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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抱水 睡觉前看星星是睦月的习惯,他深信自己双眼一点五的视力就是多亏有这个习惯。我也和他一起站在阳台上,不过不是为了看星星,而是为了看他那正在眺望星星的侧面。睦月的睫毛短而齐整,长相英俊。「你在想什么?」睦月问。「思索人生。」我大言不惭地这样说着,不过睦月还是表情认真地点了点头。喝着爱尔兰威士忌,和丈夫一起享受着夜风的吹拂,这对我来说是无比幸福的时刻。不过,没待多长时间就觉得冷了。我匆忙回到开着空调的室内,一进屋就和「紫色大叔」的视线碰撞在了一起。这位用水彩描绘出的大叔留着浓密的胡须。我开始站在水彩画前唱歌,大叔喜欢听我的歌。唱了两遍《下雨的月亮》后,我走进卧室,插上了电熨斗的电源,电线是带有黑白点的那种。电熨斗预热的时候,我先把毛毯和床罩取了下来,然后拿着已预热好的电熨斗,让它轻轻地滑到床单的每个边角。和熨烫衣服上的褶皱时一样,我并没有边哼歌边干,干这种活关键要手脚麻利,所以我一直聚精会神,一丝不苟。这是睦月唯一要求我做的家务。我迅速把毛毯铺在已整理好的床上,然后拔掉电源。「请吧。」我说。仲夏夜之梦我们在十天前刚结婚。不过,如果要向大家说明我们的婚姻,恐怕不是件容易事。睦月和往常一样笑着说了声「谢谢」,随后钻进了暖和的被窝。我正在做意大利语的翻译工作,不过只是打点零工而已。今天,我必须把这一周进展缓慢的采访稿件翻译好。所以,我关掉电灯,关上卧室的门,坐到书桌前,还倒了满满一杯威士忌。看到这浓浓的深黄色,我就会有种陶醉感。「酒精中毒?你太多虑了。」医生笑着对我说,「你的肝脏和肠胃都没有问题,而且你一天只不过喝两三杯酒吧?」当我告诉医生自己离不开酒时,医生拍拍我的肩膀,说这是心理作用,他还说:「耶稣不也说过吗,如果想保持健康,最好每天喝点葡萄酒。我给你开些维生素。另外,最重要的是不要整日忧心忡忡。」「不要整日忧心忡忡。」我模仿医生的语调重复了一遍。突然,我的后背感到了某种视线,回头一看,发现身后的盆栽正死死地盯着我。这盆栽有个独特的别名,叫青年树,是阿甘送的结婚贺礼。树上长着密密麻麻的大叶子,叶子又尖又直。这棵树总让我感觉到具有挑战意味。我狠狠地瞪着阿甘的树,喝干了杯中的威士忌。等我睁开眼睛,发现睦月已经在厨房里了。「早上好。你吃煎鸡蛋吗?」我摇了摇头。「橙子呢?」「吃。」终成眷属当我冲完澡,睦月已经把碗筷洗完了。切成梳子状的橙子,滴着鲜艳的汁液,被装在玻璃盘中。我吃橙子的时候,睦月开始调空调,以保证房间能维持一定的温度,然后又为我挑选一天的BGM(背景音乐)。我倒了一杯水,开始给青年树浇水。清晨的阳光透过窗帘,在地毯上勾画出鲜亮的条纹花样。花盆中的土很快把水喝得一乾二净,还发出了「吱吱」的声音。似乎喝得很过瘾。「给我讲讲阿甘的故事。」我缠着睦月说。他说下班后再给我讲。睦月是个医生,每天早晨九点十分准时开车出家门。他就职于一家医院,并非是自己开诊所,所以除了值夜班外,生活模式和一周休息两天的公司职员没有区别。送走丈夫后,我粗略地翻了翻报纸,然后开始整理昨晚最终也没翻译完的采访稿。在原稿上,一位居住在米兰的服装设计师说什么「我只能爱美丽的东西」之类的话,这让我感觉厌烦。就在这个时候,电话铃响了,妈妈几乎每天都给我打电话。「没什么问题吧?」妈妈的语气中充满了担心,这让我有些烦躁,不由得不客气地说:「问题?你指的是什么?」在卧室保险柜的最上层,除了放着录象机的说明书、结婚戒指的质量保证书、公寓租借的合同外,还有两份诊断书。妈妈的声音,总会让我想起这两份诊断书。不过妈妈只知道其中的一份,那是一份前后矛盾的日文诊断书,上面说我的精神病没有超出正常的范畴。那个庸医告诉我:「精神病是个意义很广泛的词,我不能说你不是精神病,不过没关系,你只不过是情绪不稳定,或许是酒精导致的,结婚后情绪也许能稳定下来。」由于他的这个「结婚后情绪也许能稳定下来」的建议,我被迫相过七次亲。「怎么了,情绪好像不太好?」「没什么,只是我正在工作。」我手拿话筒走进厨房,从冰箱里拿出一罐桃味饮料,一只手把它打开。「工作不是不可以,但你首先要把家里的家务活干好。还有,要少喝酒。过段时间我和你爸去你那看看,代我向睦月问好。」妈妈说。我挂断电话,把空罐子扔进了垃圾筒。当妈妈知道睦月是医生的时候,她欣喜万分。这倒并非因为考虑到医生的社会地位和收入。妈妈目不转睛地盯着睦月的照片,认真地说:「如果是医生,我们就可以放心了。」(有一次,我和睦月约会的时候,曾经把妈妈的话告诉他。结果睦月听后哈哈大笑,说:「咱俩都是心中有鬼的人。」)正因为如此,我才讨厌妈妈打来的电话,她会让我想起这些烦心事。睦月不喜欢和女性亲热,他从没有吻过我,也就是说,酒精中毒的妻子嫁给了同性恋的丈夫。我们俩确实都是「心中有鬼」。「给你讲些什么呢?你想听我和阿甘去看电影的故事?还是一起去海边的故事?」睦月问。阳台上特别冷,我披着毛毯(简直像星星王子的斗篷),还喝着威士忌。「给我讲讲你和阿甘去爬山的故事。」「我们没有去过。」睦月笑着说。「那,就讲阿甘和猫打架的故事吧。」「上次不是已经讲过了吗?」一报还一报「再讲一次。」我说着摇了摇杯子,碰撞的冰块发出了「卡嚓卡嚓」的声音,表示鼓掌。睦月慢慢地喝着依云矿泉水,开始给我讲。「阿甘呀,曾经养过一只叫可罗的日本卷尾犬,阿甘把这条狗从小养到大,而且他有一套养狗的原则。他认为,和狗吵架或训斥狗的时候,如果人用两条腿站立,高高在上地怒斥狗,同时用空出来的两条前腿(当然是指人的手啦)敲打狗,那是很不公平的。所以他和可罗吵架的时候,总是四肢着地趴在地上。尽管阿甘那家伙自以为在和狗公平地一决胜负,但可罗已经对他的脾气了如指掌,所以,怎么说呢,可罗只是故意逗他玩玩。但是,有一次阿甘来我的住处,那是在五年前,当时我正住在荻洼,家里养着一只猫,那只猫和阿甘发生了争执,结果阿甘突然趴在地上,向猫扑了过去。我当然也很吃惊,但更吃惊的是我的猫。那只叫伽鲁堡的猫立刻兴奋了起来。猫和狗的不同之处是会用『手』,甚至比人还灵活,而且手上还带有尖锐的利器,结果弄得阿甘满脸是血,就像古代戏剧中被人斩杀了的角色,样子十分的悲壮。」睦月咕咚咕咚地喝着依云矿泉水,很怀念似的闭上了眼睛,尽管是在重复同一件事情,睦月决不会省略任何细节,这让我感觉非常满足。在车站前的咖啡馆,我把超过原定期限两天的翻译稿交给了编辑人员。今天的天气非常好,我在外面稍微走了走,回家后发现睦月的父亲站在门口。他看见我后,抬起一只手,冲我微微笑了笑。「哎呀,太好了。我看家里没人,正打算要回去呢。」他虽然已年过半百,但从他的笑脸上,丝毫看不出中年人常有的疲惫之色。「对不起,我刚才出去散步了。睦月现在还在医院。」我说着打开房门,拿出拖鞋,然后去泡大麦茶。「我一会儿就走,不用忙了。我只是过来看看你们的情况。」听到这句话,我一下子紧张了起来。情况?什么情况?对于我们的婚事,我的父母和睦月的母亲都极力赞成,唯一持反对意见的就是这位公公。「房子挺不错嘛。」「嗯。托您的福。」话一出口,我突然觉得「托您的福」这句话太卑屈了。「你们最终还是结婚了。」公公马上切入了正题,「我觉得特别对不起你的父母。」「怎么会呢,我父母都很高兴。」「那是因为他们不知道。」果然提到了这个问题,他所说的就是另外一份诊断书。诊断结果是:确定没有感染艾滋病。「确实有这个问题,不过我……」说到这里,我又把剩下的话咽了回去。「我有情绪不稳症,我和睦月不分彼此」这样的话,我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和那小子结婚,也许和『抱水』一样。」顿时,我感觉背后有一阵飕飕的凉意。即使不回头我也很清楚,于是,为了让那棵青年树也能听清楚,我一字一顿地大声说:「没关系,我也不喜欢性生活。」公公的脸上顷刻间流露出了惊愕的表情,随后笑了笑。我想尽快缓解一下紧张的气氛,慌忙站起身,说:「要不要放点音乐?」我从睦月的CD盒中随便拿出了一张,放到了播放器上。「我给您换杯茶吧,都凉了。」「咚……」播放器传出了很大的声响。「你喜欢歌剧?」当我要把茶杯端走的时候,公公说:「你很独特。」也许是明快的音乐奏效了,之后公公和我随便闲聊了一会儿,然后回去了。但是,「抱水」这两个字,却清晰地刻在了我的脑海中。我想,也许这就是对过家家似的轻松任性的婚姻所要付出的代价。今天不单纯是星期天,还是圣诞前夜,睦月却一直在给地板打蜡。我刚要跟他一起擦玻璃,他却说待会儿自己干,不用我动手。星期天大扫除是睦月的一大爱好。「笑子,你去睡午觉吧。」睦月有洁癖,如果不亲手把所有的东西擦得珵亮,决不罢休。「那我去擦皮鞋吧。」话音刚落地,就听见他说:「已经擦完了。」见我愣愣地站在那里,睦月不可思议地问:「怎么了?」尽管这些是我们一开始就讲定的事情,但他有时的确非常非常迟钝。睦月认为,家务活没有必要分那么清楚,什么该妻子干,什么该丈夫干,这些没有任何意义。扫除或做饭之类的家务活,谁干得好就由谁来干,不用觉得心里过不去。因为闲得无聊,我只好拿着白葡萄酒瓶子,坐在紫色大叔的面前。「咱们喝酒吧,不用理会睦月那家伙。」我说。大叔看上去很高兴。「笑子,」睦月叹着气说,「坐在这里可不行,我还要打蜡呢。」「你真唠叨。」没办法,我只好躲到沙发上,决定为大叔唱歌。克劳斯贝的《白色圣诞节》是我唯一会唱的英文歌。我边喝葡萄酒(这种葡萄酒价格便宜,不过味道甜甜的,很好喝)边唱歌,结果睦月走过来拿走了我的酒瓶。「不许抱着瓶子喝。」我突然觉得自己很不幸。「还给我。」雅典的泰门睦月快步走向厨房,把葡萄酒放到了冰箱里。带着抗议的情绪,我开始扯着嗓门大声唱歌,甚至唱得喉咙疼,震得耳朵也疼。而睦月却不为所动。「不要跟个孩子似的。」听睦月这样说,我立刻感觉背后有人在笑。回头一看,又是阿甘送的青年树,我一下子火了,先扔出了身边的抹布,然后把除尘剂和盖子统统扔向那棵可恨的青年树。「笑子!」睦月慌忙过来制止我。我突然感到一种莫明的悲哀,开始大声哭泣。尽管自己也觉得号啕大哭很没出息,却无法控制。因为只要试图停止哭泣,立刻会感觉呼吸困难。睦月把我拖到床上,说:「你先睡一会儿。」他的语气竟然如此从容,我觉得更加窝火,不住地抽抽搭搭地哭。最后,我哭着哭着竟然睡着了,醒来时已是傍晚时分,整个家里变得一尘不染。「你先去洗个澡吧。对了,要过圣诞节了,咱们出去吃吧。」睦月说。为什么总是这样?睦月温柔体贴,可这却时常让我很痛苦。「睦月。」我想明年应该自己做些好吃的。「什么?」「明年,咱们买棵圣诞树吧。」宽容的睦月爽快地笑笑,「那,这就算今年我送给你的礼物。」他说着递给了我一个小包。我解开绿色的丝带,撕掉白色的包装纸,里面露出了银色的物体。这个形状酷似百合花的搅泡器,样子过于别致了。「这叫香槟搅拌器。」听睦月讲,这是搅拌香槟用的,能让香槟泛起细小精美的泡沫。「太棒了,那咱们今晚就买瓶上等香槟吧。」睦月摇了摇头,说:「可上等香槟并不需要这东西。」能让便宜香槟像高级香槟那样起泡的搅拌器,对我来说确实是件绝妙的礼物。睦月送我的第一件礼物是一个淡粉色的玩具小熊,是他在相亲的第二天拿来送给我的。第二件礼物是用透明玻璃做的地球仪,我第一眼就喜欢上了。那是睦月去买笔记本时在文具店碰巧发现的,他立刻买了送给了我。不论什么时候,他送的礼物都能让我喜欢。「喜欢吗?」驯悍记「当然。」话刚出口,我突然意识到了一个重大问题。要过圣诞节了,我并没有给睦月买东西,我压根没有想过要送他礼物。「那我们去吃什么?」「喂,睦月,我给你买了一个天文望远镜,因为现在是年末,送货需要好几天时间。」我竟然能如此流利地编造出这样一个谎言,这让我自己都感到惊讶。「太好了!」睦月眼中闪现出了兴奋的光。我的丈夫,从来不会对别人有半点怀疑。今晚,究竟有多少对恋人在一起吃饭呢?擦得珵亮的窗户上,映出了房间的灯光、紫色的大叔、阿甘送的青年树,同性恋和酒精中毒者也被包容在这薄薄的玻璃中了。 第二章 青鬼 笑子很少没完没了地打电话,不过,这次她只是在听对方说,偶尔随声附和两句。在电话里长聊并非出于她的本意。笑子讨厌打电话。阿甘曾经劝我多打打电话,所以刚开始的时候,我时常主动给她打电话。所谓刚开始,就是我和笑子相遇并开始交往的时候,当然是在结婚前。阿甘的论调是,所有的女人都是NTT(日本电报电话株式会社)的奸细。而笑子在电话里的声音总是不太高兴。「我们是否应该就电话问题谈一谈?」有一天,她突然这样说。「谈谈?谈什么?」我一边问道,一边担心手头用于打电话的十元硬币是否够用。那是一个雨夜,我从一家西式风格的小酒吧给她打电话。「也就是说,你并没有给我打电话的义务。」笑子毫不客气地说,「睦月,事实上你也不喜欢打电话吧。」没办法,我只好一五一十地承认了。「太让我吃惊了,你竟然看出来了,确实如此。」我看着正在柜台边喝酒的阿甘的背影,当时就想,对于那家伙的女性论,以后即便用铁环套住脖子,我也不会相信了。「喝吗?」几乎与此同时,一个杯子突然伸到了眼前,不知什么时候,她的长电话已经打完了。「这是什么?」「杜松子酒和莳萝酒。」我礼节性地尝了尝这种透明得像日本酒的鸡尾酒,然后还给了笑子。她接过去,慢慢地喝了一口,似乎十分的甜美似的,露出了微笑。「瑞穗和她婆婆发生了争执,正闹得不可开交。」「唉!」瑞穗是笑子自高中以来的好朋友,笑子说是她「唯一的朋友」。瑞穗性格开朗爽快,我也见过几次,她的性格和笑子相差太悬殊了,两个人在一起时总感觉不协调,不过挺有意思。「这世上所有的婆婆似乎总爱提一些无理要求,不过,我的婆婆倒是非常随和。」笑子的语调中没有任何掺假的成分,对此我倒有些于心不安。对于老妈来说,笑子是原本想一辈子独身的同性恋儿子好不容易才喜欢上的女人。对于不在乎是否有夫妻生活而嫁给我的笑子,老妈当然会随和些。她肯定想,如果让这个媳妇跑掉了可不得了。她总是唠叨说,当医生的必须靠信用,如果总是独身,会影响声誉。正想着,一个坐垫忽然飞到了我脸上。回过神来一看,笑子坐在沙发上,嘴巴撇成了「一」字。「你没听我说话!」笑子动不动就爱扔东西。「对不起,你刚才在说瑞穗的事吧。」「是呀,还有,我约好明天去瑞穗家玩,可能会回来晚些,可以吗?」「当然可以。」接着我又问道,「九点左右我去接你?」笑子摇摇头,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我的脸,好像在说什么重大事情似的,一板一眼地说:「不说这个了,你是不是该抽些时间见见阿甘?他肯定很寂寞。」感觉怪怪的,妻子竟然担心丈夫的情人。「不会,那小子才不会寂寞呢,不过,我还是要谢谢你对他的关心。」「是吗?」笑子不再言语了,微微一笑,把加入了莳萝酒的杜松子酒一饮而尽。第二天,老妈来医院找我。当时我刚结束早晨的查房,正坐在休息室喝咖啡。「感觉怎么样?」老妈在我身后问道。不过在听到她的声音之前,我就知道是她来了,因为已经闻到了香水的味道。「哎呀,妈妈,你怎么来这里了?你干吗不去我的住处?」我心里很清楚,老妈肯定找我有事,不想跟我和笑子两人谈,只想跟我谈。「爸爸身体好吗?」「嗯,很好。」老妈脱掉了大衣,穿着白色安哥拉毛衣,显得要比实际年龄年轻十多岁,她绽开了浓艳的红嘴唇:「笑子怎么样?」「很好。」我回答着,让老妈坐在椅子上,给她倒了一杯咖啡,静静地等她打开话匣子。「你搬出去后,家里显得空荡荡的。」老妈的声音夹着一丝伤感,还摆出了有些失落的样子。「今年的冬天特别冷。」「是很冷。」我随声附和着,「还有,现在正流行感冒,妈妈你可要注意。」「你这么一说,我嗓子确实有点痛,有什么好药吗?」真拿老妈没有办法,我苦笑着说:「你从爸爸那里拿不就行了?(老爸自己开了一家医院)快说吧,今天找我什么事?」老妈似乎难以说出口,把我拉到走廊上,压低了声音,吞吞吐吐地说是关于孩子。「孩子?」「你怎么想?和笑子谈了吗?」妈妈步步紧逼。「我们上个月才结婚。」「睦月,柿井是妇产科的吧?」老妈说。柿井是我的朋友,和我在同一家医院上班。「你应该跟他咨询一下,就是关于人工授精。」老妈就像在说某种点心的名字一样,随口说出了「人工授精」这四个字,果然不出我所料。「对不起,我还没跟笑子商量。」老妈的脸上明显露出了不满的表情。「这太不正常了,一个健康的女性按常理应该会考虑这个问题。」「过一段时间我和她谈谈。」我说着,摁了电梯的按钮,「我们商量好了马上向你汇报,不过要再过一段时间。」绿色的电梯门开了,我郑重其事地将老妈「放」入了「箱子」里。「路上小心,替我向爸爸问好,下次你们到家里玩吧,笑子也想见你们。」老妈严肃地盯着我的脸,郑重其事地向我提出了警告:「睦月,你可是家里唯一的儿子。」没等我反驳,电梯门就关上了。我站在那里,一直等到显示灯变为一层,这才大大地松了一口气。我用电梯旁的公用电话给阿甘打了电话。阿甘是个大学生,上午一般都在住处睡觉。倒并非因为听了笑子的话才打电话,只是今夜我特别想见阿甘,我们已好久没见面了。回到家中,发现笑子正在独自唱歌。确切地说,不是一个人,是冲着挂在墙上的塞尚的水彩画唱歌,今天的曲子是《那个孩子是谁》,我的妻子确实有些不正常。「我回来了。」我真心喜欢笑子扭头说「你回来了」时的表情。笑子决不会满脸欣喜地迎出来。她的样子看上去有些吃惊,好像做梦都没有想到我会回来,随后慢慢地露出微笑,似乎想起了我的存在。这让我感觉十分轻松,看来我不在家的时候,她并没有一直在等我。「瑞穗怎么样?」我一边脱大衣一边问。「她的精神比预想的要好。」「这太好了。」「我约她周六来家里撒豆子,她说和老公,还有小佑太一起来。」「豆子?」「这个星期六是春分节。」笑子说。她特别看重这些节日,我唯一吃到的她亲手做的饭就是七草粥。她一边笨手笨脚地切着草,一边说:「自古以来流传下来的东西,总让人感觉非常浪漫。」「是春分呀。」「睦月,你负责扮鬼。」笑子用不容分说的语气说。我在洗澡的时候,笑子一只手拿着威士忌酒杯进了浴室,身上还穿着衣服。「给我讲讲阿甘的故事。」「讲什么?」我的妻子在无聊的时候,不论我在什么地方,都会跟过来。「什么都行。」我考虑了一下,想尽量挑选简短些的讲给她听。我泡在浴缸里时,笑子就站在冲洗池边上。当我在冲洗池的时候,她就坐在浴缸边上,安静地听我讲。「阿甘呀,是天下第一号喜欢恶作剧的家伙,不过并不是戏弄朋友,那家伙总是把目标锁定在无辜的普通人身上。恶作剧的种类繁多,变化多样,但每次都无聊透顶。我最喜欢的是他在电影院里的恶作剧。如果播放的是恋爱悲剧,或主人公是得了不治之症的孩子之类催人泪下的电影,他会专门坐在看上去容易动情落泪的人旁边,比如一对大学生恋人中的可爱女孩,或者一眼看去打扮得像保姆的女孩子。等旁边的人眼中逐渐溢满了泪花,正要哭出来的时候,阿甘会假装打喷嚏。那可不是一般的喷嚏,而是格外响亮的『阿———嚏』。结果呢,弄得旁边的人错过了哭的时机,想笑又不能笑,鼻子还在抽抽搭搭,表情很怪异。真是可怜。」说到这里,我自己不由得笑了出来。阿甘这家伙确实有搞恶作剧的本事。「阿甘为什么要这样做?」笑子认真地问。「不清楚。」阿甘从小就讨厌同情别人,而且特别瞧不起在人前哭泣的家伙。「阿甘就是这么个人。」我边冲淋浴边说。阿甘最不能忍受的,就是那些干了难为情的事却不知羞愧,甚至得意扬扬的人。洗完澡后,再喝依云水,觉得甘甜得犹如上天的雨露,一尘不染的水流淌到了身体的每个角落,甚至感觉连指尖都变得健康而富有活力。我走到阳台上,「咕咚咕咚」地把水喝进肚子里。「我讨厌依云水的瓶子。」笑子说。她站在旁边,身上裹着毛毯,双手捧着热威士忌的杯子。「要不要把毛毯分给你一半?刚洗完澡容易感冒。」「不用,这样很舒服。」我开始用望远镜看天空。这个望远镜是笑子送给我的礼物。「我特别讨厌触摸依云水瓶时的感觉,无法想象那竟是个瓶子。」透过望远镜看到的夜空像被齐刷刷地修整过,在被切割成圆形的宇宙中,闪烁着无数颗星星。我被那跨越了六百光年的距离才到达地球的猎户座的星光所震撼,凝眸眺望。「你看吗?」笑子摇摇头。「我不感兴趣,反正这一辈子不可能去其他的星球了。我还是去给你熨床单吧。」我喜欢看弓腰熨床单时笑子的背影,她做得非常认真。尽管只要把床铺熨热了就行,可笑子会把每个褶皱都熨得平平整整,甚至让我感觉整个床都变得很笔挺。「笑子。」「什么事?」她微笑着轻轻歪了一下头。「是结婚时我们就说好的那件事。」「什么事?」笑子又问了一遍,「我们不是决定了许多事情吗?你指的是哪件?」「是关于恋人的。」「你是说阿甘。」「不是,笑子,我的意思是说你的恋人。」我刚说到这里,她的脸色立刻阴沉了下来。「你是说羽根木?我们早就分手了,我不是告诉你了吗?」我们是可以各自拥有恋人的一对夫妻,这在结婚的时候就说好了。「睦月,只要有你就够了。」笑子开玩笑似的说着,拔掉了熨斗插头,转过身说,「请吧,请,床已经收拾好了。」我闭上眼睛待了一会儿,可怎么也睡不着,不停地翻来覆去,后来干脆睁开了眼睛,发现笑子的床还是空的,看了看手表,已经一点多钟了。「还没睡?」我披上毛衣,打开了卧室的门,立刻感觉出客厅的气氛不太对。笑子正处在忧郁状态中,强烈的灯光照得我不停地眨着眼睛,走近一看,她正坐在垫子上,趴在桌子上默默地往纸上涂抹颜色。「你在干什么?」我竭力装得若无其事,迅速地检查了威士忌酒瓶,原本有四分之三的液体现在只剩下三分之一了。笑子正在做鬼面具,画在纸上的青鬼长着紫色的角,和一张血红的大嘴。她正在涂黑青鬼的粗眉毛。「真是杰作。」笑子没有回答。接下来只有两种可能,她要么扔东西,要么哭。笑子突然停下了正移动着蜡笔的手,开始感觉出客厅的气氛不太对。笑子正处在忧郁状态中,强烈的灯光照得我不停地眨着眼睛,走近一看,她正坐在垫子上,趴在桌子上默默地往纸上涂抹颜色。「你在干什么?」我竭力装得若无其事,迅速地检查了威士忌酒瓶,原本有四分之三的液体现在只剩下三分之一了。笑子正在做鬼面具,画无声地流泪,大滴的泪珠接连不断地涌了出来,吧嗒吧嗒地滴落,中间时不时地夹杂着痛苦的呜咽声。「笑子。」笑子双手蒙住脸,低声呻吟着,紧接着突然像孩子似的号啕大哭起来,中间在断断续续地说着什么,可我一点也听不清楚。「我听不清楚,笑子,先冷静下来再说。」在这种情况下只能耐心等待。如果抚摸她或抱住她的肩膀,她反而会闹得更厉害,我只能静静地蹲在一旁。笑子哭了很长时间,她一边抽泣,一边诉说着:「睦月……恋人……」可我一点也不明白她想说什么,最后我把她拖进卧室,强行让她躺在床上。「晚安。」笑子那满含泪水的眼睛,依然要诉说什么似的看着我,整个脸哭得红肿了起来。「以后再也不提恋人的事了。」我说着,用手指摸了摸笑子红肿发热的脸颊,心里非常难受。撒豆子特别热闹,瑞穗还是那么开朗活泼,她那带着眼镜的丈夫温文尔雅,每次见到小佑太,都会发现他比上次变得更圆了。「几岁了?」还没等我问完,他就会笨拙地伸出三根胖嘟嘟的手指头。我戴着青鬼面具,遭受了大豆的袭击,还要「哇哇」地叫着在公寓的走廊里跑来跑去。大家都哈哈大笑,说我慌忙逃窜的样子很奇怪。豆子打到手或脑袋等裸露部位时,还很痛。笑子在说「鬼出去」这句话时,表情最认真。撒完豆子后,大家在一起喝啤酒。笑子坚持说必须吃完和年龄相同的豆子。看来在八十岁的春分节,笑子肯定也会认真地要求我吃掉八十颗豆子。我一边吃豆子,一边想象着满脸皱纹的八十岁的笑子。我们看着动画节目,吃外卖寿司,喝着啤酒。房间中原本没有生机的空气突然充满了活力,这让我和笑子有些忐忑。当意识到这是那个小家庭散发出的能量时,不知为什么感觉有些不自在。小佑太「咕咚咕咚」地倒在沙发上,有时会不安分地把窗帘拉上拉下,年轻的父母眼角总是在追逐着孩子的每个动作,作好了随时「应战」的准备,他们身上不断散发着新鲜的能量。笑子一边给阿甘送的盆栽浇凉红茶,一边深有感触地说孩子真是个麻烦的小东西。笑子认定这棵盆栽喜欢红茶,还说只要浇上红茶,它就会高兴地摇摆叶子。「已经十点了。」他们一家是在八点半的时候乱哄哄地离开的。也就是说,笑子在这近一个半小时的时间里,一直和盆栽怒目而视。「你要弄到什么时候?」正当我要问笑子时,笑子却先张口说话了。「睦月,你自己意识到没有,你已经打扫了足足一个半小时。」「指纹还有口水沾得到处都是,桌子和窗户玻璃就不用说了,连电视、床、电话上都有。」笑子不可思议地看着我。「刚才你的表现一直不太正常。」刚才你的表现一直不太正常———我在心里重复着这句话。「笑子,我和你真是一对相像的夫妻。」「什么意思?我觉得一点也不像。」笑子说。「喝点什么?」我问。结果她低声地嘟哝道:「两杯威士忌。」我拿着酒和黄瓜走到阳台上,心里想,老妈说的事还是暂时不要跟笑子说。「吃不吃奶酪?」笑子在厨房里喊道。「好的。」我大声回应着。我抬头望着没有被修整的天空,看着星星咬了一口黄瓜,嘴中顿时充满了清新的味道。 第三章 麒麟座 我梦到了以前的恋人,那个人依然紧锁眉头,面带忧郁,穿着学生时代一直穿的那件厚实的灰色毛衣,让我备感亲切,他双手抱着一大束白色的春雪兰。「笑子。」这个人在喊我名字的时候,总是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如果没有你,我活不下去。」他的眉头锁得更紧了。「我当时竟然说出那么无情的话,真对不起。」他嘟哝着,很痛苦地咬紧了嘴唇。「笑子,你看,这是你喜欢的香雪兰和奶油泡芙。」「香雪兰和奶油泡芙?」我在梦中想,「奶油泡芙是什么味的?」「当然是你喜欢的橘汁味了。」橘汁味!我特别高兴。醒来时九点一刻,睦月已经去上班了。我穿着睡衣走到客厅,闻到了咖啡的味道。在一尘不染的房间里,加湿器发着「咕嘟咕嘟」的声音,CD机里放着三张CD,而且按着回放键,音量适中。这时,我心中突然涌出一股不安,感觉睦月再也不会回来了,或许压根儿就不存在睦月这个人。屋子里异样的光线,以及环境音乐那带有病态的透明感,都让我觉得这里没有一件东西带有现实色彩。我控制不住地想立刻听到睦月的声音。如果不是睦月,我如今也不会梦到什么羽根木,就是因为他昨晚说了那种话。萦绕在心头的不安迅速涌到了嗓子眼,我几乎要哭出来。电话铃响了两声后,马上有一个女人接起了电话。她用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声音说了一遍医院的名字。「麻烦您叫一下内科的岸田睦月。」「请稍等。」「卡嚓」一声后,话筒里竟然传来了瑞士民谣,简直像在捉弄人,然后又是「卡嚓」一声,还是刚才那个女人的声音:「岸田医生还没到。」我慌忙换上衣服,抓上钱包冲到了外面,闻到了太阳光下尘土的味道。我换乘了三辆公共汽车才到了医院(实际上换两次就可以到,但汽车路线太复杂,很难作出正确选择),透过车窗,我看到几家小餐馆,还有种着卷心菜的农田,以及色拉酱工场。和羽根木分手,是和睦月相亲前不久的事情,当时羽根木满脸忧郁(这个人一般都是这种表情,我以前喜欢他额头部位的哀伤感)地说:「咱们分手吧?」他还说:「笑子,你不是一个普通的女孩子,男人是社会性的动物,自由奔放也许是你的魅力,但如果超出了常识范围,我会无法适应。归根结底,我想还是我自身的问题。」现在回想起来,我依然不明白他到底想说什么。当时,他一边说「对不起」,一边俯下了头,只有他那充满苦涩的额头清晰地印在了我的记忆中。医院大楼是用茶色的砖瓦建起的,十分气派,当我问服务台的护士医疗部在什么地方时,护士拿起电话,头也没抬地说:「请稍等,您的名字是……」「岸田笑子。」话一出口,护士立刻露骨地把目光投到了我的全身,然后露出让人浑身不自在的微笑,示意我坐在那边沙发上,「您先在那边稍等一会儿。」我不耐烦地坐在绿色合成纤维的沙发上,环顾着空旷而微暗的大厅、古色古香的有色玻璃,坐在那里的人个个表情呆滞,还有和四周格格不入的颜色鲜艳的自动售货机、潮湿的树木的味道,以及令人局促不安的巨大油画。这里就是睦月工作的地方。「笑子。」睦月突然出现在眼前(清澈迷人的眼睛,细而柔软的头发,我亲爱的睦月),「出什么事了?你这可是第一次来医院。」我站起身,觉得有满肚子的话要跟睦月说,如「梦到了羽根木」、「特别想见你」、「坐错了公共汽车,路上多花了许多时间」、「护士给我的印象很不好」、「在大厅等你的时候感觉不安和寂寞」等等,但我又不知道该从何谈起。「笑子?」「我想回去了。」听到我这句好不容易才从嘴里挤出的话,睦月好像一头雾水。「既然说要回去,那我就是想回去。」见到睦月,我心里踏实多了,所以我才说得这么干脆。「你要想回去,我不会阻拦你,可……」睦月茫然地说。「哎?难道这位是你夫人?」传来了毫不客气的声音。我回头一看,发现身后站着一个男人,个头矮小,脸上好像刚洗完澡,光滑而且红润,架着一副粗墨边眼镜。那一刻我就想,和这个人相比,睦月真是太适合穿白大褂了。「他是妇产科的柿井,我以前给你提过,从大学时代起一直是我的好朋友。」我一点没记得睦月以前给我说过这些,但我还是微笑着跟柿井打了招呼。「哎呀,太出乎意料了,竟然能在这里见到您。」柿井夸张地说,「睦月这家伙,只能说他爱搞保密活动,他本应在结婚前把你介绍给我们大家认识。我和他是从学生时代起,就为通过全国医生资格考试共同奋战的伙伴。」「噢。」我只好含糊地附和着。这时我才意识到,睦月的朋友我一个也没见过,也许是因为我们没有举办婚宴的缘故。即便如此,这无疑也是不自然的。而且,我来睦月的医院也是第一次。「柿井先生。」「嗯?」柿井看上去是个和蔼可亲的人。「过几天去我们家里玩吧。」我完全以一位妻子的心态说。睦月在旁边好像大大地松了一口气。自动门外面,灿烂的阳光特别温暖。「回去的路上要小心,先坐6路公共汽车,在营业所前换乘1路。」「我知道。」我说着走下了台阶。「你没有其他事吗?」睦月在身后问。我挥了挥手,告诉他没有什么事。洗完澡后,我从冰箱拿出了一罐西红柿果汁。「什么时候请客人来。」我一边切法国面包一边问,睦月正在搅和炖菜,说:「再过段时间吧。」「为什么?」「没有为什么。」「你讨厌柿井先生?」我咬了一口涂满黄油的法国面包。「没有呀,那家伙人很好。」「哼。」我想,看来睦月不愿意请朋友到家里的理由只有一个,就是睦月不愿让自己的朋友见到我。「菜做好后叫我。」我退回到客厅,把剩余的西红柿汁浇到阿甘送的青年树上。「这东西,味道有点像血。」酒精中毒、情绪不稳的妻子,确实不应该向众人展示。「这样行吗?把西红柿汁浇到树上。」「当然可以,因为很有营养。」我把冰块放到杯子里,倒满了伏特加酒,还掺上了克鲁黑酒。黏稠的黑色液体感觉就像毒药,不过正好符合我现在的心境。我从睦月的书架上抽出一本诗集,胡乱翻了翻,一点也没意思。「给我讲讲阿甘的故事!」我冲着厨房大喊。隔了一会,返回了睦月的声音:「讲什么?」「讲阿甘。」睦月没有回答。「给我讲讲阿甘。」我又吼了一遍。睦月拿着饭勺走了过来,低声说:「你心情好像很差。」「给我讲阿甘!」「知道了。」睦月露出了苦笑,然后认真地思索了起来,「嗯,阿甘呢,他后背的脊梁骨特别直,有可乐的味道。」我死死地盯着睦月的侧面。「阿甘一年到头被太阳晒得黑黑的,腰很细,也散发着可乐的味道。」可乐的味道?「就这些。」睦月嘟哝道,没等我提意见,就迅速地回到了煮着菜的厨房。饭很快就吃完了,因为我们俩几乎没有说话。「哎?」正在客厅喝咖啡的睦月突然站起身,把书架上的一册书重新换了位置。「怎么了?」「没什么。」睦月温柔地冲我笑了笑。「你为什么说没什么?」我焦躁地说,「是我刚才读的那本书吧?你完全可以事先告诉我,不许我动你的书。」「你真会抬杠。这些书你当然可以随便读了,只是书架上的书有分类,我教给你,特别简单。笑子,你也能马上记住。这边全是法国诗,西班牙诗在那边,尽管只有一册。还有意大利诗、德国诗……」「你别再说了。以后我抽出一本后,就在原处放一个标志。」「好主意。」睦月说。他竟然听不出我的话中带刺,这让我更加恼火。「连书的分类都做不到的妻子,确实不应该请什么客人。」「笑子。」睦月叹气似的说。睦月那率直的眼神总让我感觉悲哀,只要被他那善良的目光凝视,我总是不由自主地避开。「柿井也……柿井也不正常,在医生里面这样的人不少。」睦月边固定望远镜边说。我没有马上明白睦月所说的「不正常」到底指什么。「在他看来结婚是违背道德的行为,所以,他对于违背道德后的结果,也就是新婚家庭很感兴趣。」「柿井先生也是同性恋?」我吃惊地问。睦月似乎觉得很好笑,笑着说:「嗯,实际上同性恋的人相当多。」然后,他一边在阳台上看星星,一边给我解释同性恋的相关问题,如同性恋的分类、精神背景等。「同性恋也有各种类型,另外,所谓的潜在性同性恋也在增多,不能像书架那样分得一清二楚。」我拿过威士忌小口喝着,听他给我讲。「阿甘说柿井属于低级小说型同性恋。柿井家里是开妇产医院的,他从小就对女性的身体有畏惧心理,再加上他对自己的长相极端自卑,最终导致了这样一个结果。因此,阿甘说他的这种类型过于陈腐。」原来是这么回事。「听说变成同性恋的契机是他高中时的班主任,可以说,他是常见的一种类型。」同性恋是否一定要有契机呢?「另外,更具有低级小说风格的,是柿井的恋人是那喀索斯(希腊神话中被水淹死后化为水仙花的美少年)型的美貌青年。」睦月半自嘲地轻声笑道,「同性恋的背景,多多少少都带些低级小说风格。」「睦月,你的契机是什么?」「是阿甘。」睦月回答得简短干脆,身体离开了望远镜,冲我说:「你要不要看看?能看到麒麟座。」契机是阿甘?这到底是什么意思?我透过望远镜看了看天空,却丝毫分不清楚哪个是麒麟座。「星星真是很漂亮。」「那当然。」「和直接用肉眼看完全不一样。」我感觉整个天空像镶满了宝石。「要是去农村,用肉眼就能看到比这里多得多的星星。」我突然觉得这个世界太不完美了,大都市里才更需要星星,像睦月这样的人才更需要女人,不是像我这样的女人,而是更温柔更健康的女人。「早晨,我梦到了羽根木。」我说。「什么样的梦。」「特别臭美的梦。」睦月笑了。「可这不能怪我,是你不好,就是因为你提到『我的恋人』之类乱七八糟的事。」「笑子,你也需要有个恋人。」「不需要。」我不假思索地回答。这时,睦月脸上划过一丝悲伤。「可我不能为你做什么。」「邀请柿井先生来家里做客吧,还有柿井的恋人,还有阿甘,大家在一起热闹热闹不好吗?」我说。睦月一直默不作声。「对了,下次你要给我买奶油泡芙,要橘子味的那种。」「明天买回来。」睦月露出了清爽的微笑。我把阿甘的树拖到了阳台上,树叶在夜风中摇晃着,似乎心情舒畅地立在那里。「那我先进屋了。」我知趣地回到屋中,开始为睦月熨床单,我想,这样的婚姻生活也未尝不可,没有要求,没有期望,没有可失去的,也没有可担心的。突然,我想起了公公所说的「抱水」。「请吧。」我把毛毯铺在床上,拨掉了熨斗的电源,闭上眼睛轻呼吸了一下。夜幕中,是一望无际的星空。 第四章 来访者、沉睡者、守护者 「喝这么多咖啡会把胃喝坏。」护士说。「是啊,谢谢你。」尽管嘴上这样说,我还是倒上了第五杯咖啡。哪怕不喝什么咖啡,只要想到今天晚上的事,也会患上胃溃疡。总之,对于阿甘的顽固我已束手无策了。我那么苦口婆心地求他,可那家伙竟然没有丝毫商量的余地,太不象话了!我并没有要求他做什么难事,只是让他主动说今晚有事,不能去我那里了。「噢……」阿甘在电话里笑了。「你那么不希望我去。」「并不是这意思,不过柿井他们也来,你不是不喜欢他们吗?」「噢……」「以后我会专门邀请你,我保证。」「看来婚后生活不容易。」阿甘总是会不加考虑地抛出一些话。「我可不愿这样,而且是你自己主动发出的邀请。」「所以我才这样求你呀。」阿甘满脸的得意。(即使看不见,我也明白,透过话筒完全能想象出他的样子。)「如果你不让我去,我可以不去。不过,你必须跟你夫人讲清楚是你不愿让我去的。对不起,我绝对不会说自己有事才去不成的。」明显的幸灾乐祸的语调。「说的是七点钟吧。你别抱什么希望了。」接着传来了阿甘的笑声。笑子今天早晨干劲十足。她说自己会买好豆腐皮寿司、紫菜卷寿司、炸土豆片、蔬菜和冰激凌,还让我在回家路上买炸鸡。「准备这些就够了吧?」「感觉像孩子们聚会时的菜单。」「是啊。」笑子笑着说,她似乎情绪很好。把我送到门口时,笑子又确认了一遍:「是七点吧?」然后突然不带感情色彩地说:「还有,如果那个什么的时候,我会立刻出去,你大可不必担心。」「什么意思?」我足足用了三秒钟才理解了笑子的意思,「求你了,笑子,不要说这些不着边际的话。」真是荒谬的误解。笑子竟然把同性恋和变态混为一谈。「我们并不是色情狂。」我无缘无故地有些不安,但还要给笑子解释。解释的时候,自己竟然脸红了。「只不过是朋友们的聚会,笑子,你用不着想这么多。」笑子细细的眉毛紧紧地缩在一起,静静地听着我的解释,颇有感慨地点点头说:「明白了。」我在明治屋买了炸鸡,在广尾的交叉口接了坚部。坚部是柿井的恋人,是附近一家综合医院的脑外科医生。他面色苍白,寡言少语,眉目清秀,尽管已经三十五六岁了,看上去却像二十七八岁。「连我也去打扰,这样好吗?」坚部嘴上这样说,可还是上了我的车。我最不喜欢让柿井坐在副驾驶座上。他不仅在车上不停地抖腿,还一会儿把安全带系上,一会儿松开,每隔三分钟就会发出「卡嚓卡嚓」的响声。听收音机时,每听完一首歌就要调台,还总是提醒我保持车距、看清道路的最高限速等等,唠叨起来没完没了。「是不是买蛋糕比买花好。你的女人喜欢吃甜食?」柿井边咬指甲边问。「嗯。」「你的女人」这种叫法,让我感觉有些不舒服。「你咬下来的指甲不要吐在车里。」「我知道。」柿井说着打开了窗户。他的脸马上红了,这家伙动不动就会感觉不安,只要不安就会脸红。「你家附近有没有糕点屋?」柿井把指甲吐到窗外。「有。」「那一会儿你顺便把车开到那儿吧。啊,信号灯马上就要变了。」「知道。」我说。回到家后,没想到已有先到的客人。竟然是笑子的父母,还有阿甘。对于这个组合,我霎时间惊讶得感觉后背冰凉。「回来得太晚了。」笑子说。尽管时针正好指到七点。「太晚了太晚了太晚了。」笑子像念经似的嘟囔着,甚至对客人也怒冲冲地瞪了几眼,结果弄得柿井和坚部胆怯万分。「对不起,突然来打扰。」笑子的母亲高声说着。我身旁的柿井一下子紧张了起来,脸红到了耳朵根。这家伙,一见到比自己年长的人(指有正常的家庭、过着正常生活的中年以上的人,虽然这种说法听起来比较怪异),立刻会畏缩,而且变得少言寡语。阿甘说他像个患自闭症的孩子。「说的是七点呀?我记错了,一直以为是五点。」阿甘装模作样地说着,然后还哈哈大笑。我哑口无言。两居室的屋子里挤满了人,弥漫着笑子母亲的香水味和我刚买回的炸鸡味,混沌得让人窒息。「听说你喜欢甜食,所以……」坚部像在自言自语似的嘟哝着,把糕点盒子递给了笑子。「哎呀,这怎么好意思。」说话的并不是笑子,而是笑子的母亲。真是乱成了一锅粥。「啊,真热闹呀。」笑子的父亲说。这些人的心情好像都不错,甚至让我感觉恐怖。「那,大家都是医生?」我大致介绍了一番。「睦月,刚才阿甘在给我们讲你的故事。」听到笑子的话,毫不夸张地讲,我连手指尖都在瑟瑟发抖,冷汗直冒。「哎呀,真不错,真不错。」我也搞不清到底是什么「真不错」,岳父「砰砰」地拍着我的肩膀站起身。「那我们先告辞了。」岳母看样子还想再待一会儿,不过笑子已经把她的大衣拿了过来,不容分说地让她作好了回去的准备。在门口,最笑容可掬地送走岳父岳母的是阿甘,而回到客厅后,第一个小声嘟哝说「氧气总算充足了些」的还是阿甘。「大家随便坐吧。」我边收拾茶杯边说。笑子把茶壶中剩下的红茶哗哗地倒到了花盆中。「这房子挺好。」终于恢复了元气的柿井说。「这是卧室?这里是浴室?原来如此。」柿井大致勘探了一番后,坐到了沙发上。笑子为每个人调好一杯薄荷朱利酒,然后把波旁威士忌的酒瓶墩到桌子正中央,说:「不要客气,喝完后自己随便倒吧。」餐桌上摆满了豆腐皮寿司、炸鸡等食物,简直像孩子们的聚会。而且,当笑子把堆成小山似的蔬菜盛在一个大筐子里端过来的时候,在场的每个人都惊讶地张大了嘴巴。胡萝卜和白萝卜好歹切成了大块,黄瓜和生菜都是整个儿端上来的,上面还滴着水珠。「我觉得人喝酒时会特别想吃蔬菜。」笑子辩解似的说。我仔细一看,发现盛放蔬菜的是平时用来晾碗筷的筐子。按照以往的作风,阿甘会立刻发出冷笑,而这次他却率先伸出了手,拿了一块看上去很硬的胡萝卜,「咯吱咯吱」地嚼了起来。笑子好像被他的气势所感染,开始嚼芹菜,大家都默不作声地各自挑了一种蔬菜,有种异样的感觉。我也撕了二三片生菜叶子,味道非常清淡。「笑子小姐身体的感受力肯定特别强,酒会使人的身体变成酸性,所以喝酒的时候吃蔬菜很好。」坚部说。我们惊讶万分。因为这个人几乎从不会主动张口说话。笑子今晚第一次露出了发自内心的笑容。真是个奇妙的夜晚。我不太清楚坚部平时的酒量,我和柿井几乎不喝酒,包括阿甘也不是酒量大的人。但是在这一晚,我们都「咕嘟咕嘟」地喝了许多薄荷朱利酒。这种酒略带些甜味,虽然清爽,但酒劲十足,还能刺激人的食欲。结果,我们喝了许多,吃了许多,聊了许多。从早晨起像石头一样压在我胸口的若干担心(阿甘会不会像以往一样,在寒暄时跟笑子开些带刺的玩笑;柿井对于我们的婚姻或者对笑子,会不会出于某种不礼貌的好奇心而进行奚落等等,总之心中笼罩着无数恐惧),总算是我杞人忧天。不仅没有出现担心的状况,屋子里的气氛反而异常地活跃欢快,感觉非常好。阿甘一次也没有捣乱,就像家庭剧中出场的性格开朗的租房人。柿井一改平日的畏畏缩缩,显得轻松随便。坚部尽管话语不多,显然也很喜欢笑子,而且似乎从这伙奇怪成员组成的晚宴中获得了巨大的快乐。要说笑子呢,她依然在不停地快速喝酒,不过,她那焦躁不安的情绪竟然不可思议地平静了下来。她除了有时会突然唱歌,或把墙上的画取下来放在自己身旁外,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不仅如此,她看上去处于轻微的兴奋之中。「要是想赶上最后一班电车,咱们就该走了。」当阿甘嘴里冒出这句话时,屋子里的气氛难以形容。我们简直就像玩得正起劲的时候,突然被别人打断的孩子,这种不满顷刻间蔓延到四周。紧接着,我们又对自己竟然会有这样的不满情绪而感到尴尬,或者说羞愧。随后,这些感情波动所带来的惊讶压倒了一切,我们又把自己拉回到了现实中。「想起来了,还有冰激凌呢。」笑子说这句话时,大家已经回到了现实中。没有人想吃冰激凌,似乎像是没有尽头的夜晚突然落下了帷幕。我们一个接一个地走到外面。从家到车站步行需十三分钟左右,道路比较复杂,阿甘坚持说不用送他也知道怎么走,我想这也许是真的。阿甘这家伙方向感极强,他的这种动物性直觉总会大放异彩。而笑子坚持要送到车站,我俩也能顺便走一走,所以便和大家一起在夜色中向车站走。每个人都一声不吭,但这并没让人感觉不舒服,只是觉得有些滑稽。我们无精打采地走着,笑子在我身旁手捧装冰激凌的大盒子,边用勺子舀着吃,边跟着我们默默地走。住宅区里看不到人影,春天的夜晚温暖柔和,就像琼脂一样。打破这份宁静和谐的,不用说当然还是阿甘,这是他的一贯作风。当我们快到车站前的商店街时,阿甘突然站住了,说:「我要顺便去一个地方,有个朋友就住在附近。」「附近?在哪?」我以前从未听他提过。「森口豆腐店的后面。」我从未见过有这么一家豆腐店,不过我很清楚,此刻无论我说什么也没有用。「多谢款待,笑子小姐。」阿甘迅速转身离开了,只有笑子对着他的背影使劲地挥手。看到柿井和坚部顺利地坐上了最后一班车,我和笑子开始溜跶着往回走。最后一班车「吐」出来的人流,匆匆忙忙地往自家赶。附近有许多便利店,每次店门一开,从这些灯火通明的小店里就会飘出日式杂烩和中式包子的香味。「阿甘真笨。」笑子似乎觉得很好笑,「如今哪有那么多专门卖豆腐的店呀。」我只「嗯」了一声。真拿他没办法,错过了最后一班车,他到底想干什么。我想那个穷学生绝对不会打车回去的。「给。」笑子把冰激凌盒子推到我的面前。「不吃了?」「分给你吃。」笑子若有所思似的说。她的手已被冰得冰凉了。「谢谢。」我接过了盒子。笑子双手插进了连衣裙的口袋中,开始兴奋地讲今天的感受。她说大家都是好人,特别是阿甘,觉得脾气特别合得来;柿井很有趣,剪指甲竟然都快剪到肉里了等等。「还有,」笑子瞇起了眼睛,「坚部像尊观音。」我还没来得及问这个独特的比喻是什么意思,笑子突然抓住了我的手,「快看!」顺着笑子的视线看去,前面有一幢大房子,有一个气派的大门,里面紧挨着大门口有一个小狗窝,门灯照出了蹲在狗窝旁边、表情古怪的阿甘。「阿甘。」我叫了一声。狗在狗窝里开始大声吠叫。「唉,你吓着那条狗了,所以它才那么兴奋。」阿甘说。「你在干什么?」狗拖着锁链从狗窝里冲了出来,发疯似的狂叫着。阿甘跳过大门,双脚着地,说自己像个小偷。狗不停地叫着,好像要冲过来咬人。这样下去主人肯定马上就要出来了,结果我们真像小偷一样慌忙逃窜。我右手抱着冰激凌盒子,左手拉着笑子的手飞奔,一边跑,一边觉得又找回了刚才吃饭时的那种快感。跑到听不到狗叫的地方,我停下脚步,看了一眼身旁气喘吁吁的笑子,发现她的左手竟然拉着阿甘的右手。阿甘正嬉皮笑脸地看着我。笑子上气不接下气地说:「睦月,我要吃冰激凌。」我把压瘪了的盒子递给她,冰激凌已经化了,看上去像一堆糨糊。我又一次问阿甘:「你刚才在干什么?那条狗是你的朋友?」「别胡说。我刚才跟它说话,结果发现那条狗也很寂寞。」「真的?」笑子惊奇地问,阿甘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我责备了阿甘几句,可他又嘻嘻地笑了起来。真是荒唐,那个晚上,我们三个人一起睡在了客厅里。「像是在旅行,感觉很新鲜,不知为什么还有点兴奋。」笑子说。事态过于异常,我根本睡不着。我本来只要一换床就容易睡不着(我喜欢熨烫得平平整整的床单、干净暖和的毛毯,我甚至能够清楚地感觉到床上的弹簧)。现在只是在地毯上铺了毛毯,而且左边是笑子,右边是阿甘,在这种情况下,我怎么能睡得着?笑子突然说道:「我爸妈很高兴。他们两人都很喜欢阿甘。」「是吗。」「睦月,阿甘对你大加夸奖,听得我爸爸心花怒放,说我找了一个好老公,我配不上你。」今天笑子的话特别多。我能想象出阿甘用他那三寸不烂之舌海阔天空胡编乱造的样子,一想到岳父脸上浮现出的诚恳笑容,我感到一阵愧疚。如果岳父看到自己的女儿、女婿、女婿的情人三人并排成「川」字躺在客厅,他会是何种表情。「睦月,你确实是个好老公。」笑子冷不丁冒出了一句,「不过,你今天有一件事做得不好,就是回来得太晚了,真是太晚了。我足足等了五个小时,不对,是六个小时。」「喂,太夸张了。」简直是夸大的妄想。看来她当时不知如何应对她的父母,所以才觉得时间长。「好像下雨了。」笑子说着,跳起来打开了窗户,「果真在下雨。刚才天有点闷,我猜就要下雨了。」笑子走到厨房,打开了一罐啤酒,问道:「睦月,你喝吗?」「算了,我刚才已经喝了许多了。」「阿甘,你呢?」笑子问。「喂,阿甘,你喝吗?」笑子又问了一遍。「睡着了。」我看着一副天下太平模样呼呼大睡的阿甘,不由得露出了苦笑,真不知这家伙的神经系统是怎样构成的。笑子在窗边咕咚咕咚地喝着啤酒。雨的味道随风飘了进来。 第五章 糖豆 从那以后,睦月的朋友们经常来家里玩。(柿井和坚部只在晚上睦月在家的时候来,而阿甘只在白天睦月不在家的时候来。)睦月说大家都喜欢我,我也喜欢大家,所以特别高兴。睦月依然对我体贴入微。我们结婚已经四个半月了,从相亲见面算起已经有八个月了,我们没有吵过一次架,我觉得这可能就算是家庭和睦、一帆风顺了吧,但我却时常焦躁不安,连我自己也不清楚为什么。有时我对睦月的态度非常恶劣,一天内不止一次地用充满敌意的讽刺或恶性的玩笑伤害他。进入五月份后,情况越来越糟。而且我本来就害怕五月份,因为这个时候外面会突然变得色彩斑斓,世界开始热闹地呼吸,所有的植物都生机盎然,连家中阿甘送的青年树也容光焕发地伸展着叶子。「工作忙吧?」今天早晨睦月问。「怎么问起这个了?」我稍微歪了歪头。「没什么,只不过看你最近好像很疲惫。」睦月说。睦月穿上鞋,把钥匙放到口袋中,打开了房门。「今晚我值夜班,你要注意锁门关窗,还有煤气,别太拚命工作。」「睦月,你好久没有值夜班了,真让我高兴。」我说。睦月怅然地露出了苦笑,光当一声把门关上了。确实,我并不讨厌睦月值夜班,因为一个人待着很放松。我喜欢睦月,所以才和他结婚,但并不完全相信爱情,并不想一天二十四个小时和他在一起。尽管如此,我并没有打算把这些心里话当面说给睦月听,因此话一出口,我立刻懊悔得想哭,我这是怎么了。忘了什么时候了,瑞穗曾经说过,她对丈夫唯一的不满就是他出差太频繁了,每次她丈夫出差,瑞穗都会给我打电话,发牢骚说自己刚结婚就被扔到一边,说早知如此,真不知为什么当初要结婚。如果我毫不客气地说一句:「到手的鱼儿当然就不用给鱼饵了。」瑞穗会立刻不假思索,前后矛盾地说:「不是这样的,其实他也很寂寞,笑子,这些你不明白。」而且她还会有点生气。这样说来,最近通电话时她没有发过类似的牢骚。我合上字典,关上台灯,站起了身。工作毫无进展,即便只剩下一个人,还是得不到放松。我把威士忌倒入杯中,走进浴室,堵上浴缸的塞子,拧开了水龙头。我眼睛盯着喷出的水流,把舌尖伸进了威士忌中,酒杯中立刻荡起了小小的涟漪。我看着那涟漪,仔细倾听外面的动静,因为我总担心电话铃会响。我把酒杯放在洗脸池上,从卧室取来睡衣和干净的内衣,放入小筐中。浴缸里才放了一半的水,所以我又回到客厅,为紫色大叔唱歌。唱完《雨》和《枸橘的花》后回到浴室,浴缸里正好放了八成水。我一边喝威士忌一边洗澡,还把电话线拉到放衣服的地方,把电话机放在睡衣上。好久没有边喝酒边洗澡了,睦月不许我这样做,结婚前我经常这样手拿酒杯泡在浴缸里。如果洗澡时喝酒,感觉酒会全流到脸部和头部,血液的流动似乎一下变得通畅了,感觉非常好,浑身的血液犹如变成了碳酸苏打,过一会儿,又像滑水船的「激流勇进」,脑子一片混乱,同时又奇妙地清醒。睦月曾说过:「这样对心脏不好,你要向我保证,不再这样做,绝不能再这样做。」我同意了,不过只是点了点头而已。我「劈里啪啦」地拍打着水。我一直觉得撒谎算不了什么,但结婚后的四个半月里,我竟然遵守了这个约定,简直太不可思议了。我不停地拍打着洗澡水,水花四溅,手心都麻木了。洗完澡后,我一口气喝干了一小罐凉啤酒,在眼睛深处,刚才的威士忌和现在的啤酒好像汇在了一起,波涛汹涌,让我感觉头昏眼花。电话没有响。和往常一样,睦月买回了许多炸面包圈。睦月的医院规定,值完夜班后上午可以休息,但下午必须正常上班,所以在医院休息效果更好。但睦月每次都会回家,抱着炸面包圈回来,和我一起吃早饭,冲澡,换上新衬衣后再出去。「新的一天必须有一个新的开始」,这是睦月的基本原则。「天气很好。」睦月用刷子刷着刚脱下的西服,对我说。「我知道,窗户开着呢。」睦月的手停住了,瞅了我一眼,不过马上用明快的语调问:「有一种新的炸面包圈,你猜是什么?」「不知道。」「纯葡萄干做的,你打开看看。」睦月用下巴示意放在桌子上的盒子,「笑子,你以前说过,为什么有葡萄干的面包圈总有肉桂的味道。你说喜欢葡萄干但讨厌肉桂,这次可是纯葡萄干的,你肯定喜欢。」「睦月。」我实在按捺不住了,打断了他的话。这个人为什么总是如此善良,虽然我在心中一直希望他不要再说话了,睦月却意识不到。「我问店员了,今天碰到了一个脾气很好的店员,他让我尝———」「行了,别说了。」刚回家,他说的竟然全是面包圈,这让我心里很不舒服。「笑子?你为什么生气?」睦月问,他一直认定任何事情都有原因和结果。「我并没有生气,肚子也不饿,不想吃什么面包圈。睦月,你刚值完夜班也累了,没必要专门再回来。」我一个人喋喋不休地说着,然后说自己要睡午觉,于是回到了床上,蹲在床单上开始哭。我实在无法控制自己,我哭的时候竭力想不出声,所以嗓子、眼睛、鼻子都感到刺痛发热,每次呜咽都让我痛苦不堪。过了一会儿,门开了一条细缝,传来了睦月的声音:「我走了。」「你光哭,我哪能明白是怎么回事。」瑞穗在电话那头说,「你怎么了?睦月在吗?」「不在……」我抽泣着,「睦月,呜呜,在医院,昨天值夜班,呜呜呜……」「怎么哭成这个样子?」「睦月昨天值夜班……」我又泣不成声了。「这我都知道了,然后呢?」「……就这些。」「笑子?」我在电话里号啕大哭,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要哭。「在浴室里喝了威士忌,睦月没给我打电话,以前每次值夜班他都会给我打的。他回来时给我买了面包圈,可我却说得很难听,尽管我并不想那么说,但……」「你先冷静下来再说。」瑞穗说,「你在向我炫耀自己甜蜜的婚后生活?」「不是……」「不是吗?他总是给你打电话,给你买面包圈,但昨天没有电话和面包圈,所以你才生气。」「不是这样的,他给我买了面包圈。」「这些都无关紧要,」瑞穗叹了一口气说,「你还是生个孩子吧。」「你说什么呀!」「有了孩子,情绪就能稳定下来。以前我丈夫出差时我会很寂寞,但自从生了佑太后,就感觉无所谓了。」「不是这么回事。」「就是这么回事!」瑞穗断定地说,「如果你总是情绪不稳定,你爸妈怎么能放心呢?而且睦月也太可怜了。」「可是……」「你结婚是为了什么?」「不是为了生孩子。」我勉强反驳了一句。「确实是这样,但……」瑞穗还要再说什么,我却挂断了电话。瑞穗无法理解,瑞穗无法明白,我不知该怎么办了。脑子里回想起了瑞穗的话:「如果你总是情绪不稳定,你爸妈怎么能放心呢?而且睦月也太可怜了,结婚是为了什么?」「好久不见了。」这个人冲我微微一笑。他脑门宽大,赤铜色的皮肤上刻着无数条深深的皱纹,整体感觉像条章鱼,皱皱巴巴的白大褂也和以前没有任何变化。「你看上去精神不错,这次怎么了?来找我咨询?说说看。」见我一言不发,他几次冲我点头示意。这个人,是我结婚前经常去找的精神科医生。「新婚生活怎么样?」「还算顺利。」我回答道。「太好了,你的父母总算可以放心了。」「但是……」「但是」之后,我却想不出该说什么,只好闭上了嘴巴。为什么只要我结了婚,父母就能放心呢?「但是什么?」「但是,我和以前一样,还是经常焦躁不安、悲伤、生气,最近比较严重,还非常……」「非常?」医生问。这个人的诱导方式很职业,我觉得十分滑稽。「感觉自己非常残酷。」「例如?」「例如,今天早晨的刁难、昨天的讽刺、前天恶意的玩笑。」我一一给他说明,同时又觉得就算说了也没用。貌似章鱼的医者,耐心地听着,一一点头,有时会无关痛痒地附和几声,「噢」、「原来如此」。「你只是对你丈夫这样吗?」我点点头。「噢。」这个人抱着胳膊,好像在认真思索。但是我知道他只不过摆了个姿势而已。我之所以能断言他每次都在假装思索,是因为我能猜出他接下来要说的话。每次都是那几句套话,先摆出一个笑脸,教导似的对我说:「没关系,不用担心,这是常有的事情。」「没关系,不用担心。婚后环境忽然改变了,所以情绪才会出现不稳定,这是常有的事情。」他的脸上洋溢着灿烂的笑容。果不出所料,我彻底失望了,他以前说过只要结了婚,情绪不稳定的问题自然可以解决。可这次又这样说,真是自相矛盾。「晚上有没有睡不好的情况?」「没有。」「食欲呢?」「正常。」「好吧,你没必要吃精神安定药和增进食欲药,无罪释放。另外你最好尽快要个小宝宝。」章鱼医生说。通向车站的林荫路浓绿欲滴,十分美丽,清爽怡人的风吹拂在脸上。我想,精神科医生也没什么了不起的。那个医生并没有错,这是任何人都无法解决的问题。我在售票口买了票,突然想到,最关键的是搞不清「精神」这东西到底是什么,连本人都没有见过,所以医生也不可能拿出治疗方案。我抬头看了看发车时刻表,把票递给了车站工作人员。剪票时发出了悦耳的声音。我脑子中突然冒出了一个好主意(或许应该说想到了一个好人)———坚部是脑外科医生,他并不治疗「精神」这样抽像的东西,而专门治疗人脑等具体的东西。那是一所大医院,院子里种着带有南国风情的植物。我被领进的屋子很小,白色的屏风式窗帘把房间隔开了,从而更加突出了屋子的狭小。「也就是说,你又为自身换了家更高级的医院。」坚部说着,露出了微笑。这时已是黄昏,从窗外能看到散步的患者从院子中走过。「是的。」我点点头,呆呆地看着有乌鸦飞来飞去的天空。这时突然听坚部说道:「说实话,我不喜欢吃鸡肉。」我不知所以然地盯着坚部那张苍白的脸。「第一次去你家的时候,桌上不是有炸鸡吗?说实话,我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我竟然把那东西吃下去了。」「……啊?」我怀疑这个人是否听到了我刚才的话。「在初次见面的女人面前,竟然能那么放松自然,这同样很不可思议。」放松自然?「这,是你的心理疗法?」「你说的『这』指什么?」「这是常有的情况吧。乍一看好像没有任何关联的对话,实际上却要把对方的内心活动……」坚部笑了,眼中流露出愉快的神情。「不凑巧,这不在脑外科医生的管辖范围之内,我无法为你实施心理疗法。不过,」坚部说着拉开了抽屉。「我可以给你开药。」他拿出了一个黑色的装糖豆罐子。「请吧。」他伸出的手掌心中,躺着五粒红、绿、橙、粉色的圆圆的糖豆。我默默地接过糖豆,微风从窗户吹了进来,墙上的挂历有些晃动。回到家后,我发现瑞穗来了。「你去哪了?我一直在担心。」她说。睦月已经回来了,正在往苏打饼干上涂黄油。「你必须给我说清楚!」瑞穗怒气冲冲,小佑太在沙发上已经睡着了。「我去医院了。医生给我开了很好吃的药,分给你一些吧。」「你说什么呀!」瑞穗发出了刺耳的叫声,「我不需要什么药,那个电话是怎么回事儿?让我这么担心。」「对不起。」看到我道歉,睦月从旁边摆出单手作揖的样子,「是我不好。」「先等等,睦月,为什么你总站在笑子那边?」瑞穗说。「站在笑子那边?」我觉得这类似小孩子吵架的说法特别奇怪,不由得「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这可不是好笑的事。」「对不起。」我又说了一遍。瑞穗自己打开冰箱拿出一瓶矿泉水,「咕咚咕咚」地喝了起来。「难道就我一个人是傻子?开什么玩笑,睦月,你也该适当地发点脾气。」睦月一边开橄榄油沙丁鱼罐头,一边笑着说自己习惯了。瑞穗发了一大堆牢骚,把沙丁鱼放在涂了黄油的苏打饼干上,「咯吱咯吱」地吃着,喝干了三瓶矿泉水才回去。一直到她关上房门的那一刻,她始终怒气冲冲的,估计她觉得事情太荒谬了……「晚饭咱们吃面包圈吧。」听我这样说,睦月坦率地说自己不太愿意,但他还是马上为我沏好了咖啡。我把盘子、刀叉摆好,在等咖啡泡好的时候,我向睦月汇报了今天去找坚部的经过。这让睦月惊讶万分,「去坚部那儿了?」睦月如此吃惊的表情让我有些意外。「是的,我想他是脑外科医生,应该有办法。」「这完全是两码事。」睦月的语气异常粗暴,吓了我一跳。「你生气了?」睦月马上恢复了平静的语调,「没有生气。那,诊断结果是什么?」「坚部说不在他的管辖范围之内。」睦月轻轻地故意咳嗽了一声,「我也是一名医生。」「你不行。」我低下了头。睦月不能为我治病,那样我的精神状况不会有任何改观,而且只会让我越来越依赖睦月。见我默不作声,睦月笑着说:「我在患者那儿颇有人缘呢。」这句玩笑话没有任何新意,而且不像睦月的作风,让我觉得过于虚假。我的心缩成了一团。「人并不是只要善良就够了。」没想到自己竟然说出如此刻薄的话,我自己也吃了一惊,慌忙大口地咬面包圈。「看来这是主治医师的失职。」睦月边倒咖啡边说。我一个劲儿地往嘴里塞面包圈,淡淡的咖啡很热,葡萄微甜,有股油和白糖的味道。我又想哭了。 第六章 中午的月亮 最近,笑子一直心情忧郁,总是板着脸一言不发地盯着某个地方,一动不动。有时会莫名其妙地冒出带有挑衅意味的话,有时则会因为一点小事就满眼泪水,悲伤地看着我。我一直以为,任何人都有起伏,也就是精神上的波动或变化。笑子的起伏只不过稍微大了点,没有必要过分担心,最好不要小题大作,而且我也喜欢保持本色的笑子。另一方面,我又担心这样任其发展下去好不好。笑子去了以前经常去看的医生那里,甚至还找了坚部,看到竭尽全力想扭转局面的笑子,我非常心痛,她在一个人努力挣扎。「你在想什么?」阿甘说。我正在阿甘的床上,上面铺着条纹床单,弹簧很不舒服。阿甘在地板上弓着身子,边剪脚指甲边说:「我来猜一猜。是你老妈的事?吃饭的时候,你说今天你老妈去医院了。」「不对。」枕边的闹钟已指向凌晨一点。这个闹钟表盘巨大,声音刺耳,闹钟旁边放着一个台灯和种着仙人掌的小花盆。「你别让我再想起那些烦心事了。我刚才在想笑子,她最近情绪越来越不稳定。」我说。阿甘把放着碎指甲的纸巾团了起来,毫无表情地说:「这也难怪,丈夫在这种地方花心,她的情绪当然会不稳定。」「快穿上,当心感冒。」我望着阿甘那笔直的脊梁骨,把扭成一团堆在毛毯上的T恤扔给了他。阿甘特别清楚自己被晒黑的肌肤和修长四肢的效果。透过窗帘射进来的月光照在阿甘的身上,他「嗖」地一下站起了身。地板上,条纹状的人影一下被拉长了。「对不起,我实在不想穿衣服。」我一边冲澡,一边想起了白天来医院找我的老妈。她那样子严肃得让人恐怖。「听说成功率特别高,你为什么还这样犹豫不定?如果有什么理由,必须解释清楚,否则我们无法理解。」老妈向我讲述了人工授精的成功率和安全性,又激情演说了孩子在一个家庭中的巨大作用,以及孩子带来的无数幸福等等。「笑子的父母肯定也在企盼着呢。」随后老妈沉默片刻,做作地故意叹了一口气,盯着桌子上的烟灰缸说:「一想到你剥夺了笑子作为一个女人的幸福,我就非常难受,另外,要是被亲家知道了这件事,搞不好会闹离婚的。」「妈妈。」我坐在老妈对面,直直地盯着她的脸,看着她那没有光泽的皮肤、细心修整的眉毛、涂得艳红的薄嘴唇和右眼下的一颗小黑痣。「现在还没有自信,我和笑子都没有抚养孩子的自信。」我说。老妈的脸上洋溢出异样的满足感。「所以说,这不有我们吗?我会尽力帮忙。没关系,任何人一开始都没有自信。」老妈露出了舒心的笑容。那熟悉的香水味道,让我内心一阵战栗。从浴室出来后,发现阿甘正在摇榨汁机,这家伙的营养来源是加了蛋黄的蔬菜汁。我从冰箱里拿出了矿泉水。笑子今天住在她父母家了。笑子主动提出:「你好久没去阿甘那了,今天就去吧。我住父母那,他们肯定会热烈欢迎我,这是独生女儿的特权。」「这次又在想什么?」阿甘问。「没什么。」尽管我这样说,阿甘却不相信,嘻嘻一笑,说道:「是吗?睦月,你应该和笑子同房。」这句话似乎是随口说出的,但从声音中能感觉出阿甘是认真的。我动摇了,紧接着又涌上了一股怒气。「不要随便说这种话。」「可这样下去笑子太可怜了。我不在乎,我和那些低级小说型同性恋不同,我并不认为女人肮脏。」阿甘把黏稠的绿色液体倒入杯中,一本正经地看着我,「你没和她睡过吧?」「别胡闹了。」我咕嘟咕嘟地把依云矿泉水倒进了喉咙里。不可思议,这次竟然感觉不出有任何味道。「有酒吗?」「酒?很早以前打开的杜松子酒,我想还剩了一半,你要不要看录像?」阿甘开始找带子,最后选中了一部B级美国侦探片。「这个侦探片的情节相当不错。」杜松子酒?要是有莳萝酒就好了。我不禁诧异于自己竟然会有这种想法,就在不久前,我甚至没有听说过莳萝酒的名字。最后,阿甘喝着蔬菜汁,我喝着加了冰块的杜松子酒,两人一起看了那吵吵闹闹的电影。电影是阿甘喜欢的那种荒诞无稽、流血侠义的情节。凌晨四点钟,我离开了阿甘的住处,这个时间路上不会堵车,五点前就能到家,所以还能不慌不忙地泡个澡,好好地吃顿早饭,用正常的方式开始新的一天。即便像今天这样没有任何安排的星期六,我也想正常地开始新的一天。外面的天空已是泛白的淡灰色,月亮和星星越来越淡,微弱地挂在天空中。街灯发出了羞涩的光。早晨开车兜风让我想起了自己的学生时代。那时我经常能透过高速公路的栅栏,看到模糊地挂在明亮天空中的月亮,还有随处可见的紧急电话的绿色牌子以及指示出口的箭头。这样驱车飞奔,让我感觉好像又回到了那个时候。打开门,脱了鞋走进屋,竟然发现笑子正呆坐在客厅入口的左侧。「哇……」我吃惊地大叫一声,差点跳起来。而笑子的表情却丝毫没有变化,脸已哭得红肿,没有开一盏灯。「我回来了。」「你回来了。」笑子依然面无表情地凝视着墙上的塞尚,一动不动。「你没去你父母家?」「去了,不过回来了。」我看出这不是一般的忧郁,她那表情似乎已被逼得走投无路,甚至连她身边的空气都变得沉重停滞。「你在那儿坐了整整一个晚上?」「我给紫色大叔唱歌了,大叔说应该礼尚往来,也会给我唱歌,所以我一直在等,可他压根就没有唱。」我吓坏了,血像退潮一样从指尖「刷刷」地退了下去。「笑子?」笑子依然盯着一处,纹丝不动。我的大脑在飞速旋转着各种方案,应该让她睡觉?跟她聊天?让她洗澡?或者热杯牛奶让她喝?「我在开玩笑。」笑子没有一丝笑容地板着脸说,「大叔只是一幅画,当然不会唱歌了。」说完,笑子站起身走到了阳台上,好像压根就没有看到正在那儿发愣的我。「还能看到星星。」笑子拿出望远镜观望,「白色的,虚幻而微弱。月亮和星星也是那么不可靠。」这到底是怎么了?我完全摸不着头脑,只好先脱掉西服,洗完手煮上了咖啡。笑子还在看望远镜,我擦去鞋上的灰尘放入鞋柜,用刷子刷好刚脱下的西服放到衣柜中,然后把咖啡倒入杯中。这时我再看阳台,发现笑子依然弓身站在那里。「笑子。」我喊了一声,可没有回音。我心里想着她竟然能保持那种姿势而不腰痛,走到外面去看她。虽说已是五月份了,凌晨的阳台还是相当寒冷。笑子正把一只眼睛贴在望远镜上,无声地流着泪,甚至没有抽泣,这具有一种异样的紧迫感。「笑子?!」我从身后抱住她,想把她从望远镜那儿拉开,但没有用,笑子像孩子一样挺直身子,顽固地紧紧搂住望远镜。用力挣扎的时候,她开始呜呜地呜咽。「你干吗不让我一直这样?」泪如雨下的笑子痛苦地缩成一团,呜咽马上变成了号啕大哭。我把哭得天昏地暗,已失去了任何抵抗力的笑子强行拖到屋内。我有气无力地问她:「你怎么了?不要再哭了。」但没有任何反应,我喝了一口咖啡,稳定了一下情绪,竭力使自己平静下来:「说给我听听。」听到我的话,笑子哆嗦了一下,停止了哭泣,扬起脸,狠狠地盯着我,说:「不要用医生的口气跟我讲话!」她的目光充满敌意,「我不是你的病人!」笑子夺过我的怀子,把满满的一杯美式咖啡喝干了。「刚才也是。」笑子粗暴地用手背抹了抹嘴唇,一副无处发泄怨愤的表情,「睦月,你把我当成精神病人了?听我说在等大叔唱歌时,你认为我不正常吧?但实际上并不是那样。」笑子说着又开始哭了,「睦月,你什么也不明白,真的完全不是那样,可……」笑子一边哭诉一边抽泣,无法把语言流畅地连接在一起,越着急情绪越激动。「明白了,我明白了。」我蹲在旁边,等着笑子停止哭泣,「现在我去烧洗澡水,你先暖暖身子,然后咱们吃早饭。」我在笑子洗澡的时候准备早饭,一开始想做笑子爱吃的热蛋糕,转念一想,如果过于殷勤周到,笑子会认为「被当成病人对待」,那可就更糟了,所以最后决定做干酪烧面包和色拉。我把酒精度数不到两度的儿童香槟放入冰箱的冰冻室,快速冷却。在国外的饭店,早餐菜单中经常会带香槟,有一次我效仿着为笑子准备了香槟,结果大受好评。从那以后,我们时常会在吃早饭时喝香槟。笑子已经在浴室待了两个小时,她洗澡的时间本来就比较长,而且她洗澡时间的长短与她的精神状况基本上成反比,心情越是忧郁,洗澡的时间越长。不过从浴室出来后,笑子已平静了许多。她穿着白色T恤和褪色的牛仔裤,擦着头发走了过来,一屁股坐到了沙发上。我把用香槟搅泡器微微搅起一些泡沫的透明金色液体递到她面前,她静静地吸了一口,咽了下去,用不掺杂着任何感情的声调说:「好喝。」「你妈妈身体好吗?」我原本是没话找话地随便问问,笑子却一下子皱紧了眉头,迅速地摆好「应战」姿势。「挺好。」「你爸在家吗?」笑子用明显带有抗议的眼神看着我。「我爸妈都在,两人都挺好。奈奈子和蚕豆也在,非常健康活泼。」笑子似乎在强烈表明,自己再也不愿多说一个字。「是吗。」我老老实实地退下阵来。奈奈子和蚕豆是岳父钟爱的文鸟的名字。「睦月,昨天晚上你妈妈来电话了。」笑子把烧面包拿到和眼睛相同的高度,直直地盯着,漫不经心似的说,「你妈妈问现在情况怎么样了。」老妈?这次轮到我摆好「应战」姿势了。可笑子再没说什么,用香槟把烧面包冲进了肚子,说:「给我讲讲阿甘的故事,讲和阿甘吵架的故事吧。」「吵架?我们吵架次数很多。」听我这样说,笑子干脆地下了指示:「那就讲吵得最凶的那一次。」吵得最凶的一次……「那是阿甘还在上中学时的事。有一个喜欢阿甘的女孩,来找我商量。因为当时我和阿甘正好是邻居,而且阿甘和我比较亲近。没有办法,我决定安排他们约会,就对阿甘说,看在我的面子上陪那女孩子玩一天。可阿甘呢,你也知道,是那么一个脾气,他根本不听我的话,坚持说不去。最后,我只好说陪他去,他才勉强答应。可我哪能跟着别人去约会呢,于是到地方后我就说突然有急事。没想到阿甘那家伙大怒,坐在人行横道的正中央,说我如果不守约他就一直坐那不动。周围已是一片汽车喇叭声,乱成了一团。喜欢阿甘的那个女孩都看傻了,这也难怪,阿甘那家伙,纯粹是个不听话的孩子,坐在马路中间大吼,说不守约是最卑鄙的行径,简直不是人。我只好说,明白了,明白了,但这样太危险,暂且让开道路,明天再跟你玩。可我刚说完,阿甘突然『嗷』地发出了狗熊一样的吼声,开始用拳头打我。这完全出乎我的意料,当时他还是个孩子,却非常狂暴,根本控制不住。然后我们真的互相殴打了起来,最后还被带到了警察局。现在回想起来,最可怜的就是那个女孩了,在警察那儿一直哭。」「最残酷的失恋。」笑子感慨道,然后问:「这是你和阿甘成为那种关系之后的事?」「之前。」「噢。」笑子眼睛盯着远方,像在追述自己的往事。「你和阿甘,历史很长了。」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只好咯吱咯吱地嚼着干酪烧面包。笑子唐突地冒出一句:「我喜欢阿甘。」然后自己倒上了儿童香槟,等我搅拌好后,慢慢地放到了嘴边。「睦月,要是阿甘能给你生孩子就好了。」听到这句过于荒唐的话,我不知该如何应答,但我立刻猜测出老妈在电话中说了什么。「你不必在意我妈说的。」笑子的表情马上紧张了起来。「上次瑞穗也劝我生个孩子,她说这是很自然的事,那个章鱼医生也这样说,结婚时也有人这样说。大家都很奇怪,为什么都在说孩子孩子。」出乎意料的是笑子并没有哭。「我想一直保持现在这个样子。」「可以一直是这个样子呀。」听我这样说,笑子道:「可我妈说这样太任性,这样对不起你,也对不起你的父母。」「没有呀。」不管我说什么,笑子已经听不进去了。「所以我和妈妈发生了争执,没有住在那儿,回来了。没想到五点左右的时候,你妈妈就打来了电话,说让我们找柿井咨询人工授精的事。」笑子满脸茫然地说,「大家这都怎么了?为什么不能一直这个样子,现在一切都那么自然,可是……」现在一切都那么自然?「自然」这个词的定义暂且不论,看着理直气壮地说出这句话的笑子,我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滋味。笑子吃完后把餐具摞在一起,站起身说:「我去睡午觉,睦月,如果你也睡,我就先给你熨床单。」我把餐具拿到水池边。说:「好,一起睡午觉吧。不过不用熨了,天气已经热了。」熨床单是冬天的习惯,因为听不到回答,我关上水龙头,大声地重复了一遍:「不用再熨了。」但还是没听到回声,回头一看,发现笑子就站在厨房的角落里。「哎?你在这儿?」笑子表情紧张严肃地说:「你不是说过熨东西是我的工作吗?如果你觉得热,可以晾凉了以后再睡,你不是喜欢平整板正的床单吗?」「……嗯,确实是这样。」我点点头,她的表情过于执着,我除了点头之外没有其他的选择。听见我的话,笑子一直僵硬的表情开始无力地松弛了。白皙、纤小、虚弱的笑子!我目送着回卧室熨床单的笑子,想到我竟然把她逼到了这种程度,觉得非常难过。 第七章 水栅栏 我已经好几年没去游乐园这种地方了。我站在售票处旁边,一边等瑞穗,一边漫无目的地望着身边走动着的一家老小、情侣、唧唧喳喳的少女们。原本说好睦月也来,但今天早晨呼机突然响了,他慌忙赶去了医院。睦月是内科医生,所以呼机很少响。像交通事故或急性盲肠炎等被称为急病患者的人,首先需要的是外科医生。如果睦月的呼机响,一般是住院患者的病情恶化了,对于主要负责老年病区的睦月来说,大多情况下意味着患者的死亡。只要有患者去世,睦月会有很长一段时间神情恍惚,没有食欲。他说自己作为一个专业医生,没能挽救患者的生命,感到惭愧。可我不这样认为,我只想责备那个患者,因为他竟然让如此善良的睦月伤心。当然我也许搞错了责备对象,但我真的发自内心地想模仿以前的不良少女们,把那个人(的灵魂)叫到体育馆后,责备他几句:「想死就死,那是你的自由,能不能不把睦月卷进去?」既然睦月不能去了,我也懒得一个人去什么游乐园,本想算了,但睦月非要说这样对不住瑞穗,他求我自己去,于是我就稀里胡涂地一个人来了。另外我也想,最近由于妈妈和婆婆的事正心烦意乱,来游乐园或许能转换心情。但当我站在售票处时,就已经开始后悔来这种地方了。透过栅栏能看到游乐园里面非常大,而且五彩缤纷,喇叭中播放着不自然的欢快音乐,这反而让我的心情越来越沉重。「笑子。」突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回头一看,竟然发现羽根木站在那里。他穿着牛仔裤和破旧衬衫,上面披了一件条纹状夹克衫。个头高大的羽根木身旁站着神情不自然的瑞穗。瑞穗说:「我们是在那边偶然碰上的,觉得挺难得,于是就约他一起玩。」一个人会偶然来这种地方?「你好。」只有打招呼时格外懂礼貌的小佑太,毫不顾及周围的氛围,大声地喊着:「你好——」他执着地拖着长音,非要等你和他打招呼为止。对于孩子这种天真无邪的自信,我感到有些厌烦。没办法,我只好也跟他说「你好」,没想到小佑太迅速地扑向我的右手,抓住了我的手指。「你还是老样子。」羽根木静静地说着,无缘无故地垂下了眼皮。他前额上的头发在沙沙地晃动,露出了忧郁的额头。曾经有一个时期,我非常喜欢他额头上的皱纹。「你这种心不在焉的感觉一点也没有变。就是总感觉你人在心不在。」羽根木说。「你也……一点没变。」我本来想说「你那让人搞不懂你在说什么的特点,也没有变化」,不过我忍住了,转向瑞穗,用眼神质问她这是怎么回事。「听说你结婚了。」羽根木说。我瞧了一眼羽根木的鞋子,忍不住苦笑了一下。还是老样子,黑色的皮短靴。这个人总是穿这双鞋,从前我曾不止一次地向羽根木提过意见,可他就是不听。今天也是,初夏的星期天来游乐园玩,却穿着厚鞋子,让人看着就觉得脚下闷热。「南泽呢?」我问瑞穗。南泽是瑞穗的丈夫。「在家。他说自己太累了。他是个整天疲惫不堪的可悲的公司职员。」「噢。」我们买了入场券,进了游乐园。瑞穗并没有问睦月为什么没来。游乐园真是不可思议的地方。连原本不想来的人,来了后也会不由自主地大玩一通。尽管并非特别有趣,但总觉得周围有那种不容分说地让你耗尽所有体力的氛围。我们也接二连三地玩了不少游戏。出乎意料的是,羽根木和小佑太好像特别合得来,两人总在四周跑来跑去。「原以为他是颓废型的悲剧青年,没想到还是个挺开朗的人。」瑞穗说。颓废型!?我略有些惊讶地看着瑞穗的脸。「他特别开朗。」我的语气十分坚定,意思好像在说「你难道不知道」。这次轮到瑞穗惊讶地看我的脸了。瑞穗带着太阳镜,涂着橙黄色口红,比平时化妆略浓一些,米色的帽子一直压到眼部,那气势像在告诉所有的人:「紫外线是人类的敌人。」「喂。」小佑太和羽根木抓住了一个扮成大布娃娃的人,从远处正向我们挥手。我并不喜欢每个游乐园中都会有的人扮布娃娃。首先,他们那不协调的身体让我感觉不舒服,而且做出的笑脸和滑稽的走路方式也不正常。瑞穗原本和我持相同的观点,可她这次却立刻从藤制挎包中取出照相机,使劲挥着手,毫不犹豫地向他们那边跑了过去。我们坐在遮阳伞下的桌子旁,午饭吃的是比萨和色拉。令我惊讶的是,在这个游乐园里竟然找不到一瓶啤酒。我倒觉得这种彻底为孩子考虑的态度很值得表扬。「现在该告诉我,你们在搞什么鬼了。」我一边用牙签戳着剩下的比萨上的橄榄,一边问两个人。但他们谁也没有回答。我想还是应该先从瑞穗入手,于是故作轻松地说:「你是不是知道睦月不来了,所以邀请了羽根木?」瑞穗的表情特别严肃,说:「是的。」她已经摘下了帽子和太阳镜。圆桌边反射着太阳光。「为什么?」「这有什么。我们已经好久没见面了,这次就想痛痛快快地玩。」说话的是羽根木。「是不是呀?」他看着小佑太,似乎想得到支持,但嘴边沾满了西红柿沙司的小佑太却毫不理会。完全不明白,没法理解。瑞穗到底想干什么,我一点也不懂。「我们去坐『激流勇进』吧。」羽根木说。小佑太不能玩速度过快的游戏,所以刚才没有坐,但实际上我最喜欢的就是「激流勇进」。我觉得自己的弱点被别人抓住了,感觉很窝火,所以我没有答理他。「你们去坐吧。」瑞穗说。羽根木站起身,冲佑太微笑着说:「让你妈妈给你买冰激凌吃。」「激流勇进」就在附近。可以说紧挨着比萨店。原来是这样,这个人之所以提出坐「激流勇进」,只不过因为碰巧就在眼前。想到这,我突然有种莫名其妙的快乐。坐在座位上,羽根木边系安全带边说:「真不可思议,你竟然已经是别人的妻子了。」「嗯。」我在旁边点点头。从这个角度看到的羽根木,就是以前经常带我去兜风时的羽根木。能看到他那我一直主张该剪掉的长发,以及看上去颜色不太健康的嘴唇。工作人员确认完是否系好安全带后,从旁边匆匆走过。「你丈夫怎样?」「非常体贴。」话一出口,我突然觉得很郁闷。难道可以用「非常体贴」这句话来轻易概括?我认为完全不合适,睦月是个更……我困惑了。我不知「更」之后应该接什么。如果别人问我睦月是个怎样的人,我该如何说明呢?「笑子,好久没看见你紧皱的眉头了。」这时响起了刺耳的铃声,随着「光」的一声轻微的震动,小船开始移动,我抓紧了面前的扶手。「我们并没有做什么坏事,所以你不应该有这种表情。笑子,奔放才是你的魅力所在。」羽根木的话依然是前言不搭后语。小船在徐徐上升时,让我种紧张感,在高速坠落及急拐弯时,感觉自己像饭盒里的饭菜一样被挤到一侧,十分刺激,还有猛然溅起的水花,「急流勇进」的感觉确实不错。扶手闪着刺眼的银光,我俯下头,结果看到了羽根木那双黑色的硕大的鞋,几乎看不到一点保养擦拭的痕迹,上面满是污点。我想,这对睦月来说,是无法想象的事情。小船滑到终点时,四周纷纷响起了解安全带的声音。「今后咱们能时常见面吧,作为GoodFriend?」羽根木说。他的声音几乎被周围人们起身时的嘈杂声淹没。GoodFriend?我不知该怎样回答。当踏上地面时,脚下微微有些摇晃。「你不能责怪瑞穗,因为她是受了别人丈夫的委托。」羽根木一边下台阶一边补充似的说。我一下惊呆了,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丈夫?谁的丈夫?」瑞穗和佑太正在出口处等着我们。「喂,谁被谁的丈夫拜托什么事情了?」「我是受睦月的委托,他让我去约羽根木。」瑞穗说。我的脑子完全混乱了。当羽根木和佑太在旋转杯里滴溜溜转圈的时候,瑞穗向我讲述了前天的那个电话,就是睦月打的愚蠢电话。瑞穗说:「睦月在电话里说,后天他会找些理由不去游乐园,当我问他为什么时,他没有回答,反而说有件事情要拜托我。他还有段开场白,说自己的请求会被人觉得奇怪,然后才问我是否认识笑子的前任男友羽根木。」瑞穗怒气冲冲、喋喋不休地继续说:「我说当然认识了,以前我们曾无数次地两对两对地去约会。接着睦月竟然求我约上羽根木,我当然特别吃惊了,问他为什么。不料睦月竟然非常认真地说,自己觉得笑子应该有个男朋友。喂,笑子,你能相信吗?我当然马上拒绝了。睦月却笑着说,光自己是不行的,你老公竟然说光他自己不够!另外他还一本正经地说,尽管如此,也不能随便给你找个男人做男友。」我感觉浑身的血在沸腾,想立刻冲回家把睦月打个稀巴烂。想到这儿,眼泪已经流了出来,使劲闭了闭眼睛,泪珠像断了线的珠子滚落下来,滚烫。我无法原谅睦月,绝对不能原谅!「笑子,这次轮到你来解释了,你们怎么了?你们之间有问题?」瑞穗说。这时我已泪如泉涌,喉咙火热,开始大声地哭。我想自己的脸红得肯定像猴子屁股。我清楚周围的人都在盯着我,但已经顾不上这些了。看来今天早晨呼机响是事先安排好的,我还为睦月会食欲下降而担心,甚至还想去责备患者,可……我抱起放在旁边的瑞穗的包,先是黄色的手帕,然后是化妆盒、通讯簿、茶色的皮制眼镜盒、梳子、佑太的手枪等,都统统扔到了地上。羽根木也同样让人生气,就算是被别人主动约请,也不应该恬不知耻地来赴约,太过分了!我蹲在地上哇哇大哭。瑞穗在旁边不停地抚摸着我的肩膀,可我却无法止住哭泣。佑太和羽根木已经回来了,四周围了一圈人,我似乎听见有人说「是羊角风吗?」最后,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被抬上担架,送进了医务室。当被挪到硬邦邦的白色病床上时,我觉得所有的一切都无所谓了,甚至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身穿白大褂的阿姨用手指使劲掰开我的双眼,为我检查,说:「还活着。」阿姨让人把我的鞋子脱掉,在我额头上放了一块凉毛巾,说先看看情况,同时抓住了我的手腕。「脉搏跳动相当快。」「做这些都没有用。」我在心中嘀咕着。不过,凉毛巾敷在眼皮上感觉很舒服,风透过长筒袜吹到腿上的感觉也相当好。旁边好像有个窗户,传来了欢快的音乐声和人们的欢声笑语。我想起很久以前,经常装病在学校的保健室里逃避上体育课。「无论如何要把睦月叫来!不论他在哪里,一定要把他叫过来!」瑞穗语气激昂。「这样做不太明智吧,笑子本来就感情丰富,或者说情绪容易波动,没关系,过半个小时就能平静下来的,所以没有必要叫她丈夫来,把事情弄大。」「问题不在这儿,我的意思是说,这次的责任在睦月身上。」这时,我在脸颊上感到了一种气息,微微睁开眼睛,看到了佑太的T恤衫。小家伙正紧贴着床站着,似乎在注视着我。我想,在佑太的眼中,肯定觉得我非常怪异。脸的左半部分能感到强烈的视线,甚至感觉有些刺痛,而且那视线总是不移开,我不禁有些忐忑不安,不知该怎么办,后来实在忍受不住了,从被单中伸出一只手。过了一小会儿,一只小手战战兢兢地放到了我的手上,又热又软的小手。睦月进来的时候,我已经进入了浅睡眠状态。在模糊的意识中,听到睦月向阿姨道谢的声音、瑞穗责备睦月的声音,还有睦月和羽根木彼此见面寒暄的声音。睦月慢慢地走向床边,我集中精神,全身心地去感觉睦月的存在、睦月的脚步、睦月的气息。睦月拿掉毛巾,为我撩起了沾在额头的头发。睦月干燥的手心,正像是秋天的温度。睦月轻轻地抚摸了一下我的眼睑,用几乎听不到的微小的声音说了声「对不起」。我想他知道我已经清醒了。就像水栅栏,尽管温顺却无法移动。睦月能如此清楚地领会我的心情,我也能如此清晰地理解睦月的心情。这时我已不再为羽根木和呼机的事责备睦月了,眼睑感觉着睦月的手指。为什么我们总是逼迫对方呢?「笑子,笑子。」瑞穗摇了摇我的腿。「让她睡着回去吧,反正我是开车来的。」睦月说。我微微颤抖了一下,甚至还有点害怕。这一点确定无疑。此时,我只能装着在睡觉,无论如何也要这样。当睦月的手伸到我的身体下时,没等睦月把我抱起,我已经把脸贴到了睦月的胸口。睦月的体温、睦月的心跳。我像孩子一样获得了安全感。尽管我和睦月从未有过夫妻生活,但睦月的身体却能如此自然地和我的身体融在一起。停车场很大,夕阳下摆放着无数辆汽车。我顺着睦月走路的节奏,上下摆动着身体,眼睛睁开一条缝,找到了我所熟悉的睦月那辆藏青色的小型爱车。「那我们坐电车回去。」羽根木说。瑞穗从旁边严厉地说:「过几天,我会仔细审问你们!」我最终没能向白大褂阿姨道谢,对此深感遗憾。「路上小心。」出医务室的时候阿姨说。只有她那行动敏捷、细得像竹竿一样的双腿,深深地留在了我的记忆中。在车上我也一直装着睡觉。睦月什么也没说,但他还是播放了我喜欢的磁带。我们沿着海岸公路慢慢地行驶,我脑中浮现出了温馨舒适的家,有白色扶手的阳台、紫色大叔、阿甘送的青年树。我想快点回家,我躺着打开了窗户,磁带中甜美的歌声迅速飘进了傍晚的天空。 第八章 银色狮子 我从医院下班回家后,笑子一直在客厅看电视,而且看得相当投入,这很少见。我叫了她一声,她说了句:「你回来了。」可眼睛还是没有离开电视画面,在这台分期付款买的二十五英吋的电视屏幕上,显示出的是一望无际的茶色平原。「在看什么?」「电视。」笑子不假思索地说。她并没有恶意,所以我只能认同她的回答。我换好衣服,擦干净皮鞋,漱完口,等再回到客厅时,电视已经演完了。「我们吃什么?」我一边问一边在冰箱里找有什么可吃的。笑子声音呆滞地回答说什么都行,看来她的思绪还停留在电视节目中。昨天做牛肉饼时剩下了肉馅,我打算今晚做肉丸子,肉丸加鸡蛋汤。「刚才是什么节目?」这次我慎重地选择了恰当的词语。「野生动物的纪录片。」笑子解释说,「里面有许多动物,有患病后一直到死都会在同一个地方不停转圈的羚羊,有踩到了自己鼻子摔倒的小象,还有斑马交尾,以及鬣狗吃牛羚的场面。」笑子的语调渐渐兴奋了起来,似乎在说明的过程中又找回了刚才的感动。「据说牛羚能够嗅到五十公里以外的雨的味道,但力量比较弱。确切地说应该是敌人太多,如狮子、鬣狗、猎豹,每天有许多动物想吃掉牛羚。」当我把肉馅捏成丸子的时候,笑子一直在讲牛羚,特别是牛羚被杀害的情景,讲得逼真而详细。她不停地讲鬣狗如何迅猛地咬断猎物的脖子,有一种食肉鸟是多么贪婪(连肋骨间的肉都要揪下来)。笑子还说:「连刚出生的小狮子都很凶残,弄得可爱的小鼻子上沾满了血,把脸埋在肉中,贪婪地吃着。」我一会儿看看捏好摆放在那里的肉丸,一会儿看看笑子的脸,没有做声。吃晚饭(结果那天吃得特别简单,是鸡蛋汤和香菇炒肉)时,笑子还有些发呆,看来野生动物的画面给她带来了强烈的震撼。为了把她的思绪拖回现实,我提出一个建议:「明天咱们去哪玩,比如去看看电影。」「明天说好去瑞穗家。」笑子说。从那以后已过了一周,看来瑞穗终于发出了让我们接受审讯的指令。「我也去?」笑子摇摇头。「一会儿就回来了,好不容易一个星期天,你就在家慢慢地大扫除吧。」大扫除,这是极具魅力的字眼,想到沉积在鞋柜和浴室瓷砖接缝里的沉土,我就精神大振。饭后,笑子沏了三杯红茶,我的、她的,还有青年树的。「睦月,你听说过银狮子的故事吗?」笑子边往红茶里倒朗姆酒边问。「这又是血肉横飞的故事?」笑子满脸诧异地说:「不,不是,是传说。」「啊,是吗,是传说呀。」我松了一口气,喝了一口掺了朗姆酒的红茶,「说来听听,是个怎样的传说。」据笑子讲,每隔几十年,在世界各地就会同时诞生许多白色的狮子。那种狮子身体的颜色非常淡,根本无法融入到同伴中,总是被欺负,所以它们逐渐从狮群中消失了。「但是,」笑子说,「但是,据说它们是具有魔法的狮子,它们离开狮群后,在一些地方建立了自己的共同体生活。它们还是食草动物,寿命很短,当然这一点尚未得到证实。它们原本生命力就差,再加上不太吃东西,所以很多狮子会由于酷暑或严寒很快死去。当狮子们立在岩石上时,随风飘动的鬃毛与其说是白色,倒不如说像银色,非常美丽。」笑子说话时好像没有夹带任何感情。由于酷暑或严寒死去的狮子!?以前从未听过这样的故事,正当我不知该如何应答的时候,笑子凝视着我的脸说:「睦月,我有时会想,你们有些像银狮子。」我顿时有些狼狈,所谓的「你们」,也就是指我、阿甘、柿井、坚部等人吧,我这样想着,却无法找到合适的语言。笑子咕嘟咕嘟地一口气喝光凉透了的掺朗姆酒的红茶,把另一杯红茶倒入花盆里。「阿甘的青年树,好像最喜欢加入一匙白糖和半小匙朗姆酒的红茶。」第二早晨,笑子十点左右从家出去了,我马上开始了扫除。以马赫为BGM,把浴缸和锅擦洗干净后,用掸子把整个房间掸了一遍,再用吸尘器吸尘,然后用抹布擦了一遍。当我越干越起劲,正要擦窗户的时候,电话铃响了,是老爸打来的。他说:「我在车站,能去你那坐一会儿吗?马上就回去,饭已经吃过了,你还没吃?已经两点半了。」「你和妈妈一起?」「没有,我一个人,笑子在吗?」「出去了,你如果提前通知我,我们两人就一起在家等你了。」「用不着这样兴师动众。」老爸说着,有点不知所措似的笑了。刚挂断电话,笑子就回来了。「给你带的礼物,」她把一条放在塑料袋里的金鱼摆到我面前,「瑞穗家附近有个盆栽展销会,在那有一个卖金鱼的小摊。真可爱,让我想起了以前。」最近笑子的兴趣点好像转向了生物,她从连衣裙的口袋中掏出了装鱼饵的小盒子,放到桌子上。「对了,我爸说过来坐坐。」我把金鱼放到小盆里。「什么时候?」笑子吃惊地问。我看看表,「估计五六分钟后。」笑子满脸严肃地思考了几秒钟,说出去一下,又走回门口。她穿上刚脱下的鞋,打开了刚刚关上的房门。「你去哪?」「去买些小糕点。」「不用买。」我说。但笑子摇摇头:「瑞穗说我了,她说至少要准备些客人吃的小糕点。我以前从未考虑过这些,所以你父母来的时候总是只倒杯茶,或光拿出自己平时爱吃的黄瓜、西红柿、干酪鳕鱼。」黄瓜、西红柿、干酪鳕鱼?「真的不用,没必要想这么多。」「不光这个问题,今天瑞穗教训了我一大堆,她让我把她的话当成遗言牢记。瑞穗真是个好朋友。」我胡涂了。「遗言?简直像是瑞穗已经死了。」「哪能呢?有那么爱说教的死人?瑞穗说我缺乏作为妻子的自觉意识,她说我所需要的不仅是常识,更重要的是自觉意识。」「……」「糟了,你爸马上就要来了。」笑子说着冲了出去。笑子前脚刚走,爸爸后脚就来了。真是个繁忙的星期天。「你没碰到笑子?」「没有。」父亲剪得短短的头发上,已经有七成的白发了。「那她可能去公共汽车站方向了。刚才她回来过一次,又马上出去了。不过我告诉了她您要来,估计很快就会回来。」我开始泡咖啡。「你好像在辩解什么。」父亲的话无缘无故地弄得我很不好意思。「笑子不在反而更好,我有话跟你谈。」父亲双膝并拢,规规矩矩地坐在沙发的一侧,「婚后生活感觉怎么样?」这个人绝对不会单刀直入。「还算顺利。」「哦。」父亲拿起咖啡杯,双手似乎把杯子完全包裹了起来,很不自在地缩了缩脖子。「这里像医院。」「医院?」「空旷而洁净,不过也许这样才算现代时尚。」现代时尚?我无法判断这个词的意思,只能看着父亲的脸,但他并没有再往下说。「阿甘好吗?」「挺好,有时会来家里玩。」我回答道。「来家里?」「嗯,倒不是为了见我,是专门来看笑子。」在短暂的一瞬间,我们都非常尴尬。我真心希望笑子能赶快回来。父亲随后轻轻地笑了笑:「是吗。」我能感觉出父亲的笑声中飘荡着一丝悲怆,这让我更盼望着笑子早点回来。和父亲谈话总是不得要领,一直就是这个样子,最后肯定是父亲轻轻地一笑,然后我就不知该怎么办了。「笑子很喜欢阿甘,说和他很合脾气,或许阿甘也这样觉得。对了,那棵树,是阿甘送的结婚贺礼,叫青年树,上次让您看了吗?」我为了填满空白,一个劲儿地喋喋不休,「爸爸,你知不知道银狮子?是种颜色非常淡的狮子,呈银色。因为和大多数狮子不同,所以遭到排斥。于是它们在遥远的地方建立了只属于自己的共同体来生活,这是笑子告诉我的。笑子说,我和阿甘就像那些银狮子,那些狮子只吃草,身体虚弱,寿命非常短。寿命短的狮子,笑子的构思真是独特。」我笑了,同时觉得自己掉进了泥坑。这样还不如被老妈逼迫着做这做那呢。父亲没有笑。「我无法理解你们。」他凝视着像傻瓜一样说个不停的儿子,然后把咖啡端到嘴边。「在我看来,笑子也是银狮子。」父亲说着,又轻轻地笑了。这时电话发出了庄严的响声,我像看到救星一样冲向了话筒。「是睦月吗?」好像听到了分别上百年的恋人的声音。「现在你在哪儿?」笑子毫不理会,说道:「羊羹和豆沙包,哪个好?」笑子重复了一遍问题。「哪个都行。」我是真的这样认为,但见笑子默不作声,忙改口道:「羊羹好。」「嗯。」笑子认可了。我们挂断了电话。幸亏这个电话,我得以调整了一下,这次我开始向父亲提问题。「妈妈身体好吗?」父亲眨了眨眼睛,回答道:「很好,那个人不是一直都很好吗?」确实是。「今天我来这儿的事,不要告诉你妈妈。」父亲微微低着头,笑容暧昧地说。「嗯。」「看来笑子是个好妻子。」「是的。」父亲盯着我的脸,一个字也没有说,然后又把视线落到了咖啡杯上。这是无言的指责。我在心中说了一遍「我知道」。当情况又要恶化的时候,笑子像救世主一样回家了。「呀,我来打扰你们了。」父亲说。笑子点头施礼:「好久不见了,妈妈身体好吗?」对话又回到了出发点,我走进厨房沏茶,身后传来了父亲辩解似的声音。「哎呀,不用忙了,我只是顺便来坐坐。睦月他妈正好出去了,我一个人待着没事儿。」在阳光已变倾斜的厨房中,小金鱼在水池上的玻璃容器里游来游去。金鱼被隔断了与外界的所有联系,悠闲地来回摇摆着红色的身体,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待在水里,显得悠然自得。我们喝了红茶,吃了羊羹,闲聊了一些无关痛痒的话题,如热伤风的类型、樱桃的价格等。笑子回来后,房间里的空气好像一下变通畅了许多。甜甜的羊羹在舌头上感觉有些凉,父亲似乎有些害羞,看上去坐立不安。瑞穗的遗言之谜直到晚上才解开,审讯以失败告终了。「我和瑞穗绝交了。」笑子说。「绝交?」我对这个词的强度感到震惊,胆怯地反问了一句:「这又是为什么?」笑子没有作出任何解释,只是强调结论,已经绝交了。「这是我和我的朋友之间的事,睦月,这跟你没有关系。」「这样做太孩子气了。」我喝着笑子调配的橙味碳酸酒说,「本来游乐园的事我也有责任,你和瑞穗绝交没有丝毫的必然性。」笑子一言不发。「绝交这个词,不应该轻易使用。」笑子瞪了我一眼,但一只手拿着杯子,依然默不作声。「瑞穗总是担心你———」「那我该怎样解释?」笑子的声音非常冷静,「睦月,我应该怎样解释你么?」笑子没有作出任何解释,只是强调结论,已经绝交了。「这是我和我的朋友之间的事,睦月,这跟你没有关系。」「这样做太孩子气了。」我喝着笑子调配的橙味碳酸酒说,「本来游乐园的事我也有责任,你和瑞穗绝交没有丝毫的必然性。」笑子一言不发。「绝交这个约请羽根木的原因呢?对于这些,我已经厌烦了,能维持现状我就满足了,只要我们两人能在一起就可以了。即使没有瑞穗这个朋友,我也丝毫不寂寞,因为有阿甘,还有柿井和坚部。」笑子的眼神坚决而直率。我突然想起了父亲的那句话:「在我看来,笑子也是银狮子。」「我们不要再谈瑞穗了。」笑子恳求似的说着,豪爽地喝干了碳酸酒,「睦月,能把你那杯也给我吗?」「请吧。」没等我说完。笑子就拿走了我的杯子,微微一笑,喝了一口,小声嘟哝着,「有柑香酒和汽水的味道,还有睦月的味道。」我站起身,说:「我去放洗澡水。」对于像笑子那样纯真无邪的人来说,这或许没什么,但笑子那毫无戒备的话语、完全信任的眼神和笑脸,经常使我陷入混乱。这些情感原本应该与我无缘。笑子为什么能如此干脆地下定决心?她已经一点点地放弃了以前珍惜的许多东西,渐渐远离了父母以及瑞穗等一直深爱的人们,她自己是否已经意识到了?「洗澡水?」笑子调皮地眨眨眼睛,「喂,咱们把浴缸里放满水,把金鱼放进去怎么样?像金鱼池。然后记录下它从浴缸的一端游到另一端所需要的时间,就像记录牵牛花的成长速度一样,夏天结束前,不知它会有多大进步。」「这想法真新奇。」「应该挺好玩。」笑子兴奋地嚷嚷着,不过她的兴奋转瞬间便消失了,这让我感到心痛。我把水温调到冷水,拧开了水龙头,伴随着轰轰的声响,水流了下来,我听见笑子正在客厅里唱歌:身穿红色小衣裳的可爱金鱼。如果你睁开眼睛,我会给你好吃的。我觉得应该和瑞穗见面谈谈,有必要把事情讲清楚。当然,如果这样的话,还需要向笑子的父母解释。再也不能这样隐瞒下去了,已经到极限了。「睦月……」笑子大声喊着,「要不要尝尝鱼食?又臭又干又难吃,不过我有点明白金鱼的感受了。」「我就算了。」我用毛巾擦了擦脚。再过十五分钟浴缸就满了,对了,我想到可以做张图表,画一张折线图表的坐标轴送给笑子吧,这样可以一目了然地看出金鱼的进步。在凉爽的水中,金鱼肯定会优雅地游来游去。 第九章 七月 宇宙人 早晨醒来后,看见透过窗帘射进来的阳光在床单上勾画出了条纹花样。我踢开毛巾被,翻了个身,趴在床上,双手滑进枕头底下。睦月好像已经出去了,旁边的床已变得齐齐整整。我木然地环视了一下房间,看到了空气中微小的灰尘。如果没有阳光的照射,这些灰尘根本无法看到。夏天的早晨总是无精打采。客厅里微微开着冷气,空荡荡的,正播放着吉罗拉马•弗雷斯科巴尔迪的管风琴曲,鱼缸里有金鱼,冰箱里有凉色拉,房间里明亮干净,一切都布置得很舒适。我头脑混沌地呆呆站了一会儿。这种倦怠感到底是什么?在睦月为我准备好的完美空间中,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焦躁与不安又是什么呢?我回到卧室,打开衣柜,把睦月的西服一套套地取了出来,仔细地端详着,回忆着睦月穿这些衣服时的样子,在布满条纹花样的房间里,我在床上不停地摆放睦月的衣服,直到我心里确信睦月确实是实际存在的一个人,他就是我的丈夫。当我又摆上许多件夹克、几条牛仔裤、几件T恤和两双袜子后,我终于感觉踏实些,于是去冲了澡,吃了色拉。色拉里放了许多红芙青,咯吱咯吱地很好吃,我希望睦月能早点回家,一看表,还不到十一点。门铃响了,打开门,发现阿甘站在外面。「早上好。」他一脸清爽的笑容,简直像是来自其他国度的人。「今天的天气非常舒服。」闯入者迅速脱鞋进了屋,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喝点什么?」没有办法,我像服务员一样站在旁边。「橙汁。」阿甘立刻作出了回答。他冲我笑笑,头发睡得乱蓬蓬的,我觉得他的头发应该很柔软。「我要现榨的那种。」当阿甘补上这句时,我正蹲在冰箱前,手刚伸向装果汁的盒子。榨橙子时,从橙子皮表面渗出了类似树液的东西,弄得手上黏糊糊的,当沾到手上的肉刺上时,立刻渗了进去。我舔了舔,很苦。「周末的早晨,有妻子在身边的风景感觉真是不错。」阿甘说。「今天不是周末,我也不是你的妻子。」「噢……」阿甘嬉皮笑脸地说,「我也想要个老婆。」他的话中没有一丁半点的诚意,我也忍俊不禁。我把冰块放入杯中,倒上了橙汁,说:「妻子可都是女人呀。」阿甘的表情惊人地严肃,却若无其事地干脆地说:「嗯,是呀,从没见过男人做妻子。不过我并非喜欢男人,我只是喜欢睦月。」「噢……」我内心里有点乱,这么说来,我也一样。「这是加利福尼亚橙子?」阿甘咕嘟咕嘟喝着满满一大杯的橙汁。「是。」虽然我也不太清楚,可我还是点了点头,「是,就是加利福尼亚橙子。」阿甘好像很满足。「果然如此,我一猜就是,佛罗里达的橙子要酸得多。」「咱们去睦月的医院玩吧。」提出这个建议的是阿甘,他说自己和睦月交往了十二年,但从未见过睦月工作中的样子。「工作中的睦月?我也没见过。」听我这样说,阿甘煞有介事地点点头:「那就应该去,而且,妻子和情人一起去看他,有点意思。」是否有意思先暂且不论,不过我非常想了解患者眼中的睦月,以及作为一个职业医生的睦月。一路上车比较少,我已熟悉换乘路线了,在夏天正午的日照下,茶色砖瓦的医院正无精打采地打着瞌睡。当我把睦月的名字告诉服务台护士时,那位年轻护士指了指大厅,用非常事务性的语调说:「您先坐在那边等一会儿。」我想起以前在这里也听到过同样一句话。阿甘稀奇地四处张望,自言自语道:「看来不是个感觉愉快的工作场所。」我观察着大厅里的人,逐一进行猜测,这个人是来看病的患者,这个人是来看病人的……住院患者都穿着睡衣,所以一眼就能明白,每个人都是一样的呆滞表情。一个和刚才不同的上了年纪的护士「吧嗒吧嗒」地走了过来,说:「岸田睦月医生出去了。」阿甘意志坚定且清楚地大声回答:「我们等着。」上了年纪的护士有些无可奈何地说:「啊,是吗。」「喂,护士。」阿甘冲着她那刚扭过去一半的背影说,「妇产科的纯情低级小说呢?」「什么?」阿甘兴致昂然地继续说:「柿井大介医生在吗?」她的表情愈加惊异,扔下一句「您稍等一会儿」,就返回了服务台。不太受欢迎的我们依然坐在沙发上继续等待。柿井不停地眨巴着眼镜后的小眼睛,慢慢地向我们走来。「你好,这是怎么了?竟然会来医院,而且还跟阿甘在一起。」柿井的话中听起来略微有点刁难的成分。「我们来参观睦月的工作环境,老人病区在哪儿?」我解释道。「在三楼,不过不能进病房。」柿井一边在前面为我们领路一边说,「还有,不能勾引患者,绝对不可以。」阿甘瞪了一眼柿井,说:「谁会勾引生病的老头和老太太呀,又不是小孩子的社会学习,你就不用列举注意事项了。」「我不是这个意思,哎呀,对不起了,不过我觉得还是事先说清楚比较好。」柿井已变得语无伦次,满脸通红。电梯一会儿就到了三层。在走廊上,我突然变得非常紧张,到处都是老人。有在候诊室穿着浴衣和服看电视的老爷爷,有手抓栏杆,每挪一步都需要近一分钟的脱发老奶奶。我觉得这里满是老人,整层都被独特的气氛笼罩着。我能看出阿甘同样全身紧张,只有柿井毫不在乎地大步向前走。「这个房间大部分患者的主治医生都是睦月。」这是间特别宽大的病房,纵向共有四排,每排五张病床,井然有序地摆在那里。「太壮观了。」其中有几个人正在护士的陪伴下吃饭,护士们个个精力充沛,一边大声喊:「好了,张开嘴,啊,很好吃的,再来一口。」一边用匙子把粥舀起来。其中既有听话地张开嘴的老爷爷,也有摇着头颤巍巍拒绝的老奶奶。既有不停地发出「下面吃咸萝卜,我要喝茶」等指令的老奶奶,也有嗓门洪亮地宣布「不想吃」的老爷爷。护士们自始至终没有改变声调的高低,依然是:「把嘴张开,好的,很好吃,好了,呀,张开嘴。」我们站在门口,瞠目结舌地望着这场面。「午饭时间是十一点半,不过,等三楼的所有患者都吃完则需要两个小时。」柿井淡淡地说。「老爷爷,这是您的孙子?」我们这才发现,阿甘正在和刚才拒绝吃饭的顽固老爷爷搭话。「不出所料。」柿井满脸不高兴地说,我在心中笑了笑。老爷爷瞅了一眼枕边的照片回答道:「是儿子,我的儿子。」那是张彩色照片,上面是一个婴儿。「哎?这是你的儿子?」旁边的老奶奶用下巴指着阿甘问老爷爷。「是的,这也是我的儿子。」真是乱成了一团,不过阿甘并不否认。「你呢?是他女儿?」老奶奶转过身来问我。「嗯,她是我妹妹。」妹妹!?我心里愤愤不平,可阿甘却微笑地告诉老奶奶我是妹妹。老奶奶微笑了,嘴里缺两颗牙。「真好,真是好兄妹。」我含含糊糊地随声附和着,心想至少也应该说我是姐姐,竟然说我们是好兄妹。老奶xx头发蓬乱,在她枕边却装饰着塑料做的细竹,上面挂着四方形的折纸。「七夕!」我不由得喊出了声。后天就是七夕了,我竟然忘得一乾二净。「这呀,是我孙子给我拿来的。」老奶奶得意地说着,咧开没有牙的嘴嘻嘻一笑。「你们两个,可以走了吗?」在早已不耐烦的柿井的催促下,我们走出了病房,回头一看,发现老奶奶已经躺下了,老爷爷正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我们,这让我有一种莫名其妙的伤感。「太过分了,阿甘的话一点儿也靠不住,刚才我还向你道歉,吃大亏了。」柿井在走廊里快步走着,脸又一次变红了。到了睦月的办公室,发现睦月已经从外面回来了,他看到我们后瞪圆了眼睛,「怎么回事?这到底是……」「我已经把他们妥善交给你了。」柿井说完扭头就走了。睦月为我们沏了咖啡,浓香的热气让我一下放松了许多,感觉自己又活过来了,医院的确是让人感觉恐怖的地方。「那些人,得了什么病?」我问。「哪些人?」「就是三层大病房里的病人,我们刚才去参观了,这样做是不是不好?」「没有。」睦月喝了一口咖啡。「那些人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病,当然了,有的心脏或肾脏器官出现了故障。不过都是自然老化的结果。」「那为什么要住院?」听到我这样问,睦月眼睛盯着咖啡杯,沉默了片刻,「这里面有各种因素。」各种因素?「我觉得在病房里的护士像学校的老师,有点恐怖。」我说。「你不去巡诊?我们是来参观岸田睦月医生的工作情况的,刚才你去哪儿了?」阿甘问。睦月没有理会阿甘,而是看着我的脸回答道:「我出去吃饭了。」「是吗。」我说。奇怪的睦月,不管在哪儿吃饭,这都是睦月的自由。「下次巡诊是在傍晚,两点钟要开会。」听到睦月这样说,我和阿甘迅速撤退了。我觉得已经详细了解了睦月的工作情况,至于患者眼中的睦月到底是个怎样的医生,我当然已经一清二楚了。睦月把我们送到门口。「回去时路上小心,先坐6路车,在营业所前换乘1路。」我走下耀眼的台阶,睦月站在自动门前,双手放到了衣袋中,他的白大褂看上去崭新发亮,简直像洗衣剂的电视广告。茶色的建筑物仍然是一副打瞌睡的样子,我抬头看了看三楼的窗户。「那些老爷爷和老奶奶像宇宙人。」同样也在抬头看三楼窗户的阿甘在我身旁说。下了车,和阿甘分手后,我去便利店买了折纸。我一边喝罐装啤酒,一边做七夕的装饰。连上纸圈,用剪纸画出花纹,把折成飞檐状的纸做成灯笼,还写了许多心愿,如「意大利语能有长进」、「编辑部的人忘记交稿日期」、「以后个头再长五厘米」等。最后的一张纸上我什么也没有写,只挂上了线。我总觉得,最重要的心愿最好是悄悄祈祷,这样才会实现。我把做好的装饰全部挂在阿甘送的树上,我身边乱七八糟地堆满了许多东西,有碎纸屑、胶水盖子、空啤酒罐、剪刀等。青年树作为细竹的替代品,显得过于强健,它被打扮得过于花里胡哨,好像有些不自在,但又很高兴似的挺直了腰杆。我把阿甘的树拖到了阳台上。我想吃毛豆了,所以去附近的菜店买了些回来煮。五分钟左右后,毛豆变成鲜亮的绿色,我捞到浅筐里撒上了盐。睦月马上该回来了,窗外开始昏暗起来,一串串的纸环,似乎已经溶入到淡墨之中了。下班回到家的睦月,打开玻璃推拉门后,很好笑似的哧哧发笑。「这棵树害羞了。」的确,它看上去非常羞涩,既显得有些僵硬,又有些沮丧,它原本就是一颗笨拙的直线型树。我们在阳台上喝着啤酒,吃着毛豆,对阿甘的树大加赞美:又结实,又不招虫子,还能替代细竹挂七夕的装饰,真是棵好树。「咱们在这儿吃晚饭吧。」我说。睦月微笑着点点头:「这主意不错,就在这儿吃吧。」「我想吃面条,因为外面凉快。」「好主意。」睦月又一次点点头。「睦月?」我也不知为什么,不安突然涌上了心头。睦月那安静的表情让我感觉非常遥远,「你在想什么?」「没想什么。」睦月视线的前方是朦胧的白色月光,他寂寞地微笑着。这让我心里越来越不踏实。但是,睦月又显然格外兴奋,吃了许多面条,还罕见地在饭后吃了冰激凌,还主动提出想喝点什么,并为我调制了薄荷威士忌。他好像特别中意七夕的装饰,夸奖了好几回:「在全日本也找不到如此漂亮的装饰。」「睦月。」「什么?」睦月用他那可以包容我做任何事的、平静而深邃的眼神看着我。「喂,睦月,你也写个心愿吧。」我故作欢快地说着,把折纸递给了他。「最多可以写三个愿望,不过我已经写了一大堆了。」「嗯。」睦月抱起了胳膊,「我就算了吧,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心愿,能一直这样就够了。」我站起身,先把手中的杯子放到地面上。「笑子!?」我不顾神色略显胆怯的睦月,找出了刚才没有写心愿就挂上去的最后一张纸,那是浅蓝色的折纸,挂在树的上方。「喂,我已经在这张纸上许愿了,祈祷我们能一直保持现状。可我总觉得写上去会降低灵验度,于是还是白纸……」我不再说了,因为睦月的神情看上去太悲伤了,与其说悲伤,更确切地说是可怜,那是一种让人无法忍受的表情。「怎么了?」我勉强冒出这么一句。睦月费了好大劲,才终于从嘴里挤出了几句话:「但是,不可能保持不变。时间在流逝,人也会流逝。无法做到保持不变。」我无法判断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忽然这样说,你不是说过吗,可以保持不变,如果我们两人都这样想,为什么做不到?」睦月用平静而不可动摇的声音说,「笑子,我今天去见瑞穗了,我向她解释了游乐园的事。」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什么?」「我全说了。」睦月平静地、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我。「你在开玩笑?」我竭尽全力,想用变成一片空白的大脑把握事态,我觉得这不是真的,不可能是真的。在我混乱的思维深处,不知为什么断断续续地浮现出了白天看到的老人们,时间在流逝,人也在流逝。「睦月,你这个傻瓜,你不是人!」我也惊诧于自己声音的微弱。阿甘青年树上的一圈圈纸环,在星空下随风婆娑摇曳。 第十章 家庭会议 当我把车停在停车场时,发现旁边停放着岳父的车。我早就知道早晚会有这一天,当我看到车的白色标志Ⅱ时,反而松了一口气。我已等了两周。在此期间,瑞穗肯定进行了激烈的思想斗争,为我们思前想后。她曾给笑子打过几次电话,可笑子死活不接。她顽固地把头扭向一边,说:「既然绝交了,就没有任何瓜葛了。」结果,是我的行为导致笑子和瑞穗两个人都痛苦。下了电梯后,我的脚步不由变沉重了。从那以来,笑子不太答理我。她一直在赌气,说:「竟然告诉瑞穗,你真是个缺乏考虑的大傻瓜。」但是,我到底该怎么办呢?笑子之所以那么强烈地希望维持现状,也是因为她也隐约感觉到,一成不变是不可能的。两周前,当我告诉瑞穗真相的时候,她的反应极其平静。我们在医院旁边的家常菜馆一起吃了午饭。起初她哑然无语,然后微笑着说:「你在开玩笑吧?」当然,她的眼睛并没有笑,当发现我是认真的时,她依然半信半疑,小心翼翼地问了两三个问题:「那你为什么要去相亲」、「笑子的父母早就知道这件事吗」等等,其间时不时地会自言自语,「可这绝对不可能,这种荒唐的事……」我老老实实地回答了瑞穗的每个问题。我告诉她,为了让妈妈得到点精神安慰,我已经习惯于整天去相亲。那次本来也打算只去见见面,然后就马上拒绝。而且,在相亲的时候,笑子看上去一直闷闷不乐。事实上,当时笑子脸上没有一丝笑容。尽管穿着典雅的白色连衣裙,但她好像正用全身在抗议:「实际上我不想穿这种衣服。」她表情严肃,但并不是单纯的生气或恼怒,让我感觉倒像是个被逼得走投无路,而不得已采取攻势的小动物,这反而让我放心不下。笑子锐利的眼神和阿甘特别相似。后来媒人按照固定程序对我们说:「下面让两个年轻人单独待会儿吧。」剩下我们两人时,我对笑子说:「也许你会感到愤慨,不过我没有结婚的打算。」笑子盯着我的脸看了一会儿,然后干脆地说:「是吗,和我一样。」「那,你们为什么?」瑞穗打断了我的话,但并不是疑问句,而是悲痛的指责句。摆在桌上的通心粉烧饼几乎没有动。瑞穗叹了一口气,那表情好像在说:「真希望你没有告诉我实情。」岳父正在客厅里大口大口地吸着烟。直接从车里取下的抽屉式烟灰缸里,已经堆满了烟头。「您来了。」我打了声招呼。岳父把还剩下很长一段的香烟掐灭,站起身对我说:「你回来了,笑子在洗手间。」然后冲我微微一笑。但是,这和他往常和蔼可亲的笑容截然不同。洗手间?我有些不安,刚要去看看,岳父却在身后叫住了我,「我有话要问你,马上就结束,你先坐下。」「那我去沏茶。」但岳父干脆地拒绝了:「不用了,我有话要问你。」再也无法逃避了,我做好思想准备,坐在岳父的对面。「今天瑞穗来我公司了,告诉了我一些事情,说是你告诉她的。怎么说呢,真是匪夷所思。」岳父在这儿停顿了一下,窥视似的看着我,「那不是真的吧?」穿着白色短袖衬衣和灰色裤子的岳父,身材魁梧,头顶严重脱发,戴着黑框眼镜。「是的。」我凝视着眼镜深处说。「不,你等等,不,这是不可能的!」岳父乱了方寸,「我所说的是,不,希望你不要感觉不舒服,我是说你是同性恋的那件事。」完全亢奋的岳父从沙发上站起身,说:「可你,你是相亲结婚的,你的资料和健康诊断书上都没有写这些!我的女婿竟然是同性恋!这么荒唐的事情,你让我怎么能相信!你、你……」岳父不停地说着「你」,声音特别大,一会儿叉着双腿站着,大声怒吼我是在欺诈,一会儿无力哀求似的喃喃嘟囔着:「这不是真的,你是个杰出的青年,怎么会是同性恋?」我无言以对。从厨房传来了冰箱的嗡嗡声。岳父在沙发上无精打采地耷拉着脑袋,很长时间,我们就那样面对面地坐在那儿。「我走了。」最后岳父站起身,穿上西服,都没有看我一眼,就大步地向外走去。他在门口穿上鞋后,无力地说:「我该怎样跟她妈说呀。」我只能低头谢罪似的送他出门。门被打开了,随后又关上了。匡啷一声,沉重的金属撞击声留在了门口。我走进洗手间,发现笑子正手拿定时器站在那里,看样子正在让金鱼游泳。「我回来了。」我先这样说了一句,然后告诉她:「你爸爸刚走。」笑子盯着浴缸,只是嗯了一声。在洗脸台面旁边的活页夹上,挂着一张白色的图表纸。尽管想记录下金鱼的进步情况,但浴缸太大了,金鱼从未横渡成功过。「今天有可能游过去吗?」我问。笑子没有回答。看来希望渺茫,金鱼在水里待着不动。「睦月,如果你是欺诈,」笑子依然凝视着来回晃动的红色生物说,「那我也是欺诈。不是吗?」她表情痛苦,眉头紧皱。「我爸爸他们什么也不明白。」她又好像是在安慰我。一股伤感顿时涌上了心头,我望着笑子的背影,望着她那长长的头发、单薄的肩膀,还有略微有些发红的脚后跟。那一天,到了晚上,岳父又打来了电话,说星期天会和岳母一起来。岳父的声音比刚才平静了许多,但愤怒程度也增加了许多。「当然还要有劳你的父母也去,帮我转告笑子。」我回答道「知道了」。但不用转告,笑子刚才一直把脸贴在我的耳边听电话。她屏住了呼吸,皱着眉头。「嗯,那就后天见,知道了,是在下午。」我刚挂断电话,笑子马上拔下了电话线。「这样明天我们就能安静一天了。」星期天马上就到了。上午,笑子做了一顿搭配怪异的午饭,既有油炸豆腐,也有扁面条和色拉。可我没有一点儿食欲,只喝了三杯咖啡,翻看了几眼报纸。为了让心情平静下来,我开始打磨饭锅。天气很好,对面公寓的阳台上,那家的主妇正在晒被子。我的父母比约好的一点钟提前早到了两个小时。妈妈脱掉高跟鞋,嘴里一个劲儿嚷着天热,坐到了客厅里说:「太好了,亲家们还没到。」从妈妈的太阳穴能看出她有些紧张,不过比预想的镇定许多,我松了一口气。妈妈绽开鲜艳的嘴唇,把一个小包递给了笑子,瞇起眼睛笑着说:「你还好吗?给你带了些杨梅,不知你喜不喜欢。」笑子也微笑着回答说喜欢,笑脸很不自然。「太出乎意料了,突然接到亲家的通知,我往你们这打了无数个电话,可都没人接。把所有人都聚齐,到底想干什么?」妈妈从手提包中拿出了小扇子,白檀的味道和甜腻的香水味混杂在了一起。「还是等亲家来了后再往下谈吧。」爸爸在旁边插了一句,可妈妈丝毫听不进去。笑子把大麦茶的茶杯摆在桌子上。「当然,笑子父母感到吃惊也是情理之中的,我也觉得特别对不住他们。」妈妈夸张地垂下肩膀,用自以为是的语调说,「可结婚是当事人本人的问题。而且,笑子是在清楚睦月的情况下,也就是知道阿甘存在的情况下嫁过来,是不是?说来说去还是爱情的问题,是不是?不论别人怎么说,你们两人已经是独立的大人了。」我不禁被妈妈这不容分说、咄咄逼人的气势慑服了,感觉眼前一片昏黑。只要今天能平安过去,我就谢天谢地了。笑子的父母在一点钟准时出现了,空气立刻紧张了起来。「要开家庭会议了。」笑子在我耳边讥讽地小声说。我也感觉的确很滑稽。一个个紧绷着脸,一手端着大麦茶,围坐在桌子旁,互相摆开阵势。最初张口说话的是岳父。「请解释一下,为什么想到要让你们的儿子结婚?你们应该清楚吧?你们儿子的,怎么说呢,那种特殊的性癖,或者说特殊的体质……」妈妈似乎早已有所准备,马上以恋爱至上的论调为武器开始应战。「是的,我们当然反对了。但是他们本人的决心很坚定。我和睦月他爸想,如果睦月和笑子两人能如此相爱,我们也只能尊重他们了。」说到这,妈妈颇有效果地沉默了片刻,然后改用轻快的语气继续说:「而且,年轻人有他们的未来。」虽说是自己的亲妈,可我仍然佩服得五体投地。「但是,如果是这样,为什么没有事先跟我们商量?」「您说的确实在理,对不起。」低头道歉的是我爸爸。笑子挑高了眉毛,但没有说话。「最让我伤心的是,笑子竟然什么也不跟我们说。」岳母抽泣着说。「我能理解。」我的妈妈竟然也抹了抹眼角,让我完全折服了,总之就这样,把我们夫妇二人置于帐外,商谈却在一步步地进展着。「太荒唐了,现在我仍然无法相信。」看到不知该往哪儿发泄愤慨的岳父,笑子满不在乎地说:「我和睦月不分彼此,因为我们心里都有鬼。」对于这句话,妈妈当然不可能漏听过去。最后我们只好从卧室柜子的最上层拿出那两份诊断书让他们看———笑子的「精神病没有超出正常范围」的诊断书,和我那份「没有感染上艾滋病」的诊断书。两边的父母都倒吸了一口冷气。「开什么玩笑!」妈妈一下改变了态度,怒冲冲地说:「同性恋是个人嗜好的问题,可要说到精神病,你们可要明白,那是会遗传的。」「个人的嗜好?我真不知该怎么说了。你儿子是同性恋,不是个真正的男人,从根本上说没有结婚的资格。而笑子的情绪不稳只是一时的问题。在欧美,现在随便挑出一个人来都去看过精神病专家。」岳父说。我感觉无地自容了。笑子毫无表情地喝着大麦茶,不过,我想她也同样如坐针毡。没有办法,我只好说:「可我们想一直这样过下去。」笑子也干脆地随声附和着。一瞬间大家都沉默了。岳父的声音已基本恢复了平静,问道:「那,你要和你的那位叫什么的恋人分手吗?」早就预想到会被问到这个问题,我已经准备好答案,就是「要分手」。我本来打算这样说,可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因为我回想起了阿甘的后背和可乐的味道。「如果睦月和阿甘分手,我就会和睦月分手。」笑子在旁边说。在场的每个人都哑口无言了。狂风暴雨似的下午。最后,商谈在没达成任何共识的情况下结束了,只留下了无尽的疲惫感。「给。」笑子把自己的杯子伸到我面前。我喝了一口,发现大麦茶竟然有威士忌的味道,毫无疑问是冰镇爱尔兰威士忌。「嘻嘻嘻。」笑子高兴地笑了。在对面的阳台上,主妇正在拍打被子往屋里搬。「快说,说你自己不后悔。」笑子喝着威士忌说。「……你爸不是说了吗,从根本上说,没有结婚资格的是我。」笑子吃惊地看着我的脸。那双大眼睛渐渐充满了愤怒。「你脑子是不是有问题?!」笑子粗暴地扔下这么一句,眨眼间脸变得通红。她瞪了我几秒钟,并没有哭,随后转身走开了。在光线黯淡的客厅里,只剩下了我、阿甘的树、塞尚的画像。我去卧室瞧了瞧,不出所料,笑子正趴在床上呜咽。我的妻子在特别委屈地哭泣。我坐在旁边道歉,可她使劲地把脸贴在枕头上,死活不肯抬起头。「我没有后悔,当然没有后悔。」只是,笑子总是全身心地对我,这让我时而感到不安,只能故意躲避,因为我没有一点自信,不知自己是否有被别人如此深爱的价值。「喝香槟吗?」我问。笑子的哭声小了些,但仍然把脸埋在枕头里,微微地点点头。因为家里没有什么吃的了,我们烙了一大堆加了甘蓝菜的菜饼作为晚饭。整个房间里弥漫着烟,充满了酱被烤糊的味道。我们咕嘟咕嘟地喝着儿童香槟,饱饱地美餐一顿烙菜饼。笑子眼皮红肿着,微微歪着头向我提议:「喂,要不要把阿甘叫来?我想见阿甘了。」「好吧。」没等我话音落地,笑子就拿起了话筒。我慌忙插上了电话线。「啊,是阿甘吗?我是笑子。」我走到阳台上。隔着玻璃,能看到在灯火通明的屋内,笑子正在电话里兴高采烈地聊天。这两个人什么时候变得如此亲密了?天空中,正悬挂着朦胧的弯月。不到一个小时,阿甘就抱着一个大西瓜出现了。「啊,太闷热了,笑子,今晚真闷热。」「喝加利福尼亚橙汁吗?」笑子问。「我正想喝呢。」阿甘回答道。「你去洗手漱口后再过来,我要往铁板上倒油了。」我说。「我要吃烤大虾和猪肉丸。」阿甘说。真是个信口开河的家伙。笑子正在厨房榨橙汁。「我来弄吗?」我冲厨房喊了一声,笑子坚决地摇摇头。在菜板上,滚着三个从中间被切开的橙子。她正在用绿色的榨汁机榨佛罗里达橙子。在客厅里,阿甘跷起一条腿坐在那里,高声地宣布:「我要吃了。」真是个热闹的夜晚。吃完饭,我们兴致勃勃地玩了一会儿游戏,还吃了西瓜和洋梅,然后一起把餐具刷洗干净。笑子的兴致出奇地高,说了好几次「你不着急回去」,她好像特别想留住阿甘。「上次睦月买了CD,咱们要不要听听?」于是,我们一边喝咖啡,一边听舒伯特的幻想曲。音乐响起来后,阿甘和笑子立刻安静了下来。「可以关掉灯吗?」阿甘说。为什么关掉灯光后,音乐会显得分外清澈呢?窗外是一片红豆色的夜空,反而觉得屋内的月色更浓一些。我们随意坐在地上,只有钢琴的声音在房间里流淌,那是节奏很快的透明音色。弯弯的半月在慢慢地给夜空降温。我打开灯看了看表,已经是凌晨一点多了。笑子「嗖」地一下站起身,说要撤了,随后走进了卧室。「笑子一点也不困。只是注意到你刚才看表了,这才进卧室。」阿甘说。不用他说,我也明白。「我去送你。」我说。车在夜幕中快速行驶着。我非常能理解笑子今晚无论如何想见阿甘的心情。长得让人恐怖的一天里,充满了妈妈刺耳的声音和岳父的气势汹汹,以及眼中含泪的岳母的手帕和父亲低头道歉的面孔。「我没有后悔。」我在心中对笑子说。阿甘迅速把坐椅扳倒,接着就发出了鼾声,嘴还半张着。「真是个奇怪的家伙。」不过,我也特别想见这家伙。我觉得自己很愚蠢,不由得笑了,可紧接心中涌上一股莫名其妙的寂寞。半个月亮依然轻巧地悬在天空中。 第十一章 撒星星的人 诚实,对睦月来说似乎是头等大事。为了诚实,他不惜任何代价,即使像要召开家庭会议这样麻烦的代价。睦月越是诚实,我就显得越不诚实,不论是对双方父母还是对瑞穗,甚至对睦月的良心……但是,为什么会变得如此复杂呢?我只不过想保护和睦月两个人的生活。按理说,我们的婚姻没有任何可以失去的。在我认识睦月之前,我从未想过要保护什么。上午,我去找柿井咨询有关人工授精的事宜。我在约好的时间内到了医院,提交了医疗卡,填写了初诊卡。卡片上用绿色的粗体字写着「产科•妇产科」,那简直像第一次看到的字眼,不仅怪异,而且感觉过于直白。听到护士叫到我的名字,我推门走了进去,柿井愕然地看着我,「哎?怎么是岸田夫人。你在门诊挂号了?」他不可思议地说着,然后形式化地问我「您哪里不舒服」。但是,不管从他的声音还是视线中,都看不到一个医生应有的气质。「我来咨询你一个问题,是关于人工授精。」霎时间,柿井的表情僵硬了。「啊?噢,您先稍微等一会儿。」他声音慌乱,「我觉得咱们一边起吃午饭一边谈这个问题会更好。」真是前言不搭后语。「对不起,一会儿我还要去别的地方。」我干脆地说。我提前预约了,并带了医疗卡,严格按照程序坐到了这里,没有理由遭到拒绝。我被带进了一间很小的诊室,里面有形状像蒸蛋器的照明器具、带脚踏的检查台、一个凳子、一个洗手盆。「你没有必要给我检查。」看到我有些胆怯,柿井微微一笑,说:「我知道,可那边有护士在。」我竟然忘了,这里也是睦月工作的医院,我对自己的轻率感到羞愧。既然病历上写着岸田笑子,就算是门诊患者,也无法掩饰自己和睦月没有任何关系。「那么,」柿井用右手的手背推了推眼镜,「也就是说,你想了解人工授精方面的问题。」在为我讲解的时候,柿井简直像换了一个人,既没有咬指甲,也没有一个劲地眨眼睛,沉稳的语调完全像一个医生,并且兼备冷静和适当的人情味。他的变化让我都有些感动。只是,他的说明极其无聊,丝毫没有涉及我想了解的事情(如怎样做,用怎样的方法,需要多少钱等)。他像早晨学校校长训话似的没完没了地给我讲着,还提到了日本妇产科学会发表的统一伦理标准(他先讲明,这个标准并非法律,所以没有强制力。还说根据这个标准,医生只能对除人工授精之外没有可能妊娠的夫妇,才可以实施人工授精)、美国不孕学会的见解、英国的政府标准等。我不得不耐着性子,听着这一大堆对我来说无关紧要的解释。(我需要耐着性子等待柿井的长篇大论结束,然后问他一些问题,一些对我来说比统一伦理标准更现实更重要的问题。)柿井一一为我作了解答,美中不足就是关键地方全被他搪塞过去了。不过,这次至少增强了我对医学专业词汇的了解。「总之,应该先和睦月好好商量一下。」柿井这样说,并不是在下结论,而是为了打断我的提问。从医院出来后,我去了父母家,这是今天的主要活动。我沿着熟悉的缓坡向上走,右侧有一幢白色的大房子,左侧是金桂栅栏,走过养着狗的一户人家,从住宅楼向右拐,就是我曾生活过二十多年的家。浅咖啡色的土墙和蓝色的瓦制房顶,这就是我成长的家,有着红褐色的大门,以及变了颜色、很难分辨出上面文字的木制门牌。我摁了门口的门铃,妈妈总是说:「你直接进来就行了。」可我总是会摁门铃,因为除此之外,我想不出其他能进入这个家的方法。「是哪位?」对讲机里传来了妈妈含糊不清的声音。「是我,笑子。」我低声回答。我随意地坐在茶室的榻榻米上,一边望着院子里的柿子树一边喝茶,这是一个晴朗平静的下午。「怎么不提前给我打个电话。」妈妈正在厨房里削梨,「家里什么也没有了,要知道你来,我会提前买好的。」妈妈接着说:「还有你爸爸,今天肯定回家很晚。要是知道你来,他会早回来的。」我知道,所以才专门挑选周一来。周五去哪儿人都很多,所以要想出去喝酒,最好是星期一,这是父亲的一贯主张。可怜的是我爸的那些部下,从周一开始就要吃肠胃药。「妈妈,我是来告诉你一个消息。」我站在厨房的角落里说,「睦月和他的恋人分手了。」妈妈挥动菜刀的手停下了,用混杂着期待和怀疑的表情看着我。「真的?」我集中精神,尽量装出一副复杂的表情点点头。「虽然我说没有必要分手,但睦月想把事情处理利落,他说要建立一个正常的家庭,有一个常识性的孩子。」「……常识性的孩子?」妈妈满脸诧异。「嗯,我想也就是指用常规……性的方式……」沉默了片刻后,妈妈像个二十岁的女孩子似的笑了。「别说了,怪不好意思的。」我也想一起笑,可觉得自己太愚蠢了,笑声变得很虚。「我本来想你们知道了会高兴,所以才专门跑过来告诉你们。」妈妈终于相信了。由于高兴,妈妈那双虽然不大,但睫毛很长的、还算漂亮的眼睛里,渐渐洋溢出了兴奋的光。「啊。」妈妈发出简短的感叹词后,开始沉默了,这次那双眼睛又变湿润了,「太好了!真是太好了!我们一直在担心你,你爸要是知道了,不知会有多高兴。」一切按计划顺利进行,这个人真是太单纯了。「这件事一定要立刻通知你爸。」妈妈兴冲冲地向放在走廊上的电话走去。「等爸爸回来后再说吧,没必要这么着急。」妈妈对我的话毫不理会,立刻拿起了话筒,说:「你说什么呀,不最先告诉你爸怎么行?」一种不祥的预感。妈妈在电话里奋战了足有五分钟。「是真的,从笑子的表情中,这点事还是能看明白的,是一个做妈妈的直觉,你要是回来见到笑子也能看出来。你说的是有道理,可要是连自己的女儿都怀疑,那笑子太可怜了。」妈妈的语调越来越无力。「没有,是笑子一个人。可现在是中午,肯定还在上班,你说的确实不错,不过笑子不是想尽快通知我们吗?嗯,这个吗,嗯,这也对,你稍等一下。」这时妈妈拿开话筒,用一只手摀住,冲着我说:「今天晚上睦月也来吗?」我慌忙摇了摇头,说:「他值夜班。」妈妈的脸色稍微一沉。「你爸呀,认为这种事情应该由睦月直接来说,我也觉得应该这样,如果是值夜班,那就没办法了,那明天怎么样?睦月当然也打算最近来家里吧?」除了点头之外,我还能做什么?回到家后,感觉筋疲力尽,打开窗户通了通风,调了一杯姜汁饮料喝了下去。我原本想尽量不把睦月卷进来,但事情既已如此,也只能请他合作了,反正只是一个晚上。我趴在擦得珵亮的地板上,隔着阳台望着傍晚的天空。脸颊凉凉的,感觉非常舒服。我闭上眼睛,调动全身的细胞感受着。亲切、洁净、让我安心的气息,就像被睦月抱在怀里的感觉,我一动不动地保持着这个姿势。真是个温暖的房间,墙壁、窗户、天花板、地板,全都在守护着我,哪怕不睁开眼睛也能察觉到,能感觉到,这里才是我的归宿。睦月回来时,我正躺在地板上打盹儿,身上被盖上毛毯时才清醒,外面已完全是夜晚了。「你回来了。」我迷迷糊糊地说。睦月微微一笑:「我回来了,还买了炸土豆饼。」他这么一说我才注意到,确实有股香味。吃晚饭的时候,我先从孩子的事说起:「我想,生一个孩子也可以。」睦月满脸的不可思议。「你怎么了,突然说这个?」「今天请教柿井了,如果用冷冻授精的方法,着床率会非常高,趁年轻的时候做比较好,等到了四十岁,子宫的着床率只有百分之三到百分之七。」「……四十岁?那还要再过十三年。」「是这样,但是……」我有些吞吞吐吐,低声嘀咕道,「可是,如果能生个孩子,你妈妈或许能认可我。」睦月的表情变得有些严肃。「但是,笑子,生了之后必须要抚养,这和养狗不一样,不能随便扔出去。」「你这样说,可太不尊重狗了。」睦月叹了口气。「我只不过想说,我们不能轻易生孩子。至于我妈,你不必想那么多。」这次轮到我叹气了。「可我们是否应该在一些地方和现实妥协呢?」饭后,我沏了红茶,我们两人都默不作声地喝了两杯。「明天晚上,你有什么安排?我父母请咱们去吃饭。」我说。睦月脸上露出了惊讶的表情,自从那天家庭会议以来,一直和我父母没有任何联系。「你在搞什么鬼?」我把白天去了父母家,编了瞎话,骗得妈妈心花怒放的事,以及爸爸和妈妈的电话内容等等,一一汇报给睦月。「很简单,你只要明天从医院下班后顺便去一下就行,一起吃饭,告诉他们自己和阿甘已分手了,一切就万事大吉了。」我尽量装得很轻松。「但是,笑子,」睦月严肃地张开嘴说,「这不是事实,我不能向你父母撒谎。」「又来了。」我觉得浑身的力气一下都散光了,「真让我受不了!」我原想指责他,可从嘴里说出来却成了无力的恳求。「我求你了,只这一次,你就按我说的做好吗?」睦月凄凉地盯着我,一言不发。「我求你了。」我又说了一遍,可睦月没有回答。等我反应过来,发现已把身边所有的东西扔向了睦月,红茶罐、滤茶网、薄荷瓶子、CD盒、喷壶、小说,我把这些东西一件件地扔了出去,同时泪水不住地往下流,能听到喉咙里发出咕咕的声音。睦月就像一只浑身倒立着良心之针的刺猬,他不害怕讲实话,而我却怕得要死。我一直认为语言并不是为了讲实话而存在的。我伤心极了,干吗要结什么婚?为什么会喜欢上睦月?「笑子。」睦月从身后紧紧地抱住了我。被抱住后,我才发现自己浑身抖得非常厉害,已无法控制,我的哭声越来越大。如果现在让我离开睦月,我已经活不下去了。「没事了,没事了,镇静些。」睦月帮我把被汗水和泪水沾在脸上的头发慢慢撩起。我能感觉到睦月那宽大的手心,既干爽又温柔,我痛苦得喘不过气,在睦月的手臂中扭动挣扎着。「笑子?」这对于像睦月这样善良的人来说,也许没什么,或许只是出于关心,出于友情,或作为我的家人理应如此。而我却时常感到难以忍受的痛苦,全身就像一个可怜的水果。他那正抚摸着我头发的手掌,以及碰到我的耳环的手指,都在严厉指责着我的邪气。「放开我,我没事了。」无法忍受的,并不是不能和睦月过性生活,而是无法忍受睦月竟然能如此体贴。所谓「抱水」的感觉,不是因为缺乏性生活而造成的寂寞,而是由于自卑和相互顾忌造成的憋闷。最后,我在第二天早晨给妈妈打了电话,告诉她睦月目前正在写一篇重要论文,最近没时间去玩。四天后的晚上,睦月嘴唇红肿着回到家,嘴角肿成了红紫色,下嘴唇有一处已裂开。他说是被阿甘打的。顿时,我心中掠过一丝不祥的感觉。「睦月,你难道跟阿甘提出了分手?」睦月摇了摇头,说:「没有。」「太好了。」我总算是松了一口气,又重新看了看睦月的伤势。「没什么大不了的。」睦月笑着说,但他的笑容充满了忧伤。「原因是什么?」睦月没有回答,反而冷不丁地说:「我给你讲讲阿甘的事吧。」这是他第一次主动跟我讲。「讲什么?」「讲我们成为恋人的转折点。」「等等,等等,我马上去准备。」我取来了一个装着冰块的杯子和装爱尔兰威士忌的瓶子,「好了,开始吧。」睦月说:「那个时候阿甘是个高中生,我刚考上研究生。不过那之前我们关系就很好了,而且两家住得非常近。怎么说呢,就像兄弟。看阿甘那样子,你可能想象不出来,他在高中的时候参加了绘画俱乐部,画得还相当不错,竟然在比赛中拿过奖。有一天,已经是深夜了,阿甘像往常一样爬到我房间的窗户上,问能不能让他在这里画画。我一看,发现他背上背着一个大包,里面鼓鼓地塞满了画具、笔、油彩、抹布、画布等东西,脚脖子上还拴着绳子,一拉绳子,画架就跟着上来了。那天是个月圆之夜,他就像一个离家出走的少年。从那以后,阿甘几乎每晚都来。过了一周左右,画终于完成了。我想,既然专门跑到我屋里画,肯定是幅特别的作品,我还期待着是不是我的肖像画,可结果只是一幅夜空的画。在漆黑的夜幕中,镶嵌着无数的星星,其他什么也没有。阿甘说要送给我,或许你无法理解,我却能感觉出,那幅画是一封痛苦的情书。因为我们在一起待的时间太久了,而且离得也太近了。我也很痛苦,两人都不知道该怎么办。画面上的天空非常清澈宁静……」睦月讲完后,喝了一口威士忌。「当时有可乐的味道?」我问。睦月苦笑着说:「记不清了,而且当时根本顾不上这些。」我端着杯子走到阳台上,远处能看到正在行驶的电车,从电车两边排列规则的窗户露出的灯光飞逝而过,真难以相信那里面竟然坐着人。夜空中镶嵌着无数星星的画?看来在睦月的人生中,我无论如何也赶不上阿甘了。可睦月为什么忽然给我讲这些?第二天,在我半睡半醒的时候,早已起床的睦月回到卧室,站在我的床边,直直地盯着我的脸。一股异样的预感袭来。我微微睁开眼睛,说了声「早上好」。「早上好。」睦月和往常一样微笑着,右手拿着一张明信片,「喝咖啡吗?」「喝。」我说。睦月把明信片放到床上,往厨房里走。「我马上去煮咖啡,这张明信片是阿甘送来的,和晨报一起放在信箱里。」「是吗。」我坐起身,开始看这张没有贴邮票的明信片,上面排列着黑水笔写的规规矩矩的字。岸田睦月先生、笑子女士:我要出去旅行一段时间,也许去东北,也许去南美,也许去冲绳,也许去非洲,不用担心,多保重。甘为了搞清楚怎么回事,我不得不把它从头到尾读了五六遍。 第十二章 流水的地方 阿甘出走已经一个月了,这是充满了焦虑和混乱的一个月。在最初的一周,笑子反而比我更坐立不安。去阿甘的父母家和大学里找的是笑子,给机场打电话,要求调查所有航班乘客名单的也是笑子(在阿甘的父母家和大学均没有找到线索,机场的接线员当然不会理睬她)。她先是冲我撒气(问我对阿甘做了什么),摆出一副要吵架的架势责备我,后来表情逐渐变得绝望。「什么都完了。」她红着鼻子不再言语了。那可怜的表情就像是她遭到了别人遗弃。奇怪的是,这一周我竟然能保持冷静,比起出走的阿甘,我反而更担心身边的笑子。因此,这更加让我意识到阿甘在我心中所占据的位置,和我对他的信赖程度。我还有些过于自信,认为阿甘不可能离开我。一周过后,事态骤然发生了变化。我从医院回家后,晚饭已经准备好了(只是把各种各样的面包热好后放在筐子里,把梨和葡萄等水果洗好后装在大盘里),笑子微笑着对我说:「回来了,我一直在等你,肚子饿了吧?」笑子倒满了一大杯加利福尼亚葡萄酒,一边喝一边说:「阿甘的搜索活动暂且告一段落。」笑子心情特别好,话也很多,脸上泛着红润。「阿甘有阿甘自己的事情。」「发生什么事了?」我问。「没什么。」笑子撕下一块全麦面包塞到嘴里,「不过,我觉得可以在阿甘旅行期间把一些麻烦事处理完。」「麻烦事?」我问。笑子还是没有回答,说:「阿甘肯定也是因为这个,才出去旅行的。」「你见过阿甘了?」我不由地提高了嗓门,笑子一惊,随后摇摇头。「我怎么可能见到他呢,吓了我一跳,你怎么忽然发出那么大的声音。」「对不起。」听到我在道歉,笑子的脸上掠过一丝寂寞,「你根本没有必要道歉。」她说着把头扭向了一边。「不用担心,阿甘看上去挺壮实的。」「是啊。」我小声地说,「那家伙确实很强健。」我们吃了面包和水果,不到一个小时就喝光了一瓶葡萄酒。一天天过去了,笑子好像越来越确信「不用担心」(我的心情却与之相反,内心的不安使我的情绪越来越不稳定),她利落地事务性地处理了那些「麻烦事」。首先和瑞穗和好,告诉她阿甘已退出了,这自然会传到笑子父母的耳朵里。结果我们被叫到家里,端坐在岳父面前,汇报了事情的原委。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把双手放到膝盖上,总是觉得不可思议,为什么必须向这些人汇报我们的事情。岳父一本正经的表情,岳母那坐立不安,一会儿坐下一会儿站起一会儿又来倒茶水的样子,都让我感觉那么无聊。「那么,你把心态调整好了?」岳父问。我就像个孩子似的,畏畏缩缩地回答:「是的,让你们担心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究竟在这里干什么?「这并不是因为阿甘出走了,因为那只不过是一个结果。」笑子从旁边插嘴说。岳母代替岳父点了好几次头,然后冲笑子说:「这些我们当然明白,上次你来的时候我已经看出来了。你爸也并非不相信你,只是他觉得这种事应该慎重地弄清楚。」之后我们吃了鳗鱼,还喝了专门从金泽定购的日本酒。岳父虽然说不上多么高兴,最后还是握住我的手,说:「拜托了。」这是对我的信赖,同时也是对我的最后通牒。坐上车后,我先打开了车顶(因为笑子晕车,这已成了我下意识的动作),然后放好磁带(最近笑子喜欢的《读书女》的录音带,由八首贝多芬交响曲构成),向并排站立的岳父岳母告别后,我踩下了油门。在上下坡多的住宅区里,汽车只能以二十公里的时速行驶。「这样是不是就行了?」听到我的话,笑子依然脸朝前方,点了点头小声地说:「谢谢。」刚才笑子那欢快的神情已消失得无影无踪,我能看出她的情绪越来越低落。车开到大马路上后,笑子的眉头伴随着时速指针的变化,皱得越来越紧。「你放心,我会遵守约定。」我只嗯了一声,与其说约定,不如说是交换条件。如果我在岳父岳母面前提供「证词」,笑子就暂时不再提人工授精的事。这是笑子提出的,她称之为交易。但是,不论是交易还是约定,一想到在为此而采取行动,我感到一种寒心的寂寞。在阿甘「退出」的前一天,柿井打来内线电话,愤怒的声音都变得颤抖了,他叫我去妇产科的医务室。我觉出事情非同一般,慌忙跑去一看,发现阿甘正端坐在柿井的椅子上,而柿井却站着旁边(周围没有其他的医生,算是万幸了)。「睦月,我求你了,赶快把这家伙给我轰走。」柿井说。他的脸由于愤怒,已变得铁青。「你在干什么?」阿甘却若无其事地把脸扭向一边,说:「没干什么,只不过来玩玩。消遣消遣,没什么大不了的。」柿井情绪激昂地说:「这里可是医院,你要是干些像小孩子似的事,我可受不了?」小孩子?「你在干什么?」我又问了一次,从柿井那愤恨的表情看,阿甘肯定干了特别过分的事。「是这个。」在阿甘下巴的示意下,我看到了放到桌上的直径七厘米左右的橡胶玩具,形状如青蛙,颜色是刺眼的翠绿色。「你开什么玩笑。」我交替看着柿井和阿甘,两人都闭着嘴一言不发。事情过于荒唐,让我感觉浑身的力气都散尽了。「真是无法相信。」任何人都有讨厌害怕的东西。柿井怕的是青蛙,他早就说过,青蛙比女人更恐怖。可即便如此,也用不着如此火冒三丈呀。阿甘也是,竟然为了开这种无聊玩笑专门跑到医院里。两个人都板着脸,我真觉得他们简直不可理喻,同时又忍俊不禁。「真了不起,你们俩都是了不起的小孩子。」我没有发火,反而笑了出来,阿甘脸上露出了得意的表情。「你们俩都不正常。」柿井低着头说。我甚至担心柿井会不会哭出来,他刚才还铁青着的脸,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变得通红。「简直像个熟透的柿子。」阿甘自言自语似的嘟哝着。没等我责备阿甘,柿井就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然后痛苦地说:「怪不得笑子会变得那么怪,我非常同情她。」柿井竟然搬出了笑子!这好像不光让我一个人感到了不愉快,因为紧紧逼问「是什么意思」的不是我,而是阿甘。「星期一笑子来过了。」柿井好像在披露一个特大新闻。「我知道,笑子告诉我了。」「具体内容也知道了?」「当然。」我瞄了一眼阿甘,可就算是现在让他回避,那家伙也绝对不会老老实实地听话。「你是指人工授精吧,笑子说趁着年轻做比较好,还说如果冷冻授精,概率会很高。」「这是我当时讲给她的。笑子来找我商量,咨询的并不是这些一般性问题,而是更具体的。怎么说呢,是非常离奇的想法。」柿井表情严肃地沉默了片刻,「这很难启齿。」「快说。」这个时候的柿井费了好大的劲儿,足足经过五分钟的挣扎,才终于张口了:「笑子找我商量的,就是……这太不好说了,她问是否有可能把睦月的精子和阿甘的精子提前在试管中混在一起后再授精,因为,这样的话,就成了大家的孩子。」我呆住了。怎么会有这样的事?足足有一分钟的时间,谁都没有张口说话。然后阿甘突然冲着我的下巴打了一拳,没留一点情面,让我一下子倒在桌子上,把一堆书也弄到了地上。「睦月,如果你把自己的妻子逼到这种程度,你就不该和笑子结婚!」这不像阿甘的风格,声音中充满了感情。直到这个时候,我才意识到一个理所当然的事实:我不仅在让笑子痛苦,而且也一直在让阿甘痛苦。第二天,阿甘突然离开了。我把车停在停车场,解开安全带,拿出磁带,关上车顶,熄了火,可笑子却不想下车。「笑子?」回来的路上,笑子几乎没有说话,在充满了用最大音量播放着贝多芬交响曲的狭小空间里,笑子只是默默地紧缩着眉头。「你寂寞吗?」笑子看也没看地问我。她正透过前面的车窗玻璃凝视着漆黑的夜色,表情严肃得恐怖。「寂寞。」我说了实话,又补充上一句:「与其说寂寞,不如说是不知所措。」确实,这是和寂寞不一样的情感,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情或许关系着我生命中的一切,这是一种更根本性的不安。虽说如此,到现在我仍然无法完全相信阿甘离开了我。如果双胞胎中的一个死去了,另一个或许就是这种感觉。等我回过神来,发现笑子已经哭得一塌糊涂了,脸也变了形,像个孩子一样在呜咽。「对不起。」听到我这样说,笑子双手摀住脸,哭得越来越厉害了,一边困难地呼吸着,一边断断续续地嘟哝:「不要道歉,我无法控制自己,真的无法控制自己。」笑子哭泣的样子非常可怜。我想先抱住她的肩膀,没想到笑子一边哭,一边用让我惊讶的力量紧紧地搂住了我的脖子。笑子的气息和泪水让我茫然不知所措,右脸颊和脖子已经湿热了,甚至还有些痛。笑子用双手使劲拽着我的头发,就那样哭了很长时间。就像脖子被咬住了,我的思想全部停止了运转,我紧紧抱着在我怀中毫不设防的笑子那柔软的身体。那漫长而封闭的时刻,好像会永远持续下去。「我好多了。」笑子抽出了身体,有些害羞似的只用眼睛笑了笑。「我无法控制自己,因为阿甘走后我也很寂寞。」她快速用手背擦了擦满是泪水的脸,然后表情充满自信,肯定地说:「阿甘马上就会回来。」下车后,九月的夜风干爽怡人,温柔地吹拂着我那被笑子眼泪弄湿的脖子。回到家,冲完澡后,我走到阳台上望星星。笑子一边给青年树浇红茶,一边用大得不太自然的声音哼歌。要在平时,她总是一只手拿着威士忌来到我身旁,而今晚却不再靠近我。我也同样觉得很难把握说话的时机。我们两人只不过互相拥抱了一次,就如此害羞,这也太可笑了。我目不转睛地盯着映在杯子上的自己,用手指摸了摸右脸颊,想回忆起笑子那白皙而纤细的手指,还有她那哭声及湿热的嘴唇……夜空中,仙王座和仙后座散发着耀眼的光。「等阿甘回来后,咱们一起去野餐或郊游吧。」笑子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我的身边。又过了两三天,那是九月末的星期天。当我早晨睁开眼睛时,发现旁边的床上已经空了。走到客厅,看到小玩具熊正捧着一张小卡片,上面写着:「祝周年纪念日快乐。」周年纪念日?我回到卧室翻看了日历,才知道今天是九月三十日,是我们相亲的日子。我原以为自己不会忘记这个特殊的日子,所以,对于忘记了的自己,以及让我忘记了的阿甘,都感到有些恼火。我在整个房间里走了一圈,想找到笑子,可不论是浴室里还是阳台上都没有笑子,而且连青年树和塞尚的画也不见了,这样一来客厅里看上去有些冷清。电话响了,我拿起话筒,传来了笑子的声音:「早上好,天气特别好,我正在楼下,想开个宴会,在202房间。你也快下来吧,我还有礼物要送给你。」「在强行命令我?你说的202房间是谁的家?」笑子没有理会我,又接着说:「你穿得正式点,顺便把香槟搅拌器带来,还有,挑些沙丁鱼、芦笋、肝之类的罐头。」我把笑子要的东西装到纸袋里,用三十分钟准备就绪后下了楼。我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宴会,虽说要我穿正装,可觉得打领带有些过于夸张,于是在T恤衫外面加了一件苏格兰呢的西服。摁了门铃后,门马上开了,从里面出来的竟然是———阿甘!他脑袋上系着一个硕大的红丝带,身穿牛仔裤和夹克,这对于阿甘来说可以算是一等的盛装。「阿甘!?」我不由得发出一声怪叫。「这就是我送你的礼物。」笑子从旁边微笑着说,我这才明白红丝带的含义。「祝周年纪念日快乐。」阿甘笑着说,然后用小得无法让笑子听到的声音说:「喂,你以为我会真的退出?」收音机正在播放摇摆舞音乐,青年树和塞尚已经落座。「我们干杯吧。」笑子说。「竟然不给我解释,太过分了,这简直就是欺诈。」我原本想发火,但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只有惊讶的成分,显得有些蠢笨。「阿甘只旅行了一周的时间。」笑子亲切地看着阿甘说。「那是因为我没有继续旅行的钱,我怎么可能去非洲或中国呢?我原以为一周之内问题就可以解决,回来后给笑子打了电话才知道,竟然什么都没有做,让我大吃一惊。」阿甘说。「那是因为我们都快担心死了,是吧?」笑子好像在征求我的意见,我已无话可说了。「也就是说这之前,你们两人合伙在瞒着我?」我恨恨地说。「是的。」笑子说。笑子和阿甘没有丝毫的愧疚,微笑着冲我点点头。「因为我们压根儿没把撒谎当回事儿。」阿甘也微笑。我不知该说什么了。「你们厉害,太厉害了。」「笑子帮我办好了手续,我是前天搬进来的。这次又借钱了,只好多打工了。」阿甘嬉皮笑脸地说,「以后咱们可就是邻居了。」开什么玩笑?今后到底要过怎样的生活?在桌子中央,摆放着装满了蔬菜的筐子。「这之前阿甘住在荻洼车站前的蜂窝旅馆(装有电视、广播、空调等装置的钻入式蜂巢形旅馆)里,我去参观了,太奇特了,让我惊讶不已。」笑子一边察看我带来的纸袋里的东西,一边问,「睦月,你在那种地方住过吗?」香槟是阿甘打开的,我一杯杯地搅拌。「为阿甘的平安归来,为我们三人的一周年干杯。」笑子说。「为终于能独立的夫妇俩干杯。」阿甘说。我端起酒杯,环顾房间,白色的墙壁、白色的天花板、有四片大翅膀的风扇,这里和我的房间一模一样。我喝干了淡色的液体,这时收音机里正播放着熟悉的乐曲,是彼里•琼爱鲁。不知为什么,我突然想哭。这是只能顺其自然,不知在什么时候就会突然破裂的不安定的生活,只能靠彼此间的爱情才能维持的生活。这到底是哪首曲子?是早期乐谱集中的一首,是只听节奏就能催人泪下的曲子。「这是《SHE』SGOTAWAY》。」阿甘好像看透了我的心思。明天、后天、接下去的日子,我们都会这样生活下去。我又倒了一杯香槟。「纪念日的礼物,明年送给我两份就可以了。」笑子说。眼前的塞尚似乎在快乐地微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