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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言 1 我是一个已经步入老境的日本小说家,我从内心里感到欣慰,能够有机会面对北大附中的同学们发表讲话。现在,我在北京对年轻的中国人——也就是你们——发表讲话,可在内心里,却好像同时面对东京那些年轻的日本人发表讲话。今天这个讲话的稿子,预计在日本也将很快出版。像这样用同样的话语对中国和日本的年轻人进行呼吁,并请中国的年轻人和日本的年轻人倾听我的讲话,是我多年以来的夙愿。尤其在现在,我更是希望如此,而且,这种愿望从不曾如此强烈过。在这样一个时刻,我要深深感谢为我提供了这个机会的所有人。同时,我更要深深地、深深地感谢坐在我的面前,正注视着我的各位同学。 2 在像你们现在这个年龄时,我所阅读的中国小说家是鲁迅。当然,是借助翻译进行阅读的。在那之后直至二十岁,好像还数度阅读过鲁迅的作品,尤其是被收录到《呐喊》和《彷徨》中的那些篇幅短小,却很尖锐、厚重的短篇小说。因此,当前不久我的中国朋友利用各种机会向我询问"您最初阅读鲁迅小说时大概几岁?"这个问题时,我一直难以准确回答。 不过,若说起"在哪儿读的?读了哪些作品?"等问题的话,我倒是记得非常清楚——是在日本列岛叫作四国的岛屿上一片大森林里的峡谷中的村子里读的。沿河而建的那排房屋里有一间是我的家。在我家那不大的房屋前有一个院子,院里生长着一株枫树,我便在那棵树的大树枝上搭建了一座读书小屋,坐在狭小的地板上阅读小开本的文库版图书,是"岩波文库"系列丛书中的一册。让我觉得有趣并为之感动的,是《孔乙己》和《故乡》这两个短篇小说。现在,我还记得孔乙己的发音是koniti,是在翻译文本目录上的汉字标题旁用日语片假名标示的读法。这叫作注音读法,是日本人为学习难读汉字的读音法而创造出来的方法。我就是依据这种注音读法来发音的。不过,在我最初阅读的那本书上,标示的是"kuniti"这个读音,我便这样记了下来。然而,准确说来,是什么时候读的这书呢? 我决定借这个机会对此进行一番调查,于是,现在终于可以回答出这个问题了。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我有一个朋友在出版社工作,就是出版了刚才说到的"岩波文库"的那家出版社。我请这个朋友复印了出版社作为资料保存下来的那本书的第一版版本,然后,我怀着亲近感着迷地阅读了《孔乙己》。在这里,由于我希望年轻的日本人能阅读目前在日本很容易得到的这个译作,因此要作一些引用(是筑摩书房出版、由竹内好翻译的《鲁迅文集》第一卷)。刚开始阅读不久,就读到了"我从十二岁起,便在镇口的咸亨酒店里当伙计"这一行,于是,记忆便像泉水一般从此处涌流而出。这里所说的镇子,就是经常出现在鲁迅小说里的鲁镇。 说了这番话语后,叙述者便开始了自己的回忆。而我本人也回想起,最初读到这一节的时候,确实从内心底里这样想道: "啊,我们村里成立了新制中学,这真是太好了。否则,也已经满了十二岁的自己就上不成学校,将去某个店铺里当小伙计!" 1947年,也就是我十二岁的时候,阅读了《鲁迅选集》(佐藤春夫、增田涉译)中这两个短小的作品,是作为我进入新制中学的贺礼而从母亲手里得到这个小开本书的。母亲是一个没什么学问的人,可她的一个从孩童时代起就很要好的朋友却前往东京的学校里学习,母亲以此作为自己的骄傲。此人还是女大学生那阵子,对刚刚被介绍到日本来的中国文学比较关注,并对母亲说起这些情况。我出生那一年(1935年)的年底,母亲一直没能从产后的疲弱中恢复过来,那位朋友便将刚刚出版的岩波文库本赠送给她,母亲好像尤其喜欢其中的"故乡"。然而,两年之后,也就是1937年的7月,日中两军在卢沟桥发生了冲突,日中战争就此开始。那一年的12月,占领了南京的日本军队制造了大屠杀事件。这时,即便在日本农村的小村子里,也已经不再能说起有关中国文学的话题。于是,我母亲便将包括岩波文库本《鲁迅选集》在内的、她那为数不多、却被她所珍视的书籍藏进一个小皮箱里,直至度过整个战争时期。在此期间,我的父亲去世了,我升入中学的希望也越来越遥远了。实际上,也曾听说母亲打算让我去做雇工(住在雇主家里见习的少年雇工),并在某处寻找需要小伙计的店铺。 第2节:序言(2) 1945年,战争结束了,战败了的日本在联合国军的占领下制定了新宪法。就连我们小孩子也都非常清楚,这个新宪法中有个不进行战争、不维持军备的第九条。教育制度也在民主主义原则下得到改革,村子里成立了新制中学,我作为第一届一年级新生升入这座中学,于是,母亲便从皮箱里取出《鲁迅选集》并送给了我。 我还曾被问道,当时你为什么喜欢《孔乙己》?最近重新阅读这部作品时,发现那位叙述者、也就是咸亨酒店被称之为"样子太傻"的小伙计的那位少年,与自己有相同之处。当那位多少有些学问、却因此招致奚落的贫穷顾客孔乙己就学习问题和自己攀谈时,少年"毫不热心";但当这位客人落难之时,少年随即也流露出了自己的同情。我意识到,自己的性格与这位少年有相似的地方。 不过,在持续和反复阅读的过程中,我深为喜爱的作品却变成了《故乡》。尤其是结尾处的文章,每当遇见新的译本,就会抄写在笔记本上,有时还会把那段中文原样抄到纸上,然后贴在租住房间的墙壁。当时我离开了儿时的伙伴,离开了大森林中的家,同时寂寥地想象着将来:我也许不会再住回到这个峡谷里来了吧(实际上,后来也确实如此),随后便第一次来到东京开始了自己生活。 我还是要引用竹内好翻译的结尾处这一段文章: 我想:希望是本无所谓有,无所谓无的。这正如地上的路;其实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 3 那么,十二岁的我深刻理解了鲁迅的这段话了吗?在这里,我要模仿鲁迅的口吻,认为无所谓已经理解,无所谓没有理解。不过有一点倒是可以确定的,那就是十二岁的我从内心里珍视这句话,认为写出这种话语的鲁迅是个了不起的人。在那之后,分别于十五岁和十八岁的时候,我又借助新的译本重新阅读了这段话语,就这样加深了自己的理解。现在,我已经七十一岁了,在稿纸上引用这段话语的同时,我觉察到,依据迄今为止的人生经历,自己确实加深了对这句话语的理解。而且我意识到,自己从内心里相信现在之中有希望,那是鲁迅所说话语的意蕴…… 刚才我说过,依据迄今为止的人生经历,自己确实加深了对这句话语的理解。下面要涉及我个人的话题,请大家允许我说说那些经历中的一个具体事例。我的长子出生时,他的头部有一个很大的、瘤子一般的畸形物。如果不做手术的话,他就可能存活不下去;可如果做了手术,今后也许眼不能见,耳不能听,最终成为植物人状态。主治医生就是这样告诉我们的。于是,我就产生了动摇。然而,我的妻子却要求医生立即准备手术。 手术前,我们为儿子起了一个名字,叫作光(那是祝愿他的眼睛能够看到光明)。手术后,他的眼睛果然能够看到光明,耳朵也能够听见声音,可是,他在智力发育上的迟缓也随之显现出来了。直到五岁的时候,还从不曾说过任何一句话。然而,有一天他似乎对电视机里传出的野鸟叫声表现出了兴趣,我便把灌装了野鸟叫声的唱片转录到录音带上,循环往复,整日里在我们家中播放。首先传出的是野鸟的叫声,片刻之后,便是女播音员的声音。这就是那个录音的顺序。鸟的叫声,鸽子;鸟的叫声,黄莺;鸟的叫声,白脸山雀……这个录音带听了一年之后,我把光带到夏日里避暑用的山间小屋去,当时将他扛在脖颈上漫步在林子里。在林子对面的水塘边,水鸡叫了起来。片刻间,骑坐在我脖颈上的光突然说道:"这是、水鸡。"这就是光使用语言的开始。 以这个野鸟叫声录音带为契机,让光进行语言训练的会话,就在光与我和妻子之间开始了。后来发展到以钢琴为媒介,训练光回答出音域的名称和调子的特性。从在那片林子里第一次说出人类语言那一天算起,十年之后,光能够创作出短小的曲子了,将这些曲子汇集起来的CD发行后,竟拥有了为数众多的听众。虽然光现在只能说出三岁儿童的语言,可他一直持续地做着具有丰富内容的作曲工作。 第3节:序言(3) 光的第一次手术结束后,又接受了第二次手术,装上用以保护头盖骨缺损部位的塑料板。经过这一番周折后,光终于回到家里,开始了与我们共生的日子。当时,妻子什么也没说,但是我清楚,她这是决心接受智障的儿子,为了一同生活下去而在积蓄力量。另一方面,我认为自己与光共生的将来是没有希望的。也就是说,就光的症状而言,是不会有任何改善的可能性的。可是,在承认这一切的基础之上,自己决心接受这个孩子,并为之积蓄力量。 当光通过野鸟录音带的训练而发出人类语言的时候,我觉察到一条希望之路开启了,随着光的CD受到很多人的欢迎,那条希望之路也便成了很多人都在行走的大道。我就是通过这样一些经历,逐渐理解了鲁迅的话语。而且,我现在同样坚信,希望是存在的,那是鲁迅话语的真实意蕴。 4 刚才我已经说了,十二岁时第一次阅读的鲁迅小说中有关希望的话语,在将近六十年的时间内,一直存活于我的身体之中,并在自己的整个人生里显现出重要意义。 接下去我想说的是,对于自己也很重要的、与希望并在的另一个话语——未来,以及有关未来这个话语存活在我的身体内部的定义是如何来到的。 不过在此之前,也就是现在,我必须预先说明一下这样做的理由,也就是我为什么要重新考虑未来这个话语,并决定在大家面前说起这个话题。我不是政治家,也不是实业家,我是一个小说家。也就是说,我没有与国家权利有关联的任何力量,也没有实际驱动政府组织的力量。同时,也没有从事将日本经济与中国经济积极联系起来的工作。 我是一个无力而又年迈的小说家,只是我认为,小说家是知识分子。这是三年前因白血病而去世的、我多年来的朋友、美国的文学研究家爱德华·萨义德的观点。被称之为学者、新闻工作者、小说家、诗人、音乐家和画家的那些人,在各自的专业领域内,用自己一点点积累起来的知识和技能从事着工作。但是,当他们认为自己所在社会的进程停滞时,就必须离开其专业领域,作为一个对社会、对国家、对世界感到担忧的非专业人士聚集起来并发出自己的声音。因为,这是知识分子的本职。作为一个知识分子,围绕日本社会的进程,我也联系起来的工作。 我是一个无力而又年迈的小说家,只是我认为,小说家是知识分子。这是三一直与那些值得信赖的朋友一同发出自己的声音。 现在,日本与中国的关系并不好。我认为,这是由日本政治家的责任所导致的。我在想,在目前这种状态下,对于日本和中国这两国年轻人之间的未来而言,真正意义上的和解以及建立在该基础之上的合作,当然还有因此而构建出的美好前景,无论怎么说都是非常必要的。于是,我明白了自己想要述说的内容,现在在北京面对着你们、回国后在东京将要面对那里的年轻人进行述说的内容,并为此而做了相应准备。在今天讲话的结尾处,我还会回到那个问题上来。我想说的是,我认为现在日本的政治家(直接说来,就是小泉首相)有关未来这句话语的使用方法是错误的。我想就未来这句话语的使用方法谈谈自己的见解,这句话语的使用方法是我年轻的时候从法国一位大诗人、评论家那里学来,并一直认为是正确的。 小泉首相有关未来这句话语的使用方法是这样的。今年8月15日,小泉首相参拜了靖国神社。早在两年前,我就在报纸上表示,停止参拜靖国神社是开拓日中关系新道路的第一步。长期以来,还有很多日本知识分子持有和我相同的观点。然而,尽管小泉首相的任期行将结束,作为最后一场演出,他还是参拜了靖国神社。于是,他做了这么一番发言:在海外诸国中(具体说来,就是中国和韩国吧),有些人说是"考虑一下历史吧"。国内那些批判者也是这么说的,他们说的是"考虑一下目前国际关系陷入僵局的情况吧"。可是,小泉首相认为自己的指向是未来。较之于过去和现在,自己是以未来作为目标的,是以与那些国家在未来共同构建积极而良好的关系为指向的。这就是小泉首相围绕自己参拜靖国神社这个现在时的行动所作的发言。 第4节:序言(4) 我们日本知识分子也在很认真地倾听着来自海外的批判。现在,不但政府那些领导人的声音,因特网上很多人的声音也直接传了过来。他们把日本在过去那个军国主义时代针对亚洲的侵略作为具体问题,批判日本现在的政治领导人岂止不进行反省和谢罪,还采取了将侵略战争正当化的行动。 在那种时候,自己竭力忘却过去,在现实中又不负责任,在说到那些国家与日本的关系时,怎么可能构想出未来?日本周围任何一个国家的领导人以及那个国家的民众,又怎么可能信任这位口称"那是自己的未来指向"的日本政治领导人呢?! 对于如此作为的小泉首相的未来指向,我们日本知识分子持有这样的批判态度:这种未来指向最大限度地否定了我们日本这个国家和年轻的日本人本应拥有的真正的未来。 5 接下去,我要说说十九岁时在大学的教室里为之感动、并将这种感动贯穿自己生涯的、有关定义未来的那些话语。 这是在法国引领了二十世纪前半叶的大诗人、评论家保尔·瓦莱里于1935年面对母校的中学生们进行讲演时说过的一段话(由于偶然的一致,这也是母亲生了我以后难以恢复的那一年,还是母亲从朋友那里得到当年刚刚出版的《鲁迅选集》那一年。而鲁迅就在那一年的翌年去世了)。我曾将这段话语翻译过来并引用在了自己的小说之中(那是我为了孩子们和年轻人而写的作品,叫作《两百年的孩子》),在这里,我仍然要引用这段话语。瓦莱里是这么说的: 我们最为重要的工作(被我翻译为工作的这个法语单词,在瓦莱里的法语中是fonction。我希望你们之中学习法语的同学知道,在古老的文章里也可以将其翻译为职能这个单词),就是创造未来。我们呼吸、摄取营养和四处活动,也都是为了创造未来而进行的劳动。虽说我们生活在现在,细究起来,也是生活在融于现在的未来之中。即便是过去,对于生活于现在并正在迈向未来的我们也是有意义的,无论是回忆也好,后悔也罢…… 有关未来的这个定义做得确实非常出色,因此,我似乎没有必要另外加以说明。我只是想把该讲演中的这一段话语送给北京的年轻人,而且,回到日本后如果得到讲演的机会,也会把今天这段话原样传达给东京那些年轻人。 下面,我要讲述这一段话语现在在我身上唤起的几个思考,从而结束今天的讲话。首先,我想请大家注意我所引用的瓦莱里这段话的结尾处。我再读一遍,就是"即便是过去,对于生活于现在并正在迈向未来的我们也是有意义的,无论是回忆也好,后悔也罢……"这一处。 关于过去,唤起回忆也好,后悔也罢,如果确实具有意义的话,那又是怎样一种意义呢?我在这样询问自己(这也是瓦莱里询问作为自己晚辈的那些年轻的法国人、法国的青年和少年的问题,因为这正是面对他们而进行的讲演)。然后,我想出了自己的答案。瓦莱里进行这场演讲的那一年,他已经六十四岁了。作为已然如此上了年岁的老人,他本人当然拥有各种各样的回忆。瓦莱里知道,已经步入老境的自己如果只是回顾流逝了的过去,只是回忆年轻时曾有过这样或那样快乐的往事等等,是不可能产生积极意义的,也不可能在自己的人生中产生足以生成新因素的力量。 那么,后悔又如何呢?自己在年轻时曾做过那般愚蠢的事情,曾对别人干下残酷无情的事情……现在回想起这一切便感到后悔了。只要是一个正常的人,上了年岁后都会想起这样一些往事并为之而后悔。对于一个人来说,这是很自然的。但是,如此这般地后悔就能够产生出积极意义吗?对于生成某种新因素就能够发挥什么作用吗?不还是没有积极意义、不能为生成新因素而发挥作用吗?只是一味沉沦于对过去所做坏事而引发的痛苦、遗憾以及羞愧的回忆之中,后悔自己如果没做下那坏事就好了…… 但是,瓦莱里的思考却已经进入了另一个层次。瓦莱里认为,我们生活于现在,而生活于现在即是在迈向未来;我们现在生活着,呼吸着,摄取着营养并四处活动,这都是为了创造未来而从事的劳动;我们生活于现在,而且有一个非常重要的工作,那就是创造未来;因为,这是为了自己,为了社会,为了国际社会,为了国家,为了世界…… 第5节:序言(5) 瓦莱里告诉我们,在这种时候,对过去的回忆才会产生意义,将恢复我们曾经失去的真善美,使得未来比现在更为美好,更加丰厚;在这种时候,后悔也将产生意义,使得未来不会再度出现我们为之悔恨不尽的那些愚蠢的、恐怖的和非人性的事情。也就是说,现在就要开始创造美好的未来。 我认为这个想法是非常正确的,我从内心里想把这些话语赠送给北京的年轻人、甚至是尚处于孩子年龄的你们。同时,我也想把这些话语赠送给东京那些年轻人、甚至是尚处于孩子年龄的他们。 6 现在,日本与中国的外交关系,以及日本人与中国人在精神领域非常重要的深处的关系,究竟出现了哪些恶变?出现了哪些具体而直接的恶变?那就是日本的政治领导人不愿意重新认识侵略中国和对中国人民干下极为残暴之事的历史并毫无谢罪之意。岂止如此,他们的行为还显示出了与承认历史和进行谢罪完全相悖的思维。小泉首相在今年8月15日进行的参拜,就显示出了这种思维。其实,较之于小泉首相本人一意孤行的行为,我觉得更为可怕的,是在小泉首相参拜靖国神社之后,由日本几家大报所做的舆论调查报告显示,认为小泉首相参拜靖国神社挺好的声音竟占了将近50%。 小泉首相很快就要离开政权,作为其最后的演出,他于8月15日参拜了靖国神社。可那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作为已经过去的事物,挺好!很多日本人也许是以过去时态发出了这种支持的声音。然而,我却无法忘却瓦莱里所说的那些话语——人们现在所做的一切,都是在创造未来,准备未来。我是一个已然七十一岁的老年小说家,我深为不远之未来的日本人的命运而忧虑,尽管那时像我这样的老人已经不在人世。而且,我,还有我们,被一种巨大的悔恨所压倒,那就是没能在日本与中国、日本人与中国人之关系这个问题上达到目的并迎来巨大转机。 7 然而,你们是年轻的中国人,较之于过去,较之于当下的现在,你们在未来将要生活得更为长久。我回到东京后打算对其进行讲演的那些年轻的日本人,也是属于同一个未来的人们。与我这样的老人不同,你们必须一直朝向未来生活下去。假如那个未来充满黑暗、恐怖和非人性,那么,在那个未来世界里必须承受最大苦难的,只能是年轻的你们。因此,你们必须在当下的现在创造出明亮、生动、确实体现出人的尊严的未来,而非前面说到的那个充满黑暗、恐怖和非人性的未来。我憧憬着这一切,确信这个憧憬将得以实现。为了把这个憧憬和确信告诉北京的年轻人以及东京的年轻人,便把这尊老迈之躯运到北京来了。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已然七十一岁的日本小说家,要把自己现在仍然坚信鲁迅那些话语的心情传达给你们。七十年前去世的鲁迅显然是二十世纪最伟大的小说家之一。我和你们约定,回到东京以后,我会去做与今天相同的讲演。 唯有北京的你们这些年轻人与东京的那些年轻人实现真正意义上的和解,并在此基础上展开友好合作之时,鲁迅的这些话语才能成为现实。请大家现在就来创造那个未来! 我想:希望是本无所谓有,无所谓无的。这正如地上的路;其实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 2006年秋,于北京 第一章 开始冒险以前与结束之后 开始冒险以前与结束之后 1 "三人组"是一些什么样的孩子呢?倘若需要首先就此多少说上几句,我觉得还是说说他们各自喜欢的话语比较合适。提起孩子们喜欢的话语,大致说来,也不总是完全一致…… 每年,来自四国森林中的奶奶送出礼品后,便会注视着"三人组"得到礼品后欢乐的模样,然后就等待他们说出回谢的话语,也就是我们现在要说起的喜欢的话语。 两年前送来的那些礼品,后来竟成为最后一次。当时还在上小学六年级的明得到了六支彩色铅笔(这六支彩色铅笔的笔芯,是她非常喜爱的天蓝色)。她的面庞由于喜悦和羞怯而涨红了,回答说: "我,和以前一样……还是'安全'。" 比她小一岁的弟弟朔从《树木图鉴》上抬起眼睛,像是有些瞪着似的说: "也谈不上特别喜欢,是'无意义'。" 这么说了以后,他又解释:"我好像说得多了些,班上同学就把这当作我的绰号了。" 哥哥真木当时十六岁,往年他的礼物都是古典音乐的CD光盘,可那一年,他得到的却是装着奶奶绘制的水彩画的纸箱。他用平静的声音说: "是'持久'。" 2 "三人组"以"森林之家"为基地的暑假冒险结束之后,明详细说起了冒险期间也曾思考过的问题: "真没想到,冒险的规模最终竟变得这么大!" "不过,在现实里不也什么都没发生吗?"朔回答。 稍微隔了一会儿后,真木说: "我去帮助'腊肉'了!" 而且,漂亮的柴犬①"腊肉"现在也还在家里,当然不能说在现实里什么都没发生。尽管如此,当新年期间父母亲从美国回来后,"三人组"用好几天时间长谈时,朔又说到了同样的意思。 母亲当时一言不发,像是陷入了沉思,父亲则说: "无论是经历过的这次大冒险,还是现实里什么都不曾发生过的说法,只要把'三人组'想起来的都写进一本书中去,问题就能解决。因为如此一来,所谓你们什么都没有的看法就会自然消失。 "在这个半年期间,明和朔你们两人的身高不都增长了十公分之多吗?真木虽说没有长高多少,不也长高了一些吗?你们的身体的几乎所有部分,都或多或少地一点点长大了。 即便仅就这一点而言,我也觉得孩子们进行了一场惊人的冒险。" "内心的、几乎所有部分也是如此。"母亲沉静地说。 3 "森林之家"是奶奶得知真木出生时带有残疾之后,打算和他一同生活而建起的屋子。 不过,父母亲并没有接受这个建议。于是,奶奶为了看望真木(明和朔出生后,便改为看望"三人组"),每年都要前来东京。然而,去年却由于身体衰弱而不能旅行了,说是至少要让真木看上一次"森林之家"。写着这些内容的信件,是和奶奶一同生活的阿纱姑妈寄来的。 本来明和朔也受到了邀请,定于那个暑假一同前往,却由于要参加学生社团活动和模拟考试,原定计划便没能实现。入秋以后,只有父亲和真木这两人去了"森林之家",于是,就在那里遇上了"腊肉"。 回到东京后,真木像是要说起"腊肉"的话题,所以,明就将提问写在卡片上让真木回答。 "'腊肉'吃什么?""腊肉。" "'腊肉'喝什么?""水。" "'腊肉'摸上去柔软吗?""就像夏天一样温暖。像马的身体一样柔软。" "'腊肉'叫吗?""在'森林之家',不会有那样的事。" "腊肉"发现真木站在青冈栎树丛里,便有意隔着一段距离,姿势优美地仰视着真木。 于是真木将腊肉投向这条柴犬,它就在原地吃了起来。至于其他东西,它却连看也不看一眼。 剩汤也不行,它只喝净水。真木一度还曾抚摸过逐渐熟识起来的"腊肉"。 父亲和真木动身前往东京之后,奶奶搭乘姑妈的汽车前往"森林之家"锁门。当奶奶听着已回东京的真木留下的CD时,突然觉察到一条狗正向着阳台那边昂着头。 "当时我真的在想,难道真木在阳台上吗?那条狗也几次作出吞食扔过去的食物的姿势,然后快捷地跑向山上的林子那边去了!" 听了奶奶这个电话,父亲笑着答道:"该不是真木的灵魂前去会见'腊肉'了吧?" 听了这番话语后,明表示"一点儿也听不懂",于是父亲便讲述了他出生的那个村子里的传说。 每当那种特别的孩子——他们被人称为"童子"——想要前往另一个世界时,就钻进"千年老柯树①树根处的树洞,一面祈求着遇见想要遇见的人和事物,一面沉入梦乡。如果发自内心地进行祈求,就能够前往想要遇见的人和事物的所在之处。 朔感到新奇,说这就是"做梦人"的时间装置。听了这话,真木用力扭过头去看着一旁。养护学校②的老师曾经在家访时说过,真木同学不知道梦为何物,从那以后,真木便开始讨厌这个词汇。 4 话说这个夏天,"三人组"抵达四国"森林之家"的当天晚上,真木便不见了身影。后来仔细回想起来,其实那就是所有冒险活动的开始…… 直至黄昏时分,哥哥都在那间面对窗外大片青冈栎树的起居室里听着音乐。从很小的时候起,只要有FM的古典音乐节目,他就决不会动弹一下。明和朔整理了行李,趁着天色尚早,吃了晚餐以后,明就去了二楼的房间,而哥哥和弟弟则进入位于一层的寝室。 天色完全黑了下来,明为关闭煤气阀门刚走下楼,住在主房后独间里、管理着这座住宅的鼯叔叔,在厨房透出的光亮中招着手。 "真木没发作吧?" 于是明便前往探望,只见朔独自坐在双层床铺属于哥哥的下铺上,正查阅着越野识途竞赛①用的地图。朔抬起脸来,看上去有些苍白,也不回答任何问题。明折返回去为鼯叔叔打开房门。 "哥哥说是要在'千年老柯树'的树洞里睡觉。"朔这样回答鼯叔叔。 "是在朔儿确认安全之后,才这么做的吧?" "天亮后,我前去接他。" "当他在一片黑暗中醒来,想要喝水时该怎么办?"明的心脏扑通扑通地剧烈跳动着,说话的声音也高了起来。 "我用毛毯把真木包裹起来,在毯子旁留下了瓶装矿泉水,他自己也从冰箱里带去了什么东西。" 回到厨房,打开姑妈前往机场迎接时买下的火腿以及腊肠的真空包装纸箱一看,唯有腊肉的栏格内空空如也。 明意识到,哥哥是去会"腊肉"了,他相信了爸爸所说的村子里的传说,相信钻进森林深处的柯树树洞里睡觉,就会遇见自己非常希望遇见的人和事物…… 第二章 鼯叔叔的秘密 1 与东京不同,这里犹如深海的海底一般寂静,就在这寂静之中,明觉得自己听到了"锃——锃——"的不可思议的声音。即便好不容易睡着,很快也会醒转过来。明认为,尽管周围还是一片黑暗,可既然小鸟已经开始啼鸣,那就算是早晨了,便下楼前往盥洗室,这时,朔也起床来到了这里。 在准备出门的时候,朔的表情也如同握紧的拳头一般紧绷着。于是明招呼道: "是发出'朴罗、毕哎'叫声的鸟最早叫起来的。" "是大琉璃鸟吧?我听那叫声却是'毕——诘——'……" 鼯叔叔正站在独间前,一副巡山的装束,与他那"森林之家"管理人的身份倒是很般配。明和朔跟随在一贯话语不多的鼯叔叔身后,登上了铺满落叶和松球的道路。进入飘溢着松脂香气的森林,走上架在黢黑的山涧之上的木桥时,鼯叔叔说,包括这四周的石墙在内,都是自己修整的。朔仔细环顾周围,然后点了点头。明听着汹涌的水流声响,想象着真木倒栽着掉落下去并被水流冲走的情景。 ……以晴朗的蓝天为背景,真木猛然站立起来。除了树洞外,长满像石山一样的瘤子、因为被雷电击中而折断的树身横卧在地。从树干的腐烂处生长出了柯树的嫩苗,真木生气勃勃的面部就出现在柯树嫩苗的近旁。 明的声音里带着哭腔,竟没能说出话来。朔则上前收拾放置在树洞里的毛毯、半导体收音机以及其他东西,只有鼯叔叔开口招呼道: "早上好,真木君!" "早上好!" 明终于可以用平常的声音说话了: "'腊肉'来了吗?" "它吃了腊肉。"真木回答道。 "太棒了!它还记得真木啊。" "我也记得'腊肉'。" 平静地说了这么几句话后,真木像是要竭力回想起自己很难忆起的某种东西,然后,他这样说道: "奶奶也在这里呀。" 明吓了一跳,而朔早已完全放松的面庞却在晨曦的映照下熠熠生辉,他接过真木的话头说道: "奶奶去年就已经过世了,不过,真木一定是乘坐'做梦人'的时间装置去见奶奶的!" "我还以为自己不会做梦呢。"真木说。 2 朔借过鼯叔叔的背囊,把真木用过的便携式收音机、矿泉水瓶子、毛毯以及枕头都塞了进去。明也将西式睡衣折叠起来。虽说睡衣上散发出柯树树洞里老蘑菇似的气味,却并没有潮湿。 真木和明紧跟在背着背囊、精神抖擞地走在前面的朔的身后,行走在队伍最后面的是鼯叔叔。较之于上山之时的寂静,在下山道路的周围,此时已是鸟雀交鸣。 刚一回到家里,明也抖擞起精神,用真木取走腊肉后纸箱里剩下的原料和鸡蛋准备早餐。让朔前来帮着收拾清理之后,一群头部和背部有着藏青色花纹的小鸟,鸣叫着飞到玻璃窗对面的树丛里去了。 "白脸山雀来这里吃虫子了,现在还很早呀。"朔入神地看着也是从奶奶那里得到的《野鸟图鉴》,一面这样说道。 明已经备好了床铺,可真木仍然不愿离开起居室。他回过头来向明和朔示意,将CD置于播放状态。 "真木遇见'腊肉'时,奶奶正在这里听CD?"朔重新提起了早餐时的话题。 "是这个曲子?" "我放置好了才出门的。" "我觉得是莫扎特的曲子,可这钢琴也太快了。"明说道。 "是凯赫尔①310号奏鸣曲。格伦·古尔德②弹奏这个乐章的速度很快。" 坐在真木身边倾听这首曲子时,明的头脑里浮现出一副景象,好像真的看见阳台旁边的枫叶秋色正浓,已是明艳的红叶了,而奶奶则仰起头来看着这些红叶。 有一年,在喜欢的话语中,真木说的是"弃儿",让奶奶为之大吃一惊。在那不久之前,真木和他的伙伴曾在护理学校后面发现一个被遗弃的婴儿。朔感佩于"救助弃儿"的行为,建议真木将"弃儿"改为"救助"。 当时,东京的庭院里枫叶正红。明还想起了奶奶所说的话语——"你们的父亲还是孩子那阵子呀,眼看就要在峡谷里的河水中淹死了,自己却什么也不做,就那么干等着我去救他。你们呀,有'三人组',要互相帮助。同时,也要培养起自助的能力……" 明说道:"昨天夜里,真木到了去年秋天的某一天吧。奶奶曾说过,爸爸和你动身回东京后,她觉得真木你好像就在阳台那边。可昨天夜里呀,真木也听到了小爵士乐队的音乐……" "比起奶奶来,我觉得倒是'腊肉'对来自于未来的真木感受得更充分。因为狗的感觉要灵敏得多嘛。它不是还吃了腊肉吗?这是真的吧?" "我不是很认真地说了吗?" "我去检查过了,想看看柯树的树洞里是否还有腊肉,却连一点点肉屑也没有呀。" 3 事情发生在这一天的中午前。森林中那条蜿蜒的林道上有一处急坡,阿纱姑妈抱着堆得冒了尖的蔬菜菜篮,从那急坡上走了下来。昨天她还穿着麻布套装,今天就身着一套薄薄的棉布衣裤,看上去像是一个干活儿的人。于是,明和朔就迎了出去。 阿纱姑妈递过蔬菜篮子时还是笑眯眯的,可在餐桌上面对明和朔刚一坐下来,就换上了一副严肃的表情。 "今天一大早,明儿就和鼯叔叔前去'千年老柯树'了吧?没做什么不好的事吧?" "没有呀。真木和朔也都在一起。" "鼯叔叔这个年轻人相当于我们的亲戚,他原先是作为峡谷里的中学教师而来到这里的。在他负责的班上有一位女生和她还在上小学的妹妹在那个树洞里过了一夜,这就成了问题,他只能离开那所学校。 "在'童子'的传说中,说是特殊的孩子只要在柯树的树洞里过夜,就能体验到不可思议的事情。当然,那个学生本人也有这个愿望,就尝试了一下,但那两个孩子却没说究竟遇见了什么。听说,校长是这么告诉鼯叔叔的。 "然后,鼯叔叔在欧洲过了一段近似漂泊的生活,便回到这里来了。我呢,就把管理这座宅子的工作委托给了他。" 朔这时说,昨天晚上的事是真木先说出来,自己从旁予以协助,而鼯叔叔为真木感到担心,今天一大早就一同去了。 "那我刚才的话就过于武断了。不过,我并不很尊重森林中的传说。朔儿你学的是理科,说是孩子在柯树的树洞里做上一梦,就能够自由往来于时间和空间之中,对于这样的传说,你不会相信吧?" "哥哥是这么说的,由于并没有材料证明这种说法没有科学根据,因此我相信。而且,哥哥也不是那种爱说谎的人。" "那么,明儿,真木看见什么了?" "他想遇见'腊肉',结果真就那样了。" "好吧,那就没必要再度钻到那个树洞里去了吧?我认为还是这样为好……" 第三章 时间装置的规则 1 听完明他们说完柯树树洞的事情后,在动身回去之前,阿纱姑妈又转悠到管理人专用的小独间后面去。刚从那里回来,她就大声宣布道: "鼯叔叔说是要请大家吃午餐!他正在做比萨饼,他可有和意大利农家一模一样的炉灶啊。" 真木、朔以及明被迎到用原木树段搭建而成的阳台上,阳台占据了小独间后面的大部分空间。阳台上的木桌旁配置了各不相同的椅子。那里有比萨饼,有用黄油和牛奶煮过的土豆,这土豆也用炉灶炝烤出了金黄色,还有西红柿做成的色拉。 走上阳台之前,朔先去观看了用砖块和红土建造起来的炉灶,然后说道: "我觉得倒是与尺寸并不很大的蚁冢比较相似。" 大家拿着各自的盘子前去接受鼯叔叔端过来的比萨饼时,明看到炉灶虽然那般小巧,但下面正燃烧着薪柴,在实际发挥着作用,便想起了以前曾喜欢的话语——"果敢"。 隔着阳台深处那面如同学校教室的窗子一般的窗玻璃,只见无论书架还是桌子都显得比较小。鼯叔叔一面吃着晚餐一面问道: "柯树的树洞有趣吗?" 真木沉默不语。 "哥哥是不太会用语言进行表述的人。"朔在一旁接过话头,"与其说有趣,不如说似乎发生了非常重要的事。" "阿纱姑妈希望最好就此结束,可是我们试着和真木商量了一下,他却好像并不赞成。" 然后,在明的目光催促下,真木说道: "我想要对奶奶说自己喜欢的话语。" 鼯叔叔为了抽烟,将藤椅一直挪到阳台的边缘。从巨大的栗树的叶隙间洒下的阳光,使得鼯叔叔从面颊到下颚处业已发白的胡茬闪动着光亮。 "如果真木想再去的话……我倒觉得,不论再去几次,都没什么不好。"鼯叔叔说,"只是,假如考虑到安全问题,那就'三人组'一同上山睡在柯树的树洞里。即便在传说之中,也是有三个孩子……应该说是'童子'……合力前往远方,进行了前所未有的冒险的故事的。" 于是明说道: "我们也觉得和真木一同在树洞里过夜比较合适。不过,假如遇上什么可怕的事情,那就作罢。因为,'安全'是最重要的。" 然而,鼯叔叔却是一副早已制定好了计划的模样: "我打算在近旁搭上帐篷,假如出现了可怕的事情,就请你们呼叫我好了。如果是梦境的内容可怕的话,那么大家都起来就行了。不过,不可对'做梦人'的时间装置过于留恋。另外,阿纱姑妈好像已经做了准备,想让你们也见见本地的孩子。" 2 到了下午,三个孩子乘坐鼯叔叔那辆附有棚盖的小型货车驶过水泥桥,前往河那边的"山寺"。据说,目前无人居住的这座小小的寺院,直至鼯叔叔的爷爷那一代,还一直是他们的家。 在寺院背后那片草地与杂木林相连接的斜坡上,排列着被磨损成三十至五十公分左右的圆形石墓。鼯叔叔把明三个孩子领到其中的一个石墓前,只见横幅的宽面石块上,现出三个雕刻而出的人形轮廓。 "这就是'三人童子'。你们不妨用水把浮雕的轮廓弄湿。" 朔早就将手指浸入放置在石头前的茶碗,接着用水描摹浮雕浅浅的轮廓,于是浮雕上显出了三个互相握着手的孩子,正中间那个略微大一些的孩子双手交叉放在腹部,其右手被左侧的孩子用左手握住,而其左手则被右侧的孩子用右手握住…… "听说,这就是想要成为'做梦人'并进入柯树树洞时的握手方法。" 鼯叔叔做出正中间那个孩子的姿势让大家看。 这天下午,鼯叔叔换上在工厂工作的人穿的厚布料连裤工作服来到这里,这是为了从现在起就开始工作。 在管理"森林之家"的闲暇,他借下水泥桥桥头一处空屋,与年轻的伙伴们一起修理汽车或是做一些小件的木工活计。所谓伙伴,是指在中学里曾跟随鼯叔叔学习的那些人。说是他们虽然在邻町的高中毕业后曾去东京和大阪谋职,可最终还是回到峡谷里来了。 现在,鼯叔叔他们正在为将柯树的树洞改造得适宜过夜而工作。三个孩子在工厂刚一走下小型货车,就开始参观鼯叔叔及其伙伴们的工作,这时,他们正在制作准备铺在树洞里的杉木地板。 3 接着,"三人组"决定徒步走回"森林之家"。 就像以往那样,真木的积极情绪一旦被调动起来,尽管腿脚略有不便,却仍然位于"三人组"的最前面,迈着大步坚定地行走着。明紧随其后一面走着一面说道: "真木想要对奶奶说的话,我觉得我已经知道了。" "我也知道了!"朔说。 关于去年秋天和真木一起住在老家期间所发生的事情,父亲刚从旅途回到家中,就对母亲详细说了起来。明和朔也在一旁听着,而真木虽然在听FM调频音乐节目,却也就在近旁。 在"森林之家"住了一周以后,临上出租车前往松山机场的那个早晨,真木诚挚地对奶奶告别说: "请精精神神地死去!" 母亲认为,这是"因为奶奶总像口头禅似的说,直到临死咽气时也要精精神神的,所以,真木就把这句话记在头脑里了"。 然而,对于这种显得有些轻松愉快的说法,朔却反驳道: "作为告别,我认为这不正确。" 尽管如此,据说奶奶却表示"这是我所喜欢的话语"。 初冬时节,奶奶决定住院后,曾给"三人组"打来一个告别的电话。即便在这个电话里,说是还想让真木再说一次那句话。然而,真木却是默不作声,那是因为他还记得朔的强烈反驳。 "现在呀,朔儿,如果真木借助'做梦人'的时间装置遇见奶奶并说上那句话,你不会有意见吧?" "真木那句话是很好的告别。我说'那句话不好',是因为那时我还小嘛。" 4 与河流平行的国道旁聚居着许多人家,从这里穿行而过后,通往森林的上山道入口处有一个广场。广场上有一株大树,树下群集着身穿白色开襟衬衫、头戴中学制式帽的男生。明和朔都紧张起来,两人赶上真木时发现,他已经走近那些从两侧将身体挤过来的中学生了。 "你好!"像是挑战似的招呼声传了过来。 "你们好!"真木沉着地应答道。 真木他们从十多个孩子面前走了过去,背后随即传来哄然大笑。 "……真木,你真有勇气呀!"明说道。 "他们看着我,我也看着他们,这就容易说话了。" 朔像是在平静地思考真木所说的话语,然后他说道: "'腊肉'看到真木你在向它扔腊肉了吗?" "它在空中接住了!" "奶奶当时在起居室里吧?我觉得位于阳台上的真木正好是奶奶看不到的角度。"明说,"就算情况不是这样,奶奶也是没看到真木吧?" "'啊!'奶奶这样说了。奶奶还说,'可听到真木的声音了'。奶奶最后说,'还想再次听到那句话呀'。" 5 星期六晚间,大家吃完晚餐后,"三人组"连话也没有多说,一直在等待着。鼯叔叔取来"森林之家"管理人专用的两个手电筒,将其中一个交给了朔。他和朔在队伍前后用手电筒分别向前照射,澄明的深蓝色天空月光皎洁,队伍中间的明和真木并不需要使用这小小手电筒。 进入森林后不久,朔便说道: "制造时间装置的那些人制定了规则。假如回到五十年前的世界,会发现在我们现在这个社会里已成为攫取了权利的恶棍,那时还只是一个弱小的孩子。但是,千万不能因此而预先把那家伙给除掉……" 真木将一根粗树枝当作手杖,乓、乓地用力拨打着黑暗的草丛,因为,他就像讨厌梦这个词汇一样讨厌表述可怕含义的那些话语。在真木来说,即便并不理解其语意,可他还是有能力感悟到带有可怕含义的语言。 "我只是说有那种规则,不可随意把那家伙给除掉的规则。" 虽然朔表示了歉意,可真木仍像是没听见一样小声嘀咕着。听到他在发牢骚后,明开口说道: "不过,如果是这样的话,为什么还要到过去的时代去呢?我认为这'无意义'。" 在有树洞的那株柯树前面,鼯叔叔已经搭好了过夜的帐篷。趁着天色还没黑下来时,他的那些伙伴已经帮助将货物搬运上来。鼯叔叔开始重复当时就已经提醒过的注意事项: "除了'做梦人'的时间装置的规则外,还要请大家认真遵守我们在这里定下的规矩。 "大概真木要听FM的调频音乐节目,明儿和朔儿要看书,是吧?负责熄灯的人,是明儿。一旦煤油灯熄灭后,只要不发生特殊情况,就不要再点亮了。" 真木主要担心起夜上厕所(上次并没有厕所),白天便在帐篷旁的那条小路上练习行走。虽然距离柯树的树洞只有五米远,可真木还是在鼯叔叔站立处的常夜灯旁边的位置上来回走了一趟。 6 树洞里弥漫着新剖开的杉木板的气味,从入口向里面看去,只见在纵横交叠的地板缝隙中露出底层木板,床垫上铺放着被褥。真木被安置在正中间(脚对着开有采光窗和通气口的门扉),两旁躺着明和朔。 枕头后方是高出一截的固定平台,上面放着煤油灯、闹钟以及便携式收音机。真木用微小的声音收听着FM调频音乐节目,明和朔则都将书搁在胸前的毛毯上安静地阅读着。森林中好像依然传来"锃——锃——"的鸣叫声。 过了一会儿,真木关闭了收音机,于是明也"大致"(这也是朔所喜欢的话语)确认了弟弟的状态,然后熄灭了煤油灯,接着,她听见大虫子鼓足力气发出的鸣叫,灯油的气味也在树洞里散发开来。经由门扉的窗口,帐篷的常夜灯灯光洒了进来…… 在鼯叔叔的规矩中,有一条是要求像那"三人童子"的浮雕一般,明和朔分别握住真木交叉放在毛毯上的双手。可是,朔却说自己讨厌这样做,便任意摆了姿势睡着了。 只有明注意到尽量不妨碍哥哥的睡眠,用自己的手轻柔地握住了哥哥那柔软的大手。她早就决定,要等到真木入睡后再睡去,却由于真木的呼吸非常平稳,无法断定其是否已经转变成了睡眠中的呼吸。 夜深了,传来几次疑是夜鹰的叫声后,明摸索着将早已沉沉睡去的真木的另一只手,放在朔手里握住。朔也已经熟睡了。 7 朔此前告知鸟名的大琉璃鸟在高处鸣叫着,明在这叫声中睁开了睡眼,面庞上静静拂动着的空气带来阵阵凉意。尽管如此,身体却是非常暖和,像是从真木那又大又暖的身体处,接过来暖气管一样。 明小心翼翼地起床,并没有惊醒真木,另一侧的朔已经不见身影。明来到洞外,在与厕所相邻的帐篷里,阅读鼯叔叔贴着的纸条。 "睡得还好吧?由于还有工作,我就先下山去了。" 明走到"涌出之水"往下滴流的岩石下,用那水洗脸并漱了口,再回到那株柯树处时,只见朔已经结束了晨练慢跑,如同真木上次那样,站立在从倒下的柯树树干上生长出来的树苗前。 "在梦境中去哪里了?" "去是去了,只是已经记不清楚了。" "我也……确实做了梦,但是……" "总之,平安地回来了,太好了!" 从柯树的树洞里隐约传来钢琴的演奏声。走过去一看,只见真木笔直地挺着身子,正收听星期天早晨的古典音乐节目。 于是,明开口问道: "真木,怎么样?有趣吗?" "我,已经听了很长时间的'名曲欣赏'节目。"真木回答说。 明觉得,真木现在不想说起梦境的内容,这才用FM调频音乐节目来回答的。 将柯树的树洞里打扫干净,整理好行李,再把毛毯挂到帐篷前拉着的绳上晾晒,然后,三个孩子进入略显幽暗的森林里,经过小桥,从渐渐明亮起来的树丛里走下山去。 朔是"三人组"中最爱思考也是最为性急的人,他对一直沉默不语的真木开始失去耐心,忍不住询问道: "喂,真木,你说了奶奶希望你说的那句话了吗?" "朔儿你不也在那里吗?!"真木用罕见的不高兴的声音说道。 8 此后,直到回到"森林之家",真木一直沉默不语。在吃那顿简单的早餐的时候,他也是低着头,像是不打算给妹妹和弟弟开口问话的机会。大家都知道他已经非常疲劳了,刚一吃完早餐,他就钻到双层床铺的下铺去了。 朔顾虑到真木,便留在了起居室,双手垫在脑后仰卧着。明则站立在面向青冈栎树丛的窗边,她问道: "真木是不想说呀。" "该不是还记得我的批评,担心对奶奶所说的那句话是否算是合适的告别吧?" "我觉得与此有些差异。"明一面在内心里思考着一面说,"真木大概是在想,明明一同乘坐了'做梦人'的时间装置,可朔儿为什么还会提出这样的问题呢?当真木觉得自己受到嘲弄时,是要生气的……" "可对于自己是否真的乘坐了时间装置,我可是记不清了。" "我也是。"明说道,"尽管如此,自己去了什么地方后又回来了,这可是非常确定的。" "大家一定要努力回忆出来。"朔说道。 第四章 “三人组”想起相同场面 1 明回到二楼的寝室后仰面躺在床罩上,像朔刚才那样将两手垫在脑袋下面,试图竭力回忆起朔想要回想出的那些内容。 从很小的时候开始,明就觉得弟弟什么都比自己优秀。由于明总是这么说,母亲就用"人各有长处"的说法来鼓励她,后来这句话成了明所喜欢的话语之一。 母亲是这么说的: "朔儿会把在书本上读到的内容和实际经历过的事情记得很清楚,而且,是作为故事而记忆下来的,因此能够叙述得很有趣。 "另一方面,明儿不是习惯作为画面而记忆下来吗?即便想要说出来,也难以马上说出口,就是因为这个缘故。经过一段时间,当把事物如此这般地描绘出来后,不就能详细地说出来了吗?……'人各有长处'嘛。" 明站起身来,用天蓝色笔芯的铅笔在纸上描绘起朔肯定会用语言回想出的内容。首先,要从梦境中看到的房屋的模样开始……然后,明清晰地意识到,自己曾经去过的地方是医院里的单人病房。点滴注射的金属管架,还有好几根软管。 站立在旁边的真木正向病床探过身去,朔把手搭放在真木宽阔的后背上…… 明则位于好几个人后面的那条狭窄起来的通道上。在那个位置上,她听到奶奶用微弱的声音说道: "刚才,真木为我说了好听的话语。"…… 2 当明画完回忆出来的场面时,已经到了吃午饭的时候。 阿纱姑妈为明他们送来午餐用的炖鸡和饭团后,说起了这么一件事: "昨天夜晚呀,一想到'三人组'正在柯树的树洞里睡觉,我就越发睡不着了,于是回想起了老奶奶最后那段时光。 "有一天,老奶奶一睁开眼睛,头脑就难得地清醒起来,高兴地说,'刚才,真木为我说了好听的话语。'我就笑着说,'三人组前来看望你了吗?太好了!' "然而,昨天终于睡着以后,我在梦境里看到了一模一样的情景。眼下我就在想,那或许只是一个梦而已,可我又觉得,那不是一个简单的梦。" 明因此而来了精神,她让阿纱姑妈看了那幅画,说起自己在柯树树洞里的体验。真木自不必说是沉默,朔也同样沉默不语,可明感觉到这两人完全认可自己所说的话语,并在后面支持着自己。 明刚一说完,阿纱姑妈就用已经使用过的餐巾纸擦起自己的眼泪,然后,她紧紧抱住了明的肩膀。过了片刻,阿纱姑妈这样说道: "真木、朔儿和明儿所开始干的事情,是需要勇气的、很了不起的事情。我虽然是成年人,却没有勇气。老奶奶临去世前说那番话时,我也觉察到真木是真的来过了,可我却只是一笑了之。" 3 明刚开始上幼儿园那阵子,从家门口数起,第一个拐角处就是接送的公共汽车站。有一天,父亲接她回家的时候来晚了,明就紧蹭着树篱的底部独自一人回来了。看着明身穿幼儿园制服行走时的模样(由于被父母告知,即便别人和自己搭话,也不要跟随那人而去,她便像看不到任何人似的低着小脑袋),此后父亲就经常说: "就好像罂粟种子在滚动似的。" 假如整个身体就像罂粟种子那样的话,自己的心又该多么小啊…… 即便上了中学以后,明也总是认为自己的心脏非常之小。不仅在每天的生活中畏畏缩缩,就是睡着之后也是提心吊胆,因而经常做恶梦。 当父亲的文章在周刊杂志上连载时,为之绘制插图的母亲尤其把截稿时间放在心上。明非常惧怕报社打来的电话,梦见记者带着截断器隐身于梦境之中,也就把截稿①这个词汇,理解为剪去②书信的封口字③,虽然并不清楚那封口字是什么,却联想到了截断器。 母亲因此对明颇为担心,告诉她说: "在梦境中遇见什么,那是没法子的事,但是一旦睁开眼睛后,就不要再去想它!" 父亲则像当初将明比喻成罂粟种子时那样,只是津津有味地说: "如果真能这样的话,那就好了。" 4 明在想,真木曾经被老师说成不知梦为何物,后来就一直对此难以释怀。于是,明将思路整理、归纳如下: 1.真木也认为自己可以做梦。 2.然而,他却不能区分实际生活中的事物与梦境中的事物。 3.因此,当被问及"你做梦了吗"时,便会感到困惑。 刚才,明回忆起昨夜在柯树树洞里睡觉的时候,去了与这里不同的场所和不同的时间,而且,真木和朔也一同去了。就连阿纱姑妈也认可了自己所说的内容。 由于是乘坐"做梦人"的时间装置前去的,因此那确实是一个梦。"三人组"做了相同的梦,而且,关于这同一个梦境,明和朔都可以证明,真木确实也做了梦。想到这里,明的内心不禁充满喜悦之情。她还想道: "'做梦人'的时间装置这个说法,原本是朔儿想出来的。朔儿如果更加深入地进行思考,一定可以说明在我们之中发生了什么。" 5 晚餐结束后,真木已经不打算去回想从昨天夜晚到今天早晨所发生的那些事了,只是热衷于收听电视中的"N响时段"①在他身旁,明对朔这样说道: "真木也知道了梦境世界,这真让我高兴。人呀,虽然生活在现实世界里,同时不也生活在梦境世界里吗?" "也不能说只有人才会如此。因为,狗也是会做梦的。真木第一次睡在柯树的树洞里那一夜,'腊肉'不也乘坐'做梦人'的时间装置来了吗?" "'腊肉'该不是原本就在那里的吧?" "朔儿,我认为呀,生活在现实世界里与生活在梦境世界里呀,其重要程度也许在九十九比一这个比例上。即便是这样,真木的内心呀,也只有那百分之一被扩展开了。" "就心理学而言,做梦的比例不是更大吗?我们就把真木的内心给扩展开来吧。 "昨天夜晚,我们为什么能够在大家的梦境中同去一个场所?同去一个时间?如果能把这个问题想明白的话,或许就可以进行新的冒险了!" 第五章 被奶奶的画所引导 1 "三人组"在柯树的树洞里各自做自己的梦,却一起来到了同一个场所。也就是说,能够以"三人组"的形式同时搭乘"做梦人"的时间装置。 那么,今后在前往柯树的树洞之前,就要好好商量并决定什么时候去以及要去哪个场所。 朔这样说了后,明接受了一个任务,负责询问真木想去哪里。 此前,为了向奶奶说出好听的话语,真木想要前往奶奶最后住院的那家医院。对于这一点,朔和明也有相同意愿。 不过,要想向真木打听出下次乘坐"做梦人"的时间装置旅行时,他所希望前往的那个目的地,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了。因为,回答"这次进入柯树的树洞后,你想去哪里?"这样的假定问题,真木可不擅长。 对于真木一人独处时所做的事情,明进行了对比观察,发现以往他要么听FM调频音乐节目以及CD光盘,要么把自己创作的小小乐谱写在纸上,而现在,他却时常取过带到"森林之家"来的、奶奶赠送的水彩画打量着。 "真木,你最喜欢哪幅画呀?"明试探着问道。就像被问及古典音乐的曲目时便在CD光盘架上摸索一般,真木取过奶奶赠送的小木箱,随即从中选出一幅画来。 明看着眼前的画面陷入了沉思。这时,在一旁看画的朔说道: "猛一看,像是阴暗的画面呀……不过,正中间那片林子里被阳光照射的地方,红叶真漂亮啊!" "可是,我不明白为什么想要去这幅画之中。真木,为什么呀?" "因为,我对拥挤的人群感到别扭。"真木答道。 明感到困惑,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反应才好,朔便开口说道: "是呀,假如进入画里的场面,这可是个很重要的问题呀。" 2 那都是有关森林和峡谷里的村庄的画,"三人组"目前正在这里度暑假。奶奶所描绘的风景图,每幅都是如此,画面的正中间是状如龟背一般繁茂的森林。由于只有森林的左半侧受到阳光照射,因而明认为这是早晨的景色。 郁暗的绿色树丛(据朔说,全都是阔叶树)密密层层地扩展开去,其中可见红叶处处,有带着青色的黄色,有明亮的黄色,有橙色,有红色,还有色泽更浓、带有紫色的红色。以暗色为背景的森林的右侧,以及左边深处隐约可见的遥远的群山,则全都是带有青色的灰色。 朔询问道: "在这个画面里,真木,想去哪里呀?" "去'腊肉'的地方。"真木这么说着,用手指头指向阳光还没有照到的地方。 从森林右半侧的高处,探出一座石山的崖头,仔细往那平坦处看去,一个孩子模样的人和一只狗站立在那里。 "是铭助!"朔说道。 "铭助正和狗在一起呢。"明也说道。 "他带着'腊肉'。"真木说,脸上浮现出不可思议的微笑。 唯有哥哥这样微笑时,明才会觉察到他身上的一些东西是自己所完全陌生的,朔也曾这么说起过。然而,朔为什么都不反问一下"你怎么知道那就是'腊肉'?"就热烈地开始了下面的谈话? "这画的是历史上峡谷里的村子将要发生重大事件的那一天清晨。在画面的角落处,奶奶写着标题呢! "是《铭助君迎接元治元年①之逃散图》。铭助正观看这幅画面所没有的、从下游蜂拥而来的许多人。 "由于生活艰难,大家举村逃往这里,铭助在高处俯视着这些沿着河边道路进入上游村子的人们。 "真木,你想在大批农民还没有挤满峡谷之前,去那里寻找'腊肉'吗?" "因为,我对拥挤的人群感到别扭。"这么说着的同时,真木的面庞又变成了平日里的笑脸。 3 "如果是元治元年的话,距今已经一百二十年了。对于下游许多人家逃到村里来的那件事,现在也还称之为'逃散',奶奶曾经很详细地对我说起过。"朔对明说道。 就像以往独自一人收听音乐一样,真木在起居室的窗前,用那种在明看来似乎过于微弱的音量收听FM调频音乐节目。朔和明决定对坐在餐厅的餐桌前进行谈话。 流经峡谷的河流,与更大的河流汇合后将流向大海。在其流向大海所经过的路线上,大片的平原铺展开来,水田的规模也越来越大。在这可以大量收获稻米的土地上,各个村子里都居住着很多农民。然而,如果连续遇上歉收的年头,就难以向统治着当地的藩府①交纳租粮了。如果藩府仍然横收暴敛的话,农民们可就无法生活下去了。 于是人们沿着河边道路,一直来到上游的峡谷里,再从这里往南翻过高山,就是更加丰饶的土地。那里的藩府征收租税又比较温和。因此,从老人到孩子,农民们举村而逃,试图迁徙到新的土地上去…… "逃散"的人们还将沿途各村的农民作为伙伴,形成人数更为庞大的队伍登上山来。然后,当他们在沿河道路尽头的这座峡谷间的村子里完成准备后,便要开始借助险峻的山路攀越高山了。 4 "峡谷里的人们由于身处远离下游村庄的森林之中,也是因为可以采集制蜡原料的缘故,一直沿用独特方法来发展村子,因而远没有恶化到必须成为'逃散'的伙伴、并舍弃峡谷里的土地的地步。 "然而,逃到这里的农民正被藩府的军队所追赶,他们或许会怀疑这个峡谷里的人有可能协助藩府来反对自己。由于逃亡者人多势众,如果被他们视为敌人的话,那可就糟了。 "在这里发挥了巨大作用的,是当时还是孩子的铭助,也就是被说成即便还是孩子,却拥有神奇力量的'童子'。他要让这众多人口有饭吃,还要为他们准备好睡觉的地方……以便让恢复了元气的'逃散'人群和平地离开这里……" 5 真木虽然在听着音乐,可看样子也像在注意着朔所说的话语,听朔说到这里,便又取出奶奶的另一幅水彩画,并递到相向而坐的朔和明的面前。 "整个峡谷里到处都是人呀,就连水田和旱田之间的小道上也挤满了人,至于沿河的大道上人就更多了。像这样盘腿坐下不动,是要吃饭吧?这一边是藩府的武士,他们正在喝酒。像是仓库的那座房屋前还搭起了舞台,姑娘们正跳着舞呢。 "我建议'三人组'就到这个场面去。" "不过呀,这么许多人,如果发现了来自于未来的我们,他们生起气来可如何是好?"明担心地说道。 "如果感到危险的话,就马上回来。"真木说,"明儿,放心好了!"他一面这么说着,一面再度浮现出不可思议的微笑。这一次,就连朔好像也觉察到了。不过,他立刻变换思路,说起了自己的想法。对于弟弟的这种敏捷反应,明觉得自己实在难以企及。 "上次,我们'三人组'考虑前往奶奶曾住过的那座医院,于是,很自然地就做好了准备。 "这一次呀,是以这幅画上的场面为目的地,因此,必须预先充分了解铭助的情况。真木非常了解自己想要见到的'腊肉',所以他没什么问题。 "现在,我恰好有一本关于这个峡谷和森林里的往事的书,是爸爸写的。刚在这里住下时,我想要了解这方面的情况,便对阿纱姑妈说了,于是她挑好后就借给了我。 "借给我的不仅仅是这本书,为了便于参考书中所写的内容,甚至还把爸爸早在孩童时代描绘的画也一并给了我。我现在就取过来,'暂且'①看看再说。" 朔往寝室走去,去寻找那本像是此前临睡觉时也在床上阅读的书。然而,理当很快就可以发现那书,却迟迟不见他返回。明在想,朔是为了不使谈话时间变得无意义,才将书中写有铭助的页码全都标示出来的吧。 朔的性急经常会以近似于滑稽的形式表现出来,可是,他有时也会把剪切得很小的各色纸条贴在书页里以方便查阅,那是以前看见父亲这么做而模仿来的。 从上小学的时候开始,班主任就曾对明这么说: "你父亲是这么写你的事情的呀。"明对此感到很困惑,就坦率地说,"我既不说那样的话,也不做那样的事。" "你为什么要说谎呢?"有的老师脸上会露出厌恶的神色并如此说。 就在自己不知不觉之间,似乎另有一个在说着"我的话"并有着"我的举止"的女孩子,明对此感到恐惧。 当她对朔说了这事后,弟弟则无所谓地说: "因为那是小说呀,你就这么说好了。" 话虽如此,可朔的那些朋友好像都不是对父亲的小说抱有兴趣的人,而明本人的朋友们也是如此。 上了中学后,明参加了学校里的志愿者社团,为那些身有残疾的小学生服务。这是因为自己想更多、更好地了解真木的状态,另一方面,也是因为意识到了班级里只有自己一人了解残疾儿的情况。 在社团有活动那一天,明对正在做晚饭的母亲说起已和自己成为朋友的那些愉快的小学生。对于明认为有趣的事情,母亲总是从内心里觉得有趣。有时候,这种话题会一直延续到餐桌上。 有一天,明和母亲开心地说起了这一切,而父亲则一动不动地倾听着她们的谈话。上了床以后,明突然感到担心,那个小学生或许会在父亲的小说中,被迫说那些对于自己来说并非"自己的话",做那些并非"自己的事"…… 于是明跳下床来,冲到楼上父亲的书房叫喊道: "我朋友的事,绝对不可以写出来!" 6 然而,远离了父亲(也远离了母亲)后,在这"森林之家"刚开始生活,明就意识到,朔已经将父亲的做法和话语作为习惯而或多或少地接受了下来。自己也在某种程度上…… 不出所料,朔取来一本插着或黄色或篮色或红色的纸条的书,以及一幅显得格外陈旧的图画纸。 "和妈妈相比,爸爸可就算没什么绘画才能了。不过,就国民学校①三年级学生而言,这幅画可确实是非常棒!"朔兴冲冲地说道, "听说,老师曾因为'这算是什么《世界之画》呀?'而殴打了爸爸。爸爸在这本书里写着这一段呢。不过,也可能是因为过于笨拙,才让老师那么生气的吧。 "看上去,还是可以明白画的就是这个峡谷和森林。河流自东往西流经峡谷。从南岸看去,一眼就可以看出,描绘的是沿河道路旁成排的农舍。还有北侧的森林。在树丛中时隐时现、往山顶蜿蜒而去的山道。再从那条山道一直延续下去,在森林东北部的高处,有一个犹如岛屿般的小小村落…… "不过,到这里为止,却也只占了竖着使用的画纸下部的三分之一。从那里再往上看,便涂抹着天蓝色(比明喜欢的那种天蓝色要淡了许多)。好像蜡笔里混杂着砂子类硬质颗粒,在那一大片天蓝色中,拉着伤痕一般的白色线条。然后,就是 "看上去,还是可以明白画的就是这个峡谷和森林。河流自东往西流经峡谷。从南岸看去,一眼就可坐在云彩上面的巨大女人,以及只有其体形十分之一大小的男人。女人垂挂着长长的黑发,而男人则结着丁髷②。 "据说,那女人就是第一个来到这片森林,创建了这个村子的人,是个体形非常庞大的女人……因此,铭助也就这么小了。"朔对明解说着,"铭助活跃的时期,这一带沿河而下的地方,是筑城而据的藩府的领地,这个藩府则是统治着这个国家的幕府下设的若干藩中的一个。不过,大家都已经开始感觉到,幕府的做法是没有前途的。美国的军舰来到了日本,要强迫幕府取消'锁国'政策。 "就在这个过程之中,一些藩虽然小,却也开始探索新的道路,并因此而需要经费。然而,向藩府交纳税金的只有农民。因此,也就发生了'逃散'事件。而且,铭助'暂且'解决了这个危机。 "尽管如此,整个国家当时已经大乱了,所以,这个地方也不可能成为例外。'逃散'之后又过了一些年头,就爆发了'暴动'。铭助被推举出来,对武装起来的农民进行指导。然后,就废除掉了新设立的租税。不过呀,暴动结束以后,只有铭助一人被藩府抓了起来。 "铭助的母亲便到城里的牢房去探监,当时铭助正在生病。于是,母亲就对病中的铭助说道:'不要怕,我会再生一个你的!'……" "据说,爸爸还是小孩子时,曾在森林里迷路并因此而发了烧,当时,奶奶就曾对爸爸说过这话。"明说道,"这是一个习惯,用铭助母亲的话语来鼓励胆小的孩子。" "'世界之画'所要描绘的是日本列岛……包括朝鲜半岛、台湾和桦太③的一半……从那里将'太阳旗'插遍整个世界……在当时,这才是正确答案。 "爸爸却画了峡谷和森林里的传说,让老师大发雷霆。" 7 这星期的周末,"三人组"以柯树的树洞为目标,向山上的森林进发。"三人组"身着秋末的服装,唯有睡在树洞前帐篷里的管理人鼯叔叔还是穿着夏季登山的装束。 奶奶的画面上描绘着树叶转红的森林。如果乘坐"做梦人"的时间装置,前往那个季节的峡谷,身着这样的装束或许会觉得寒冷。这就是时常把"安全"挂在心上的明的想法。 从制定暑假期间在山里小住的计划时开始,明就考虑到森林里温差变化较大而带来的麻烦,用直接送到家里来的邮寄方式,送来了"三人组"各自的短外套和带有襞褶的上衣。 柯树的树洞里冷森森的,"三人组"穿着外服直接躺了下来。熄灭煤油灯时,朔已经不再拘谨,很有男孩子气势地爽快握住了真木的手。在另一侧,明刚一伸过手去,从真木短外套的口袋里便传出了纸包的声响。 8 刚一到达那里,明他们便发现了铭助。从明那里望过去,铭助正站在岩鼻①右侧、从后面林子里凸出来的那株枝叶茂盛的樟树下面。 散乱的头发向下披散,穿着似乎很结实的、明觉得有点儿像女式短大衣的皮质外套。下身则是与奶奶修剪庭院草坪时穿用的扎腿劳动裤相似的大裤衩。一直垂挂到肩头的长发,用带有蓝色圆点的方巾束了起来…… 然后,是那条红褐色脊背的狗,它将前爪踏在岩鼻边缘隆起来的土堆上。 铭助和狗都在俯视着峡谷里那条河的下游。 在东京小住期间,每逢下雨天,奶奶就会一面用彩色铅笔描绘着风景,一面对大家说起养育了父亲的那个村子里的逸事,还告诉大家,画的体例由于像在高空盘旋的老鹰或鸢的眼睛看到的景物一般,因此就叫作鸟瞰图。像这样从森林的斜坡上突出来的岩石,就叫作岩鼻…… 乘坐"做梦人"时间装置来到这里的"三人组",以真木为领头,处于略后偏右位置的是朔,再往后一步靠左侧位置的则是明。在森林和岩鼻交界处那株高大的石榴树下,三人的装束和在柯树的树洞里睡觉时一般无二…… 当意识到铭助和狗就在岩鼻上时,明差点儿就叫出声来。朔大概也是如此(沉着镇静的真木另作他论)。 好不容易压住了叫声,可那条狗还是转动起了红褐色的三角形耳朵。不过,无论铭助还是那条狗,都没有回过头来看上一眼,"三人组"因而得以慢慢适应身处此地的状态。 就在此时,铭助头顶上方的樟树枝上出现一个犹如黑猿一般的身体。他俯身低头对铭助耳语了一阵,紧接着便敏捷地改变方向,消失在了枝叶间。 真木因感到有趣而在脸上显现出笑意,并回身向明看去。朔也众紧张中回过神来,他小声说道: "是'不下树之人'呀!" 捕捉到这小小的声音后,那条狗随即冲了过来,又在离真木四五步远的地方停下。 真木穿的是父亲的半旧短外套,这时他从短外套口袋里掏出纸包,将其中一片腊肉扔了过去。那条狗丝毫没有躲闪,吃掉了落在爪边的腊肉。 "'腊肉'!" 第一次见到这条狗的明和朔同时发出了压抑着的惊叫。 转向这边的铭助向真木举起了一只手。真木再度扔出一片腊肉后,还以同样的问候。 尽管如此,铭助并没有立即走近真木他们身边。他站立在原处,紧闭着似乎有着坚强意志的宽阔嘴唇,用浓眉下那双熠熠生辉的眼睛注视着正在吞食腊肉的狗。 眼前这个和自己年龄相仿的少年,将刀插进扎在皮衣上的布带里,呈现出大人般的神态。明对其感到由衷的感佩。此时,朔分开双腿,用力踏在原地,准备守护真木。 9 回到"森林之家"后,朔这样说道: "通过奶奶叙说的故事以及爸爸写下的书,我们事先就知道了铭助的情况,还知道自己来到了他们的时代。 "可是,铭助那一方呀,由于不可思议的'三人组'突然出现在眼前,一定大吃了一惊吧。可尽管如此,他还是从我们的装束上,看出我们来自于未来。 "给予大家这个时间的,是真木!他把带去的腊肉一片片地扔给了那条狗。让铭助与我们的会见得以成功的,是真木!" 10 这时,真木将腊肉喂完,刚把那纸包放回口袋里,柴狗便回到了铭助的脚边。 真木跟随在其后,来到离铭助两三步远的地方时,他开口问道: "这条狗,是你的狗吗?" "这是山上的野狗哪……" 第一次听到的铭助的说话声,像是害羞的少年的声音。而且,他这么回答之后,脸庞眼看着就红了起来,好像是在忍着不要笑出来似的,明为此而感到意外。 "……这狗在'千年老柯树'的树洞里做了窝哪,其他的野狗都是成群的,只有这狗是单独的哪。以后生了小狗,什么时候就换了它……" "它叫什么名字?" "俺们也分不清它们谁是老狗谁是小狗,所以……只要到山上的林子里来,就让它跟来……喊一声'狗',它就跟来了!" "我把它叫作'腊肉'。" 于是,"腊肉"向真木那边抬起了头。 "好名字哪……喂,你叫'腊肉'吗?狗?" 听到"腊肉"的叫唤,狗便转向铭助那边。紧接着,它又听到了"狗!"的叫唤,就显现出了不知所措的模样。 于是,"三人组"笑出声来,铭助也露出雪白的大颗牙齿笑了起来,又回到了最初那种小大人般的沉稳。 "腊肉"向樟树扬起了头,那个影子般的人的头和肩膀再一次显现出来。铭助以有力而敏捷的动作,移步来到浓密的枝叶下方…… 回到这边来的铭助用黑漆漆的眼睛直盯盯地注视着明说道: "你们不是这个世界的人,是从你们的时代来到这里的'童子'吧?俺们可听说了,经常有这样的事! "现在,俺们有急事要办,不能给你们领路……请你们以后再过来吧。已经是来过一次的路了,还能找到这条路来这里吧!" 11 铭助走上樟树阴影下那条黑暗的小道,不大一会儿,只见他飘飞着黑发,沿着被樱桃越橘的繁枝茂叶围拥着的坡道一路跑下山去了,狗则在他的前面奔跑着。 包括刚才还微暗着的地方在内,现在整个峡谷都袒露在阳光之下,就连闪烁着的河面也可以远远看到了,岸边的树丛也因为红叶而显得赤红一片。 朔和明刚才过于紧张,唯有真木另作别论。"三人组"沉浸在某项工作终于结束的心境之中,坐在由石榴树的黄色树叶堆积而成的高堆上沐浴着阳光。 "他把我们说成是'童子'!"朔说道,"可只有铭助他本人才是'童子'呀……" "我们突然来到那个人生活的时间和空间,他看到我们身着不可思议的装束,把我们认作'童子',不也很自然吗? "而且,说到真木,与'童子'也很相称嘛。而我,就是一个'普通人'了……" "铭助也看到了明的举止。"真木说道。 "是呀,与真木还认真地谈了话……只有我被完全忽视了。" 明也认为,铭助对于朔是不公平的。可是,朔这个人呀,只要在那个场合开始考虑起重要问题来,就不会把其他事情放在心上。 "尽管如此,'腊肉'却嗅到了我的气味,我也感觉到了来自那条狗的问候。 "现在呀,最重要的,是要弄明白这里正在发生什么事?我们最好回想出奶奶的话以及爸爸写在书中的内容!" 12 "铭助还是个孩子,却被挑选出来照顾逃过来的那许多人,是吗?"明说,"在这个时代里,也应该有相当于村长和警察署长的那些人吧?" "藩府的军队一旦进入村子,就会调查那些曾协助了'逃散'的人,而村子里的主要人物受到惩罚的话,那就麻烦了。大概是因为这个原因吧? "因此,还是孩子的铭助就被推选出来了,爸爸可是这么写的。听说铭助是庄屋①的长子,是当地有名的淘气孩子。" "就像朔立即就注意到的那样,'不下树之人'也在这里。" "那个人呀,因为某个缘故而和家里人分开,从而生活在森林里了。 "这个地方有'沿河道路'和'林中道路'之说,平日里大家使用的是沿着河流的道路,可这种道路弯弯曲曲的路途绕远,而顺着森林中的道路行走则比较近。 "'不下树之人'受铭助所托,充当在'林中道路'周围活动的侦察兵,把'逃散'的人们从'沿河道路'蜂拥而来的情况报告给铭助。刚才,'不下树之人'第二次向铭助报告的,一定是那些人已经进入了峡谷的情报。因此,铭助这才急急忙忙跑下峡谷去的。" 在明和朔说话的时候,真木将目光转向下游方位,并侧耳倾听着那边的动静。这时,真木回转过来对着明和朔,把左手张在耳边让他们看。然后,真木就这样站立起来,钻进岩鼻前面那片繁茂的黄色小圆叶灌木丛中。朔和明也将手放在耳边张了开来。 13 起初,听到了记忆中曾在临海学校整夜听到的那种声响。然后,难以计数的人出现在闪烁着光亮的河岸边的道路上,仿佛要从那路上漫溢而出。 "简直就是难民!"朔说道。 明惊恐地紧紧搂住真木的臂肘,朔则从粗呢大衣里取出双筒望远镜四处张望,担心是否会被涌入峡谷的那些人发现。 然而,占满路面的队列里并没有人抬头仰视,在包裹着脑袋的布巾般包头巾下,只能看到深褐色的小小面孔。 这时,朔将双筒望远镜递给了明,从旁边用手指指示着。明看见了挤在一起的女孩子们。她们身着像是用好几种布料缝缀而成的藏青色条纹的和服,或背负着幼小的孩子,或挎着装满行李的大小包袱,正往这边走来。 明看见女孩子们从短小的衣服下摆露出的腿脚在急急迈动,全都穿着染成红色的鞋子……可是,一百二十年前,日本的孩子们穿鞋子吗? "啊!"明叫出声来,放下双筒望远镜就哭了起来。 真木从明手中取过双筒望远镜,还给了垂头丧气的朔。 "三人组"回到石榴树下堆满落叶的处所。明和朔早在很小的时候,就时常在名为"马拉松"的公园里散步,就像那时因散步而感到疲乏时那样,将真木围于正中,两人将身体用力贴靠上去坐了下来。 明终于止住了哭泣,却仍然流着眼泪说道: "我恨自己还是孩子。别的孩子们那样痛苦,可我却不能为她们做任何事。" 明认为,自己的声音已经变成愤怒的音响,在刺痛着真木的心,却没料到这番话语反倒使得真木提起了精神。 14 "三人组"沉默许久,最后还是朔开口说道: "我试着考虑了一下,那就是时间的问题。我们曾搭乘'做梦人'的时间装置,前往去年年末、奶奶的病房。 "目前,就在铭助的重大工作正要开始之日,我们又来到了这里。从上次到今天,也只是过去了仅仅一个星期,可我们借助'做梦人'的时间装置,却旅行在相距一百二十年的时间里。 "可是呀,就在我们与铭助和狗邂逅,以及从高处俯视着'逃散'的人群来到峡谷的这段时间里,我认为,这里的时间是自然而然地往前走的。 "那么,我们一度返回'森林之家',去做某种必要的准备工作,情况又将如何? "假设需要一天时间?然后准备再度回到这里,在柯树的树洞里真诚祈求,不就能够从现在起顺延一天后来到这里吗?" "你是说某种必要的准备?"明充满期待地询问着。 "也就是收集对'逃散'的孩子们有用的东西,再把那些东西带入柯树的树洞里!真木已经两次带着腊肉纸包进行旅行了!" "那么,"一直沉默不语的真木这时便看着明,然后大声说道: "喂,'三人组'返回!" 海鸣一般的音响于是远去,感觉到自己的身体被捧举起来。就在这个过程中,明回忆起,在前往奶奶病房那一次,依稀也曾听到真木像现在这样吆喝…… 第六章 时间装置的其他规则 1 在柯树的树洞里,明睁开了眼睛,只听见真木还在睡眠中发出沉稳的呼吸,另一侧的朔却早已不知去向。明希望帮助那些必须长途跋涉并翻越高山的孩子们,而朔想协助明完成这个心愿,便早早起床,出去晨跑了。 明在滴流着"涌出之水"的岩石下漱口时,朔擦拭着汗水回到了这里。 "在真木说出动身返回这里的话语之前,我把双筒望远镜倚靠在了石榴树的根部。如果能就那么遗留在原处就好了。因为,那双筒望远镜假如和我一同回到这一边来的话,即便今后想要往那边搬运点儿什么,也是无从指望的。" "结果怎么样了?" "这边哪儿也没有。" "太好了!" "那么,这次我们带点儿什么过去?" "我担心一直步行过来的那些女孩子们的脚。她们一定穿着草鞋,从上面用布条或稻草麦秸什么的包裹起来,血都从那里渗出来了…… "她们不是还要继续行走,翻越那座高山吗?那伤口是要化脓的。" "那么,就带消毒药吧!"朔坚定地说,"我一直在考虑的问题是,把双筒望远镜放置在那里……尽管这也是必要的实验……违反了时间装置的规则。 "'不得使那一边的科学产生混乱'。就是这条规则。我在担心,'不下树之人'是否会发现那个双筒望远镜。虽说从伽利略的时代开始,就明白了望远镜的原理,可技术的进步却是另外一回事,双筒望远镜所使用的材料也是个问题。" "那么,就必须尽早去取回来。"明说道。 "等把消毒药品搞到手再去。虽然药品的制造是新科技,可一旦使用过后就什么也不会留下来,就像被那条狗消化了的腊肉一样。只是要把容器给带回来。" "阿纱姑妈曾在县里的红十字医院当过很长时间的护士,是能够为我们准备好那些必要药品的。……只是,全部都要对阿纱姑妈说吗?对于去病房里探视奶奶那件事,她可是完全听明白了我们所说的事情。不过,'逃散'这件事,比起探视来更不容易得到相信呀。" "就说出来吧!即便是难以置信的事物,如果有必要的话,就应该坦率地说出来,这才算是真诚地说话。是在我和朋友之间出现问题时,爸爸曾经对我这样讲过……" 2 听完了讲述后,阿纱姑妈随即产生了很大兴趣。 "有一条河流经峡谷,因此,只要在河边搭建一座医疗站,就可以很方便地洗涤伤口。 "擦干以后,在用消毒药物进行喷涂处理时,要离开患处大约十公分。现在还有非常方便的橡皮膏,我会备好各种必需的药物的。" 整个下午,阿纱姑妈都在开着车子四处奔走,至于准备好的波纹纸急救箱,如果连装有治疗用纱布的箱子也算进去,那就一共有三个大箱子。可在柯树的树洞里睡觉时,怎么才能把这些药品给带过去呢? 朔便细说了昨夜睡觉的时候,将双筒望远镜鼓鼓囊囊地揣在粗呢上衣口袋里,只把纽带缠在手腕上。于是,大家便决定在急救箱上也系上纽带,然后在每人脚脖处各缠上一个箱子。 "我最不放心的,就是'三人组'的服装和发型了。"阿纱姑妈说道,"可是,既然铭助君把你们当作来自于其他世界的人而接受,所以,别的孩子们大概也会同样如此吧。问题是成年人,还有语言。 "铭助君用什么样的语言说话?" "与铭助说了话的,是真木。我在一旁看见,真木听懂了铭助的话语后,自己也对他说了起来。我觉得好像听懂了他们的对话。 "就如同平日里真木听古典音乐时我在其身边一样,我感到这次也是如此。" "朔儿也听懂了?" "对于是否听懂了他们的全部对话,我没有自信。 "但是,我觉得这是'三人组'要干的事,所以,我也要认真地干下去。" 3 与昨夜在柯树树洞里入睡时的时间相同,"三人组"进入了树洞里。接着,大家刚回过神来,便发现自己已经再次站在岩鼻之上,俯视着被阳光照射了一半的森林和峡谷,每个人的右脚边,都用纽带系着波纹纸箱。 朔随即解开纽带,从石榴树的树根处取回了双筒望远镜。明也蹲下身来,解开自己和真木脚上系着的波纹纸箱的纽带。 真木马上前往朔站立的地方,此时,朔正隔着岩鼻边缘繁茂的灌木丛,用双筒望远镜环视着峡谷。明意识到,真木行走的身步,是在东京不曾看到的、快捷和坚定的步伐。 然而,明反观自己,在解开了系在脚腕上的纽带之后,动作却只是慢慢吞吞的。 俯视峡谷,只见白色炊烟从每一家的屋顶上袅袅升起。昨天还不曾见到的黄土色三角形窝棚,竟密密麻麻地布满了河边的大路。 看上去,那窝棚像是以树枝或竹竿为骨架,再覆盖上草席搭建而成。再仔细一看,有人从那仓促搭建起来的窝棚里走出,站了一会儿后,又不知消失在了何方。 明觉得自己对这些人无法提供帮助,便这样说道: "真木,朔儿,把消毒药水和橡皮膏放在这里,然后我们就回去吧。虽说向阿纱姑妈学习了使用方法,可我们却无法为女孩子们进行消毒呀。喂,真木,你只要说出那句话,我们马上不就可以回去了吗?" 与其说真木在俯视着峡谷,毋宁说,他正在那里倾听着跃升上来的声音,因而罕见地没有回答明的问话。 倒是朔劝说起明来了: "那样做不就'无意义'了吗?这个时代的人们即使看到纸箱里的东西,也不会知道那是用于什么的。而且,假如孩子们喝下去又该怎么办?" "话是这么说,可只有我们这几个人下到峡谷里去,能把孩子们都集中起来吗?谁都不认识一个。如果'腊肉'在的话,或许就能把铭助给领来了……" "'腊肉'来了!"真木静静地说道,"它刚才就已经叫过了。" 4 一如真木所说的那样,朔用双筒望远镜发现了从峡谷里奔跑上来的"腊肉"。 被告知位置后,明用自己的眼睛追踪着忽然隐没于繁茂的红叶丛中,随即又跳跃而出的那条狗。 "腊肉"一口气跳上岩鼻后就停下身来,然后又向真木那边快走几步,隔着一段距离停下来等待着。于是,真木从短大衣口袋里掏出纸包,将腊肉一块一块地投了过去。 "我们没把盒饭给带来。"朔说。 "我带着巧克力呢。"明在上衣的小口袋里摸索着。 就在"腊肉"吃完时,铭助从樟树后现身而出。"腊肉"刚刚挨过去,穿着裤裙的铭助便单腿跪立在岩鼻平坦的表面,解下栓在腰间的葫芦,把水倒在右手心里喂那条狗。 铭助一面喂着狗,一面抬头仰视着真木笑了起来。真木看着铭助的动作和迥异于昨日的发型以及服装,也会心地笑了起来。 明在想,铭助原本在峡谷里,一定是立即追赶着觉察到"三人组"到来的"腊肉"而跑来的。他之所以来得晚了一些,大概是因为换穿衣服所致。 铭助昨天像是森林里的猎人,而今天早晨的装束,则像在电影里曾看到的年轻武士一般,上了油的前发在额头摆动着,从耳朵周围直到后脑勺都剃得干干净净,身着和式短外褂、裤裙和布袜,木屐上紧紧地系着布质纽带。 5 铭助走近明他们三人身边,便用手中的竹根做成的鞭子乓乓乓地敲打着放置在地面上的波纹纸箱,然后向真木问道: "这、干啥用的?" "是礼物。"真木回答说。 朔随即补充说道: "我姐姐、想为女孩子建一个医疗站。孩子们、脚上负了伤……受了伤。想不让那里化脓……不让那里更恶化。这就是用于治疗的消毒药……是药物。" 明急忙蹲下身子,打开波纹纸箱,从中取出一个消毒用的瓶子,一个装着橡皮膏的小箱,还有一块布。 铭助像是受了惊,又像是颇有兴趣,睁大乌黑的眼睛注视着朔和明。明担心朔刚才所说的话语是否已被理解。 然而,真木却及时提供了帮助。他从容不迫地卷起短大衣的衣袖,露出右手的手腕。 刚来"森林之家"后被蚊虫叮咬了手腕,真木在那里挠出了血,于是明便在他手腕处贴上了橡皮膏。真木现在越发缓慢地揭起那橡皮膏,让铭助观看仍红肿着的伤口。 "是呀,真木,再消一次毒吧!"说完后,明非常投入地招呼道: "铭助君,请把葫芦里的水给我倒一点儿,首先要对伤口进行消毒!" 听见自己的名字被招呼,铭助的表情也随之认真起来,他解开腰间的布带,把葫芦递了过去。在铭助的注视下,明按照阿纱姑妈所指导的那样,用被水淋湿了的布块儿将伤口擦拭干净,喷洒消毒过后便贴上了橡皮膏。 "就像这样进行消毒。从远方徒步走到这里来的那些女孩子……还有小男孩们……的脚都受伤了。我想为她们脚上的伤口进行消毒。 "为了便于清洗伤口,要在从森林里流出来的那条河的河边搭建医疗站。也就是进行治疗的地方……你听懂了吗?" "俺们、大概听懂了。怎么干哪?"铭助说道。 "我觉得,他全听懂了。"真木用力说道。 铭助、朔,甚至连明都笑了起来。就在包括真木在内的四人全都在笑的时候,明意识到,铭助准确地理解了真木在"三人组"内的作用。 6 这一次,是朔主动承担了向铭助进行询问的角色。 "现在,我们该怎么做?" "怎么做哪……俺们、想让'逃散'的人哪,在峡谷里休息,明天,还有后天……然后,他们要翻山越岭。是那些人定下的事哪。" "藩府的军队,会从城下町①那边追赶过来吧?" "在你们到来之前哪,一直下雨,发大水了。下游那边,桥被冲走了,路也被冲垮了……'逃散'是顺着山路来的哪,藩的武士呀,要修好道路、整好队伍才能来,大概,还需要三天哪。" "那么,对把脚伤治好的这段时间内,孩子们可以休息了。太好了,真木!" "我也觉得太好了。" 说完这话后,明把刚才使用过的药瓶和橡皮膏的剩余部分收拾到那个打开了的箱子里,真木把这个纸箱递给了朔,自己也抱起另一个箱子。 铭助则非常轻松地提起第三个箱子,一行人踏上了樟树下的那条小径。"蜡肉"从人们的脚边钻过去,跑在前面为大家领路。 真木的脚步非常坚实,可总是惦记着"安全"的明还是考虑到真木脚下打滑的可能性,便走在了真木身旁。紧跟在他们身后的朔似乎也有同感。 7 在从岩鼻往山下走去的路途中,一个比铭助大得多的青年等候在路旁,他的和服底摆从后面用带子系了起来。此时,铭助用成年人般的口吻同这青年说着话,与先前和明他们说话时的语气全然不同。那青年把三个波纹纸箱全都接过去,然后就一路跑下山去了。 铭助和"三人组"走进杉树林中的幽暗之处,等到走出林子,坡道便开始缓了下来。路的左侧出现了山涧,这山涧渐渐地流淌在道路的下方,而道路本身也开始宽了起来。然后,便看见了河边的那条大道。 流到道路尽头时,山涧钻进用石头砌成的拱形隧道,流入另一条大河之中。三个孩子走到道路的尽头处,是一个不大的广场。在广场边缘,石块铺就的阶梯一直通往下面的河边。广场上有一株大树,仰头往大树高处看去,只见明亮的黄绿色树叶十分茂密。 "我好像见过这株连香树。"朔说道。 三人走进广场,首先映入他们眼帘的,是正往河边大道上移动着的无数成年人。无论男人还是女人,头上全都蒙着深蓝色包头巾,男人们挑着准备在广场上搭建睡觉窝棚的草席和支架,女人们抱着行李。 在这些人往上走去的大道上,长长排列着的席顶窝棚一直往上游方向绵延而去。在小屋周围站立着成年人和孩子们,无一例外地全都低垂着脑袋。对于这些人而言,"三人组"无疑非常罕见,可就连那些与"三人组"错身而过的人,也没有一个人抬起头来看上他们一眼。明意识到,这些人竟是那般疲劳了。 就在明眼看就要再度失去信心之际,铭助在广场深处通往下面河边的入口处向她喊道: "大姐,就在这里做吧?" "谢谢你,铭助君。" 铭助对前来帮忙的青年们显现出威严的神情,同时兴冲冲地动手干了起来。 8 那些青年接受了铭助的指示,在为医疗站做着准备工作,明则全神贯注地注视着他们干活儿。 "我和接受治疗的人在草席上面对面地坐着,这样并不方便。"明对铭助说,"我应当坐在这里,而接受治疗的人需要站着,每次向我伸出一只脚来。请你安排可以架住脚板的那种光溜溜的木板。 "将要接受治疗的人,先用河水把脚清洗过后再上来。从石头台阶直到这里,请铺上干净的草席。" 明缓慢地、一句一顿地说了以上这些话,正担心对方是否已经听懂时,只见铭助随即和他的伙伴一起干了起来。其他年轻人则将女孩子们领入广场,让她们排成长队,队列一直绵延到石头台阶那里。 铭助脱去鞋袜光裸着脚,在哗啦啦拍打岸边的河水里洗了脚后,只用脚后跟走上石阶,然后将一只脚搁放在细长的木板之上。那木板置于坐在稻草上面的明的面前。 孩子们直盯盯地看着这个过程。铭助轻盈地跳起来,在空中改变方向后落在了草席之上,面对孩子们大声喊道: "大家、就像现在这样干!" 孩子们的队列早已挤满了广场。在队列靠近山涧的那一端,孩子们走下石阶,开始洗起脚来。排队等候着的孩子们,则一直紧张地低垂着脑袋。 9 用喷雾瓶对悄然出现在眼前的脚趾喷洒消毒药水,稍等片刻后再贴上橡皮膏。 明持续着这工作。即便个别孩子在石阶上耽误一些时间,明在等待的时候,也会揭开橡皮膏的贴纸,将其粘在指甲上做好准备。根本没有休息时间。脚上有伤的女孩子们的队列(略微年幼一些的男孩子们也来了)总也不见缩短。 第一批接受治疗的几个年岁稍大一些的女孩子,在明进行治疗的草席旁,用从附近林子里收集来的枯枝燃起了篝火。 在山涧里清洗过的脚走上石阶时要用布擦拭干净,这些擦脚布和治疗时使用的那些布块儿被这几个姑娘集中起来,她们将其放在河水里搓洗干净后,便放在篝火周围用树枝搭起的架上晾干。 为了不使年龄太小的孩子发生危险,也有人把河水汲到木桶里,帮助幼童们把脚清洗干净。那些年龄稍大的女孩子们各自都在帮着工作。 听阿纱姑妈说,在护士工作中最为重要的,是在为那些非常痛苦的人进行治疗(即便内心里因此而感到震惊或难受)时,也要做出一副早已习惯了的神态。明此时正努力做到这一点。 真木从广场的角落搬来一个充作椅子的低矮木桩,在那木桩上坐了下来。每当消毒药瓶喷完药剂后,他便将新药瓶递过去,接着从木桩上站起身来,把用完了药剂的塑料药瓶踏扁后,再套上瓶盖,顺序放入波纹纸箱里。这种对垃圾进行分类处理的方法,是他在护理学校操作所学习时掌握的。 没有这种工作的时候,真木便在一旁热心地观察治疗过程,一看到大拇趾和二拇趾之间裂开大口子的脚,便会"啊——"地大叫出声。那些经过治疗的小女孩远远地围绕篝火打量着真木,并模仿真木惊叫的声音,也发出"啊——"的叫声。 随着时间的流逝,小女孩们渐渐活跃起来,她们好像谁都有一只石笛,这时便从围裙背面取出来,用手遮掩着放在口边,"琵"地吹响了一声。 真木抬起脸来,往发出音响的地方看去,另一位女孩子却又"琵"地吹响了。于是,每当隔上一会儿笛子被吹响时,真木就不再抬起脸来,只向吹响笛子的那女孩儿方位伸出一只手指。 即或若干人一起吹响,具有绝对音感的真木分清音响的高低后,便用手指指向发出音响的各个方位,而且丝毫不错。女孩子们随即熟悉了游戏的规律,而且试图战胜真木。 10 在明和真木为孩子们治疗脚伤期间,朔又在干什么呢?原来,他随着铭助前往上游方向巡视去了。在明的工作顺利进行之时,先前一直往来照看着的铭助便邀请朔一同前往。 铭助轻盈地穿行于搭建在整条大道上的席顶窝棚之间,临时寄身于其中的那些成年男人和女人、上了年岁的老人以及孩子们,全都站立在窝棚周围,全然不向铭助和朔他们看上一眼,看样子,人们只在考虑自己的事情。 绵延于道路两侧的那些并不宽敞的人家全都敞开大门,红彤彤的火苗在阴暗的土间①里跳动着。有时,可以在升腾缭绕的蒸汽中,看见正劳作着的女人。 "让她们做'赈灾饭'的准备吧。"铭助说明道,"俺们村子里呀,没有多余粮食呐。所以呀,到昨天为止,俺们一直在仓库里找、到山上收集做'赈灾饭'的粮食呐。" 再往上游走去,便看见一座架在河面上的大桥,上面用木料造了扶手。在河对岸,有一个从树林中砍伐、清理出来的广场,还有一座像是仓库的建筑物。"逃散"人群所搭建的席顶窝棚,从桥面一直延续到广场上。 铭助和朔从窝棚以及站立于其间的人群中间的狭隘空隙穿行而过,径直过了桥。 刚一走进那座高大的建筑物,就看见光线暗淡的右侧堆满麻袋,从中散发出的强烈气味,把鼻孔刺激得痒痒的。在左侧那个细长的土间对面,是铺着草席的房间,从后面的采光隔扇透入一些光亮。一些老人整齐地围坐一圈,和服外面套着短褂,下身则穿和服裤裙,头上挽着发髻。 "那是长老们在议事呐。"铭助说。 然后,他转向正看着这边的长老们,像是述说司空见惯的事情一般介绍朔: "他就是昨天说过的'三人童子'中的一人!传说中说,峡谷里的人困难的时候,'童子'会从林子里下山到这里来,现在真的实现了! "另外两个'童子',在照顾脚上受伤的那些孩子。俺们、打算和这些'童子'一起干…… "在长老发布命令之前,就在黄栌树果实的麻袋旁等着!" 来这里时,在路上遇上的"逃散"人群,从不曾向铭助和自己看上一眼,可朔现在发现,长老们虽说在打量身着粗呢上衣、脚穿胶底旅行鞋的自己,却也丝毫不见他们露出惊奇的神色,这让朔感到不可思议。 朔和铭助在堆积麻袋的低矮垫板上找到一处地方,两人紧挨着坐下后,铭助对朔说道: "此前,俺们经常说些怪异之事,长老们或许以为俺们'又来了',认为是俺们特意把你装扮成这个奇怪模样哪。" 第七章 铭助君的作用 1 "堆在这里的麻袋里的,装的都是黄栌树的果实哪。"铭助说道,"山枫呀樱树的树叶也很好看,不过,俺们觉得最红的还要数黄栌树吧。 "你注意一下吧,在秋末,把结有果子的树枝折下来,铺在广场上,很多人都来敲打,把果实集中起来哪。 "因为哪,可以把装着黄栌树果实的麻袋交给藩府,用来取代租粮哪,所以呀,在稻米歉收的年份,说是这个村子里就靠这个过日子哪。" "黄栌树的果实……用来做什么?" "做蜡烛里面腊的原料哪。俺们在想呀,这个村子里呀,将来也会渐渐做出蜡来的。" 只比自己略微大一点儿的铭助具有如此实用的知识和计划,朔觉得非常佩服。 这时,侦察兵赶回来了。此人一定是"不下树之人"的同伙儿。铭助被叫到了长老们的身边,广场上"逃散"那些人的代表也加入进去,于是,会议便开始了。从那边传来的语速极快的交谈虽然清晰可闻,朔却一点儿也听不明白。尽管如此,还是能够看出发生了很严重的事态。 铭助回到这边来告诉朔: "你们呀,请撤退到岩鼻那边去。藩府的军队虽然还在远方,可拥有三十人的快枪队,已经沿着山道接近这里了。" 快枪队!朔已经不去顾忌路上人们的注意,一路跑到医疗站传达铭助的情报。 "可是治疗还没结束呀。"明说道。 "'三人组'的'安全'不也很重要吗?就在这条河不远处的下游,听说正在修筑防御快枪队的阵地……工事。" 听了朔所说的内容后,真木从充作椅子的松树木桩上站起身来。尽管如此,明仍然继续为一个接一个地来到面前并把脚搁放在木板上的孩子进行治疗。 朔开始焦急地催促起来,明终于下了决心,决定对那几个年岁稍大的女孩子交代一番。 那三个女孩子已经可以称之为姑娘了,她们是第一批向明伸出脚板来的人。然后,她们或是照顾队列里的孩子们,或是用在篝火上烤干的布块儿帮着换下打湿了的擦脚布。 明将身边的消毒药和橡皮膏交给那三个姑娘,诚挚地对她们说: "请你们继续做下去。我和哥哥弟弟,现在必须离开这里。" 三个姑娘的头发从后面束起来,她们将脑袋靠在一起,用明听不懂的话语商量着。然后,其中两人接过了消毒药水瓶和纸箱。朔则让另一个人看着真木收集空瓶的波纹纸箱,一面做着示范动作一面对她说道: "你们使用过的空瓶,请装在别的纸箱里,然后挖一个坑给埋了。" 三人都用力点着头。明的内心充满感伤之情,与抱着打算自己掩埋的盒子的朔一同走向连香树下,真木正在那里等待着自己和朔。回首望去,姑娘们已经开始为排着队的孩子们进行治疗了。 那些用笛子与真木玩耍的小女孩们,聚集成一团紧跟在后面。明想到,在自己面前跳跃着的小女孩们,是想让自己看见她们已经能够毫无痛苦地行走了。 道路离开峡谷,变成了上山的狭隘坡道。女孩子们在这里追上真木,把各自拿着的东西塞入真木那短外套的大口袋里。当真木对她们说着什么时,女孩子们却发出羞怯的笑声逃离开去。 2 对于真木来说,在上坡道行走好像还是有些艰难,"三人组"因此而花费了一些时间才回到岩鼻那里。在路上,无论对真木还是对朔,明都不发一语。 地上堆积着新近落下的石榴树黄色叶片,或许是出于疲惫,三人默默地在这背阴处软软的落叶堆上坐了下来。明在想,不知道那三个姑娘以及其他小女孩今后的命运将会如何,可自己和哥哥以及弟弟却在"安全"地避难。 听到急急跑来报信的朔的通知后,自己立即焦急起来,首先想到要将真木藏匿到安全处所,因为,他一定非常厌恶快枪发出的巨大声响。 "你认为什么时候可以再度进行消毒治疗?"明向朔问道。 "什么?在快枪队和'逃散'的人们之间,战争已经开始了!"朔反驳道,继而像是不想让真木担心似的,用更为冷静的语调继续说道: "不过呀,快枪队也一定在小心翼翼地前进,所以他们到达峡谷里恐怕还需要一些时间。峡谷里的长老们呀,计划让'逃散'的那些人匆匆吃了'赈灾饭'后,在快枪队赶到之前就开始翻越山岭。" "女孩儿们怎么办?" "在这种场合呀,该不是首先让妇女、老人和孩子们最先出发吧?" "可那些那女孩儿们现在却不能立即出发呀!她们的状况远比我想象的更为糟糕!" 明像是在高声喊叫。然后,她闭上嘴,低头看着自己两手用力搓揉着手指,根本无法停止下来。 "我要回到医疗站去,找人去把铭助君叫来,请他停止转移孩子们。" 明一面说着一面站起身来,她觉察到此时的自己已经不同于寻常。此前每当这种时候,大多是抗议父亲对母亲绘制插图的要求太苛刻,有时她也会将自己的脑袋往家具上撞去。 "好吧,如果这样的话,那我就去一趟吧。"朔绷着如同紧握着的拳头一般的面部说道,"真木,你不要离开明儿的身边……假如我一直不回来的话,你就要说那句话:喂,'三人组'回去!即便在这种场合变成了两人组。那么,我'暂且'就去了。" 3 往下坡道看去,只见朔以惊人的速度向山下跑去,或许在越野识途竞赛中,他就是这样奔跑的吧。明认为,朔本人也在为那些女孩子们的脚伤而担心呢。 冷静下来后,明回到真木身边坐下,从连身洋装的小口袋里取出板状巧克力,掰成三份,和真木吃起来。两人都将自己的那份巧克力吃完后,真木直盯盯地看着放在明膝头上的那一份。于是明便说道: "这一份要等朔儿回来后再吃。" "他该不会正在那里吃"赈灾饭"吧?"真木说。 明把属于朔的那份巧克力掰成两半,将其中一份递向真木,可真木并没有接受。一定是真木为了给明提神,想要说些有趣的话语(他觉得从朔那儿听来的'赈灾饭'这句话很有趣),便注视着剩下的那份巧克力,从它说了起来。 4 朔首先去了生长着连香树的广场。在广场上,明嘱托的那三个姑娘还在为人们脚上的伤口消毒治疗。明进行治疗时不曾见到的大婶和老奶奶们也出现在了队列里。 看见朔以后,姑娘中的一人便将波纹纸箱中积存着的那些使用过的、附有喷嘴的药瓶送过来让朔查看。此人正是先前嘱咐其掩埋用空了的消毒药瓶的姑娘。朔对她说了寻找铭助的事以后,不仅这位姑娘,竟有十个人主动接受了领路的任务。大家将朔围拥在中间,沿着河边的大道往前走去。 朔意识到身着粗呢上衣、脚穿胶底旅行鞋的自己并没有和铭助走在一起,而是正混杂于"逃散"的人群之中。她们这么做是在保护着衣着怪异的朔。 先前朔和铭助路过时曾经覆盖了大道的席顶窝棚,此时已经全部清理完毕,路上站立着或携带行李或背负婴儿的妇女和孩子们,另有一些孩子正捧着碗吃着什么。 来到桥头,只见桥上挤满了男人,人群从桥上一直延续到建有仓库的那个广场。带路的几个姑娘原本想领着朔穿行过去,最终还是改变想法,从桥头那条小道往下面的河滩走去。余下的孩子们则前往仓库寻找铭助的下落,她们让朔在可以环视河面的白色岩石上坐了下来。 5 铭助在左右两侧两个年轻人的陪护下走了过来。朔记得曾在搭建医疗站的人群中曾见过这两个小伙子。铭助把他们留在不远处的那些女孩子身边,只身一人向朔坐着的岩石走来。 铭助显现出疲惫的神情,看上去不是此前那位既精神又快乐的少年,而是一个满脸不高兴的成年人。他带着这副表情开口向朔问道: "怎么还没回到岩鼻去呀?战斗大概马上就要开始了……" "我们三人已经回到岩鼻去了。可是,姐姐说孩子们无法用那伤脚攀爬山路……说是想让铭助君知道,于是我就下山来了。" 铭助的面庞眼看着就涨红起来,眼睛也好,上翘的鼻头也好,大嘴巴也好,都在积聚着力气,似乎要对朔全力发作出来。随即,铭助以朔难以追赶的极快语速说了起来,像是要把浮现在头脑里的一切全都讲出来。 最初听明白的话语,是铭助使用了朔也曾听说过的比喻"谁去为猫儿挂上铃铛"。 朔觉得,现在正沿着林中道路赶过来的藩府的快枪队就是那只猫儿。 千人之多的"逃散"人群,当然可以干掉三十来人的快枪队。话虽如此,对方也会用快枪进行射击,将有很多人会因此而被射杀吧。现在的问题是,选择哪些人去承担这种危险的、坚守在工事里与快枪队对峙的任务。 为了解决这个困难的问题,仓库里的会议还在持续着…… 在这个过程中,铭助似乎也注意到了朔在倾听时痛心的模样,便停止说话,转而眺望流淌着的河水。 再度将视线转回到朔的身上来时,铭助已经换成与真木和明说话时的语气。 "就是这么一回事吧。俺们呀,觉得这样下去可不行呀。因此,在考虑其他方法呢…… "可就是说出来,估计长老们也不会赞成,在这种情况下,俺们有时就不说了。 "现在细想起来呀,假如用俺们的想法,你家大姐或许会同意的。俺们想这么干干看。" 此时,铭助已恢复了那种专注而生动的表情。接着,他开始叙说自己的计划: "过上一阵子,俺们独自一人呀……把那里的几个人也带上吧(这时,朔才意识到铭助所说的俺们,其实就是我的意思),下山到下游那边去呢。因为,俺们知道快枪队前来这里的道路。 "假如遇上快枪队,就告诉那队长,继续往山上去,就会发生战斗吧。在峡谷的山口已经修好了阵地,上面的森林里也藏了很多人,会把石头扔下来吧…… "这可不是谎话,是俺们现在正准备的事情呢。俺们从来不说谎话,说谎是偷盗的开始哪! "然后,就带领他们到可以渡河的浅滩,一同前往对岸翻山的道路。抢先赶到高处,快枪队不就能构筑阵地了吗?'逃散'的人群沿着那条险路上山来的时候,就会受到来自高处的狙击哪。 "那么,快枪队因此就可以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了吗?那倒也不是呢。'逃散'的人有上千人之多,快枪队总不能带着上千发子弹到这里来吧。 "明白了这一点,双方大概就要开始考虑休战之事了吧。 "由于被快枪队占了先,就停止继续'逃散',请快枪队的队长代向藩府的大老爷请求宽恕。说不定就会开始这种谈判了! "可现在,双方在没进行任何谈判的情况下,就准备开始战斗呐!" 朔意识到,铭助的这番考虑,已经是自己难以企及的、非常复杂的计划了。能够想出这样一种计划并准备亲自实施的人,该具有怎样的智慧和勇气啊?! 遇上快枪队的时候,或许会被射杀而死。与此同时,还有可能被"逃散"的人们指责为叛徒。可铭助为什么能够毫不畏惧地去实施这个计划呢? 在与朔谈话的时候,铭助早已下了决心,准备随即就前往下游地区,并将插在腰间的刀扔在了岩石旁边。 朔取出了自己非常珍爱的瑞士产折叠小刀。较之于原理,这柄构造复杂的小刀更有可能在技术上使得这个时代的科学产生混乱,然而朔还是将小刀递给了铭助。 6 接着,朔对铭助说道: "回到岩鼻后,我就告诉姐姐,孩子们不用再翻山越岭了。" "假如一切顺利,那就好了。"铭助显露出久已不见的淘气孩子的笑脸,他说道,"不论能不能做到,估计往后俺们会很忙,可能见不上你们了,向你问一件事吧。 "你们为什么要在这个时间来到这个场所呢?" 于是,朔叙说了奶奶描绘的那幅表现峡谷内重大事件的绘画。在诸多画作里,真木最喜欢铭助领着柴犬站在岩鼻的那幅画。而且,他还想到要去见见那条狗(在真木来说,它叫'腊肉')…… 就这样说开头后,朔一口气说出了真木的残疾和那个传说,说是只要在"千年老柯树"的树洞里沉入梦境,就能从自己生活的时代来到希望到达的场所,并且见到希望看到的事物。 "'千年老柯树'的传说,俺们也听说过,还去看过有树洞的树。狗也在那里发现了那棵大树呢。俺们虽说不知道你们是距现今多么遥远的未来时代的人,可那一段时间间隔却被你们称作千年哪。" "你所看到的那棵'千年老柯树',树身从中间处折断了吗?据说那是被雷电打断了的。" "并没有折断呀。不过,这种事情也可能吧。往后还要经过很长时间呢……" 铭助从坐着的那块岩石上猛然站起身来,他这样说道: "要是能更深入谈下去就好了……与你家大姐和大哥也是如此。俺们呀,已经没有那个空闲喽!" 7 看到朔上山回到岩鼻来,明和真木都高兴得涨红了面庞。朔知道,明不仅在担心那些必须带着脚伤翻越山岭的孩子们,也在担心着自己。 真木为弟弟平安归来而感到的喜悦也是由衷的。除此之外,还有一个让他感到喜悦的因素,那就是朔把"腊肉"也给带来了! 铭助因为有一些需要立即着手处理的工作,便为将要独自返回岩鼻的朔而担心。 "俺们已经派出了侦察兵,估计快枪队也在队伍前面安排了侦察兵。假如走从连香树那里上山的道路,在山下就能看见吧。 "还有一条从上游绕往岩鼻的道路,俺们让狗为你领路。俺们只要一吹口哨,它就立刻会过河到这里来呢。" 铭助把手指衔在口中,发出让朔为之吃惊的巨大哨音。 "你家大哥如果想把这条狗带走,那就带走好了。能把那么多药堆在一起带过来,回去时带上一条狗,不也很容易吗! "……过来,狗!去领路。'腊肉'!去山上岩鼻那里有人的地方!" 8 朔追赶着狗儿,一面沿着陌生的道路往上攀去,一面侧耳倾听山下的动静。只要没有听到快枪的枪声,就表示事态还没有发生恶变。 朔告诉明,从山下来到岩鼻处大约用了一个小时,在此期间,铭助的计划肯定得到了实施,孩子们不用再翻山越岭了。 明很想向朔了解铭助说过的那些内容,尽管如此,朔还是没有说出铭助表示可以把"腊肉"带走之事。 就像平日里那样,真木一面做着其他事情,同时隔着一段距离旁听朔和明的谈话。现在,他正坐在以漂亮的姿势站立着的"腊肉"身边,抚摸着犹如燃烧般的红褐色脊背。 真木触摸着就像夏天一样温暖,像马的身体一样柔软的"腊肉"。 朔在回想自己返回岩鼻时,明和真木因高兴而涨红了面庞的情景。倘若照实转告铭助所说的那些话语,真木一定会因此而越发慢面红光吧。 不过,"三人组"把"腊肉"带回到我们自己的时间和空间以后,铭助就只能独自面对业已开始的艰难工作,连狗儿也不在了…… 在如此思考着的朔的身旁,明做了一个深深的呼吸。朔觉察到,明正在考虑重要的事情,而且,她就要将其说出来了。 也是因为朔的头脑思考速度太快,习惯急于将思考的问题说出来,父亲因此告诉他,对于重大问题或感觉到的危险,在说出来之前,先做一个深呼吸,如果深呼吸过后仍然想要说出来,那就不妨说出来。先前的深呼吸,也可以为将要说出的话语增加力量…… 尽管实际情况与朔并不相同,可一贯谨言慎行的明在一旁听了这话后,便也将其作为了自己的习惯。 "如果脚上有伤的孩子们不用再翻山越岭的话,我当然会很高兴。"明说道,"不过,数以千计的人们'逃散'到了这里,不也有着自己的目的吗?" "我也曾就此事询问过铭助,对中止'逃散'是否真的合适表示了疑惑…… "铭助是这样答复的:假如生活确实非常艰难,就一定会在几年后再度举事。或者选择'逃散',或者选择备好武器进行战斗的'暴动'。 "那时候呀,俺们年岁也稍微大了一些,可以更好地发挥作用呢……" "这两天里,我考虑了很多次,铭助君的年岁和我相仿,却已经那么'老练'!"明说道。 "……不过,情况也不尽相同。"朔说,"大家都很累了,这就回去吧?" 明沉默不语,真木也是如此。因此,朔也只能和那两人一样,在沉默中等待。 不一会儿,就像最初来到这里时听到的那样,传来一阵海啸般的轰然声响。侧耳倾听的真木说道: "在这声音中,有孩子们的笑声。" 在"腊肉"的引领下,朔一直跑到刚才上山的道路上林木稀疏的拐角处,明和真木也随后跟来。 从这里往下面看去,堆积着黄栌果实的那座仓库清晰可见。头戴圆锥型黑帽、肩扛快枪的武士们,在仓库前排成一列横队。 从广场周围直至桥面、甚至河滩上都站满了人,唯有广场中央隔出一块空地,村里的长老和"逃散"人群的代表,与头戴同样圆锥形、但颜色却是金色的帽子,坎肩高耸、威风凛凛的武士正面对面地进行谈判。 "铭助君在做着类似翻译的工作。"明说,"谈判如果顺利的话,就会出现奶奶那幅画上的宴会场面。" 真木在"腊肉"的肩头拍打了一下,那狗儿便从渐渐阴暗下来的树丛中往山下跑去。目送它远去后,真木回身说道: "喂,'三人组'回去喽!" 在身体漂浮而起的感觉中,明觉得真木也"老练"起来了。 第八章 石斑鱼形石笛 1 回家之后的三天里,明一直没能起床。从柯树的树洞里往山下"森林之家"而来的路上,也是请鼯叔叔背下来的。 在那三天里,只要清醒着,明就一直在思考"有生以来第一次遇见的、实在不可思议的事情"。竟然前往一百二十年以前的世界,并在那个世界里邂逅了生气勃勃的孩子们(铭助君也是一副生动的孩子面孔)。 "尽管如此,更加不可思议的,"明在想,"是现在又回到了这一侧的世界……" 阿纱姑妈取代了什么也做不了的明,把饭菜做好后再送过来。朔把自己和真木的两份饭菜在餐厅的餐桌上放好,然后把另一份送往二楼的明那里。 把在那个世界了解到的大致情况向阿纱姑妈和鼯叔叔汇而报之的,也是朔。 第二天,朔郑重其事地守护着从床上坐起身来(缓慢地、一点儿一点儿地)进餐的明,同时说道: "那些人呀,说是要耐心等待'三人组'能够说出那边的情况来。他们表示,相信我们去过那边。而我呢,也打算详细而准确把这一切都说出来,因此,现在正做着笔记。" 第三天傍晚时分,明下楼来到起居室,真木便让她观看鱼形石笛,这些石笛放置在起居室窗边用各种石笛堆成的两个小山之上。 "从医疗站撤退时,那些小女孩追赶上来,把藏在手心里的东西塞到了真木的口袋里。就是这样得到的吧?" "音程顺序准确无误的,只有很少一部分。" 绝对具有音感的真木,把用铅笔在石鱼脊背上标注了记号的石笛,归置到那堆体积稍小的山上。 "有降半音的si,还有re、mi、fa和高半音的fa等等。这个小石笛,上面的re……真木,你也像孩子们那样吹一吹吧。" 真木将被明弄得绫乱不堪的石笛重新排列过后,在每一个石笛上只吹一个音,从而将旋律连接起来。 这是真木从保育学校初中部毕业时作的曲子,父亲还曾为这个曲子填了词。 "什么?峡谷里早在一百二十年以前就在唱《毕业》这歌了!" 朔大声地这么说了之后,随即便觉察到自己上了一个大当。 "这是打算为明儿吹出自己创作的曲子,才找出合适的音程并连接起来的吧……" 回到这个世界之后,明第一次发出了笑声。真木也是一副得意神气,唯有朔露出无可奈何的苦笑。 2 第二天,明和真木陪同朔外出调查,以便弄清那个世界所发生的事情。根据朔的指南针判断,顺着由"森林之家"通往树丛中的那条道路上行,将会与通往北边的上行林道交汇。再从那里横穿而过并走上古道,便可以径直前往"千年老柯树"了。可是,今天却要从林道往西下行而去,那里通向已经铺上柏油的宽敞国道。 从森林中流到那里的河水,两岸现今已被人们用水泥加固,在距国道很远的地方钻入地下。 尽管如此,那株巨大的连香树却是建有医疗站的广场上的标记。朔在请鼯叔叔复印的本地地图上标注出了连香树的位置。 钻入道路之下的那条河,经由陶管从国道另一侧低矮了许多的地方流入另一条河流,后者的河岸则早已成为高高的堤防。 "我们在那一侧见过的河岸上生长着绵延不断的低矮竹丛,非常漂亮,可眼前……"明说道。 "不过,我也曾问过铭助,说是如果连续下雨的话呀,河岸上的道路就会坍塌而无法通行。"朔说道。 "三人组"向上游方向走去。 "就在下面那座占据很大一部分河面、四处铺展开来的岩石群上呀,人们在那里搭了长长的木板,用作'逃散'那些人的厕所。"朔说,"我对鼯叔叔说了这事,他就告诉我,听说很久很久以前,人们曾在河面上搭建厕所,于是就有了河厕这个词汇。鼯叔叔还告诉我另一种说法,说是古代的人们很珍惜肥料,不会让河水将其白白冲走。" 曾经安装木质栏杆的那座桥所在的地方,就是"三人组"也曾走过的水泥桥梁。而对岸堆积着黄栌果实的仓库所在的广场,现在则被一直开辟到高处,成了一所中学。 在运动场的边缘与树丛相接的地方,建有一座讲堂,从中传出练习吹奏乐的音响。由于真木在侧耳倾听,明和朔便也停下脚步,在那里等了一会儿。 3 该是返回与河流平行的国道去的时间了,明问起了一直挂念着的问题: "我们去往那个世界时,最先到达的地方就是岩鼻吧?无论铭助君还是'腊肉',都是在那里遇上的。而且,下山去了峡谷以后,不也还是先回到岩鼻处,再考虑其后事情的吗?可今天为什么不调查那座岩鼻呢?" "因为岩鼻已经不存在了。"朔生气似的说道。 "你是说、已经不存在了……那么实实在在的场所?" "假如现在还存在的话,无论在峡谷的任何地方,抬头不就能看到了吗? "我原本首先要在地图上标注出岩鼻的位置,因此,昨天就从'森林之家'往峡谷那边去探险了,还从河边的大道上抬头寻找了一番。 "然而,无论如何也看不到那座岩鼻,于是我就去问了阿纱姑妈。 "姑妈是这么回答我的:'朔儿,在驶入峡谷的车子里,你不是说了吗,啊!山崩了!那里就是岩鼻原先的所在地。' "能看得见对面吧?听说把岩鼻上的大块儿岩石炸下来后,便开进来很多辆大型卡车,把那些岩石全都运了出去。那些岩石都是质地非常好的石头,能卖很高的价钱呢。现在不正是建筑高xdx潮吗? "阿纱姑妈也说,孩童时代前往岩鼻处游玩时,会从岩石间挑选风化为鱼形的石块儿,再挖出孔来做成笛子……这就是石斑鱼形石笛了。" "假如呀,铭助君从他们那一侧进入柯树的树洞,不就可以来到我们这一侧了吗?如果他知道岩鼻在未来将会消失的话,会作如何感想呢?" "一定会非常失望!我不是说过吗,如果乘坐时间装置前往以前的时代,却不能收拾长大后注定会成为恶人的孩子,那就'无意义'了。为说这话,还惹得真木生了气。 "假如前往未来,发现自己的土地比现在更加糟糕的话,时间装置就比'无意义'更加糟糕了。" 朔和明都陷入沉默之中,等到他们的交谈告一段落后,真木在一旁小心地问道: "铭助来时,会把'腊肉'也给带来的吧?" 4 在生长着连香树的林道入口处,此前曾遇见过的那些中学生正聚集在那里。 "大家好!"真木招呼道。 中学生们并没有回应真木的招呼,反而哄的一声笑了起来。 "三人组"从国道刚走下去,与真木年龄相仿的少年便挡住了去路。明只觉得这个高中生与某人相似,却没有时间往深处想。 少年操着大人般的强硬口气质问道: "你们,在柯树的树洞里干什么呢?" 朔往前走到远比自己高大的对手面前,在回答对方的问题之前,先做了一个深呼吸。朔并不打算支吾、打岔,他在考虑如何叙说那难以说明的问题。明认为,少年也是在认真地等候着回答。 然而,挤成一团的中学生里有一个看似机敏的孩子却在一旁搅局道: "你和你家大姐在干什么?你家大哥和大姐在干什么?" 那群中学生一齐大笑起来。与朔对峙的少年向那边转过身去,作出制止的姿势。少年转回身来时,朔的面孔早已如同握紧的拳头一般面色发青。少年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朔揍了那少年,少年随即回击了朔,同时发出比朔动手时更大的声响。朔刚低下脑袋,便顶在少年胸前往前推去。少年踉跄着后退,随后站住脚跟,与朔相峙在一起。扭打成一团后,这两人你推我搡,朔刚一倒下,对方便将高大的身躯骑压在朔的身上,用双手摁住他的脑袋。 朔试图用空下来的右手击打少年的面部,由于少年将面部低埋在自己的两臂之间,朔的拳头便只是从少年的头上一掠而过。 被摁住头部的朔像是透不上气来,现在,他张开自己的右手,在地面上摸索着。真木便蹲下身子,将原本装在口袋里的石笛递了过去。于是,朔就用这石笛砸向少年的脑袋。 少年的双手离开朔的脑袋,抚摸着自己的头部,一看到手上沾染的血污,便从朔的身体左侧横向翻滚下来。他用双手抱着脑袋,如同大虾一般躬身静静地躺在地上。 真木把朔拉了起来,就像儿时两人常有的那样,用自己的手臂揽住朔仍握着石笛并垂挂着胳膊的肩头,迅即地走开去。 5 隔着肩头,朔瞥了一眼紧跟在真木和自己身后的明。尽管并不喜欢,朔仍有另一个经常使用的词汇,那就是"惨痛"。现在,他正是这样一副神情。 明知道,这是因为他用石头把别的孩子给打坏了。虽说明也觉得朔很可怜,可对于用石头砸破别人脑袋这事情本身还是感到厌恶。 林道离开峡谷中的河流,往杉林之中上延而去。走到某一高度时,传来了中学生们相互争吵的声音。 朔的肩头猛然一震,随即停下了脚步,转身向来路望去,目光中流露出一种可怕的神色。此时,他仍然握着那块沾染血污的石头。 明挽起真木的臂膀,想要往坡上走去,却被哥哥用力甩了开来,于是她便噔噔噔地独自走开了。明在想,较之于会见朋友和参加兴趣小组的活动,一直以来,自己更在意与真木共处的时间。如此看来,这也真是"无意义"了。 6 中学生们并没有追赶而来,"三人组"一同回到了"森林之家"。话虽如此,三人却都像是各自活动,彼此连话也不说。 朔独自走进弟兄俩的寝室,真木仍停留在客厅,凭依在面向青冈栎树丛的那面窗子旁。明则坐在餐厅的餐桌旁,将两只臂肘支在桌面上。 过了一会儿,明走到真木身边站住: "没有FM的调频音乐节目吗?可以播放CD光盘呀。" 可真木却看也不看CD播放器一眼,他开口说道: "朔儿战斗了!" "用石头打架很不好。" "我也参加战斗了。"真木反抗道。 明没有勇气独自前往二楼自己的寝室,她觉得楼下一旦只剩下真木和朔这两人,可怕的事情就有可能继续发生。明在想,所谓束手无策,也就是像现在这样吧。 朔现在大概正在苦恼,为了对自己所干下的事情负责,而必须做点儿什么吧。然而,却由于没有任何妥当的方法,而觉得这个世界以及自己的前途全都一片黑暗吧…… 7 就在这时,倒是真木走过来,把自己发现的窗外情况告诉了明(就像与父亲来到"森林之家",发现"腊肉"时那样)。往窗外看去,只见站立在青冈栎树丛下的,正是从脑袋直至下颚都被用绷带包扎起来的少年。 明飞快跑到朔的寝室,向面朝里躺在上铺的朔喊道:"那个孩子复仇来了!"在苦恼,为了对自己所干下的事情负责,接着她又说道:"把玄关①的大门锁上,然后躲起来!" "那种事我可不干。"朔回答后便蓦然下了床。 真木两手托着若干石笛,来到正在玄关系扣帆布鞋鞋带的朔身旁,蹲下身子问道: "要哪一个?" "哪一个都不要!"朔用力地说道,然后拉下毛衣的领口,对真木显露出紫黑色伤痕,接着解释道: "刚才呀,是透不上气来,多亏了真木你的帮助,可现在已经不需要了。" 明走向急急回到窗边的真木身边,看到朔正走近那位少年。较之于朔,少年整整高出一个包裹着绷带的脑袋。虽说听不到说话的声音,可两人显然正在商议。 这时,少年向后方举起手来,随即从通往林道的小路上跑来一个小个子少年。 明生气地想,二对一的战斗就要开始了。然而,三人却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说话。不一会儿,那两位少年向朔伸过手来握了握,便退回青冈栎树丛中去了。 来到客厅的朔满脸通红: "我打伤的那个人,说是叫阿新,在松山的一所私立高中就学。听说请阿纱姑妈做了应急治疗。'总之',说是要去红十字医院进行检查…… "另一人是阿卡,原本他想要逗大伙儿开心的,却说出了那样的话,一直在后悔。" "朔儿也道歉了吧?"明问道,"你们并没有像我那样束手无策,还找到了解决问题的方法,真了不起!" 8 翌日清晨,尽管已经没有必要再往这里送饭,阿纱姑妈还是过来看看情况。她刚来就告诉朔,阿新那负伤的脑袋恢复良好。 "不过呀,朔儿,暴力呀,无论大小,都是人们所能做出的最糟糕的事情。当然,遭受暴力伤害会感到很痛苦,可用暴力伤害别人,不也会感到痛苦吗? "对了,孩子们之间都已经说好了,可由于学校正在放暑假,说是母亲们要在公民馆里召开协商会,也要求我和鼯叔叔过去。 "明儿,一起去吗? "当地女人们的脾性,你多少也知道一些吧?如果有人提出'加害者的家属是怎么考虑的?'之类的问题,你作为'三人组'中的一员,也可以进行回答……" "朔儿和我进行了战斗。"真木再度说道。 9 阿新是唯一的高中生,因而在伙伴里面非常显眼。他的母亲从宽大的肩头伸出长长的脖颈说话的模样,在人群中也同样引人注目。 "我已经知道了,这次出的事儿,在阿纱的关照下,目前没有异常。我家阿新说了,自己和同伴们也有不对的地方。卡儿他妈,这么说行吗? "不过,出了这样的事情,不也应该考虑一下根本原因吗? "现在,由于电视的缘故,我们当地的孩子,不可能因为对方是从大都市里来的孩子就感兴趣。 "话是这么说,可要是对方做出什么古怪之事,当地孩子还是会予以注意的。 "包括女孩子在内的三个孩子在林子深处的树洞里过夜,这难道只是普通之事吗? "与其说要去问他们在干什么,毋宁说,阿新对于像有的成年人那样有伤风化的事情羞于启齿。 "可是,尽管如此,如果没人去干那种事,也就不会有人去问那种事,更不会有人被问了后还恼羞成怒地打伤人吧。 "我认为呀,建议东京来的那几个孩子在树洞里睡觉的成年人,是最坏的人!他为什么要干这种事呢? "十年前,也发生过同样的事,还曾经因此遭到学校和村子里的批评。难道,那个人这次又干下了同样的事? "那人当时不是表示'事态发展至此,都是我的不好'并承担了责任吗?为什么这次又干了同样的事情?" 10 由于朔的事情(尤其是用石头伤人之事)未被提及,明稍微松了口气。不过,鼯叔叔因协助"三人组"而受到了责难却是事实。其他人又会怎么说呢? 在阿新的母亲说话期间,坐在她身旁的那人不停地点着头,无论她小巧的身材还是机敏的感觉,都与在青冈栎树丛中加入阿新与朔谈话的阿卡相似。但是,当阿新的母亲说完后,大家都沉默下来,没有人接着发言。 两位更为年轻的女性坐在远离母亲们的位置上,仿佛早就看透了这一切,其中怀抱婴儿的那位问道: "我要说的是与这件事没有直接关系的事,可以让我说一说吗?" "我觉得可以啊。"阿纱姑妈回答说。 那人把婴儿递给身旁的姑娘后,站起身来: "我是林子深处的人,今天到在峡谷诊所里当护士的妹妹这里来了。 "从妹妹那里听说,有一个与鼯老师有关的协商会,就一大早上路赶到这里来了。十年前,我和妹妹也曾在峡谷内租住房子,在这里上中学,而母亲则因病住在诊所里面。 "话说到这里,大家应该想起来了吧? "请求鼯老师允许在柯树的树洞里睡觉的,正是我们俩,而老师则用登山睡袋睡在了树洞外面。 "从第二天开始,无论在学校里还是走在沿河的大道上,都会被人们叫住,询问在柯树的树洞里遇见了什么。即使告诉对方'没有遇见到任何事情',可还是不能让大家伙儿相信,其他的孩子和大人只是一遍遍地问'为什么在深夜里到那树洞里去?' "渐渐地,我开始了沉默,即便在鼯老师被迫离开学校之际,我仍然沉默不语。从此以后,在直到今天的这十年里,我一直保持着沉默。 "这一次,鼯老师的事再度成为传闻,听妹妹说起有这么一个协商会。我决定不再保持沉默了。 "在教室里,告诉我们有关柯树树洞这一传说的,是鼯老师。听了这个传说后,我也希望像童子那样前往另一个世界。 "虽说是另一个世界,其实我当时想要去的地方,就是我们村子里分校的运动场。我想去确认从母亲那里听来的话,我想前往自己还没出生、战争还在持续的那段时间,想亲眼看看被带到村子里来的那些孩子们。 "鼯老师与我们相约,让我和妹妹去验证那个传说。在此之前,为了保证我们的安全,鼯老师对柯树树洞进行了探查,一直查看到洞内最高处,却被鼯鼠咬了手指头,后来不就因此而有了"鼯老师"这么一个外号了吗?" 由于从一旁传来"那可与眼前这事无关!"的喊叫声,刚才的话语中断了一下,随即又继续下去。 "鼯老师上去轰赶鼯鼠,为了让它回不来,还堵塞了树干上的洞穴,以便我和妹妹能够在柯树的树洞里睡觉。 "现在,从东京来这里过暑假的孩子们如果也想进行这个实验,那么,他们一定有这么做的理由。" 明像是在教室里一般举起了手,说道: "完全如此!" 11 协商会议结束之后,阿纱姑妈和鼯叔叔与阿新的母亲站着交谈起来,在此期间,明观看着贴在过道墙壁上的、孩子们画的图画,其中也有描绘铭助的图(他正站在暴动农民的最前面,虽然还没有长大成人,却显现出一种威严)。 "这时,怀抱婴儿的年轻母亲走了过来。 "谢谢!"明说道 "不用客气,该是我谢谢你。" 由正面看去,年轻母亲与那位圆脸庞、面颊上泛着红晕、从明那里接替了医疗站消毒工作的姑娘倒有几分相似。她想要说些什么,却又因为现在没有时间而露出打消念头的笑容。 明在想,此人十年前无法让同是孩子的伙伴以及那些大人们相信自己,从此便沉默不语,而且她一直在为保持沉默而痛苦不堪。 终于,今天她下决心说出了这一切。所谓"果敢",指的就是这种人…… 第九章 远离战争的森林深处 1 由鼯叔叔照看的"森林之家"后面有一间小独间,鼯叔叔就在他居住的小独间里开了一场午餐会。 朔受到业已成为朋友的阿新和卡儿的邀请,将一同对森林中的古道进行探险,明和真木也因此而得以参加。阿纱姑妈、还有在今天上午的协商会上发言的那位年轻母亲繁子也带着妹妹来了,小屋后面的阳台上因此到处都是人。 鼯叔叔忙于用炉灶烧烤比萨饼,在休息时间里,又说是香烟对繁子怀抱的婴儿有害,便坐在大栗树下的椅子上抽烟,旁听阳台上的谈话。 "繁子,你们在柯树的树洞里过夜时,做了什么样的梦呀?" 当阿纱姑妈这样问起时,繁子却沉默下来,不作回答。 明在想,这可真是一个习惯于沉默的人呀。 繁子的妹妹却在眼神里和嘴角处贯入了力量,想要鼓励繁子。 不一会儿,繁子近似仿佛似的静静叙说起来: "我和妹妹做了相同的梦。梦境与我们想要见到的景况完全一样,可睡醒之后,却无法用语言表述了。" 明回忆起,第一次乘坐"做梦人"的时间装置时,自己也是如此。 "从那以后,在不断思考的过程中,一点点儿开始清晰起来,比如,在雪地上,男孩子身穿用旧毛毯缝制的外套,比如还有狗,等等。 "……现在,我知道确实能够前往想去的地方和时间。" "把这些都回忆出来之后,告诉鼯叔叔了吗?" "再也没能见上被学校解雇了的老师……即便听说老师回到了这里,可总觉得自己做了对不起老师的事……这还是第一次对妹妹以外的人说起这一切。" 2 明对繁子这样说道: "我们'三人组'在进入柯树的树洞时,商量过希望什么时间前往、前往什么地方场。 "从奶奶那里,我们得到一些画,上面描绘着这块土地上曾发生过的事件……哥哥尤其喜欢其中一幅画,我们认为自己首先想去那里。" "去成了吗?" "去成了!在一百二十年前的、可以俯视峡谷的岩鼻上,哥哥遇见了非常希望见到的那条狗。" "铭助带着'腊肉'。"真木说道。 "我从分校转到这个中学来的时候,岩鼻还在呢。男同学在竹竿头上系好绳圈,就去那里套石榴。 "关于铭助的情况,鼯老师曾经说起过。那条狗的名字却没听说过……" "因为,那是我起的名字呀。"真木得意似的说道,大家都笑了起来。 接着,繁子又继续说道: "听鼯老师说起有关柯树的树洞这一传说时,我之所以非常想要去看看,是因为曾经听母亲说过的那些话。 "也就是母亲告诉我们的、战争快要结束时,在我们居住的地域内发生的事情……" 3 阿纱姑妈直盯盯地看着繁子,她问道: "你们的母亲,在我还是小学生的时候……战争时期叫作国民学校……应该是你们村分校的小学生吧。学校本部在森林东边的出口处,分校离我们村子比较近。那时,我是峡谷里的孩子,也曾听说森林深处那座村子里发生的事情。 "在战争结束那年的年初,你们的母亲和村里所有人一同离开了村子,是这件事吧?" "是的。" "鼯叔叔,你也知道这事吗?" "现在知道了……不过,十年前还没听说。因此,即便繁子对我说起想要去看什么,我也完全不懂。 "后来,我听说了那件事,就和本地的年轻人一起做了调查。" "如果要向明儿他们说明的话,那就是比'逃散'更接近于现时代所发生的事。是距今仅仅四十年以前的事情。就发生在从这里出发,需要往森林深处走上大约两个小时的地方。 "尽管如此,现在也没有多少人知道此事,大概是因为出事的那个村子里的大人们不想传扬出去吧。看样子,他们是希望尽早把这一切都给忘掉。 "不过,繁子的母亲却对孩子们照实说了。然后,繁子她们就想要前往事件的现场看一看。" 接着,阿纱姑妈对明和真木这样说道: "进入柯树树洞里的孩子,只要从内心真诚期盼去想去的地方,心愿就会得到满足…… "我呀,在这个传说中最喜欢的,就是这一点了。因为,从内心真诚期盼是非常重要的。 "孩子们也经常会既与成年人进行竞争,却又丝毫没有战胜成年人的必胜信心吧? "然而,如果能从内心真诚期盼的话,孩子们将会比成年人更为优秀。 "只要你们是孩子,就完全可以灵活运用这种能力!" 4 掩上烧烤比萨饼的炉灶锅盖后,鼯叔叔来到了阳台上。由于椅子数量不足,他将身子依靠在栗树长势正好合适的大树枝上,开口说道: "就想阿纱说的那样,我也认为,孩子们发自内心的真诚期盼,是有力量的呢。 "虽然我在教室里说了有关柯树树洞的传说,可我本人并不相信。不过,下课之后,繁子过来提出请求,说是想带上还是小学生的妹妹在柯树的树洞里睡上一觉。" 繁子和她的妹妹都点头表示肯定。 "我是这么考虑的:这些孩子从内心期盼前往另一个世界,我们不能说那样的事就绝对不可能…… "因此,当我离开学校之际,根本就没想到要去确认繁子她们是否遇见了想要看到的事物。 "往来行走于欧洲农村的那段时期,我经常想起来的,就是那些孩子从内心真诚期盼这事情本身…… "当听说真木独自住进柯树的树洞时,我就在想,那个传说竟然是真实的。 "这一次,我可要认真听取从另一侧回来的孩子们所作的报告。明儿,我就是这么想的。" 5 为了不被别人认为自己有意对他人的提问含糊其辞,明直视着鼯叔叔的眼睛回答道: "'三人组'究竟经历了什么样的事情,弟弟比我叙述得更详尽。朔儿已经开始在森林和峡谷里进行实地调查…… "我想请繁子姐妹俩说说她们进入柯树树洞里所做的梦。 "阿纱姑妈也好,鼯叔叔也好,都相信我们乘坐'做梦人'的时间装置去了一百二十年前的那个世界。不过,在前往'逃散'人群来到的峡谷时,对于我和弟弟而言,眼前所看到的并不是从内心希望遇见的事物。对于真木来说,他倒是希望遇上'腊肉'…… "在前往另一侧的时候,我一直觉得很害怕,想要回到这一侧来。在柯树的树洞里醒过来,觉察到已经回到现在的这里时,我真的非常高兴。 "不过,眼下无论是我还是弟弟……我想,真木也是如此……都想要进行新的旅行。因此,我想请繁子姐妹俩说说她们从内心期盼前往另一侧时的情景。" "我也想说说。"阿纱姑妈说,"而且呀,我知道的那些事情,或许可以补充繁子姐妹俩所说的内容。" 6 繁子开始了述说。在述说过程中,每当觉察到某处似乎不充分时,便闭上嘴看着妹妹,直到那些不够充分的地方得到妹妹的补充。 明在想,十年以来,这姐妹俩不曾对外人说起此事,只在彼此之间如此交流。 "我们那时还是小孩子,可是从更小的时候起,就知道村子里曾经发生过那件可怕的事。倒也不是听谁说的,无意中就知道了那事。终于有一天,我们要求母亲说说那事。 "那时,战争已经持续了很长时期。听说,就在那场战争将要结束的那一年(说是母亲们当时认为战争将会永远持续下去)的年初,有十多个孩子被从城市带到了森林深处的村子里。" 繁子的妹妹接着说道: "是'疏散'到村子里来的。大阪和神户遭到或是将要遭到空袭,一些人便被'疏散'到了农村。听说,人们把这叫作'疏散'。尤其是孩子们…… "不过,据说送到我们村里来的,都是干了坏事后被送进教养院的孩子。当时,就连同那所教养院,也一同疏散到我们村里来了。" "那些孩子刚来不久,村里的道路上便出现了死掉的老鼠呀鼹鼠什么的,连黄鼠狼的尸体都出现了。接下去,就是家畜……终于,听说连人也开始死亡了。 "说是疏散的孩子们带来了传染病,这个谣传很快就扩散开来。村子里当时又没有诊所,村里人也不知道那是什么传染病,便全部离开了村子,只留下疏散来的那些孩子。也算是给那些被送进教养院的孩子下了一道通告,告诉他们不可任意四处走动。 "村里只剩下那些孩子。可是,至于那些孩子是如何生活的,母亲却没有告诉我们。 "然后,母亲就生了病,于是,需要住进诊所的母亲以及我和妹妹,就搬迁到峡谷里来了。接着,就在教室里听到了那个古老的传说。 "我和妹妹商量之后,就去找了鼯老师,请求老师让我们去试试那柯树的树洞。 "那个事件,是战争结束那一年发生的,那时我还没有出生。不过,我觉得如果能够前往当年二月初的村子,那就太好了。 "我想亲眼看看,没有成年人帮助的那些孩子在陌生的村子里是如何生活的。我在内心怀着这样的希望,和妹妹就在柯树的树洞里睡着了,再度意识到周围的情况时,已经是在白雪皑皑的村子里了。" 7 "然而,我和妹妹所看到的景象,却是非常简单。"繁子说,"现在嘛,就连孩子也会用的那种一次性相机可以拍摄很多照片。我们小时候呀,就算远足旅行,自己拍下的照片也就那么一两张,其后会看着照片回忆当时的情景。我们在柯树的树洞里睡着后看到的景象,就和刚才所说的情景一样。 "森林也好,道路也好,房屋也好,全都因为大雪而一片洁白。十四五个孩子,就置身于这洁白世界之中。他们都是男孩子,身着相同样式的服装,在分校的运动场上围坐成一个圆圈。 "仔细看过去,孩子们各自都拎着一些小鸟,其中一个比其他孩子都要小的孩子,怀里抱着一只野鸡。那只野鸡红红的脸颊,深绿色的胸脯,长长的尾巴一直垂挂到了雪地上。狗儿在一旁守护着那小孩和野鸡…… "孩子们好像都很高兴。我和妹妹为了不被对方发现,便隐藏在分校入口处植有松、竹和正开放着的梅树的树丛中。 "这时,那狗发现了我们……随即跑了过来。我和妹妹开始害怕起来,担心被男孩子们发现,就在内心期盼回到原先的处所。 "当我们恢复意识的时候,已经在柯树的树洞里抱在一起哭泣着。我们能够回想起来的,也就只有这些了。" 8 明想到了"三人组"将回到这一侧来的时候真木说的那句话语,总觉得那是"做梦人"的时间装置的"咒语"。对于真木而言,很多普通事情都是他难以做到的。然而,有时他也会知道一些不可思议的事物…… 情况并非如此,他只是将"三人组"从内心期盼回到这一侧来的那种心情信口说了出来而已。 明觉得,繁子姐妹俩所说的内容是完全真实的。 9 接着发言的是阿纱姑妈,她的观点也与明大致相同。 "战争结束那一年,我已经八岁了,至今还记得森林深处的那个谣传。说是那里暴发了传染病,因此流经峡谷的那条河里的河水不可饮用。 "那个村子里的人呀,来到峡谷里避难了一个星期或是十天,村长一家人就住在我家里。 "和我一起游玩的女孩儿对我说了这么一件事:有一个孩子生了病,说是已经没救了,就遗弃在了泥灰墙仓库里。还说,这可是绝对不能对外人说起的'秘密'…… "事后搬回自己村子去的村长,后来再度下山来到我们家,把派出所的巡警请到了酒席上。说是在举村外出避难期间,被严令不得离开分校的那些孩子干下了坏事,其中一个从村里逃了出去,希望予以通缉。说的就是这些内容。 "我母亲……也就是明儿他们的祖母……当时正招待这些客人,便打听'那些坏孩子究竟干了些什么'。 "村长生气地说,他们任意闯入空下来的房屋,偷吃收藏在屋里的食物。母亲就说了,如果只把孩子们留下来,他们找出什么就吃什么不很正常吗?" 10 鼯叔叔说了起来: "在当地的传说中,'千那些孩子年老柯树'的传说和铭助解决'逃散'问题的传说都广为人知。战败那年爆发传染病的事件,也成了新的传说。 "森林深处的村子也好,这个峡谷也罢,后来都被邻町给兼并了,还编写了新的'町史',可其中并没有写入村民因传染病而外出避难之事,连同教养院一同疏散来的坏孩子们被遗弃的内容也丝毫没有得到记载。 "可是,只要直接询问上了年岁的老人,对方就会说,作为外人的那些孩子好像在下了头场大雪的林子里捕捉小鸟,以此进行了祭祀。 "当繁子提出想要进入柯树的树洞时,我以为她们只是想试试这古老的传说是否灵验,便接受了她们的请求。 "然而,繁子她们的目的,却是以此确认让她们一直难以释怀的新传说呀。" "只剩下那些孩子被封闭在陌生的村子里,他们该是多么痛苦呀。当时,我为那些孩子而感到担心。即便能够前往那里,也只是去看上一眼,无法为他们做任何好事……" "被遗弃在那里的孩子们都很精神,你看到了这个情况,仅仅这些就已经很了不起了。"阿纱姑妈说道,"对于两个小女孩来说,这可就是力所能及的、真正的好事了。" 第十章 人生的计划 1 朔与阿新他们沿着古道进行林中探险,回来得很晚,明把从鼯叔叔那里取来的比萨饼热了热,整整一天都和男性小伙伴一起活动的朔,便狼吞虎咽般吃了起来。 明在想,这个暑假期间,朔儿由于一直与真木和自己待在"森林之家",或许是感到憋屈了。 不可能以"三人组"的形式永远生活在一起……不过,我要守护真木和这个小组。 "又在沉思了?"朔询问道。 "关于'人生的计划',在稍稍考虑,"明回答说。 "即便看到父母,我也会这么想,"朔将严肃的内容与开玩笑的部分如同彩色玻璃球一般混搅在了一处,"在我们家呀,思考人生这种工作,都是由女性来承担的。" "从森林区域来的女性真了不起呀,甚至还体验了柯树的树洞。" "在合并之前,关于那个叫根城村的地方呀,我从阿新那里听了许多。今天下午,我们就去了那里。 "阿新刚一说出村名,卡儿就奚落说那里是盗贼的老巢。我就说了,所谓根城,就是势力中心所在之城。也就是说,由于那是根据地,因此,即便被用于不好的意思,指的也是basecamp①…… "阿新可是很佩服啊!" 看到朔充满自信的模样,明感到有些奇怪。父亲曾说过,遇到老旧词汇时,不妨考虑一下与此对应的新词汇如何说?外语又该如何说?看来,朔记住了父亲的这个要求。 "五百年前还是战国时代,这一带的小城主也在争夺势力,其中也有势力强大的城主,就在后来的根城村。如果看了地形,便会明白其强大的原因了。 "阿新想要保护那个居住人口越来越少的村子,因此,他又是割草,又是修整道路,开始了自己的志愿者活动。说是'暂且'去上大学,将来还要回到这里来工作。这可是'人生的计划'呀! "所以呀,就喜欢上basecamp这个词了。" 2 "阿新没问起吗?关于乘坐'做梦人'的时间装置去看了什么。" "卡儿呀,倒是问了能否前往'最近的未来'。" "为什么要去'最近的未来'?" "科幻电影里,不是有那样的内容吗?说是要去'最近的未来'看看报纸的赛马栏目。为了根城的计划,卡儿想要挣上一笔巨款。 "阿新听了这话却生了气,说是'咱们要非常踏实地建造实实在在的根据地'。" "对于'做梦人'的时间装置这一说法,阿新感到讨厌?" "我也有这种感觉。"朔说道,"今后,我说话时要慎重一些。" "从根城来到这里的那位名叫繁子的年轻母亲,上中学的时候就从鼯叔叔那里听到了传说,进入柯树的树洞,成为谣传中的主人公……" "早先呀,这里人一直认为,在深夜里,小孩子进入柯树的树洞并在里面睡觉,是非常危险的。不是一般的孩子能干的事。这位繁子呀,当时大概也是从其他村子来的孩子。 "我们就是从东京来的,而且,'三人组'里还有一位不一般的真木呢。" 真木一面听着FM节目,一面注意着明和朔谈话,却什么也没说。 "……如果情况不是这样,在这么有意思的传说面前,是不可能不进入柯树的树洞里去看看的。" 3 明说起了繁子姐妹俩在柯树的树洞里睡着后看到的景象。令人惊异的是,朔竟然也知道被遗弃在根城的那些疏散儿童。 阿新和卡儿召集一些伙伴,走访了根城里剩下的住户,帮助上了年岁的老人做一些必要的活计,然后,便请那些老爷爷和老奶奶叙说久远的往事以及战争时期所发生的事。 "就是繁子和她妹妹所说曾看到的、在白雪皑皑的分校发生的事,"朔说,"在根城,下大雪的次日清晨,他们在林子边缘捉了很多小鸟。还学习了用棕榈树的纤维搓制绳子的方法。至于说到年纪最小的孩子抱着野鸡,好像并不是那么一回事……" "因为带着'腊肉'。"真木有力地说道。 朔不禁愣了一下,随即便毫不气馁地继续往下说: "进入根城时,在悬架于深谷之上的桥面上,我听说了那个最小的孩子的事情。 "疏散到这里来的,听说都是一些做了坏事被收容到教养院的孩子。不过,那个孩子由于家里只剩下了他和哥哥,便随同疏散队伍来到了这里。在村里人外出期间,这孩子好像掉到水位已经升高的河里淹死了。 "回到村里的大人们大发脾气,说是少年们任意入住村里的房屋,找出人们收藏好的玉米和红薯……嗯,就偷……吃了。 "在根城,听说他们把下头场大雪的次日清晨捉到的小鸟放在篝火上烧烤,举办了祭祀活动。少年们还干了这个。当时,他们是为此才聚集在运动场上的吧。 "听说了这一切后,村长尤其怒火中烧。" "为什么怒火中烧?对于一个村子而言,祭祀不是应有的活动吗?" "阿新也是这样询问那位叙说这段往事的老奶奶的。得到的回答是'村长说这是狂妄之极!'" 真木尽管比较克制,却还是用力拍了一下装有CD的木箱。 "讨厌的话语!"明也说道。 "少年们被重新关闭起来,但是,听说淹死在河水里的那个孩子的哥哥,进行了反抗后逃进了森林。 "不过呀,卡儿还听到另一种说法,那就是最小的孩子收养了在林子里发现的那条狗……也许正像真木所说的那样,是'腊肉'的祖先……和那条狗一起,从柯树的树洞里前往别的世界去了。 "小孩子不可进入那么危险的地方游玩!说是后来村里还立下了这么一条戒律。" 真木像是陷入了忧虑之中。 "真木,我们也到根城去看看吧。"明说道,"或许可以让繁子多说一些关于那条狗的情况……" 4 "三人组"决定,在那一周之内,前往森林深处的根城地区。 繁子借宿在峡谷诊所里的妹妹住处,今天要带着婴儿回家。阿纱姑妈原本就要用车送繁子回去,顺便让不善长途行走的真木搭车前往。 明和朔则一路走过去。在林道上开车去只需要二十分钟,但要沿着阿新告知的古道行走,就需要三个小时了。两人计算过后,便按照需要的时间早早出发了。 "'逃散'之后的第三年,被称之为'一揆'①的农民暴动就从这个村子开始了。听说,铭助指挥的那一支队伍,就是沿着这条古道下山去的。"离开林道走上向阳的山道时,朔对心中无底的明说。 "铭助是根城人吧?" "他策划了'一揆',刚开始出发时,队伍的规模还很小,把出发的地点定在了根城。由此看来,铭助也具有basecamp的想法。" 随后,明将话题转回到那些疏散儿童在战争将要结束时经历的集体生活: "我呀,实在不明白那位生气的村长所说的那句话。是'狂妄之极'吧?" 朔从口袋里取出辞典(母亲对弟弟衣服上的口袋进行了改造,以便能够装下两三册辞典),查阅该词汇的日语语义,以及在英语中相应于什么单词。一面行走一面麻利地翻阅辞典,这是朔的做派。绊在露出红土道路表面的石头上险些摔倒,这也是朔的做派。 "'狂妄自大','逞强',还有英语的impatient和cheek,好像都有'狂妄自大'和'厚颜无耻'的意思。是说小孩子干了原本应该由大人们做的非常重要的事,这才让大人生气的。" "可大人们都从村子里逃了出去,这不是没法子吗?"明不禁发起火来,"朔儿,听了'狂妄之极'这句话后,尽管并不了解其语义,真木还是感到了讨厌。人们为什么要制作出这些讨厌的语言呢……" "大概是用这些话语来规定讨厌的事物,以使自己得以远离吧。" 稍作思考之后,明佩服地说道: "是这样呀,规定那些讨厌的事物,以使自己得以远离!" 5 在枝干苍劲的高大阔叶树之间走了很久之后,明和朔的眼前蓦然明亮起来,前面是一座堆积着木材的广场。那里也是林道的终点,不远的前方,便是樟叶覆盖着的山谷。 阿纱姑妈和真木已经站在停于桥头的汽车旁,繁子与前来迎接的那个男人正从车尾的行李箱往下卸行李。 "现在我可知道真木为什么想搭车来了。"阿纱姑妈笑着说,"他好像是想听繁子叙说在分校看到的那条狗。" "我不了解狗的种类,只知道那条狗从脑袋后面直到脊背都是一片近似红色的茶色。"听到繁子这么说,真木心满意足地点了点头。 把几个手提包放在以细绳固定的木质背架上之后,男人将其背了起来,然后接过婴儿,走上用钢缆吊挂着的桥面。 繁子站在前面,她现在成了引导大家游览根城的领队。当一行人来到长长的吊桥正中时,繁子告诉大家,直到战争结束后的很长一段时期,河面上还铺设着铁轨,无论是人还是货物,都以矿车往来过渡。 那一年,当村里人因惧怕传染病而举村外逃时,还在那铁轨上设置了路障,使得疏散到这里来的孩子们无法出逃…… "我可记得这桥建成时的情景。因为你们的爸爸呀,为纪念大桥建成而写的作文获得了奖品。"阿纱姑妈用爽朗的声音对由于繁子的话语而情绪低落的"三人组"说道。 "你们都知道爸爸在孩童时代曾买过《尼尔斯骑鹅历险记》,并入迷地进行阅读的事吧?在那篇作文里,写到了格里敏古城堡里的黑家鼠和褐家鼠之间的战斗。 "爸爸写的那篇作文的内容是这样的——大桥刚刚建成之际,町上的老鼠是否会由此冲过河去,把根城的老鼠全都给干掉?那是一种担心……" 明和朔都笑了起来,唯有繁子近乎哀伤地静静说道: "我的母亲经常说,这座桥建成了,生活也因此而容易了许多啊! "山谷对面的林道越发漂亮了,可这里却始终无法将这座桥改造为可以通行汽车的桥,据说其原因是居住在本地的人越来越少了。但是,如果这桥改造成可以通行汽车的话,我认为,原先住在这里的人还是会搬迁回来的。" 这一次,是阿纱姑妈情绪低落了。 在走完桥面的处所,阿新和卡儿正站在那里。朔举起手来向对方致意。明紧张了起来,真木却径直走近阿新,向其表示歉意: "我把石笛递了过去,我觉得做了坏事。你的头,怎么样了?" "……还行吧,是我们先说了坏话……" 听了阿新的回答,明的心情随之愉快起来。对于一个智障的人,这种说法既不过分郑重,又不显得过于不庄重。卡儿的面庞也略微红了起来,作出一副在吹口哨的模样,将身子转向一旁。 阿纱姑妈刚要介绍这两个人,繁子便说道: "他们是来向我丈夫的父母打听往事的,我知道。 "我知道这些孩子是来根城义务劳动的,同时调查战争期间发生的那些事情……我已经决定不再沉默。" 6 仍然是阔叶树,这一带却集中了各类树种,刚一穿出明亮的树林,根城村便铺展在眼前。大多是草儿疯长的水田和旱田,也有一些精耕细作的旱田,还可以看到芭茅屋顶的农家。在一座用石墙围起来的庭院里,搬运繁子行李的那个男人正招着手。 平滑的黑石铺就的道路两侧,像是商店的房屋左右相连,只是所有玻璃门全都关上,门帘早已被阳光晒得褪去了颜色。所有地方都没有人气,却又是一座非常整洁的村子…… 明意识到,阿新等人的志愿者活动,正是为了眼前的这一切。唯有孩子们能够如此投入地劳动,一如被遗弃在这里的疏散儿童们所举办的祭祀活动一般。两者都不是"狂妄之极"…… 明以一种全新的心态打量着一同行走的阿新和卡儿。 7 繁子领他们去的地方,是早已废弃的分校。从铺石路那里开始,水泥坡道以折扇形状一直往前延伸,及至来到上坡尽头处,却是一片种植着松、竹、梅的圆形树丛。 "我和妹妹,就藏在这里,看着运动场。"繁子说。 运动场一片白色,非常干燥,不见一片垃圾。从正面看过去,是原本用白漆涂抹、现今已呈灰色的木质校舍。在其后方的高处,则是被旱田围拥着的农舍,和来路上看到的农舍一模一样。 前院里有一座白色墙壁的建筑物。 "村里人刚一回来,就把疏散儿童关在了那座仓库里。"阿新说。 大家沉默下来,行走在阳光下的运动场上,由于暑热难当,便避进了校舍的阴影里。明决定走上横排着的教室前的走廊里小憩。她看着环绕运动场的紫杉树篱和对面的家家户户,还有低矮小山上方那晴朗的天空。如此寂静、漂亮的地方……如果覆盖上积雪,一定会更加寂静…… "我问了你们的母亲,说是你们正在制定计划?"阿纱姑妈向阿新询问道。 "到了冬天,我们也要在这里过上一个星期。" "与其如此,我们几个人也进入柯树的树洞,来到在战争结束那一年、下头场大雪那一天的这里,这样岂不是更好吗?"卡儿说,"可阿新的妈妈极力反对,我妈妈也是随声附和……" "我可是赞成你们母亲的意见。"阿纱姑妈说,"如果想要了解没被一同带走的那些疏散儿童的真实感受,阿新的计划已经足够充分。至于想要知道疏散儿童的模样,繁子不是已经告诉我们了吗?" 8 阿纱姑妈说了这番话后便停了下来,接着又提起另一个话题: "就连我呀,也经常在想,假如处于可以乘坐'做梦人'的时间装置的话…… "在战争结束那一年的夏天,广岛和长崎分别落下一颗原子弹。繁子提到了峡谷里的诊所,那诊所主人的儿子和儿媳,就在广岛遇上了这原子弹。但被动员到工厂里义务劳动的孙女的情况却无人知晓。于是,诊所的老先生便亲自前往被烧成一片焦土的广岛寻找孙女。 "说来也真是奇迹,老先生竟然找到了自己的孙女,用渔船送回四国来了。然而,那孩子全身都是灼伤,诊所里的药品不足以治疗。 "老先生便来到我家,请求我祖母制作村子里自古传下来的灼伤药。于是,母亲和我们几个孩子采来药草,祖母将其放在锅里熬制。把制好的成药送到诊所去,则是我的任务。 "有一天,我又去送药,那女孩子呀,穿着牵牛花图案的夏季单和服,从面部直到脖颈,还有双手,都包裹着绷带,坐在藤制的摇椅上。 "我只对她说了声'你好',那女孩儿便非常可爱地向我侧了一下包裹着绷带的脑袋……由于爆炸时她缠着防空头巾,所以原子弹爆炸时的热浪就被躲了过去,但是核辐射造成的伤害,却使得她的头上没有一根头发…… "当天晚上,老先生偕同夫人一起来到我家,说是他家女孩儿喜欢我的声音,所以想请我到他家去朗读书籍。 "我从哥哥那里借来《尼尔斯骑鹅历险记》,开始出声地练习朗读。可是呀,有个借宿在我家隔壁的女教师,说是'这么重的方言口音,广岛的那位女学生会听不懂的'。 "第二天一大早,诊所的老先生便来接我去他家,然而,我却致歉着拒绝了。当时,我哭喊道:请忍耐一下,请忍耐一下!咱不会朗读。将来成了大人,咱就去当护士做护理工作。请忍耐一下!①……" 9 "假如能从柯树的树洞回到那个夏日里的村子,就想知道老先生是否把我所说的那些话,转告给了那个女孩儿……" 大家依然沉默不语。真木因阿纱姑妈用乡村女孩儿的声音所说的话语而受到震撼,明则回想起无法帮助"逃散"的那些人时的绝望心情。 这时,似乎在凝视着运动场的朔问道: "所谓诊所的老先生是否把话转告给了那个女孩儿,指的是当护士做护理工作,是吧? "如果阿纱姑妈没能成为护士,即便老先生这么说了,那也是'无意义'的。可是,直至退休为止,阿纱姑妈一直作为护士从事着护理工作。 "老先生倘若予以转告,那当然最好。不过即使情况并非如此,我觉得阿纱姑妈也没有任何值得后悔的地方。 "父亲经常告诉我们,说是孩子拥有想象力。此前我一直在怀疑,仅仅凭空想象,又能有什么用呢? "然而,在柯树的树洞里经历了不可思议的旅行之后,我转而在想,父亲所说的话语或许是有道理的…… "虽然还不能从科学的角度进行解释,可真木也好,明儿也好,我也好,确实经历了相同的体验,这不正说明了孩子拥有想象力吗? "我觉得,诊所那女孩儿也想象到了阿纱姑妈将会成为护士并从事护理工作。" 阿纱姑妈涨红脸扭过脖子,直盯盯地看着朔,然后隔着真木和明的肩头,拍打着朔的后脑勺,同时说道: "'暂且'算是听了朔儿的歪理吧。" 阿纱姑妈一步一步地走向运动场顶端附有镀锌薄铁皮屋顶的饮水台,摁下手压泵压杆,然后洗起脸来。 10 "还能出水呢!"明说道。 "因为,被我们修理过了。"阿新说,"大钟和音乐教室的管风琴,也都修理过了。" 真木对这句话产生了兴趣,于是,阿新和卡儿便将真木引到了教员办公室隔壁那间不大的教室里。明和朔也跟着走进教室,在黑板旁边,放置着一台脚踏式管风琴。 真木按下管风琴的键盘以检验音质,卡儿则将臂肘支在地板上,用双手起劲儿地按着踏板。 真木确认了发不出音来的键盘后,便避开故障键盘,缓慢地弹奏出旋律(明也知道,这是巴赫的曲子),接着配上和声,快速地反复弹奏起来。 "成了大人以后,也还到'森林之家'来吗?"阿新问道。 "我觉得,朔儿会有自己需要做的工作。"明说道,稍作考虑便又说:"也许,我和真木可以搬过来。" "峡谷的中学里没有为残疾同学服务的特殊班级,因此鼯老师就向我们建议,由我们在这里设置特殊班……假如你们来到了'森林之家',可以请真木帮忙……因为真木是音乐专家。" 正当明不知如何回答时,朔说道: "'人生的计划'呀,嗯,并不是需要着急决定的东西。" 第十一章 前往一百零三年之前的美国 1 从小时候起,明就佩服朔的另一个长处,那就是或削刮木件,或从塑料部件中选配出适用的部分,然后配制成富有个性的模型。 每逢这种时候,朔都会说起极为新奇的话语。在制作或使用某物件的过程中,他便会以此为线索,想起某句话来,按照自己的意思使用这句话。 来到"森林之家"后也是如此。他在樟树下将落下的那些皮厚质轻的树皮收集起来,经过若干组合之后,便做出了轮船的模型。浴缸里的试验表明,当从某个角度使其大幅度倾斜到一定程度时,轮船就会倾覆。可是,即使倾覆,轮船也会具有回复到原先状态的力,朔将这个力称之为"复原力"。在对船身形状做了种种改良,使得"复原力"尽可能增大之后,朔便前往峡谷那条河边放流轮船模型。 这时,朔开口说道: "我觉得,对人来说呀,这'复原力'也是有大有小啊。" 在经由柯树的树洞去了一百二十年以前的峡谷之后,明一直没有恢复元气,可拥有强大"复原力"的弟弟,却已经开始考虑下次旅行时需要前往的地方和时间了。 首先,朔向真木借来了装有奶奶那些水彩画的纸箱,然后将图画全部铺在客厅里。 如果从中挑选出一幅图来,"三人组"将一同观看并前往被描画的地方和时间。不妨认为,其实并不是真的前去,只是三人都进入了相同的梦境而已。而且,"三人组"都知道,这两者其实是一回事。 在察看着奶奶水彩画的朔身旁,明决定也开始整理自己所喜欢的图画。 这时,照例在收听FM古典音乐节目的真木说道: "在我独自前去柯树时,朔儿说的话里面,有一个字说错了。" 真木是从FM节目表中挑出错印文字(以作曲家的名字为例,比如把门德尔松①的名字Mendelssohn错印成了Mendeslsohn,把塔雷加的名字Tarrega②的名人。即便对于明和朔所说的话语,他也会独自认真考虑,并转换为正确的说法。 "本来,是说'腊肉'也乘坐'做梦人'的时间装置来了,却错说为'做梦狗'了。" 朔现出被问住了的表情,明则为真木能够无所顾忌地使用梦这个词汇而感到高兴。"做梦狗"的时间装置! 2 负责考虑从奶奶的水彩画中挑选下次前往的目的地的是朔。明的计划也得到了讨论。因为,明选出的图画上的模特儿看上去挺有趣。 把晚餐的油炸肉饼送来后,阿纱姑妈对画中人物做了说明: "女孩儿们身穿西洋风格的服装并戴着帽子,那已经是明治初期的事了。奶奶是以家里一本书中的照片为模特儿而描绘的,那书是以前传下来的。 "她们是日本第一次派出的女留学生,一共五人,都被送到了美国。我想,这是她们身着美国样式的服装后为留作纪念而拍摄的照片。这个身穿白衣服、最小的女孩儿,也就八岁上下。 "奶奶很尊敬这个女孩儿,将其称为梅①。 "这可是留学回国后立即创建日本的女子教育体制的人物。用爱称亲切称呼这种了不起的人物,并不是奶奶的习惯。 "然而,在峡谷的家里,唯有梅才享有这种特殊待遇。奶奶的母亲的名字叫樱,而梅则是ume②的古时写法,樱这个名字就是由此而缘起的。 "你们的曾祖母,也就是樱,她的父亲可是个古怪之人,说是叫八三郎,虽然没有铭助那么大的名气,在这片森林里却也是一个有着传说的人物,也是我们的祖先里,第一个去了东京(去的时候那里还叫江户,后来改称为东京,他也就回来了。)的人物。 "'逃散'过后没几年工夫,'一揆'爆发时,我们家是村吏,理应站在镇压'一揆'方面。然而,那位八三郎却作为铭助的心腹(也就是最可依赖的部下),共同使得'一揆'获得了成功。那就是庆应三年①年初爆发的大暴动。 "领导暴动的头领们被藩府派来的耳目给盯上了,所以铭助和八三郎便离开村子外出逃亡。然而,他们却在途中却分了手,铭助再度回到峡谷,而八三郎则去了江户②。他在江户进入一家种植苹果、葡萄以及所谓'西洋蔬菜'的农场,就在那里工作,甚至还种过龙须菜呢。 "这是梅的父亲在东京开办的农场。自从江户被改称为东京之后,原先汇集在那里的武士们就都回到了各地,东京的土地也因此空出了许多。 "八三郎有时也会陪伴前来农场游玩的梅。那孩子后来去了美国留学,这件事应该给八三郎留下了深刻印象。他后来回到森林里开办了自己的农场,为刚生下的女儿起了樱这个名字。 "他也曾对樱有过希望,然而,樱最终却没能出国留学,甚至没能进入梅创办的女子英语私塾。由于她是独生女,需要招婿上门以继承峡谷里的家业。 "话虽如此,八三郎和妻子、上门女婿和樱这四人,还是种植起了水果以及'西洋蔬菜',并提供给神户的大饭店。 "樱决心让自己的孩子接受高等级教育,就像梅那样。 "可是呀,在两个孩子里,她只能把男孩送到城市里去。这是因为苹果和葡萄的收成不好,选用'西洋蔬菜'的人又很少,因而生活比较困苦。 "男孩子去了海军士官学校,毕业航海时,在马耳他岛因突发结核病而去世了。女孩儿后来和哥哥的朋友结了婚,依然在峡谷里生活。她就是你们的奶奶。" 3 "终于,奶奶可以把你们的爸爸送到大学里去了。然而,作为妹妹的我,却因为家境不宽裕,便只能对那个来自广岛的女孩儿表示将来要去当护士,是在内心里这么说的…… "早在一百多年之前,我们的祖先就一直梦想家里的女孩儿能像梅那样出国留学。明儿,你是第一个能够实现这个梦想的人。" 4 还是小孩子时,阿纱姑妈和父亲曾就梅从美国写给亲属的信函询问过奶奶。 最初是日语,不久之后就开始用英语写信。因为,梅的父亲也会英语。 明治初期用来写信的书面日语和十九世纪在美国通用的英语(相同的时间,两个不同"地方"的语言),被同一个少女分别用来写信,在阿纱姑妈来说,这件事本身就非常有趣。 "为什么能够写出如此不同的信函?" "小女一切皆安好,敬请放心!一如前日所报,已随众人居于华盛顿。 阿良君之眼疾并无好转之迹象,目前正于养息之中,难以执笔亲报,故代为报告之。小女敬具 MydearFather, IamgladIhaveaveryniceteacher.HernameisMissSarahF.Lagler.Iamverysorrytoleaveher,forsheteachesmetowriteletter.IamgladIhavelearnedtowrite.① "在战争期间,如果被发现阅读英语,那可就惹下大麻烦了!因此,只能在其他孩子都不在的地方,以阅读这信函为乐趣,也就这么记了下来。" 朔对这些话产生了兴趣,他说道: "介绍梅的书籍,姑妈现在还有吗?我想借过来,其他相关的英语文章,我也想复印下来。 "首先,我要请明儿对梅的情况进行整理,而我本人,则想调查她当时使用的是什么样的英语……'总之',信函用语与口语有所区别,倘若用刚才那种日语对我说话,我可就敬畏有加了。 "不过,若是说起英语,我觉得我们也能够对应。" "我,擅长英语。"经常在电视里收看英语会话节目的真木也来了劲头。 对于前去会见第一个由日本去美国留学的女孩儿这个方案,明也渐渐积极起来。即便要去的地方没有"腊肉",可真木对于使用英语肯定会感到某种乐趣…… 5 当天下午和翌日上午,"森林之家"里只有真木播放的CD音乐在静静地回旋。无论是在各自的寝室中,还是来到客厅以后,明和朔都心无旁骛地整理着相关书籍和复印资料。 午餐时,大家吃着请鼯叔叔送来的比萨饼,同时讨论着明业已阅读完毕的、少女梅在美国生活的资料。 "哎呀,朔儿,从八岁的梅到患上眼疾的那位十五岁的阿良姑娘,这五人小组真有意思。从横滨乘船出发之时,真可谓'梳双环发髻穿长袖和服'即便抵达旧金山之后,由于感到稀罕,负责照顾的人也没能带她们去购买洋服…… "直到大家都对日本使团的大人物陈情之后,等到了芝加哥,才终于买了帽子和洋服。早在百年之前的日本女孩儿,是否应该更加因循守旧呀……" "'逃散'的那些女孩儿也很老实,可稍微年长一些的姑娘呀,就从明儿手里接过工作做了下去。" "小女孩,把好用的石笛给了我。"真木也说道。 "是啊,一旦到了关键时刻,她们就会发挥作用。"明只能表示认可。 "到了那种关键时刻,想要说出自己的想法,她还是用英语表述得更准确一些。在梅写的作文里,我了解到了这个情况。 "梅用英语讲述和说写,真是了不起呀!" 明反问道: "不过呀,朔儿,为什么必须要用英语呢?" 朔又瞪起眼睛似的思考起来。然后,他开始补充刚才说的话,希望能够更准确地传达自己的意思: "爸爸呀,不是经常躺在东京家里客厅的沙发上,看那些与现在的日本人似乎毫无关联的书吗?而且,还会不时大声喊叫着'真有趣!'。 "有一次,别人都不在家,只有我在家陪爸爸时,便问'那是什么内容?'说是呀,比起书中的内容,其写作方法倒是更有趣……也就是说,有趣是因为'话语'新颖的缘故。 "而且,还说了一句格言似的话语——'新人'是用'新话语'制作出来的。 "现在,读了梅的书信和感想文,我的最大感受就是,想不到这样的内容竟然是用明治初期的古老日语写出来的。" "那么,在现在这个时代,英语世界的那些人,就比用日语思考和写作的人优秀吗?" 朔再度瞪起了眼睛,然后说道: "梅在用英语表述和写作的过程中,比起当时生活在日本的女人……甚至男人,她都算是'新人',难道不是这样吗? "而且,她还试图以自己的方式来教育日本的女性。为了达到这个目的,她既教授英语,又普及作为'新话语'的日语。 "因为,如果只有自己是'新人',那就无济于事。" 6 明认为,朔说的这番话很有意思,却也有一些费解之处。不过,梅自八岁远渡美国,在此后的十年间,使用"新话语"说(听)、写(读),最终成为"新人",这倒是一如朔之所言。 "梅在旅馆里很害怕黑人服务员,在剧场观看黑人合唱团的演出时,据说也很惧怕,怀疑黑人真是这个世界上的生物吗?……" "因为在梅用英语写的文章里,有thenegrominstrel①这么一段文字嘛,是由白人扮演黑人的小节目吧?" "可是,如同黑人一般的装扮使得梅感到害怕,那也是事实吧?"明说,"几年之后,梅与照顾自己的那户人家的一对黑人夫妇佣人曾详谈了一次,从内心对那对夫妇产生了敬意。当我读到梅写的这一段文字时,觉得非常喜欢。" "并不是'暂且',而是已经完全成了'新人'。"说这句话时,朔的眼睛已经不再瞪视着。 真木从奶奶的水彩画中,取出梅与黑人老夫妇谈话的那幅图画来,是"在朗门家与佣人夫妇交谈的梅"。 于是,"前往一百零三年以前的美国的何处?"的答案就定了下来。 7 "三人组"特地在柯树的树洞内躺了下来,却迟迟不能进入梦乡。在这三天里,大家一直在讨论,倘若真的见了梅,该和她说些什么?朔把答案翻译为英语,明将其仔细誊写在卡片上,分给三人各自带上。 其中最为清晰的,是真木提出的问题: "梅君,你弹奏什么曲子呀?" 明在书中发现梅在美国学习弹钢琴,便告诉了真木。 真木此时没有收听FM节目,而是小声朗读着卡片。在以往放置便携式收音机的枕边木台上,现在放着装有鼯叔叔烤制的比萨饼的提篮,这提篮被用纽带与真木的手腕连接起来。 明准备提关于"勇气"的问题: "你是从日本前往美国留学的最早也是最小的女孩儿。梅,你是怎么产生出那种'勇气'的?" 而朔准备的问题,则是"今后,你打算升入人文学科(被译为humanities)还是理科(在这里,该词汇叫science)?" 明也知道,对于弟弟来说,这可是非常重要的问题。朔决定选择理科的课程,但是,来到家里的每一位大人却都以为朔会选择文科课程。其中有人听了朔的回答后,甚至还会忠告朔"请选择文科"。 "你爸爸是作家,妈妈的父亲、也就是外祖父虽说是电影导演,却也是个写出了优秀随笔的人。" 希望从事生物学研究的朔便反驳说,为何不能学习与父亲和外祖父不同的专业?话虽这么说,可对于自己是否具有理科学生的能力,却也是心中无底。 梅来到美国以后,喜欢阅读诗歌和小说,可她在女子中学里却非常认真地学习了数学,在大学里则选择了生物学。知道这些情况之后,朔决定这样提出问题: "倘若你选择升入理科,那么,这是出于什么理由呢?" 8 然而,在柯树树洞里重新思考这个问题时,朔却产生出新的担心:"如果呀,见到梅时,她还没有就选科问题作出决定的话,我的提问不就'无意义'了吗?" 当朔这么说的时候,明非常理解朔的这种心情。 "如果梅反问'我为什么要去理科'的话,那又该怎么办呢?我当然知道梅的未来,却是不能说出来呀。 "梅似乎是这样一种类型的人——如果觉得对方所说的话语难以理解,就会追问到底,Itisnotright.①好像是她所喜欢的话语。 "大致说来,倘若被问及'三个日本孩子,怎么会来到这里?'这个问题时,不是不能说谎吗?可是,即便要把真实的情况告诉她,也还是被问之Itisnotright.的吧。" 9 熄灭油灯后,明还是无法入眠,她在思考问题。 较之于询问朔,梅或许会首先关注同为女孩子的自己吧?当"三人组"来到一百零三年以前美国的乔治城(按当时的称谓,应该是华盛顿郊外)朗门家时,个头不大却麻利、泼辣的梅正在攀爬院子里的樱花树(自己读到这一段时曾询问朔,樱花在美国应该比较罕见吧?可朔却回答说,因为果实可以食用,大概那是樱桃树吧)。 梅将腰肢凭依在树枝上吃着樱桃。我们沉默不语地仰视着她,于是浅黑色面孔的梅便噘起口唇,把樱桃的果核噗、噗地吐过来…… 即便这样也行啊。明怀着这个可怜的希望,渐渐沉入了梦境。 10 真木提着装有比萨饼和(为了慎重起见而带上的)腊肉的竹篮,他的两侧分别站着朔和明。紧挨着三人右侧的,是涂抹着蓝色油漆的木质房屋。三人站在略微有些距离的花坛和蔬菜田之间的小道上。在他们的左前方,隔着一座长着野草的后院,便是高高的瓦顶房屋了。在其对面的公路出入口处,一串串白花在槐树苍翠而繁茂的绿叶丛中摇曳…… "三人组"之所以站立在原地不动,是因为他们听到了从那座房屋一层紧挨这边的房间里传出的钢琴声。 聚精会神地听了一会儿之后,明踮起脚来对真木小声说道: "是《少女的祈祷》,和阿纱姑妈家那个旧八音盒里的曲子一样。" "是芭达捷芙斯卡①作的曲。女作曲家可真是不多见呀!"真木答道。 "那个人,在这个时代的美国吗?现在可是1881年。"朔说道。 "1834年出生于波兰,这是她十八岁时作的曲子。" 真木非常从容地这么说着,却突然神色一变,随即伸长脑袋,想要看清楚是什么正在槐树下活动。然后他大声喊道: "是'腊肉'!" 那是一条与柴犬全然不同的、毛蓬蓬的大型犬。当然,它对真木的招呼没有任何反应。 钢琴声戛然而止。三人的身边也开始出现了变化。那座不大的房屋的门扉打开了,两个黑人来到涂着白漆的阳台上止住脚步,一动不动地望着这边。 那个身材高大的男人身着稀疏的方格条纹长袖衬衣,高至胸部的黑色长裤用吊带吊在肩上。女人比较肥胖,蓝色上衣的胸前和袖口镶着白色花边。 那个黑人妇女露出雪白的牙齿和眼白,用双手捂住了自己的嘴…… 明觉得自己的心口好像被堵住了一般,难道我们仨就这么让她害怕吗?…… "真木,快说那句话!"明在那女人的惊叫声响起之前说,"快!" "三人组"的身体摇晃着凌空,在打开的窗子里面的微暗中,明看到一个身材小巧的女孩儿伫立在窗前…… 11 朔一面沿着通往"森林之家"的道路向山下走去,一面嘟嘟哝哝地说: "真不明白去干了些什么?" "我把提篮留在那里了。" "是呀,真木,在那座阳台上呀,也许那三个人正品尝着比萨饼,用腊肉喂那条狗呢。"明说,"听说梅曾对那黑人夫妇说起天神的传说……说不定呀,她们认为这就是神馈赠的礼物……" 为了不使自己与真木的谈话陷入混乱,明没有说出她想到的另一件事。梅的一个伙伴,也就是照顾梅的那个家庭里经常与其一同游戏的少女,后来此人还来到日本,协助成年后的梅进行工作…… 那人的名字,叫作培根①小姐。明想,对于"三人组"来说,这也是一件颇有趣味而且不可思议的事情。 第十二章 来自铭助的召唤 1 父母亲去国外,把孩子们留在家里生活的这段期间,明把写"家里的日记"这个任务承担了下来。 至于日记的写法,就是用铅笔,将一日三餐的菜单、来客和邮件、外出、购物的清单等等填写在那个白色大日历上。此外,还有一项要目,那就是"真木的发作"。 自从十三岁那年夏天第一次发作癫痫以来,真木一直服用着三种药物。每两周一次,用医院开具的处方笺取来粉剂和片剂,再将其分类装在小塑料袋里,然后注上日期和早、中、晚的标记。这也是明和真木的工作。 在他人看来,真木发作的时间似乎比较长,可实际上失去意识的时间只在十来秒到一分钟之间。他的面庞通红,满是汗水,然后有一阵子似乎看不见东西,无法行走的时间还会更长一些。他似乎非常痛苦,然而,由于真木从不说起癫痫发作时的感受,所以人们无法了解那是怎样的一种痛苦。 在散步或乘坐电车①时如遇上发作,父母或明便紧紧抱住真木。因为发作之后常伴有腹泻,所以必须加以注意。 在电车里站立着发作时,有人试图将座位让出来,可考虑到发作之后不能立即弯腰,因而就不能接受那让出来的座位。在只有明和真木两人乘坐电车时,也曾经有人呵斥般地对紧抱着真木身体摇摇晃晃的明说: "你,这样做可不行!怎么能拒绝接受别人的好意呢?" 来到"森林之家"进入第四周的那一天,明计算了一下"真木的发作"前兆的次数,却只有五次。明高兴地发现,真木的健康处于良好状态,这也是留守在家里的"三人组"全体成员的自豪。 2 仍然是在看日历时注意到的事情——自从来到"森林之家",虽然接二连三地进行了冒险,可绝大多数时候还是没出任何麻烦的宁静日子。 在这样的日子里,朔专注于自己的学习,明则除了家庭作业外,还必须准备一日三餐。于是,真木便渐渐独自外出散步了。 从"森林之家"出发,经由青冈栎树丛间的小径向上行至林道。在认真确认有无车辆经过(为此,真木的耳朵较之于眼睛更为可靠)后由此横穿而过,再进入古老的山道行走。走上不多一会儿,便来到整修林道专用的砂石采集场。 真木走到这里需要二十分钟,坐在分隔各块用地的围栏上再休息五分钟,下山的回程则需要走上十五分钟。 假如出发四十分钟之后还没能回到青冈栎树丛,朔便会跑出去寻找。到目前为止,这种情况一次都不曾发生过。 然而,刚好是明查看日历的那天下午,过了预定时间之后真木的身影仍然没有出现。朔随即跑上山去,明也紧随其后往上走去,就在她刚刚越过林道时,遇见朔正打量着真木手里拿着的一片布块儿,两人一面看着那布块儿一面往山下走来。 "好像是铭助的'信'!"处于兴奋之中的朔告诉明。 "是'腊肉'叼来的。"真木说道。 "'腊肉'来了?怎么来的?" "因为有'做梦狗'的时间装置嘛。"真木作了回答,却显得没什么精神。 "'腊肉'还在顺着路往上跑……往'千年老柯树'那边去了。"朔说道。 明来到真木身边,探过头去,看见一片长方形的布块儿上用墨汁画着的标记小〇。 "是'一揆'旗子上的标记,读作komaru①。"朔说明道。 3 明也记得那旗子上的标记,刚一回到"森林之家",便从奶奶的水彩画纸箱里找出"一揆"的图画观看。色彩凝重的河流,不计其数的农民聚集在弯曲的河滩上。脑袋如同豆粒一般大小的男人们,全都用一只手高举着小〇的小旗。 "'三人组'即使去这里,也起不了什么作用!"朔也像是没了精神。 "我对于人山人海的地方可没有信心。"真木说道。 明也有不放心的事情,她怀疑"腊肉"叼来的"信件",是此前请阿纱姑妈备下、在"医疗站"清洗伤口的布块儿。假如从"逃散"到"一揆",一直都在使用着当时的布块儿,不就违反时间装置的约定了吗?在那布块儿里,或许混进了化学纤维…… "尽管如此,"明仿佛要吞下这句话,却又继续说道,"铭助让'腊肉'送来了信,不是写着'为难'吗?'三人组'总不能视而不见吧。" 明记得,在整理有关梅的所有图画时,曾看到一幅图的画面上没有出现森林和峡谷的景色。等到将这幅图找出来细看,只见在一处像是剑道道场的地方,一个身穿和服的男子坐在那里…… 屋内比较阴暗,画面最前面是结实的木棂,男子就坐在那木棂内里,因而细部无法看得更清晰。不过,上次看图时没有注意到的是,这男子的左胸处缝着一片小〇的布块儿。 "这就是'一揆'之后被投入藩府牢房的铭助君。在画面左侧边缘木棂的阴影处,不是有一行用铅笔写的字吗?是'庆应三年、铭助狱中图'。" "这不是人山人海的地方,我想去。"真木对朔说道。 4 在支撑着巨大屋顶的那根黑乎乎的房梁正下方,"三人组"站立在同样反映出黑色光晕的木板走廊上。他们的左侧是未铺地板、裸露着地面的房间,右侧则是二十五公分见方的木棂子。这木棂经组装后直达高处,与牢房的墙壁相连接。在木棂内的宽大空间里,只关押着一个人,一个正将发黑的面孔仰抬起来往这边看的男人。 他随即站起身来走到木棂近旁,将目光直盯盯地转向真木,说话时依然是铭助的声音: "终究到了你们那边哪,那条狗!" 铭助与"三人组"隔着木棂相互对视,他的口唇周围生出了细细的胡须,如同电视节目中武士的发型一般,脑袋正中也竖立着头发…… 在那张没有血色、似乎小了一圈的面庞上,浮现出令人怀念的淘气鬼的微笑。 "从里面的木棂那里呀,能看到通向俺们在所①的街道呐。在街边繁密的樱花树下,狗一直站在那里呐。试着喊了一声,狗!就游过护城河跑过来了。俺们和年轻武士说话时,曾带着狗到城里来过呐。 "因此呀,俺们就想到……让狗去送信,给俺们'一揆'的伙伴。然后,也给把狗叫作'腊肉'的你们送信!" 5 "'腊肉'带来了一面旗子。"真木说道。 铭助点了点头,紧接着将面孔转向朔,他说道: "俺们把你给的西洋小刀藏起来呐。"接着,他解开扎着头发的那块缀着漂亮小珠的布块儿(最初,明以为那是丝巾),从中取出瑞士产折叠小刀,在身穿的和服胸前示意着做出割开布块的动作。 明看着弟弟的脸说道: "……啊、时间装置的约定该怎么办?" 朔却一派天真地高兴起来,甚至说道: "又气派又宽敞的牢房呀!" "宽敞也派不上什么用场,嗯,俺们一个人坐这牢房……你们来看到'逃散'的那一年呀,有过一场叫作征讨长州的战争呐。藩府那些上了年岁的人呀,按照幕府①的要求一一照办了,可是,还是有人想知道受到进攻的长州藩方面是什么打算。 "那些人翻越过山岭前去探听,俺们给他们领路呐,因此,就和那些年轻武士认识了。不过呀,'一揆'开始之后,由于是与藩府的战争……这次俺们就被他们抓住,关在这里呐。" 6 接下去,铭助对明说道: "在岩鼻上,第一次见面时,你们叫我铭助……是怎么知道的呐?" "我们是在看了祖母的图画之后,才知道你叫铭助君。关于铭助君你发挥了哪些作用,还有着各种各样的传说呢。 "祖母就生长在你所说的在所……也就是森林中的峡谷里。听说,她在和朋友游玩时,总是在绘制有关铭助君你的图画。" "铭助你原本已经逃出藩府的势力范围以外,和你一同出逃的伙伴去了江户,可你却在了解到人们没有正确传播为何发动'一揆'的原因之后,又折返了回来。"朔说,"随后,你出现在城下町诸人云集的地方进行演讲,说是'人是三千年开放一次的优昙花①!'。 "听说,我的父亲呀,早在孩童时代,听了'人是不可思议的、了不起的存在'的意思后,便喊叫着这句话做游戏。" 铭助笑了起来,满脸显得尽是皱纹。 "那朵优昙花就这样开放在牢房里呀,还生了病呐。" 朔仿佛下了决心似地问道: "你的伙伴收到狗送去的信后,回了信吗?" "像是和看守俺们的年轻武士商定了,说好伙伴来看俺们的时候呀,那武士就装作没看见。 "就在刚才,你们来的时候,俺们还以为是伙伴来了。可他预定明天才来,怎么今天就来了……" "'一揆'的伙伴,想要把你从这里带出去,是吗?因为,只要藏上一段时期,等到新时代来临,就又能够活跃起来了!" 铭助的脸上已经没有了笑意。明知道,即便如此,他也并不是在讨厌朔所讲述的内容。 铭助深深地喘了一口气,温和地、却也是坚韧地说道: "你们把我的事情作为传说,或是叙说或是描绘在画面上,那不正是活跃在未来那个新世界里的铭助吗?" 朔没能作出回答,面部表情因为难受而僵硬起来。 "……总之呀,俺们希望你们再来这里一趟。那次'逃散'的时候,俺们就在想,你们一旦回到那一边后,还会再来这里至少待上一天吧? "明天这个时候呀,俺们的伙伴会来到此处。俺们呀,想让那伙伴看看你们呐。" 7 朔依然沉默不语,于是真木和明郑重承诺,将再度来到这里至少一天。铭助并不顾忌陷入沉思的朔,他又对明说道: "俺们呀,也从那传说中听说哪,能从'千年老柯树'出发旅行的,只限于孩子,你们三人又都是孩子,因此才来到这里的吧?" "在我们来到森林中的这段时间,父亲和母亲去了美国。"明说道。 "在你们的时代,父母和孩子如此分开,难道不担心吗?" "父亲在美国的大学里有工作。不过,如果情况仅仅如此的话,母亲还是会和我们一起留下来的……父亲、怎么说才好呢?现在……" "因为爸爸遇上了危机。"真木说道。 原本在一旁默默倾听的朔,此时就危机这个说法进行了说明:现在,父亲的状态确实不好,也就是危机。可是,我觉得这并不是疾病。如果眼前这种状态已经转化为疾病的话,无论什么工作,也都不能继续进行了,而且,也决不可能出国旅行…… "尽管如此,他实际上已经处于非常忧郁的状态。爸爸的危机假如进一步加重的话,就必须去医院治疗了。我认为,父亲并不想那样。 "父亲此前也曾经历过危机,不过很快就康复了。这一次呀,由于比以往的感觉都要严重,就去了他所认识的一位心理学家供职的大学。" 明觉得有些不安,担心铭助是否能够听懂朔所说的这一番话。话虽如此,听了朔对铭助倾诉的这些真诚的话语,明感到朔刚才为"三人组"做了必要的事。来到"森林之家"后,虽说阿纱姑妈和鼯叔叔那么热心地予以关照,可那也是无法对他们明说的秘密。从母亲那里尽管传过来一些事,但是…… 朔刚一说完,此前一直并膝跪坐在地板上的铭助,像是要让干瘦、单薄的脊背显出棱角似的深深躬身致礼。然后他说道: "你们也生活在有着痛苦的世界上呐。……巡视的年轻武士就要过来了,请你们今天先回去,明天再来呐。" 刚才一直非常温顺的真木,这时好像替代父母,伸过两只值得依赖的手臂拥住了明和朔,向逐渐暗淡下来的木棂里面铭助那闪烁着光亮的眼睛点头回礼。 随后,明和朔听到了那句早已熟悉的话语。 8 刚刚从柯树的树洞里醒来,就嗅到强烈而潮湿的蘑菇气味。气温也很低,尽管挨着真木硕大的身体这个暖气管,脖子周围还是觉得冷飕飕的。四周一片雨水的声音,三个人撑起预先放置在树洞里的雨伞,沿着比晴和的日子更为苍翠的林中道路往山下走去。"三人组"早已习惯在柯树的树洞里过夜,而且,现在与阿新和卡儿的关系也很亲密,再也不会因为中学生们的调皮而受到干扰。鼯叔叔虽然照例支起帐篷,却不用在里面过夜了。 尽管如此,为了慎重起见,还是从树洞门扉里面上了锁。 在横穿林道的地方,朔抬头仰视着天空。在越野识途活动小组,他好像专门负责确认比赛前的天气。此时他说: "今天夜晚会有暴风雨,可'三人组'还是要前去。" "因为我作了约定嘛。"真木也有力地说。 明则提出了一直挂念着的问题: "这是在听你们和铭助君谈话时想到的问题,难道朔儿准备放弃时间装置的规则吗?" 朔一言不发地走着,一如昨天被铭助问及却不作回答时一样。 于是,明用顶撞的语气再次问道: "把那个规则教给我们的,可是朔儿你呀。" "……与铭助交谈过后,我考虑了这个问题。在'三人组'进行第一次冒险前,我所说的规则是,到了以往的世界后,如果发现将来会危害世界的坏家伙现在还弱小无力……此时不可以收拾掉那个家伙。正好是上山来到这一带时说的那些话,不是还惹得真木生气了吗?" 真木注意着因雨水濡湿而滑溜的地面,同时注视着自己最近拨打过的草丛繁茂之处。 "我现在考虑的是另一个问题。在过去的世界里呀,某人曾面临着做或不做某件事的岔路口,不是这样吗?此后随着时间的流逝,现在的人就会听到相关的传说,说是那人当时选择了什么样的道路。 "倘若这一切都记录在古文献中,那就是历史上的事实。自古流传下来的传说,不就这样被人们反复叙说吗?可如果进一步探究,就会发现,在别的传说中,也可能提及该人曾选择过另一条道路……" 焦虑不安的明打断了朔的讲话,说道: "下次乘坐'做梦人'的时间装置外出的时候,朔儿你打算与铭助君和他的伙伴干什么?" "我可没有那个能力。"朔回答说。 明仿佛放下心来,又好像并不满足于这个回答,因而沉默下来。于是,朔对她说道: "尽管如此,我觉得,还是能够带去比折叠小刀多少大上一些的工具……等他们使用过后,再带回来。" "铭助君他们、用来干什么的工具?" "越狱吧?"真木说道。 不仅仅是明,就连朔也大吃一惊。明高高举起雨伞,把肩头靠上真木淋湿了的臂膀,然后问道: "你是怎么知道这种词汇的?" 真木沉默不语。明焦躁地继续说: "我觉得还是不要让铭助君干那种事。朔儿……" "三人组"走进了青冈栎树丛,真木仿佛将自己的雨伞扛了起来,随后避开明,绕到朔的身边去了。 朔与真木并肩走着,同时对明说道: "就算我想要做出一些事,一些不同于自己所听到的传说内容的事,也是不可能因此颠覆历史事实的。" 朔说话的声音一如悲痛的孩子发出的嘶哑嗓音,使得明再度为之震惊。 9 朔虽然陷入烦恼之中,可到了下午后,却也没有因此而无所事事。此时已是风雨大作,如同清晨时分所说的那样。朔将雨具穿在身上,冒着风雨往鼯叔叔的小屋走去。他向鼯叔叔报告说今天夜晚也要住在柯树的树洞里。朔担心,在暴风雨益发肆虐的深夜,倘若鼯叔叔巡视"森林之家"时发现"三人组"已然不在,或许会引发出骚乱。 鼯叔叔建议等暴风雨停息之后,再去乘坐"做梦人"的时间装置,可他看到朔的态度非常坚决,也就没有询问今天夜晚必须前去的理由,便接受了"三人组"的计划。 这也是有条件的,那就是鼯叔叔在上山调查了柯树树洞和帐篷的状态后,说是今天夜晚自己也将前去陪伴。风雨越发狂暴起来了,要在风雨交加之中完成这一切,可是一个艰难的工作。不过,鼯叔叔和参加工作的其他伙伴,都不是懒散和怕吃苦的人。 而且,朔甚至从鼯叔叔那里借来了装有锯子、钳子、凿子和其他器具的木工工具箱。明正在玄关为大家准备着雨具,看到朔背着用绳索挎在肩上的木箱,她在心里说道: "是越狱!" 明继续思考着,觉得朔既然那么说了,他与铭助的伙伴此后相互协助要干的事,就一定不会颠覆历史事实。而越狱即便获得成功,那也还是合乎原本被遗忘掉的传说…… 明打算问真木是如何知道越狱这个词汇的,然而,真木虽然来到朔的木箱处放置他那个装满石笛的袋子(从东京来到这里时,携带着的这个袋子里装的是游泳器具),却并不和她的目光发生碰撞。 10 由于风力太强而不能打伞,"三人组"在各自的雨衣和防水帽外,又披上了鼯叔叔的同事的防雨斗篷。鼯叔叔用小型货车把大家一直送到林道深处,从那里走到柯树的树洞时,大家全都淋得透湿。 朔换上了干衣,在其近旁,明也为真木更换了长裤和贴身内衣,然后以树洞内挂了一圈的湿衣作为帷幔,自己也换上了干燥的衬衣、夏令短袖运动衫以及斜纹短裤。 鼯叔叔把小型货车送到车库又折返回来,在树洞内边角处渗入雨水的地方放上了两个大铁皮桶。 他还关照说,今夜如果有什么情况的话,自己将会来这里查看,因此不要锁门。负责保管钥匙的真木认真地点了点头。 于是,如同淋湿的狗熊一般的鼯叔叔便独自返回帐篷去了。 熄灭煤油灯后,在一片黑暗中,整座森林猛然喧嚣起来。在风雨声里,被折断的树枝接连落下的声响持续不断。明将自己的手叠放在握住真木手掌的朔的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