏桀,原因來自他自己的宮中,我只是從亳邑開始謀劃罷了。』」 萬章確實很喜歡收集資訊,各方面的意見都了解之後,就去請教孟子,而孟子也不會避免去談,他很樂於把道理說清楚。 孟子認為,伊尹是喜愛堯、舜理想的人。這個理想就是天子與百姓都過得快樂。堯、舜沒有私心,照顧百姓,推行仁政,比如儘量減低賦稅,讓大家都安居樂業,堪作表率。像舜的孝順、友愛,老百姓一看就跟著學習,社會風氣自然改善。 快樂分層次,應往上提升 一個社會的挑戰往往不在混亂時期,而在於平靜時期如何維持發展。因為社會一旦穩定,問題就更多元化了。例如台灣經濟繁榮以後,各種娛樂很快就開始變質、變調;大陸沿海地區開始經濟發展、繁榮後,也有類似的問題。此時我們要問,如果人民基本生活所需的條件都有了,接著需要什麼?人民當然希望過得快樂,只不過快樂有分許多層次,耳目之娛或其他身體方面的享受是沒完沒了的,又如何讓百姓往上提升? 以文化活動的發展為例。一個社會要有穩定的經濟基礎,才有辦法發展文化活動,但是在發展的同時,要設法讓每個人身、心、靈方面都有往上提升的空間,如果在理解上沒有完整的架構,也沒有致力於人性潛能的開發,以致忽略靈性的發展,那就不能超越自我的執著,反而會讓人凡事只想到自己,變得更加自私了。 如果人生沒有架構,就沒有高尚的目標,而人的成敗往往取決於一念之間。譬如,在從事休閒娛樂的時候,一念之差,很容易就被有形可見的享受所誘惑;又如,大家相約去吃美食,吃完之後還要去洗三溫暖,然後就一步步下去,都是一些非常具體的快樂。但這種生理層面的快樂有一個特色,就是很容易使人彈性疲乏,接著就需要更大的刺激。所有的人都如此,社會哪有可能往上提升? 也許有些人會認為,好不容易能讓社會經濟繁榮,如果還過著「清教徒」的生活,有錢不能享受,理由何在?其實,向上提升,亦即追求心與靈的成長,也是挑戰。在教育過程中,大多數老師並沒有讓學生了解人的生命是個往上開展的過程。譬如,有多少人體驗到讀書的快樂?許多人一看到書就頭昏,當成是最好的催眠劑。做為教育工作者,就要讓學生知道讀書、聽音樂或是參加有益心靈層次的社團活動,也是屬於快樂的一種,而且這種追求身心靈合一的快樂,才能夠真正維持長久。 伊尹安於現狀,沒有什麼欲望,活得非常自在。美國有個年輕人,發生船難,在海上漂流了二十一天才獲救。他獲救之後,說了一句話:「這一生,我只要有白開水和麵包,就毫無所求了。」正是因為他有這種劫後餘生的體驗,了解到身體的欲望其實很容易滿足,如果從此可以不執著,那將是多麼自在的人生。 一般人亦然,如果沒有開發心與靈的層次,人生到最後將會無路可走。如果總是追求及時行樂,最後整個人生沒有什麼充實的內涵,那是很可惜的事。對一個人來說,重要的不是年歲的增加,而是全方位的成長,如此才算領悟了真正的智慧。 儒家的原則是義與道 伊尹答應出仕時的說法,點出了儒家一貫的理想: 第一,知識份子的使命感,亦即所謂「先知覺後知,先覺覺後覺」。國家好比車輛,當行進間出問題時,誰應該出面解決問題、負起責任呢?當然是了解怎麼開車的人。 第二,責任感。伊尹說「思天下之民,匹夫匹婦有不被堯、舜之澤者,若己推而內之溝中」,就如同「禹思天下有溺者,由己溺之也」、「稷思天下有饑者,由己饑之也」(〈8.29〉)等偉大的表現一般。 問題是,如何才算是先知先覺之士?所知者與所覺者又是什麼?這正是孟子立言的宗旨。此外,另一個重點是內文前後一再重申的,何謂義與道,這也涉及儒家的原則。 義是指個別情況中的「應該」,要判斷並不容易。伊尹開始時樂於隱居,後來才改變心意,是因為商湯一而再、再而三地來找他時,條件就成熟了。就像是劉備三顧茅廬,諸葛亮覺得時機成熟了,願意把所學貢獻出來,為人民鞠躬盡瘁,死而後已,也寫下了精彩的歷史事蹟。 道是指人生正途的光明大道,側重於理想,所以前文一再強調堯、舜之道。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道」,怎麼樣才叫正確的「道」呢?那就是堯、舜所展示的人生的理想,也是大家必須去追隨的。 〈9.8〉 萬章問曰:「或謂孔子於衛主癰(ㄩㄥ)疽(ㄐㄩ),於齊主侍人瘠環,有諸乎?」 孟子曰:「否,不然也;好事者為之也。於衛主顏讎由。彌子之妻,與子路之妻,兄弟也。彌子謂子路曰:『孔子主我,衛卿可得也。』子路以告。孔子曰:『有命。』孔子進以禮,退以義,得之不得曰『有命』。而主癰疽與侍人瘠環,是無義無命也。孔子不悅於魯、衛,遭宋桓司馬將要而殺之,微服而過宋。是時孔子當阨,主司城貞子,為陳侯周臣。吾聞觀近臣,以其所為主;觀遠臣,以其所主。若孔子主癰疽與侍人瘠環,何以為孔子?」 萬章請教說:「有人說,孔子在衛國時住在衛靈公所寵信的宦官癰疽家裡;在齊國時住在齊景公所寵信的宦官瘠環家裡,有這樣的事嗎?」 孟子說:「不,不是這樣的;這是好事的人編造出來的。孔子在衛國時,住在顏讎由家中。彌子瑕的妻子與子路的妻子是姊妹。彌子瑕對子路說:『孔子住在我家,就可以得到衛國的卿相職位。』子路向孔子報告此事。孔子說:『由命運決定。』孔子做官時要遵守禮儀,辭官時要合乎義行,能不能得到職位,就說『由命運決定』。如果他住在癰疽與宦官瘠環家中,那就是不合乎義行,無視於命運了。孔子在魯國與衛國很不得意,又遇到宋國的司馬桓魋(ㄊㄨㄟˊ)企圖攔截及殺害他,他只得改變服裝悄悄通過宋國。這時孔子正處於困境,就住在司城貞子家中,做了陳侯周的臣子。我聽說過,觀察在朝的臣子,要看他所接待的客人;觀察外來的臣子,要看他所寄住的主人。如果孔子寄住在癰疽與宦官瘠環家裡,還怎麼能算是孔子呢?」 癰疽、瘠環這兩個人皆為宦官,「侍人瘠環」的「侍人」就是古代的宦官,往往被當作是受寵溺的小人。與他關係好的話,或許可以謀得一官半職,卻會被人看不起,因為並非走正道,而是走後門,那就不合乎義行,也無視於命運了。 孔子當時周遊列國,可謂國際知名之士,如果借住某人家,代表他支持那個人,那人就可以增加勢力。萬章似乎聽到不少傳言,幸好孟子一一化解他的質疑。 孔子在衛國時,彌子瑕與王孫賈這一派人想要拉攏他。在《論語.八佾》裡有這麼一段: 王孫賈問曰:「『與其媚於奧,寧媚於灶』,何謂也?」子曰:「不然,獲罪於天,無所禱也。」意即:王孫賈請教:「『與其討好尊貴的奧神,不如討好那個當令的灶神』,這句話是什麼意思?」孔子說:「不是這樣的。一個人得罪了天,就沒有地方可以獻上禱告了。」尊貴的奧神高高在上,但沒有實權。當時這批人很希望拉攏孔子參加他們的集團,就能在政治鬥爭時取得利益。 「孔子不悅於魯、衛,遭宋桓司馬將要而殺之,微服而過宋。」這一段在《論語.述而》裡也出現過:「天生德於予,桓魋其如予何。」意即:孔子說:「天是我這一生德行的來源,桓魋又能對我怎麼樣呢?」 桓魋是宋國的司馬,他想殺害孔子。孔子帶學生經過宋國時情況很危險。他們還在一棵大樹下面講學,結果桓魋帶兵追來,孔子與弟子趕緊逃掉。因為離開了邊境,桓魋追不到,一氣之下回來就把那棵大樹砍掉了。 儒家對於「命」的基本態度是:「死生有命,富貴在天。」(《論語.顏淵》)不過,「進以禮,退以義」仍是自己要負責的。 〈9.9〉 萬章問曰:「或曰:『百里奚自鬻(ㄩˋ)於秦養牲者五羊之皮,食(ㄙˋ)牛以要秦穆公。』信乎?」 孟子曰:「否,不然;好事者為之也。百里奚,虞人也。晉人以垂棘之璧,與屈產之乘,假道於虞以伐虢(ㄍㄨㄛˇ);宮之奇諫,百里奚不諫。知虞公之不可諫而去之秦,年已七十矣;曾不知以食牛干秦穆公之為汙也,可謂智乎?不可諫而不諫,可謂不智乎?知虞公之將亡而先去之,不可謂不智也。時舉於秦,知穆公之可與有行也而相之,可謂不智乎?相秦而顯其君於天下,可傳於後世,不賢而能之乎?自鬻以成其君,鄉黨自好者不為,而謂賢者為之乎?」 萬章請教說:「有人說:『百里奚用五張羊皮的代價,把自己賣給秦國一個養牲口的人,替他飼養牛,借此找機會求得秦穆公的任用。』這是真的嗎?」 孟子說:「不,不是這樣;這是好事的人編造出來的。百里奚是虞國人,當時晉國用垂棘所出的美玉與屈地所產的良馬,向虞國借路去攻打虢國。宮之奇勸阻虞公,百里奚不勸阻。他知道虞公不會聽從勸告,就離開前往秦國,當時已經七十歲了。他竟不知道用替人飼養牛的辦法去求得秦穆公任用是一件汙濁的事,可以說是明智嗎?他知道虞公不會聽從勸告就不去勸告,可以說是不明智嗎?他知道虞公即將亡國就先離開,不可以說是不明智啊。他在秦國受提拔時,就知道秦穆公是一位可以一起有所作為的君主就輔佐他,可以說是不明智嗎?擔任秦國卿相而使秦穆公在天下有顯赫的名望,並且可以流傳到後代,不是賢能的人可以做到這一步嗎?賣掉自己去成全君主,鄉里中自愛的人都不願意做,難道說賢能的人會這麼做嗎?」 這一章提到了百里奚。 百里奚這個人很特別,他直到七十歲以後才發達起來。關於他的故事,在《史記》有不同的說法,可參考〈商君列傳〉與〈秦本紀〉。不過他被稱為「五羖大夫」,則應該與「五羊之皮」有關。 成語「唇亡齒寒」,與以下這段歷史故事有關:當時晉國用垂棘所出的美玉與屈地所產的良馬,向虞國借路去攻打虢國,宮之奇勸阻虞公,百里奚不勸阻。他知道虞公不會聽從勸告,就離開前往秦國,當時已經七十歲了。 「唇亡齒寒」在此所指的就是虞國和虢國之間的相依關係。結果虞國國君沒有聽從勸告,晉國在滅了虢國後,順便也滅了虞國。 秦穆公是春秋五霸之一,他非常依賴百里奚的協助,所以,百里奚怎麼可能不明智呢?百里奚早就知道虞國一定會滅亡,因為晉國消滅了虢國之後,回頭就會消滅虞國。這說明他知道整個形勢,但他知道虞公不會聽從勸告,因此無可奈何。 最後,孟子反問:「自鬻以成其君,鄉黨自好者不為,而謂賢者為之乎?」我們常說「委屈求全」,究竟要委屈哪一方面呢?是否要「為達目的而不擇手段」? 類似這樣的情況,在西方哲學上來說,就是「目的能不能使手段合理」的問題。譬如,現在犧牲一百個人,就可以救一千萬人,如果我的目的是要救一千萬人,那麼犧牲誰呢?有些人認為如果目的是好的,就可以不擇手段。問題是,沒有人有把握一定可以達成好的目的。所以,任何人在採取任何一種手段時,如果手段本身有問題、不夠正當,目的是不能夠使它變得正當的。 百里奚所要的是「得君行道」,至於這個「道」是否合乎堯、舜的理想,則是另一個問題。 卷十〈萬章篇〉下 〈10.1〉 孟子曰:「伯夷,目不視惡色,耳不聽惡聲。非其君不事,非其民不使。治則進,亂則退。橫政之所出,橫民之所止,不忍居也。思與鄉人處,如以朝衣朝冠坐於塗炭也。當紂之時,居北海之濱,以待天下之清也。故聞伯夷之風者,頑夫廉,懦夫有立志。 「伊尹曰:『何事非君?何使非民?』治亦進,亂亦進。曰:『天之生斯民也,使先知覺後知,使先覺覺後覺。予,天民之先覺者也,予將以此道覺此民也。』思天下之民,匹夫匹婦有不與被堯、舜之澤者,若己推而內之溝中。其自任以天下之重也。 「柳下惠不羞汙君,不辭小官。進不隱賢,必以其道。遺佚而不怨,阨窮而不憫。與鄉人處,由由然不忍去也。『爾為爾,我為我,雖袒(ㄊㄢˇ)裼(ㄒㄧˊ)裸裎於我側,爾焉能浼(ㄇㄟˇ)我哉?』故聞柳下惠之風者,鄙夫寬,薄夫敦。 「孔子之去齊,接淅而行;去魯,曰:『遲遲吾行也,去父母國之道也。』可以速而速,可以久而久,可以處而處,可以仕而仕,孔子也。」 孟子曰:「伯夷,聖之清者也;伊尹,聖之任者也;柳下惠,聖之和者也;孔子,聖之時者也。孔子之謂集大成。集大成也者,金聲而玉振之也。金聲也者,始條理也。玉振之也者,終條理也。始條理者,智之事也;終條理者,聖之事也。智,譬則巧也;聖,譬則力也。由射於百步之外也,其至,爾力也;其中,非爾力也。」 孟子說:「伯夷,眼睛不看邪惡的事物,耳朵不聽邪惡的話語。不是理想的君主,不去服事;不是理想的百姓,不去使喚。天下安定就出來做官,天下動亂就退而隱居。施行暴政的國家,住有暴民的地方,他都不願去居住。他覺得與沒教養的鄉下人相處,就像穿戴禮服禮帽坐在泥土炭灰上一樣。在商紂當政時,他住在北海的海邊,等待天下的清明。因此,聽說了伯夷作風的人,貪婪的變得廉潔了,懦弱的立定志向了。 「伊尹說:『對任何君主都可以服事,對任何百姓都可以使喚。』天下安定出來做官,天下動亂也出來做官,並且說:『天生育了這些百姓,就是要使先知道的去開導後知道的,使先覺悟的去啟發後覺悟的。我是天生育的百姓中先覺悟的人,我將用堯、舜的這種理想來使百姓覺悟。』他覺得天下的百姓中,如果有一個男子或一個婦女沒有享受到堯、舜的恩澤的,就像是自己把他們推進山溝裡一樣。他就如此把天下的重任擔在自己肩上。 「柳下惠不以壞君主為羞恥,也不以官職低為卑下。入朝做官不隱藏才幹,但一定遵循自己的原則。丟官去職而不抱怨,倒楣窮困而不憂愁。與沒教養的鄉下人相處,他態度隨和不忍心離開。『你是你,我是我,你即使在我旁邊赤身裸體,又怎能玷汙我呢?』所以,聽說了柳下惠作風的人,狹隘的變得開朗了,刻薄的變得敦厚了。 「孔子離開齊國時,撈起正在淘洗的米就上路;離開魯國時,卻說:『我們慢慢走吧,這是離開祖國的態度。』應該速去就速去,應該久留就久留,應該閒居就閒居,應該做官就做官,這是孔子的作風。」 孟子又說:「伯夷是聖人中清高的,伊尹是聖人中負責的,柳下惠是聖人中隨和的,孔子則是聖人中最合時宜的。孔子可以說是集聖人的大成。所謂集大成就像開始奏樂時先敲鎛鐘,最後擊玉磬來結束。鎛鐘的聲音,是旋律節奏的開始;玉磬的聲音,是旋律節奏的結束。開始奏出旋律節奏,要靠智慧;最後奏出旋律節奏,要靠聖德。智慧有如技巧,聖德有如力氣。就像在百步以外射箭,射到目標區那一帶,是靠你的力氣;射中目標,就不是靠你的力氣了。」 本章說明孟子對聖人的看法。他以伯夷、伊尹、柳下惠、孔子四個人為例,分別代表聖人之中的清者、任者、和者、時者,並且以孔子為集大成。「時者」為何特別困難?因為一方面有始有終,另一方面能以智慧配合聖德,使生命猶如一首完美的樂章。 聖之清者——伯夷 伯夷非常潔身自好。他和弟弟叔齊投靠西伯侯,即準備起來革命的周文王、周武王。他們知道周武王要為父王報仇討伐商紂,認為這是一場革命,是造反的行動,於是極力勸阻,卻終究擋不住。後來周武王成功了,天下從商朝變成周朝,他們兩兄弟就此絕食,不再吃周朝的食物,最後餓死在首陽山。 正是因為這樣的名聲與操守,許多聽聞伯夷的人都起而學習他的風範。的確,如果不曾聽聞偉大的行為表現,如何學習呢?在思考為什麼自己做不到時,就表示學習有了動機。 這也是教育上的問題。我們受教育的目的之一,就是希望人生能夠找到學習的典範。馬斯洛(A. Maslow)的人本主義心理學和行為主義心理學不同。行為主義者專依動物的行為來思考人的情況,把人當作生物之一,這叫做向下看齊,認定人受環境條件所限制,很難有什麼突破。但馬斯洛則不同,他特別強調要向優秀的人看齊,所以他的心理學是向上看齊的,他確實也找了很多優秀的人來做為典範。 孔子、佛陀以及中國古代許多傑出的人士,都是我們向上看齊的榜樣。 聖之任者——伊尹 歷史上有一種說法,是伊尹「五就湯、五就桀」,就是五次去湯那邊,五次去桀那邊做官;另有一說是,伊尹想改善天下,商湯就推薦他去夏桀那邊做官,但夏桀實在暴虐無道,伊尹後來還是回到商湯的身邊。因此,前面才會出現「何事非君?何使非民?」這句話。 伊尹很有自信,因為他能夠「先知先覺」,亦即懂得並且欣賞堯、舜的理想,並以此為樂。這就好像有一本書在書店裡,別人尚未發現卻只有你買了,因為你知道它是好書,其中的「道」是可以肯定、學習的,這就形成了自信的來源。 從本節最後一句話,可以看出古代聖者的責任感。現在的政治人物很少有這種心態,經常是互相競爭,落井下石,流於口水戰了。 「和者」柳下惠與「時者」孔子 孟子提出的第三位是柳下惠。他與伯夷正好相反,與沒教養的鄉下人相處時,伯夷覺得好像坐在泥土炭灰上一樣,柳下惠則是態度隨和。 許多人為了不受他人影響,採取的是躲避原則,沒看到就眼不見為淨,修養能到像柳下惠那樣,可以共處而安之,確實不簡單。一個抱持堅定原則的人,即使別人貪汙、舞弊,做各種違法亂紀的事,他也絲毫不受影響。 第四位當然是孔子了。在這裡,孟子藉由短短幾句話,就點出了孔子言行表現的特色。 人生最困難的挑戰,在於用智慧判斷行止。一個人如何判斷自己的出處進退?判斷正確,則言行一致,內心的理想很容易實現出來;判斷出了差錯,則犯下的錯誤要花時間與力量來補救,到最後恐怕是功過參半。而孔子就是最能夠判斷「適當的時機」的時者了。 真正的智慧可以因時制宜 最後,是孟子所做的評價。孟子對於聖人的定義,與孔子的不一樣。孔子所謂的聖人,只有少數幾個聖王夠資格,如堯、舜、禹、湯,到文王、武王、周公;孟子所謂的聖人,則包括孔子,也包括孔子不一定認為是聖人者。 對孟子來說,孔子的「時」是最高境界了。前面三位聖人有「清」,有「任」,有「和」,但是他們都沒有辦法隨著實際情況做調整。像伯夷最後餓死了,很可能是浪費了寶貴的生命,因為周武王至少比商紂王好太多了,所以說,伯夷不能變通。伊尹有責任感,幸好碰到好君王,如果碰到壞國君,責任感豈不是弄巧反拙?至於柳下惠,他雖然隨和,但容易顯得沒有原則。這三個人都是力求自己修養達到完美,卻不見得有真正的智慧,可以因時制宜。 孔子的智慧,則如同射箭時射中目標。射到目標一帶要靠力氣,力量累積足夠,就可以射到目標區附近,但想要射中目標的話,就要靠智慧了。每一次的行動都恰到好處,這就十分困難了。社會上有許多傑出之人,他們往往在某一方面有優異的表現,卻未必可以適應時機和環境的挑戰,換一種情況恐怕就無所適從了。孔子具有卓越的智慧,才能做到合乎時宜。 智慧一半是天生的,另一半則來自後天的靈活變通。譬如,孔子曾說:智者樂水,意思是說智者的表現像水一樣,能夠了解一個時代過去、現在、未來的變化,了解人性在社會裡的發展脈絡,然後選擇適當的作為。孔子在《論語.微子》裡曾說自己「無可無不可」,這是指「該進就進,該退就退」。在別人看來,或許覺得這種做法好像沒有原則。這就面臨判斷的問題——人如何看待原則?有時候內心的原則並沒有明說,但外在的作為都是恰到好處。就好比《中庸》所說:「喜怒哀樂之未發謂之中,發而皆中節謂之和。」最難的就是「發而皆中節」,也就是無論喜怒哀樂,都表現得恰到好處,這就要靠智慧的判斷了。 〈10.2〉 北宮錡問曰:「周室班爵祿也,如之何?」 孟子曰:「其詳不可得聞也。諸侯惡其害己也,而皆去其籍;然而軻也嘗聞其略也。天子一位,公一位,侯一位,伯一位,子、男同一位,凡五等也。君一位,卿一位,大夫一位,上士一位,中士一位,下士一位,凡六等。天子之制,地方千里;公、侯皆方百里,伯七十里,子、男五十里,凡四等。不能五十里,不達於天子,附於諸侯,曰附庸。天子之卿受地視侯,大夫受地視伯,元士受地視子、男。大國地方百里,君十卿祿,卿祿四大夫,大夫倍上士,上士倍中士,中士倍下士,下士與庶人在官者同祿,祿足以代其耕也。次國地方七十里,君十卿祿,卿祿三大夫,大夫倍上士,上士倍中士,中士倍下士,下士與庶人在官者同祿,祿足以代其耕也。小國地方五十里,君十卿祿,卿祿二大夫,大夫倍上士,上士倍中士,中士倍下士,下士與庶人在官者同祿,祿足以代其耕也。耕者之所獲,一夫百畝;百畝之糞,上農夫食九人,上次食八人,中食七人,中次食六人,下食五人。庶人在官者,其祿以是為差。」 北宮錡請教說:「周朝制定的官爵及俸祿的等級,是怎麼樣的?」 孟子說:「詳細的情況已經無法得知了。諸侯討厭它妨礙自己,都把相關文獻毀掉了,不過,我曾聽說過大致的情況。天子一級,公爵一級,侯爵一級,伯爵一級,子爵與男爵同一級,共有五個等級。在諸侯國中,國君一級,卿一級,大夫一級,上士一級,中士一級,下士一級,共有六個等級。天子的土地規模是縱橫各一千里,公與侯縱橫各一百里,伯縱橫各七十里,子與男縱橫各五十里,共有四等。土地不是縱橫各五十里的國家,不能與天子直接聯繫,而是附屬於諸侯,叫做附庸。天子的卿所受的封地與侯爵相同,大夫所受的封地與伯爵相同,元士受封的土地與子爵、男爵相同。大國的土地縱橫各一百里,國君的俸祿是卿的十倍,卿的俸祿是大夫的四倍,大夫是上士的一倍,上士是中士的一倍,中士是下士的一倍,下士的俸祿與在官府上班的百姓相同,數量足以代替他種田的收入。中等國家的土地縱橫各七十里,國君的俸祿是卿的十倍,卿的俸祿是大夫的三倍,大夫是上士的一倍,上士是中士的一倍,中士是下士的一倍,下士的俸祿與在官府上班的百姓相同,數量足以代替他種田的收入。小國土地縱橫各五十里,國君的俸祿是卿的十倍,卿的俸祿是大夫的二倍,大夫是上士的一倍,上士是中士的一倍,中士是下士的一倍,下士的俸祿與在官府上班的百姓相同,俸祿足以代替他種田的收入。種田的收入:一個農夫分到一百畝地,一百畝地施肥耕種,上等的農夫可以養活九個人,其次的養活八個人,中等的養活七個人,其次六個人,下等的五個人。在官府上班的百姓,俸祿也是比照這樣的等級。」 這章講的是古代周室的「班爵祿」,即周朝制定的官爵及俸祿的等級。 由俸祿看來,一般百姓僅足溫飽。以大國為例,百姓在官府上班的,如果月入一萬元,以台幣計算,國君的俸祿是三百二十萬元。國君並未因此而滿足,還要以苛捐雜稅來剝削百姓,難怪最後變得民不聊生,天下大亂。 國君俸祿高是可以理解的。有能力、有德行的人,既富且貴,只要用心照顧百姓就沒有什麼問題了。但如果以權謀私,用非法的手段牟利,作威作福,那就會讓人憎惡了。譬如新加坡的官員,就是以高薪聞名於世,而實際上新加坡的官員也很少有貪汙的。這是俸祿足以養廉的例子。公職人員領取合理的待遇,就應該戮力從公;但是關於怎樣才算合理,當然可以公開討論。 〈10.3〉 萬章問曰:「敢問友。」 孟子曰:「不挾(ㄒㄧㄝˊ)長,不挾貴,不挾兄弟而友。友也者,友其德也,不可以有挾也。孟獻子,百乘之家也,有友五人焉:樂正裘、牧仲,其三人則予忘之矣。獻子之與此五人者友也,無獻子之家者也。此五人者,亦有獻子之家,則不與之友矣。非唯百乘之家為然也,雖小國之君亦有之。費惠公曰:『吾於子思,則師之矣;吾於顏般,則友之矣;王順、長息,則事我者也。』非唯小國之君為然也,雖大國之君亦有之。晉平公之於亥唐也,入云則入,坐云則坐,食云則食;雖蔬食菜羹,未嘗不飽,蓋不敢不飽也。然終於此而已矣。弗與共天位也,弗與治天職也,弗與食天祿也,士之尊賢者也,非王公之尊賢也。舜尚見帝,帝館甥於貳室,亦饗舜,迭為賓主,是天子而友匹夫也。用下敬上,謂之貴貴;用上敬下,謂之尊賢。貴貴尊賢,其義一也。」 萬章請教說:「請問交朋友的原則。」 孟子說:「不倚仗自己年紀大,不倚仗自己地位高,不倚仗自己兄弟的成就。所謂交朋友,是要結交他的品德,所以不可以有所倚仗。孟獻子是擁有一百輛車馬的大夫,他有五個朋友,就是樂正裘與牧仲,另外三人我忘記了。孟獻子與這五人交往,心裡沒有自己是大夫的想法;這五人如果心裡有孟獻子是大夫的想法,也就不與他交往了。不僅是擁有百輛車馬的大夫是如此,就是小國的君主也有如此的。費惠公說:『我對於子思,把他當作老師;我對於顏般,把他當作朋友;至於王順與長息,他們只是服事我的人罷了。』不僅小國的君主是如此,就是大國的君主也有如此的。晉平公去拜訪亥唐時,亥唐叫他進去他就進去,叫他坐他就坐,叫他吃他就吃;即使粗飯菜湯,也沒有不吃飽的,因為不敢不吃飽。但是晉平公也只能做到這樣而已。沒有同他一起共有官位,沒有同他一起治理政事,沒有同他一起享受俸祿,這只是一般士人尊敬賢者的態度,而不是王公尊敬賢者的態度。舜去謁見帝堯,帝堯安排他這位女婿住在副宮,並且款待他,兩人輪流擔任賓主,這是天子與平民交朋友啊。地位低的敬重地位高的,叫做尊重貴人;地位高的敬重地位低的,叫做尊敬賢人。尊重貴人與尊敬賢人,其中的道理是一樣的。 這一章孟子談到交朋友的原則。 孟獻子是魯國大夫仲孫蔑。亥唐是晉平公所尊敬的賢人,但並未出仕。 孟子說:「不挾長,不挾貴,不挾兄弟而友。友也者,友其德也,不可以有挾也。」所謂「不挾長」,是指交朋友不要經常想著誰年紀比較大,誰是長輩或前輩。朋友之間一定要平等、互惠,要能夠互相糾正錯誤,也就是「友直、友諒、友多聞」;「不挾貴」則是不要在意社會地位的差別,必須放下身段;「不挾兄弟」,譬如,你有個兄弟在做大官,如果常在別人面前提及「我哥哥如何如何」,別人就會備感壓力,交往也就不自在了。 交友貴在品德 孟子強調交朋友要考慮的是品德。的確,朋友是以道義為主,壞人怎麼會有道義呢?因此,蘇格拉底就認為壞人沒有朋友。 晉平公是國君,對亥唐非常尊敬,亥唐很有德行,但是孟子認為晉平公的做法還不夠好,因為,他沒有同亥唐一起共有官位、治理政事、享受俸祿,只能算是一般士人尊敬賢者的態度,而不是王公尊敬賢者的態度。王公真正尊敬賢者的話,當然是讓他做大官,像商湯提拔伊尹去做大官一樣,否則王公的權力有什麼用處呢?所以,在孟子的理想中,最好的典範依然在於堯舜。 「其義一也」,是指以「友其德」為基礎,再尋求實現共同的理想。交朋友要在品德方面互相有所期許,不必考慮年齡、出身、地位,主要以品德來交往。 品德的特色,在於一個人覺得自己一直需要上進,因此我們所要求的品德,並不只是品德的現況如何而已,而是是否把品德當成最重要的事情。朋友交往,要看彼此間談話的內容,是不是雙方皆以品德做為共同的目標與要求。如果是,就代表還有努力的空間,這樣才可以叫做志同道合。如果一個人的理想不是重視品德,而是重視外在成就的話,就很難同他做朋友了。 〈10.4〉 萬章問曰:「敢問交際何心也?」 孟子曰:「恭也。」 曰:「『卻之卻之為不恭』,何哉?」 曰:「尊者賜之,曰:『其所取之者義乎,不義乎?』而後受之,以是為不恭,故弗卻也。」 曰:「請無以辭卻之,以心卻之。曰:『其取諸民之不義也』,而以他辭無受,不可乎?」 曰:「其交也以道,其接也以禮,斯孔子受之矣。」 萬章曰:「今有禦人於國門之外者,其交也以道,其饋也以禮,斯可受禦與?」 曰:「不可。《康誥》曰:『殺越人於貨,閔不畏死,凡民罔不譈(ㄉㄨㄣ)。』是不待教而誅者也。殷受夏,周受殷,所不辭也;於今為烈,如之何其受之!」 曰:「今之諸侯取之於民也,猶禦也。苟善其禮際矣,斯君子受之,敢問何說也?」 曰:「子以為有王者作,將比今之諸侯而誅之乎?其教之不改而後誅之乎?夫謂非其有而取之者盜也,充類至義之盡也。孔子之仕於魯也,魯人獵較,孔子亦獵較。獵較猶可,而況受其賜乎?」 曰:「然則孔子之仕也,非事道與?」 曰:「事道也。」 「事道奚獵較也?」 曰:「孔子先簿正祭器,不以四方之食供簿正。」 曰:「奚不去也?」 曰:「為之兆也。兆足以行矣而不行,而後去。是以未嘗有所終三年淹也。孔子有見行可之仕,有際可之仕,有公養之仕。於季桓子,見行可之仕也;於衛靈公,際可之仕也;於衛孝公,公養之仕也。」 萬章請教說:「請問交往時互贈禮物,是什麼心思?」 孟子回答:「表示恭敬。」 萬章說:「俗話說:『一再拒絕別人的禮物,是不恭敬的』,為什麼呢?」 孟子說:「位高權重的人賜贈禮物時,你在心裡想:『他取得這些東西是正當的,還是不正當的?』然後才接受。人們認為這樣是不恭敬的,所以才不拒絕。」 萬章說:「先不直接以言詞拒絕,而在心裡拒絕,暗自想:『他從百姓那裡取得這些東西,是不正當的』,然後以別的藉口來拒絕接受,這樣不行嗎?」 孟子說:「他依規矩與我交往,也依禮節送我禮物,這樣,就是孔子也會接受的。」 萬章說:「如果有個人在城外攔路搶劫,他依規矩與我交往,也依禮節贈送禮物,這樣也可以接受他搶來的東西嗎?」 孟子說:「不可以,《尚書.康誥》上說:『殺了人,搶奪他的財物,還蠻橫不怕死的人,百姓沒有不痛恨的。』這種人是不必等候規勸就可以處死的。殷朝接受了夏朝的這種法律,周朝也接受了殷朝的這種法律,沒有什麼好說的;到了現在情況更為嚴重,又怎麼能夠接受這樣的禮物呢?」 萬章說:「現在的諸侯從百姓那裡掠取財物,就像攔路搶劫一樣。如果他們好好按照禮節交往,這樣君子就可以接受他們的禮物,請問這又怎麼說呢?」 孟子說:「你認為如果有聖王出現,他將會把現在的諸侯全部殺掉呢?還是把規勸之後仍不悔改的諸侯殺掉呢?如果把不是他應有而去取得的,都稱作搶劫,那是把『搶劫』的含義擴大到盡頭了。孔子在魯國做官時,魯國人有爭奪獵物的習俗,孔子也爭奪獵物。爭奪獵物尚且可以,何況接受別人贈送的禮物呢?」 萬章說:「那麼,孔子出來做官,不是為了推行正道嗎?」 孟子說:「是為了推行正道。」 萬章說:「推行正道,又何必去爭奪獵物呢?」 孟子說:「孔子先用文書規定該用的祭器,不再採用四方珍奇的獵物當作祭品。這樣就可以逐漸廢除爭奪獵物的習俗了。」 萬章說:「孔子為什麼不辭官離去呢?」 孟子說:「為了試行自己的主張。試行的結果可以行得通,而君主卻不推行,他這才離開。所以孔子不曾在一個朝廷停留整整三年的。孔子或者看到有行道的可能而去做官,或者由於君主對他以禮相待而去做官,或者因為君主可以供養賢者而去做官。對於魯國的季桓子,孔子是看到可以行道而去做官;對於衛靈公,他是由於國君以禮相待而去做官;對於衛孝公,他是因為國君供養賢者而去做官。」 我們現在常常說「卻之不恭,受之有愧」。的確,有時候拒絕別人的禮物,會感覺不太禮貌,接受的話又覺得有些慚愧,因為接受之後總要幫他做一點事。孟子認為,若拒絕位高權重者賜贈的禮物,代表心裡對他有所懷疑,好像認為他的錢來路不明,因而不願意接受。為了避免懷疑別人、委屈別人,所以就不拒絕。 孟子說了一個原則:「其交也以道,其接也以禮,斯孔子受之矣。」當我們不知道該如何判斷或行動時,最好的方法就是設想自己效法的對象會怎麼做,這就是類似角色扮演的方法,想想:「如果是孔子,會不會這麼做?他會不會同意我這麼做?」這樣一來,行為自然就能取法於最高標準,行事也就有分寸了。 孔子為官,以推行正道為目標 萬章接下來的問題相當好,而孟子也一一回覆。 其中,《尚書.康誥》的「殺越人於貨」與現在用的「殺人越貨」意思相同。殺人搶奪財物,蠻橫不怕死,這種人是不必等候規勸的,用古代的話來說,可以就地正法。孟子也承認,如果他真的是搶奪別人的財物來贈禮的話,無論如何都不能接受。 但是為官者做壞事,也是慢慢演變而成的,不能一有罪立刻就殺。一個人變好變壞,都有些條件在背後影響他,我們要給他改過向善的機會。所以孟子會主張「規勸之後仍不悔改的諸侯」才要殺掉。孔子也知道風俗習慣不可能下一道命令就立刻改變,一定要給別人一個機會,行不通之後才放棄。 孟子的歸納方法,顯示他不但了解許多具體的事實,也能夠進行理性的反省。他認為孔子做官的三項原則是:見行可、際可、公養。第一,看到有行道的可能而做官;第二,由於君主對他以禮相待而做官;第三,因為君主可以供養賢者而做官。歸結到最後,還是要以推行正道為目標。 在此所謂的「獵較」,趙歧注:「獵較者,田獵相較奪禽獸,得之以祭,時俗所尚,以為吉祥。」意即:得到什麼樣的珍禽異獸,比較之後拿來祭祀,一般人認為比較吉祥。由此可知,「獵較」是當時流行的風俗。 〈10.5〉 孟子曰:「仕非為貧也,而有時乎為貧;娶妻非為養也,而有時乎為養。為貧者,辭尊居卑,辭富居貧。辭尊居卑,辭富居貧,惡乎宜乎?抱關擊柝(ㄊㄨㄛˋ),孔子嘗為委吏矣,曰:『會(ㄎㄨㄞˋ)計當而已矣。』嘗為乘田矣,曰:『牛羊茁壯長而已矣。』位卑而言高,罪也;立乎人之本朝而道不行,恥也。」 孟子說:「做官不是因為貧窮,但有時候也是因為貧窮;娶妻不是為了奉養父母,但有時候也是為了奉養父母。因為貧窮而做官的,就該不做大官而做小官,拒絕厚祿只取薄俸。不做大官而做小官,拒絕厚祿只取薄俸,那麼做什麼才合宜呢?守門打更都可以。孔子曾經做過管理倉庫的小吏,他說:『帳目核對無誤就行了。』又曾經做過管理牲畜的小吏,他說:『牛羊長得肥壯就行了。』地位低下而議論朝廷大事,是罪過;在君主的朝廷上做官而正道無法推行,是恥辱。」 這一章談及孔子年輕時做過委史、乘田。這是十分寶貴的資料,使我們對孔子所謂的「吾少也賤,故多能鄙事」(《論語.子罕》)以及「吾不試,故藝」(同前),得到更清楚的了解。唯其在年幼時多受考驗,才可磨練出卓越不凡的性格與抱負。 類似的智慧,在前幾年很熱門的韓國戲劇「大長今」裡也看得到。長今原是宮廷裡的廚娘之一,某次太后不肯吃藥,因而牽扯到宮廷內部的鬥爭。此時,長今說個謎語給太后猜,太后猜不出來就必須吃藥。她問太后:有一個人從古以來就是食醫——既負責食物,又負責醫藥的;在家裡與奴婢一樣,什麼事都做,連最粗重的工作也做,累得要命,但又是家裡所有人的老師;他如果活著的時候,天下任何事情都很安定,萬一死了的話,天下人都要痛哭流涕。這個人是誰? 謎語一出,大家都猜不到,還有人故意告訴太后答案,希望借此把長今驅逐出去。但太后知道答案之後,還是願意吃藥,因為這個謎底的答案就是「母親」。長今利用這個謎語讓太后發現自己的母性,意思是希望她不要為難自己的兒子,也就是皇帝。之後,太后與皇帝的感情就恢復了。小小的一個宮女能有如此的智慧,她的表現實在是令人驚訝。 社會再怎麼黑暗,人們再怎麼勾心鬥角,仍然有人能夠表現出人性正面的力量。這是怎麼出現的呢?我們從別人的故事、歷史、戲劇可以發現,有些是天生稟賦的條件,有些是經由後天的教育培養出來的。重要的是,與其要求別人、寄望於別人,還不如要求自我、寄望於自己,堅持內心正確的選擇,才可以從平凡中走出不凡的人生。 〈10.6〉 萬章曰:「士之不託諸侯,何也?」 孟子曰:「不敢也。諸侯失國,而後託於諸侯,禮也;士之託於諸侯,非禮也。」 萬章曰:「君饋之粟,則受之乎?」 曰:「受之。」 「受之,何義也?」 曰:「君之於氓也,固周之。」 曰:「周之則受,賜之則不受,何也?」 曰:「不敢也。」 曰:「敢問其不敢何也?」 曰:「抱關擊柝者皆有常職以食於上。無常職而賜於上者,以為不恭也。」 曰:「君饋之,則受之,不識可常繼乎?」 曰:「繆公之於子思也,亟問,亟饋鼎肉。子思不悅。於卒也,摽(ㄅㄧㄠ)使者出諸大門之外,北面稽首再拜而不受,曰:『今而後知君之犬馬畜伋。』蓋自是台無饋也。悅賢不能舉,又不能養也,可謂悅賢乎?」 曰:「敢問國君欲養君子,如何斯可謂養矣?」 曰:「以君命將之,再拜稽首而受。其後廩人繼粟,庖人繼肉,不以君命將之。子思以為鼎肉使己僕僕爾亟拜也,非養君子之道也。堯之於舜也,使其子九男事之,二女女(ㄋㄩˋ)焉,百官牛羊倉廩備,以養舜於畎畝之中,後舉而加諸上位,故曰,王公之尊賢者也。」 萬章請教說:「士人不能寄居在諸侯那裡生活,為什麼呢?」 孟子說:「因為不敢這麼做。諸侯失去自己的國家,寄居在別國諸侯那裡生活,是合乎禮的;士人寄居在諸侯那裡生活,是不合乎禮的。」 萬章說:「如果是國君送給他穀米,那麼可以接受嗎?」 孟子說:「可以接受。」 萬章說:「這又是什麼道理呢?」 孟子說:「國君對於別國遷居來的人,本來就應該周濟。」 萬章說:「周濟他,就接受;賞賜他,就不接受,為什麼?」 孟子說:「因為不敢這麼做。」 萬章說:「請問不敢的理由是什麼?」 孟子說:「守門打更的人都有固定的職務,因此接受上面給的待遇。沒有固定職務而接受上面給的賞賜,這是被認為不恭敬的。」 萬章說:「國君送來的就接受,不知道是否可以經常如此?」 孟子說:「魯繆公對於子思,屢次問候,屢次贈送肉食。子思很不高興。最後,他把魯繆公派來的人趕出大門,然後朝著北面跪下磕頭拱手再拜而拒絕接受,說:『今天才知道君主是把我當作狗與馬來畜養的。』魯繆公從這次事件之後,才不再給子思送東西了。喜愛賢者,既不能提拔任用他,也不能適當供養他,這樣能說是喜愛賢者嗎?」 萬章說:「請問國君想要供養君子,怎麼做才算是適當供養呢?」 孟子說:「最初以國君名義送東西去時,他會拱手再拜,跪下磕頭接受。以後就派糧倉小吏不斷送去穀米,廚師不斷送去肉食,而不必再以國君的名義送去,免掉繁瑣的禮節。子思認為自己為了一鍋肉而屢次跪拜行禮,這實在不是供養君子的適當辦法。堯對於舜,派自己的九個兒子去服事他,把兩個女兒嫁給他,百官、牛羊、糧食都齊備,在田野中供養他,然後提拔他登上高位。所以說,這才是王公尊敬賢者的適當方式。」 承認自己有所「不敢」 孟子在上述對話裡面兩次提到「不敢也」。人活在世間,很多事情不是不能做、不想做或不願意做,而是不敢做。為什麼不敢? 一個人可能害怕的是社會規範瓦解之後的崩潰,害怕的是內心的不安,甚至害怕的是神明。所以,人活在世界上,不應該逞強好勇。像孟子這麼聰明,有學問、有魄力,又有浩然之氣的人,照樣在很多地方說「不敢」。 承認自己不敢做什麼事,一點都不丟臉。不敢做,不代表不會或不願意,而是自己給自己設限,這就是修養,就是勉強自己去做不想做而應該做的事。譬如,尊敬長輩、言而有信等等。人可能不想守信,因為壓力很大、守信也很辛苦,但他還是應該勉強自己去做該做的事。如果每一個人都是心想事成或是隨心所欲,社會秩序是不可能維持穩定的。 尊敬賢者的適當方式 在春秋時代,有一些貴族喜歡養士,像最有名的孟嘗君,就供養了許多讀書人,希望將來他們能夠有所報答。孟子想得到好的生活條件其實很容易,以他飽讀詩書的本事,隨時為君主回答問題就行了;而這些君主也很喜歡拉攏孟子在身邊,因為他是讀書人的領袖,代表一種力量,他在哪一國的朝廷,就好像多了一位高級國策顧問,當然有加分的作用,而那個君主也因此可以得到好的名聲。但孟子不願意隨便寄居在諸侯那裡,他認為「士之託於諸侯,非禮也。」 如果一個諸侯失去國家,寄居在別的諸侯國,等將來東山再起時還是諸侯;但是士人沒有土地,一旦寄居就可能一直寄居下去,甚至沒完沒了,讓別人供養一輩子。這等於白白承受別人的恩惠,將來別人很可能要你去做一些事,而報答時也很難考慮是不是合乎道義了。 接著,孟子以子思的故事做為例子。其中,所謂「悅賢不能舉,又不能養也」,提到了兩點,對於賢者的態度:一是提拔任用他,他如果是個有才幹的人,可以好好照顧百姓,當然要大力提拔任用;第二,適當供養他,給他適當的名分,當顧問或當資政都可以。 但是,魯繆公的做法,「可謂悅賢乎」?想想看,子思的年紀比魯繆公大,德行、學問又好,還是孔子的孫子,每天為了一鍋肉,要出門去叩謝,實在太辛苦。所以,賢者所考慮的主要不是生活需求,而是得君行道。這個故事可謂發人深省。 〈10.7〉 萬章曰:「敢問不見諸侯,何義也?」 孟子曰:「在國曰市井之臣,在野曰草莽之臣,皆謂庶人。庶人不傳質(ㄓˋ)為臣,不敢見於諸侯,禮也。」 萬章曰:「庶人,召之役,則往役;君欲見之,召之,則不往見之,何也?」 曰:「往役,義也;往見,不義也。且君之欲見之也,何為也哉?」 曰:「為其多聞也,為其賢也。」 曰:「為其多聞也,則天子不召師,而況諸侯乎?為其賢也,則吾未聞欲見賢而召之也。繆公亟見於子思,曰:『古千乘之國以友士,何如?』子思不悅,曰:『古之人有言,曰事之云乎,豈曰友之云乎?』子思之不悅也,豈不曰:『以位,則子,君也;我,臣也;何敢與君友也?以德,則子事我者也,奚可以與我友?』千乘之君求與之友而不可得也,而況可召與?齊景公田,招虞人以旌(ㄐㄧㄥ),不至,將殺之。『志士不忘在溝壑,勇士不忘喪其元。』孔子奚取焉?取非其招不往也。」 曰:「敢問招虞人何以?」 曰:「以皮冠,庶人以旃(ㄓㄢ),士以旂(ㄑㄧˊ),大夫以旌。以大夫之招招虞人,虞人死不敢往;以士之招招庶人,庶人豈敢往哉?況乎以不賢人之招招賢人乎?欲見賢人而不以其道,猶欲其入而閉之門也。夫義,路也;禮,門也;唯君子能由是路,出入是門也。《詩》云:『周道如底,其直如矢;君子所履,小人所視。』」 萬章曰:「孔子,君命召,不俟駕而行;然則孔子非與?」 曰:「孔子當仕有官職,而以其官召之也。」 萬章請教說:「請問士人不去謁見諸侯,有什麼道理嗎?」 孟子說:「不在職的士人,住在都城的叫做市井之臣,住在鄉村的叫做草莽之臣,都算是百姓。百姓沒向諸侯傳送見面禮而成為臣子,就不敢謁見諸侯,這是禮的規定。」 萬章說:「做為百姓,召他服役,就去服役;國君要見他,召喚他,卻不去謁見,為什麼呢?」 孟子說:「去服役,是正當的;去謁見,是不正當的。再說國君要召見他,為的是什麼呢?」 萬章說:「因為他見聞廣博,因為他賢能。」 孟子說:「如果是因為他見聞廣博,那麼天子尚且不能召見老師,何況諸侯呢?如果是因為他賢能,那麼我不曾聽說過,要見賢能的人竟可以召喚他來的。魯繆公屢次去拜訪子思,說,『古代擁有千輛兵車的國君去與士人交朋友,是什麼情況呢?』子思很不高興,說:『古人有句話,是說國君以士人為師而事奉他,怎能說是與他交朋友呢?』子思所以不高興,難道不是說:『論地位,你是國君,我是臣下,我怎麼敢與你交朋友呢?論德行,那麼你應該把我當老師來事奉,怎麼可以與我交朋友呢?』擁有千輛兵車的國君,要求與他交朋友尚且辦不到,何況召他來見呢?從前齊景公打獵,用旌旗召喚獵場小吏,小吏不肯去,齊景公準備殺他。『有志之士不怕棄屍山溝,勇敢的人不怕丟掉腦袋。』孔子稱讚獵場小吏,是取他哪一點呢?取的是,不是他所應該接受的召喚之禮,就不前往。」 萬章說:「請問,召喚獵場小吏,要用什麼東西呢?」 孟子說:「用皮帽子。召喚百姓用大紅綢做的曲柄旗,召喚士人用有鈴鐺的旗,召喚大夫用飾有羽毛的旌旗。用召喚大夫的旌旗去召喚獵場小吏,小吏是死也不敢去的;用召喚士人的旗子去召喚百姓,百姓難道敢去嗎?何況是用召喚不賢者的禮節去召喚賢者呢?想要見到賢者而不用適當的方式,就像要請人進來卻又關上大門一樣。義行,有如大路;守禮,有如大門。只有君子能夠走在大路上,並且由大門進出。《詩經.小雅.大東》上說:『大路平得像磨刀石,直得像箭;君子所走的道路,百姓也會效法的。』」 萬章說:「孔子,一聽說國君召見,不等車馬駕好就先走。那麼,孔子做錯了嗎?」 孟子說:「那是因為孔子正在做官,有職務在身,而國君是按他的官職召見他的。」 本章顯示古代對「禮」的重視,這也是安定社會的重要條件。齊景公與虞人這一段故事,可參考本書〈6.1〉。 子思對魯繆公的態度,肯定了德行的優越性。有無官位也許要靠繼承或機會,但是有無德行則全在於自己。其中,「奚可以與我友」類似於孔子在《論語.學而》說的:「無友不如己者。」論地位太不平等,除非魯繆公忘記自己是諸侯,完全不擺諸侯的架子。但是這些做大官的人,要他們忘記自己的身分很難,因為他們腦袋裡所想的不外乎是在送往迎來的大場面上,顯示自己如何的位高權重。 現在社會上有一種風氣,大家在聊天時,若五分鐘之內不談到流行的八卦就很難得。有多少人能夠完全就事論事,談些對社會有益的事?如果每次見面都談這麼嚴肅的事,別人見了面也不敢說話了。以現代人的眼光看來,古人有時候也是滿嚴肅與緊張的。 萬章在最後敢於質疑孔子,展現了求知的熱忱。「不俟駕而行」,是孔子很典型的做法,代表他心裡對國君的尊敬。比如,同時有兩個人要去謁見國君,一個人一聽到召喚馬上就出發,另外一個則是慢慢準備才出門,最後兩人同時抵達國君的朝廷,那麼誰比較有恭敬的心呢?當然是立刻走出門的那一人。孔子正是這樣的做法。 〈10.8〉 孟子謂萬章曰:「一鄉之善士斯友一鄉之善士,一國之善士斯友一國之善士,天下之善士斯友天下之善士。以友天下之善士為未足,又尚論古之人。頌其詩,讀其書,不知其人,可乎?是以論其世也。是尚友也。」 孟子對萬章說:「一鄉中的優秀士人,與這一鄉的優秀士人交朋友;一國中的優秀士人,與這一國的優秀士人交朋友;天下的優秀士人,與天下的優秀士人交朋友。認為與天下的優秀士人交朋友還不夠,就再上溯歷史,評論古代人物。吟詠他們的詩,閱讀他們的書,但不了解他們的為人,可以嗎?所以要討論他們在當時的所作所為。這就是與古人交朋友。」 一個人隨著年齡增長,德行與學問不斷增加,逐漸會發現原來的世界變小了。譬如,小學畢業之後,不能老是想著小學考第幾名,因為接著還有中學,中學之後還有大學,匯聚了來自各個鄉鎮、縣市的人。我在耶魯念書時,同班同學裡有愛爾蘭人、加拿大人、澳洲人,我是班上唯一從亞洲來的。遇到的人愈多,自己的心態也要隨之調整。 這一章說的,是與天下的優秀士人交朋友,如果這樣還不夠,再上溯歷史,評論古代人物,吟詠他們的詩、閱讀他們的書,進而討論他們在當時的所作所為,這就是與古人交朋友。 孟子對於傑出的古人,就是想要「尚友」。「尚友」一詞所指,其實是受過教育的人都在做的事,只是成效大小而已。依孟子的言論看來,可以證明他做得很好。 〈10.9〉 齊宣王問卿。 孟子曰:「王何卿之問也?」 王曰:「卿不同乎?」 曰:「不同。有貴戚之卿,有異姓之卿。」 王曰:「請問貴戚之卿。」 曰:「君有大過則諫;反覆之而不聽,則易位。」 王勃然變乎色。 曰:「王勿異也。王問臣,臣不敢不以正對。」 王色定,然後請問異姓之卿。 曰:「君有過則諫;反覆之而不聽,則去。」 齊宣王詢問有關公卿的問題。 孟子說:「大王要問哪一種公卿呢?」 齊宣王說:「公卿還有不同的嗎?」 孟子說:「有不同的。一種是王室宗族的公卿,一種是非王族的公卿。」 齊宣王說:「請問王室宗族的公卿應該如何?」 孟子說:「國君若有重大過錯,他們就要勸諫;反覆勸諫還不聽,就另立國君。」 齊宣王突然變了臉色。 孟子說:「大王不要見怪。大王問我,我不敢不實話回答。」 齊宣王臉色恢復正常,然後問非王族的公卿應該如何。 孟子說:「國君有過錯,他們就要勸諫;反覆勸諫還不聽,就自己辭職離開。」 由本章可見孟子與國君談話時,態度不卑不亢,有話直說,以理服人。既不投其所好,也不委屈自己的學識與理想。讀書人的風格,可謂躍然紙上。事實上,當時的公卿並無具體運作的規則,否則齊宣王也不會提出這個問題了。 孟子的重點在於提醒國君:要認真看待大臣的勸諫。孔子對於「一言足以喪邦」曾說:國君如果只想聽順耳的話,希望大臣都不要違逆他的旨意,那麼國家就難免於滅亡了。(《論語.子路》) 卷十一〈告子篇〉上 〈11.1〉 告子曰:「性猶杞(ㄑㄧˇ)柳也,義猶桮棬(ㄅㄟ ㄑㄩㄢ)也;以人性為仁義,猶以杞柳為桮棬。」 孟子曰:「子能順杞柳之性而以為桮棬乎?將戕(ㄑㄧㄤˊ)賊杞柳而後以為桮棬也?如將戕賊杞柳而以為桮棬,則亦將戕賊人以為仁義與?率天下之人而禍仁義者,必子之言夫!」 告子說:「人性就像杞柳,義行就像杯盤;以人性去做到仁德義行,就像以杞柳去做成杯盤。」 孟子說:「你能順著杞柳的本性去做成杯盤呢?還是要傷害它的本性去做成杯盤?如果要傷害杞柳的本性去做成杯盤,那麼也要傷害人性去做到仁德義行嗎?帶領天下人去毀損仁德義行的,一定是你這種說法啊!」 有人認為告子是孟子的學生,但一般認為應該是朋友,因為做學生的在理論上不可能與老師針鋒相對到這種程度。關於告子,我們所知有限,他在思想史的重要性全在《孟子》這幾章的討論中。前此談過的是他「不動心」的作為。(〈3.2〉) 告子說話很有技巧,尤其是善用比喻。他運用個人的理解,把人性比喻成杞柳樹,義行則像是拿它的枝條來做成杯盤。古代沒有像現代這麼高明的工藝水平,由於杞柳的枝條柔韌,可以編成杯盤之形,再以漆加工,就能製成可用的杯盤。這種比喻容易引起誤解。因為用樹枝來做成杯盤,本來就很彆扭,既要燒又要烤才能繞成固定形狀,確實十分勉強。如果一個人做好事像把樹枝編成杯盤那麼勉強,又何必去做好事呢? 因此,孟子的詰問關鍵是「順」這個字。如果是順著杞柳之性而製成杯盤,也不妨說是順著人性而做到仁義;但是告子的比喻顯然側重於「戕賊」(傷害),或者全靠外力來勉強,用人的力量來改變枝條使它變成杯盤,如此一來,仁義也是戕賊人性而做到的,那麼又何必倡導仁義呢?譬如,年輕人行善,固然是父母期許與老師教導的結果,但是父母與老師如此教導,是順應人性還是傷害人性呢?答案很清楚,是順著人性。若非如此,則離開了父母與老師的視線時,年輕人就不再行善了嗎?或者,一個人若是從小失去父母,也沒有受教育的機會,他就一定不會行善了嗎? 〈11.2〉 告子曰:「性猶湍(ㄊㄨㄢ)水也,決諸東方則東流,決諸西方則西流。人性之無分於善不善也,猶水之無分於東西也。」 孟子曰:「水信無分於東西,無分於上下乎?人性之善也,猶水之就下也。人無有不善,水無有不下。今夫水,搏而躍之,可使過顙(ㄙㄤˇ);激而行之,可使在山。是豈水之性哉?其勢則然也。人之可使為不善,其性亦猶是也。」 告子說:「人性就像湍急的水,在東邊開個缺口就向東流,在西邊開個缺口就向西流。人性沒有善與不善的區分,就像水沒有向東與向西的區分。」 孟子說:「水確實沒有向東與向西的區分,難道也沒有向上與向下的區分嗎?人性對於善,就像水對於向下流。人性沒有不善的,水沒有不向下流的。現在,用手潑水讓它飛濺起來,可以高過人的額頭;阻擋住水讓它倒流,可以引上高山。這難道是水的本性嗎?這是形勢造成的。人,可以讓他去做不善的事,這時他人性的狀況也是像這樣的。」 告子以水來做比喻,認為人性的善或不善全看環境,亦即後天的影響。換句話說,人性並沒有所謂內在善的力量或是善的本性可言。 從孟子的回答「人性之善也,猶水之就下也。人無有不善,水無有不下」一語中,可以清楚地看出儒家的「人性向善論」。許多人只看到「人無有不善」這句話,就說「人性本善」,而忽視了這是一個比喻,必須對照所比的事物來說明人性的狀況。 古人說話比較扼要,試問「水無有不下」的「下」是在描寫水的性還是水的流向?當然是後者。同理,人沒有不「向善」,可以直接說成「人沒有不善」,就好像水沒有不向下流的一樣。 如果人性是向善的,為什麼有人做壞事呢?這就好像水的本性是向下流的,但用手去潑或用竹管去引導,就可以使它向上逆流。換句話說,社會上各種外在的力量,或者說形勢,會影響一個人去做不善的事,於是就會有人做壞事。「為不善」並不是變成不善的人,而是去做不善的事。人性是向善的,但是由於外在的勢力、外在的影響,人就會做出不善的事。 由此可知,順著人性,人可以行善也應該行善;正如水如果順著水性,可以向下流、也應該向下流。這個比喻清楚肯定了「人性向善」。人去做不善的事,主要是「勢」所造成的,亦即受到外在條件的影響。換言之,在正常情況下,人順著本性即可行善。而人若行不善,則是因為情況不正常的緣故。由此可知,善是行動,而非本質,所以不宜說「人性本善」。 本章很重要。孟子認為,如果讓水自然發展,一定是向下流的,而讓人自然發展,一定是向善走的,所以說「人無有不善,水無有不下」,「下」是指水的向,而不是水的性。從這裡還不能體會到「人性向善」的話,那麼要如何才能體會呢? 〈11.3〉 告子曰:「生之謂性。」 孟子曰:「生之謂性也,猶白之謂白與?」曰:「然。」 「白羽之白也,猶白雪之白;白雪之白猶白玉之白與?」曰:「然。」 「然則犬之性猶牛之性,牛之性猶人之性與?」 告子說:「生來具有的,叫做本性。」 孟子說:「生來具有的叫做本性,就像白的東西都叫做白的嗎?」告子說:「是的。」 孟子說:「白羽毛的白,就像白雪的白;白雪的白,就像白玉的白嗎?」告子說:「是的。」 孟子說:「那麼,狗的本性就像牛的本性,牛的本性就像人的本性嗎?」 只就「生之謂性」來說,接近同語反覆,亦即什麼都沒說。所以孟子緊接著會問:「猶白之謂白與?」但是如此一來,凡物皆有本性,我們又何必多此一舉,去討論人性的問題呢?孟子最後的反詰,是提醒告子,要他想一想:難道人與其他動物之間,沒有任何差別嗎? 同語反覆在哲學上有一個特別的詞,叫做套套邏輯(tautology),套套邏輯就是A等於A,白的就是白的,主詞即是述詞,A就是A,B就是B,這等於什麼都沒說。告子說「生來具有的就是本性」,這句話固然是對的,但是並未告訴我們狗與牛有何差異,也無法說明牛與人有何差異。 「人有本性」與「人有什麼本性」,這是兩個不一樣的問題。本章孟子質疑的重點,不在於一樣東西生下來有沒有本性,而在於人的本性到底是什麼? 〈11.4〉 告子曰:「食色,性也。仁,內也,非外也;義,外也,非內也。」 孟子曰:「何以謂仁內義外也?」 曰:「彼長(ㄓㄤˇ)而我長之,非有長於我也;猶彼白而我白之,從其白於外也,故謂之外也。」 曰:「異於白馬之白也,無以異於白人之白也。不識長馬之長也,無以異於長人之長與?且謂長者義乎?長之者義乎?」 曰:「吾弟則愛之,秦人之弟則不愛也,是以我為悅者也,故謂之內。長楚人之長,亦長吾之長,是以長為悅者也,故謂之外也。」 曰:「耆(ㄕˋ)秦人之炙,無以異於耆吾炙,夫物則亦有然者也,然則耆炙亦有外與?」 告子說:「食欲與性欲是人的本性。仁德是發自內在的,不是外因引起的;義行是外因引起的,不是發自內在的。」 孟子說:「憑什麼說仁德是發自內在,而義行是外因引起的?」 告子說:「他年長我便尊敬他,不是我預先就有尊敬他的念頭;就如一樣東西是白的,我就認為它白,這是由於它的白顯露在外,所以說是外因引起的。」 孟子說:「白馬的白,與白人的白沒有區別;但不知道對老馬的尊敬,與對長者的尊敬也沒有區別嗎?再說,所謂義行,是在於長者呢?還是在於尊敬長者的人呢?」 告子說:「是我的弟弟,我就愛他;是秦國人的弟弟,我就不愛他,可見這是由我來決定的,所以說仁德是發自內在的。尊敬楚國人中的長者,也尊敬我自己的長者,可見這是由長者的關係來決定的,所以說義行是外因引起的。」 孟子說:「愛吃秦國人做的燒肉,與愛吃自己做的燒肉,是沒有什麼區別的,其他事物也有這種情況,那麼,愛吃燒肉也是外因引起的嗎?」 很多人認為「食色性也」是孔子講的,其實是出於告子之口。這句話本來沒有什麼錯,所有的生物都有食色之性,但是把它說成人性就不適合了。 「食色性也」,這句話其實是常識,突顯了一切生物共有的特色,人類當然也不例外。《禮記.禮運》上說:「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重點在於:食色是欲,是生物的本能需求,它不足以說明人性相對於其他生物的特別之處。因此,孟子並不就這一點來質疑告子。有趣的是,最後孟子說:「耆炙亦有外與?」意思是:難道這種「食欲」也是外來的嗎?如果承認它是外來的,就與告子「食色性也」的立場無法相容了。 告子與孟子的仁義論 至於「仁內義外」,則是告子著名的主張;而孟子的主張是「仁義皆內」,像惻隱之心、羞惡之心、辭讓之心、是非之心,四心皆內(〈3.6〉)。意思是:由心的這四端,推廣實踐為仁、義、禮、智,這四善皆是由內而發的。 告子主張「仁內義外」。仁是由內而發的,仁代表愛心,我喜歡別人,我就對別人好,這是我自己內心發出來的;但是「義」,一個人該怎麼做,則須判斷外在的情況,所以義是由外而來的。 孟子的「義內」則是認為,不管外在的情況如何變化,義的力量依然是由內而發的,人因而具有道德上的價值,否則,善的行動很可能變成做秀。譬如,如果某個人當著大家的面去攙扶一位老太太,他心裡想的卻是:「我要讓大眾看到我的善行,讓報紙介紹、電視播出,將來我就有機會從政……。」如此一來,就變成幫助別人是另有目的、考慮外在效果的,不一定是由內而發的,這樣的行為就沒有道德價值可言。 什麼是道德價值呢?就是在實踐的時候,改變的不是別人,而是自己;道德由內而發,才能使自己的生命產生變化。 對儒家來說,內心是關鍵,自己的內心主動發出來的力量,久而久之就會改變自己,使自己成為行善的人。反之,如果一向考慮的是外在的效果,那麼即使幫助的人很多,自己內在卻無動於衷,終究還是沒有任何改變。如果人總是考慮有沒有人注意到自己的言行,他就等於與自己脫離了,也疏忽了自己內心的真正要求。 仁義皆發自內心 接著,孟子反問告子:「不識長馬之長也,無以異於長人之長與?」馬與人當然不同,孟子這樣質疑告子,有一點開玩笑的意思。這就像蘇格拉底同很多人談話一樣,他明明知道自己的智慧比別人高,有時候會故意裝傻,開開別人的玩笑。至於後面這句:「且謂長者義乎?長之者義乎?」才是最重要的。義行不在於長者,而在於尊敬長者的人。孟子強調的是尊敬之心由內而發,而告子只注意到外在的因素,這就是兩者的差別。 最後,孟子為什麼反問:「耆炙亦有外與」? 告子前面說「食色性也」,接著再說「仁內義外」,兩者其實是很難聯成一氣的。告子的人性有三種內涵:食、色與仁,但他卻把義說成是外在的。細讀之下,會覺得告子沒辦法去正確分類、掌握重點,思想上顯得不夠縝密。 吃東西的欲望是由內而發的。一個人吃飽的時候,即使給他山珍海味、滿漢全席,也未必能引發其食欲;如果他肚子餓了半天,隨便給點饅頭、稀飯,都會讓他吃得津津有味。可見,一個人要不要吃東西,不是由外在的食物好壞決定的,而是由他本身「是否饑餓」來決定。同樣的,一個人尊敬長者,是因為他有尊敬長者的心做為基礎,當他發現別人是長者時,自然就由這個心表現出尊敬的行為。 孟子認為義行與仁德一樣,都是由內而發的。如果沒有內在的情感,則外在的言行只是偽裝而已。我們又怎麼會把偽裝與做秀的人看成行義的人?反之,以內在為基礎,再表現於外,才是適當的義行。這是讀《孟子》時,必須清楚了解的關鍵——仁是由內而發的,義也是由內而發的。 〈11.5〉 孟季子問公都子曰:「何以謂義內也?」 曰:「行吾敬,故謂之內也。」 「鄉人長於伯兄一歲,則誰敬?」曰:「敬兄。」「酌則誰先?」曰:「先酌鄉人。」「所敬在此,所長在彼,果在外,非由內也。」 公都子不能答,以告孟子。孟子曰:「敬叔父乎?敬弟乎?彼將曰:『敬叔父。』曰:『弟為尸(ㄕ),則誰敬?』彼將曰:『敬弟。』子曰:『惡在其敬叔父也?』彼將曰:『在位故也。』子亦曰:『在位故也。庸敬在兄,斯須之敬在鄉人。』」 季子聞之,曰:「敬叔父則敬,敬弟則敬,果在外,非由內也。」公都子曰:「冬日則飲湯,夏日則飲水。然則飲食亦在外也?」 孟季子問公都子:「為什麼說義行是發自內在的?」 公都子說:「表達我的敬意,所以說是發自內在的。」 孟季子說:「有個同鄉人比你大哥年長一歲,那麼要尊敬誰?」公都子說:「尊敬大哥。」孟季子說:「如果在一起喝酒,要先為誰斟酒?」公都子說:「先為同鄉長者斟酒。」孟季子說:「內心尊敬的是大哥,實際尊敬的卻是年長的同鄉人,可見義行果然是外因引起的,而不是發自內在的。」 公都子無法回答,就把這番話轉告孟子。孟子說:「你可以問:『尊敬叔父,還是尊敬弟弟?』他會說:『尊敬叔父。』你再問:『弟弟擔任受祭的代理人時,要尊敬誰?』他會說:『尊敬弟弟。』你就再問:『那麼,尊敬叔父表現在哪裡?』他會說:『因為那時弟弟處在受祭代理人的地位啊。』你也就說:『因為那個同鄉人也處在該受尊敬的地位啊。平常的尊敬在於大哥,暫時的尊敬在於同鄉長者。』」 孟季子聽了這番話,就說:「該尊敬叔父時就尊敬叔父,該尊敬弟弟時就尊敬弟弟,可見義行果然是外因引起的,不是發自內在的。」公都子說:「冬天要喝熱水,夏天要喝冷水,那麼飲食也是外因引起的嗎?」 「尸」字就是我們現在所說的祖先牌位。以前的祭祀往往是以小男孩或小女孩,做為受祭代理人,也就是說,大家以他代替祖先來接受祭拜。因為祖先的血脈代代相傳,而古代祭祀的時候,總希望有一個真正的人受祭,讓大家有祖先親臨的感受,所以就有「尸」這樣的禮儀衍生出來。有一句成語就叫「尸位素餐」,意即坐在位置上吃白飯,什麼事也不做,這才讓「尸」字成了貶義。 孟季子其人不詳,而公都子是孟子的學生,與孟子所持的理論是一樣的。這一章主要說的就是他們對於「義」的行為,到底是內發還是外發的爭論,兩者互相爭鋒,相當精彩。 儒家的思想談及人性時,覺察人是所有動物裡唯一有可能不真誠的,所以人的真不真誠是關鍵。譬如,一個人天生聰明,但不真誠,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一輩子都在做戲,最後就忘記自己內心真實的情感,連自己是誰都搞不清楚了。 其實,人生的各種行為表現或各種遭遇,往往有如滾滾洪流,自己多半不能做主。為什麼有些人可以稱為「中流砥柱」?為什麼有些人可以做到「眾人皆醉我獨醒」?就是因為這些人可以保持真誠。人要不真誠實在太容易了,有時一不小心就被利益所迷惑,有時忽然念頭轉不過來,就忘記真誠了;不然就是大家說怎麼做,我就跟著去做,或是同流合汙,或是變成鄉愿。所以,儒家思想的重點或第一個立足點,就在於「真誠」。 義行是要付諸行動的,因此必須考量相關條件,比如社會上通行的禮制規定。然而,這種外在的考量並不表示義行就是外因引起的,就像一個人若無食欲,則對任何食物皆無胃口。義行若非由內而發,則它將如無源之水,也就沒有集義、養氣的可能性了。孟子不得不認真辯論,其故在此。 的確,一個人沒有食欲的話,對任何食物都沒有胃口。我自己的生活經驗也是如此:再美味的食物,如果沒有食欲或合適的親友一起享用,就會食而不知其味。大家聚在一起,目的不在吃飯,而在於有什麼生活經驗與個人心得可以分享,這才是重要的。所以,孟子這番話很有道理,食欲以及人的行為都是由內而發的,不然只是虛應故事。 〈11.6〉 公都子曰:「告子曰:『性無善無不善也。』或曰:『性可以為善,可以為不善。是故,文、武興,則民好善;幽、厲興,則民好暴。』或曰:『有性善,有性不善。是故以堯為君而有象;以瞽瞍為父而有舜;以紂為兄之子,且以為君,而有微子啟、王子比干。』今曰:『性善』,然則彼皆非與?」 孟子曰:「乃若其情,則可以為善矣,乃所謂善也。若夫為不善,非才之罪也。惻隱之心,人皆有之;羞惡之心,人皆有之;恭敬之心,人皆有之;是非之心,人皆有之。惻隱之心,仁也;羞惡之心,義也;恭敬之心,禮也;是非之心,智也。仁義禮智,非由外鑠(ㄕㄨㄛˋ)我也,我固有之也,弗思耳矣。故曰:『求則得之,舍則失之。』或相倍蓰(ㄒㄧˇ)而無算者,不能盡其才者也。《詩》曰:『天生烝民,有物有則。民之秉彝(ㄧˊ),好是懿德。』孔子曰:『為此詩者,其知道乎!故有物必則,民之秉彝也,故好是懿德。』」 公都子說:「告子說:『人性沒有善,也沒有不善。』有人說:『人性可以變得善,也可以變得不善。所以,周文王、周武王統治天下,百姓就喜歡善行;周幽王、周厲王統治天下,百姓就喜歡暴行。』」還有人說:『有些人生性是善的,有些人生性是不善的。所以,以堯為君主,卻有象這樣的百姓;以瞽瞍為父親,卻有舜這樣的兒子;以商紂為侄兒,並且以他為君主,卻有微子啟、王子比干這樣的賢人。』現在您說『性善』,那麼,這些說法都錯了嗎?」 孟子說:「順著人性的真實狀態,就可以做到善,這便是我所謂的性善。至於有人做出不善的事,那不是天生資質的過錯。憐憫心,每個人都有;羞恥心,每個人都有;恭敬心,每個人都有;是非心,每個人都有。憐憫心屬於仁德,羞恥心屬於義行,恭敬心屬於守禮,是非心屬於明智。仁德、義行、守禮、明智,不是由外界加給我的,而是我本來就具備的,只是沒有去省思罷了。所以說:『尋求就會獲得它們,放棄就會失去它們。』人與人相比,有相差一倍、五倍甚至無數倍的,就是因為差的人不能充分實現天生資質啊。《詩經.大雅.烝民》上說:『天生育眾多百姓,有事物就有法則。百姓保持常性,所以愛好美德。』孔子說:『這篇詩的作者懂得人生正途啊!有事物就一定有法則;百姓保持了常性,所以就會愛好美德了。』」 公都子大概聽了孟子一些教導,就把各種說法一次提出來,請孟子一一解答。公都子提出了三種主張:第一就是告子說的,「人性沒有善,也沒有不善」;第二:人性可以變得善,也可以變得不善;第三:有些人生性是善的,有些人生性是不善的。 在孟子的回答中,「為善」、「為不善」這兩個「為」字,意思很清楚,代表善、不善是做到或做出來的。所以我一直強調,善、不善不是人本來具有的性質,而是人「做到與否」的善行或惡行,這是非常重要的關鍵,也是我無法同意「人性本善」的原因。人性的善是指要做出來的才叫做善,而做出來的善是順著本性,不善是逆著本性,如此就稱為「人性向善」。 孟子接著說,「惻隱之心,人皆有之;羞惡之心,人皆有之……是非之心,智也」,這句話沒有本書〈3.6〉中講得那麼完整,這可能是在辯解的緣故,因此孟子說得比較急切。我在翻譯時,把「惻隱之心,仁也」譯成「憐憫心屬於仁德」,因為古人說仁也、義也,直接說是不是時,意思也包括屬不屬於。 我這種理解是從「白馬非馬」的論證得來的。白馬、黃馬、黑馬都是「馬」;但說「白馬」時,只有白馬才可以算是;因此可以說白馬不是馬。「白馬不是馬」是對的,因為白馬「不等於」馬。但是白馬「屬於」馬,這是一個簡單的反駁。如果有人說「白馬非馬」,那是詭辯。古人所謂的「是與非」有兩種用法:一是等於與不等於,二是屬於與不屬於。說白馬「不等於」馬,是對的;但是,說白馬「不屬於」馬,那就錯了。在此,當然也涉及對一個概念的定義問題。 一個概念有內含也有外延;內含是它的基本要件,外延是它的應用範圍。馬的外延包括白馬、黃馬、黑馬等等;馬的內含則必須在每一匹馬身上出現;因此,我們可以說「白馬是馬」,但不能說「馬是白馬」;可以說「白馬屬於馬」,而不能說「白馬等於馬」。 同理,說「惻隱之心,仁也」,是說惻隱之心「屬於」仁德,而不是說惻隱之心「等於」仁德。孟子在〈3.6〉清楚指出「惻隱之心,仁之端也」,則是把惻隱之心等同於「仁之端」。若不如此理解,我們就須面對另一個問題:難道「仁之端」等於「仁」嗎?難道心中出現憐憫的情緒,就代表做到仁德的要求了嗎?情況顯然並非如此。 再說,心的四端是指這四者的根源是人心與生俱有的,一般人為何沒有察覺呢?也因此孟子最後要加一句「弗思耳矣」。向內反省自己,覺悟自身的道德主體性,人的行為才有原則可言。 什麼是道德主體性呢?亦即這個道德是要自己決定的,一個人做好事,不是考慮到別人的命令或外在的環境,而是因為自己要自己這麼做的,如此才有道德主體性可言。不能肯定道德主體性,行為沒有原則,就只能隨人俯仰了。 人性是一種力量 仁德、義行、守禮、明智,不是由外界加給我的,而是「我固有之也」,只是沒有去省思罷了。許多人以為孟子談「性本善」,但為什麼一定要加上「本」字呢?孟子從頭到尾都沒有注意到「本」這個字,他所強調的是善行的開端、萌芽,一定要由內而發,這是一種動態的觀點,亦即人性是一種力量,只要真誠就會發現這種力量是由內而發的。只要掌握由內而發這一點,行動起來就有原有本,不會做了一半之後就放棄了。 由內而發,將使自己心甘情願,堅持做下去,這叫做「集義」,該做的事一直做下去,最後就會養成浩然之氣。很多時候,我們做該做的事覺得很累,但是做久了之後,會覺得內心有一種深刻的快樂,感覺到自己問心無愧,心中非常坦然。 如果講「人性本善」的話,人與人應該相等或相同,那麼為什麼表現出來竟有巨大的差別呢?這實在不易解釋,也不合乎實情。講「人性向善」的話,因為有些人沒有注意到內在的要求,只是做著外在的行為,做久了之後,離自己的本性也愈來愈遠,最後出現相差多少倍的情況。很多人之所以會做壞事,就是因為他沒有保持常性,等於是忘記了自己的內在要求,最後就變成「東邊開口朝東流」的情況。 孟子接著引述孔子所說的:「故有物必則,民之秉彝也,故好是懿德。」人即使沒有受過教育,只要他保持自己平常而正常的性格,譬如做事全憑良心,自然就會愛好美德。這種說法也有助於闡明「人性向善」的觀點。 人性論的關鍵 「乃若其情,則可以為善矣,乃所謂善也」,這是整本《孟子》裡談人性論的關鍵。首先,孟子所謂的善是指「可以為善」,可以做到善而不是本來就善。其次,行善的能力,不是由外而來的,而是「乃若其情」所展現出來的。第三,「乃若其情」究竟何意?有的學者認為「乃若」是發語詞或轉語,亦即把「乃若」兩字變成一個詞,並無特別含義,接近白話文中的「至於」。「情」則是指人的真實而言。 如此一來,這句話就被翻譯成:至於人的實質就可以去行善了。這種詮釋雖然不排斥人性向善,但是忽略了孟子一直強調的「順」、「充擴」,也沒有針對本章前半段的質疑,亦即何以人性難以避免環境(或「勢」)的影響?換言之,只有把握了「若,順也」的觀點,才可以避開上述問題。所以,人可能會做壞事,那是外在的影響,而不是本來的問題。 那些堅持人性本善,甚至至善、純善的學者,其理由是:因為天生了人,而天是善的,所以人也是善的;春天到了,萬物化生;但秋冬一到,萬物也會蕭條。所以,我們不要只看事物的一面,整個大地有生有死,風和日麗的時候當然完美;一旦看過颱風之後的景象,就知道天地多麼殘酷了。 古人是希望提倡善的一面,想藉此讓整個社會風氣改善。但我們今天則認為,光有好的願望是不夠的,必須根據生活經驗的累積,進而融會貫通,把握人性的真實狀況,再去勇敢實踐,擇善固執。 〈11.7〉 孟子曰:「富歲,子弟多賴;凶歲,子弟多暴,非天之降才爾殊也,其所以陷溺其心者然也。今夫麰(ㄇㄡˊ)麥,播種而耰(ㄧㄡ)之,其地同,樹之時又同,浡然而生,至於日至之時,皆熟矣。雖有不同,則地有肥磽(ㄑㄧㄠ),雨露之養、人事之不齊也。故凡同類者,舉相似也,何獨至於人而疑之?聖人,與我同類者。故龍子曰:『不知足而為屨(ㄐㄩˋ),我知其不為蕢(ㄎㄨㄟˋ)也。』屨之相似,天下之足同也。 「口之於味,有同耆也;易牙先得我口之所耆者也。如使口之於味也,其性與人殊,若犬馬之與我不同類也,則天下何耆皆從易牙之於味也?至於味,天下期於易牙,是天下之口相似也。唯耳亦然。至於聲,天下期於師曠,是天下之耳相似也。唯目亦然。至於子都,天下莫不知其姣(ㄐㄧㄠˇ)也;不知子都之姣者,無目者也。 「故曰,口之於味也,有同耆焉;耳之於聲也,有同聽焉;目之於色也,有同美焉。至於心,獨無所同然乎?心之所同然者何也?謂理也,義也。聖人先得我心之所同然耳。故理義之悅我心,猶芻豢之悅我口。」 孟子說:「豐年時,青少年大多懶惰;荒年時,青少年大多凶暴,這不是天生資質有如此的不同,而是由於環境深深影響心思的緣故。以大麥為例,播種耙地之後,同一塊土地上,同一個時間種的,都在蓬勃地生長,到了夏至都成熟了。如果收穫有所不同,則是因為土地有肥沃有貧瘠的差異,雨露的滋養以及人工的管理不一樣的緣故。所以,凡是同類的東西,全都是相似的,為什麼一說到人,偏偏要懷疑這一點呢?聖人也是我們的同類。所以,龍子說:『不清楚腳的樣子而去編草鞋,我知道他不會編成草筐的。』草鞋的相似,是因為天下人的腳形是相同的。 「口對於味道,有相同的嗜好;易牙最先掌握了我們口味上的嗜好。如果口對於味道,人人不同,就像狗、馬與人不同類那樣,那麼天下人為什麼都追隨易牙的口味呢?說到口味,天下人都期望嚐到易牙的手藝,可見天下人的口味是相似的。耳朵也是如此,說到聲音,天下人都期望聽到師曠的演奏,可見天下人的聽覺是相似的。眼睛也是如此,說到子都,天下人沒有不知道他俊美的;不知道子都俊美的,是沒有眼睛的人。 「所以說,口對於味道,有相同的嗜好;耳朵對於聲音,有相同的聽覺;眼睛對於容貌,有相同的美感。說到心,就偏偏沒有共同肯定的東西嗎?心所共同肯定的是什麼?是道理與義行。聖人最先覺悟了人心共同的肯定。所以,道理與義行使我的心覺得愉悅,正如牛羊豬狗的肉使我的口覺得愉悅一樣。」 富歲與凶歲代表社會的經濟狀況,將會影響青少年的行為模式,這可以找到很多客觀的資料,譬如,經濟蕭條的時候,青少年就很凶暴,為了幾十塊錢就去搶劫。孟子從未忽視人與環境的互動,進而要人提升自主性,成為不受環境影響的主人。 在今日的台灣社會中,這一點顯得特別困難,每天只要打開電視新聞,很難不受影響。但是人還是要學會排除外界的影響與干擾,讓自己活得更有自主性。如果外在環境都呈現比較負面的訊息,自己就更要建立內心的自信與力量。 同類必有原則相通 以生物學來說,同類都有類似的習性,也就是行為模式,人也應該有類似的習性。譬如,蛇很可怕,但是抓蛇人知道蛇什麼時候會咬人,什麼時候不咬人,咬人時有什麼準備動作,抓起蛇來就很輕鬆;抓鱷魚的人也是因為他懂得鱷魚的習性。 孟子說的同類,並不只是一般人,還包括聖人在內,這就是儒家的觀點。把聖人,亦即完美的人,當作一般人的代表。但聖人不是生下來就成功的,他也是修養一輩子才成聖的,而聖人的修養是順著「向善」到「擇善」,再到「至善」,順著人性的發展,才成為聖人。所以談到人的時候,當然要以聖人做為標準。 「至於心,獨無所同然乎?」這個問題問得好。孟子先說人的各種感官都有一定的要求標準,那為什麼只有心會胡思亂想,好像沒有標準,可以讓人隨心所欲呢?因此,孟子就要強調這個標準,心所共同肯定的是道理與義行。聖人先知道什麼是真誠,引發「人性向善」之後,他就可以一路往上提升,別人就會起而效法。每一個人都是一樣向善的,所以,在遇到理義時,心會覺得愉悅。 心不同於理與義 「謂理也,義也。」的「理」是指合理性,無論是道理、真理或理想,都不能脫離人心的理解能力,對任何言論都要求合理性。這是《孟子》裡第一次出現把理與義二字放在一起,平常講的都是仁與義。 人是理性的動物,有思考能力,這個「理」會讓人心覺得快樂。只要聽到一個人說話有道理,我們就會感到愉悅,願意去認同他,這就是「理」,是就「知」這一方面說的。 其次,「義」是就行為方面來說的,配合知、行兩方面,合稱「理、義」,這也是我個人的心得。孟子常說「仁義」,不然就是「仁、義、禮、智」;現在講理、義,則是分別針對人的知、行兩種能力來說的,道理與義行確實會讓人的心思深感愉悅。我心所悅的是理與義,可見我心並不等同於理與義,由此也不妨肯定人性向善。 〈11.8〉 孟子曰:「牛山之木嘗美矣,以其郊於大國也,斧斤伐之,可以為美乎?是其日夜之所息,雨露之所潤,非無萌(ㄇㄥˊ)櫱(ㄋㄧㄝˋ)之生焉,牛羊又從而牧之,是以若彼濯濯也。人見其濯濯也,以為未嘗有材焉,此豈山之性也哉?雖存乎人者,豈無仁義之心哉?其所以放其良心者,亦猶斧斤之於木也,旦旦而伐之,可以為美乎?其日夜之所息,平旦之氣,其好惡與人相近也者幾希,則其旦晝之所為,有(ㄧㄡˋ)梏(ㄍㄨˋ)亡之矣。梏之反覆,則其夜氣不足以存;夜氣不足以存,則其違禽獸不遠矣。人見其禽獸也,而以為未嘗有才焉者,是豈人之情也哉?故苟得其養,無物不長;苟失其養,無物不消。孔子曰:『操則存,舍則亡;出入無時,莫知其鄉。』唯心之謂與?」 孟子說:「牛山的樹木曾經很茂盛,由於它鄰近都城郊外,常有人用刀斧砍伐,還能保持茂盛嗎?當然,它黃昏晚間在生長著,雨水露珠在滋潤著,不是沒有嫩芽新枝發出來,但緊跟著就放羊牧牛,最後就成為現在光禿禿的樣子了。人們看見那光禿禿的樣子,就以為它不曾長過成材的大樹,這難道是山的本性嗎?就說在人的身上,難道會沒有嚮往仁德與義行的心思嗎?有些人之所以喪失他的良心,也就像刀斧對付樹木一樣,天天去砍伐它,還能保持茂盛嗎?經過黃昏晚間的生長,出現了天剛亮時的清明之氣,他的好惡與一般人相近的也有了一點點,可是他在白天的所作所為又將它壓制消滅了。反覆地予以壓制,他在夜裡滋生的氣息就無法保存;夜裡滋生的氣息無法保存,他就距離禽獸不遠了。人們見他像個禽獸就以為他不曾具有人的資質。這難道是人的真實狀態嗎?因此,如果得到滋養,沒有東西不生長;如果失去滋養,沒有東西不消亡。孔子說:『抓住它,就存在;放開它,就消失;出去進來沒有定時,沒人知道它的走向。』大概說的就是人心吧?」 「平旦之氣」是指在天剛亮的時候,一個人心中所存的清明之氣。在日常生活中,與人接觸多了,往往會忘記自己本來真誠的一面;在睡覺的時候與世界隔絕,又能夠稍稍回復原來的狀態。所以天剛亮的時候,人會覺得有一股清明之氣,是很真誠的屬於人的那種狀態。孟子的比喻很有意思。人睡覺時,沒有理由也沒有必要不真誠,可以面對也必須面對自己了。接下來,孟子所要強調的也是「人性向善」,亦即需要滋養向善的「向」,讓它慢慢實現,實現久了就是「養浩然之氣」。 接著引用孔子的話就更精彩了。孔子之語確實是在描寫人性,但是如果扣緊原文「操則存,舍則亡」一語,提醒我們:第一,人心可存可亡;第二,人心的後面還有一個主體在負責「操」與「存」。然後,人心還會「出入無時,莫知其向」,充滿不確定性,也許正因為人的心並不單純,所以孟子後來會提出「本心」的概念,用以化解此處的疑惑。即使如此,在此還是要預先指出:本心不是本善。關於這一點,稍後的章節會再做說明。 綜而觀之,牛山的比喻所談的當然是人性了。山上本來有花草樹木,後來才被砍光光了。那麼,光禿禿是山的本性嗎?或者,花草樹木的茂盛是山的本性嗎?人性是無法直接拿來做觀察或是做實驗的,所以孟子要藉著上述比喻,描寫人心的情況。 這樣的比喻並不強調簡單的二分法,好像人性不是善的就是惡的。譬如,「嘗美」代表曾經茂盛,亦即本來是善的;「濯濯」代表光禿禿的,亦即現在已成為惡的,那麼到底人性是善還是惡呢?孟子的重點在於:一座山,只要給它機會,總是會有「萌櫱」發出來,這是描述一種力量的狀態;同樣,一個人只要給自己機會,總會有「平旦之氣」或「夜氣」發出來,這也是描述一種內在的趨力,就是要求自己行善的力量出現了。關鍵在於「養」,「養」是指長期的努力過程,唯其如此,才可以成為君子。 山的本性在於「能夠」長出花草樹木,而不在於有沒有花草樹木,重點就在於「能夠」這兩個字。所以我反覆強調人性就是:只要給它機會,一個人就能夠變得真誠,並且真誠地去行善,這不就是「向善」嗎? 〈11.9〉 孟子曰:「無或乎王之不智也。雖有天下易生之物也,一日暴(ㄆㄨˋ)之,十日寒之,未有能生者也。吾見亦罕矣,吾退而寒之者至矣,吾如有萌焉何哉?今夫弈(ㄧˋ)之為數,小數也;不專心致志,則不得也。弈秋,通國之善弈者也。使弈秋誨二人弈,其一人專心致志,唯弈秋之為聽;一人雖聽之,一心以為有鴻鵠(ㄏㄨˊ)將至,思援弓繳(ㄓㄨㄛˊ)而射之,雖與之俱學,弗若之矣,為是其智弗若與?曰:非然也。」 孟子說:「對於大王的不明智,不必覺得奇怪。即使有天下最容易生長的東西,如果曬它一天,再凍它十天,沒有能夠生長的。我與大王相見的次數太少了,我一離開,那些給他澆冷水的人就來了,我對他剛萌芽的一點善心又能怎樣呢?譬如下棋,只是小技術,如果不專心致志,就學不好。弈秋是全國的下棋高手。假使讓他教兩個人下棋,其中一人專心致志,只聽弈秋的講解。另外一人雖然也在聽講,卻一心以為有隻天鵝快要飛來,而想拿起弓箭去射牠。這樣,雖然與別人一起學習,成績卻不如別人,這是因為他的智力不如別人嗎?我會說:不是這樣的。」 一個人表現出「不智」,有兩個原因:一是周圍的人對他一暴十寒,使他無法堅定心志;二是他自己三心二意,不肯認真學習。換言之,「不智」所牽涉的除了難以學會技巧,也包括不能堅持行善在內。 孟子提出下棋的比喻。學習下棋就像讀書一樣。一個人書讀得好,那是因為他生下來聰明嗎?當然不是。以台灣為例,明星學校的高中生為了考上理想的大學,擠進明星科系,而去補習班的人數超過百分之八十以上。換句話說,百分之八十的資優學生不但已進入明星高中,還要進補習班加強,更不用提一般高中的學生,要進補習班的比例了。至於年輕學生是不是喜歡讀書,反而變成另一回事了。 我曾經提倡廣設大學,主要是認為與其讓學生擠進補習班,不但學習的效果不彰,安全方面也令人擔憂,還不如廣開大學之門,使上大學這件事不再困難,讓學生都得到大學基礎教育的薰陶。不過,前提是畢業的門檻一定要提高,才能證明大學教育的真正成效。 當然,身為教師,我的願望還是希望能從各方面激發學生讀書的興趣,而不是以考上某個大學為主要目標,希望讀書的主動權掌握在每個人自己的手中。 〈11.10〉 孟子曰:「魚,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魚而取熊掌者也;生亦我所欲也,義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義者也。生亦我所欲,所欲有甚於生者,故不為苟得也;死亦我所惡,所惡有甚於死者,故患有所不辟也。如使人之所欲莫甚於生,則凡可以得生者,何不用也?使人之所惡莫甚於死者,則凡可以辟患者,何不為也?由是則生而有不用也,由是則可以辟患而有不為也,是故所欲有甚於生者,所惡有甚於死者。非獨賢才有是心也,人皆有之,賢者能勿喪耳。 「一簞食,一豆羹,得之則生,弗得則死,案(ㄏㄨ)爾而與之,行道之人弗受;蹴爾而與之,乞人不屑也;萬鍾則不辨禮義而受之。萬鍾於我何加焉?為宮室之美、妻妾之奉、所識窮乏者得我與?鄉(ㄒㄧㄤˋ)為身死而不受,今為宮室之美為之;鄉為身死而不受,今為妻妾之奉為之;鄉為身死而不受,今為所識窮乏者得我而為之,是亦不可以已乎?此之謂失其本心。」 孟子說:「魚是我所想要的,熊掌也是我所想要的,兩者如果不能一併獲得,就放棄魚而選擇熊掌。生存是我所想要的,義行也是我所想要的,兩者如果不能同時兼顧,就放棄生存而選擇義行。生存是我所想要的,但是我所想要的還有超過生存的,所以不做苟且偷生的事;死亡是我所厭惡的,但是我所厭惡的還有超過死亡的,所以有些禍患我不躲避。如果人們所想要的沒有超過生存的,那麼凡是可以求得生存的方法,哪有不用的呢?如果人們所厭惡的沒有超過死亡的,那麼凡是可以躲避禍患的事情,哪有不做的呢?照這麼走就能保全生命,然而有人卻不去走;照那麼做就能避開禍患,然而有人卻不去做,由此可見,所想要的還有超過生存的,所厭惡的還有超過死亡的。不單單是賢者有這樣的心思,而是每個人都有,只是賢者能不喪失它罷了。 「一筐飯、一碗湯,得到就能活,得不到就餓死,但如果吆喝著施捨給人,就是過路的餓人都不會接受;如果用腳踩過再施捨給人,就是乞丐也會不屑一顧。但是遇到一萬鍾的俸祿,竟不分辨是否合乎禮與義就接受了。一萬鍾的俸祿對我有什麼好處呢?是為了住宅的華美、妻妾的事奉、我所認識的窮人感激我嗎?過去寧可死亡也不接受的,現在卻為了住宅的華美而接受了;過去寧可死亡也不接受的,現在卻為了妻妾的事奉而接受了;過去寧可死亡也不接受的,現在卻為了我所認識的窮人感激我而接受了,這些難道是沒有辦法停下來的嗎?這種情況就叫做喪失了本來狀態的心。」 分辨什麼是「義」? 孟子一開始就點出義行可分大小,一個人可以大義凜然,讓整個社會為之震撼;如果是要個人為小義行犧牲生命,有時候則要考慮周到一點。義行是去做該做的事,但沒有必要輕易犧牲,而是看能不能達到效果。譬如,看到有人掉到河裡,應該去救他,但是如果自己游泳技術很差,就要冷靜衡量。這就好像一杯水怎能澆熄一車的薪火呢? 不過,古往今來有很多例子,顯示確實有許多人可以做到捨生取義。像春秋時代晉國史官寫道:「趙盾弒其君」,權臣趙盾當然不願遺臭萬年,威脅著要把史官殺了,但後者卻不為所動,即使他被殺了,他的弟弟、兒子還是會繼續寫下去。如果史官怕被殺而不寫真話,他就沒有盡到一個歷史記載者的職責,千秋萬世都失去了名譽。每個人都可能有面臨死亡的時刻,重要的是,你是為了什麼而死?如果死的理由正當,亦即死有重於泰山,就不必害怕。 總而言之,由本章看來,「捨生取義」除了要有犧牲的準備之外,最困難的是如何分辨什麼是「義」。也就是說,義行所根據的標準還有討論空間。譬如,現代人生在黃花崗七十二烈士的時代,他會不會去拋頭顱、灑熱血?會不會像林覺民一樣,拋棄新婚的妻子去革命?為了理想而犧牲自我,固然偉大,但必須先肯定那是義行。 順境逆境不失本心 孟子還談及在順境與逆境中的自處之道。 孟子說過「羞惡之心,義之端也」,引申的意思是:逆境容易激發人的羞恥心,而順境容易使人迷惑,以至放棄了平日堅持的原則。孟子連續三次提到「鄉為身死而不受」,代表人應該重視的是內在的價值、人性的尊嚴。 外在的成就,包括住得豪華、妻妾的事奉、天下人都感激你,都是外在的。當我們碰到利害的考慮,就容易忘記本來內心的狀態——要追求善,亦即所謂的向善。古人屬於某個階層或特定團體,或者以家族為主,現代人活在自由開放的社會,由此看來,我們是比較幸福的,更應該經常考慮「什麼才是內在真正的要求」。 在我年輕時,尤其還在讀書期間,同學之間的感情很好,勝過兄弟姊妹,等到進入社會一段時間,因為人與人相處牽涉到成敗、利害,大家合作做事時,往往涉及外在的考慮與各種利害關係,年紀愈長就愈常感嘆:天下有真正的朋友嗎? 真正的朋友,應該沒有利害的考慮,在一起純粹是就個人生命發展的特色來交往,相處的時候覺得很輕鬆。很羡慕《莊子》裡面描寫的幾個好朋友,他們對人生的看法、對「道」的體驗是一致的,然後可以「相視而笑,莫逆於心」。 本心即是向善的力量 關於「行道之人弗受」,《禮記.檀弓》有一段類似的故事:「齊大饑,黔敖為食於路以待餓者而食之。有饑者蒙袂輯屨,貿貿然來。黔敖左奉食,右執飲曰:『嗟!來食!』揚其目而視之,曰:『予唯不食嗟來之食,以至於斯也。』從而謝焉,終不食而死。」這段故事展現了人的獨特尊嚴,亦即寧死也不受侮辱。一人如此並不代表天下人皆會如此;但它肯定了天下人皆「可能」如此。人若不由這一「可能性」去界定人與禽獸的差別,就會失去本心。這裡涉及一種邏輯的思考訓練。 有一個人做到某事,雖然不代表每一個人都會這麼做,但是它卻代表人的可能性,而人生最可貴的就是擁有可能性。一個人因為有可能變成好人,那麼小時候不懂事或一時胡作非為,就有改善的希望,人生也就不會永遠如此了。人若不由這一可能性去界定人與禽獸的差別,就會失去本心。 「本心」是指本然的心,或者心的本來狀態。它是一種固定不移、屬於善的狀態?還是一種充滿敏銳感應的能力,隨時在要求人主動行善的力量呢?這是值得探討的焦點。我主張後面一種:本心是指一種敏感的向善的力量。若不是如此,試問:本心又怎能失去呢? 〈11.11〉 孟子曰:「仁,人心也;義,人路也。舍其路而弗由,放其心而不知求,哀哉!人有雞犬放,則知求之;有放心,而不知求。學問之道無他,求其放心而已矣。」 孟子說:「仁德,是人要保住的心;義行,是人要依循的路。放棄這條路而不跟著去走,喪失這顆心而不知道去尋找,真是可憐啊。一個人,雞和狗走失了,知道去尋找;但是心喪失了,卻不知道去尋找。學習及請教的原則沒有別的,就是找回喪失的心而已啊。」 我一直強調人性「向善」而非「本善」,在這一章又可以找到很好的論證。如果人性是「本善」的話,一旦失去本心,去哪裡找回來?唯有其「向善」,因為它是一種力量,所以失去了還可以找回來,這就像前面說的,只要給它機會,牛山上新的嫩芽又長出來了。人可以立即真誠,反身而誠,那全是因為有向善的力量在心中。 求其放心,保持真誠 孟子在這一章提到「放心」,之後又說「求其放心」,表示心不是固定的東西,心是可以失去,也可以找回的。寵物走失或東西遺失,可以去尋找;心喪失了也一樣可以去尋找。所以,孟子認為人一定要真誠,不真誠就代表本心喪失了。如果你與人來往或處理事情一向都不真誠的話,可能就沒有喪不喪失的問題,只不過長此以往後,偶爾還是會覺得心裡空蕩蕩、茫茫然的。 我相信很多人考大學時都有這種感覺,中間追求的過程很充實,有一個目標值得全力以赴,每天努力奮鬥;一旦考上大學之後,快樂兩三週,反而悵然若失起來。當初可能覺得只要考上大學就沒有什麼問題了,因此心思單純;不料進入大學之後,才發現人際關係更為疏離。根據懷德海(A.N. Whitehead)的說法,中學時代要伏案讀書,每天在書桌前認真苦讀;上了大學就要高瞻遠矚,要抬頭挺胸,看遠一點,思考個人與社會、個人與歷史、個人與宇宙之間的關係。要是沒有這樣的氣魄,在我看來,大學也不過是多浪費四年而已,即使拿到了學位也不代表有什麼成就。 這一章提到的「仁,人心也」,在此所謂的「心」,並非指具體的心臟,而是指心思(主體的覺悟及思考能力),這種心思可以喪失(放其心)也可以找回(求其放心)。那麼是「誰」在喪失及找回呢?為了避免另立一個純粹主體,可以由心之覺與不覺來理解。亦即:心仍是心,若是不覺,則是「放失」;若是覺,則是「求得」。因此,說「仁,人心也」,意即:仁德是人要保住的心;或者說:人心一覺即是仁。 「義,人路也」,這個路當然不是指具體的道路,而是對人的選擇而言,眾多選擇所合成的人生途徑應該以義為依歸。人應該走什麼路,並不表示人在實際生活中會這麼走。正因為如此,孟子才會奔走呼號。由此可見,仁與義固然是由內而發,但同時也需在真實生活中體現出來。 〈11.12〉 孟子曰:「今有無名之指屈而不信,非疾痛害事也,如有能信之者,則不遠秦、楚之路,為指之不若人也。指不若人,則知惡之;心不若人,則不知惡,此之謂不知類也。」 孟子說:「現在有個人,無名指彎曲了不能伸直,既不疼痛也不妨礙做事,但是如果有人能使它伸直,那麼即使要他去秦國、楚國也不嫌遠,這是為了手指不如別人。手指不如別人,還知道厭惡;心思不如別人,卻不知道厭惡,這叫做不知輕重。」 任何有思考能力的人,一定都要找到內在、外在的區別,並且體認自身的價值何在。 一個人的價值不在於開豪華的車或戴名貴的錶。但是,有些人以開名貴的轎車,戴上千萬珠寶,或穿上價格昂貴的衣飾來贏得別人的羨慕,他們以此標準來評斷自己與他人的價值。 事實上,把這些物質表象的東西拿掉之後,一個人還剩下什麼呢?這才是值得思考的。名車、名錶……等等,只不過是由於社會虛華的風氣而讓別人羡慕,變成人與人互相之間製造出來的假象,大家互相稱讚:「你的車真好」,「你的衣服真漂亮」,「你的身材真好」,……直到最後年華老去。可是,這些外在的東西有什麼好比較的呢? 所以孟子說得很有道理。一般人重外輕內,並未察覺心思的可貴。不清楚人生之中何者貴、何者賤,恐怕不只是不知類別高低而已,行為上也將陷於顛倒離奇的窘境。 〈11.13〉 孟子曰:「拱把之桐梓,人苟欲生之,皆知所以養之者。至於身,而不知所以養之者,豈愛身不若桐梓哉?弗思甚也。」 孟子說:「長到一握、兩握粗的桐樹與梓樹,人們如果想讓它們繼續生長,都知道怎麼去培養。至於自身,卻不知道怎麼去培養,難道愛自己還不如愛桐樹與梓樹嗎?真是太不去思考了。」 試想,我們每天花多少時間整理家務、照顧寵物與植物花草,又花了多少時間照顧自己? 要培養自己,確實需要具備一些知識。譬如,除了顧好身體之外,還須注意心智方面的成長,包括接受良好的教育,發展均衡的性格;然後,還須選擇人生的大方向,使自己成為君子等等。 現代人注重外表,也注意養生,對自己的身體用心照顧;為此而花錢費力毫不在乎。但是,多少人會想到自己的心智與靈性也需要培養與愛護嗎?孟子在本章所對照的是桐梓與自己;在自己這一方面,還可以對照身體、心智及靈性。心智與靈性可以統括在「心」這個概念中,亦即除了要真誠引發實踐的動力之外,還須在關鍵時刻捨生取義。論及「捨生取義」就不只是心智層次,而提升到靈性層次了。 〈11.14〉 孟子曰:「人之於身也,兼所愛。兼所愛,則兼所養也。無尺寸之膚不愛焉,則無尺寸之膚不養也。所以考其善不善者,豈有他哉?於己取之而已矣。體有貴賤,有小大。無以小害大,無以賤害貴。養其小者為小人,養其大者為大人。今有場師,舍其梧檟(ㄐㄧㄚˋ),養其樲(ㄦˋ)棘,則為賤場師焉。養其一指而失其肩背,而不知也,則為狼疾人也。飲食之人,則人賤之矣,為其養小以失大也。飲食之人無有失也,則口腹豈適為尺寸之膚哉?」 孟子說:「人對於自己的身體,是每一部分都愛護的。都愛護,就都加以保養。沒有一點點肌膚不愛護,也就沒有一點點肌膚不保養。要檢查他保養得好不好,難道有別的方法嗎?就看他注重哪一部分罷了。身體有高貴部分與卑微部分,有瑣碎部分與重要部分。不能為了保養瑣碎部分而傷害重要部分,不能為了照顧卑微部分而損害高貴部分。保養瑣碎部分的,是平凡百姓;保養重要部分的,是德行完備的人。現在有一位園藝師,放棄了梧桐與楸樹,卻去栽培酸棗與荊棘,那麼他就是個差勁的園藝師。如果保養了一根指頭,卻喪失了肩與背的功能,而自己還不知道,那麼他就是糊塗人了。講究吃喝的人,大家都鄙視他,因為他保養瑣碎部分而錯失了重要部分。如果講究吃喝的人沒有錯失重要部分,那麼他的吃喝難道只是為了保養一點點肌膚嗎?」 分辨大者與小者的本末 人和其他動物最大的差別,在於心,重要的部分莫過於此了。其他如身體的欲望,可以算是瑣碎的部分。這裡的「狼疾人」是指糊塗的人,根本分不清自身重要和不重要的部分,他會為了一根指頭而傷害了肩背。 孟子所說的「小者」,是指口腹之欲;「大者」是指人的心志。這兩者其實不必衝突,但要分辨本末。人不飲食則無法活命,所以保養口腹是「必要的」。所謂「必要」,是說:非有它不可,但是有它還不夠。因此,人還必須同時保養心志,這才是「重要的」。如此一來,飲食的目的就不僅僅是滿足口腹那一點點地方,而是要讓人有體力去實踐理想了。 請注意最後一句話:「飲食之人無有失也,則口腹豈適為尺寸之膚哉?」引申來說,人吃喝難道只是為了肚皮?當然不是。我在美國念書的第四年,晚上都會去一個朋友家裡吃飯。那時朋友的大兒子才三歲,在門口一看到我時就說:「傅伯伯,你又來了。」他母親就會提醒他說:「不可以這樣說,要說『歡迎傅伯伯』。」我在他家吃了半年晚餐,有這麼好的朋友,叫做患難之交。這份恩情可謂點滴在心頭,所以後來只要有機會,我一定好好回報,這就是人與人的相處之道。每一個人的情況不同,人可以吃飽喝足,但不要忘記重要的部分——心。以我當時的情況來說,吃飯是為了繼續念書;念書也是人生「當行之事」之一。 大人與小人 孟子的人性論一再強調:人不可忘記重要的部分,不可失去本心,不可不知輕重分類,不可忘記自覺去思考,這樣就能把重要的部分掌握住了。大人與小人的分別就在這裡。 大人、小人不是指一個人外型大小,而在於他有沒有掌握人的重要部分,如果掌握了,自然就會發展德行。「大人」是指德行完備的人,絕不是生下來就如此。人性是向善的,努力去行善而成為大人,可以把本性表現出來,讓人性的部分充分實現出來;「小人」不是壞人,也不是個子小的人,而是只發展身體方面的潛能——吃喝玩樂、外表光鮮亮麗。小人即使身體長得再高大也沒有用,如果沒有發展人性的向善潛能,就永遠像小朋友一樣幼稚單純,然後這一生都浪費了,而且還會衍生很多問題。 掌握內在的力量 小人會有什麼問題?我們前文裡提到齊宣王「寡人有疾,好色、好勇、好貨」(〈2.3〉、〈2.5〉),小人因為無法向善,就會遇到這些問題。比如「好勇」,就是人與人之間爭權奪利,最後就會互揭傷疤、黑函密告;而「好貨」的情況就更嚴重了,小人可能一聽到利益,不問自己該不該得,就去賺取不義之財。 孔子並不反對賺錢,但是要「見得思義、見利思義」,看到利益時就要想該不該取得。然而,大多數的人都是見利忘義,看到利益就忘記該不該的問題,先拿再說。學習儒家只要把握幾個重要的觀念,拿來做為座右銘,就能夠向善發展。比如公務人員,座右銘用「見利思義」四個字就夠了,不需要其他的勸誡。 一旦牽扯到利害問題,立即要想「該不該」取,隨之可以自我約束。如此將可體驗孟子這些哲學家所說的「人性向善」才是真正的快樂。孟子說過,人生最大的快樂就是:自我反省,發現自己真誠,可以對得起自己的良心,沒有任何事情做錯,也沒有任何事情不合乎道義,那種快樂真是難以想像。年紀愈大,特別是人到中年,真的可以體會到這樣的感覺。有時候早上起來心裡想著,自己有多少存款又有什麼關係?說不定一覺醒來時銀行已經被火燒毀了。更何況金錢能夠當枕頭用嗎?能夠讓人睡得安穩嗎?此時就會覺得外界的名與利,根本是空的。 由此可見,儒家就是要讓人懂得掌握自己內在的力量,這個力量是每一個人都有的,也就是「聖人與我同類」的道理。聖人與我一樣在成長,沒有誰生下來就比較善良的。聖人之所以能成聖,是因為他掌握了人性的重點。理、義讓我們的心覺得快樂,如果能實踐這兩點而快樂的話,所有一切外在的成就都變得次要了,人生的快樂也就由內而發了。 〈11.15〉 公都子問曰:「鈞是人也,或為大人,或為小人,何也?」 孟子曰:「從其大體為大人,從其小體為小人。」 曰:「鈞是人也,或從其大體,或從其小體,何也?」 曰:「耳目之官不思,而蔽於物。物交物,則引之而已矣。心之官則思,思則得之,不思則不得也。此天之所與我者。先立乎其大者,則其小者不能奪也。此為大人而已矣。」 公都子請教說:「同樣是人,有的成為德行完備的人,有的成為平凡百姓,這是什麼緣故?」 孟子說:「順從重要官能的就成為德行完備的人,順從瑣碎官能的就成為平凡百姓。」 公都子說:「同樣是人,有的順從重要官能,有的順從瑣碎官能,又是什麼緣故?」 孟子說:「耳朵、眼睛這類器官不會思考,所以被外物蒙蔽。因此,一與外物接觸,就被引誘過去了。心這個器官是會思考的,一思考就覺悟道理與義行,不思考就無法覺悟。這是天賦予我們的器官。先確立重要的部分,瑣碎的部分就不能取代了。這樣就可以成為德行完備的人了。」 重要官能指的是心,而瑣碎官能代表身體的欲望。孟子把人分為身體與心理兩個層次,譬如,喜歡享受吃喝玩樂,這是身體的層次;想努力奮鬥、好好行善,這是心理的層次。一個人願意行善,並且長期這麼做,需要有一套明確的理解與信念,否則很難堅持下去。譬如,有人每次搭車都想坐著,因為比較舒服,要養其小體,而不想讓座,他就變成平凡百姓(小人)了。唯有追求德行完備,個人的生命潛能才可充分發揮出來。 關於「大體」與「小體」,不是就形體大小而言,而是就其重要與否而言。小體是指身體及其官能,為何不說它重要呢?因為這是人與其他動物所「共有」的,無法由之分辨人的特色。人既然是萬物之靈,那麼足以使他出類拔萃的,才可稱為「大體」,而它顯然是「心」。 靠心知「道」,而後「覺」 孟子所謂「思則得之」,所得的是什麼?是「心」所同然的「理也,義也」(〈11.7〉)。這樣的心是「天之所與我者」;因此價值根源在於心之自覺,而心之所以能自覺,則在天意。提及天(或天意),並未貶損人的尊嚴,反而可以提醒個別的人不可太過主觀,自以為是,甚至狂妄自大、無法無天。 孟子毫不掩飾,他說:「此天之所與我者。」儒家的思想中,怎麼可能沒有天呢?把「天」去掉的話,儒家思想就沒有一個根源了。孔子五十而知天命,碰到危險時,就說「天之未喪斯文也」;孟子也一樣,他說:「天」要治好天下,「當今之世舍我其誰」?所以天給人的最好的禮物,就是讓人有「心」。上天給人類「心」,是要讓這個心去「思」才能夠悟道。心可以思也可以不思,如果不思,代表放棄當人的特權。沒有思慮過的行為,是要負責任的。比如,開車時被抓到違規左轉,不能說「我不知道這邊不能左轉」,這不構成理由。否則,每一個人都可以說:「我不知道員警在這裡」,那豈不是天下大亂了? 這是了解《孟子》的關鍵:「天」賦予我們能夠分辨的「心」,所以說「先立乎其大者,則其小者不能奪也」,人生最重要的就是:要先把握住到底要以什麼做為生命的重心。一個人不一定要飽讀詩書,也不一定要有什麼學問,我們也常看到一些很有學問的人,做人處事完全是背離常道的。因此,最重要的還是把心掌握住。 假設與父母聚餐時,實在饑腸轆轆了,想要大吃一頓,但如果父母還沒動筷子的話,是不是就要忍耐一下?很想吃,代表小體,感受到身體的饑餓,希望好好地吃頓飯,父母卻還沒有開動,心知道自己先享用是不合理的,所以必須忍耐一下。如此一來,就完全不同了,你就成為一個行為合宜的人了。要聽從口腹之欲,抑或是聽從內心的聲音呢?這個例子說明:要靠心才能知「道」,才能夠「覺」,這是很清楚的道理。 〈11.16〉 孟子曰:「有天爵者,有人爵者。仁義忠信,樂善不倦,此天爵也;公卿大夫,此人爵也。古之人修其天爵,而人爵從之。今之人修其天爵,以要人爵;既得人爵,而棄其天爵,則惑之甚者也,終亦必亡而已矣。」 孟子說:「有天賜的爵位,也有人給的爵位。嚮往仁德、義行、忠誠、信實,樂於行善而不疲倦,那是天賜的爵位;做到公卿大夫,那是人給的爵位。古代的人修養他天賜的爵位,人給的爵位自然跟著來了。現在的人修養他天賜的爵位,是要用來追求人給的職位;一旦獲得人給的爵位,就丟棄天賜的爵位,那實在太糊塗了,結果連人給的爵位也一定會失去的。」 天爵是人爵的基礎嗎?事實上,並非所有的人爵皆由天爵而來,修養天爵也未必保證能得到人爵。孟子毋寧是想要強調天爵,也就是「仁義忠信,樂善不倦」,是人人可以取得,並且應該終身堅持的。尤其「樂善不倦」四個字最為關鍵,以此為樂就不會疲倦,代表從內心要求自我向善、行善,所以能夠不覺疲累。有些人穿的、用的全部都是名牌,看起來很「高貴」,其實他連人爵都算不上。因為外在的名牌是用錢堆砌出來的,只要誰有錢就可以營造出來,而真正的高貴應該來自「樂善不倦」的態度與行為。 有了天爵,人爵自然而來的例子也很多。譬如,伊尹樂堯、舜之道,後來商湯就請他當宰相。但如果有了人給的爵位之後,就開始貪汙、腐化,最後弄到根本忘記了前面的天爵,結果形成了禍害。其實,儒家並不反對做官或發財,但是做官發財的前提是要照顧更多的百姓。 做了大官之後,如果好好做事,對百姓真是很大的恩德;用正當的方法賺錢,把企業經營得很好,照顧員工,並且常常做公益事業,這不是很好嗎?孔子說:「富與貴,是人之所欲也。」也說過:「富而可求也,雖執鞭之士,吾亦為之。」都是相關的例子。不過,如果在上位者胡作非為,就「終亦必亡而已矣」了。 〈11.17〉 孟子曰:「欲貴者,人之同心也。人人有貴於己者,弗思耳矣。人之所貴者,非良貴也。趙孟之所貴,趙孟能賤之。《詩》云:『既醉以酒,既飽以德。』言飽乎仁義也,所以不願人之膏粱之味也;令聞廣譽施於身,所以不願人之文繡也。」 孟子說:「想要尊貴,這是大家共同的心願。每個人自己都有可尊貴的東西,只是不去思考罷了。別人所給與的尊貴,不是真正的尊貴。趙孟讓一個人變得尊貴,趙孟同樣可以使他淪於卑賤。《詩經.大雅.既醉》上說:『既有美酒使我陶醉,又有美德使我滿足。』這是說,對仁德與義行感到滿足,也就不羡慕別人的肥肉細米了;美好的名聲與廣泛的讚譽加在自己身上,也就不羡慕別人的錦繡衣裳了。」 「弗思耳矣」一詞,再次提醒我們反省自覺的重要。思考是為了發現自己內在尊貴的部分。人與人相處,有時候只看到別人有福、有貴之處而羡慕別人,甚至因而感到自卑,忘記自己身上還有尊貴的部分,那就是「人人有貴於己者」的意思,也是上一章所謂的「天爵」。 本章提到的趙孟,是晉國正卿趙盾(字孟),他的子孫也都稱為趙孟,是握有大權者的代號,所以後世就用趙孟來代表有權力的人。趙盾是歷史劇「趙氏孤兒」中,程嬰、杵臼所保護的孤兒,後來兩人都為他犧牲了。這樣的犧牲也許在現代不太可能發生,但古人的「忠」有一定的理由,不見得都是愚忠。 《詩經》裡的兩句話則體現了「平行發展」的道理:既有美酒,又有美德。吃飽喝足時,身體感到滿足;但還需要對仁德與義行感到滿足。在社會上,如果對仁德義行感到滿足,每天負責盡職,做該做的事,並因此感到滿足,即使別人養尊處優也不會羡慕,因為自己滿足於美好的德行,快樂是由內而發的。享用好的食物,吃了之後消化,還要再吃,永遠都不會有滿足的時候。相反的,如果有好的名聲,到任何地方都受到欣羨讚美,那種感覺是實至名歸,稍微辛苦一點也是快樂的。 〈11.18〉 孟子曰:「仁之勝不仁也,猶水之勝火。今之為仁者,猶以一杯水救一車薪之火也;不熄,則謂之水不勝火。此又與於不仁之甚者也。亦終必亡而已矣。」 孟子說:「仁德戰勝不仁德,就像水戰勝火一樣。現在實踐仁德的人,就像用一杯水去救一車木柴的火;火沒有熄滅,就說這是水不能戰勝火。這樣就給了不仁德最大的助力,最後連原先的一點點仁德也會喪失的。」 這是成語「杯水車薪」的典故。一杯水怎麼救得了一車木頭所燒的火呢?水可以勝火,但需要相當的數量,若是數量不夠,還是沒有辦法滅火。這句話裡有邏輯的轉折。第一,水能勝火;第二,水代表仁德,火代表不仁德,仁德應該勝過不仁德,所以可說「仁者無敵」,但為什麼好人往往鬥不過壞人? 重點在於,一個人可能只做過一、兩件好事,卻做了許多壞事;或者很多壞人聚在一起,其中只有一、兩個是好人;那麼將因為數量太少而無法達成「以善勝惡」的目標。 在團體裡面,如果只有一、兩個人做好事、堅持原則,譬如,全班都作弊,只有自己不作弊,當覺得自己的堅持沒什麼用,最後也放棄時,結果就無異於給那些不仁德的人很大的藉口,導致當初一點點的仁德也會喪失殆盡了。 所以,人的行善不能只靠一念之轉,而需要長期大量地行仁,才可以勝過不仁。如果行仁者因為缺少恆心與耐力而失敗,將會助長不仁者的氣焰,這是最令人覺得遺憾的。 〈11.19〉 孟子曰:「五穀者,種之美者也;苟為不熟,不如荑(ㄊㄧˊ)稗(ㄅㄞˋ)。夫仁,亦在乎熟之而已矣。」 孟子說:「五穀是各類種子中的精華,如果沒有長到成熟階段,反而比不上稊米與稗子。談到仁德的作用,也在於使它成熟罷了。」 五穀對人而言,是可以食用的美好糧食,五穀未成熟則無法食用。同樣的,仁德未能長期實踐,也無法發出正面的影響力,至於如何才算「熟」,則未必可以找到一定的標準。荑稗本來是給動物吃的,在荒年的時候也可以用來救急;但是五穀沒有成熟的話,連吃都不能吃,甚至比不上荑稗的用處。 「夫仁,亦在乎熟之而已矣」,說得很好,我們往往在做好事時,以為自己做一、兩件好事就可以改變天下,後來一看達不到目標就放棄了。行仁如果是源自人性的內在要求,又豈有半途而廢之理? 「熟」字的意思,代表五穀經過春夏秋冬季節的變化,最後才可供人食用,做好事也是如此,要長期實踐到充滿自信,展現出來之後,別人一看就覺得這個人代表一種力量,因為內外一致,顯示了每一個人內心共同的嚮往,如此才能算是有德行的人。 因此,真正實踐德行的人,一定要多給自己一點時間,不要心急,這是急不來的,藉由不斷行善到達成熟的地步,自然去做的都是應該做的;應該做的都做得很自然,這當然需要長期的努力。人需要與良師益友多交往,這也是不可或缺的,如果沒有志同道合的人共勉,要堅持下去真的談何容易啊。 〈11.20〉 孟子曰:「羿之教人射,必志於彀(ㄍㄡˋ);學者亦必志於彀。大匠誨人必以規矩;學者亦必以規矩。」 孟子說:「后羿教人射箭,一定要求把弓拉滿;學習的人也一定要求把弓拉滿。高明的工匠教導人,一定要用圓規與曲尺;學習的人也一定要用圓規與曲尺。」 每一行都有必須遵守的規則。那麼做人呢?孟子以他的言行,示範了做人的規則,希望天下有志之士共同努力。 每一個時代,身為人師者都有責任,需要具備良好的道德品行,教書時要認真講解、保持耐心,好好回答學生的問題;評分數時不可偏心等等。為人師表並不容易,要靠自我要求,不能遲到、早退,長期下來,這不就是德行嗎?所以只要擔任老師,不管教授的學科為何,都有一套規範與道理,學生由此可以學到真正的知識與能力。 卷十二〈告子篇〉下 〈12.1〉 任人有問屋廬子曰:「禮與食孰重?」 曰:「禮重。」 「色與禮孰重?」 曰:「禮重。」 曰:「以禮食,則饑而死;不以禮食,則得食,必以禮乎?親迎,則不得妻;不親迎,則得妻,必親迎乎?」屋廬子不能對,明日之鄒,以告孟子。 孟子曰:「於答是也,何有?不揣其本而齊其末,方寸之木可使高於岑樓。金重於羽者,豈謂一鉤金與一輿羽之謂哉?取食之重者與禮之輕者而比之,奚翅食重?取色之重者與禮之輕者而比之,奚翅色重?往應之曰:『紾(ㄓㄣˇ)兄之臂而奪之食,則得食;不紾則不得食,則將紾之乎?踰東家牆而摟其處子,則得妻;不摟,則不得妻,則將摟之乎?』」 任國有個人問屋廬子說:「禮儀與吃飯哪一樣重要?」 屋廬子說:「禮儀重要。」 那人再問:「娶妻與禮儀哪一樣重要?」 屋廬子說:「禮儀重要。」 那人就說:「按照禮儀找飯吃,就會餓死;不按照禮儀找飯吃,卻可以吃飽,那麼也一定要按照禮儀嗎?遵守親迎禮,就娶不到妻子;不遵守親迎禮,卻可以娶到妻子,那麼也一定要遵守親迎禮嗎?」屋廬子沒有辦法回答,第二天就去鄒國向孟子轉述這件事。 孟子說:「回答這個問題,有什麼困難呢?不衡量基礎的高低,只比較雙方的末端,那麼一寸長的木塊也可以使它比尖頂高樓更高。金子比羽毛重,難道是就三錢多的金子與一整車的羽毛相比來說的嗎?拿吃飯的重大狀況與禮儀的細節相比,何止是吃飯重要?拿娶妻的重大狀況與禮儀的細節相比,何止是娶妻重要?你回去這樣告訴他:『扭住哥哥的手臂,搶走他的食物,就有飯吃;不扭,就沒有飯吃,那麼就該去扭他嗎?翻過東鄰的牆去摟抱人家的閨女,就可以得到妻子;不去摟抱就得不到妻子,那麼就該去摟抱嗎?』」 「色與禮孰重」的「色」,是指娶妻而言,因為後面舉的例子是娶妻。結婚是正式的禮儀,好色則是比較特殊的用語,在翻譯時,為了與後文聯繫起來,就直接譯成「娶妻」。 「踰東家牆而摟其處子」的「處子」是指閨女,古代的大戶人家是四合院,男子住在東廂,女子住在西廂,因此才有《西廂記》這部小說。一個人可以循著常規,憑父母之命與媒妁之言娶妻,何必做出這種非禮的事情呢?所以孟子這個比喻比較合乎情理。 如果守禮可以達成食與色的需求,誰不樂意遵守?但是人生充滿特殊狀況,這時候就要靠智慧來判斷了。是守禮重要還是吃飯重要?生命十分可貴,儒家重視生命的存在與發展,當然不能為了遵守食、色方面的禮儀就隨便放棄生命,因為生命不只是為了食、色,還有其他更重要的使命,如修德行善以成就君子。 孟子從未反對權衡與彈性,但是必須考慮周全,看所捨與所取是否合宜。許多狀況並無標準答案,人必須學會分辨本末輕重。 〈12.2〉 曹交問曰:「人皆可以為堯、舜,有諸?」 孟子曰:「然。」 「交聞文王十尺,湯九尺,今交九尺四寸以長,食粟而已,如何則可?」 曰:「奚有於是?亦為之而已矣。有人於此,力不能勝一匹雛,則為無力人矣;今曰舉百鈞,則為有力人矣。然則舉烏獲之任,是亦為烏獲而已矣。夫人豈以不勝為患哉?弗為耳。徐行後長者謂之悌,疾行先長者謂之不悌。夫徐行者,豈人所不能哉?所不為也。堯、舜之道,孝悌而已矣。子服堯之服,誦堯之言,行堯之行,是堯而已矣。子服桀之服,誦桀之言,行桀之行,是桀而已矣。」 曰:「交得見於鄒君,可以假館,願留而受業於門。」 曰:「夫道若大路然,豈難知哉?人病不求耳。子歸而求之,有餘師。」 曹交請教說:「每個人都可以成為堯、舜,有這樣的說法嗎?」 孟子說:「有的。」 曹交說:「我聽說周文王身高十尺,商湯身高九尺,現在我有九尺四寸高,卻只會吃飯而已,要怎麼辦才好?」 孟子說:「這有什麼困難?只要去做就行了。如果有個人,力氣提不起一隻小雞,那他就是沒力氣的人;如果說能舉起三千斤的東西,那他就是有力氣的人。既然如此,只要能舉起烏獲舉過的重量,也就可以成為烏獲了。一個人要擔心的,難道是不能勝任嗎?只是不去做罷了。慢慢跟在長輩後面走,叫做悌;快步搶在長輩前面走,叫做不悌。慢慢走,難道是一個人不能做到的嗎?不去做罷了。堯、舜的正途,不過是孝與悌而已。你穿上堯所穿的衣服,說堯所說的話,做堯所做的事,這樣就成為堯了。你穿上桀所穿的衣服,說桀所說的話,做桀所做的事,這樣就成為桀了。」 曹交說:「我準備去謁見鄒君,向他借個住處,希望留在您的門下學習。」 孟子說:「人生正途就像大馬路一樣,怎麼會難懂呢?只怕人們不去尋找而已。你回去自己尋找,老師多得很呢。」 「人皆可以為堯、舜」這句話,應該是曹交(曹國國君之弟)聽別人轉述的,所以他才當面向孟子請益。這句話所肯定的是「可能性」,但是此一「可能性」又是人生的正途,不是可以任人自由選擇的。為了確認此說,必須先有「人性向善」的洞見,使成為堯、舜的可能性由內而發。這是我引申的一個重點,不然是否也可以說成「人皆可以為桀、紂」?當然不可,這是因為「人性向善」,這就是個關鍵。 孟子提到烏獲,他是古代的大力士。「弗為耳」,是指可以做或不做。一個人有沒有力氣是天生的事情,重要的是做不做,舉不起一隻小雞,總還有力氣可以慢慢走在長者後面。 還記得「為長者折枝」與「挾太山以超北海」這兩句話嗎?這是「不為」還是「不能」?孟子講的行善,都是不為,而不是不能。譬如,年輕人有時候個性比較急躁,會搶先走在長輩的前面,其實他應該跟在後面慢慢走,才是合乎體貼與禮讓的要求。 我們有時候不太能拿捏合宜的行為舉止。比如有一次我到某個機關演講,主辦單位的主管們都很客氣,請我走前面,但我是客人,不知道要往哪裡去。其實,他們只要派一位主管在前面帶路,不但盡了地主之誼,也顯示了應有的禮貌。 孟子談的道理,涉及生活中的小事情、小細節,是很容易實踐的。一個人即使手無縛雞之力,照樣可以行善,有時慢慢走就對了。同樣的,要做到孝、悌,就從孝順父母、尊重兄長開始。 由本章看來,有關堯與桀的對比這兩句話,顯示孟子重視「習慣」,只要努力學習與實踐,自然就會轉化自己的生命。 「道若大路然」,意思很清楚:「道」像大馬路一樣。如果朋友一起聊天或旅行,一定可以找到值得學習的部分,看到別人的優點要趕快取法,看到別人的缺點則藉此警惕自己;只要用心觀察,處處可見善行;只要用心反省,一定可以把握由內而發的動力與方向,正如孔子所說的:「三人行必有我師焉,擇其善者而從之,其不善者而改之。」(《論語.述而》) 像孔子這樣的人,確實是「聖人無常師」。我們不一定要刻意找某位老師來學習,因為到處都可以找到老師;只要態度真誠,內心就會在適當的時候發出指示,有如老師在教導一樣。 〈12.3〉 公孫丑問曰:「高子曰:『〈小弁(ㄆㄢˊ)〉,小人之詩也。』」 孟子曰:「何以言之?」 曰:「怨。」 曰:「固哉,高叟之為詩也!有人於此,越人關弓而射之,則己談笑而道之;無他,疏之也。其兄關弓而射之,則己垂涕泣而道之;無他,戚之也。〈小弁〉之怨,親親也。親親,仁也。固矣夫,高叟之為詩也!」 曰:「〈凱風〉何以不怨?」 曰:「〈凱風〉,親之過小者也。〈小弁〉,親之過大者也。親之過大而不怨,是愈疏也。親之過小而怨,是不可磯(ㄐㄧ)也。愈疏,不孝也。不可磯,亦不孝也。孔子曰:『舜其至孝矣,五十而慕。』」 公孫丑請教說:「高子說:『〈小弁〉是小人所作的詩。』是嗎?」 孟子說:「為什麼這樣說?」 公孫丑說:「因為其中有怨恨。」 孟子說:「高老先生對詩的評論太拘泥了!這裡有個人,如果是越國人拉開弓去射他,事後他可以有說有笑地講述這件事;沒有別的原因,只因為與越國人關係疏遠。如果是他哥哥拉開弓去射他,事後他就會哭哭啼啼地講述這件事;沒有別的原因,只因為與哥哥關係親近。〈小弁〉的怨恨,出於愛護親人;愛護親人,就合乎仁德。高老先生對詩的評論太拘泥了!」 公孫丑說:「〈凱風〉這首詩為什麼沒有怨恨之情?」 孟子說:「〈凱風〉這首詩,是寫母親的小過錯;〈小弁〉所寫的卻是父親的大過錯。父母過錯大而子女不怨恨,這是更加疏遠父母;父母過錯小而子女怨恨,這是一點都不能受刺激。更加疏遠父母,是不孝;不能受父母一點刺激,也是不孝。孔子說:『舜是最孝順的人,五十歲了還在思慕父母。』」 〈小弁〉這首詩的背景有兩個說法,比較可取的是:周幽王寵愛褒姒,生了一個兒子,名伯服,但先前的王后也生了一個兒子,名宜臼,已立為太子。後來周幽王要廢除長子宜臼的太子資格,讓褒姒當王后。這首詩就是描寫宜臼對周幽王,也就是子對父的抱怨。 宜臼為什麼抱怨父親?因為他對父親有愛與關懷,自己受委屈是一回事,他是不忍心父親犯錯,結果後來父親變成昏君,西周也滅亡了。所以,抱怨父母有時是合理的,有感情才會抱怨。 善:內心感受、對方期許、社會規範 人與人相處為什麼會有那麼大的態度差別呢?孟子深通人情世故,知道人有感情,恩怨在所難免。以遭人射箭者為例,他對越國人(外國人或敵人)的態度沒有任何期許,所以不覺得難過;但是換成他的哥哥,則因為期許深切而難過不已。 我常常講到人與人相處,首先要考慮的是:內心感受與對方期許。比如,我對哥哥的期許當然是希望他善待我;至於其他人,因為我對他沒有任何期許,所以即使他對我不好,我也不會怪他。同樣的,如果我的老師責備我,我不會怪他,因為我知道他是為我好;但如果是路邊的陌生人責罵我,我可能會馬上翻臉,因為他無緣無故憑什麼責罵我? 〈小弁〉的內容為「父親聽了讒言將傷害自己」,此為人倫大變。〈凱風〉則描寫「兒子盡孝道以安慰、鼓勵母親,希望她不要犯錯」。由此可見,父母並非不會犯錯,子女也並非不該怨恨,而是要在明白事理之後,再做適當反應。 父母的過錯很大而子女不怨恨的話,就表示子女根本不在乎父母;父母稍微做一點壞事,子女就受不了而大罵特罵,這也是不孝順。所以,父母犯小的過錯時,子女要儘量往正面來看,有時要對父母安慰鼓勵;當父母犯大的過錯時,則不妨直接抱怨。父母聽見子女抱怨,也就會收斂。從人之常情來看,這樣的觀點實在是很深刻。 人生之路在於擇善固執,「善」是指我與別人之間適當關係的實現。在判斷適當與否時,要考慮三點:內心感受、對方期許、社會規範。內心感受以真誠為主;對方期許則有賴於溝通;社會規範以禮與法為代表。這三者如果無法協調,則仍以真誠為優先,此即孔子推許舜的理由。 舜是真誠的,他內心真的思慕父母。父母在世的時候,子女彷彿有一個靠山;若是父母不在了,子女就常常覺得茫然。譬如,我父母近幾年過世了,每當我放假想回父母家時,卻發現沒地方可去了,心中頓生茫然之感。雖然母親之前臥病在床三十年,連摸摸我的頭都不容易了,但是看到她人在那兒,心裡就感覺比較安適,好像是我生命的來源還在。如今父母都不在了,總覺得自己好像沒有什麼依靠了。《詩經》上說:「無父何怙?無母何恃?」雖然我已是成年人,仍然會覺得生命蒼涼。像這樣的體驗,父母在世時不會出現。所以,孔子稱讚舜是有道理的。 〈12.4〉 宋牼(ㄎㄥ)將之楚,孟子遇於石丘,曰:「先生將何之?」 曰:「吾聞秦、楚搆(ㄍㄡˋ)兵,我將見楚王說而罷之。楚王不悅,我將見秦王說而罷之。二王我將有所遇焉。」 曰:「軻也請無問其詳,願聞其指。說之將何如?」 曰:「我將言其不利也。」 曰:「先生之志則大矣,先生之號則不可。先生以利說秦、楚之王,秦、楚之王悅於利,以罷三軍之師,是三軍之士樂罷而悅於利也。為人臣者懷利以事其君,為人子者懷利以事其父,為人弟者懷利以事其兄,是君臣、父子、兄弟終去仁義,懷利以相接,然而不亡者,未之有也。先生以仁義說秦、楚之王,秦、楚之王悅於仁義,而罷三軍之師,是三軍之士樂罷而悅於仁義也。為人臣者懷仁義以事其君,為人子者懷仁義以事其父,為人弟者懷仁義以事其兄,是君臣、父子,兄弟去利,懷仁義以相接也,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何必曰利?」 宋牼前往楚國時,孟子在石丘遇到了他。孟子說:「先生要去哪裡?」 宋牼說:「我聽說秦國與楚國在打仗,我打算去謁見楚王,勸說他停戰。如果楚王不接受,我再去謁見秦王,勸說他停戰。兩位君主中,我總會遇到說得通的人。」 孟子說:「我不想問得太詳細,只想知道你的主要觀點。你準備如何勸說?」 宋牼說:「我將說明打仗的不利之處。」 孟子說:「先生的用心固然很好,先生的說法卻行不通。先生用利益去勸說秦王、楚王,秦王,楚王喜歡利益而讓軍隊停戰,這樣也就使三軍將士因為喜歡利益才樂於停戰。做臣子的懷著利益的念頭服事君主,做兒子的懷著利益的念頭服事父親,做弟弟的懷著利益的念頭服事哥哥,這樣會使君臣、父子、兄弟之間完全拋棄仁德與義行,懷著利益的念頭互相對待,如此而國家不滅亡,那是從來沒有過的事情。先生如果用仁德與義行去勸說秦王、楚王,秦王、楚王喜愛仁德與義行而讓軍隊停戰,這樣也就使三軍將士因為喜愛仁德與義行而樂於停戰。做臣子的懷著仁義的念頭服事君主,做兒子的懷著仁義的念頭服事父親,做弟弟的懷著仁義的念頭服事哥哥,這樣會使君臣、父子、兄弟去掉利益的想法,懷著仁義的念頭互相對待,如此而國家不能稱王天下,那是從來沒有過的事情。何必要談到利益呢?」 孟子習慣用二分法:這邊是利益,那邊就是仁義。事實上,人間的事情很少能清楚二分,往往是混在一起的,只是看重點何在。譬如,與別人相處,如果完全談仁義而不考慮利益的話,怎麼可能長久維持?然而也不能完全談利益,那樣就難免勾心鬥角全看可以從中獲得什麼好處,根本不必談道義了。孔子說得好:「見得思義」,只要是該得的,就大方接受,最怕的是見到利益而忘記道義,先拿再說了。 關於宋牼,《莊子.天下》裡描寫:「見侮不辱,救民之鬥,禁攻寢兵,救世之戰。」可見這個人滿好心的,不在乎被人侮辱,百姓有什麼困難他就會去化解,禁止人去攻戰,讓軍隊都解散休息。他是努力讓世界維持和平,是古代很有理想的人,只是他的理想雖高而未必切合實際。如果大家都計較利益,他就很難成功了。相反的,如果能像孟子所說的,講求仁義,每一個人從內在自我反省,從而計較內在的安不安心,這樣雙方就比較可能各退一步,相安無事了。 〈12.5〉 孟子居鄒,季任為任處守,以幣交,受之而不報。處於平陸,儲子為相,以幣交,受之而不報。他日,由鄒之任,見季子;由平陸之齊,不見儲子。 屋廬子喜曰:「連得間矣。」問曰:「夫子之任,見季子;之齊,不見儲子,為其為相與?」 曰:「非也。《書》曰:『享多儀,儀不及物,曰不享,唯不役志於享。』為其不成享也。」 屋廬子悅。或問之,屋廬子曰:「季子不得之鄒,儲子得之平陸。」 孟子住在鄒國的時候,季任代理任國國政,送禮物來結交孟子,孟子收了禮物而沒有回謝。孟子住在平陸的時候,儲子位居齊國相國,送禮物來結交孟子,孟子收了禮物而沒有回謝。後來孟子從鄒國到了任國,前去拜訪季子;從平陸到了齊國,卻不去拜訪儲子。 屋廬子高興地說:「我發現先生的差錯了。」就請教說:「先生去任國時,拜訪了季子;去齊國時,卻沒有拜訪儲子,是因為儲子只是位居相國嗎?」 孟子說:「不是的。《尚書.洛誥》上說:『進獻禮品以禮節為重,禮節如果配不上禮品,就叫做沒有進獻,因為心意不在進獻上。』這是因為他沒有完成那進獻的緣故啊。」 屋廬子聽了很滿意。有人問他這件事,他說:「季子代理國政,不能親自去鄒國;儲子擔任相國,可以親自去平陸。」 「享多儀」的「多」即重,所重視的是禮節。禮節如果配不上禮品,就叫做沒有進獻,因為心意不在進獻上。我們送禮給別人有各種方式,最重要的是心意。季子按照規定不能夠離開他的國都,所以不能親自前往探視孟子,因此孟子接受了禮,後來還去回拜。儲子是宰相,可以來平陸巡視並親自送禮,而他卻不來,所以孟子經過他的國家時就不去看他。 同樣是送禮,孟子對季任與儲子的評價卻有如此大的差異。原因正是:在人與人相處時,除了遵照「禮」的形式之外,還要考慮行動者的內心感受,與受禮者的「對方期許」。這兩人的內心感受,孟子無從得知,但是孟子對兩人的期許不同,則可由常情來判斷。孟子謹慎分辨,因為禮的規範是一絲不苟的,如果守禮可以有彈性的話,那麼什麼作為都可以有彈性、有例外,禮的制訂就失去意義了。 〈12.6〉 淳于髡(ㄎㄨㄣ)曰:「先名實者,為人也;後名實者,自為也。夫子在三卿之中,名實未加於上下而去之,仁者固如此乎?」 孟子曰:「居下位,不以賢事不肖者,伯夷也;五就湯,五就桀者,伊尹也;不惡汙君,不辭小官者,柳下惠也。三子者不同道,其趨一也。一者何也?仁也。君子亦仁而已矣,何必同?」 曰:「魯繆公之時,公儀子為政,子柳、子思為臣,魯之削也滋甚。若是乎,賢者之無益於國也!」 曰:「虞不用百里奚而亡,秦穆公用之而霸。不用賢則亡,削何可得與?」 曰:「昔者王豹處於淇,而河西善謳;綿駒處於高唐,而齊右善歌;華周、杞梁之妻善哭其夫而變國俗。有諸內,必形諸外。為其事而無其功者,髡未嘗睹之也。是故無賢者也,有則髡必識之。」 曰:「孔子為魯司寇,不用,從而祭,燔(ㄈㄢˊ)肉不至,不稅(ㄊㄨㄛ)冕而行。不知者以為為肉也,其知者以為為無禮也。乃孔子則欲以微罪行,不欲為苟去。君子之所為,眾人固不識也。」 淳于髡說:「重視名聲功業的,是為了別人著想;輕視名聲功業的,是為了自己著想。先生的地位在齊國的三卿之中,但是名聲功業方面,上不能輔佐君主,下不能造福百姓,就此辭職而去,有仁德的人原來是這樣的嗎?」 孟子說:「地位卑下時,不以賢者的身分服事不賢的君主,這是伯夷的作風;五次去湯那裡服務,五次去桀那裡服務,這是伊尹的作風;不厭惡昏庸的君主,不拒絕卑微的官職,這是柳下惠的作風。以上三人的作風不同,但方向是一樣的。一樣的是什麼?應該說,就是仁德。君子只要實行仁德就好了,何必要相同呢?」 淳于髡說:「魯繆公的時候,公儀子主持國政,泄柳與子思也都在朝為臣,然而魯國的削弱卻更加嚴重,賢者對國家沒有好處,就像這樣啊!」 孟子說:「虞國因為不用百里奚而亡國,秦穆公用了他就稱霸。可見不用賢者就會亡國,到時候想要削弱辦得到嗎?」 淳于髡說:「從前王豹住在淇水旁邊,河西的人因此而善於唱歌;綿駒住在高唐,齊國西部的人因此而善於唱歌;華周、杞梁的妻子,為丈夫的死而痛哭至極,結果改變了一國的風氣。裡面有什麼,一定會表現在外面。做了一件事而沒有那件事的功效,我不曾見過這樣的情況。所以現在是沒有賢者,如果有,我一定會知道的。」 孟子說:「孔子擔任魯國司寇時,不受重用,有一次跟隨魯君去祭祀,祭肉沒按規定送來,於是匆忙地準備離開。不明事理的,以為他是為了祭肉而離開;明白事理的,認為他是因為魯君失禮而離開。至於孔子,卻是要自己背一點小罪名而離開,不想隨便辭官而去。君子所做的事,一般人本來就不會了解的。」 賢者須得明君支持 淳于髡是齊國大夫,也是當時有名的學者。他為什麼說孟子在三卿之中?古代的三卿有兩種說法,其一:上卿、亞卿、下卿,孟子屬亞卿(亦即次卿)。其二:相、將、客,相是宰相,將是將軍,客是客卿。孟子的身分屬於客卿,沒有什麼實權。既然沒有實權,自然無法有什麼作為,只能提供一些建議,像顧問之類的,最後孟子還是離開了。所以淳于髡故意問他:「仁者固如此乎?」意思是批評孟子只知獨善其身。孟子則認為,必須同時考量其他條件,如君王的支持等。 譬如,孟子提出伊尹為例;商湯發現了伊尹,將他推薦給夏桀,希望夏桀用他之後可以改變夏朝的命運,但夏桀還是沒有好好珍惜人才,所以伊尹五次去湯那兒,五次去桀那兒。在此,他一併提及三位古代賢人:伯夷、伊尹、柳下惠,來說明君子只要實行仁德就夠了,做法又何必相同?每一個人的情況不一樣,一定要他達到什麼成就,那是強人所難。 在堯、舜時代從政,要有成就很容易,但是在桀、紂的時代,做官要有表現太難了,因為做好事很可能受人嫉妒,甚至惹來殺身之禍。 再比如,虞國因為不用百里奚而亡國,秦穆公用了他卻能稱霸。可見國家任用了賢人,雖然國勢愈來愈弱,如果不用的話,恐怕早就滅亡了。國際形勢的變化,與一個國家的治亂是兩回事。在戰國時代,群雄爭霸,如果任用賢者慢慢治國,換一個時代說不定效果很好,但是在戰國時代各國都急於富國強兵,只有你在講信修睦,怎麼來得及呢?孟子於是提出這個看法。 淳于髡的回應也很有意思。華周、杞梁皆是齊國大夫,帶兵攻打莒國時戰死,傳說中他們的妻子聞訊後,對著城牆痛哭,把城牆都哭倒了。淳于髡的意思是說:現在一定沒有賢者,如果有,他一定會知道的。這就等於當面諷刺孟子不是賢者了。 補充一點關於孔子的事蹟。國家在祭禮之後,分送祭肉給大夫是古禮的規定。孔子並未收到祭肉,這證明了國君故意怠慢他,「至於不脫免而行」,「免」是祭祀時的禮冠,孔子連禮冠都來不及脫下就離開了。但是分贈祭肉並不是在祭禮現場,而是在祭後第二天、第三天,所以這句話只是描述孔子因而下定決心去國離鄉了。「以微罪行」,就是故意留下一些口實,以免大家完全怪罪於魯君。 當時,誰能理解賢者的想法?後來幸好有孟子理解。一般人可能都只認為孔子是因為沒分配到祭肉,心裡不愉快就離開了。唯有孟子了解孔子的心意,因為做大臣的總是希望替國君分憂。尤其最後那句「君子之所為,眾人固不識也」,他把淳于髡也列在「一般人」之中。看完這段話之後,實在是大快人心。 〈12.7〉 孟子曰:「五霸者,三王之罪人也;今之諸侯,五霸之罪人也;今之大夫,今之諸侯之罪人也。天子適諸侯曰巡狩,諸侯朝於天子曰述職。春省耕而補不足,秋省斂而助不給。入其疆,土地辟,田野治,養老尊賢,俊傑在位,則有慶;慶以地。入其疆,土地荒蕪,遺老失賢,掊(ㄆㄡˊ)克在位,則有讓。一不朝,則貶其爵;再不朝,則削其地;三不朝,則六師移之。是故天子討而不伐,諸侯伐而不討。 「五霸者,摟諸侯以伐諸侯者也,故曰,五霸者,三王之罪人也。五霸,桓公為盛。葵丘之會,諸侯束牲載書而不歃血。初命曰:誅不孝,無易樹子,無以妾為妻。再命曰:尊賢育才,以彰有德。三命曰:敬老慈幼,無忘賓旅。四命曰:士無世官,官事無攝,取士必得,無專殺大夫。五命曰:無曲防,無遏糴(ㄉㄧˊ),無有封而不告。曰:凡我同盟之人,既盟之後,言歸於好。 「今之諸侯皆犯此五禁,故曰:今之諸侯,五霸之罪人也。長君之惡其罪小,逢君之惡其罪大。今之大夫皆逢君之惡,故曰:今之大夫,今之諸侯之罪人也。」 孟子說:「五霸,是背棄三王理想的罪人;現在的諸侯,是背棄五霸原則的罪人;現在的大夫,是陷害現在諸侯的罪人。天子前往諸侯之國,稱為巡狩;諸侯去朝見天子,稱為述職。春天視察耕種情況,幫助不足的人;秋天視察收成情況,周濟缺糧的人。進入一個諸侯之國,如果土地已經開闢,田野充分整治,老人得到贍養,賢者受到尊敬,傑出人才在朝做官,那麼就有獎賞,獎賞是賜予土地。進入一個諸侯之國,如果土地荒廢,老人被遺棄,賢者被排斥,貪官汙吏在位,那麼就有責罰。諸侯一次不來朝見,就降低爵位;二次不來朝見,就削減封地;三次不來朝見,就派軍隊前去。所以,天子發布命令聲討他的罪狀而不親自征伐;別的諸侯是奉天子之命去征伐而不聲討。 「五霸卻是脅迫一些諸侯去討伐別的諸侯,所以說五霸是背棄三王理想的罪人。五霸之中,齊桓公聲威最大。在葵丘的盟會上,諸侯們捆綁了犧牲,把盟書放在牠身上,並沒有歃血。盟約第一條說:嚴懲不孝的人,不要廢立太子,不要立妾為妻。第二條說:尊重賢者,培育人才,以表揚有德行的人。第三條說:恭敬老人、愛護幼小,不要怠慢來賓和旅客。第四條說:士的官位不能世襲,公職不能兼任,選用士人一定要恰當,不可擅自殺死大夫。第五條說:不要到處修築堤防,不要阻止鄰國來買糧食,不能私自封賞而不報告盟主。盟約最後說:我們這些諸侯在盟會之後,都恢復了友好關係。 「今天的諸侯都違反了這五條誓約,所以說,現在的諸侯,是背棄五霸原則的罪人。助長國君的過錯,這種罪行還算小;逢迎國君的過錯,這種罪行就大了。現在的大夫都在逢迎國君的過錯,所以說,現在的大夫是陷害現在諸侯的罪人啊。」 三王是指夏、商、周三代的開國君主,亦即大禹、商湯以及周文王、周武王。孟子認為,從三王到五霸,到諸侯,到大夫,一代不如一代,理想一再變質,每下愈況。 春秋時代,東周的天子已經沒有什麼力量了,這時五霸都是諸侯,所以說五霸是背棄三王理想的罪人。齊桓公在葵丘(河南考城縣一帶)會盟諸侯,當時不歃血的原因是:相信參與盟會的人不敢背約。 盟約總共有五條,這五條值得重視。把「嚴懲不孝」列為第一點,是因為一個人不孝的話就是忘本,連自己的父母都不孝順,還能夠講信用、守道義嗎?可見古代如何重視孝順了。 最後,說到逢迎是大罪,因為諸侯明明在做壞事,大夫還說他做得好,這等於給做壞事一個理由,那就會愈來愈可怕了。世間最可惡的,就是逢迎拍馬,以合理化的藉口,讓國君以為他的惡行是對的,於是變本加厲,江河日下,往而不返。亂世之人如何自處呢? 人活在世界上,如果只看大的格局,那麼個人的生命就沒有什麼特別的價值了。如果生在亂世,生命無異於一個數字,譬如,這裡死了多少人,那裡傷了多少人,都是一些統計數字而已。人如何讓生命展現內在的尊嚴?這是自古以來所有的哲學家都要思考的。他不是為了討好少數人或是某些階層的人,而是要考慮到所有的人。 所有的人都一樣,從小充滿各種潛能,可以學習也可以理解,而所學習與理解的是否正確,這才是最大的問題。當然,每一個人都可以自認為是正確的,這就需要在理論上說清楚,並且在實踐上加以驗證,看看在驗證之後,是不是可以讓大家都獲得得平安與快樂。 〈12.8〉 魯欲使慎子為將軍。 孟子曰:「不教民而用之,謂之殃民。殃民者,不容於堯、舜之世。一戰勝齊,遂有南陽,然且不可。」 慎子勃然不悅曰:「此則滑釐所不識也。」 曰:「吾明告子。天子之地方千里,不千里,不足以待諸侯;諸侯之地方百里,不百里,不足以守宗廟之典籍。周公之封於魯,為方百里也;地非不足,而儉於百里。太公之封於齊也,亦為方百里也;地非不足也,而儉於百里。今魯方百里者五,子以為有王者作,則魯在所損乎,在所益乎?徒取諸彼以與此,然且仁者不為,況於殺人以求之乎?君子之事君也,務引其君以當道,志於仁而已。」 魯國有意任命慎子為將軍。 孟子說:「不先教導百姓做人處事的道理,就要用他們去打仗,這叫做加害百姓。加害百姓的人,在堯、舜的時代是不被容納的。即使一仗就打敗齊國,收回了南陽,這樣也是不可以的。」 慎子臉色一變,很不高興地說:「這我就不了解了。」 孟子說:「我明白告訴你吧。天子的土地縱橫各一千里,如果不到一千里,就不夠條件接待諸侯;諸侯的土地縱橫各一百里,如果不到一百里,就不夠條件奉守宗廟的典章制度。周公分封在魯國,縱橫各一百里;土地不是不夠,但實際上少於一百里。姜太公分封於齊國,縱橫各一百里;土地不是不夠,但實際上少於一百里。現在魯國有五塊縱橫各一百里的土地,你認為假如有聖王出現,那麼魯國的土地是在應該削減之列,還是在應該增加之列?不費力就把那裡的土地取來併入這裡,有仁德的人尚且不做這樣的事,何況是用殺人來得到土地呢?君子服事國君,只是努力引導他走上正途,立志於行仁罷了。」 本章談及戰爭問題,從其中能看到孟子對戰爭的立場非常明確。 慎子即慎滑釐,是軍事家,資料不詳。應該不是慎到或禽滑釐。根據《莊子.天下》,禽滑釐屬於墨家,慎到則是「棄知去己,而緣不得已,泠汰於物以為道理」,屬於法家。此二人皆非用兵之人。 「不教民而用之」的「教」,不是指訓練作戰,而是朱熹所注:「教民者,教之禮儀,使之入事父兄,出事長上也。」孟子認為,教民的重要性遠遠超過用兵。百姓未受教育,則無法走上人生正途,而這正是所謂的「殃民」。 魯國正如其他存續到戰國時代的諸侯,早已兼併了許多更小的國家。它在春秋時代已兼九國之地,現在「方百里者五」。孟子的意思是,祖先只有五分之一的土地,現在增加了五倍,還不夠嗎?所以他說聖王出現的話,應該會減少魯國的土地,回到原來的方百里就夠了。 最後,孟子說「然且仁者不為,況於殺人以求之乎?」他以前說過:「率獸食人」和「率土地而食人」。為了養肥馬與豬,而把人應該吃的食物餵給動物吃,以致人都瘦得餓死了,這叫做「率獸食人」;為了爭一塊地,殺人盈野,弄得滿山遍野都是屍體,就像是帶著土地來吃人肉,這是「率土地而食人」。這都是孟子的人道主義所不能接受的。 〈12.9〉 孟子曰:「今之事君者皆曰:『我能為君辟土地,充府庫。』今之所謂良臣,古之所謂民賊也。君不鄉(ㄒㄧㄤˋ)道,不志於仁,而求富之,是富桀也。『我能為君約與國,戰必克。』今之所謂良臣,古之所謂民賊也。君不鄉道,不志於仁,而求為之強戰,是輔桀也。由今之道,無變今之俗,雖與之天下,不能一朝居也。」 孟子說:「今天服事國君的人都說:『我能為國君開闢土地,增加財富。』今天所謂的優良臣子,正是古代所謂的殘害百姓的人。國君不嚮往正道,不立志行仁,他們卻設法讓他富足,這等於是讓夏桀富足。他們又說:『我能為國君邀結盟國,每戰必勝。』今天所謂的優良臣子,正是古代所謂的殘害百姓的人。國君不嚮往正道,不立志行仁,他們卻設法為他拚命打仗,這等於是幫助夏桀壯大。順著目前這條路走,不改變今天這種風氣,即使把天下送給他,他也是一天都坐不安穩的。」 孟子一開始就提出夏桀,因為他是不肖國君的代表。國君做壞事而愈來愈富強的話,就成為負面的示範。一個人在社會上做了很多壞事,卻愈來愈有錢有勢,結果會導致社會風氣轉變成:為了有錢有勢,就可以做壞事。反之,如果風氣是做壞事就有惡報,那麼一般人就不敢做壞事了。 良臣與民賊的對比,顯示孟子重視百姓的態度是一貫的。做臣子的,若要免於「富桀」與「輔桀」的惡名,只有努力讓國君「嚮道志仁」,這又談何容易!秦始皇的手下也是人才濟濟,否則怎麼可能統一整個中國?他以武力統一天下之後,擁有許多幹練的大臣,比如李斯,但即使李斯立下極大的功勞,最後還是逃不過悲慘的下場。孟子最後一句話,說的似乎是預言,預告了秦國最後的命運。 由此可見,孟子認為如果沒有推行仁政,即使靠著各種手段得到天下,也難以長期維持太平。平治天下一定要符合人心的需求,人心都安定的話,天下自然就安定;反之,如果人人都存著投機取巧的念頭,人心就跟著飛揚浮躁了。 〈12.10〉 白圭曰:「吾欲二十而取一,何如?」 孟子曰:「子之道,貉(ㄇㄛˋ)道也。萬室之國,一人陶,則可乎?」 曰:「不可,器不足用也。」 曰:「夫貉,五穀不生,唯黍生之;無城郭、宮室、宗廟、祭祀之禮,無諸侯幣帛饔飧,無百官有司,故二十取一而足也。今居中國,去人倫,無君子,如之何其可也?陶以寡,且不可以為國,況無君子乎?欲輕之於堯、舜之道者,大貉、小貉也;欲重之於堯、舜之道者,大桀、小桀也。」 白圭說:「我想採用二十抽一的稅率,你認為如何?」 孟子說:「你的辦法是貉國的辦法,譬如,一萬戶人的國家,只有一個人製作陶器,可以嗎?」 白圭說:「不可以,陶器會不夠用的。」 孟子說:「那個貉國,各種穀類不能生長,只能生長黍;沒有城牆、宮室、祖廟與祭祀的禮儀,沒有諸侯之間贈禮與宴請的往來,也沒有各層官府與官吏,所以徵稅二十抽一就夠了。如今在中國,去掉社會倫常、取消各級官吏,怎麼行得通呢?製作陶器的人太少,尚且不夠國人使用,何況沒有官吏呢?想使稅率比堯、舜的標準更低的,是大貉、小貉那樣的國家;想使稅率比堯、舜的標準更高的,是大桀、小桀那樣的暴君。」 白圭(白丹)曾擔任魏國的宰相,對於築堤治水頗有自信。貉是古代北方的國家。「貉」字有三個意思,一是國家的名字,與「貊」相通,代表國家;其次是一般人常說的「一丘之貉」,念「何」,以貉的習性比喻某些人是同樣低劣,沒有什麼差異;其三是祭祀,念「罵」,出兵打仗的時候要舉行貉祭。 貉國沒有什麼公共設施,也不用蓋宮室、築城牆,但是大國的公眾事務很多,各種禮儀都要花錢,國家沒有這些經費,就無法舉行盛大的禮儀或祭祀等等。 很多人經常批評公務員坐領高薪,但是沒有公務員的話,遇到有關公眾的事務要怎麼辦?比如,百姓碰到風災水災,對於救災只能盡一己的能力,其他方面就束手無策了,此時一定需要整體的規畫與建設。 所以公眾的事務要有人來負責,就要支付這些人薪水,也就是讓百姓來繳稅付錢。堯、舜的標準是十抽一,這是很合理的。治國不能光靠節約,還須注意人倫的需要與文化的發展。 〈12.11〉 白圭曰:「丹之治水也愈於禹。」 孟子曰:「子過矣。禹之治水,水之道也,是故禹以四海為壑。今吾子以鄰國為壑。水逆行謂之洚水。洚水者,洪水也,仁人之所惡也。吾子過矣。」 白圭說:「我治水的成效,勝過大禹。」 孟子說:「你錯了。大禹治水,是順著水性發展,所以他把四海當作蓄水的低坑。現在你卻是把鄰國當作蓄水的低坑。倒流氾濫的水叫做大水,大水就是洪水,這是有仁德的人所厭惡的。你確實錯了。」 大禹活在還是洪荒草昧剛剛開闢的時代,治水更為辛苦,他八年在外,三過家門而不入,造福百姓的功勞十分偉大。 荷蘭是一個低地國,有三分之二的土地低於海平面,一九五○年洪水氾濫決堤,死了一千多人,飽受水災之苦。荷蘭全國幾乎遍布運河、河道,我曾在萊頓大學教書一年,那兒就有兩圈內河道、兩圈外河道。平常看這樣的風景當然很美,有船也有小橋流水,但是一碰上洪水氾濫就險象環生了。所以荷蘭與海爭地,舉世聞名,像三角洲工程之浩大,委實難以想像。但是將來也很可能發生可怕的後果。試想,一旦地球溫室效應造成海平面上升,淹水的後果將不可收拾。 白圭「以鄰為壑」,造成鄰國水災;鄰國如果採用類似方法,則後果又將如何?所以,任何問題若不順著既定條件去疏解,終究會造成災難。 〈12.12〉 孟子曰:「君子不亮,惡乎執?」 孟子說:「君子不講求誠信,還會有什麼操守呢?」 「亮」即守信。《論語.季氏》記載,孔子曰:「益者三友,損者三友。友直,友諒,友多聞,益矣。友便辟,友善柔,友便佞,損矣。」其中的「友諒」,即指交友要講求誠信、說話算話。人生在世如果有所堅持,久之即形成個人的操守,追溯根本則需講求誠信,亦即言行合一、內外一致。 說話算話、不找任何藉口,就叫做誠信。遇到個人利益有所衝突時,是否還能言而有信,甚至為此付出代價,那才是人生的真正考驗。當一個人為了某種目的或想貪圖某種利益,而放棄了誠信,後果就不堪設想了。不過,我們也須記得孟子說的:「大人者,言不必信,行不必果,唯義所在。」(〈8.11〉) 〈12.13〉 魯欲使樂正子為政。 孟子曰:「吾聞之,喜而不寐。」 公孫丑曰:「樂正子強乎?」 曰:「否。」 「有知慮乎?」 曰:「否。」 「多聞識乎?」 曰:「否。」 「然則奚為喜而不寐?」 曰:「其為人也好善。」 「好善足乎?」 曰:「好善優於天下,而況魯國乎?夫苟好善,則四海之內皆將輕千里而來告之以善;夫苟不好善,則人將曰:『訑(ㄧˊ)訑,予既已知之矣。』訑訑之聲音顏色距人於千里之外。士止於千里之外,則讒諂面諛之人至矣,與讒諂面諛之人居,國欲治,可得乎?」 魯國有意讓樂正子治理國政。 孟子說:「我聽了這個消息,高興得睡不著。」 公孫丑說:「樂正子剛強嗎?」 孟子說:「不是。」 公孫丑說:「有聰明謀略嗎?」 孟子說:「不是。」 公孫丑說:「見多識廣嗎?」 孟子說:「不是。」 公孫丑說:「那麼,先生為什麼高興得睡不著?」 孟子說:「他這個人,喜歡聽取善言。」 公孫丑說:「喜歡聽取善言,就夠了嗎?」 孟子說:「喜歡聽取善言,以此治理天下都還有餘,何況治理魯國?如果喜歡聽取善言,那麼四處的人都會從千里之外趕來把善言告訴他;如果不喜歡聽取善言,那麼人們就會模仿他說:『呵呵,我早就知道了。』那種腔調臉色就會把別人拒絕在千里之外了。士人在千里之外止步不來,那麼進讒言及當面奉承的人就會來了。與進讒言及當面奉承的人相處,要想把國家治理好,辦得到嗎?」 我們常說的「拒人於千里之外」,就來自本章。國君身邊總要有人伺候,說真話的大臣可以直接說出建議,由於非常直率,有時候忠言逆耳,不太好聽;至於逢迎者,則喜歡當面說好話,曲意奉承。國君想要治好國家,就要任用忠言者。像古代的御史大夫,直言敢諫,就是要把國君的毛病挑出來,希望他能改善。但是誰喜歡聽逆耳的話?連一般人都難以接受了,何況是有權力的人?誰不喜歡聽別人諂媚自己?不過,一旦士人止步,進讒言者和阿諛奉承者就會趨之若鶩了。 公孫丑所問的「強、有知慮、多聞識」,應該是當時政治界所推崇的條件,而樂正子皆未達到高標準。孟子所取的只有一點,就是他「好善」。人若好善,則不斷在成長之中,前途不可限量。集合天下人的善,治國又有何困難? 《孟子》之中談到人生修養的地方很生動,比如「禹聞善言則拜」、「子路聞過則喜」,這都太難做到了。平常若是聽到別人談論我們的過失,就想盡辦法辯解或找藉口,這是人性的弱點。但如果順著人性的弱點走下去,人生將會毫無希望,最後只能沉溺在既有的成就裡,無法再創新局。 人的生命有一個特色,就是不能停下腳步,一停下來就會變得重複而乏味。人生有許多苦,而這一點是最苦的。生命的本質,就是要求一個人不斷地自我超越,如果做不到而停了下來,就會覺得迷茫:這是我嗎?我這一生就是如此嗎?就好像在等待結局的到來一般! 〈12.14〉 陳子曰:「古之君子何如則仕?」 孟子曰:「所就三,所去三。迎之致敬以有禮;言,將行其言也,則就之。禮貌未衰,言弗行也,則去之。其次,雖未行其言也,迎之致敬以有禮,則就之。禮貌衰,則去之。其下,朝不食,夕不食,饑餓不能出門戶,君聞之,曰:『吾大者不能行其道,又不能從其言也,使饑餓於我土地,吾恥之。』周之,亦可受也,免死而已矣。」 陳子請教說:「古代的君子要怎麼樣才出來做官?」 孟子說:「做官有三種情況,辭官也有三種情況。國君接待他,非常恭敬而有禮,又準備照他所說的去實行,那就做官。國君的禮貌沒有衰減,但是卻不再照他所說的去做,那就辭官。其次,國君雖然沒有照他所說的去做,但是仍然恭敬有禮地接待他,那就做官。一旦禮貌衰減了,就辭官。最下一等的情況是,早上沒飯吃,晚上也沒飯吃,餓得連大門都出不去,國君知道了,說:『我在大政上不能實行他的主張,又不能聽取他的言論,使他在我的國土上挨餓,對此我覺得可恥。』於是周濟他。這也是可以接受的,只求免於一死罷了。」 綜觀這三種情況,可知君子完全處於被動,端視國君的誠意來決定是否做官,實在無可奈何,「免死而已矣」一語,最能描寫古代讀書人的委屈。讀書人除了做官,幾乎沒有什麼謀生之道。古代由於讀書人較少,服務公職的機會也較多。有些人只是奉公守法,做個基層公務員;有些人才幹卓越,可以步步高升;像孟子這樣的思想家,有辦法提出一套治國方案的,就希望得君行道了。在讀《孟子》時,可以欣賞他的哲學洞見,卻不宜感染他的傲骨與傲氣,好像任何一個讀書人一出馬,就立刻要匡濟天下似的。 〈12.15〉 孟子曰:「舜發於畎畝之中,傅說(ㄩㄝˋ)舉於版築之間,膠鬲舉於魚鹽之中,管夷吾舉於士,孫叔敖舉於海,百里奚舉於市。故天將降大任於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所以動心忍性,曾(ㄗㄥ)益其所不能。人恆過,然後能改;困於心,衡於慮,而後作;徵於色,發於聲,而後喻。入則無法家拂(ㄅㄧˋ)士,出則無敵國外患者,國恆亡。然後知生於憂患而死於安樂也。」 孟子說:「舜在田野之中興起,傅說從築牆的勞役中被提拔出來,膠鬲從魚鹽販子中被提拔出來,管夷吾從獄官手中被提拔出來,孫叔敖從海邊被提拔出來,百里奚從市場中被提拔出來。所以,天準備把重大任務交付這個人,一定要先折磨他的心志,勞累他的筋骨,饑餓他的腸胃,窮盡他的體力,使他的所作所為都不能如意,這樣就可以震撼他的心思,堅忍他的性格,由此增加他所缺少的才幹。人們總是犯了過錯,才有機會改正;心意受限制,思慮受阻礙,才會發憤振作;表現在臉色上,發抒在言語中,才會被人了解。一個國家,在內沒有遵守法度的大臣與輔佐君主的士人,在外沒有敵對的國家與外患的威脅,那就遲早會滅亡。然後就可以明白憂患中能獲得生存,安樂中會遭致滅亡的道理了。」 這是非常重要的一章,等於是總結性的說法。孟子與許多哲學家一樣,喜歡採用歸納法,先列舉一些個案,再歸納出一套理論,然後希望這套理論具有解釋人生的功能。許多哲學家也是如此,先從經驗上找到眾多個別的材料,再綜合成一個共同的看法,然後用它來解釋往後的經驗。 舜以前做過農夫,在驪山下耕田,他和所有的農夫都相處得很好。堯設法去田間找他,讓他從平凡的生命裡提升;傅說是商王武丁夢見的聖人,當時他正在受刑築牆,後來成為宰相,商朝大治;膠鬲曾為商紂之臣,據說是周文王發掘的人才;管夷吾(管仲)跟隨公子糾失敗,公子糾被殺之後,魯國就把管仲關起來,後來有賴鮑叔牙推薦,成為齊桓公的宰相;孫叔敖原先住在海邊鄉野的地方,曾任楚國令尹(宰相);而百里奚的故事前文已講述過,就是後來的「五羖大夫」。 動心忍性,創造生命深度 這些人物有個共通點,就是當他們接受重任之前,一定經歷了身心方面的磨練。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之外,最重要的就是心志的磨練了,也就是有志而不得,心想而事不成。人最怕少年得志,尤其很多年輕人一得志就開始驕矜自滿,不知天高地厚與「動心忍性」。心性沒有受到震撼的考驗,是不可能成長的。 唯有在困境的磨練中,才能堅忍其性格,才會有內涵與深度,將來遭遇逆境時可以撐得住,亦即由此增加了自身所缺少的才幹。孟子如果沒有親身的體驗,恐怕講不出這番話。由此可見「孟母三遷」、「子不學,斷機杼」的故事,都有可能是事實。我們可以想像,孟母個性剛烈,教育小孩全力以赴。孔子三歲時,父親就過世了,他的母親當時不過二十歲左右,帶著獨生子回娘家,辛苦養育,但她能夠撐過去,也因此孔子的一生才能夠為了理想而百折不回,「知其不可而為之」。如果沒有經過那種考驗,將來怎麼可能頂天立地,面對各種困難?所以在教養孩子時,不必過度保護,讓他們接受一些考驗,使他們內在的力量逐漸成長,方可成大器。 「生於憂患而死於安樂」一語,提醒我們人生的經歷多半是憂患,即使偶有安樂,也不可耽溺其中。這種想法並非悲觀主義,而是勉勵人要在憂患中自得其樂,如孔子、顏淵、孟子之所為。 冥冥之中有主宰 由本章可見,「天將降大任於是人也」一語是最好的勵志名言。姑且不論天如何降下大任,每一個人的潛能都十分豐富,善加錘鍊都可以成才。孟子特別提出「天」,可見他相信冥冥之中仍有一個主宰,我們也許不清楚這樣的「天」究竟為何,卻不宜把它當作虛字。 許多儒家學者談到這一段時,都不願意認真思索「天」,認為人只要靠自己的力量努力奮鬥就可以了,與天何干?但孟子卻非講「天」不可,否則,所有的責任與使命都是自己想像出來的,可有可無的。孔子曾說:「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論語.為政》)可是他為什麼還宣稱「五十而知天命」(同上)呢?正是因為他相信自己的生命有一個目標、理想,而這並非自己隨便想出來的。如果人可以任意設定自己的天命,那麼別人也可以為自己設定不同的天命,甚至是相反的理想,如此一來,天下必定大亂,找不到任何方向了。 《中庸》上說:「唯天下至誠,為能盡其性,能盡其性則能盡人之性,能盡人之性則能盡物之性,能盡物之性則可以贊天地之化育,可以贊天地之化育,則可以與天地參矣。」前提是「唯天下至誠」。人抵達最真誠的時候,就會發現,人類不過是我心的發用而已,萬物不過是我的身體而已,最後則是變成天地與人合作,開創了一個不凡的世界。 〈12.16〉 孟子曰:「教亦多術矣,予不屑之教誨也者,是亦教誨之而已矣。」 孟子說:「教育的方法是很多的,我對一個人不屑於去教導,就已經是教導他了。」 「不教之教」也可能使受教者覺悟自己的過失。《論語.陽貨》有一段資料:「孺悲欲見孔子,孔子辭以疾。將命者出戶,取瑟而歌,使之聞之。」可以為證。 受教者遭到拒絕,就會省思:為什麼老師不願教我?是我資質太差,還是誠意不足?或者是我的言行犯了極大的過錯,以致老師對我不滿?既然如此,我是否應該先改善自己?如此一想,也算是接受老師的教誨了。 卷十三〈盡心篇〉上 〈13.1〉 孟子曰:「盡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則知天矣。存其心,養其性,所以事天也。殀(ㄧㄠ)壽不貳,修身以俟之,所以立命也。」 孟子說:「一個人,充分實踐他內心的要求,就會了解他的本性。了解他的本性,也就會了解天了。保存他內心的原狀,養育他的本性,就是事奉天的正確方法。短命與長壽都不改變態度,修養自己來等待任務,就是建立使命的正確方法。」 〈盡心〉是《孟子》全書七篇中,唯一不以人名為篇名的。單單「盡心」一詞,就饒富深義,值得仔細推敲。我們先由結語的「立命」談起。 立命即使命 「立命」即使命,是要把命運轉化成為使命。譬如,孔子「五十而知天命」,天命就是自覺有一種使命,而其來源是天。 使命,一般來說有三種: 第一種是百姓的任命。譬如,百姓選我當總統,是大家要我來服務,所以使命是群眾給我的。但是這種使命可能會改變,每隔幾年重新選舉一次,使命就改變了。第二種是自己給自己的。譬如,我從小立志要當總統,因為想藉此替百姓服務。第三種是自己發現有一種使命,但是它並非我給自己的目標,也不是別人所賦予我的,而是自覺有一種使命,而其來源是天。 孔子到五十歲才領悟這種天命,他出來做官就是實行天命的一種手段。他在五、六年後開始周遊列國,也是實行天命的另一種手段。更進一步,孔子「六十而順天命」,可見他的使命感來自於知識份子的覺悟。意思是說,他學得許多知識,把《詩》、《書》、《禮》、《樂》、《易》全部讀通了,溫故而知新,明白人的生命應該如何發展。如果只有他一個人懂得如何治國平天下,他就有責任出來讓這個社會變得更好,這種使命感是自己覺悟的,其來源是天。 儒家從孔子開始,就面對了「命運」與「使命」這兩條路線的激盪與衝突。命運挫折人的意志與抱負,但使命則另闢天地,使人「知其不可而為之」,依然可以堅持奮鬥,並且活得坦蕩快樂。 向善、擇善、至善 先就語意上分析「盡其心者,知其性也」一語。一般人如果想要「知」其性,就是了解自己的本性,只有一個方法,就是「盡」(充分實踐)其心。這是我們常常說的:一個人只要真誠,就會發現內心有一種力量。真誠就是「盡其心」唯一的方法。 既然要「盡其心」,則此心一定在發出各種要求,等待被充分實踐,而這正是指「心之四端」:惻隱、羞惡、辭讓、是非。因此,心就是「不斷在發出要求的動力狀態」,也就是顯示為人性向善的「向」字,但是有一個前提,即是真誠。人只要真誠,就會發現內心一直在要求自己去做該做的事。 那麼,依此所了解的本性是什麼呢?是向善的。接著,如果追問這種向善的本性之根源,則答案是「天」。換言之,是天給了人向善之本性,然後人生之道自然是「擇善固執」,並且最後的目的是「止於至善」,亦即天人合德。天給人向善的本性,而「止於至善」就是一個人的努力與天的要求符合,配合在一起。由此形成系統,亦即由向善、擇善到至善。「殺身成仁」與「捨生取義」都在此找到了根本的理由,因為「仁」與「義」代表善,一個人能「殺身」及「捨生」,最後卻是實現了善,「止於至善」,死得其所,所以沒有任何遺憾。這就是儒家思想。孟子簡單幾句話,就把整個系統呈現出來了。 盡心、知性、知天 「存其心,養其性」的「存」字,是因為心可能被喪失(放其心);可存可失之心不能處於固定本質的狀態,而必須是動態的活潑力量,所以譯文說「保存他內心的原狀」時,「原狀」是指活潑的力量而言。其次,「養育他的本性」,清楚顯示本性不是圓滿自足的,必須不斷以實際的善行(仁、義、禮、智)去培養充擴。 做到這兩點,則是事天的正確方法。「事」這個字只有用在下對上,譬如:事父母,事君主。試問:人為什麼要事天?孟子繼承孔子的思想與信仰,認為天是萬物的至高主宰。但是,他同樣也不強調對待天的具體的宗教儀式,而是要善待天所給人的本性,由此奉行天的旨意。正因為有「事天」的概念,孟子一方面不會自我膨脹,說出狂妄的話,他即使在宣稱「舍我其誰」時,也以「天……欲平治天下」(〈4.13〉)為前提。 「盡心」、「知性」、「知天」,經過孟子如此的解釋之後,這個天的概念顯得一點都不神祕。只要一個人真誠對自己的生命負責,就會發現有一個超越界,承認有一個這樣的「天」,生命境界就全然改觀了。 〈13.2〉 孟子曰:「莫非命也,順受其正;是故知命者不立乎巖牆之下。盡其道而死者,正命也;梏桎死者,非正命也。」 孟子說:「沒有一樣遭遇不是命運,順著情理去接受它正當的部分;因此,了解命運的人不會站在傾斜的危牆底下。盡力行道而死的,是正當的命運;犯罪受刑而死的,不是正當的命運。」 「莫非命也,順受其正」這一點最重要。「順受其正」不是指逆來順受,而是說:順著情理去接受它正當的部分。 面對命運只能順從情理,即人情世故的一般情況的發展。至於「正」是指正命,即命運的正當部分或者正當的命運,可以配合使命(亦可稱為天命)來理解。比如我家今天遭小偷了,而全台北市居家遭竊的機率是百分之二十,那麼我的遭遇就是合理的,我就接受它,不要有強烈的情緒反應。 所謂的「正」,顯然是由天對人性的要求而言。「盡其道而死者」則是捨生取義的另一種說法。「道」是我們常常說的正當的路,該做的事。該做什麼事,就盡自己的力量去做,由此而犧牲的話,就是「捨生取義」。 〈13.3〉 孟子曰:「求則得之,舍則失之,是求有益於得也,求在我者也。求之有道,得之有命,是求無益於得也,求在外者也。」 孟子說:「尋求就會得到,放棄就會失去,這種尋求是有益於得到的,因為所尋求的在我本身之內。尋求它有方法,得到它靠命運,這種尋求就是無益於得到的,因為所尋求的在我本身之外。」 什麼是一個人只要尋求就會得到的呢?你想做好人就可以做到,因為做好人的根源在內心,而人性向善。但是尋求外在的富貴,卻是怎麼去求,也未必有用。譬如,一個人很想發財而去買彩票,怎麼買都無法保證中獎,有的人買二十萬元才中了四百元,這就說明所求的在外,沒有任何保證。 反之,一個人所求的在內,譬如,想提高自己的人格水平,或知識技能,那麼只要認真去求就可以得到。去求一些只要自己願意就可以做到的,不是很好嗎? 本章的「求則得之」,所指的是一個人可以做到的仁、義、禮、智;而「得之有命」,所指的是世間的富貴榮華,這些是不能強求的。 〈13.4〉 孟子曰:「萬物皆備於我矣。反身而誠,樂莫大焉。強(ㄑㄧㄤˇ)恕而行,求仁莫近焉。」 孟子說:「一切在我身上都齊備了。反省自己做到了完全真誠,就沒有比這更大的快樂了。努力實踐推己及人的恕道,就沒有更近的路可以達到仁德了。」 「萬物皆備於我矣」,意即:要走上人生正途,或者要完成人生目的所需要的一切,其實就是我與生俱有的向善之性,只要存養充擴之,人生還有什麼欠缺的呢?配合孟子前面說過的存養充擴,就知道人本來都有這個根源,只要努力存養充擴,內在的資源就會圓滿俱足,但這並不表示人一生下來就已經本善了,而是行善所需要的條件,像心的四端,是早就具備的了。 很多人誤會這句話的意思,因為無法了解萬物包括樹木、花草、太陽、月亮……這些如何可能具備在人的身上?於是,宋、明哲學家就把這句話講成「萬物之理皆在我心」,意即只要人願意的話,就可以了解宇宙萬物的道理。譬如,人了解「水向下流」、「地球繞太陽轉」的道理,代表這些道理已經在他心中。這種解釋顯然不合情理,因為「一切在我身上都齊備了」,代表我對萬物沒有任何需求,我做為人所需要的全都齊備了,內在的條件已經足夠,不必再向外追求。孟子這句話是為了強調我無所欠缺,而不是萬物之理在我心中。 「反身而誠」的「誠」字,是指我的心不受遮蔽及扭曲,可以內外如一,做一個真實的人。這種快樂由內而發,源源不絕,確實無可比擬。顏淵之所以居陋室而不改其樂,就是因為「反身而誠」,問心無愧,沒有做任何不該做的事,起心動念都是正當的,過他應有的生活,這樣本來就會快樂。 最後,「強恕而行」的「恕」字,說明了「恕」與「仁」的關係:「恕」落實在人我之間,所以要推己及人;「仁」則出於對自己的要求,要回應那恆存的惻隱之心。這兩者在根本上是不可分的。孟子在這裡進一步提出,努力實踐推己及人的恕道,可以直達仁德。因為仁德就是去做該做的事,走正當的道路,進而實踐推己及人的原則,把別人當成自己來對待,如此做人處事還有什麼問題? 〈13.5〉 孟子曰:「行之而不著焉,習矣而不察焉,終身由之而不知其道者,眾也。」 孟子說:「就這麼去做,但是並不明白;早就習慣了,但是沒有察覺;一輩子走在上面,卻不知道那是什麼路的人,實在太多了。」 許多人一生風平浪靜,也能循規蹈矩過日子;若是不知道人生的原則與方向,遇到考驗時就未必能繼續走在正途上。我小時候住在鄉下,看到很多人一代一代地按照祖先的方式過日子,有著各式各樣非常鄉土式的信仰,也定期舉行各種儀式,幾代下來都毫無變化。在資訊還不流通的時代,每一個社會都有它固定的生活模式,百姓就是這麼過日子,卻並不明白原因,這就是「行之而不著焉,習矣而不察焉」。「終身由之而不知其道」,是孟子在批評這些人:怎麼可以一輩子渾渾噩噩地這麼過日子呢? 人有理性,如果不知道為何要這麼過日子,一輩子只能靠運氣,而無法接受考驗。因為不明白要遵守什麼原則,碰到考驗就會隨波逐流、放棄堅持了。假設現在發生災難與饑荒,我們還要堅持待客之道,甚至做人的道理嗎? 《世說新語》裡有一則故事,在災荒的時候,郗鑒替兄姊照顧侄子與外甥。鄉里人因為尊敬他的為人,就輪流請他吃飯,但是只能接濟他一個人,無法多供應給孩子。於是他獨自去吃,吃完嘴巴裡都塞滿了飯,回家之後再吐出來給兩個小孩吃,好不容易把他們養大。他之所以能夠堅持如此,是因為懂得「受人之託、忠人之事」的道理。 孟子說的正是這個意思。很多人運氣不錯,一輩子不曾受到嚴重的考驗,可以平平實實地過日子,看到別人出問題時,也跟著笑一笑;然而,當他自己碰到困難時會怎麼辦?能不能堅持?這就要靠平常的學習與思考,是否能夠明白人生的道理了。 〈13.6〉 孟子曰:「人不可以無恥。無恥之恥,無恥矣。」 孟子說:「人不可以沒有羞恥。把沒有羞恥當作羞恥,那就不會有恥辱了。」 「無恥之恥」有兩種解釋,一是「沒有羞恥的那種羞恥」,一個人連無恥都不覺得可恥,豈不是沒救了嗎?這種解釋完全是在罵人。孟子做為教育家,態度上應該比較積極。第二種是本文所譯,比較具有積極的意義,要人由無恥走向有恥。 很多人認為中華文化,以儒家為例,是一個「恥感」的文化,而西方文化則是一個「罪感」的文化。 所謂「罪感」,是當人面對上帝的完美時,會感覺到自己是不完美的,生命有本質上的缺陷。因為人的認識有所不足,行動會有偏差,念頭起伏變化,由此感到生命有缺陷,甚至覺得自己有罪。在此,「罪」並非指法律上的違法行為,而是指人破壞了與神的約定。 「恥」的意思是,當人的行為沒有符合社會上共同的標準時,由於自認比不上別人,因而感覺可恥。所以,「恥感文化」的前提,是整個社會的標準很高,由於自己做不到,就會覺得可恥。正是因為羞恥及厭惡自己比不上別人,所以就會想要做到「義行」,想做正當的事。大家都做到的我也可以做到,這樣就把個人與群體的關係建立起來了。 有了以上的了解,再看孟子的話,就可以明白「把無恥當作可恥,那就不會有恥辱」這句話的積極性意涵了。 〈13.7〉 孟子曰:「恥之於人大矣。為機變之巧者,無所用恥焉。不恥不若人,何若人有?」 孟子說:「羞恥對於人,關係十分重大。玩弄權謀詭計的人,是根本用不上羞恥的。不認為不如別人是羞恥,還有什麼是比得上別人的?」 一個人要與社會上的人群相處,一定要有羞恥心,就是要求自己不能比別人差。大家才會有共同的行為模式,社會也才可能和諧。「恥」來自於人群的互相比較,如此有助於使人產生向上的動力。一個人沒有羞恥,主要是兩種情況:一是「為機變之巧者」,為達目的而不擇手段;二是放棄自己,不在乎不如別人。 玩弄權謀詭計者工於心計,總想讓別人陷入他的陷阱,自己也因而得利。《三國演義》裡有很多這樣的例子,根本不談羞恥,只看誰能贏,贏了就代表成功。曹操用人完全不談道德問題,只看對方有無能力打贏別的國家,統一天下。結果造成後來社會風氣敗壞,他的兒子即使當了皇帝,也很快就被司馬懿的兒子給取代了,然後天下陷入魏晉南北朝的分裂局面。找尋人才,表面看來好像是一件簡單的事情,但是影響的層面既廣泛又深遠。 連續兩章都談到恥的觀念,正好凸顯了儒家思想的重要側面。 〈13.8〉 孟子曰:「古之賢王,好善而忘勢;古之賢士,何獨不然?樂其道而忘人之勢,故王公不致敬盡禮,則不得亟見之。見且由不得亟,而況得而臣之乎?」 孟子說:「古代的賢君愛好行善,而忘記了自己的權勢;古代的賢士又何嘗不是如此?他們樂於行道,而忘記了別人的權勢,所以王公不恭敬盡禮,就不能常常見到他們。相見的次數尚且不能多,何況要把他們當作臣下呢?」 「忘」,就是忘記。如果位高權重的人,對於權位念念不忘,就會看不起別人,也就無法得到人心。真正的天子、偉大的領袖,一定有不召之臣,必須要移樽就教,親自去向他請益。譬如,我是老師,坐地鐵時只是單純的乘客,看到比我需要座位的人就會讓座,這是依單純的人際關係來互動,不必念念不忘自己的職業或社會地位。 「忘」的重要性就在這裡。人必須有所愛好,所愛好的若是正當之事,對世間的名利權位就可以忘記了。 〈13.9〉 孟子謂宋勾踐曰:「子好遊乎?吾語子遊。人知之,亦囂囂;人不知,亦囂囂。」 曰:「何如斯可以囂囂矣?」 曰:「尊德樂義,則可以囂囂矣。故士窮不失義,達不離道。窮不失義,故士得己焉;達不離道,故民不失望焉。古之人,得志,澤加於民;不得志,修身見(ㄒㄧㄢˋ)於世。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善天下。」 孟子對宋勾踐說:「你喜歡遊說諸侯嗎?我告訴你遊說的態度。別人理解,我悠然自得;別人不理解,我也悠然自得。」 宋勾踐說:「要怎麼樣才可以做到悠然自得呢?」 孟子說:「崇尚品德,愛好義行,就可以悠然自得了。所以,士人窮困時不放棄義行,顯達時不背離正道。窮困時不放棄義行,所以士人能保住自己的操守;顯達時不背離正道,所以百姓不會失望。古代的人,得志時,恩澤廣施百姓;不得志時,修養自己立身於世。窮困時,努力使自己趨於完美;顯達時,就使天下人一起走向完美。」 本章為孟子自述其遊說各國諸侯時的心境。「囂囂」是指自在得意的樣子,縱然別人不理解,也能悠然自得。換句話說,一個人如果內心愉悅,他向上位者建言就不會在乎有沒有效果,如果沒有效果,則代表時機不成熟。 「獨善其身」不代表與世隔絕,因為儒家不贊成隱士的作風。與「兼善天下」對觀,可知這是就「善」的實踐範圍而言。儒家的「善」是人與人之間適當關係的實現,一個人不可能關起門來「兼善天下」。孔子曾經說過他的志向:「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懷之。」這不也是兼善天下嗎? 儒家思想一直強調「兼善天下」的觀念。一個人窮困不得意的時候,除了家人之外,還有不少人際關係的互動,如鄰居、親戚、朋友等,因此,千萬不要把「獨善其身」當作一個人孤獨自處;等到得意的時候,就可以進而照顧天下人。此外,儒家還強調「慎獨」。《大學》談「慎獨」時說:「十目所視,十手所指」,意思就是:即使在獨處的時候,也要好像還有十隻眼睛在看著你、十隻手指在指著你一般,不可不謹慎。所以在不得志時,依然要努力修身。 像孟子這樣的人才實在是太少見了,一句「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善天下」,讓後代的人傳誦不已。我們反覆朗誦之餘,還是覺得人生很有味道。如果沒有像孟子這樣的哲學家,無論是語文或是思想,不知會變得多麼貧乏。 〈13.10〉 孟子曰:「待文王而後興者,凡民也。若夫豪傑之士,雖無文王猶興。」 孟子說:「等待周文王出現之後,才振作起來的,是一般百姓。至於真正傑出的人,即使沒有周文王出現,也能奮發圖強。」 孟子的這番話,有些殺傷力。「待文王而後興者」,也可能包括伯夷。伯夷聽說周文王善待老人,「現在老了就去吧」,這可以說是伯夷的藉口,好像他成了孟子口中的一般百姓。事實上,伯夷代表天下老人,希望老有所養,原是很合理的。 「若夫豪傑之士,雖無文王猶興」的「興」字,不是指外在事功,而是指擇善固執,走上人生正途。一個人若要自覺其人格的尊嚴,就從這句話著手。即使沒有像周文王這麼好的政治領袖,有志之士照樣應該振作起來。不能因為社會混亂,上下失去了規矩,就放棄奮鬥的意志,如此一來,人格的尊嚴何在?孟子的思想特色就在這裡,總是充滿一股浩然之氣。 〈13.11〉 孟子曰:「附之以韓、魏之家,如其自視欿(ㄎㄢˇ)然,則過人遠矣。」 孟子說:「把韓、魏兩家的財富都加贈給他,如果他還不自滿,這樣的人就遠遠超過一般人了。」 「韓、魏之家」的「家」,是指大夫之家,亦即春秋時代晉國的兩家大夫。春秋時代,晉文公稱霸之後最強,後來是三家分晉,三家就是韓、趙、魏。孟子特別指出韓、魏的財富讓人稱羨,但是不以財富自滿,或是以此傲人的人,心中應該另有更高的人生目標。 許多人發財之後,就會覺得自己很了不起,這種有錢人的優越感,有時也是被窮人烘托出來的。人窮志短,看到有錢人就諂媚,自己先矮了半截。這也是社會互動出現的一種風氣。 但是孟子認為,即使一個人擁有韓、魏這樣的財富,也應該察覺自己的德行還不夠完美,經常想著自己「何德何能」,然後就會修養德行,以後才有可能保住財富與地位。這是自古以來不變的道理。一個人有錢還能活得樸實、自在,那是極為可貴的,可惜這樣的人少之又少。 〈13.12〉 孟子曰:「以佚道使民,雖勞不怨。以生道殺民,雖死不怨殺者。」 孟子說:「在安頓百姓的原則下役使百姓,百姓即使勞累也不會怨恨;在保全百姓的原則下判人死刑,被殺的人雖死也不會怨恨殺他的人。」 「佚道」是力求讓百姓安逸;「生道」則是設法為百姓找到活路。犯罪的人在明白法官已經想盡辦法而沒有免刑的可能時,就會比較甘心為自己的罪行付出代價。 歐陽修在〈瀧岡阡表〉裡曾經提到,法官在判決死刑的時候說:「求其生而不得,則死者與我皆無恨也。」被判死刑的人也不會怨恨法官,因為法官已經想方設法讓他免死,最後還是沒有辦法。這就是「以生道殺民,雖死不怨殺者」,要達到這個境界,真的不容易。 〈13.13〉 孟子曰:「霸者之民驩虞如也;王者之民皞(ㄏㄠˋ)皞如也。殺之而不怨,利之而不庸,民日遷善而不知為之者。夫君子所過者化,所存者神,上下與天地同流,豈曰小補之哉?」 孟子說:「霸主的百姓愉快歡喜的樣子,聖王的百姓心曠神怡的樣子。被殺了卻不怨恨,得到好處卻不感激,百姓每天趨向於善卻不知道誰使他們這樣。真正的君子,經過之處都會感化百姓,心中所存則是神妙莫測,造化之功與天地一起運轉,這可以說是小小的補益嗎?」 「皞皞」就是廣大、自得之貌,這兩個字讀來就讓人覺得開闊而自在。「霸者」則是以小恩小惠,小小的補益,來贏得百姓愉快歡喜的樣子;「王者」是使百姓回復自然本性,並且日趨於善。 王者與霸者的分別 霸者是有所作為,即有心要去做好事,稱霸之後就設法照顧百姓;王者不是刻意做好事,而是讓每一個人自動變成好人,讓每一個人懂得「向善」,然後「擇善固執」,這才是真正的王者。做「霸者」的百姓,受到照顧會覺得很開心,但是靠不住,因為這是由外而來的;做王者的百姓,社會風氣會出現根本的改變,亦即「所過者化」。 「君子所過者化,所存者神」,其中的「君子」,並非一般所說的有德者或有位者,而是指聖王而言,所以我把它譯為「真正的君子」,就是有德的讀書人。「所存者神」一語中的「神」,可參考本書〈14.25〉,神妙莫測的境界,是從一般人的眼光去看的;並且,這也是一般的語言文字所無法描述的境界。 儒家的思想,是希望造化之功與天地一起運轉,稱作天、地、人三才。為什麼要加上人類呢?因為人類可以破壞萬物,也可以保存萬物。人的力量很大,如果不能好好地去參贊天地的化育,就可能破壞自然界。自然界變好了,人就會過得比較安全,否則將來難免會有嚴重的後遺症。所以,人類想過得快樂,當然要珍惜大自然。善待大自然,就是善待人類自己。大自然即指天地萬物,與人類的努力可以相輔相成。 但是,誰能代表人類?聖人或君子。所以他們「上下與天地同流」。農業社會的春耕、夏耘、秋收、冬藏,就是與天地同流。有智慧的人,可以把天地當作流轉變化的過程,有如春夏秋冬四時的運行,不但不要破壞這種規律,還必須促成而使它變得更順利。 〈13.14〉 孟子曰:「仁言不如仁聲之入人深也,善政不如善教之得民也。善政,民畏之;善教,民愛之。善政得民財,善教得民心。」 孟子說:「仁德的言論不如仁德的音樂那麼使人感動,良好的政治不如良好的教育那麼獲得民心。良好的政治,百姓敬畏它;良好的教育,百姓愛慕它。良好的政治能聚斂百姓的財富,良好的教育能贏得民心的支持。」 言論比起音樂,感動人的力量確實有差別。音樂可以移風易俗,言論則難以普及推廣,限制顯然較大。言論只有少數人聽得懂,一旦不經常宣講,大家就忘記了;音樂有旋律與歌詞,一旦旋律出現,馬上感覺好像彼此之間可以溝通。 那麼,何謂仁德的音樂?古代製作音樂的目的比較明確,比如紀念舜與周武王的韶樂、武樂,是歌頌偉大聖王對百姓的照顧,所以稱作仁德的音樂。本來音樂做為藝術,不應該有仁德或不仁德的區別,但是在那個時代不同。如果演奏一首樂曲而沒有任何主題,就變成靡靡之音了。 善政與善教 制定政策並立即執行,即使對百姓有利,也不見得會讓大家心悅誠服。至於教育,則是讓人懂得道理之後,自己願意去行善。所以良好的教育更能讓百姓心服口服。教育要靠循循善誘,人透過教育明白一些道理,就會留下永遠的記憶。譬如,我以前數學不好,一位老師耐心地把我教會了,我十分感激他,後來這位老師教誨同學要孝順,我就很容易聽從他的言論。老師重視學生時,學生也會更加重視自己,教育的作用就在此,這稱為「善教」。像孔子、孟子教育學生,都是教導做人處事的道理。 「善政」得一切照規矩來,足以使百姓敬畏,然後又依法收稅,所以可以「得民財」。聚斂百姓的財富並非剝削他們,而是先讓百姓有錢,政府的稅收自然就增加了。「善教」是循循善誘,自然使百姓樂於服從,進而可以贏得民心。 此處為什麼會把政治與教育併放在一起談?周朝初起時,從周公開始,就是想把政治與教育合一,把國家當作學校來辦,所以國家任何政策都要考慮其教育效果,現代也應該如此。舉例來說,假設某塊地有很多可能的用途,是要蓋一座美術館、遊樂場,還是蓋一間屠宰場?這時如果把政治當作教育來看,在上位者就不會只考慮利益,而會考慮到對百姓真正有益的是什麼,對人性的發展最需要的是什麼。如此一來,政治與教育才可以合流,百姓也才會獲得真正的福祉。 〈13.15〉 孟子曰:「人之所不學而能者,其良能也;所不慮而知者,其良知也。孩提之童,無不知愛其親者;及其長也,無不知敬其兄也。親親,仁也;敬長,義也。無他,達之天下也。」 孟子說:「人不經學習就能做的,那是良能;不用思考就知道的,那是良知。年幼的孩童,沒有不知道要愛慕父母的;長大以後,沒有不知道要敬重兄長的。愛慕父母,屬於仁德;敬重兄長,屬於義行。這沒有別的原因,因為這兩種品德是天下通行的。」 良知與良能 「孩提之童,無不知愛其親者」是「良能」嗎?確實如此,小孩不愛慕父母的話,那是跟自己過不去。小孩從在襁褓中開始,眼睛一張開就看見父母的兩張臉。這兩張臉笑的話,小孩就有福了,要什麼有什麼;這兩張臉不笑的話,小孩就辛苦了。久而久之,出於本能或出於習慣,小孩就會希望這兩張臉笑,長大之後才發現,讓這兩張臉笑就是孝順。 依此看來,小孩希望父母快樂很可能是出於本能的「自利」需要,這並非壞事,而是自然發展形成的本能。事實上,小孩如果不知道保護自己,生命又怎麼存在下去?所以,即使在儒家的思想裡,「自利」也可以說是一個人生命的本能表現。 以上這種理解既符合經驗觀察,又可以找到心理學上的依據,目的是要指出:所謂良知與良能,一點都不神祕。孟子的說法具有「放諸四海而皆準」的普遍性。正因為如此,我在譯文中,用「屬於」而避免用「等於」(或「就是」),如「愛慕父母屬於仁德」。即使把它譯為「愛慕父母就是仁德」,也不代表人人皆「做到了」仁德,因為孟子所說的只是兩個「無不知」,而不是已經具體的「實踐或擁有」仁德與義行。因此良知與良能,在其「本身」並不是善的,而是「對善的認知與要求」。 「良」為自然之意,所謂「不學、不慮」是隨著人的生命而展現的能力與覺悟。天下人都有良知良能,所以仁德與義行可以引起所有人的響應。儒家把良知、良能點出之後,就給了人類一個非常正面的出發點。人生也由此可以走上善的途徑了。 〈13.16〉 孟子曰:「舜之居深山之中,與木石居,與鹿豕遊,其所以異於深山之野人者幾希。及其聞一善言,見一善行,若決江河,沛然莫之能禦也。」 孟子說:「舜住在深山裡的時候,與樹木、石頭作伴,與野鹿、山豬相處,他與深山裡的平凡百姓差不了多少。等到他聽了一句好的言語,看見一件好的行為,學習的意願就像決了口的江河,澎湃之勢沒有人可以阻擋。」 舜是孟子最推崇的古代聖人,也是儒家一致推崇的最典型的模範。孟子認為,舜是在「聞一善言,見一善行」之後,才引發內心的原始力量,從此努力行善,由此也可明白孟子的人性論是主張「向善」的。換言之,如果舜一直未能聞與見,則難免於一生是個深山野人。 舜是「性本善」嗎?事實上,他是聽到一句好的言論,看見一件好的行為,才引發內心的力量,這正好說明了他是由「向善」的力量所促使。仔細讀這一章,就知道舜也不是「本善」,他若沒有聞、見任何示範,就不會覺悟做人處事的道理,也就無法引發「向善」的力量了。這說明「向善」需要引發,需要老師或善人來引領。 更有甚者,我們若把人界定為「性本善」,那麼當一個人不能為善而為惡時,他就會產生自暴自棄的心理:反正我是做錯了,不如錯到底算了。這是非常微妙的一種心理反應。如果講人性「向善」的話,一個人永遠都有希望。這一念之差、一字之改,整個人類的心態就轉變了。 這就是為什麼我要一而再、再而三地解釋孟子的「向善」之說,不是要把它當作我個人的一種偏好,或妄想標新立異,而是因為這樣說才符合孟子的本意。 〈13.17〉 孟子曰:「無為其所不為,無欲其所不欲,如此而已矣。」 孟子說:「不要去做自己不屑於做的事,不要貪求自己不屑於貪求的東西,這樣就足夠了。」 既然不屑於做,為什麼還要告訴他不要去做呢?既然不屑於貪求,為什麼還要告訴他不要貪求呢?有些事的確是自己不屑於做的,後來還是做了;明明知道是自己不該貪求的東西,後來還是要貪求了。這就是人性的弱點,問題出在知與行不能配合。 如果把自己從小聽到老師所說的做人處事的道理,都理解而且也都做到了,那麼每一個人都可以成為聖人了。但是,為什麼我們明白很多道理卻還是做不到呢?原因是知道得不夠深刻,體驗得不夠敏銳,往往對於「要孝順,要友愛,要忠於自己的良知」等理論,讀懂就算了,真要身體力行一輩子,談何容易啊。 所以,做人處事,須想清楚自己所不為與所不欲的事情是什麼,然後期許自己不要違背原則。人生之路雖然崎嶇,能夠謹記這兩點就不會有太大的過失了。這段話的前提應該是良好的教育,足以使人高尚其志——弄清楚什麼是自己不為的,什麼是自己不欲的,然後就真的不為、不欲,這樣就夠了。 〈13.18〉 孟子曰:「人之有德慧術知者,恆存乎疢(ㄔㄣˋ)疾。獨孤臣孽子,其操心也危,其慮患也深,故達。」 孟子說:「人之所以具備德行、智慧、謀略、見識,常常是由於歷經災難。只有那些孤立之臣與庶孽之子,他們內心警惕不安,考慮禍害也很深遠,所以可以通達事理。」 「德慧術知」中的「德行」,是需要長期來實踐的;「智慧」是指天生才智的表現;「謀略」是指懂得如何去運用技巧;「知」就是見識,做到見多識廣。一個人要想具備這四點,常常是由於歷經災難之後。沒有經過磨練,怎麼可能具備德、慧、術、知呢? 孤立之臣是被國君疏遠的;「孽子」是指庶出之子,地位卑微。兩者都操危慮患,這是他們所處的環境使然,而人只有在警惕不安的情況之下才會特別小心。正如「生於憂患,而死於安樂」,人在憂患之中才能生存,因為此時會考慮禍害而思慮深遠,所以可以通達事理。 當一個人通達事理時,就知道如何進退,明白哪些是自己的優勢,哪些是自己的劣勢;與別人相處時該讓步就讓步,該堅持就堅持,該客氣就客氣,該溝通就溝通。飽經憂患的孤臣孽子在考慮事情的時候往往比較周到,會退一步去設想,會預設各種不利的情況。相反的,一個人太順利的話,做事情往往很難成功,因為他只看到順利的一面,不知道人生的複雜與艱險,也就很難行止合宜了。 〈13.19〉 孟子曰:「有事君人者,事是君則為容悅者也;有安社稷臣者,以安社稷為悅者也;有天民者,達可行於天下而後行之者也;有大人者,正己而物正者也。」 孟子說:「有服事國君的人,那是把服事某個國君當作快樂的人;有安定國家的人,那是把安定國家當作快樂的人;有保全天性的人,那是看到他的理想可以在天下推行,然後才去推行的人;有德行完備的人,那是以端正自己來使別人端正的人。」 孟子詳述四種人品,位階由低而高,他們的快樂也由外而內。 「天民」是保存天性的人,亦即天所生育的自然之民,《莊子.庚桑楚》上說:「人之所舍,謂之天民;天之所助,謂之天子。」由此也可以說「天民」是無位者,而「大人」則是有位者。大人能夠「正己而物正者也」,「物」在此可以包括人類在內。 這四種人都是做官的,第一種人層次最低,卻占了絕大多數。從第二種人開始,才可以算是好官,以安定社稷為樂,由此造福百姓。天民是不會「枉己以事君」的,合則來,不合則去。至於大人,由於德行完備,可以風動草偃,化民成俗,如此不只是在服務百姓,還能帶領百姓走上人生正途。 〈13.20〉 孟子曰:「君子有三樂,而王天下不與存焉。父母俱存,兄弟無故,一樂也;仰不愧於天,俯不怍(ㄗㄨㄛˋ)於人,二樂也;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三樂也。君子有三樂,而王天下不與存焉。」 孟子說:「君子有三種快樂,而稱王天下並不包括在內。父母都健康,兄弟無災無難,這是第一種快樂;對上無愧於天,對下無愧於人,這是第二種快樂;得到天下的優秀人才而教育他們,這是第三種快樂。君子有三種快樂,而稱王天下並不包括在內。」 基於這一章的重要性,我將詳述君子的「三樂」,以期大家能由此借鏡,找到真正的快樂。 父母俱存,兄弟無故 「父母俱存,兄弟無故」,這種快樂乍聽之下,好像焦點在於小小的家庭中,而事實上,人有父母才可盡孝,有兄弟姊妹才可盡悌,由此推擴到其他人身上,稱為順其自然。父母健在時,同父母相處得好、懂得孝順父母的人,自然比較懂得「老吾老以及人之老」的道理,而更願意去照顧其他有需要的老人家;兄弟姊妹都無災無難的人,看到年紀相仿者,比較容易把他們設想成自己的手足來對待,這也是順其自然。 很多人都觀察到,如果一個人是家中的獨子,因為從小獨享父母的愛心與資源,進入學校後要學會與同學分享任何東西,往往比家中有兄弟姊妹者還需要花較長的時間。由此可見,孟子這句話是有道理的,我們千萬不要把它想成是只注意到自己家人的自私心態。事實上,他提供了讓人性可以自然擴充發展的觀點。 一直到父母過世以後,我才體悟到父母健在,對自己而言真是一種快樂。因為人的生命來源就是父母,不管自己做什麼他們都會接納、包容、鼓勵。一旦父母不在時,「樹欲靜而風不止」的感覺,又是何等的悽惶。同樣的,兄弟姊妹有如手足,既然源於同樣的父母,當然希望兄弟姊妹平安快樂,有什麼問題都樂於幫助解決。 這就是第一種快樂——順著生命自然的發展,讓一個人可以有很好的階梯或橋樑,把「人性向善」的「善」發揮出去,推己及人。這才合乎儒家的立場——「善」,就是我與別人之間適當關係的實現。每個人都能把握「人性向善」,把善實踐推廣,就是最大的快樂。 仰不愧於天 「仰不愧於天」,是指人對天會覺得愧或不愧,因為「天」是至高主宰,天賦予人某種使命,亦即「存其心,養其性,所以事天也」(〈13.1〉)所肯定的。孟子對天的這種信念是一貫的。只有存著謙卑及敬畏的心,才有可能在德行上日新又新。 很多人把天理解為「心」,認為天就是良心,但是孟子並沒有這個意思。如果是仰不愧於「心」的話,很容易陷於主觀。良心的作用要針對「天」才能展現出來,人若是不能經常誠懇地反省自己、批評自己,心就無法發揮作用,由此衍生下去,就會變成自我中心,只顧自己、不顧別人,甚至狂妄自大了。 如果把這句話改成現代人的觀念:「對內無愧於心,對外無愧於人」,表面上好像十分通情達理,但「對內無愧於心」又要以什麼做為標準?發生社會事件時,很多官員會說:「我無愧於心。」問題是誰要負責?人很容易陷於主觀,即使客觀上沒有故意去犯的惡行,也可能犯下錯誤。古代也有「清官殺人」之說,雖然清官從來不貪汙,但一旦他「覺得」某人是壞人而將之定罪,照樣是冤枉別人,也不能算是好官。所以,我們要隨時保持謙卑與敬畏,要仰不愧於天,「天」是大家的心所共同面對的主宰。從天來看的時候,每一個人都可能有所偏差,因此不能用自己的心來超越或代替別人的心,如此才會謙虛,敞開心胸,以及尊重別人的想法。 這個觀念的重點在於:一個人要真誠,要對得起自己,不要找藉口,把任何事情都合理化。譬如,很多學生考試成績不好,就推說是因為老師沒教好,或者當天下大雨所以沒心情等等,完全沒有檢討自己是否有好好用功,把「考不好」的行為合理化。除此之外,最難的還是「仰不愧於天」。因為看不到這樣的天,我們除了消極地不要找藉口或傷害別人之外,還要積極地去發展「向善」的人性。 教育並非專利 至於「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的「教育」二字,並不是老師這一行的專利,而是每一位前輩或長輩都有的任務,只要把自己的專長或心得教給有上進心的青少年,就可以得到這種快樂。 像孔子、孟子這些聖人,幾百年才出一位,平常的傳承還需要無數老師不斷努力去介紹,去說清楚人生的道理,才能不斷發展下去,社會才有改善的希望。我常想,人生就像是善的勢力與惡的勢力在拔河比賽一樣,努力行善的人要堅持到底才能成功。很多人跑一半就累了,或者跑了一百步就停了下來,這時,一定要勉勵自己繼續堅持下去,因為努力行善是沒有盡頭的,就像人生必須一直往前繼續發展一樣。 如果問,孟子快樂嗎?我們現在知道了,由於他的真誠,答案應該是肯定的。 〈13.21〉 孟子曰:「廣土眾民,君子欲之,所樂不存焉;中天下而立,定四海之民,君子樂之,所性不存焉。君子所性,雖大行不加焉,雖窮居不損焉,分定故也。君子所性,仁義禮智根於心,其生色也睟(ㄘㄨㄟˋ)然,見於面,盎(ㄤˋ)於背,施於四體,四體不言而喻。」 孟子說:「廣大的土地與眾多的百姓,是君子所想要的,但是他的快樂不在這裡;站立在天下的中央,安定四海之內的百姓,君子樂於做到如此,但是他的本性並不表現在這裡。君子表現他的本性,即使理想完全實現,也不會增加一點;即使窮困隱居起來,也不會減少一點,這是由於本分已經確定的緣故。君子表現他的本性,仁德、義行、守禮、明智都根植在心中,它們產生的氣色是純和溫潤的,顯現在臉上,洋溢在背上,延伸到四肢,四肢不必等他吩咐就明白該怎麼做了。」 本章先分辨三個層次,「所欲」的是個人取得成就,「所樂」的是讓天下人幸福,「所性」的則是對自己負責,亦即可以實現人性的要求。 「君子所性」,是以心的四端為根源,實現仁、義、禮、智,由此變化氣質,並且自然行善避惡。 「廣土眾民,君子欲之」,「君子」包括兩種人,一是有官位的人,二是有德行的人。不管是有官位還是有德行,總希望「廣土眾民」,能夠得君行道,讓自己的理想可以實現,這就是君子的欲望。 所欲、所樂再到所性,這些都證明了人一生下來並不立刻擁有仁、義、禮、智,而只是有「心」,也就是惻隱、羞惡、辭讓、是非這四端,然後再發展出「其生色也睟然,見於面,盎於背,施於四體」,亦即整個生命顯得溫和、圓潤,好像發出光明,如沐春風一樣。當看到言行合乎人性要求的人,就會覺得既愉悅又景仰。成為一個完整的人,外在的得失成敗並不重要,要看自己有沒有實現內心的根本要求。 「四體不言而喻」,是指一個人如果實踐了仁、義、禮、智,生命就自然充滿活力。身是小體,心才是大體,而「養其小體為小人,養其大體為大人」。如果一見面就互相詢問「今天吃過飯了嗎?」只注意到養其小體,這就有小人之嫌;如果互相請教「今天行善了嗎?」這就是養其大體了。 有些人談儒家時,喜歡把西方的哲學家康德拿來一併討論。 在康德看來,人的「身」屬於自然,「心」則屬於自由。譬如,肚子餓了會很難受,熬夜時會打瞌睡,這是自然的;「心」則是自由的,譬如,一個人肚子餓了要吃飯,但是父母沒吃,他就忍耐著不吃,因為他要孝順,讓父母先吃飽再說。所以,行善是因為我的心去違背自然、克服身體的惰性使然。這麼說來,康德的哲學變成:如果一個人要有道德,一定不能有快樂——他認為快樂是一種情感,幫助別人如果會使自己覺得快樂的話,就有嫌疑是圖利於自己,這樣還是一種自私自利。 這樣的想法與儒家思想可以相提並論嗎?答案是否定的,本章就是證明。任意把中國哲學和西方哲學放在一起討論,不但容易混淆觀點,也沒有什麼必要性。只要能夠實事求是,扣緊原典來討論,就能夠透澈明白事理了。 〈13.22〉 孟子曰:「伯夷辟紂,居北海之濱,聞文王作,興曰:『盍歸乎來,吾聞西伯善養老者。』太公避紂,居東海之濱,聞文王作,興曰:『盍歸乎來,吾聞西伯善養老者。』天下有善養老,則仁人以為己歸矣。五畝之宅,樹牆下以桑,匹婦蠶之,則老者足以衣帛矣。五母雞,二母彘(ㄓˋ),無失其時,老者足以無失肉矣。百畝之田,匹夫耕之,八口之家可以無饑矣。所謂西伯善養老者,制其田里,教之樹畜,導其妻子使養其老。五十非帛不煖,七十非肉不飽;不煖不飽,謂之凍餒。文王之民無凍餒之老者,此之謂也。」 孟子說:「伯夷避開商紂,住在北海的海邊,聽說周文王奮發有為,就振作起來說:『何不去投奔西伯!我聽說他善於奉養老人。』姜太公避開商紂,住在東海的海邊,聽說周文王奮發有為,就振作起來說:『何不去投奔西伯!我聽說他善於奉養老人。』天下有善於奉養老人的人,仁者就把他當作自己的依靠了。五畝大的宅園中,在牆邊種植桑樹,婦女養蠶繅絲,老年人就都有絲綿衣穿了。飼養五隻母雞,兩隻母豬,不要耽誤牠們的繁殖期,老年人就都不會缺肉吃了。一百畝的土地,由男子耕種,八口之家就都不會挨餓了。所謂『西伯善於奉養老人』,就在於:規定百姓的田畝宅地,教會他們栽種畜牧;引導他們的妻小來奉養老人。五十歲的人沒有穿絲綿就不暖,七十歲的人沒有吃肉就不飽;穿不暖吃不飽,叫做受凍挨餓。周文王的百姓中,沒有受凍挨餓的老人,說的就是這種情況。」 本章前半段曾見於〈7.13〉,大意是說當國家經濟條件齊備之後,每個人都吃飽穿暖,尤其是老人家在五十歲、七十歲以後更是如此。老人家之所以值得照顧,是因為每個人的生命都是整體的,年輕時希望得意發展,晚年時則希望受到良好的照顧,這樣就會覺得人生比較有盼望,而不會任意放棄生存的意願。 後半段則說明「西伯善養老」的具體做法。對百姓來說,平安度日、安養晚年,是基本的要求。 〈13.23〉 孟子曰:「易其田疇,薄其稅斂,民可使富也。食之以時,用之以禮,財不可勝用也。民非水火不生活,昏暮叩人之門戶求水火,無弗與者,至足矣。聖人治天下,使有菽粟如水火。菽粟如水火,而民焉有不仁者乎?」 孟子說:「整治他們的田地,減輕他們的稅收,就可以使百姓富足。按一定季節取食,依禮的規定消費,財物就用不完了。百姓沒有水與火就無法生活,晚上敲別人家門求水討火,沒有不給的,因為家家都多得很。聖人治理天下,要使百姓的糧食多得像水火一樣。糧食像水火那麼多,百姓哪有不培養仁德的?」 這是先富後教的觀點,要使百姓「衣食足然後知榮辱」。孔子也曾談到「水火」,《論語.衛靈公》說:「民之於仁也,甚於水火。水火,吾見蹈而死者矣,未見蹈仁而死者也。」由此可知,百姓有了水火之後,還要進而行仁,但這並非孟子所想的那麼容易。 孔子也說過,讓百姓好好生育下一代,接著讓他們富足,接著好好教育他們,所謂「庶之、富之、教之」,只有少數政治人物做得到這三步。另一方面,人吃飽穿暖之後,又不見得真的去學習與受教育,幾乎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煩惱,所以,孔子認為百姓需要仁德,是超過需要水與火。但是人必須有水、火才能活下去,進而又為財而死、為食而亡,卻沒有見過為了實踐「仁」而犧牲的。孔子的話是在感嘆現實的狀況。 國家在發展經濟之後,一定要認真辦好教育。經濟是幸福生活的「必要」條件,除此之外,還須提供心智與靈性的資源,做為人生的「充分」條件。在孟子看來,那就是經由教育而鼓勵百姓實踐「仁德」了。 〈13.24〉 孟子曰:「孔子登東山而小魯,登泰山而小天下,故觀於海者難為水,遊於聖人之門者難為言。觀水有術,必觀其瀾。日月有明,容光必照焉。流水之為物也,不盈科不行;君子之志於道也,不成章不達。」 孟子說:「孔子登上東山,覺得魯國變小了;登上泰山,覺得天下變小了;所以看過大海的人,就很難被別的水吸引了;在聖人門下學習過的人,就很難被別的言論吸引了。觀賞水有特定的方法,一定要先看它形成的波瀾。太陽與月亮發出光輝,一點點縫隙都一定照到。流水的表現是,不把窪地注滿就不向前進展;君子立志追求正道,沒有精彩的成績,就不會通達。」 努力提高自己的眼界 東山是魯國境內的一座山,而東嶽泰山則是更為高峻的。這個比喻說明,人如果抵達更高的層次,就不會被底下的小事情所限制了。 人要避免井底之蛙的困境,只有努力向上提升。眼界開闊之後,理想自然隨之高遠。然後參考「觀水、日月、流水」,不但要做到有源有本,還要腳踏實地,累積深厚功力,讓一切水到渠成。 因此,我們要按部就班地念書、思考,奠下穩妥的基礎,就像「日月有明,容光必照」,不能疏忽任何細節。我自己從事經典著作的解讀時,有些地方如果含混帶過,一般人也許不會挑剔,但是我對自己的挑戰是:每一個字都要有著落。這本書與其他類似書籍的最大差別就在於此,一字一句都不含糊籠統。 孟子藉著這些比喻,希望「君子之志於道也,不成章不達」。就是要每個人紮紮實實,從內心的真誠出發,把四端的要求設法實現,久而久之,就自然通達了。 〈13.25〉 孟子曰:「雞鳴而起,孳孳為善者,舜之徒也;雞鳴而起,孳孳為利者,蹠(ㄓˊ)之徒也。欲知舜與蹠之分,無他,利與善之間也。」 孟子說:「聽到雞叫就起床,努力不倦地行善,是舜一類的人;聽到雞叫就起床,一直不停地求利,是蹠一類的人。想要知道舜與蹠的差異,不必找別的辦法,只在求利與行善之間去分辨而已。」 蹠就是盜跖。《莊子.盜跖》對此人有生動的描寫。不過在孟子看來,蹠是舜的反面代表。 求利與行善的分別 一天到晚想著怎麼去行善的,是舜;一天到晚想著怎麼去求利的,是蹠。對求利者而言,追求利益、賺很多錢有他的快樂,但是那種快樂很容易鈍化。快樂的刺激難免愈來愈弱,然後需要更多更大的利益才可維持下去。這就好比一個人第一次賺到一百萬元時很開心,當賺到兩百萬、三百萬、四百萬元以後,就沒什麼感覺了;如果再與別人的幾千萬、上億元相比,快樂就立刻打折扣了。 行善則不一樣,行善是由內而發的,因此心裡會覺得愈來愈充實。一直去實現該做的事,久而久之就可以集義,然後可以養氣,最後,就養成了浩然之氣。此時心裡覺得充實,快樂源源不絕,並且終其一生都平靜安詳。 〈13.26〉 孟子曰:「楊子取為我,拔一毛而利天下,不為也。墨子兼愛,摩頂放踵利天下,為之。子莫執中。執中為近之。執中無權,猶執一也。所惡執一者,為其賊道也,舉一而廢百也。」 孟子說:「楊子主張『為我』,拔一根汗毛可以對天下有利,他都不去做。墨子主張『兼愛』,摩禿頭頂、走傷腳跟,只要對天下有利,他都去做。子莫採取中間立場,採取中間立場就接近正確了。不過,採取中間立場而沒有變通,就好像執著在一點上。我們討厭執著在一點上,是因為那樣會損害正道,抓住了一點而丟棄其他一切。」 楊子主張「為我」,不贊成傷害自己的身體來幫助別人。他的主張有其立場:假設天下每一個人都管理好自己,至少不會出現許多莫名其妙的混亂事件。這樣的想法也有好處,就是都不去管別人的閒事。打開現在的報紙一看,大都是八卦閒事,大家繪聲繪影地傳來傳去,對別人沒有幫助,對自己也沒有幫助,實在是浪費生命。 只不過楊朱想得太簡單了。一個人如果正值盛年、壯年,且有工作,管好自己當然沒有問題,但是小時候一定需要別人的照顧才能成長;另外,老人家也需要幫忙,如果大家都只顧自己,他們怎麼辦?而自己年老時又怎麼辦?所以這種想法很難堅持一貫的立場,對老者、弱者、有困難或有殘疾的人都不適宜,楊朱所謂的「為己」,考慮的範圍太狹隘了。 墨子主張「兼愛」,意思是只要對天下有利的事他都會去做。這個理想很偉大,但是天下有幾個人能做到兼愛,對別人都一視同仁?一個人的力量又能有多大?墨子的主張對每個人來說,實行起來都非常困難,所以應用的範圍也很狹隘。 處世要考慮權宜變通 楊子與墨子已在〈6.9〉受到嚴厲的批評。那麼,避開這兩種極端,像子莫一般採取中間立場,是否可行?關鍵依然在於「權」字,要能考慮權宜變通,因為人生的處境是活潑的,人生的正途(道)也不可能一成不變。為了避免過於彈性而變成投機,一個人一定要以真誠做為做人處事的出發點。 此外,內心感受、對方期許、社會規範,這三點可以幫助我們如何去選擇善(權)。譬如,我年輕的時候,父母正值盛年,此時我盡孝的方法是:為了健康而陪他們爬山,順便增進親子關係;母親後來癱瘓了,我就陪她打麻將。孝順要視情況而定——希望父母快樂是孝心使然,這是真誠的,但是用什麼方法表達,則要隨時注意情況的變化,以採取合宜的方式。這正是儒家思想所重視的「權」,也就是變通,不執著於一點的意思。 〈13.27〉 孟子曰:「饑者甘食,渴者甘飲,是未得飲食之正也,饑渴害之也。豈唯口腹有饑渴之害?人心亦皆有害。人能無以饑渴之害為心害,則不及人不為憂矣。」 孟子說:「饑餓的人覺得任何食物都好吃,口渴的人覺得任何飲料都好喝,這並沒有嚐到飲食的正常味道,而是受了饑餓與口渴的損害啊。難道只有口與腹會有饑渴的損害?人心也有這一類的損害。人們能夠讓自己的心不要受到饑渴之類的損害,那麼就不會以趕不上別人為憂慮了。」 一個人在饑餓的時候,只要有東西吃就會覺得很好吃;口渴的時候,光是喝水就覺得很甜美。「饑者甘食,渴者甘飲」,說的並非飲食本身好不好,而是一個人要求的問題。對孟子來說,人心的饑渴是指很少接觸善言善行,而「不及人」則是指富貴趕不上別人。人心若以行善為滿足,自然不會羡慕別人的物質享受了。 愈有影響力,愈要懂得收斂 我們每天看到、聽到的,大都是報章雜誌的八卦、電視裡的新聞、網路媒體所傳來的資訊,如果自己缺乏判斷能力,難免在聽到泛泛之論,或有一點道理的話,就上當受騙了。我在演講或上課時,常常提醒自己不能憑口舌之利,顛倒是非黑白,這是很大的罪過。寫文章也一樣,我為報章媒體寫文章時,也會特別提醒自己下筆要謹慎,這就是一種收斂。 有影響力的人一定要有這樣的警覺,更何況受教育最基本的表現,就是懂得與別人互相尊重,如果不喜歡別人在背後批評自己,就不要在背後批評別人,這是最基本的做人道理。學習儒家思想,最後就是要對得起自己以及做人的道理,儘量不要去製造事端。 佛家裡有「業」的觀念,譬如身業、口業、意業。業就是造業,也就是人無端製造一些問題出來,形成各種困擾。在戒除身、口、意三業方面都能夠修行到一定的程度,這個人就蛻變提升了。宗教裡的戒律與修行,都是勸人為善的,任何一種宗教只要依照戒律來做,從起心動念開始提醒自己、修正自己、考驗自己、改善自己,一個人怎麼會不走上善途? 〈13.28〉 孟子曰:「柳下惠不以三公易其介。」 孟子說:「柳下惠不會因為做了大官,就改變他的操守。」 「三公」一詞,有兩種說法,一是指太師、太傅、太保;二是指司馬、司徒、司空。都是輔佐國君的高官。 「介」是指操守,「其介如石」是稱讚一個人的操守像石頭一樣堅硬。「不以三公易其介」,是很不容易做到的事,很多人官做久了以後,與他人來往時,會想先知道對方的身分背景,然後再決定他的應對態度。像這樣一天到晚變換面具,又何苦呢?「介如石焉」一語,出自《易經.繫辭傳》對豫卦的解說。 〈13.29〉 孟子曰:「有為者辟若掘井,掘井九軔(ㄖㄣˋ)而不及泉,猶為棄井也。」 孟子說:「有所作為的人就像挖一口井,挖到六、七丈深還沒有出現泉水,仍然是一口廢井。」 本章是借日常生活可以看到的經驗做為比喻。七尺為一「軔」(仞),九軔大概是六、七丈長。這一章可參考〈11.19〉的「夫仁,亦在乎熟之而已矣」。求知與行善,都必須累積到一定程度,才可轉化生命。 如果五穀沒有成熟,還不如稊稗;如果挖井沒有抵達泉水,只是一個無用的坑洞。這說明一個人修養自己的德行,需要長期努力,直到自己的生命改變為止。一開始可能需要經常提醒自己要做好事、要努力做,到最後不必要求,自己就會主動去做,並且做出成果,這樣就成功了。 〈13.30〉 孟子曰:「堯、舜,性之也;湯、武,身之也;五霸,假之也。久假而不歸,惡知其非有也?」 孟子說:「堯、舜是順著本性去實行仁義的;商湯、周武王是靠著修身去實行仁義的;五霸是利用假借去實行仁義的。假借久了而不歸還,怎麼知道他們本來是沒有仁義的呢?」 孟子這段話的意思,是希望一般人即使是做做樣子去行仁義也好,做久了也會以假為真了。這就好像一個人穿上堯的衣服,說堯說的話,做堯做的事,久而久之就變成堯了。如果他這輩子能一直「裝」好人,最後進了墳墓,那麼他終究還是個好人。 孟子認為,實行仁義有三種方式:性之、身之、假之。在教育時,由外至內,先強調「假之」,說明仁義對自己有利;再鼓勵「身之」,說明修身未必十分困難;最高目標則是「性之」,指出行善才是人性的正常發展。 前文提到「君子所欲」、「君子所樂」、「君子所性」,就是最好的例子:堯、舜是順著本性而真誠,可以由內而發;商湯與周武王是不斷地修養自己,但是五霸如齊桓公、宋襄公、晉文公等,則是假借仁義的名義要使天下太平。 每一個人大概都會有「性之」、「身之」、「假之」三個階段:第一,覺得自己很難照本性的要求去行善時,那就先「假之」;第二,努力修養自己,讓善行實現出來;第三,自然而然,由內而發去行善。這三個階段就可以自然連貫起來。 〈13.31〉 公孫丑曰:「伊尹曰:『予不狎於不順,放太甲於桐,民大悅。太甲賢,又反之,民大悅。』賢者之為人臣也,其君不賢,則固可放與?」 孟子曰:「有伊尹之志則可;無伊尹之志則篡也。」 公孫丑說:「伊尹說:『我不親近違逆仁義的人,因此把太甲放逐到桐邑,百姓非常高興。太甲變好了,又讓他回來即位,百姓也非常高興。』賢者做為臣下,君主不好時,本來就可以將他放逐嗎?」 孟子說:「有伊尹那樣的心思,就可以;沒有伊尹那樣的心思,就是篡位了。」 伊尹之事,見〈6.9〉。他的心思不夾雜私利,完全為國家與百姓著想。 如果沒有孟子,這些古人很容易招致後人的誤解,像伊尹難免會被認為是大逆不道。孟子的智慧就在於:把古代的書讀通之後,還能揣摩古聖先賢的心思;而且所說的都合乎他的大原則,言之成理,不得不讓人佩服。像這一類的故事,歷史上最有名的是周公與王莽。周公也曾受流言所困,後來他還政於成王,澄清了一切誤會;王莽則最後竟然篡了漢王室。所謂的「伊尹之志」,是需要在時間過程中加以檢驗的。 〈13.32〉 公孫丑曰:「《詩》曰:『不素餐兮。』君子之不耕而食,何也?」 孟子曰:「君子居是國也,其君用之,則安富尊榮;其子弟從之,則孝悌忠信。『不素餐兮』,孰大於是?」 公孫丑說:「《詩經.魏風.伐檀》上說:『不白白吃飯啊。』可是君子不耕種卻也吃飯,為什麼呢?」 孟子說:「君子住在一個國家裡,國君任用他,就能帶來安定、富足、尊貴、榮耀;青少年跟隨他,就會變得孝順父母、尊敬兄長、辦事忠心、講求誠信。『不白白吃飯啊』,什麼功勞比他的更大?」 社會的需求是多方面的,如果要讓每個人都親自耕田才有飯吃,根本是不切實際的想法。孟子在前面〈5.4〉已經充分論證了農家之說的謬誤。 古代讀書人最希望的出路就是做官,如果國君任用,則理想可以實現。社會上沒有這種君子來教導的話,農夫就算耕田收成,結果大家搶著去吃,誰也吃不到,整個社會秩序也跟著亂了。教書的人聽到孟子的說法,一則以喜,一則以憂。喜的是,他充分肯定了教育的重大意義,認為老師應該得到好的待遇;憂的是,老師真的盡到職責,讓青少年做到「孝悌忠信」了嗎? 〈13.33〉 王子墊問曰:「士何事?」 孟子曰:「尚志。」 曰:「何謂尚志?」 曰:「仁義而已矣。殺一無罪非仁也,非其有而取之非義也。居惡在?仁是也;路惡在?義是也。居仁由義,大人之事備矣。」 王子墊請教說:「士人該做什麼事?」 孟子說:「提升自己的志向。」 王子墊說:「什麼叫做提升自己的志向?」 孟子說:「志於仁德與義行罷了。殺一個無罪的人,就不合乎仁德;不是自己該有的卻去取來,就不合乎義行。居住之處在哪裡?就是仁德;行走之路在哪裡?就是義行。居住於仁德,順著義行走,德行完備的人所該做的事就齊全了。」 王子墊是齊國王子,名墊。「尚志」即提升自己的志向。孟子也曾在〈3.2〉說過,聖人「行一不義,殺一不辜,而得天下,皆不為也」,可見他對百姓生命的普遍重視,而孟子基本的觀點是對人權的尊重。 「居仁由義」就是內心要真誠,發出行仁的要求,隨時要保持這種敏感狀態,然後,順著義理去做該做的事。孟子曾在〈7.10〉說:「仁,人之安宅也;義,人之正路也。」本章進而強調這是士的志向,做到了就合乎「大人」的資格了。 〈13.34〉 孟子曰:「仲子,不義與之齊國而弗受,人皆信之,是舍簞食豆羹之義也。人莫大焉亡親戚君臣上下。以其小者信其大者,奚可哉?」 孟子說:「陳仲子,不依正當方式送給他齊國,都不會接受,大家都相信這一點。不過這只是拒絕一筐飯、一碗湯那樣的義行罷了。人的過錯沒有比抹殺親戚、君臣、尊卑關係更大的了。因為他有小義行,就相信他也有大義行,怎麼可以呢?」 陳仲子的事蹟,見〈6.10〉。他為了保持操守廉潔,而對母親與哥哥所採取的態度,是孟子不以為然的,人不應為了小義而損害大義。 孟子站在不同的角度,提出他對某些事情的見解,這是因為社會大眾很容易被蒙蔽,看到一個人在小事上很廉潔,就以為他一路到底都很好,孟子則明確地指出:廉潔雖好,但是要分辨大小與輕重。 〈13.35〉 桃應問曰:「舜為天子,皋陶為士,瞽瞍殺人,則如之何?」 孟子曰:「執之而已矣。」 「然則舜不禁與?」 曰:「夫舜惡得而禁之?夫有所受之也。」 「然則舜如之何?」 曰:「舜視棄天下,猶棄敝屣(ㄒㄧˇ)也。竊負而逃,遵海濱而處,終身訢(ㄒㄧㄣ)然,樂而忘天下。」 桃應請教說:「舜是天子,皋陶是法官,如果瞽瞍殺了人,應該怎麼辦?」 孟子說:「逮捕他就是了。」 桃應說:「那麼舜不會阻止嗎?」 孟子說:「舜怎麼能阻止呢?皋陶是於法有據的。」 桃應說:「那麼,舜又怎麼辦呢?」 孟子說:「舜把丟棄天下看成像是丟棄破草鞋一樣。他會偷偷地背著父親逃跑,沿著海邊住下來,一輩子開開心心,快樂得忘記了天下。」 人生的許多事情都不能兩全其美。很多人偏偏喜歡兩全其美,希望最後大家都快樂,但是有這種可能嗎?人生就是選擇的過程,選擇的時候要分辨本末輕重。 本章談到面臨選擇時,舜寧可不做天子,而單純地做為人子來保護父親。這裡並不只是談「法理不外人情」,而是如果舜既要當天子,又要保護父親,那就不對了。 舜的父親曾經想盡辦法幫助象來殺舜,這些孟子全都知道,但他還是這麼說,這表示孟子所取的立場,還是推崇孝道的。的確,當帝王、有權勢是一時的,為人子卻是長久的;當帝王、當宰相或有錢、沒錢,那是外在條件的變化,但是沒有父母就沒有自己,想到這一點,就要好好盡到為人子女的責任。 把握人生最重要的事 要做到像舜這樣,有深刻的信念、堅定的意志,清楚知道人生什麼事最重要,實在不容易。一個人能把握住最重要的事,生命就產生實在的質感了。 這種觀念,與孔子所謂「父為子隱,子為父隱,直在其中矣」(《論語.子路》)的立場是一致的。儒家並非以情害法,而是肯定人情為恆在的,是人性的自然表現。情與法不能兼顧時,則以不違人情為要。 很多人批評儒家怎麼可以鼓勵知法犯法?但若法律離開人性的基礎,後果不堪設想。法律條文定得愈細,漏洞就多如牛毛,到最後變成沒有犯法就是好人,這麼一來,大家都會想盡辦法請律師去鑽漏洞了。像美國的辛普森殺妻案,他用錢請了最好的律師,最後律師發現檢察官沒有先取得搜索許可就逕行查證,因此整個證據無效。明明抓到了犯人,他也坦承不諱,律師照樣可以把他說成是無罪的。我們要生活在這樣的社會裡嗎? 所以,不要認為儒家重視人情而忽略法律。法律是為人而設的,當人的言行偏離人性的基礎時,法律就變成一個可怕的框框而已。 〈13.36〉 孟子自范之齊,望見齊王之子,喟然嘆曰:「居移氣,養移體,大哉居乎!夫非盡人之子與?」 孟子曰:「王子宮室、車馬、衣服,多與人同,而王子若彼者,其居使之然也;況居天下之廣居者乎?魯君之宋,呼於垤(ㄉㄧㄝˊ)澤之門。守者曰:『此非吾君也,何其聲之似我君也?』此無他,居相似也。」 孟子從范邑到齊國,遠遠地看見齊王的兒子,就感嘆地說:「居住環境改變人的氣度,飲食奉養改變人的體態,環境的影響真大啊!他不也是和一般人的兒子一樣嗎?」 孟子又說:「王子的住所、車馬、衣服多半與別人的相同,而王子卻這麼特別,就是因為居住環境使他這樣的;何況是居住於天下最寬廣的住宅,亦即以仁德為住所的人呢?有一次魯君到宋國去,在宋國的垤澤城門下呼喝,守門的說:『這個人不是我們的國君,為什麼他的聲音這麼像我們的國君呢?』這沒有別的原因,所居住的環境相似罷了。」 本文所謂「齊王之子」,應是指齊宣王。 人的身體屬於自然界,就會有固定的規律,多照顧就會保養得好。譬如,家裡栽種的花,只要記得按時剪枝、施肥,就會長得漂亮,這與栽種者的道德無關,而屬於自然界的規律。孟子的這段話是針對客觀情況來說的。 我們常常說「心廣體胖」,不要只看到體胖,還要看到心廣,也就是心胸非常開闊。國君的兒子「居移氣、養移體」,住的環境那麼好,養得胖胖的,而孟子認為身體胖不胖不重要,重要的是:是否「居天下之廣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這樣才是所謂的大丈夫。(〈6.2〉) 富貴之人,氣度、體態、聲音、容貌都與眾不同。那麼以仁為居的人呢?如果能走上仁德這條路的話,環境是沒有辦法限制他的,而這條路是每個人都可以走的。這一章算是《孟子》裡比較輕鬆的一段了。 〈13.37〉 孟子曰:「食而弗愛,豕交之也;愛而不敬,獸畜之也。恭敬者,幣之未將者也。恭敬而無實,君子不可虛拘。」 孟子說:「只養活而不愛護,那就像對待豬一樣;只愛護而不恭敬,那就像畜養犬馬一樣。恭敬之心是在贈送禮物之前就具有的。只有恭敬的形式而沒有內在的心意,君子是不會被這種虛假的形式所拘束的。」 「禮」以恭敬之心為基礎,再表現為適當的形式。禮儀的規定十分複雜,因此要特別強調真誠的心意。孔子在《論語.八佾》說:「人而不仁,如禮何?人而不仁,如樂何?」他所謂的「仁」,就是指真誠的心意。 我這幾年很少應酬,別人如果邀約而沒有真誠的心意,我大多會婉拒赴約。為什麼我要這麼主觀的判斷別人?有誠意請我吃飯的,當然會先問我有沒有時間,但是很多人直接發帖子來,這種情況我是不奉陪的。 另一種狀況是,別人給你一個假的名聲,比如請你當顧問,之後就用這個來約束你,這同樣是沒有誠意的。做人要有原則,如果有人給你名位卻沒有給與實權,又以此限制你,這就叫做「虛拘」。朋友常常說,所謂「顧問」就是「顧影自憐、問心有愧」,有許多人都是顧而不問,這就是虛名。孟子認為不必要受這種限制,所以君子不可以虛拘,一切要看有無恭敬的心意。 〈13.38〉 孟子曰:「形色,天性也,唯聖人然後可以踐形。」 孟子說:「人的形體容貌是天生的,只有聖人可以完全實踐這種形體容貌的一切潛能。」 具有人的形色,就擁有人性的一切潛能。人既然是萬物之靈,則其潛能自然以「心之四端」為主,發展出來就是仁、義、禮、智的善行,完全實踐就是聖人的境界了。換言之,只有聖人是真正的、完全的人,亦即只有聖人是止於「至善」的人。我們則是擁有「向善」的本性,並且在「擇善」過程中繼續努力。 在這裡我們特別強調孟子的觀念——身心合一論。一個人通常只是注意他外在的表現能力,如保持身體健康,卻沒有努力去發揮內在的「向善」的人性。在儒家看來,人的一生中,還有向善的潛能要去實現,沒有實現以前,不能稱作真正的人,也就是君子。所以,人的生命是努力實現潛能的過程,是一個趨勢,是不斷向上成長的階段,沒有停下來的一日。 正如人的德行無法臻至完美,我們每天都會面對新的挑戰。從前可以做到的,並不保證將來也能做到,所以要隨時保持真誠,由真誠引發內心敏銳的力量,即使是處於不斷重複的狀況,也不會鬆懈下來。 譬如,為人師表者,每年教給學生大同小異的課程內容,如何不至於感到重複與乏味呢?我的方法是用《老子》所說的「敝而新成」(第十五章)——經常把自己當作是舊的,需要重新開始,每天都是新的一天。 人的生命都有豐富的潛能等待被開發實現,所以孟子這句話非常重要。聖人與平常人沒有兩樣,只是他把內在所具有的潛能全部實現出來,造就了不平凡的生命。 〈13.39〉 齊宣王欲短喪。公孫丑曰:「為(ㄐㄧ)之喪,猶愈於已乎?」 孟子曰:「是猶或紾其兄之臂,子謂之姑徐徐云爾,亦教之孝悌而已矣。」 王子有其母死者,其傅為之請數月之喪。公孫丑曰:「若此者何如也?」 曰:「是欲終之而不可得也,雖加一日愈於已,謂夫莫之禁而弗為者也。」 齊宣王想要縮短守喪的期限。公孫丑說:「為父母守喪一年,總比完全不守喪好吧?」 孟子說:「這就像有人在扭他哥哥的手臂,你卻對他說暫且慢慢地扭吧。依我看,只要教導他孝順父母,尊敬兄長就行了。」 有個王子的生母過世,他的老師為他請求君主,允許他守喪幾個月。公孫丑說:「像這樣的事,該怎麼看?」 孟子說:「這是想守喪三年而無法辦到的情況。即使多守喪一天也比不守喪好,這話是針對那些沒有人禁止而他自己不肯守喪的人所說的。」 古代守喪的期限是三年,三年是指二十五個月,並非三十六個月。第三年的第一個月滿了就算三年。公孫丑的問題,簡直就是孔子的學生宰我的翻版。宰我建議守喪一年,孔子當時把他好好教訓了一頓,孔子說的理由,正好透露出孔子對人性的看法。(《論語.陽貸》) 《儀禮.喪服記》規定,王子因為父親還在,所以無法為母親守喪三年。若是心中沒有哀思,守喪難免淪於形式。這也是一個禮與仁配合的問題。孟子說這話是針對齊宣王。齊宣王不想守喪,找了很多理由,恐怕也有許多大臣會替他找;相對的,王子是妾所生者,他的母親過世了,因為國君與國君夫人還健在,所以他若守喪就是違禮了。 孟子所要表達的是,人碰到這樣的處境,一方面面對的是人內心的情感,另一方面則是社會的規定(禮),兩者怎麼配合,確實需要智慧。 現代已經沒有這樣的問題了,因此重點應該放在一個人遵守所有的禮儀時,有沒有真誠的心意,然後具體做法則視情況而調整。 〈13.40〉 孟子曰:「君子之所以教者五:有如時雨化之者,有成德者,有達財者,有答問者,有私淑艾(ㄧˋ)者。此五者,君子之所以教也。」 孟子說:「君子有五種教育的方法:有像及時雨那樣潤澤點化的,有成全品德的,有培養才幹的,有解答疑問的,有靠品德學問使別人私下受到教誨的。這五種就是君子施行教育的方法。」 孟子認為第一種教育方法是「有如時雨化之者」,這就像所謂的及時雨,也就是適時的幫助。譬如,老師每天對學生說要幫他化解困難,但平常不需要的時候,學生對這句話根本沒有感覺;直到哪一天真的遇到困難時,老師就他的情況給與建議,才能適時地讓他體悟。所以,老師對於長期跟在身邊的學生,可以因時、因地、因事而隨機指點,助其轉化提升。 接下來的「成德」、「達財」、「答問」這三種,分別針對品德、才幹、見識來指導,這是為了考量學生的不同需求。 至於第五種方法:「有私淑艾者」,其字面的意義是「私拾取者」,意即老師的嘉言懿行廣為流傳之後,有些人即使沒有親自受教的機會,也可以私下認真學習。孟子對於孔子,即是如此。 〈13.41〉 公孫丑曰:「道則高矣,美矣,宜若登天然。似不可及也;何不使彼為可幾及而日孳孳也?」 孟子曰:「大匠不為拙工改廢繩墨,羿不為拙射變其彀(ㄍㄡˋ)率。君子引而不發,躍如也。中道而立,能者從之。」 公孫丑說:「人生正道既高尚又美好,簡直就像登上天空一樣,似乎是不可能達到的;為什麼不讓它變得有可能達到,然後人們可以每天努力去追求呢?」 孟子說:「高明的木匠不會為了笨拙的工人而更改或廢棄繩墨,后羿不會為了笨拙的射手而改變拉弓的標準。君子有如教人射箭,拉開了弓卻不發箭,做出躍躍欲試的樣子。他站在正道的中間,有能力的就會跟著他去學。」 《論語.雍也》有一則資料可供參考。冉求曰:「非不說子之道,力不足也。」子曰:「力不足者,中道而廢,今女畫。」孔子指正冉求的話是:「力量不夠的人,走到半路才會放棄。現在你卻是畫地自限。」在此所謂的「中道」是指半途。孟子本章所謂的「中道而立」,則是說君子站在正道的中間,歡迎別人來共襄盛舉,一起走上人生的坦途。 「中道而立,能者從之」,說得非常好!為人師表者經常會有一股熱忱,希望能幫助許多人,但是當別人尚未準備好或能力不足時,該怎麼辦?孟子希望他的學生努力往上看齊,不能降低標準。譬如,我們提到儒家與道家的思想,不能光談怎麼孝順,見到父母要問好、鞠躬,這些都只是具體的做法而已,這樣就是降低了標準。真正要談的,應該是談這些做法的理由,也就是「人性向善」、「天人合德」。沒有掌握住原則的話,光知道具體的做法又有什麼用?當具體的做法碰到困難的時候,一個人又如何堅持下去? 〈13.42〉 孟子曰:「天下有道,以道殉身;天下無道,以身殉道。未聞以道殉乎人者也。」 孟子說:「天下政治上軌道,就讓正道隨我的生命來實現;天下政治不上軌道,就讓我的生命為正道而犧牲。沒有聽說犧牲正道去迎合別人的。」 「以道殉身」,是讓正道隨著我的生命來實現;相反的,「以身殉道」則是當天下政治不上軌道時,要犧牲生命去實現道。但是天下有道與無道,不宜以二分法界定,而應考量其趨勢。這樣才可符合儒家所標榜的「知其不可而為之」。 孟子批評有些人雖然學習了正道,卻去迎合權貴之人。事實上,今天的社會與古代的差不多,許多人犧牲正道去迎合別人,尤其是去迎合長官、老闆等有權力、有財富者,雖然這樣的做法很難避免,卻是非常可惜的。 〈13.43〉 公都子曰:「滕更之在門也,若在所禮,而不答,何也?」 孟子曰:「挾貴而問,挾賢而問,挾長而問,挾有勳勞而問,挾故而問,皆所不答也。滕更有二焉。」 公都子說:「滕更在先生門下時,似乎是屬於要以禮相待的人,可是您卻不回答他的問題,為什麼呢?」 孟子說:「仗著地位高而發問,仗著才幹多而發問,仗著年紀大而發問,仗著有功勞而發問,仗著老交情而發問,都是我不願意回答的。滕更占了其中兩項。」 孟子回答別人問題時,是很有原則的,不能仗著地位高、有才幹、年紀大、有功勞或老交情。而滕更是滕國國君的弟弟,他所挾的是貴與賢,有所倚仗而發問,不但少了一份誠意,也不容易謙虛上進。 請教別人問題的時候,當然要謙虛,希望真正了解別人的意見,得到正確的指導。既然是去問孟子這位學識淵博的老師,一定是認為自己有所不足,或者要驗證自己的心得,這個時候不能有所倚仗,否則就表示誠意不足,也就偏離了儒家思想的要求了。 〈13.44〉 孟子曰:「於不可已而已者,無所不已。於所厚者薄,無所不薄也。其進銳者,其退速。」 孟子說:「對於不可以停止的事卻停止了,那就沒有什麼事不可以停止了。對於應該厚待的人卻薄待他,那就沒有什麼人不可以薄待了。前進太猛的人,後退也很快。」 我常用「其進銳者,其退速」當作座右銘,在自己讀書或做任何事的時候,不疾不徐地隨時衡量、做好計畫,這不太容易做到。思考問題不能著急,許多事情的成功並不在於誰比較拚命,而是有沒有計畫,是否能做好時間管理。 「所厚者」是指應該厚待的人,對一個人來說當然是指家人、親戚、朋友。人如果對父母、兄弟姊妹不夠厚道,會對朋友很好嗎?我想不太可能。我雖然與兄弟姊妹平常很少來往,只要他們有事開口,我都會當成最重要的事來做,因為自己的手足還是最親近的。一旦需要我幫忙就全力以赴,這叫做對於應該厚待的人不能夠輕忽。 孟子曾說:「父母俱存、兄弟無故,一樂也。」稱王天下還不算快樂,「父母俱存,兄弟無故」才是第一件最快樂的事。這種觀念涉及人性正常發展應該有的軌道與次序。 「不可已」是指擇善而言,必須固執一生。「所厚者」是依「愛的差等」而定。如果忽略基礎與根源,汲汲於追求世間成就,即使看來大有進展,其中卻隱含了後退的危機。「進銳退速」一語也提醒我們:學習要循序漸進,並且持之以恆。 〈13.45〉 孟子曰:「君子之於物也,愛之而弗仁;於民也,仁之而弗親。親親而仁民,仁民而愛物。」 孟子說:「君子對待萬物,愛惜而不施加仁德;對待百姓,施加仁德而不視為親人。君子親愛自己的親人,進而以仁德施於百姓;以仁德施於百姓,進而愛惜萬物。」 君子對萬事萬物皆有差等 有次序,亦即有差等,如果對人沒有差等的話,最後很可能形成兩種情況:第一,成為墨家所說的「兼愛」,對每一個人都同樣去愛,對自己的父母、親人、朋友,與對外人的愛護完全相同;第二,成為道家的「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聖人不仁,以百姓為芻狗」,既然不可能對誰特別好,最後可能對所有的人都不必好了。儒家的思想為什麼能夠傳之久遠?因為它最符合人性。一個人的力量有限,所以在實踐時要注意輕重緩急與變通。 譬如,我在公車上看到兩個老人家,一個是我的鄰居,另外一個是不認識的人,我當然考慮先讓座給鄰居,除非另一個看起來明顯更有需要,那麼,我的鄰居自然也會諒解。換言之,我對人的親善是有次序的。又好像我在校園裡看到兩個學生,一個是我教過的,一個是我不認識的,如果兩個人見到我都不理,我一定會對教過的學生感到難過,至於另外一個,因為我不認識,當然也不會對他有什麼期待了。 君子對萬物、百姓、親人的態度,是有差等的。這是源自關係的遠近與情感的深淺,也正是順其自然的表現。 〈13.46〉 孟子曰:「知者無不知也,當務之為急;仁者無不愛也,急親賢之為務。堯、舜之知而不遍物,急先務也。堯、舜之仁不遍愛人,急親賢也。不能三年之喪,而緦(ㄙ)、小功之察;放飯流歠(ㄔㄨㄛˋ),而問無齒決,是之謂不知務。」 孟子說:「明智者沒有不想知道的,但急於知道當前該做的事;行仁者沒有不想愛護的,但務必先愛護親人與賢者。堯、舜的智慧不能完全知道一切事物,因為急於知道首要任務;堯、舜的仁德不能普遍愛護一切的人,因為急於先愛護親人與賢者。如果不能實行三年的喪禮,卻對緦麻三月、小功五月的喪禮仔細講求;在尊長面前大口吃飯、大口喝湯,卻講究不用牙齒咬斷乾肉,這就叫做不知道輕重緩急。」 古代服喪分為斬衰、齊衰、大功、小功、緦麻五等,時間分別為三年、一年、九個月、五個月、三個月。 這裡用了兩個例子來說明:其一,女婿為岳父母守孝三個月,謂緦麻三月;外孫為外祖父母守孝,謂小功五月;這都是古代社會講求的禮。如果一個人不去講究最主要的三年大喪(對父母守喪),反而去講究女婿、外孫如何守喪,這就是本末不分。 其二,在尊長面前大口吃飯、喝湯,卻講究吃飯時旁枝末節的禮儀。古人食用乾肉不是先切斷,就是用手撕開,如果在嘴巴裡直接啃咬發出聲音,會被認為是沒有修養的表現。這些都是本末倒置的作為了。「當務之急」一詞,表示當前最急迫的任務。人生有各種選擇,什麼是最急迫的?孟子以堯、舜為例,答案當然是實踐仁義了。我們研讀《孟子》至此,應該也會明白他的苦心與用心。 卷十四〈盡心篇〉下 〈14.1〉 孟子曰:「不仁哉梁惠王也!仁者以其所愛及其所不愛,不仁者以其所不愛及其所愛。」 公孫丑曰:「何謂也?」 「梁惠王以土地之故,糜爛其民而戰之,大敗;將復之,恐不能勝,故驅其所愛子弟以殉之,是之謂以其所不愛及其所愛也。」 孟子說:「梁惠王沒有仁德啊!有仁德的人由照顧他所愛的人推及他所不愛的人,沒有仁德的人由遺棄他所不愛的人禍及他所愛的人。」 公孫丑請教說:「這話是什麼意思呢?」 孟子說:「梁惠王為了爭奪土地,驅使百姓去作戰,死傷慘重,大敗之後還想再戰,擔心不能取勝,就驅使他所愛的子弟去送死,所以我說他是由遺棄他所不愛的人禍及他所愛的人。」 「以其所愛及其所不愛」,和「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的意思,表面看來相近,就是一種推恩——把自己的恩情推出去,但是要有順序:先照顧自己所愛的人,有多餘的能力再照顧原來比較疏遠的人。俗話說「遠親不如近鄰」,也是這個意思,一個人不肯用心對待每天看到的鄰居,而去關心一個可能幾年都見不到的人,實在違反人之常情,因為人與人之間是相互的,有多少付出,就有多少回饋。 有時候覺得自己擁有行動的能力,各種條件都具備了,不需要別人的幫助。而事實上,人有旦夕禍福,得意的時候需要為失意的時候打算。儒家的這種觀念建立之後,每個人無論得意失意都有原則可以遵行,人生的路才走得穩。 有關梁惠王的事蹟,見〈1.5〉,在馬陵之役,還犧牲了太子申。為了爭奪土地而打仗,實為不仁不智。犧牲別人的子弟之後,還犧牲了自己的子弟,真是不仁德,所以孟子才會批評他。人在一念之轉中,拋棄那些不愛的人,到最後還是得拋棄自己身邊原來所愛的人。 〈14.2〉 孟子曰:「春秋無義戰。彼善於此,則有之矣。征者,上伐下也,敵國不相征也。」 孟子說:「春秋時代沒有正當的戰爭。那一次戰爭比這一次的好些,倒還是有的。所謂征討,是指天子討伐諸侯,同等的諸侯國是不能互相征討的。」 這段話非常扼要,是孟子對春秋整個時代的評價。 為什麼孟子說「春秋無義戰」呢?當時的天子還在,只是沒有權力與勢力,以致諸侯之間互相爭霸,甚至互相爭戰。本來諸侯之間是平等的,打仗一定要等天子來下命令,彼此間沒有資格互相征討,畢竟社會還是要維持一定的秩序。 譬如,在孔子的時代,齊國的大臣陳恆把國君殺了,孔子建言給魯君,要討伐齊國的亂臣賊子,但魯君不敢。因為魯國有三家大夫:孟孫、叔孫、季孫,他們全部反對這件事,而魯君也怕大夫們聯手將他除去,導致國家發生內亂,然後其他國家也可能為了維護天下的秩序,又來設法征討不休。 像燕國發生內亂時,齊國平定之後就占領了燕國,當時孟子勸齊宣王不要占領燕國,把土地還給百姓,齊宣王不但不肯,還得意洋洋。結果兩年之後燕人起義,把齊兵趕走,齊宣王深覺慚愧。(〈4.9〉) 由此可見,春秋時代天子勢衰,以致發生戰爭,皆非天子之意,所以說「無義戰」。這種說法無異於反對絕大多數的戰爭。 〈14.3〉 孟子曰:「盡信《書》,則不如無《書》。吾於《武成》,取二三策而已矣。仁人無敵於天下。以至仁伐至不仁,而何其血之流杵也?」 孟子說:「完全相信《尚書》所記的,還不如沒有《尚書》這本書。我對於〈武成〉一篇,只取其中兩、三編竹簡罷了。行仁者在天下沒有敵手,以最有仁德的周武王去討伐最無仁德的商紂,怎麼會使血流得把舂米的木棍都漂浮起來了呢?」 〈武成〉所記大概是周武王伐紂的事,描寫很多人死得慘烈。「血之流杵」有兩種可能:一是仍有一些小諸侯誓死支持商紂,商紂王雖然行暴政,但是他也提拔了許多人,這些人最後還是誓死效忠保護他;二是商紂許多士兵倒戈而互相殘殺。 孟子在其他地方描寫周武王時,曾說百姓如何歡迎王師(〈2.10〉),武王又如何「一怒而安天下之民」(〈2.3〉),因此他認為〈武成〉所寫的過於誇張。歷史記載本來是出於史官,史官(或其他作者)下筆時,確實可能有所偏差,因此讀者需要思考,不能盲目地接受書中所記。 〈14.4〉 孟子曰:「有人曰:『我善為陳(ㄓㄣˋ),我善為戰。』大罪也。國君好仁,天下無敵焉。南面而征,北狄怨;東面而征,西夷怨。曰:『奚為後我?』武王之伐殷也,革車三百兩(ㄌㄧㄤˋ),虎賁(ㄅㄣ)三千人。王曰:『無畏!寧爾也,非敵百姓也。』若崩厥角稽首。征之為言正也,各欲正己也,焉用戰?」 孟子說:「有人說:『我善於布陣,我善於打仗。』這是大罪惡啊。國君愛好仁德,天下就沒有敵手。他向南方征伐,北邊的狄人就抱怨;他向東方征伐,西邊的夷人就抱怨,說:『為什麼把我們放在後面?』周武王討伐殷商時,有戰車三百輛,勇士三千人。周武王向殷商的百姓說:『不要害怕!我是來安撫你們的,不是要與百姓為敵的。』百姓叩頭額角碰地的聲音,像山陵崩塌一樣。『征』就是『正』的意思,各國都想要端正自己的話,又何必用到戰爭呢?」 「稽首」是指磕頭;「厥角」是指頭碰到地;「崩」是指像山崩一樣。「若崩厥角稽首」,是形容百姓叩頭額頭碰地的聲音,表示很有誠意。 孟子以「征」為「正」,意思是:各國既然互相征伐,都希望走上「正」途,那麼何不先「正己」呢?孟子是反對戰爭的,孔子最謹「齊(齋)、戰、疾」(《論語.述而》),他自然也是反對戰爭的。若要出兵爭討別國,何不先反省自己是否行得正?孟子的想法依然是「仁者無敵」,只是諸侯之間並無仁者。如果進而省思如何才算仁者,可能不易找到判斷標準。儒家要面對的是這樣的問題。 〈14.5〉 孟子曰:「梓匠輪輿,能與人規矩,不能使人巧。」 孟子說:「木匠與車匠能教人使用圓規及曲尺的方法,卻不能使人技術精巧。」 技術需要自己下工夫,所謂「熟能生巧」,然後才可抵達得心應手的程度。譬如,學習英文時,老師雖然能教ABCD與基本的字句、句型,但是怎樣能用得熟練而自然,都得靠自己。同樣去學習,擁有同樣的老師,真正用功的人,一年下來就大幅領先其他人了。 〈14.6〉 孟子曰:「舜之飯糗茹草也,若將終身焉;及其為天子也,被(ㄆㄧ)袗(ㄓㄣˇ)衣,鼓琴,二女果,若固有之。」 孟子說:「舜在吃乾糧啃野菜的時候,就像打算一輩子這麼過似的;等他當上了天子,穿著麻葛單衣,彈著琴,堯的兩個女兒侍候著,又像本來就享有這種生活似的。」 「二女果」的「果」是指侍候,就是一使眼色,馬上就有使眼色的結果,比如一說肚子餓,馬上有飯可吃。一個人要「若固有之」實屬不易。以前舜窮的時候,吃著乾糧啃著野菜,不會唉聲嘆氣;當了天子以後,有豪華的生活享受,又好像一切都很自然。孟子的這兩段話說明,一個人擁有什麼樣的物質條件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在任何情況之下都可以安頓。 以「順」因應,人生隨處都能安頓 我年輕的時候,一路從助教、講師、副教授升上來,在尚未擔任正式教授時,常常覺得委屈。其實,如果真是人才,即使當助教也會很自在,好像一輩子就要當助教一樣。一個人做什麼事,無論貴賤,都能安頓自己,才是最重要的。這個世界由眾人的分工合作而組成,人在台下看久了,總有上台的一天。所以,還在台下時就要好好準備,等待機會來臨,才能一展所長。 舜先是逆來順受,後來則是順來順受。亦即無論任何遭遇,都以「順」來因應,因為他的快樂來源在內不在外。舜與其他人不同的地方,就在於他選擇的是人生的正當道路,並且不間斷地修德。 一個人的遭遇、成就如何,都是次要的,唯有讓真誠的心發出自我要求的力量,並且加以實現,才會感覺到自己每天都有所成長。 我們在任何時刻與任何人往來,都是修德行善的機會,也是自我成長的考驗,舜就是把握了這一點,所以,整個的生命表現才會是「若將終身焉」。 〈14.7〉 孟子曰:「吾今而後知殺人親之重也:殺人之父,人亦殺其父;殺人之兄,人亦殺其兄。然則非自殺之也,一間(ㄐㄧㄢˋ)耳。」 孟子說:「我現在才知道殺害別人親人的嚴重性:殺了別人的父親,別人也殺他父親;殺了別人的哥哥,別人也殺他哥哥。雖然不是他自己殺了父親與哥哥,但相差實在不遠。」 做任何事都要留餘地 這章說的是所謂的「以牙還牙」。儒家希望我們不要讓家人陷入困境,做任何事情都要留點餘地,適可而止,這樣才不會引發後遺症。 如果今天得意了就任意批評別人,將來別人得意時想報復也是理所當然的,所以現在就提醒自己收斂一點。寫文章也是一樣,下筆要有分寸,儘量避免指涉別人的隱私或指桑罵槐,這就是自我警惕,為他人留點餘地。因為「天道好還」,我們怎麼對待別人,將來就會回報到自己身上;對別人厚道一點,等於對自己厚道一點。 本章要說的就是這種情況,親人為什麼要代自己受過?因此,見到親人有難,首先要自省是否有過要改。 〈14.8〉 孟子曰:「古之為關也,將以禦暴;今之為關也,將以為暴。」 孟子說:「古代設立關卡,是用它來抵禦殘暴;現在設立關卡,卻是想用它來施行殘暴。」 古代的禍患來自外敵,現在的禍患來自昏君。這種情況在其他時代依然存在。孟子說的這句話雖然扼要,卻是一針見血。 孟子強調「域民不以封疆之界」(〈4.1〉),意思是:限制百姓不必用國家的疆界。百姓若是離心離德,把他們關在國內又有何意義?國君應該推行仁政,否則無法回應百姓的殷切期盼。 〈14.9〉 孟子曰:「身不行道,不行於妻子;使人不以道,不能行於妻子。」 孟子說:「自己不實踐正道,妻子兒女也不會實踐正道;不依正道去使喚別人,就連妻子兒女也使喚不動。」 古代家庭以男性為主,言行具有示範作用,就是所謂的「身教」。身教不良,連妻子與兒女也不會盲目聽命。 這段話的基本原則是對的,無論為人妻或為人兒女,都應該各有走上正道的責任。對每一個人來說,如果自己不實踐正道,身邊的人也不會去實踐正道,身教還是勝於言教,這是不難理解的。 〈14.10〉 孟子曰:「周於利者,凶年不能殺;周於德者,邪世不能亂。」 孟子說:「財富充足的人,荒年也不能讓他困窘;德行高尚的人,亂世也不會讓他迷惑。」 「周」即充足;「殺」即缺乏。德行高尚的人,在亂世中也不會迷失方向,也就是所謂的「疾風知勁草,板蕩顯忠誠」。 本章的重點在於「周於德者」,至於如何才算「周於德」,則其要求恐無止境。這句話可以對照「君子固窮」來省思。「邪世不能亂」一語,正好為我們提供了亂世中堅持德行的表率。不經嚴苛的檢驗,又怎能分辨君子與小人呢? 〈14.11〉 孟子曰:「好名之人,能讓千乘之國,苟非其人,簞食豆羹見(ㄒㄧㄢˋ)於色。」 孟子說:「愛好名聲的人,可以把千輛兵車的國家讓給別人,但是如果所讓的人不適合,就算要他讓出一筐飯一碗湯,也會露出不高興的臉色。」 「好名之人」所好的是在歷史上留名。要想留名,則須把國家讓給合適的人,否則如何留下善名?孔子說:「君子疾沒世而名不稱焉。」(《論語.衛靈公》)可見這是古人的共同願望。不過,孔子也說過:「君子去仁,惡乎成名?」(《論語.里仁》)由此可知儒家是要以行仁來成名的。 本章最重要的就是「讓」字。孔子在《論語.泰伯》說:「泰伯,其可謂至德也已矣。三以天下讓,民無得而稱焉。」就是稱讚泰伯表現了至高的德行,他多次把天下讓給人,百姓卻找不出具體的德行來讚美他。 泰伯亦即太伯,周文王的大伯。周朝祖先古公亶父有三子:泰伯、仲雍、季歷。季歷生子姬昌(周文王),古公亶父想把王位傳給季歷,泰伯與仲雍出走到後來的吳國,由季歷接位,以後才有周文王與其子武王的建立周朝。也因為泰伯的禪讓,才使他留善名於天下。 〈14.12〉 孟子曰:「不信仁賢,則國空虛;無禮義,則上下亂;無政事,則財用不足。」 孟子說:「不信任仁人與賢者,國家人才就走光了;不能守禮行義,上下關係就會混亂;政事不上軌道,財政開支就不夠用。」 「國空虛」不是指國庫空虛,而是指國家缺少仁人與賢者。一個國家如果缺乏人才,對未來就無法做長遠的規畫,危機難免產生。這是為政的簡明道理,應以知人善任為先。仁人與賢者未能受到信任,則人才不敢貢獻力量,國家宛如無人可用。 至於禮義,是指守禮與行義,當然是政治人物必須依循的原則與理想。而政事是指政務與事務,孔子門下亦有「政事科」(冉有與子路,《論語.先進》),大家各司其職,按部就班,財用才不會構成問題。 〈14.13〉 孟子曰:「不仁而得國者,有之矣;不仁而得天下者,未之有也。」 孟子說:「沒有仁德而取得一個國家,有這樣的情況;沒有仁德而取得天下,那是從來不曾有過的。」 在封建制度之下,不仁者可能由於親人恩典而得國,如舜的弟弟象封於有庳。至於不仁者無法得天下,是因為不可能獲得全部百姓的支持;世襲而得天下的,不在此列。 天下不可能讓不仁德的人取得,但是可以被他們繼承,像夏桀、商紂的王位就是繼承得來的,但是真的得到天下的是商湯、周武王,他們是有仁德者。孟子之後雖然出現了秦始皇得天下,但秦始皇傳到二世,十幾年就被推翻了。 孟子此說在後代未必適用,比如楚漢相爭時,劉邦的仁德並不特別卓越,而項羽也是剛愎自用,但是天下就在他們手中翻騰,誰又奈何?這些是孟子始料未及的。不過,仔細思考孟子這段話中的道理,還是可以得到啟發,知道國家與天下之不同。 〈14.14〉 孟子曰:「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是故得乎丘民而為天子,得乎天子為諸侯,得乎諸侯為大夫。諸侯危社稷,則變置。犧牲既成,粢盛既絜(ㄐㄧㄝˊ),祭祀以時,然而旱乾水溢,則變置社稷。」 孟子說:「百姓是最重要的,土穀之神位居其次,國君的分量最輕。所以,得到百姓的擁護就能做天子,得到天子的信任就能做諸侯,得到諸侯的賞識就能做大夫。諸侯危害了土穀之神,就要改立諸侯。犧牲是肥壯的、穀物是潔淨的,又是按時祭祀的,然而還是遭遇旱災水災,那就改立土穀之神。」 古代社稷(負責掌管土地、糧食的神)是指土穀之神。國家要成立,一定要有區域(土地)和穀物(糧食),因此國家不是單純的人群組織,還需要神明的保護,因而有各種祭祀活動。「社稷」固然可以引申為國家,仍不可忽略其原有的宗教含義,亦即國家要有祖先宗廟、各種神明,以及相關的祭典,藉以安定百姓的心靈。 「丘民」本來是指區區小民,但是它代表多數百姓,有了多數百姓的支持,天子才可以有所作為,所以「民為貴」是一種「民為邦本、本固邦寧」的思想。真正的好帝王,像堯、舜、禹、湯、周武王等,都是替百姓服務的。 這裡的「民貴君輕」之說,屬於民本思想,孟子言之極有道理。民本不等於民主,因為民主涉及制度規畫,是西方近代演變而成的政治制度。有民本思想,並不代表可以自行發展出民主制度。 〈14.15〉 孟子曰:「聖人,百世之師也,伯夷、柳下惠是也。故聞伯夷之風者,頑夫廉,懦夫有立志;聞柳下惠之風者,薄夫敦,鄙夫寬。奮乎百世之上,百世之下,聞者莫不興起也。非聖人而能若是乎?而況於親炙之者乎?」 孟子說:「聖人是一百代人的老師,伯夷、柳下惠就是這樣的人。因此,聽說了伯夷作風的人,貪婪的變得廉潔了,懦弱的立定志向了;聽說了柳下惠作風的人,刻薄的變得敦厚了,狹隘的變得開朗了。他們在百代以前奮發有為,百代以後聽說他們的事蹟的人沒有不振作起來的。不是聖人能夠有這樣的影響力嗎?對百代以後的人尚且如此,何況是對當時親身受過他們薰陶的人呢?」 本章前半段已見於〈10.1〉,孟子此處強調聖人的影響力,可以讓一般人取法乎上,覺悟自己也有上進的可能性。 「親炙」一詞的效應在孔子弟子身上最為明顯。在伯夷、柳下惠的時代,身邊不一定有很多人知道或認同他們的言行為聖。即使是像孔子這麼偉大的人,雖然有些追隨的學生,周圍還是有很多壞人,因此,連孔子都難免抱怨:「沒有人了解我呀!」(《論語.憲問》) 其實,聖人真正偉大的地方,在於把他的理論實踐出來,影響他人,讓別人也能覺悟。這就是教育工作,也是孔子為何被推崇為「至聖先師」的主要原因。 〈14.16〉 孟子曰:「仁也者,人也。合而言之,道也。」 孟子說:「所謂仁德,說的就是人。人與仁德合在一起說,就是人生正道。」 這句話表面上看起來不太容易理解,關鍵在於最後的「道」字。「道」是人生的正路。 人生應該走什麼路?答案即是所謂的「人與仁德」合一。人與仁要合在一起,代表「人」不等於「仁」,但是人除了仁這條路之外別無選擇。這個仁德的「仁」不是由外面而來的,是人類內心本來就有的力量,但是先要真誠,由此發出的力量才會使人生之路等同於仁義。 由此可見,「仁」是人的特色所在;沒有人,就不必談「仁」;要想了解人,則非談「仁」不可。人努力實踐「仁」,這種狀態就是走在人生正道上。 〈14.17〉 孟子曰:「孔子之去魯,曰:『遲遲吾行也,去父母國之道也。』去齊,接淅而行,去他國之道也。」 孟子說:「孔子離開魯國時,說:『我們慢慢走吧,這是離開祖國的態度。』他離開齊國時,把淘好的米撈起來就走,這是離開別的國家的態度。」 本章已見於〈10.1〉,那也是孟子稱讚孔子「聖之時者也」的一章。「接淅而行」,可見孔子的態度是非常堅決的。 〈14.18〉 孟子曰:「君子之戹(ㄜˋ)於陳、蔡之間,無上下之交也。」 孟子說:「孔子被困在陳國與蔡國之間,是由於同這兩國的君臣沒有交往的緣故。」 本章可參考《論語.先進》:子曰:「從我於陳、蔡者,皆不及門也。」孔子的意思是:跟隨我在陳國、蔡國之間的學生,與這兩國的君臣都沒有什麼交往。正好配合「無上下之交也」,所以他們才會困在那兒,只能吃乾糧,七天沒有燒火煮飯。 在閱讀《論語》此章時,有人將它理解為「這些學生現在不在我的門下」。參考《孟子》本章,可知這樣的理解不對。由此亦可知,孔子不會反對正當的社交活動。所謂「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原是人類社會的合理情況。 〈14.19〉 貉(ㄇㄛˋ)稽曰:「稽大不理於口。」 孟子曰:「無傷也。士憎茲多口。《詩》云:『憂心悄悄,慍於群小。』孔子也。『肆不殄(ㄊㄧㄢˇ)厥慍,亦不殞(ㄩㄣˇ)厥問。』文王也。」 貉稽說:「我被別人說了很多壞話。」 孟子說:「沒有關係。士人總會受到別人的任意批評。《詩經.邶風.柏舟》上說:『內心憂愁不已,討厭那群小人。』說的就是孔子。《詩經.大雅.綿》上說:『不消除別人的怨恨,也不損害自己的聲名。』說的就是周文王。」 止謗莫如自修 受人批評,並不值得擔心;要擔心的是:為了什麼事而受人批評?如果是堅持人生的理想與原則,則受人批評是為了「道不同不相為謀」(《論語.衛靈公》),那麼連孔子與周文王也難以避免,我們又何必在意呢? 我們平常會想到「有則改之,無則加勉」一語,但是讀書人難免有「文人相輕」的毛病,總是「自是而非彼」,互相批評不已,實為浪費生命。「止謗莫如自修」,我們努力修養自己都來不及了,哪還有時間去擔心別人說些什麼? 〈14.20〉 孟子曰:「賢者以其昭昭使人昭昭。今以其昏昏使人昭昭。」 孟子說:「賢明的人用自己覺悟的道理來使別人覺悟,現在的人卻想用自己沒想通的道理來使別人覺悟。」 在教書的時候常可看到這樣的情況。有些老師自己還沒有清楚理解,就希望別人覺悟。學生一提問題,他就說這個問題不重要,暫且不要討論。這樣能夠教給學生什麼呢? 能夠教導別人的,不外乎國君、父母、長官與老師。但是這些人都能覺悟他們用來教導別人的話嗎?人只要清楚自己在說什麼,以及為什麼這樣說,人生何難之有? 一套理論要說清楚,其實並不困難,但是如果長期在講述,卻還是講不清楚,就代表自己可能尚未正確理解,不然就是這門學問本身有問題。由此看來,孟子這一章好像是在故意諷刺別人了。 〈14.21〉 孟子謂高子曰:「山徑之蹊,間介然用之而成路。為間不用,則茅塞之矣。今茅塞子之心矣。」 孟子對高子說:「山坡上的小徑一點點寬,經常不斷去走才會變成路;只要一段時間沒有人走,茅草就會堵塞它了。現在茅草堵塞住你的心了。」 「今茅塞子之心矣」,代表高子有一段時間沒有認真思考了。我們爬山時,會發現一些小路因為一段時間沒有人走,就被雜草遮蓋,變成好像沒有路了。人也是一樣,如果沒有經常思考,沒有經常學習,腦袋就好像阻塞、封閉起來了,想不通很多道理。 由此看來,無論求學與做人,都要有恆;更重要的,則是保持心思的敏銳與靈活,準備隨時可以覺悟。 〈14.22〉 高子曰:「禹之聲,尚文王之聲。」 孟子曰:「何以言之?」 曰:「以追蠡(ㄉㄨㄟ ㄌㄧˊ)。」 曰:「是奚足哉?城門之軌,兩馬之力與?」 高子說:「禹的音樂勝過周文王的音樂。」 孟子說:「憑什麼這樣說?」 高子說:「因為禹的鐘鈕都快斷掉了。」 孟子說:「這怎麼足以證明呢?城門下的車跡很深,難道只是幾匹馬造成的嗎?」 「追」即鐘鈕,「蠡」就是快要斷掉的樣子。鐘鈕是用來掛鐘的,如果經常演奏,鐘鈕就會因為震動而磨損到欲絕(蠡)的情況。「城門之軌」凹得很深,難道是幾匹馬拉車就可以變成這樣嗎?那是長期演變下來的結果。 孟子認為禹的年代太久了,就像車軌不是一時可以造成的。所以,不足以用來證明他的音樂比周文王的音樂更好。孟子提醒高子要考慮到時間因素,否則很難加以比較。譬如,我們現在說夏禹的德行比周文王高,但是他們屬於不同的時代,實在很難相比,不過聖人有相通的地方,則是毫無問題的。 如果顏淵生在堯舜那個時代,說不定就會變成像大禹一般,八年在外治水,三過家門而不入。而大禹如果生在孔子的時代,說不定會「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這也是孟子的想法。意思是說不同的人在不一樣的處境裡,德行與操守是相同的,他會隨著條件的改變而顯示其德行的特色,所以很難分出誰比較傑出,或誰比較有德。 〈14.23〉 齊饑。陳臻曰:「國人皆以夫子將復為發棠,殆不可復。」 孟子曰:「是為馮婦也。晉人有馮婦者,善搏虎,卒為善,士則之。野有眾逐虎,虎負嵎,莫之敢攖(ㄧㄥ)。望見馮婦,趨而迎之。馮婦攘臂下車。眾皆悅之,其為士者笑之。」 齊國遇到饑荒。陳臻說:「國內的人都以為先生會再度勸說齊王打開棠的糧倉來救濟,大概不會再這麼做了吧?」 孟子說:「這樣做就成為馮婦了。晉國有個叫馮婦的人,善於打老虎,後來改而行善,士人都效法他。有一次,野外有許多人在追逐一隻老虎,老虎跑到背靠山的角落,沒有人敢觸犯牠。人們遠遠看見了馮婦,就快步上前迎接。馮婦挽起袖子、伸出手臂,下車要去打老虎。大家都很高興,但是他卻被士人所嘲笑。」 「國人皆以夫子將復為發棠」的「發」,是打開糧倉,發給大家糧食;「復」就是再度。這句話顯示,以前饑荒的時候,孟子曾經對國君提出類似的建議。針對學生的質疑,孟子總是實問虛答、常用比喻,讓學生自己思考其中的道理。 馮婦以前是打虎英雄,在社會上具有示範作用,所以他改而行善之後,會有士人起而效法。正因為如此,他後來重操舊業,會受到士人嘲笑。歲月如流,人要不斷長進,如果齊王自己不知道開倉賑濟百姓,孟子再去勸說又有什麼意義? 〈14.24〉 孟子曰:「口之於味也,目之於色也,耳之於聲也,鼻之於臭(ㄒㄧㄡˋ)也,四肢之於安佚也,性也,有命焉,君子不謂性也。仁之於父子也,義之於君臣也,禮之於賓主也,智之於賢者也,聖人之於天道也,命也,有性焉,君子不謂命也。」 孟子說:「口對於美味,眼睛對於美色,耳朵對於好聽的聲音,鼻子對於香味,四肢對於安逸,都是出於本性的要求,但是能否得到要看命運,所以君子不說這些是本性。仁德對於父子關係,義行對於君臣關係,守禮對於賓主關係,明智對於賢者,聖人對於天道,都是屬於人的命運,但是其中也有本性的根據,所以君子不說這些是命運。」 「性」是本性,表現出先天而自然的要求,包括人與動物所共有的欲望。「命」是命運,屬於後天而人為的規定,包括無可奈何的遭遇在內。在口、目、耳、鼻、四肢的功能方面,如果只求滿足其欲望,則將無從分辨人與動物的差異。 在人的世界,父子之間要求仁德,君臣之間要求義行,客人與主人之間要求守禮,賢者要求明智,天道則要求聖人才可體現,這些都是人類所規定的,也是沒有人可以逃避的命運。而這些規定也有人的本性為其依據,所以君子不說這是人的命運。 孟子並沒有否定耳、目、口、鼻方面的天性,但是能否得到滿足,則由「命」來決定,所以不說這些是本性。至於各種善行,也並非完全是後天的,也有本性為其基礎,亦即有人性向善的一面,不可說這些只是命而已。對人來說,「命」與「性」兩者不能完全分開。所以孟子才會說:「盡心,知性,知天;存心,養性,事天;修身以俟命。」(〈13.1〉) 〈14.25〉 浩生不害問曰:「樂正子,何人也?」 孟子曰:「善人也,信人也。」 「何謂善?何謂信?」 曰:「可欲之謂善,有諸己之謂信,充實之謂美,充實而有光輝之謂大,大而化之之謂聖,聖而不可知之之謂神。樂正子,二之中,四之下也。」 浩生不害問說:「樂正子是怎麼樣的人?」 孟子說:「是個行善的人,是個真誠的人。」 浩生不害說:「什麼叫善?什麼叫真?」 孟子說:「值得喜愛的行為,叫做善;自己確實做到善,叫做真;完完全全做到善,叫做美;完完全全做到善,並且發出光輝照耀別人,叫做大;發出光輝並且產生感化群眾的力量,叫做聖;聖到人們無法理解的程度,叫做神。樂正子是在善與真二者之中,而在美、大、聖、神四者之下的人。」 「何謂善?何謂信?」這個問題問得好,因為哲學家的第一個挑戰就是澄清概念。孟子列出六個層次,把生命發展的不同階段,以及最高的境界完全說出來了。 生命的六個層次 一、善: 「可欲之謂善」,可欲是就「心」之可欲而言,不能把它理解為一般所謂身體的欲望。譬如,由於喜歡吃牛排,牛排變成善,豈不是很荒謬嗎?若是很多人一輩子吃不到牛排,他就不可能行善了嗎?所以,人生價值當然是要以人的大體——「心」為主,心的可欲才叫做善。心是向善的力量,因此人生最直接的第一階段的成就即是「善」。 二、信: 「有諸己之謂信」,信者,真也;由於人性向善,所以唯有親自實踐了善行,才可稱為真誠或真正的人。說「可欲之謂善」時,只是看到別人的行為;第二步還要自己去實踐,在自己身上做到善,才算是真。譬如,舜聽到一句善的言語,看見一件善的行為,內心立刻湧出了一股力量,「沛然莫之能禦」,然後努力去行善,就是做到了「信」。 三、美: 「充實之謂美」,「充實」是指在行善方面沒有任何欠缺,時時刻刻,念茲在茲。這種「美」顯然是人格之美。「美」有圓滿之意。「充實」代表沒有任何缺陷,沒有任何遺漏,完完全全做到善。 四、大: 更難的是「充實而有光輝之謂大」。一個人自身充實之後,德行會發出光輝照耀別人,稱為大。我們在翻譯「大人」時,採用「德行完備的人」一詞,其故在此。「光輝」二字,不僅儒家曾提出,在其他宗教,如佛教、天主教、基督教也都有類似的概念,聖人畫像的頭部都有光輝,以示其光照耀四方。 五、聖: 「聖人」可以化民成俗,亦即「大而化之之謂聖」,也就是一個人有如光明普照大地之外,還能產生感化群眾的力量,這叫做「聖」。一個人要成聖,必須有機會站在適當的位置上感化群眾。「光輝」是靜態的,「化」是動態的,要注意到兩者的差別。如果只有靜態的光輝,就是「大人」;如果能夠產生動態的力量去感動群眾,化解百姓的困難,使他們感覺人生充滿希望,那才是「聖人」。 六、神: 比聖人更崇高的就是神。至於「神」,既然是「不可知之」,孟子為什麼又要指出來?原因就是不可為人設限,同時也為「天人合德」的妙境保留了可能性,可見儒家對人的理解實在透澈。佛教最高的境界叫做「不可思議境界」,就是不可能用言語來表達的,也就是佛經所謂的「言語道斷,心行處滅」,意即:一個人的言語失效了,心思能到的地方也不見了,再也不能用心思去想了。那就是菩薩境界。孟子所說的「聖而不可知之之謂神」,就是承認其境界「不可知之」。 這六個層次,既然我們前五步都能理解,就沒有理由質疑最後一步,換句話說,每個人心中始終要保持一種最大的可能性,就是承認人生有一個最高境界,等待我們去提升及體驗,人生的期盼確實永無止境。 〈14.26〉 孟子曰:「逃墨必歸於楊,逃楊必歸於儒。歸,斯受之而已矣。今之與楊、墨辯者,如追放豚,既入其苙(ㄌㄧˋ),又從而招之。」 孟子說:「避開墨子這一派,必定會歸入楊子這一派;避開楊子這一派,必定會回到儒家這一派。回來了,接納他們就是了。現在與楊子、墨子辯論的人,好像在追趕跑掉的豬,已經送回豬圈裡了,還要進一步把牠的腳拴住。」 孟子何出此言?墨子的「兼愛」與楊子的「為我」,有如鐘擺的兩端。實行兼愛而力不從心時,就會保守而為我;為我又行不通時,就會接受儒家的中庸之道。對於回歸的人,不必要求太過分,也不要勉強人家。孟子其意在此。 墨家主張「摩頂放踵,兼愛天下」,意即一個人到處奔走,從不替自己著想,把別人的父母當成自己的父母來照顧。另一方面,若是一個人只為自己著想,甚至「拔一毛利天下而不為」,即使是做一點點好事來幫助別人也不願意,那就變成楊朱,走上另一個極端了。 顯然,孟子的建議是:如果一個人要避開兩個極端,必須有所警覺,走向中間的道路,那就是儒家的「中庸之道」。 〈14.27〉 孟子曰:「有布縷之征,粟米之征,力役之征。君子用其一,緩其二;用其二而民有殍(ㄆㄧㄠˇ),用其三而父子離。」 孟子說:「有徵收布帛的稅,有徵收糧食的稅,有徵用人力的稅。君子採行其中一種,就暫時放過另外兩種。同時採行兩種,百姓就會有餓死的;同時採行三種,百姓就會父子離散了。」 這是古代百姓的壓力,好像只能任人宰割。最後所說的「父子離」,是家破人亡之意。徵稅要考慮百姓的負擔,所謂「民為貴」並非只是口號。孟子深思熟慮,說出這番話,但是歷代專制帝王又有誰聽得進這樣的逆耳忠言呢? 〈14.28〉 孟子曰:「諸侯之寶三:土地、人民、政事。寶珠玉者,殃必及身。」 孟子說:「諸侯有三件寶物:土地、百姓、政務。把珍珠美玉當作寶物的,災禍必定降到他身上。」 本章幾乎不用舉例了。諸侯當然要有土地與百姓,政務不處理好的話,百姓一定活不下去而逃往別的國家。但是許多諸侯還是把珠玉當作寶物,而最後災禍也一定會降到他們身上。這就是常說的「財聚則人散,財散則人聚」。由此可見,孟子希望諸侯珍惜「三寶」,善盡政治領袖的職責。 〈14.29〉 盆成括仕於齊。孟子曰:「死矣,盆成括!」 盆成括見殺。門人問曰:「夫子何以知其將見殺?」 曰:「其為人也小有才,未聞君子之大道也,則足以殺其軀而已矣。」 盆成括在齊國做官。孟子說:「盆成括要喪命了!」 不久盆成括被殺。學生請教說:「先生怎麼知道他會被殺?」 孟子說:「他這個人有點小才幹,但不懂得君子做人的大道理,那就足以招來殺身之禍了。」 「君子之大道」是什麼?自然是修身立德。不過,依此說法,官場上死於非命的人應該不少。因此,盆成括的「小有才」,恐怕要負更大的責任。盆成括「小有才」,喜歡賣弄本事,就容易有危險。其他人也許什麼事都不會,反而可以老實保命,所以人要常常使自己處於正當穩定的狀況中。 英國有句諺語說得好:「要做一個成功的國王,先做一個成功的人。」這句話適用於各行各業,無論是老師、商人、律師……都一樣,如果待人處事有問題的話,即使才華洋溢,也難保成功,因為能力只能表現在某些層面,而做人處事的原則卻是兼顧全面的。 〈14.30〉 孟子之滕,館於上宮。有業屨(ㄐㄩˋ)於牖(ㄧㄡˇ)上,館人求之弗得。或問之曰:「若是乎從者之廋(ㄙㄡ)也?」 曰:「子以是為竊屨來與?」 曰:「殆非也。夫子之設科也,往者不追,來者不拒。苟以是心至,斯受之而已矣。」 孟子到了滕國,住在上宮賓館,守館的人把一雙沒織好的草鞋放在窗台上,結果不見了,也找不到。有人問孟子說:「這是跟隨你來的人把它藏起來了吧?」 孟子說:「你以為這些人是為了偷草鞋而來的嗎?」 那人說:「大概不是的。先生開設課程,對學生是離開的不追問,要來的不拒絕。只要他們誠心來學,就都接受罷了。」 古代一雙沒織完的草鞋值多少錢,我們無從得知,但偏偏不見了。這段小插曲說明孟子對學生的態度,也就是「往者不追,來者不拒」。 我現在對學生也是如此,不特別追問他們。有時候看到一些學生聽課聽了好多年,忽然不見了,隔了幾年又出現了,真的很想問他:「別來可無恙?」但實在不方便問,因為這是他的自由。其實,上課上久了,我還是認得每一個人,雖然名字不一定叫得出來,但什麼人沒有來上課,我一看就知道。現在的學生會覺得老師上課純粹是完成任務,對學生似乎沒什麼感情。其實做為師生,應該以學問為目標,互相切磋學習,總是有情分的,幾年沒見也不會生疏。 由本章可知孟子的態度,老師對學生循循善誘,但是不能保證學生立即從善如流。個別的學生應該為自己的行為負責,又怎能怪罪於老師呢? 〈14.31〉 孟子曰:「人皆有所不忍,達之於其所忍,仁也;人皆有所不為,達之於其所為,義也。人能充無欲害人之心,而仁不可勝用也;人能充無穿窬(ㄩˊ)之心,而義不可勝用也。人能充無受爾汝之實,無所往而不為義也。士未可以言而言,是以言餂(ㄊㄧㄢˇ)之也;可以言而不言,是以不言餂之也,是皆穿窬之類也。」 孟子說:「每個人都有不忍心做的事,把它推廣到他所忍心做的事,就是仁德;每個人都有不願意做的事,把它推廣到他所願意做的事,就是義行。一個人能把不想害人的心擴充出去,仁德就用不盡了;一個人能把不願挖洞跳牆的心擴充出去,義行就做不完了;一個人能把不受人輕蔑的言行擴充出去,無論到任何地方都會合乎義行的要求。士人沒到可以說話時就說,這是用說話來套取別人的想法;可以說話時卻又不說,這是用不說話來套取別人的想法,這些都是挖洞跳牆一類的行為。」 本章先說「達」,不忍即是惻隱之心,不為即是羞惡之心,這兩者推廣開來就是仁德與義行。其次再談「充」,意思其實一樣。 「爾汝」即「你呀!你呀!」這個口語有輕蔑的意思。每個人都不喜歡別人對他這麼說;同樣的,若能夠不把這種言行擴充出去,就不會去任意輕蔑別人,到任何地方都會合乎義行的要求。 最後一句強調說話的時機很重要,說話不可勾心鬥角,從中取利。許多人說話的時候,還不知道對方的心態,會先用幾句話套套口風,譬如,可能先問他:「你覺得這個政府怎麼樣?」如果他說還不錯,就比較容易讓人了解他的心態。 孟子講得很含蓄,他認為一個人可以說話時卻又不說,是用不說話來套取別人的想法,這些都是挖洞跳牆一類的行為,因為這代表一個人「不真誠」,亦即違背儒家的原則,並且也錯過了做人的基本原則。 〈14.32〉 孟子曰:「言近而指遠者,善言也;守約而施博者,善道也。君子之言也,不下帶而道存焉;君子之守,修其身而天下平。人病舍其田而芸人之田,所求於人者重,而所以自任者輕。」 孟子說:「言語淺近而含義深遠,是善於說話;原則簡單而效果宏大,是善於辦事。君子所說的內容,是眼前常見的事,而道理就在其中;君子把握的原則,是修養自己而能使天下太平。人們的缺點就是放棄自己的田地,卻去替別人耕田,要求別人的很重,而加給自己的責任卻很輕。」 如果一個人說話時就事論事,一板一眼,把事情的根據與結果原原本本說出來,那麼他不能算是善於說話的人。真正善於說話的人,言語平常而淺近,每一句都可以讓人聽得懂,但含義卻很深遠。 讀了《孟子》之後,我們慢慢熟悉他的說話模式,了解許多道理用比喻或類似寓言的方式來描述,會增加讀者的想像空間。兩點之間最短的距離是直線,這似乎再也清楚不過,但是在人的世界卻未必行得通。正如一個人說話要讓別人理解,最好的方式不一定是直接說明,有時必須繞一大圈,才能讓人恍然大悟、明白重點。這就是「言近而指遠」的意思。 「不下帶」是因為古人「視不下帶」,眼睛只看著腰帶以上,就是指常見的一般事物。「道」是做人處事的道理。換句話說,一個人要談深刻的道理,不必說得大家都聽不懂。我教哲學幾十年來,對這句話可謂心有戚戚焉,所以再怎麼艱深的思想,我都設法講解得淺顯,讓別人容易理解。就如我們重讀古代經典,如果不能與現在的經驗配合,就沒有親切的感受,也談不上應用了。因此,做為老師就要努力融會貫通、能近取譬,取現實生活所見的事物做為驗證,由此顯示經典的永恆價值,即使相隔幾百年、幾千年,其中的道理同樣適用於人生。如果不能讓人從經驗中得到印證與啟發,即使全部背誦起來,又有什麼用處? 「舍其田而芸人之田」,這句話值得警惕,舉例來說,比如一個人喜歡建議別人穿什麼顏色的衣服、讀什麼樣的書、吃什麼樣的食物……很多人都有這樣的毛病,說起別人的事情頭頭是道,對自己的事情卻未必把握得住。這樣的人把精力放在注意別人的行止,卻沒有辦法改善自己,這確實是一種缺點。孔子說:「躬自厚而薄責於人,則遠怨矣」(《論語.衛靈公》),意思是對自己的要求要重,而少去責怪別人,如此就會減少別人的抱怨。因此,除非身分適當(如父母、師長),否則要求別人太多,就會忘了自己的責任。 〈14.33〉 孟子曰:「堯、舜,性者也;湯、武,反之也。動容周旋中禮者,盛德之至也。哭死而哀,非為生者也。經德不回,非以干祿也。言語必信,非以正行也。君子行法,以俟命而已矣。」 孟子說:「堯、舜的作為出於本性,商湯、周武王經由修身而回復本性。動作容貌與應對進退都合乎禮儀,那是德行的最高表現。為死者悲哀哭泣,不是做給生者看的。實踐道德而不違背,不是用來謀求官職。言語一定信實,不是藉此端正自己的品行。君子按照法度做事,以此等待命運的安排罷了。」 本章描述堯、舜與商湯、周武王,雖然有「性者」與「反之」的差別,但是後續的表現並無不同,一切言行都是出於內在真誠的力量,而不必考慮外在的遭遇。 「動容周旋中禮者,盛德之至也」,說明了在儒家看來,人的善行要真誠地由內而發之外,也要符合禮的規範,否則一個人很容易變成自以為是——自以為真誠,做好人、做好事,卻全然達不到效果。禮是人群共同的生活規範,能夠做到真誠而守禮,人生還有什麼困擾呢? 〈14.34〉 孟子曰:「說(ㄕㄨㄟˋ)大人,則藐之,勿視其巍巍然。堂高數仞,榱(ㄘㄨㄟ)題數尺,我得志,弗為也。食前方丈,侍妾數百人,我得志,弗為也。般(ㄆㄢˊ)樂飲酒,驅騁田獵,後車千乘,我得志,弗為也。在彼者,皆我所不為也;在我者,皆古之制也,吾何畏彼哉?」 孟子說:「向權貴進言,就要輕視他,不要把他高高在上的樣子放在眼裡。殿堂幾丈高,屋簷幾尺寬,如果我得志,不會這麼做;酒菜擺滿一大桌,幾百姬妾在侍候,如果我得志,不會這麼做;飲酒作樂,馳騁打獵,追隨的車子上千輛,如果我得志,不會這麼做。在他所做的,我都不會做;在我所做的,都符合古代制度,我為什麼要怕他呢?」 由本章可知,孟子在本書中與諸侯交談時,為何可以暢所欲言,不但做到不卑不亢,還常使聽者慚愧不安。他三次提及「我得志,弗為也」,這個「弗為」有「不屑於做」的意思。諸侯做得到這三個「弗為」嗎? 孟子之所以宣稱「說大人,則藐之」,是因為他在住的享樂、飲食方面的享樂以及遊樂三方面皆可自我約束,他能做到大官做不到的事,自然理直氣壯了。 通常大官的派頭很大,但是僅止於表面的張揚。像電影裡常演出古代大官出巡,一般百姓都要「迴避」、「肅靜」,那個陣仗很嚇人,但是那種場面只是外表罷了。電視裡也常介紹有錢人如何奢侈地過生活,我們必須進而思考,這些行為是否值得效法。譬如,有錢人競相排隊購買三、五百萬的戒指,買到手的很得意,四處炫耀,讓人羨慕,這些都是靠外在來肯定自己的例子。 孟子提醒我們,如果自己將來得意的時候,也去做自己曾經輕視的事,與那些人不是一丘之貉了嗎?這就好像「何昔日之芳草兮,今直為此蕭艾也」,意思是:今天的蕭艾,以前不也是芳草嗎?年輕時懷有純潔的理想,一旦得意之後心態就變了。一個人升官發財之後,還能保持純真的赤子之心嗎?往往是連身段與姿態也隨之改變了。 我常提醒自己,成名之後不要有身段,即使我演講時別人態度很客氣,也千萬不要有讓自己厭惡的氣息。有些人是靠自己的職位來襯托他的人格尊嚴,然而一旦少了那個職位之後,他還剩下什麼?這是值得我們終身謹慎思考的問題。 〈14.35〉 孟子曰:「養心莫善於寡欲。其為人也寡欲,雖有不存焉者,寡矣;其為人也多欲,雖有存焉者,寡矣。」 孟子說:「修養內心的方法,沒有比減少欲望更好的了。一個人如果欲望很少,那麼內心即使有迷失的部分,也是很少的;一個人如果欲望很多,那麼內心即使有保存的部分,也是很少的。」 欲望多半是向外的追逐,修養則是向內的自我要求。人的力量有限,不是此消彼長就是彼消此長,因此必須有所選擇。若想做到「存」其內心,最好的方法是寡欲,由此自然就會修養內心了。如何在自己的內心與外在欲望之間,找到一個適當的比例,這是值得省思的。 本章可參考〈8.19〉:「人之所以異於禽獸者幾希,庶民去之,君子存之」;以及〈11.8〉:「雖存乎人者,豈無仁義之心哉?」若想做到「存」,最好的方法是寡欲,一消一長,全在自己的選擇。 〈14.36〉 曾芻嗜羊棗,而曾子不忍食羊棗。 公孫丑問曰:「膾炙與羊棗孰美?」 孟子曰:「膾炙哉!」 公孫丑曰:「然則曾子何為食膾炙而不食羊棗?」 曰:「膾炙所同也,羊棗所獨也。諱名不諱姓,姓所同也,名所獨也。」 曾芻喜歡吃羊棗,曾子因而不忍吃羊棗。 公孫丑請教說:「烤肉與羊棗,哪一樣好吃?」 孟子說:「烤肉呀!」 公孫丑說:「那麼曾子為什麼吃烤肉而不吃羊棗?」 孟子說:「烤肉是大家都喜歡的,而羊棗是曾芻獨有的嗜好。就像避諱是只避名不避姓,因為姓是很多人共用的,而名是一個人獨有的。」 「膾炙人口」代表好吃的東西,後來演變為大家津津樂道的事件。 為了解答學生的疑惑,孟子說了一個姓與名的比喻,十分貼切。 《老子》裡說「道,可道,非常道」,在漢朝初期的版本是「道,可道,非恆道」,因為漢文帝名叫劉恆,就不准用「恆」這個字,而改為「常」字。這是古代「諱名不諱姓」的習慣。 一般人都覺得烤肉比羊棗好吃,但是曾參的父親曾芻喜歡吃羊棗,所以曾參寧可吃烤肉而不吃羊棗;父親過世後,曾參也不忍再吃羊棗,因為睹物思人而心生不捨。他的孝順的確有值得學習之處。 〈14.37〉 萬章問曰:「孔子在陳曰:『盍歸乎來!吾黨之小子狂簡,進取,不忘其初。』孔子在陳,何思魯之狂士?」 孟子曰:「孔子曰:『不得中道而與之,必也狂狷乎!狂者進取,狷者有所不為也。』孔子豈不欲中道哉?不可必得,故思其次也。」 「敢問何如斯可謂狂矣?」 曰:「如琴張、曾芻、牧皮者,孔子之所謂狂矣。」 「何以謂之狂也?」 曰:「其志嘐(ㄒㄧㄠ)嘐然,曰:『古之人!古之人。』夷考其行,而不掩焉者也。狂者又不可得,欲得不屑不潔之士而與之,是狷也,是又其次也。孔子曰:『過我門而不入我室,我不憾焉者,其唯鄉原(ㄩㄢˋ)乎!鄉原,德之賊也。』」 曰:「何如斯可謂之鄉原矣?」 曰:「『何以是嘐嘐也?言不顧行,行不顧言,則曰:古之人,古之人。行何為踽(ㄐㄩˇ)踽涼涼?生斯世也,為斯世也,善斯可矣。』閹然媚於世也者,是鄉原也。」 萬章曰:「一鄉皆稱原人焉,無所往而不為原人,孔子以為德之賊,何哉?」 曰:「非之無舉也,刺之無刺也。同乎流俗,合乎汙世。居之似忠信,行之似廉潔。眾皆悅之,自以為是,而不可與入堯、舜之道,故曰『德之賊』也。孔子曰:『惡似而非者』:惡莠(ㄧㄡˋ),恐其亂苗也;惡佞,恐其亂義也;惡利口,恐其亂信也;惡鄭聲,恐其亂樂也;惡紫,恐其亂朱也;惡鄉原,恐其亂德也。君子反經而已矣。經正,則庶民興;庶民興,斯無邪慝(ㄊㄜˋ)矣。」 萬章請教說:「孔子在陳國說:『為什麼不回魯國去呢!我家鄉的弟子們有狂放的也有狷介的,但都奮發進取而不忘原有的志向。』孔子在陳國時,為什麼思念魯國的狂放之士呢?」 孟子說:「孔子說過:『找不到行為適中的人來交往,就一定要找到狂者與狷者了!狂者奮發上進,狷者有所不為。』孔子難道不想結交行為適中的人嗎?既然不是一定找得到,就找次一等的。」 萬章說:「請問怎樣的人可以稱為狂者?」 孟子說:「像琴張、曾芻、牧皮,就是孔子所說的狂者。」 萬章說:「為什麼說他們狂放呢?」 孟子說:「他們志向高遠,開口就說:『古人啊,古人啊。』考察他們的行為,卻與他們的言論未必吻合。如果連這種狂放之士也結交不到,就想找到不屑於做壞事的人來交往,這就是狷介之士,是再次一等的。孔子說:『走過我的門口而不進我屋子,我不感到遺憾的,大概只有鄉愿吧!鄉愿是傷害道德的人。』」 萬章說:「怎樣的人可以稱為鄉愿呢?」 孟子說:「他們批評狂者說:『為什麼志向要那麼高遠?言論照應不到行為,行為也照應不到言論,開口就說:古人啊,古人啊。』他們又批評狷者說:『做人為什麼那麼孤孤單單?活在這個社會上,為這個社會做點事,只要過得去就可以了。』像這樣遮遮掩掩想討好世人的就是鄉愿。」 萬章說:「全鄉的人都說他是忠厚的人,所到之處也表現出是個忠厚的人,孔子卻認為他是傷害道德的人,為什麼呢?」 孟子說:「這種人,要指摘他,舉不出具體的事;要責罵他,也沒什麼可責罵的;他順從流行的風潮,迎合汙濁的社會,為人好像忠誠老實,做事好像方正乾淨,大家都喜歡他,他也認為自己很好,但是卻不可能同他一起實踐堯、舜的正道,所以說他是『傷害道德的人』。孔子說過:『要厭惡似是而非的東西』:厭惡莠草,是擔心它混淆了禾苗;厭惡賣弄聰明,是擔心它混淆了義行;厭惡犀利口才,是擔心它混淆了真實;厭惡鄭國的樂曲,是擔心它混淆了雅樂;厭惡紫色,是擔心它混淆了正紅色;厭惡鄉愿,是擔心他混淆了道德。君子要使一切事物回復到恆常的正道罷了。正道確立了,百姓就會振作起來;百姓振作起來,就不會出現邪惡的事了。」 本章評鑒人物,大體依孔子之說。《論語.子路》上有:子曰:「不得中行而與之,必也狂狷乎!狂者進取,狷者有所不為也。」孟子以琴張、曾芻、牧皮三人為狂者的代表,但是其中只有曾芻的資料保存下來,另兩人則不詳。 「狂者」即奮發上進的人,「狷者」即有所不為的人。我們要注意順序,一定要先學會不屑於做沒有水準的事,然後才能夠狂放地往上奮鬥,最後達到言行適中。 至於曾芻的「狂」,可見於他與孔子的對話。 孔子問學生的志向,曾芻回答:「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論語.先進》)別的學生老老實實,有的要當政治家(如冉有),有的要當軍事家(如子路),有的要當外交家(如公西華),到了曾芻的時候,他就「搞怪」地說:春天快結束了,穿上春天的衣服,帶著五、六個大人及六、七個小孩,在沂水邊上洗洗澡,到舞雩台上吹吹風,再一邊唱歌一邊回家。這表達了他想隨遇而安的志向。這種境界連孔子也為之心動,聽完之後喟然而嘆說:「吾與點也。」意即:我欣賞曾點的志向。 聽了孔子的回答後,曾芻追問為什麼某個同學不太好?為什麼某個同學有問題?由此可見,他是一個狂者,但是還不夠踏實,仍有與人比較之心。「中行」才是理想的人格,當狂則狂,當狷則狷,否則也可能與「鄉愿」混淆。 至於「鄉愿」,孔子在《論語.陽貸》說:「鄉原,德之賊也。」「鄉愿」就是一般所謂的好好先生,貌似忠厚而沒有原則(或者這就是他的原則)。孟子為了批判「似是而非」,一連舉了六個例子。我們在引申使用時,必須先自我檢討,以免「言不顧行,行不顧言」。 〈14.38〉 孟子曰:「由堯、舜至於湯,五百有餘歲,若禹、皋陶,則見而知之;若湯,則聞而知之。由湯至於文王,五百有餘歲。若伊尹、萊朱,則見而知之;若文王,則聞而知之。由文王至於孔子,五百有餘歲,若太公望、散宜生,則見而知之;若孔子,則聞而知之。由孔子而來至於今,百有餘歲,去聖人之世若此其未遠也,近聖人之居若此其甚也,然而無有乎爾,則亦無有乎爾!」 孟子說:「從堯、舜到商湯,歷經五百多年,像禹、皋陶是親自見到而知道堯、舜的;像商湯,是聽人說才知道堯、舜的。從商湯到周文王,也歷經五百多年,像伊尹、萊朱是親自見到而知道商湯的;像周文王,是聽人說才知道商湯的。從周文王到孔子,又歷經五百多年,像太公望、散宜生,是親自見到而知道周文王的;像孔子,是聽人說才知道周文王的。從孔子到今天,不過一百多年,離開聖人的時代像這樣的不遠,距離聖人的家鄉像這樣的接近,但是已經沒有繼承的人了,那麼也就真的沒有繼承的人了!」 這是全書的最後一章,表達了很深的感嘆。 孟子對自己身負的使命十分清楚,就是希望在孔子之後的未來,有人可以經由他而知道孔子,然後重新開啟一個偉大的時代。孟子的任務不但完成了,並且他本人也出類拔萃,成為古聖先賢之一。這也是他偉大的地方,所以後代把他稱作「亞聖」。 讀完孟子全部的著作與思想之後,清楚發現他能夠把儒家「人性向善」的觀點充分發揮出來,用各種方式去辯護、去加以證明。 同樣是繼承孔子的儒家思想,像荀子的,說法就大不相同。荀子的學生,如李斯、韓非,後來都成了法家的代表人物;孟子也有學生,這些學生都還堅持儒家的立場,只是未能在亂世中得君行道而已。孟子的重要性毋庸置疑,唯有他能完整地繼承並發揚孔子的思想。 通讀《孟子》全書,一定要認真體會的,就是「人性向善」的觀念。我們在解讀過程中談到的應用與例子,在現代社會中也可以充分予以驗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