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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尔维诺短篇小说散文杂文评论》 AI国学 - 海量资源,智能在线朗读,精准选读 / 定时播放 / 自定义文字转语音

文学名著

《卡尔维诺短篇小说散文杂文评论》
为什么要读经典 
1.经典是我们常听人说,”我在重读……”而不是”我在阅读……”的那类书。2.我们将人们读了爱不释手,加以珍藏的书冠之以经典;但并非只是那些有幸初次阅读它们的人,才精心珍藏它们,欣赏它们。3.经典具有特异的影响力,它们不可能从头脑中清除,它们潜藏在大脑的记忆层中,披上了集体或个体无意识的伪装。4.每一次重读经典,就象初次阅读一般,是一次发现的航行。5.每一次阅读经典实际上都是一种重读。6.经典从来不会说,它当说的已说完了。复活7.经典带着以往的阅读痕迹传承给我们,并且带着它们本身留给文化,或者更明白地说,语言和习俗的痕迹。8.经典不一定教给我们以前不懂的东西。在经典中,我们有时发现的是某种自己已经知道(或者以为自己知道)的东西,但不知道是该作者率先提出的,或者至少以一种特殊的方式与其联系在一起。这同样是一种带给我们莫大欢愉的惊喜,就象我们总能从对血统、亲属关系和姻亲关系的发现中获益。9.通过阅读经典,我们感到它们远比传闻中所想象的更新鲜、更出乎预料、更不可思议。10.我们冠之以经典的书具有一种类似总体的形式,可与古代的法宝相提并论。根据这一界定,我们正在趋近马拉美所构想的”全书”的境界。11.经典作家是那类你不可能置之不理的作家,他有助于界定你与他的关系,即使你与他有分歧。12.经典只有与其它经典相权衡才能确定;但任何人都是先读了其它经典,然后才读它的,因而立刻就能在族谱上确认其地位。13.经典是这样一种东西,它很容易将时下的兴趣所在降格为背景噪音,但同时我们又无法离开这种背景噪音。14.经典是随背景噪音而存在的,哪怕在截然对立的兴趣控制着局面时,也是如此。

观众回忆录 
曾经有几年,我几乎每天都看电影,甚至一天看两场。那是差不多从1936年到大战期间,也就是我的青少年期。那个时候,电影就是我的世界,是我周遭那个世界之外的另一个天地。不过对我来说,银幕上所见才具有世界的独一无二性,精力充沛、难以抗拒、合情合理,而银幕外堆叠的,只是那些仿佛因缘际会才凑在一起的杂七杂八的元素。以及在我看来缺乏形状的生命实物。电影是一种逃避,大家常这么说,不乏指责意味,而这一点在当时正是我所需要的,满足我对异乡的向往、将注意力放到另一个空间去的渴望,我想这个需求主要与想要融人世界有关,是每一个成长过程不可少的阶段。想开辟一个不同的空间,自然还有别的更充实、更个人的方法:但电影比较容易且唾手可得,在瞬间就能把我带往远方。每天,我在我那个小镇的大马路上穷逛,眼睛里只有电影院,放首轮电影的那三家,每逢星期一和星期四换片,另外两家阴阴暗暗的小戏院,专放老片或过时的电影,一个星期换三次片。我其实早就知道每一家电影院演什么片子,我的目光同时在搜寻的是预告下一轮影片的宣传海报,因为那儿的惊喜、承诺与期待将伴我度过接下来的几天。我多在下午去电影院报到,从家里偷溜出来,或是以去某个同学家念书作借口,因为上学期间,我父母管我很严。为了考验这股热情是真是假,我总在下午两点钻进刚开门的电影院。看首场电影有许多好处:半真空状态的大厅,像是只属于我一个人的,我可以大刺刺地倒坐在“三等席”的中央,把腿伸长了搭在前面的椅背上;有一种回家不被察觉,然后再被放出去的希望(或许再看一场电影);在接下来的下午时光中微微地心神荡漾,对读书很不利,但对幻想十分有益。除了这些奇奇怪怪不足道的理由外,有一个是比较严肃的:在刚开门的时候进场,可以很难得地从头开始看电影,若是下午或傍晚时分到戏院,便往往只能从电影的任何一段或片尾开始。片子开演以后才入场,与当时意大利观众对待其他事物的蛮横态度一致,今天亦然。可以说在那个时候,我们所接触的叙事技巧要比今日电影还矫揉造作,把故事的线性时间打散,变成一块一块组合起来的拼图,或者就硬要人接受支离破碎的模样。为了继续自我安慰,我只好说,在知道电影结局后才看片头,有双倍的成就感:解开的不是谜团和剧情的结,而是它们的源头;还有就是面对剧中人物时那朦胧的预感。朦胧:算命师会有的那种,因为重组片断的情节不一定都很顺利,尤其是侦探片。先知道凶手再看谋杀案,总会留下更晦涩难解的疑点。再说,在片头和片尾之间我还不时遗漏一段,因为突然一看手表,发现时间已晚,如果我不想听家里人罗嗦,就必须在我进场时放的那场戏于银幕上重新出现之前,赶回家。所以好些片子我都有一个漏洞。直到今天,30年后——我在说什么——已经快40年了,当我无意中又看到早期的某部电影时——打个比方,在电视上——我都还认得出我进电影院时的那一刻,那场我看了但是没看懂的戏,仿佛我前一天未完成的拼图,重新拾回那些丢失的片段,把所有的图块排在一起。我谈的是我从13岁到18岁之间所看的电影,当时电影在我生命中占有空前绝后的地位;我对童年时期看的电影印象模糊;成年后看的电影又与许多其他记忆及经验相混。我对电影的回忆,是一个不期然发现了电影的人的回忆:我被管得很紧,我母亲尽可能避免我和外界有不在计划中和缺乏既定目标的接触;我小时候她很少带我去看电影,除非是“老少咸宜”或“具教育意味”的电影。我对默片及有声片刚兴起的那几年印象有限:几部夏尔洛、一部关于诺亚方舟的电影、雷蒙·诺瓦洛的《宾虚传》、大飞艇中因为海难漂流到极地的佐波,纪录片炙非洲在说话》、一部描写公元两千年未来世界的电影、叙述非洲探险的《号角号》。道格拉斯·范朋克和巴斯特·基顿在我的偶像崇拜中领有荣誉地位,是因为我稍晚才以回顾的方式,把他们引进我那不能没有他们的充满遐想的少年时光,至于小时候我对他们的认识,仅限于对他们彩色电影海报的呆望。通常我是不难看有谈情说爱剧情的电影的,再加上我不是很习惯拍摄出来的相貌,所以我老把片子里的演员搞混,尤其如果男演员留了小胡子,或女演员有一头金发。我童年时期看空战片中,很喜欢用长得像双胞胎的男演员,而由于故事总是以两名在我看来是同一个人的飞行员争风吃醋为主,常害我晕头转向。总的来说,我的学徒生涯漫长且好事多磨,因此我所提的那股热情,后来才会一触即发。无名的裘德我若是下午四五点钟进电影院,出来的时候让我震撼的是穿越时空的感觉,两个不同时间、不同角度之间的差异,影片内和影片外。我大白天入场,出场时外面一片漆黑,点上灯的街道延续了银幕上的黑白。黑暗或多或少遮掩了两个世界之间的不连续性,反之也彰显它,因为它突显出我没有活过的那两个小时的流逝:停滞的时间、一段想像的人生,或为了回到几世纪前的奋力一跃中的忘我。发觉白昼缩短或变长了,是那瞬间的莫名激动:季节转换(我当时的家地属温带气候,四季如春),是我踏出电影院时的感受。当片中下起雨来,我便竖起耳朵倾听外面是否也在下雨,看没带伞偷跑出来的我,是不是被倾盆大雨给逮到了:那是尽管我身在另一个世界,但仍会记起这个世界的惟一时刻,教人揣揣不安。直到今天,电影中的雨景仍会唤起我那个反射动作,惊惶失措。如果还不到晚饭时间,我就和朋友在主要街道的人行道上厮混。再一次绕过刚刚才离开的电影院,好听那放映室传出的对白在马路回荡。只是这个时候听起来带有一丝不真实感,不再是早先那个,因为我已然回到外面的世界;不过又有一点接近离情依依的感觉,就像一个人在国土边境回身眺望。特别会勾起怀想的有一家电影院,是我家乡最老旧的那一家,跟我对默片的最初记忆密不可分,当时它还保留(一直到没多久前)一张缀满了勋章的自由业执照,大厅的结构则是一间两侧校廊环绕、缓缓下倾的长形大房间。工作室朝着大马路开了一扇小窗子,从这儿传出电影荒谬、且因为早期的硬件设备生硬而走样的声音;更荒谬的是配了意大利文的对白,变得与古往今来任何一种人类语言都毫不相干。然而那些假惺惺的声音,应该自有一股魅力吧。就像女妖的歌声,我每一次经过那扇小窗,都会听到来自另一个世界、真正的世界的召唤。大厅的侧门开向一条小巷,休息时间一到,制服上绣着排扣的收票员便将红色天鹅绒布幔拉开,然后外边气氛的色彩就蹑手蹑脚地染上门槛,行人和坐着的观众互望,仿佛各为自己不清自来的擅入感到尴尬。上半场和下半场之间的中间休息(又一个意大利独有的奇特风格,不明所以,保留至今)提醒我依然身在那个城市、那一天那一刻的心情或心满意足,因为知道下一秒我将重新把自己投射到中国海或旧金山大地震去,或在叫我不要忘记身在何处,别在迷失得太远的呼唤中沉浮。当时较重要的乡间戏院的中场休息就不会这么突冗,曾经绘有牧神和仙女的大厅上方的金属圆顶盖在屋顶中央展开的那一刹那,气氛随之转变。仰望天空,影片中途插入冥想的片刻,缓缓飘过的云朵可能来自其他大陆,来自另一个世纪。夏日夜晚,电影放映中圆穹仍旧大开:天空将四面八方全收拢在一个世界中。暑假我上电影院比较容易,也有比较多的自由。我学校的同学多半都离开这个海边城镇,到山上或乡间去,我有好几个星期都没有伴。对我而言,每个夏天正是搜寻老片的好时机,因为我还没有染上饥不择食的习惯之前的电影又会重映,在这几个月内,我可以赚回失去的时光,充实我贫乏的观众履历表。都是些属于一般商业电影发行网的片子:我现在也只谈这些(到电影俱乐部的回顾世界和电影图书馆神圣、隐而不见的历史中探索,是我生命的另一个阶段,与城市及世界的关系亦有所不同,等到那个时候,电影将成为更完整的话题和历史),偶尔我还能感受到当年找到一部三四年前由葛丽泰·嘉宝主演,但对我来说却已是史前老片时内心激动的余波,跟她演对手戏的是十分年轻、还没有留胡子的克拉克·盖博。片名叫《一代艳妓》还是什么?在那同一个夏季,有两部嘉宝的电影成为我收藏的一部分,不过珍品仍然是珍哈露的《耳光》。虽然我没明说,可是好像已经再清楚不过,我所谓的电影指的是那些美国片,由好莱坞制作出品的电影。“我的”电影年华,差不多是从贾利·古柏的《火舞》、查理土·莱夫顿及克拉克·盖博的叛变开始,到珍哈露之死为止(许多年后,在一个郁闷意识强过其他表征的年代,我又历经了玛丽莲·梦露之死),当中有许多喜剧片、麦纳·洛伊、威廉·鲍威尔和小狗亚斯特的悬疑爱情片、弗雷亚斯坦与琴姐的歌舞片、中国侦探陈查礼的侦探片,还有波利斯·卡洛夫的恐怖片。我对导演的名字不像对演员那样可以如数家珍,只知道法兰克·卡普拉、葛瑞克利·拉·卡瓦和法兰克·鲍才其——鲍才其此人专替穷人说话,老跟斯宾塞·屈赛搭档:他们是罗斯福执政期坚守理念的几个导演,这是我后来才晓得的,那时候的我狼吞虎咽照单全收。当时的美国电影,光在一部片子里就有大堆无与伦比的(起码对我而言)演员,故事情节则简单且单调,只是为了把这些脸(偶像明星、性格演员、配角)全部放进不同的组合里。环绕着这些老套剧情,而能传达出一个社会和一个时代感觉的东西,实在很少,也正因为如此,我是在不知道其成分为何的情况下接受它的。那是(我日后才理解)所有那个社会所能容纳的虚情假意,可是乃一种奇怪的虚情假意,与我们土产的、会让我们终日不能自拔的那种情意不同。就好像心理医生不管病人是说谎或是真心,都听得津津有味一样,因为无论如何,病人吐露的是他自身的一部分,所以,即使我是属于另一种虚情假意体系里的电影观众,我仍能从好莱坞产品所给我的那一点点真实或许多的虚伪中学到一些东西。我对那捏造的人生影像不怀任何怨恨,如今想想我好像从来没把它当真过,只视它为可能存在的人造影像之一,虽然当时我不知如何解释它。当然,法国片也很流行,它以完全不同的面貌出现,给你的是另一种厚度的异国情调,离奇地把个人及他人的经验连起来(这当中的效果叫做“写实主义”,我稍后才懂),看过《望乡》中阿尔及尔蜿蜒如迷魂阵的旧城区后,我开始用另一种眼睛来看我们那个老城的街道。尚·加宾的脸的生理以,即使我是属于另一种虚情假意体系里的电影观众,我仍能从好莱坞产品所给我的那一、心理组合不同于那些美国演员,那些美国演员的脸,绝不会污秽又可怜兮兮地,像西班牙殖民军团片头那样从盘子里拾起来(只有华勒斯·贝利在《乡村万岁》中可与之媲美,也许还有爱德华。G·罗宾逊)。美国电影有多无忧无虑,漫天彩带、棕榈,法国电影就有多沉闷呛人。女性是一种世俗的表征,她们在回忆中既是活生生的女人,也是撩拨人的鬼魅(由此联想到的是薇薇安·罗曼丝的身影),但是好莱坞女明星的情欲被升华、风格化、理想化了。(即便当时美国最肉感、有白金色头发的珍哈露,也由于她肌肤眩目的光彩而显得不真实。黑白片中的白,会让女演员的脸、腿、肩膀和袒露的胸为之改观。玛莲·黛德丽因此不再是欲望的直接客体,而是欲望本身,像外太空生物)。我隐约意识到法国电影谈的东西比较扰人心绪而且触及禁忌,我知道让·嘉宝在《雾码头》中是一名前线开小差的逃兵,而不是配了意大利语,让我们以为他满心想去殖民地开垦的战争幸存者,只因为担心法西斯的审查制度不放行。总之,关于30年代的法国电影,我也可以像聊美国电影那样侃侃而谈,可是话题会牵扯到许多不是电影也非关30年代的事情,而美国30年代的电影自成一格,几乎可以说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当然我是指在我的生命历程中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与法国电影不同的是,那时的美国电影与文学丝毫没有关系:或许这就是它在我的体验中独立突显于其他事物之上的原因。我的观众回忆录,是属于文学启发我之前的回忆录。那个叫做“好莱坞”的,以它的不变及万变自创一门人类类型学,那些演员就代表不同个性和举止行为的个案。每一种气质都可以塑造出一种英雄;对那些主张以行动面对人生的人来说,有克拉克·盖博,是一个自鸣得意的老粗;有贾利·古柏,在嘲讽中不失冷静的人;至于那些想借谈谐和诡计来渡过难关的人,则有威廉·鲍威尔的坚定大胆,以及法兰萧·东的审慎明辨;内向但最终战胜了胆怯的是詹姆斯·史都华,而斯宾塞·屈赛则是让事情迎刃而解的开朗、正直男人的表征;还有一种稀有的智慧型英雄,李斯利·霍华。还乡女演员们的外貌及性格变化就更少了:化妆、表情、发型都倾向于风格统一,只有金发及褐发两种基本类型,然后再由任性的卡洛蕾·伦芭到重实际的珍·阿尔蒂尔,由琼·克劳馥娇艳欲滴的丰唇到芭芭拉·史姐妃心事重重的薄唇在每一种类型内做区分,不过她们容貌的些微差异总是越来越少,甚至有互换的可能。美国电影中的女性,与银幕外每天在生活中遇到的女性之间搭不上线,正所谓诞生与消亡总是同时并存(但法国电影中的女性和外界的关系是存在的)。从克劳黛·科尔蓓尔肆无忌惮的恶作剧,到凯瑟琳·赫本精力充沛的锋利,那些以女性特质为主题的美国电影所提出的典范中,最具意义的是女性以果断、固执、毅力和聪慧,重新赢得男性的尊重,在男性面前清醒地自我控制。麦娜·罗漪是其中最善于使用智慧和嘲弄的。然而,在当时怎么可能将那些喜剧戏谑与我此刻谈话的严肃联想在一起。说实在的,对我们这样的社会、对于那个年代的意大利风格,尤其对于乡间来说,美国女性的自主和主动是一个启发。就某个角度来说,我深受触动,以至于将麦娜·罗漪订为妻子或者姐妹的理想女性标准,也可以说我认同这种品味和风格,将之和咄咄逗人的肉感(珍哈露、薇薇安·罗曼丝),以及瑰丽、累人的激情(葛丽泰·嘉宝、迈克·摩根)、让我略带羞怯为之神魂颠倒的魅影,摆在同等地位,与琴姐那教我爱慕之意油然而生,并充满生命力的欢愉和喜悦的身躯相提并论,遗憾的是即便在幻梦中,仍然一出脚就踏上崎呕坎坷之途:我不会跳舞。值得质疑的是,堆起这么一个全是理想女性却又无法企及的奥林匹斯山,对一个年轻人究竞是好是坏。当然它有它的正面意义,让我不以所遇到的那一点点或许多而满足,将目光放向远方、未来、彼岸或挫折;比较负面的是它并没教我如何用敏锐的眼去注意真正的女性,挖掘那未被察觉的美,没教我不要固守成规,反之应该以我们因为巧合或寻寻觅觅后,就身边所通来塑造新人物。如果说电影对我而言就是男演员和女演员,则我必须要申明,如同对所有意大利观众一样,每一个男演员和女演员只存在一半,也就是说只有形体没有声音,声音被一成不变、格格不入和呆板的朗读、空洞的配音所取代,比没有个性的字幕好不了多少。其他国家(至少那些国家认为观众的头脑运作还算灵敏)则以字幕向大家说明,那些唇正以充沛的感情在传达个人独有的咬字、唇音、齿音、唾液音,以及来自美国这个大熔炉不同地理位置的发音,难得懂这个语言的,可以察觉到表达上的细腻变化,听不借的则可以体会它强有力的音乐性(我们今天在日本片或瑞典片中会听到的那种)。所以我们看到的美国各部电影的大同小异,在配音大同小异(请原谅这个文字游戏)的助虐下有增无减,然而听在我们耳朵里,却俨然是影片的一大魅力,与影像密不可分。这表示电影天生的力量其实在于缄默,至于话语——至少对意大利观众来说——听起来始终是一种附加品,和打出来的字幕一样。(说到当时的意大利电影,就算没有配音也跟配了音的如出一辙。这些片子我几乎全看过并且都记得,我之所以不谈,是因为它们不论好坏,价值并不高。仿佛是世界的另一个向度,我就没办法把它们引入这个电影话题来。)身为一名美国电影迷,孜孜不倦之外,我还有收集狂的顽固。所以,某一名男演员或女演员的演出,就像邮票一般,我要一整套贴在我的回忆相簿中,一点一滴将空白补满。至今我提到的都是有名的男女偶像明星,但其实我的收集范围广及配角,那是当时任何一部电影不可或缺的成员,尤其是丑角,像艾维特·赫顿或法兰克,摩根,还有演“坏蛋”的约翰·凯乐或约瑟夫·卡勒耶。有点像假面喜剧,所有角色都是可预见的,光看排出的卡斯,我就知道比莉·布克会是一个迷糊的妇人,欧勃利·史密斯是脾气暴躁的上校,米斯查·欧尔是让人倾家荡产的骗子,奥金·派勒特是亿万富翁。但我也期待着小小的惊喜,期待着在意想不到的角色身上,认出某张熟悉的脸,说不定已改头换面。我几乎知道所有演员的名字,即便是那个易怒的饭店门房(休·派克波恩),还有那个老是感冒的吧台小弟(亚美达);至于那些我不记得名字或始终没能知道名字的演员,我也记得他们的脸,例如当时电影中很重要的另成一派的管家,大概因为那时察觉到,管家时代己成昨日黄花。请别误会,我的见多识广是一名观众的见多识广,与专家无关。我永远不能与那些专精于这方面的博学之土相提并论(当然也不能以“下好离手或补牌”的老千之姿出现),因为我从来没有想过要拿手册、电影目录索引、专业百科来核对,以支持我的记忆。这些记忆是我脑力储存库的一部分,在这储存库里,珍贵的不是文字资料,而是经年累月机缘巧合下受托管的影像,是一个我始终不愿意和总记忆库相混的一记得名字或个存放个人感觉的储存库。(当时我注意的影评人是《晚邮报》的萨奇,我对有关我喜欢的演员消息格外留意和敏感,还有——后来——《贝托多》杂志上的“老狐狸”,就是日新的比扬奇,他是第一个为电影和文学搭上桥梁的人。)得加以说明的是,这段历史集中在短短数年内:我的热情才刚刚得到认可,并且从家庭束缚中解放出来,就突然因为国家方面的施压而硬被浇熄。在教人措手不及中(我记得是1938年),意大利为了增强电影业者自给自足的能力,对美国电影下达禁运令。那不是审查,所谓的审查通常是放或不放某部电影通行,那些未通过审查的片子,没有人看得到就是了。尽管在这波丢人现眼的反好莱坞声浪中,有极权政府的宣传企图(正值意大利政府与希特勒种族主义联线之际),但禁运的真正理由应该是商业保护措施,想在市场上为意大利电影(还有德国电影)争取一席之地,于是美国四家最大的制片和发行公司被关在门外:米高梅、福克斯、派拉蒙、华纳(我引述的仍然是我的伤痕记忆),至于其他电影公司,如雷电华、哥伦比亚、环球、联美(它们原本就通过意大利的公司在做发行)的电影,则继续进口到1941年,也就是一直到意大利向美国宣战为止。所以我还能得到一些零星的满足(应该说,得到最大的满足之一:《红尘》),但是我那收集狂式的多多益善心态深受打击。与所有法西斯时期及战前和战时更为严厉的禁令相比,禁映美国电影当然是较小的或者微不足道的损失,我不至于笨到不知道。但这是第一次直接影响到我、是除了法西斯时期外,我从来没有过的经验,在此之前也从来不觉得,我在我生活周遭所能提及及满足我的需求之外,还会有别的索求。那是第一次,我原先享有的一项权利被剥夺,不仅是一项权利,也是一个向度、一个世界、一个思考空间;我觉得这个损失仿若一个残酷的迫害,包含了我从前仅止于听说,或曾经见到有人为之煎熬的所有形式的迫害,如果说今天我谈起这件事仿佛谈的是一件失物,那是因为某样东西从我生命中就此消失,再也没有出现,战争结束以后,很多东西都变了:我变了,电影也变成了另一样东西,不论是对电影自身或指电影与我的关系。我的观众回忆录又继续写下去,只不过那是另一本观众回忆录,不再属于纯观众。脑袋塞满许许多多其他东西的情况下,再重温我青少年的好莱坞电影录,其实很空泛:那并不是我初次接触电影,燃起我欲望的默片黄金时代或有声片的起步阶段,就连我对那几年的记忆也改变了,许多我以前认为无意义的生活琐事,如今看来趣味盎然,充满张力与启示。总之,重新评估我的过去,银幕上的世界要比外面的世界苍白、易于捉摸、稀松平常多了。自然,我可以说是乡间灰色平淡的生活把我推向了电影梦,但是我知道,用这老掉牙的说辞会简化感觉的复杂性。这个时候,再怎么解释我童年和青少年的乡间生活为什么又如何与众不同,还有假使真有什么感伤及恹恹不振,也是在我心里而不在事物可见的外观,亦无济于事。即使法西斯,在一个不借什么叫群众现象的地方,也只能是一张张脸庞,是单一行为的总合,不是匀称的一层油布,而是(这是透过一个顿悟后年轻人的眼睛半由内半由外所看到的)一个多余的不协调的元素,是拼图中,因为周围不成形,所以很难跟其他东西摆在一起看的一小片,漏了片头猜不出结局的一部电影。那么,在这样的背景中,电影对我而言是什么呢?我只能说:距离。它符合对距离的需求,脱离实物限制的需求,看到周遭向度无边无际敞开的需求,跟几何观念一样抽象,又很实际,充斥着与亲身经验的那个世界有交错(抽象)关系的脸孔、情境和环境。战后看电影、讨论电影、拍电影的方式则截然不同。我不知道,战后的意大利电影改变了多少我们看世界的方式,但我确定的是它改变了我们看电影的方式(无论什么电影,包括美国电影)。黑暗大厅明亮的银幕里,不再是一个世界,银幕外也不再有另外一个异质的、被不连续性硬生生切断的、无边无际、深不知底的世界。黑暗大厅不见了,银幕是一个对准了庸碌外界的放大镜,你被迫紧盯着肉眼想要掠过的不欲停留的事物。这个功能有——可以有——它的好处,或小,或中,或者在某种情况下好处良多,但是它无法满足人类学、社会、距离的需求。再说(回到个人回忆录吧),我很早就进入文字世界,这个世界或多或少与银幕那个世界是有交集的。下意识里,因为我对电影的旧爱,我马上觉得应该要保持我纯观众的身份,一旦越界到拍电影的那些人那边去,我就会丧失我的特权:更何况,我从来没有一试的意图。可是意大利社会如此之小,你跟那些拍电影的会在同一家餐厅遇上,大家彼此都认识,这对一名观众(还有一名读者)而言,已经失去不少魅力。要补充的是,罗马有一小段时间变成了国际好莱坞,隔在各国电影之间的屏障,没多久全都坍塌了。总之,距离的意义完全消失。哈代诗选不过,电影院我照去不误。观众和视觉影像之间还是会有灿烂的交会,不管是艺术的功劳或是因为巧合。意大利电影你可以对导演的个人天分有很高的寄望,但对巧合不能有所企求。这应该是我对意大利电影忽而敬仰,时常赞叹,但从来没有爱过它的原因。我觉得电影院剥夺掉的乐趣比它给予的还多。这不仅得从开始跟我有一种“文学”评论关系的“作者电影”来做评估,还要看那些我试着要重建纯观赏关系的中小成本作品能有多少新东西。所以我还得谈一谈那些横跨整个60年代的意大利中型制作规模的古装讽刺喜剧片。绝大多数的例子我都觉得很糟糕,因为越极力想冷眼旁观,表现社会行为的可笑,结果看起来就越谄媚和矫揉;有些我则认为还挺讨人喜欢且敦厚,带着意想不到的天真的乐观,可是我又觉得,它在帮助我们认识自己这点上踌躇不前。反正,要直直望入我们的眼睛并不容易。意大利的生命力让外国人着迷,这是正常的,但是教我黯然。所以,我们想拍一部高品质和独树一帜的精心之作,结果却拍出了意大利西部片,并非偶然,这仿佛是对意大利电影凭借出名,然后不求突破而原地踏步的那个本性的一次否认,是抽象空间的建构,对只在电影里才有的习性——变相逗笑的模仿。(不过此举也说明了我们某些心态,就跟大众心理学一样:西部片对我们来说代表什么,以及我们为了将心里的东西摆进去,如何融入并修正神话。)于是就连我,为了要重拾看电影的乐趣,也得跳离意大利情境,回到纯观众身份。在拉丁区工作室窄窄小小、臭烘烘的放映厅里,我可以找到原以为永远失落的20年代或30年代的电影,要不然就让自己在来自巴西或波兰这种我对其背景一无所知的新片中饱受震撼。总而言之,我要不是去寻找那些可以使我对我的史前史有所领会的老片,就是去搜索那些新到的差不多可以向我说明未来世界是怎么一回事的电影。即便从这个角度来看,传达新讯息的依旧是美国电影——我是说那些电影:总是与高速公路、杂货店、青春年华老去的脸、如何在各类场合周旋和挥霍生命有关。不过,这个时候电影提供的不再是距离,而是完全相反的感觉,所有事物都在我们身边,贴得紧紧的,攀附在我们身上。这样就近观察,可以说是为了探勘;记录,也可以说是为了反省,我们今天可以将这两点定义为电影的认识功能。一是它向我们提供了因为某些客观或主观因素,让我们无法直接感受的外在世界的鲜明影像;另外一个则是强迫我们正视我们自己和我们庸庸碌碌的存在,以期改变与自身的关系。像费里尼的作品就最接近他说服我写的这篇《观众回忆录》,只是他的回忆录是电影,是外面的世界支配银幕,征服了在光束中逆转的属于放映厅的黑暗。费里尼于《浪荡儿》开始,到今天持续、从未间断的自传,一直让我为之触动,原因不只是因为我们年岁相去不多,也不只是因为我们都来自沿海城市,他的亚得里亚海,我的利古里亚海,或游手好闲的小伙子的五十步百步之差的生活(虽然我的桑雷莫跟他的里米尼还是有许多不同之处,桑雷莫位居边境又有赌场,大概只有在战事那几年,才感觉得到海边戏水的夏天和”荒季”的冬天之间,接近里米尼那样的差异),而是因为在穷哈哈泡咖啡馆、防波堤上散步、男扮女装然后酩酊大醉并哭闹的朋友背后,我认出了那借着与电影之间的关系来自我评估,不断与另一个世界——也就是电影——做比较的乡村,以及电影观众抑郁的青春。费里尼式人物的回忆录——这位导演不厌其烦地一再重述——就这点来说比我的回忆录更具代表性,因为年轻人离开家乡去到罗马,还走到银幕的另一面去,拍电影,并且他自己变成了电影。费里尼的电影是逆向电影,放映机吞没了观众席,而摄影机背过脸不理工作群,不过这两极始终相互依存,家乡因为在罗马被人记起而意味深长,罗马则因为我们来自家乡所以别具意义。由这两地的人性堕落所写成的共同神话,在类似《甜蜜生活》中安妮塔·艾克柏那样的巨大女神身边盘旋。费里尼的工作,就是以《八部半》如陀螺般重复显现的自我解析为轴心,把这纠结成一团的神话整理好,并分门别类。要想搞清楚这到底怎么回事,得先知道,在观众和导演角色互换之前,费里尼传记里还有过漫画周刊读者与该刊设计者兼通讯员的角色互换。”漫画家”费里尼和”电影工作者”费里尼之间的延续性,来自于荣丽叶·玛西娜和他在银幕上将漫画形象化时,使诗意为之稀薄的所有作品中独特的”玛西娜时期”,再延伸到——透过《大路》的乡间广场——马戏团世界,小丑的感伤,这是费里尼琴键最熟悉、与追忆风格最接近的主旋律之一,也就是将”另外”一个世界做童稚的、不具象的、属于电影前置作业阶段的视觉处理。(那是与诱人——令人排斥的生活中的肉欲相混淆,提供肉欲幻象的”另外”的世界。)解析玛西娜世界的电影《精灵荣丽叶》,摆明参考了《儿童邮报》彩色漫画的造型和色彩并非出自无心:是销路广大的图像印刷世界,靠着它独一无二的视觉效果,以及它与电影早有渊源的那么一点亲戚关系,重新扬眉吐气。应该要把漫画周刊这个图像世界,我相信还是文化社会学的处女地(其距离之远,宛如法兰克福到纽约),当做几乎跟电影一样缺之不可的传播渠道来研究,好界定两次大战之间意大利乡间的大众文化。还应该要研究一下(如果还没有着手的话)漫画画报和意大利电影之间的关系,前者不仅在后者的传记上占有一席之地,而且比我们的电影之父柴伐梯尼还老。漫画画报的贡献是(或许比文学、图像文化、做作的照片或龙伽内西的新闻体都还重要)提供意大利电影一种已经通过大众验收的沟通方式,例如图像及叙事的延续模仿。不过,要谈导演费里尼,不能只提他与那”诗意的”、”膝脆的”、”无邪的”幽默之间的关系,以及他如何用他的漫画和年轻文字在此领域中找到定位。值得一提的还有”马可·费德里奥”——其他漫画家平民化及罗马化的特殊风格,像阿塔罗,以令人不愉快和刻意的粗俗来反映现代社会,用无礼近乎粗暴的笔触,排除任何令人宽慰的憧憬。费里厄电影画面的力量,因为无法在任何图像文化中为自己下定义,所以难以阐明,它的根源是画报图像不和谐及泛滥的侵略性。那种侵略性,能使整个卡通和连环漫画世界在强调其风格的标新立异之时,高度发挥大众传播的效应。幼年即便后来他的语汇倾向于矫饰,但费里尼从来没有放弃过这个与大众沟通的信念。至于他有计划的反智作风也从不稍减:费里尼的知识分子总是绝望的,在所有例子中,比较好的是在《八部半》中的上吊自尽,当情况失控,像《甜蜜生活》那样,则先把孩子杀掉以后举枪自找(在《罗马》中,同样的下场则发生在典型的斯多噶主义时期)。面对逻辑思考的知识分子缺乏感情的清醒,费里尼表明态度,提出一种属于宗教性参与宇宙奥秘的,对精神、神力的认知与之抗衡:不过就成果来看,我觉得两者都没能在电影中得到足够的突显。坚守岗位、顽强抵抗智性主义的,反而是他血气方刚的戏剧性反应,他的古罗马或我们这个时代的罗马,必然会引发的属于嘉年华和世界末日的野蛮。费里尼多次被归入巴洛克主义,是因为他不断强化摄影影像,想把漫画转为视觉。不过他脑中始终有一个像起跑点那样精准的表现法,要找到最具沟通和表达能力的形式。这一点,就他处理法西斯影像上,我们这些跟他同辈的看得最清楚,费里尼的法西斯漫画尽管荒谬可笑,但永远具真实感。法西斯在它的20年中有过许多不同的心理征候,恰似它每年替换的制服:而费里尼总能把代表那些年代的制服和心理氛围安排正确。对事实忠贞与否,不应该是美学评断的标准。但是,看那些喜欢间接重建法西斯时期,仿佛在处理历史/象征镜头的年轻导演所拍的影片,我实在没办法不难过;尤其是年轻导演中最被看好的,拍出来所有与法西斯有关的东西一律走调,也许在观念上尚情有可原,但是影像太过虚假,好像连不小心猜中的运气都没有。这么说,时代体验无法传达,感觉的纤细也难免会消失啰?还是说,年轻一辈在描绘法西斯时期的意大利所凭借的影像,这些主要由作家提供(也就是我们在提供),且需要以一个集体经验为前提的零星影像,在失去了交集以后,就再也无法唤起一个时代的历史厚度?而在费里尼的《小丑》中,当受年轻人捉弄的滑稽的火车站站长,叫来一名蓄黑髭铁路军人,还有从奇怪的火车车厢中年轻人抬起手臂,悄然无声地行纳粹举手礼时,那个时代的气氛就完完全全回来了,分毫不差。甚或只要《罗马》中,杂耍剧场大厅传出哀怨的空袭警报声,就够了。透过漫画效果也同样可以重温旧梦,这点应该可以在一度是费里尼主线的宗教画面中得到印证,他借造型骇人,甚至教人毛骨惊然的神父出现,来回到过去。(不过这个时候我就没有能力来下评断了:我只认识俗世的压抑,更为内化,也更不容易从中挣脱。)面对高压的学校/教堂,费里尼所反对的,是那个为自然和人类间奥妙关系做中介者的教堂之模棱两可的一面,它有时没有轮廓,像《我的回忆》中安抚树上疯子的那名作儒修女,有时不回答处于危机中的人的疑惑,像《八部半》中跟鸟说话、垂垂老矣的主教。那是虔诚的费里尼最引人入胜、最教人难忘的画面。费里尼在视觉上可以大步前进,离经叛道,但是关于道德上的离经叛道却停滞不动,他使人性堕落、放纵的肉欲诱惑得到救赎。反正,浪荡青年们的乡下和电影里的罗马,一样都是地狱里的一层,同时也是享福的安乐乡。正由于如此,费里尼成功地带动心底骚动:因为他逼我们不得不承认,我们最想摆脱的其实是我们的本性。如同做心理分析,过去与现在融合在一起,并且跟突然发作的歇斯底里一样,都于再现中呈显出来。费里尼把电影拍成意大利的歇斯底里症状学。在他之前,那个奇特但不陌生的歇斯底里症,被当做南方的专属现象,而他在《我的回忆》中再一次将地理上的那个中介点,也就是他的罗马涅省,界定为意大利行为中坚、真正的统合者。曾经充实我们少年时代,并提供距离感的电影,终究改观为近在飓尺的电影。在我们人生那段短暂的时光中,一切静止,忧心忡忡地存在;第一批性爱和死亡预感的画面,进到我们每一个梦里来;世界末日与我们同时开始,而没有结束的意思;让我们以为,只是纯观众的电影,是我们一生的历史。

萨德在我们体内(评索多玛 120天) 
结构上的规则有序、条理分明使得《索多玛120天》(The120DaysofSodom)成为马奎斯-德-萨德(MarguisdeSade)作品中最具有代表性的一部:这是一部最怪异的性倒错的一览表,四位高级妓女向四位堕落的权贵讲述淫猥奇事,作为插曲段落穿插在表现荒淫暴行的故事情节当中,以此来组织起作品的叙事。那四位权贵时不时地要在由八位男孩、女孩和其他两性随从组成的一个(所谓的)”动物园”成员们身上实行这些被讲述出来的淫邪的性经验。所有的48人在长达四个月的时间里幽居于黑森林中的一座城堡之内。这部作品的轮廓与那种典型的《十日谈》式的叙事轮廓并不一样:在此书的120天内,叙述者们每天讲述5个(短小的)故事,最后总共得到600件猥亵逸事。可是,萨德只讲述了其中30天的故事。对那些剩下的故事,作者提供了一部详细的大纲,在其中每一桩逸事都写了聊作概要的几行文字。他还精确计算了在全书最后一段淫荡祭礼中被屠杀的人物数目,总共有30人被杀,且他们的死法各不相同。如果说我过于强调此书形式设计上的规则有序,那是因为在确定此书的精神主旨之时,这一点至少与作品内容上的无羁的躁乱同样重要。努力通过秩序化系统的手段来耗尽恐怖与凶残无疑是促使萨德执笔协作的根本原因之一。与此同时,也可以说在萨德的所有作品中,《索多玛120天》是最少”虐待狂”味道的一部作品。因为此书中占主导地位的并不是残忍苛酷而是令人反感的变态行为。这样说可能是恰当的:我们只是概述了充斥于这些”日子”里的暴虐和杀戮,而在这30个”日子”里有一个被过分强调的、详细描述的主题,即摄食排泄。计算一下记载下来的600件变态淫猥逸事之中,超过半数都与排泄物有关,甚至萨德的文学作品的最忠实的研究者和辩护者吉尔伯特-莱利(GilbertLely)也认为这种怪癖是”被过分地夸张了”。第二性因此,重复这些千篇一律的令人厌恶的细节并不能增加阅读趣味。《索多玛120天》被认为是最可怖的作品的最可怖的作品,它无疑应被归之于那些经常被提及但是很少被实际阅读的著作之中。我相信这是实际情况,甚至在今日法国,这部作品已从仅有少量珍稀印本成为了广泛流传的袖珍本系列丛书中的一种时,情况也没有什么变化。甚至我本人要求自己要以最大的精确度来谈论此书之时,也不得不承认我没有毅力通读全书每一章节,而且我认识的所有萨德的读者也与我的情况相似。但是尽管遗漏了许多章节,我也是以极大的兴趣沿随此书的内部机制主导结构而行,试图理解”此书是如何完成的”,这部萨德的心智之作的不可遏阻的机器是如何运作的。从这个意义上说,《索多玛120天》是一部趣味独特的文本,因为它是在30天之内(依作者本人之说)一气呵成的第一部草稿。它包括了萨德作为备忘录而插写进去的一些笔记段落,这本是作者打算在校改之时便于更正的,但他终于未能完成这一计划。于是,在这部文本中我们同时看到了作者手写的一部最终成品和在制作过程中机器运作的情况。这部手稿的历史是非常离奇独特的。萨德在1785年协作此书时,正作为犯人被关押在巴士底狱的一间小囚室内。四年后,在巴士底狱解放之时,手稿失踪了,萨德怎么也找不到它了。虽然手稿并未真正丢失,但是追索它的踪迹的过程也耗时150奶奶。直到最终它被以为著名的法国收藏家得到(似是天意,这位收藏家是萨德家族的一位旁系后裔)。这样才有可能在1935年出版了此书的第一个全本。这部手稿本身也是与众不同的:为了躲避看守们的搜查,萨德把此书写在了长长的一卷好看的纸上,这一卷纸是萨德亲手用一张张的纸片粘贴起来的,从头到尾共有几百张小纸片。几年前,一个偶然的机会使我有幸亲眼见到了这部手稿(这应多谢那位收藏家的千金的仁慈),此手稿一直保存在芳坦奈布鲁(Fontainebleau)的著名的邸宅之内。这一纸卷正反两面密密麻麻地写满了文字,为了妥善保存,萨德很明智地时不时将纸卷完全铺开,然后再以反方向重新卷起。这一次我可以亲睹这异乎寻常的浓密的端正整齐的手写的文字洪流、,每一行字完全平行,不偏不倚,没有任何一点增删,没有一丝遗憾。这一切使得像我这样的人——每写一行字就平均有三四处涂抹的作者,面对萨德的手稿就会震惊得目瞪口呆。这部文本的第一稿,(尽管只是萨德在他的笔记中如是声称,我们也必须认定这是真实情况)描述的是最卤莽无羁的情感冲动的爆发,而其作为一部作品表现出来的形式则是极端冷静的、明晰的和规则的精神秩序。在萨德的艰苦卓绝的生命和工作的诸多方面中,这部手稿对于我来说是他最为特异和神秘的作品。我很清楚地意识到我一直在”从外部”来谈论萨德的这部作品,但是这正是我力图达致理解其”内部”是何物,它真正以为着什么的方法。皮埃尔-保罗-帕索里尼(PierPaoloPasolini)在依据此书改编拍摄的电影《萨罗,或索多玛120天》(SalooLecentoventigiornatediSodoma)中,看起来他决意要让我们”从内部”来直面萨德的地狱。但是,这确是实际情况吗?帕索里尼的影片《萨罗,或索多玛120天》的最主要的问题就是缺乏系统的明晰性。以可憎可厌的影像来表现我们本身的勇气并不足以给予影片以非常意义;还需要的是决意确立这些影像能够暗示出来的效果。我的印象是帕索里尼在影片中留有三至四种未定的可能,而未能决心认真处理或许具有某些意义的其中一种可能。结果是影片对萨德的文字表现出了不必要的忠诚,反而远离了萨德作品的精神主旨,并且这也无法证明它对文字的忠实再现的合法性。首先,把萨德小说故事的时间和地点北京设置在纳粹——法西斯共和国时代,从任何角度看,这都是一种糟糕的做法。在许许多多实际经历过那段时间的人们的记忆之中,过去岁月的恐怖是无法充作一种不断超出可能的事实范围之外的象征性、想像性的恐怖背景的,这种恐怖背景就是萨德作品所呈现的(而竟帕索里尼以其奇异的风格适当地再现了)。应当澄清的是萨德的恐怖也是真实和可信的,但是这是在另一个层面上的,在此,精神假定和文学矫饰冲击了隐藏在人类心灵和社会之内的某些事物。我在影片中看到一个路标,它标出了发生恐怖屠杀的实际地点——玛扎博多(Marzabotto),此时我感到极其不快。对于纳粹占领时期记忆的召唤只可能唤醒一种深沉的感情,它与萨德所提出的(不仅是他的小说中人物的,也是他的读者的首要游戏规则的)悖谬的残酷无情是完全对立的。提及镇压机构中虐待问题在仍有许多国家习以为常地虐待囚犯的世界上将继续具有现实重要性。但是萨德本人并没有真正参与到这一讨论中去。萨德在法国1793年的残酷暴戾的”恐怖统治”(即虐待狂成为正式的和合法的)之前就放弃了他的恐怖。如果这部影片意图加入对今日政治暴力的谴责的话,它求助于萨德就不是明智之举。但是这当然并非要害所在。社会控诉之意被较好地明确表达出来:选择四位严肃的权势任务的形象,他们的身份要多尊贵有多尊贵,法官、高级官员和教授等,然后展示出他们内心深处最隐秘的欲望如果得到实现,我们将会目击有史以来所见的最肮脏堕落秽行的总爆发。这一思想当然并不是新奇的。它可以称作是过去两个实际的部分小说作品中内涵的或是明确的主题之一。土国这正是影片想要说的,为了一种可预知的社会争论的缘故而引用萨德,它将是某些东西——但并不多,考虑到在影片中所有这些都将被消化掉(并非在隐喻的意义上)。另一方面,我们能够在这部影片中看到对萨德的甚至更加激进的翻转吗?将萨德视作一位受害者?当然,可以在影片中看到这一点,而且在这部故事影片中,帕索里尼先前影片的观众还会再次找到他作品中的那些著名特征。当我们发现一小群恐惧的牺牲者各自掩藏了个人的爱的隐私以求他或她可以存活下来之时,影片的最重大的叙事变化就发生了。年轻人们仍然互相揭发,希望这样可以救自己一命,而这正是权力扩散造成的堕落的一个符号;但是观众也会发现一种不可削减的生命本能的保留,它显现于人类的脆弱和温暖之上,压制不能使其窒息。这一主旨(我认为它不存在于萨德作品中)以电影化的手段有力地表现出来,但是它伴随着一个在我看来非常具有修辞效果的影像而迅速地结束了:那位被杀害的裸体青年,他四的时候手臂上举,拳头紧握着。名士风流无疑,帕索里尼希望为一种乐观的,”人性的”和鼓舞人心的影片读解留一扇敞开的门。(因此也就有了结尾和钢琴师之死)但是这一理想幻象和影片实际上展示给我们的情景之间并无相应之处,而只可能存在于对整个恶心的、堕落的世界的表现之中。如果影片肯定告诉了我们某个真理,我们只能在后者之中寻找而非他处。我想到了萨德在《索多玛120天》中小心翼翼地排除了所有的贫穷和苦难,而正因如此他安排的16位牺牲者都是贵族家庭的青年男女。但是他坚持认为金钱是造成堕落的工具。然而很明显,这一点帕索里尼并未给予明确表现。现在,使描写堕落的绅士们和他们的机构之间关系的作品真实可信的唯一途径是:明确写出其中最重要的事物是金钱。只有以这种方法,帕索里尼才能够谈及他的戏剧的基本主题:在他成为一位成功的电影导演之后,金钱在他的生命中所扮演的角色。金钱制约了他,必须依据电影预算来进行艺术表现;金钱制约了他与无产阶级青年的关系;他曾以兄弟般的情谊相待的男孩们,那时帕索里尼几乎与他们一样贫穷,现在看起来变化是如此之大——斤斤计较,贪婪,热男女。但是他坚持认为金钱是造成堕落的工具。然而很明显,这一点帕索里尼并未给予明确表现。现在,使描写堕落的绅士们和他们的机构之间关系的作品真实可信的唯一衷于暴力和劫掠。这是一部将堕落作为一种制度来表现的戏剧:这是萨德作品的核心,而萨德又是以一种极度的欣悦来表现它的,而在帕索里尼作品里,它是绝望。在这种绝望之中,在这种对感染了一切的堕落的厌憎之中,寄托了影片的真理。但是,内在明晰性的缺乏迫使帕索里尼搬弄一系列花招,将某些他力图历史性地加以界定的、变得更加抽象和一般化的”权力”作为他的把子,最后控诉整个世界的堕落和腐化——他本人除外。为了衡量影片得失并指出一清晰可辨的思路,对于帕索里尼来说,他必须认识到:他本人也是生活在他所控诉的那个世界上的,这种认识哪怕只存在一刻,也就足矣。只有这样,他才能够重新发现萨德的意义。当实施对立行动是一个问题之时,萨德小心地不使我们的良好感觉坠入游戏。只有当”控诉”的手指并不是制向他人而是指向我们自身之时,我们才有可能从萨德那里获取一种”道德”的意义。”行动的空间”只可能存在于我们自己的良心之中。

准 
古埃及人用一根羽毛作为天平上的砝码,以称量灵魂的重量。对他们而言,羽毛即为精准的象征。这轻盈的羽毛就叫做玛特(Maat),天平女神。代表玛特的象形文字同时也表示一种长度的单位--相当于三十三公分的标准砖块的长度,以及长笛的基准音。我是在一场乔奇欧。桑提拉纳(GiorgiodeSantillana)关于古人观测天文现象的准确性的演讲中得知这个掌故的。一九六零年,我初次访美,桑提拉纳充当我在麻萨诸塞州的导游,近来我经常想起他,为了纪念他的友谊,更因为我的星座是属于天秤座,我以天平女神玛特的名称作为谈论文学的准确性这一讲的起头。首先我将试着为我的讲题下定义。对我而言,”准”最重要的是代表以下三种意义:(1)为构想中的作品,精心拟定明确而周详的计划;(2)唤起清楚、犀利、令人印象深刻的视觉意象。意大利文中有个形容词叫”icastico”,出自希腊文εζχαοτιχδξ,这是英文中没有的;(3)在用字遣词上以及表现思想与想象力的细致方面,力求语言精确。蛙为什么我觉得有必要为这些多数人也许认为再明显不过的价值辩护呢?我想,驱使我这么做的原始冲动是源于一种对语言的过敏症。在我看来,语言一直被随意、大而化之、漫不经心地使用着,这使我痛心不已。请不要认为我的反映是出直对我周遭人物的不耐;事实上我最大的不安是来自于倾听自己说话,这就是我尽量少说话的原因。如果说我比较喜欢写作,那是因为在写作时我可以逐句修改,直到我至少能够消除我所能发现的那些令我不满意的因素--即使还未真正满意自己的文字。文学--我是指达到这些要求的文学--是应许的福地,语言臻达其理想境域的圣域。有时候,我觉得人类最特出的才能--即用字遣词的能力--似乎感染了一种瘟疫。这种瘟疫因扰着语言,其症状是缺乏认知与临即感,变成一种自动化反映,所有的表达化约为最一般性、不具个人色彩、而抽象的公式,冲淡了意义,钝化了表现的锋芒,熄灭了文字与新状况碰撞下所进放的火花。在此,我并不想去探讨文字传染病的可能来源,不管这改归咎于政治、意识形态、官僚体系的一元化、大众媒体的垄断、或是学校散播平庸文化的方式。我感兴趣的是健康的可能性。文学,而且可能只有文学材能产生抗体,抵御这种语言的瘟疫。我同时也要指出,似乎不是只有语言遭受这种瘟疫的侵袭,想想视觉意象的例子。我们生活在一个意象不断在周遭流转的世界里,最强势的媒体将这个世界转变成意象,并且藉着玩弄镜子的幻术将它变成多重的世界,这些意象被剥夺了内在的必然性,那中必然性使每个意象具有形式也有意义,引人注意,有可能成为意义的来源。这云雾一般的视觉意象遽然消逝,象梦一样,不在记忆里留下痕迹,不消退的唯有疏离与不安的感觉而已。但或许这种缺乏实体的现象不只存在于意象和语言当中,也存在于这个世界本身。这种瘟疫侵袭着人们的生活和国族的历史,使得一切的历史变得没有形体、松散、混乱,没有起点,也没有终点。我的不安来自于我在生命中察觉到形体的丧失,而我所能想到的抗衡武器便是一文学观念。因此,我甚至可以用负面的说法来界定我将加以辩护的价值。是否使用同样具体说服力的论证,我们便无法为相反的命题辩论,这一点有待观察。举例而言,里欧帕第主张,语言越模糊,越不精确,便会变得越有诗意。在此顺便一提,意大利文中”暧昧”(vago)一词同时也有”可爱、吸引人”的意思,就我所知,这是其他的语言所没有的。由于vago这个字是由”漫游”这个原始意义衍变而来,因此还代有移动和变化的意味,在意大利文中,同时与不稳定、不明确、以及优雅和欢愉联想在一起。为了印证我对”准”的推崇,我要回头看看里欧帕第在《随想》一书中对”模糊”的歌颂。他说:”lontano(遥远),antico(远古)以及其他类似的字眼非常有诗意,而且令人感到愉悦,因为这些字唤起了辽阔、不定的念头。””notte”(夜晚)、”notturno”(夜间的)等等关于夜的描述非常富有诗意,因为当夜晚使事物变模糊,心灵制接受一个朦胧、不明、不完整的意象,不论是夜晚本身或夜晚所函盖的东西。”oscurita”(黑暗)、”profondo”(深沉)这两个字亦复如此。里欧帕第的诗正好为他的论据作了最佳的示范,使其观点因有实例佐证而令人信服。再次翻阅《随想》寻找里欧帕第追求模糊的其他例证时,我无意中发现一段长得超乎寻常的文字,记载着一串吻合”不定”心境的场景。在看不到太阳或月亮,也无从辨识光源时,所看到的阳光或月亮的光;这样的光局部照明的地方;这种广的反射,以及它所衍生的个中物质效果;这样的光穿透某些地方以后,被阻扰而变得不明确,不易辨认,仿佛穿过竹从,在树林中,穿过办掩的百叶窗等等同样的光在一个光没有进入或直接照射的地方或物体上,而藉由光直接照射的地方或物体反映并漫射出来;在从内或外观看的走道上,在回廊等光线与阴影交融的地方,仿佛在一个门廊下,在一个挑高的回廊下,在岩石与山沟间,在山谷中,从荫蔽山腹所见的,山顶闪闪发亮的山丘上;比如,彩色玻璃窗的光线在物体上反射后,再经由彩色玻璃所形成的投影;简而言之,所有那些藉由不同的物质和最细微的状况而进入我们的视觉、听觉等等的物体,以一种不稳定、不清晰、不完美、未完成,或不寻常的方式存在。这就是里欧帕第对我们的呼吁,他呼吁我们能够品尝暧昧与不确定之美。他所要求的是以高度的精确与细密的凝注关照每个意象的构成,注意细节的精密定义,注意对象的选择,注意照明与气氛,凡此种种都是为了达到某种程度的模糊。因此里欧帕第这个原本被我选来作为反对我所偏护的精准论的理想对手,却变成支持我论点的关键证人……推崇模糊的诗人只可能是个讲究精确的诗人,一个能以眼、耳以及敏捷、准确的双手抓住最细微感受的诗人。由于对不定性的追求变成对一切多重的、丰饶的、无数微粒所构成的东西的体察,方才摘自《随想》的那一段叙述值得我们将它读完。相反的,太阳或月亮在一片辽阔、空旷的景色中,在一个清澈的天空中等待,就开阔的感觉而言,令人心旷神怡。基于上述理由,同样怡人的是天空点缀着朵朵白云,日光或月光制造出各种效果,不清楚、非比寻常。最怡人而且富有感觉的是城市里所看到的光,被阴影所切割,在许多地方明暗呈现对比,在许多角落,光逐渐减弱,譬如说在屋顶上,少数隐蔽处所遮住我们视线中的发光体等等。促成这种愉悦的是多样性、不定性、不得一览无遗,因此得以运用想象力漫游我们看不到的事物。我同时也以类似的观点来看待风景中的树木、一排排的葡萄藤架、山丘、独门独院的房屋、乾草堆、土地上的绉摺等等所产生的类似效果。相反的,一片宽阔的平原,光毫无遮拦的横扫过去,没有变化,也没有阻碍,眼睛会迷路……这也非常令人着迷,因为这样的光景导致无限延伸的观念。晴朗无云的天空亦复如此。就这方面来说,我发现变化与不定的乐趣大过明显的无限性与无止尽的一致性。因此点缀小云朵的天空可能比完全晴朗的天空更教人赏心悦目;观看天空可能比观看地面和风景更无趣,因为天空较少变化(因而比较不像我们人类,比较不像是我们自身,比较不像我们所有的东西)。事实上,如果你躺下来仰卧,你只看见天控与地面分离,你所能感受到的乐趣会小得多,比不上观望一风景,或观看与地面成某种比例和关系的天空时所得到的乐趣。望乡同样令人愉快的是”数大便是美”的光景,诸如星辰、人群等等,多充的律动,不确定、混乱、不规则、无秩序,模糊的起伏等等心灵无法精确而精确而清晰蕴育构想的东西,比如说蜂拥的人群、猬集的蚂蚁、汹涌的海浪等等。相同的,众多声音纷然交织融合,难以一一辨认区分。在此我们触及了里欧帕第在它最著名也是最优美的一首抒情是〈无限〉(”L’infinito”)里所显现的个人诗学(poetics)的核心。诗人隔着树篱,只看得见天空在尽头,他想象着无限的空间,同时感受到喜悦与恐惧。这首诗标注的日期是一八一九年,而我在《随想》上所读到的札记则注明写于两年后,这显示里欧帕第持续在思索”L’infinito”的创作引发的问题。在它的思考过程中,有两个词一直被拿来作比较:”不确定”和”无限”。对里欧帕第这个不快乐的享乐主义者而言,未知永远比已知更具吸引力;希望与想象是经验中的失望与哀伤仅有的安慰。人因此将欲望寄托在未来,并且只有在他能够想象他的快乐永无休止时才能感到快乐。然而由于人心无法想象”无限”,而且事实上真的想到这个观念时反而会畏惧退缩,因此人只能将就于不确定的东西,将就于杂揉在一起的感觉,并创造出一种无限空间的印象,随属虚幻但却一样有趣:”我觉得甜美的是在这海里摸索。”在”L’infinito”这首诗中,并费只有在著名的结尾,柔和才盖过恐惧,因为诗行藉由文字的声韵所传达的,从头到为都是一种柔和感,即使那些文字是在表达痛苦。我知道我纯粹以感官的角度来诠释里欧帕第,好像我接受了他加诸自己的十八世纪”感觉派”(Sensism)信徒的形象。事实上里欧帕第所面临的问题是假设性的,形上学的,一个在哲学史上从帕美尼德(Parmenides)到笛卡儿和康德都面对过的问题:”无限”作为对空间与绝对时间的概念,以及我们对空间与时间的经验性了解这两者之间的关系。因此里欧帕第以数学上空间与时间的严格抽象概念为出发点,并拿它和暧昧不定的感官波动相比较。同样的,在罗勃特。慕西欧(RobertMusil)没有结尾(事实上也未完成)的小说《无格的人》(TheManwithoutQualities)中,悟立奇(Ulrich)这个角色的哲思与尖酸的想法也摆荡在精确与缺乏定义这两极之间:如果现在我们观察的要素就是精确本身,如果我们将它分离出来,容许它自行发展,如果我们将它视为一种心智活动的习惯和一种生活的方式,让它在每一样与它接触的事物上发挥其示范性的影响,这样得到的合理结论即为一个带有精确与不确定这种矛盾组合的人类,它拥有一个牢不可破的、刻意的冷血习性,一种与精确相称的特质;但除了这个特质,超乎此一特质之外,一切都不确定。慕西欧最接近可能的解答之时刻,是当他指出以下这事实:数学问题不容许一个通解,但各别的解答合起来可能会导出一个通解(第八十三章)。他认为这方法或许刻意应用到人类的生活上。多年以后,罗兰。巴特(RolandBarthes)这位心中并存精确之魔与感性之魔的作家自问道:构思蕴育一门独一无二而不可重复的科学是不可能的吗?…”为什么每一个对象不能有一门新科学呢?一门研究单一,而非普通性的学问?”(《明室》一九八O,页二一)如果说慕西欧笔下的悟立奇不久就认输放弃,因为追求精确的热情必然注定要受苦,那么梵乐希的”泰德先生”(MonsieurTeste),另一位本世纪伟大的知识人物,则对于人类的心智能以最精准而严谨的方式实现它本身的潜能此一事实深信不疑。如果说里欧帕第这位生命之哀愁的诗人在描写不确定感带来快乐这方面展现了最高度的准确性,那么梵乐希这位冷漠而严苛的诗人则在使泰德面对痛苦,并让他以演练抽象几何图形来与肉体上的痛苦搏斗,展现了最高度的精确性。“这没什么……大不了的,”他说,”没什么……只不过出现十分之一秒……等一等……刹那之间,我的身体被照亮了,……非常奇特,我突然看进自我……我可以辨认我一层层肌肉的深处;我也可以感觉到疼痛的区域……环形、柱形、羽毛状的疼痛。你看见这些活生生的形式,我受苦的这几何图形吗?这些浮光掠影有一部分正好就像思想观念,它们使我了悟--从这里,到那里……但到头来却让我觉得不确定。不确定不是贴切的字眼……当它就要出现时,我发现自己混淆后涣散起来。有些区域……模糊不清在我内部产生,宽阔的空间进入视野。然后我从记忆中选择一个问题,任何问题……我一头栽进去。我数着沙粒……只要我看得见……但逐渐加剧的疼痛迫使我观察它。我想着它!我等待着大叫一声……我一听到叫声--那个对象,那可怕的对象,变得更小,越来越小,从我内在的视线中消失。”在我们的世纪,梵乐希为诗下了以下这个最好的定义:勉力追求精准。我所谈的主要是他以批评家与散文作家的身分写下的作品,在这些作品中精准的美学可以一路从马拉美(Mallarme)上溯到波特莱尔(Baudelaire),从波特莱尔上溯到艾德格。爱伦。坡(EdgarAllanPoe)。在坡--承袭自波特莱尔和马拉美的坡身上--梵乐希看到了”清晰之魔,分析之天才,最新奇事物的发明者,逻辑与想象、神秘论与精密计算最诱人的结合;非比寻常的心理学家;研究并利用一切艺术资源的文字工程师。”梵乐希是在〈波特莱尔的情境〉(SituationdeBaudelaire)一文中提到这些,该论文在我看来具有诗学宣言的价值,它的另一篇讨论坡及宇宙起源论的文章也提到《我找到了》(Eureka)。在讨论坡的《我找到了》的文章中,梵乐希自问:宇宙起源是否应作为一种文类而非一种纯科学理论?是否漂亮地驳斥了”宇宙”(universe)这个概念?因为概念也同样再度肯定了”宇宙”的每一个意象自身携带着神秘力量。在这里,正如在里欧帕第那里一样,我们发现对”无限”既深感着迷又觉得厌恶排斥。同样的,在我们也发现宇宙起源论的推测被视为一种文类,就是里欧帕第在一些”伪经典”的散文著作中拿来消遣的:〈兰萨库斯的史德拉托伪经拾遗〉(”ApocryphalFragmentofStratoofLampsacus”)一文指出,在地球开始成形,尤其是行将毁灭之际,地球变成扁平并掏空一切,就像撒旦的指环,逐渐消散,直到在阳光中燃烧殆尽;或者在他翻译的〈大野公鸡之歌〉(”SongoftheGreatWildRooster”)这篇伪塔尔木迪克经文(apocryphalTalmudictext)中,整个宇宙泯灭,消失:一种赤裸裸的沉默和最深沉的寂静将填满广延的空间。因此,宇宙存在这个神奇而又骇人的奥秘,在被宣告或了解以前,将消失无踪。我们在这里看出,令人畏惧而且无法想象的并非无限的虚空,而是存在。今天的讲话一直在拒绝被导入我原先设定的方向。我开始时谈精准,而不是无限和宇宙。我想告诉你们我喜爱几何形式、对称、数目比例;我想以我对极限、尺度等概念的忠贞程度来解释我所写下来的东西……然而,也许正是这形式概念唤起了无穷尽的概念:所有的数字系列,欧几里得直线等……与其和你们谈我所写过的东西,也许更有趣的是告诉你们我尚未解决的问题,我不知如何解决的问题,以及这些问题将促使我些下什么:有时候我尝试将注意力集中在我想要写的故事上,却发现我所感趣的竟完全是其他的事情,或者更正确地说,并不是任何特定的事情,而是与我该写的格格不入的东西--某一特定的论辩与它所有可能的变化和替代之间的关系,一切可能在时间和空间中发生的事情。这是一种吞咽性而且具毁灭力的着魔,足以使得写作变成不可能。为了对抗这种妄念,我试着为我必须讲的东西界定范围,将之区分为更小的范围,在将这些范围作更细的区分,如此一直细分下去。然后另一种晕眩感便围绕着我,那是细节的细节的细节所造成的晕眩感,而我便陷入细微、无限小之中,就像我先前淹没在无限巨大里一样。东京仙履奇缘“善良的神在细微的事物中。”我要借用布鲁诺的哲学观来解释福楼拜(Flaubert)的这个陈述。布鲁诺是一位洞察力敏锐的伟大宇宙起源者,他认为宇宙是无限的,是由无数个世界所构成,但他不能称它为”完全无限”,因为这些世界各个都是有限的。另一方面,神则是全然无限:”整体的他就在整个世界中,无穷尽而且完全地存在与它的每一部分中。”最近这几年来的意大利书籍当中,我最经常阅读,反复在读并思索的就是杰里尼(PaoloZellini)的《无限简史》(ShortHistoryoftheInfinite,1980)。书的开头是波赫士在〈龟的化身〉(”AvatarsoftheTortoise”)中那著名的对无限的攻击--无限这观念是一个误导,并且因惑着所有其他的人,继而重新审视了所有关于这个议题的论点,结果,原来的观点逐渐消失,并把无限之延伸倒转为细微之密集。我想,选择文学写作的形式与探求宇宙起源的模式(或者说探求一个通用的方法架构),两者之间的关联甚至出现在那些没有明白作此宣示的作家。这种对几何形式的喜好可以在从马拉美以降的世界文学史中找到,它根据的是当代科学最根本的那种秩序与无秩序的对照。宇宙崩解为一团热气,无可避免地陷入一个熵的漩涡里,但在这个无法逆转的过程中,可能会有一些有秩序的区域,一些存在部分倾向于形成一形体,以及若干我们似乎可以在其中察觉到某种构图或看法的特别据点。文学作品是这类极小部分中的一个,存在事物在其中结晶成一种形体,获得一个意义--并非固定、明确、硬化成矿石般不动,而是像有几体一样活生生的。诗乃偶发性之大敌,虽然它同时也源自偶然,而且明白到头来偶发性将赢得这场争战的胜利。”掷骰子永远无法消除偶发性”。我们应该从这脉胳来重新评估在本世纪第一个十年及随或盛行于造形美术以及后来文学中的逻辑、几何,与形上学程序。水晶象征可以用来凸显诗人和作家全体,虽然他们彼此的差异甚大,如法国的梵乐希、美国的史蒂文生(WallaceStevens)、德国的班思(GottfriedBenn)、葡萄牙的贝索亚(FernandoPessoa)、西班牙的谢纳(RamonGomezdelaSerna)、意大利的彭丹培利(MassimoBontempelli)、阿根廷的波赫士。水晶的刻面精确,得以折射光线,是完美的模形,我一向珍惜有加,当做象征,因为我们知道水晶的生成与成长的某些特质类似最原始生物的某些特性,形成矿物界和生物之间的一道桥梁,这种对水晶的偏好也就变得更有意义。我埋首科学书籍中寻找想象力的刺激,最近碰巧读到生命体形成过程的模式:”一方面从水晶(特定结葡萄牙的贝索构不变),另一方面从火焰(在内部激荡不已的情况下仍能维持稳定的外部形体)最清楚呈现出来。”这段文字摘录自皮亚德利-帕马里尼(Piattelli-Palmarini)为《语言与学习》(LanguageandLearning,1980)所写的引言,该卷书刊载皮亚杰(JeanPiaget)和琼姆斯基(NoamChomsky)于一九七五年在罗约蒙中心(theCentreRoyaumont)的辩论(见该书第六页)。火焰与水晶这组对照的意象被用来使提供给生物学的其他选择项清晰可见,并从生物学移转到语言理论和学习能力上。我暂且把皮亚杰和琼姆斯基陈述的立场所影显的科学哲理之意涵放在一边,皮亚杰赞成”自喧闹中得出秩序”(orderoutofmeire)(即”火焰”的原理),琼姆斯基主张”自发组织系统”(self-organizingsystem)(即”水晶”)。我感兴趣的是这两个象征的并置,我在上一讲中提到的十六世纪的那些象征之一便是如此。水晶与火焰:两种我们无法将目光移开的完美之形式,两种在时间中成长的模式,两种消耗其周围物质的模式,两种道德象征,两种绝对,两个将事实和想法、风格和情感加以区别的范畴。方才我提到了二十世纪文学的”水晶派”,(我想有人可以列出相似的”火焰派”名单)我一直认为自己是水晶排的拥护者,然而方才摘录的片段教导我别忘记火焰作为一种存有方式,一种存在模式的价值。同样的,我也希望那些以火焰派信徒自居的人也不要无视于水晶所提供的宁静、坚忍的启发。另一个更复杂的象征,使我更有可能表达几何的理性思维与人类生活之纠缠复杂两者间的张力,那就是城市的象征。我认为我在这方面着墨最多的书依然是《看不见的城市》,因为我在此书中得以集中一切的沉思、实验和揣测在单一的象征上;同时也因为我建立了一个多面相的结构,其中每一篇短文都与一系列中的其他短文贴近,而一系列并不代表逻辑次序或一种阶层组织,而是一个网路,在其中我们可以遵循诸多路径,得出多重而歧异的结论。在我的《看不见的城市》中,每一概念和价值都成双重性质--甚至精确本身亦然。忽必烈汗在某个时刻将趋向理性,几何和代数的智力倾向加以拟人化,把他的帝国的知识化约成棋盘上的组合。马可波罗钜细糜遗地描述的城市,忽必烈以城堡、主教、骑士、国王、王后及士兵在黑白方格上的各种不同排列组合来代表。他的这项举动所导致的最后结论则是他征服的对象不过是放置各颗棋子的木块:一个虚无的象征。然而就在这个时刻出现了一个戏剧性的转折,因为马可波罗要忽必烈更仔细地看看他认为是虚无的东西。大汗试着将注意力集中在棋局上:现在困惑着他的反而是下棋的理由。每一棋局的结果非赢即输:但输赢什么?什么是真正的赌注?对手一军,胜利者的手将国王撂倒在一旁,只剩下虚无:一黑色方格,或一白色方格。忽必烈将他的征服抽丝剥茧还原到本质,便走到了最极端:明确的征服,帝国多样的宝藏不过是虚幻的包装而已;它被化约成刨平的木头上的一个方格。马可波罗接着说:”大人,阁下的棋盘嵌有两种原木:黑檀木和枫木。阁下聪慧的目光所注视的方格是从干旱年头生长的树杆上的年轮切下来的:您瞧见了它的纤维组织如何排列吗?这里可以看出一个隐约浮现的节瘤;这代表曾有一嫩芽试图在一个早临的春天发芽,但夜里的寒霜却使它凋零。”那时大汗才知道这个外国人懂得如何流利地以本地的语言表达意思,然而令大汗感到惊讶的并非他表达的流利。“这里有一个细孔:也许曾经是昆虫幼虫的窝;但不是蛀木虫,因为蛀木虫一生出来,便开始蛀蚀树木,毛毛虫啃食树叶,是造成这棵树被挑出来砍掉的祸首……这边缘是雕刻师用半年圆凿刻画出来的,以便与下一个方格相接合,更突出……”一小片平滑而空洞的木头可以解读许多道理,令忽必烈惊奇不已;马可波罗已经在谈黑檀木森林,谈载运木头顺流而下的木筏、码头和倚窗伫立的妇人……从我写下这页文字的那一刻起,我清楚地了解我对精确的追求分成两个方向:一方面将次要的事件化约为抽象的类型,据以执行操作及解说定理;另一方面,藉由文字的经营,尽可能精确的呈现事物可感知的层面。事实上,我的写作总是会面临两条途径,分别代表两种不同的知识。一条途径进入无形无状的理性思维的心智空间,在其中得一探索辐聚的直线、投影、抽象形状、作用力的向量。另一条路径则通过挤满物体的空间,并藉着在白纸上填写黑字来尝试创造出一个等同于那个空间的文字,极其谨慎而辛苦地努力使写下来东西呼应未写出的,符合可以言说和不可以言说的综合。这两种追求精准的不同动力都将永远无法完全兑现,因为”自然”语言总是说出比形式化的语言所能说的更多--自然语言总是含有相当数量的杂音,对讯息的本质造成影响,另一种则是因为:在呈现我们周遭世界的稠密度和连续性时,语言总是显得有所不足,零碎而不完整,说出来的比起我们能够体验的综合总还要短少。我不断地在这两条路径之间来回变换,当我感觉到自己已经充分探索了其中之一的可能性,便赶紧冲到另一条路上,反之亦然。因此,过去几年以来,我改变了铺设故事架构的练习,改为从事描述的练习--这是当今甚受忽略的一门艺术。就像一个学童在作”描述长颈鹿”或”描写星空”的家庭作业一样,我努力的在笔记本上添写这一类的练习,并用这些材料写了一本书。那就是《巴罗马先生》(Mr.Palomar),英语翻译本最近出版。那是一种日记,处理最细微的知识问题、与世界建立关系的方法、以及在运用沉默与语言方面的满足与挫折。我在这一类的追寻过程中,心中一直铭记着诗人的实践。我想到威廉斯,他描写樱草的叶子写得那么细致,我们可以看见花朵系在它为我们描绘的叶子上方,因而赋与这首诗那种植物的细致。我想到慕尔(MarianneMoore),她在描绘有鳞的食蚁兽、鹦鹉螺、和其他一切动物寓言里的动物时,把她从动物学书籍得到的资讯,融入象征性和寓言式的意义,使每首诗都变成一则道德寓言。我也想到了蒙塔列,他的〈鳗鱼〉(”L’anguilla”)一诗可说是综合了前面两种成就,这首诗只有一个非常长的句子,形状像一条鳗鱼,追索了鳗鱼的一生,使鳗鱼变成一个道德象征。最重要的是我想到了邦奇,他藉由由短短的散文诗创造了个当代文学中独特的文类:在他的学童”练习簿”中,他开始练习组织文字,以作为世界外貌的延伸,并尽力一连串的实验、草拟、和逼近的过程。对我而言邦奇是一个无论比的大师,因为在《事物的目的》的简短作品,以及他类似的其他书中,它藉着讲一之虾子、一只鹅卵石、或一块肥皂,为我们提供了一个与语言搏斗的最佳范例:说明如何迫使语言成为事物的语言,自事物出发,回返我们身上时有所改变,含带着我们加诸在事物上的一切人性。邦奇宣称的企图是:藉由他可以是我们这个时代的鲁克瑞修斯(Lucretius),以不可思意、细如粉末的文字重新建构了这世界的物理本质。在我看来,邦奇的成就与马拉美属同一等级,虽然方向互异而相辅。在马拉美的作品中,文字极尽抽象之能事,并显示世界之最终本质为虚无,而达到精准的顶点。在邦奇笔下,世界则以最卑微、无关紧要以及不对称之事物的形态呈现,而文字可以令我们察觉到这些不规则、精细而复杂的形式之无穷变化。有些人认为文字这中媒介得以获致世界之实质--终极的、独一无二的、绝对的本质。与其说文字呈现这种实质,不如说等同于这个本质,(因此,说文字只是达成某一目的媒介是错误的;)有些文字只认识它本身,除此之外,世界的其他知识是不可能的。另外有些人则将文字的效用视为对事物无止境的探求,这条途径不迈向事物的本质,而通往其无限的变化,触及事物变化无穷的多重形式表面。就如霍夫曼斯塔尔(Hoffmansthal)所说:”深度是隐藏的,藏在何处?就在表面。”维根斯坦更进一步指出:”因为隐藏的东西……我们不感兴趣。”我不会那么极端。我认为我们总是在寻找某些隐藏的或仅仅只是潜在的或假设性的东西,每当它们浮现在表面,便追从其线索。我认为人类的基本心智思维习惯,从旧石器时代先民从事狩猎和采集必需品为生,经由各历史阶段,一路传承下来。文字连接可见的蛛丝马迹与看不见的、不在场的事物,我们渴望或害怕事物,就像脆弱的临时吊桥,系在深渊上空。名利场基于这个理由,适切得使用语言得以直接、专注而谨重的接近看得见和看不见之事物,并敬重那些不以文字作沟通的(呈现或没呈现出来的)事物。达文西提供了一个意义深远的例子,足以说明人如何与语言搏斗,以捕捉表达能力所不能掌握的东西。达文西的手稿记录如何与语言--粗造多节瘤而难缠的--语言搏斗,从中追寻更丰富、更微妙、更精确的表达。关于处理一个概念的不同阶段,邦奇的结束方式,是以系列形式连续出版,因为真正的作品不存在于其确定的形式,而存在于一连串试图逼近它的努力。同样的,对身为作家的达文西而言,他处理一个概念的不同阶段正好印证他藉由写作追求知识所下的功夫,同时也印证了一项事实:对于他想要写的书,达文西比较看重的是探究的过程,而非为了出办而完成一部作品。他的题材有时候甚至类似邦奇,他那一系列描写物体或动物的短篇寓言便是例子。让我们以关于火的寓言为例。达文西提供了一个便捷的摘要:火虽然身为”较高级”的元素,但锅中的水却跑到它头上而令它觉得生气,于是它不断地升高其火焰,直到水沸腾,溢出,熄灭了火。达文西接着连续以三份草稿,来解说这一点,三份都不完整,写成平行的三栏。他每一次都添加一些细节,描写火焰如何从一小片木炭窜升,穿过木柴间的隙缝,噼啪作响,越烧越大。但他不久就中断,仿佛逐渐了解到,细节的精微处是无止尽的,即使是讲述最简单的故事亦然。甚至连一个厨房火炉中木柴着火的故事都可以从内部成长,变成无限。达文西自称”鄙俗不文”,难以掌握书写文字。他的知识举世无双,但他不懂拉丁文和文法,无从以书写的方式与当代的饱学之士沟通。他的确认为自己用图形比用文字更能清楚地记录其科学研究。他在谈解剖学的笔记本上写道:”作家啊,你能以什么样的文字来传达像描述那么完美的整体造形呢?”不仅仅在科学方面,在哲学方面他也有信心能藉由绘画和素描来做更好的表达。然而他不断地感觉到需要写作,需要用写作来探索这个以多种样态呈现的世界及其奥秘;同时也用来具体描绘他的想象、感情,以及怨恨--就像他在攻击文人时,痛批他们只会重复在别人的书上所读过的东西,不像那些”发明家及自然和人类之间的传译者”。他因而越写越多。随着时光的流逝,他后来放弃了绘画,透过书写和素描来表达自己,以素描和文字追寻单一论述的线索,用其左手写出的反写字填满他的笔记本。在《亚特兰提科斯手稿》(theCodexAtlanticus)的第二六五号,达文西开始作札记,证明一个关于地球生长的理论。他首先列出一些被土石吞没的城市的例子,接着谈到山中发现的海洋生物化石,特别谈到某些他推断属于大洪水时代前的海底怪兽的骨骸。这时刻,他的想象必定萦绕在一种庞然巨物在波浪中间泅水的景象。他使出浑身解数,试图捕捉这只怪兽的形象,三都尝试用一个句子来传达这个灵感给予他的一切神奇魅力。喔,有多少次,你出没在大海满涨的波浪中间,乌黑而刚硬的背脊,像山脉一般隐约浮现,仪态肃穆而端庄。他接着引介”volteggiare”(漩涡)这个动词,尝试使这只怪兽的行进增加动感。有多少次,你出没在海水满涨的波浪中间,神态威严而端庄,在海水中搅起漩涡,乌黑而刚硬的背脊,像山脉一般隐约浮现,压服了淘涌的海浪!然而他觉得”漩涡”这个字减损了他想要唤起的壮观与庄严感。因此他选择了”solcare”(犁耕)这个动词,并且更动了这个句子的结构,赋予它紧凑感以及确凿的文学品味的节奏:喔,有多少次,你出没在海水满涨的波浪中间,像山脉一般隐约浮现,压服了周遭淘涌的海浪,乌黑而刚硬的背脊犁耕过海水,仪态端庄而肃穆!达文西追求这巨兽的幻影,几乎把它当成大自然之神力量的象征来呈现,让我们窥见他的想象力如何运作。我在这篇讲词的末尾留给各位这个意象,好让你们长存在记忆中,细细思索其清澈和神秘。

异乡人在都灵 
以都灵为第二故乡的人──在文学界──我想并不多见。我认识以米兰为第二故乡的人很多──我敢保证,几乎所有米兰的文人都是!以罗马为第二故乡的人数不断在上升;以翡冷翠为第二故乡的人,比以前少,但是还有;都灵呢,则相反,说起来其实应该生于斯,或在最后汇流入波河的涓流自然推动下,由皮埃蒙特省各个山谷涌进都灵来。对我而言,都灵却不折不扣是选择的结果。我的出生地,里古利亚省,其文学传统只是碎片或灰烬,所以每一个人都可以──多幸运啊!──揭示或创造一个属于他自己的传统;我的土地不是什么盛名远播的文学首府,所以里古利亚文人──小鸟几只,说真的──也只好是候鸟了。都灵吸引我的,是与我的乡亲及我所偏好相去不远的某些精神:不编织无谓的浪漫情怀,对自己的工作全心投入、天性害羞的不信任、积极参与广阔世界游走其中不故步自封的坚定、嘲讽的人生观,清澄和理性的智能。所以说都灵吸引我的是它的精神文明,而非文学。这就是那个城市三十年前由另一位「后天」的都灵人,原籍撒丁岛人的葛兰姆西(AntonioGramsci)认出、激发出,由土生土长的都灵人葛贝提(PieroGobetti)记录下来,直到今天仍振奋人心的魅力。战后初期革命工人即组成领导阶级的那个都灵,反法西斯知识分子坚不妥协的那个都灵。那样的都灵还在吗?在今日意大利现实中还听得到它的声音吗?我相信它的潜力蛰伏有如灰烬下的余火,虽然不显但继续燃烧。我的文学都灵跟某个人是分不开的,我有幸曾与他如此亲近,他却太早离我而去:如今关于他的文章很多,但往往愈描愈看不清。光凭他的作品确不足以勾勒出他完整的轮廓,因为重要的是他表现在工作上的风范,看一位文人的修养加上诗人的敏锐如何转化为生产力,供他人开发的有价物,使理念组织化及流通化,转化为结合所有科技及现代文化文明的实践与教学。呼吸秋千我说的是契撒雷.帕维瑟(CesarePavese,译注1)。对我,还有其它认识他、与他熟识的人而言,都灵教给我们的与帕维瑟教给我们的大同小异。他的影子填满了我的都灵生活;我写的每一页文字第一位读者都是他;是他带我进入那直到今天仍使都灵保有国际间文化重镇地位的出版业(译注2);也是他,街道、丘陵散步中教我观看他的城市,品尝那细致之美。照理说应该要改变一下话题,谈谈一个像我这样的异乡人如何融入这片景致,我过得好不好,岩岸的鱼和丛林中的鸟如何迁徙到这个拱门之城,呼吸着雾气和阿尔卑斯山麓的凛冽寒风。可是那得长篇大论。还应该试着找出那将这些方整道路组成的几何体与我家乡那些灰泥墙组成的几何体连接起来的神秘顽皮动机。还有,都灵大自然与文明之间的特殊关系:像街道上树叶的新绿,波河上的粼光一闪,丘陵亲切的相望。只要对着那未被遗忘的山水重新打开心扉,重新让人与辽阔的自然世界面对面,重新赋予──简而言之──生之滋味。~《靠岸》(L”Approdo)季刊,II,1,1953年1月13月。译注:城市与狗1:契撒雷.帕维瑟(CesarePavese,1908~1950),作家。意大利30年代文化过渡到大战后新民主文化阶段文人投入政治、社会的代表人物。终其一生都在对自己及与他人的关系的分析中挣扎。1950年自杀。埃伊瑙迪出版社中坚分子。2:即埃伊瑙迪出版社。1933年成立,创办人朱利欧.埃伊瑙迪(GiulioEinaudi,1912–)。出版社的合作对象皆为当时文化界左派新血如雷翁内.金芝柏(LeoneGinzburg)、马西莫.米拉(MassimoMila)、契撒雷.帕维瑟,很快便将出版重心放在文学、哲学及历史研究方面。大战后埃伊瑙迪出版社成为意大利各类文化的实验中心,在当时文化界扮演极为重要的角色。

书痴 
这是个海角,海岸峻峭。海滨公路高高在上,下面是一片汪洋,烈日当空,阳光普照,蓝天和大海恰似两面大透镜,使太阳显得大别往常。海水正懒散地拍打着犬牙交错的礁石,阿梅代奥·奥利瓦肩扛自行车,沿着陡直的台阶朝下走,把车锁在一个背阴的地方。然后他踏上一架小梯,在干燥的黄色地缝与悬空的龙舌兰之间继续往下走,同时开始寻找可舒服地躺下的礁石缝。他的腋下夹着一块卷起来的毛巾,里面是游泳裤和一本书。海角相当僻静,下水的人没几个,晒日光浴的也很稀少,而且由于礁石无意之中成了天然的屏障,互相之间都看不见。阿梅代奥在两块岩石之间脱光了衣服,套上游泳裤,而后开始从一块岩石跳到另一块上。两条瘦瘦的腿跳过了半个礁石区,有时几乎在叉开四肢、成双成对地躺在浴巾上的情侣们的鼻尖上绊个踉跄。穿过了几块表面多孔而粗糙的礁石之后,呈现在面前的是平整而光滑的礁石;阿梅代奥脱下凉鞋提在手里,光着脚继续向前跑去。他来到一个凸向大海的地方,那儿有一面形同台阶的、半高的峭壁,阿梅代奥收住了脚步。在一块平坦而突出的礁石上,他把衣服铺开叠好,把凉鞋底朝天地压在衣压上,以免海风把衣物刮跑(事实上那天连一丝风也没有,然而他天生做事小心)。他随身带着一个小袋子,那是橡皮枕,他吹足了气,把毛巾铺在下面一块微微倾斜的岩石上。刚仰面躺下,他已把书翻到了夹着书签的地方。阳光从四面八方反射过来,他架上墨镜,又爬到下面把白帆布太阳帽浸湿戴在头上,然后开始在字里行间追踪扣人心弦的情节。下方是清澈见底的蓝绿色海水,上面的岩石在阳光下越来越白,阿梅代奥时而抬起头来,让目光停留在水面上一个闪光的点上,观察一只虾缓慢地移动,然后又下意识地回到他的书中:硝烟弥漫,遍地烽火,子弹呼啸着划过天空,安德烈公爵的脚前扬起一缕缕尘土……很长时间以来,他对做生意越来越冷谈,而把兴趣转到了读书上。他喜欢看报告文学、故事和19世纪的小说,也喜欢回忆录、名人传记乃至侦探小说和科学幻想小说,对于后者,阿梅代奥虽无鄙夷之意,但一看是薄薄的小册子,就总觉得不太够味,他爱看大部头的煌煌巨著,一上手就会感到浑身舒坦,随着书页进入到比现实的生活更象生活的另一个世界。然而书页就象海面,把我们与那个蓝色和绿色的世界分隔了开来:深不见底的裂缝,波浪形的细砂平地,半似动物半似植物的生灵。太阳把礁石晒得滚烫,过不多久阿梅代奥感到犹如与礁石粘到了一起,他把一章看完,夹上书签,合起书本,取下太阳帽和墨镜,半麻木地站起身来,大步跳到礁石的最前缘。那里一直有一伙小孩在潜水,在海底爬来爬去。阿梅代奥登上几米高的台阶,望望脚下透明的海面,倒栽葱般地跳了下去。灵山海水温凉宜人。他没有马上浮出水面。他喜欢肚皮贴着海底潜泳,直到憋不住气为止。这种尽量消耗体力的事他觉得有趣,正因为如此,他才在正午的烈日下不辞路遥坡陡急匆匆地蹬自行车来到这海角上潜心看书。每次他都尽力游到一块不长海藻的礁石处再浮上来,先在四周随意游一会儿,然后进行正规的自由泳,但所用的力气却超过了必要的程度。然而这种把脸埋在水里的瞎游使他腻烦,于是改为海员式的自由泳,不久之后,他又翻转身体,让肚皮朝天,随意游淌,直至象具浮尸在那里随波逐流。接着他在海水中辗转反侧,仿佛在一张无边无沿的大床上,然后他一会儿以某个小岛为目的地,一会儿为自己规定手臂动作的次数;一会儿向往苍穹笼盖的浩淼烟波,一会儿又回头朝礁石游去。此时,他的心思己回到留在礁石上的书中,他急于了解阿尔贝蒂内的命运,她能找到她的马尔切尔吗?爬上礁石之后,他用毛巾擦于肩膀,戴上太阳帽,未等在太阳底下舒展肢体,便开始阅读新的一章。他可并非是贪多务得食而不化的读书人,他已经到了看第二遍、第三遍甚至第四遍的时候反而觉得回味无穷的年龄。他也确实时有温故而知新的感觉。每年夏天,在去海滨度假之前,装书箱是一项最繁重的工作。他总是选入一定数量已读过的名著,同时选入一定数量陌生作家的作品,带到这儿的礁石上来咀嚼和反刍。他时而垂眼冥想,时而举目凝思,这时他刚抬眼,就看到一位太太走到岸边岩石上躺了下来。她肤色深棕,身体瘦削,看上去韶华虽逝,但风韵犹存:穿着时髦的泳装,毫无出乖露丑之嫌(她身穿最省料的比基尼,并把边缘卷了起来,意在尽量增大接受阳光照射的面积)。阿梅代奥在看书过程中举目凝思的频率骤然加快:他把目光从书本上抬起,潜心观察存在于他和她之间的空间。凭阅历,她的脸(她躺在一张小型橡皮气垫上,每当阿梅代奥眼皮一翻,他就看到她虽不丰腴但造型姣好的大腿,美丽而光滑的肚皮,也许并非小得令人不满的、稍呈波浪起伏的胸脯,还有俏瘦的肩肿、脖颈和臂膀,至于眼睛则被墨镜和草帽的边檐所掩藏),她的脸部结构是容易描绘的,活泼、聪明而不饶人。阿梅代奥估量着这位茕茕独处的女人,不去人头攒动的海滨浴场消夏,却独爱到此最偏僻的礁石上晒太阳,把自己煨成黑炭。他发现她身上散发着性感迟钝、长期以来得不到满足的幽怨气息,于是粗略地思忖了与她风流一番的可能性,他盘算了两种前景,正统的闲聊,晚上的活动,同时也掂量了调排上的困难以及即使暂时性地结识一个人而必须作出的努力,然后继续看他的书。他确信,这个女人根本不可能对他感兴趣。但是他在这里已躺得久了,也许是刚才一时的痴心妄想已使他不能平静,总之他感到身体发麻,毛巾下岩石的棱角开始使他难受。他站起身来,想另找一处可躺的地方。一时间他在两处都觉得舒适的地方之间犹豫:一处离窄窄的海岸较远,那儿躺着另一个晒成棕色的妇女(而且那地方有一块凸出的岩石,正巧挡住朝她的视线),另一处则离海岸较近。一想到前者离她较近,说不定在某种情形下被迫与她接上话头,就得中断看书时,他宁愿选择较远的地方。但是这样一来,就有故意回避之嫌,显得有点不够礼貌,于是他选定了较近的地方。再说书中的情节正紧张,他不信看到那位女士——她根本算不上美得令人神魂颠倒——会分他的心。他搬到新地方,躺下身来,把书拿得挡住朝她的视线,但是这样做比较费劲,手臂必须抬得较高,最终又让手垂了下来。现在,每当他转过头来看新的一行字的时候,眼光就会碰到正好在书页边上的两条大腿,那位孤独的消夏女士的大腿。而她则也已改成了一个较为适意的姿势,正好在阿梅代奥视线的方向上支起膝盖,并把一条腿架在另一条上,吏他能更好地观察她那令人销魂的部位。总之,且不论是否有岩石的棱角顶痛了他的臀部,他似乎已找不出更好的立置了:他可在书页边上毫不费力地欣赏那位晒成棕色的女士,这是一个额外的收获,并不妨碍看书,而是成了看书的一个组成部分。现在他可安稳地继续阅读,不必特意把目光从书本上移开去。一切都寂静无声,然而书页中有丰富多采的生活,静止的风景只是这个书的边框,晒成棕色的女士则成了风景的一部分。阿梅代奥光顾自己沉住气,却没有考虑那位女士的焦躁不安。现在她站起来向海岸走去,为的是就近观看一只大海蜇,那是一帮小男孩拖到岸上来的。海蜇已被翻了过来,她俯下身去,对孩子们提了几个问题;她的脚上拖着木凉鞋,后跟很高,本不适宜于礁石;从后形看,阿梅代奥觉得她比原来更年轻、更秀丽。他想,对于希冀艳遇的男子,现在正是个”机不可失时不再来”的极好机会:走近过去,参与评论抓到的海蜇,这样就可接上话茬。可是,这正是他无论如何都不愿做的事,他又专心致志地看他的书。当然,这种想法也就压抑了他好奇的天性,他不能走过去仔细观看,在原地望去,只能看到这只海蜇出奇的大,颜色也极少见,介乎粉红色和紫色之间。这一好奇心,只在海蜇身上而已,非但一点也不会使他分心,而且甚至是依附于看书的点缀。不过这时候书中正是长篇大段的描写,他也恰巧在这时候感到看得有些倦怠,总而言之,如果因为害怕与那消夏女士说话而放弃无意识而又有充分理由的希望——消遣几分钟,就近观察一只海蜇——那岂不是太荒唐了吗。他夹上书签合拢书,然后立起身来:正在这时候,女士离开那群小孩朝气垫而来,阿梅代奥此时明白,有必要马上大声说句话,于是他一面走近过去,一面朝孩子们喊:“当心!有危险!”孩子们谁也没有抬眼看,继续试图用芦苇杆将海蜇挑起来并翻转来;女士却机灵地转过身来,重新向海岸走去,脸上的表情半是疑问半是吃惊:”嗬,多么可怕,它会咬人?”“如果人碰它,它会把人的皮肤灼伤,”他解释道。并发觉自己并未走近海蜇,而是来到了女士身旁。谁知道为什么,她竟吃了一惊,并用手臂遮住了胸脯,而且偷偷地一会儿看海蜇,一会儿看阿梅代奥。他安慰她几句,正如所预料的,他俩搭上了腔。为了让她放心,阿梅代奥声明他要马上回去看书,在此之前他只想看一眼那海蜇,因此带了她又回到了孩子们的圈子中。现在女士不寒而栗地望着海蜇,手指关节压在牙齿上;在此之前,当他俩并肩站在起的时候,她两手来回将两臂搓摩了好一会儿,接着又迟疑了一阵子,才把两臂从胸前挪开。阿梅代奥开始介绍海蜇,并非是他对海蜇有特别多的了解,但是他读过几本著名渔夫和潜水研究人员写的书,所以他能——跳过较小的动物区系——单刀直入地开讲著名的”前口幅鲸属”。女士很注意地听他讲解,时而抽上几句,但总是在不恰当的时刻,正如女人们通常所喜欢的那样。”您看到我臂上这块红斑了吗?该不是海蜇搞出来的吧?”阿梅代奥按了一下那部位,在肘关节稍稍上面一点,然后摇头否定了。其实只是稍微有点发红,因为她躺着的时候曾支在上面。一切都结束了。他们互相点头致意之后,她回到气垫上,而他则回到毛巾上重新开始看书。那真可算是支轻松愉快的幕间插曲,时间正合适,既不太长,也不太短,不能不说是一段意气相投、灵犀相通的人际交往(她礼貌、矜持而温顺),因为几乎未等哪一方作出暗示,他们就同时点头分开了。现在,他在书中找到了与现实更紧密、更具体的联系,一切都有其意义,有其重要性,有其节律和周期。阿梅代奥感到十分满意:书页为他开辟了实在的生活,既有深度,又激动人心,当他抬起眼睛的时候,他发现了颜色和印象偶然碰在一起,却非常和谐,构成了一个不可能要他承担任何义务的美丽的小天地。棕色的女士从她的气垫上朝他微笑,他同样以微笑回报她,而且似动非动地点了一下头,然后立即又把目光垂下。但女士却说了点什么。“啊?”抵达之谜“您总是看书?”“嗯……”“有趣吗?”“是的。”“那你继续看吧!祝您看书愉快!”“谢谢。”他可不能再抬头看了,至少要等到这一章读完。他一口气读光了它,此时女士口中衔着一支香烟,朝他做了一个手势。阿梅代奥觉得,她试图引起他的注意已有好长一段时间了。”请问?”“……火柴,对不起……”“很遗憾,我没有,您知道,我不抽烟……”一章已结束。阿梅代奥赶紧看下一章的头几行,竟是出人意料的有味,为了免受干扰,他得尽快地把火柴问题解决。”您等着。”他在礁石间跳跳蹦蹦,终于昏头昏脑地找到了一伙正在抽烟的人。他借了一盒火柴,回头向女士跑去,替她点上烟,再跑过去归还火柴,他们对他说:”您留着用罢,您尽管留着用罢!”他又跑向女士,把火柴转让给她,她向他表示感谢。在道别之前,他犹豫了一会儿,觉得现在必须再说些什么,于是问道:“您不游泳?”“等一会儿,”女士说,”那您呢?”“我已游过了。”“那您不再下水了吗?”“下,我再看一章,然后再游一趟。”“我也是,我抽完烟后下水。”“那,回头见。”“回头见。”这一声道别使阿梅代奥恢复了安宁,这时他恍然大悟,从他发现有这位孤独的消夏女士在场的那一刻起,他就失去了安宁:现在,他已没有了自觉必须结识她的心理负担,一切都推延到了游泳的时刻——即使没有她,他反正总是要再游一次的——可以毫无心事地看书了。由于他非常专心,竟未能发觉——其时他一章还没看完——女士起身走过来邀他去一同游泳。他突然看到了一双凉鞋,笔直的双腿,在离书不远处;沿双腿往上看,又蓦然把目光垂落到书上——阳光耀眼——匆匆看了几行,再往上瞧时听见她开了腔:”您的头还没有胀嘛?我可要跳下去了!”此情此景,要是能使其永远处于凝固状态,那岂不美哉;继续看我的书,时而抬眼望望。然而再也不容他推延了,于是阿梅代奥一反常态,他儿乎跳过了半页,匆匆结束一章,而往常每一章的结尾他是读来更仔细的;他立起身来说,”我们走!您从顶尖上跳下去潜泳?”尽管说了许多潜泳的话,女士还是小心地从一个台阶上下到水里。阿梅代奥则爬到比往日更高的一个台阶上一头扎了下去。太阳正慢慢西沉。海面上一片金黄。他们俩拉开一点点距离,在金鳞点点的暮海中嬉游:阿梅代奥有时在水下游上几口气,他从下面穿过女士,令她吃惊不小,而他却颇为自得。当然,这只是儿戏而已。除此之外,他还应做些什么呢?两个人同游要比独游无聊;当然只是一点点。在金光反射的区域外,海水的蓝色愈来愈深,似乎海底的黑暗正在上升。书本上的观念对现实生活毫无裨益,那根本是两码事。当阿梅代奥领着惊恐的她跳跃在露出水面的礁石之间的时候(为了帮助她爬上一座小岛,他托她的臀部、推她的胸脯,但是他的指尖发白起皱,手臂几乎在水中失去知觉),他愈来愈频繁地朝岸上望,那本书的彩色封面很是显眼。除了悬在夹着书签的书页中的故事和期待之外,再也没有别的故事和期待,其他的一切只是一片苍白的空隙而已。回到岸边,帮助她爬上岸,擦干后互相按摩两肩,最终造成了一种亲昵的气氛,使阿梅代奥觉得不够礼貌,应马上回到自己的位置上独处。”唉,”他说,”我还得看书,我去把枕头和书拿来。”看书两字他是经过仔细考虑后说的。而她回答说:”噢,好极了,我抽支烟,看一会《安娜贝拉》。”她身边有一本妇女杂志,一时间倒也各有各的寄托。她的声音听起来象冷水滴在他头颈里,但是她又说:”为什么您坐在那坚硬的石头上。您到气垫上来,我给你挪出个位置。”这个建议是友好的,躺在气垫上要惬意得多,他乐意地接受了。他俩都伸直躺下,他朝一个方向,她朝另一个方向。她不再说话,翻看杂志里的插图,而阿梅代奥则渐入佳境,终至沉湎于书的海洋中。此时已近傍晚,光和热并未消退,只是刚开始平静。在阿梅代奥所看的小说中,正值最大的秘密被揭露,人们活动在一个可信赖的世界里。因为在作者和读者之间达到了充分的一致,所以他们将继续共同走下去,永远也不想停顿下来。虽然躺在气垫上,但仍应来回活动四肢,以免麻木,于是他的一条腿碰到了她的一条腿,他觉得并没有什么不舒服,于是就让它停靠在那里;而她,看来也有同感,因为她并没有退缩。在津津有味地看书的时刻加入了甜蜜的肉体接触,对阿梅代奥说来是更充实而完美;至于对消夏女士,感受必定是恰好相反,因为她继而站了起来又坐了下去,她说:”难道……”阿梅代奥的目光被迫从书本向上移。女士正注视着他,眼睛里竟充满着痛苦。“什么地方不对劲?”他问道。钢琴教师“难道你永远不会腻烦看书吗?”她说,”真没法说您是个合群的人!您不知道,和妇女在一起应该与她交谈?”她微微一笑补充道,也许这一微笑原意只是嘲笑。可是阿梅代奥此刻谁知道是怎么的啦,为了能不丢开小说,他竟毫不掩饰地显露出威胁的神气。”我是为了什么才到这儿来的!”他心里嘀咕。现在他明白,有这个女人在身旁,他可是一行也看不成了。“得让她明白,是她自己搞错了,”他想,”我可不是干海滨风流韵事的人,不同我交往更好。””交谈?”他大声说。”怎么交谈?”同时他向她伸出一只手。”您看,如果我现在用手碰您,您一定会觉得自己受到了侮辱,也许甚至给我一个耳光并走开。”且不论是否他天性矜持,或者这正是他所遵循的另一种温柔委婉的恭维,总之,照他自己的说法,他的爱抚应表演得粗暴而带挑衅性,但事实上他的所作所为却是羞怯的、抑郁的、几乎是祈求的:他用手指轻轻地触摸她的脖子,托起她的项链又让它落下。她则用缓慢、仿佛屈从并稍带嘲弄的动作来回答——她将下巴朝一侧垂下,把他的手夹住——然后,以算计好的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他的手背上咬了一口。”噢!”阿梅代奥叫起来。他们俩都往后一仰。“您的交谈是这样的吗?”她问。“您看,”阿梅优奥很快地说,”我交谈的方式您不喜欢,那么我们最好还是不要交谈而看书罢,”说话间,他已开始看新的一章。然而,他是在自欺欺人:他明白,他太过分了,造成他与她之间的紧张气氛,这种僵局可就不容易打破了;他也明白,即使他根本不想打破这种僵局,那么他也看不进那本内容紧张、情节纷繁而富有内涵的书了。他只好设法调整,使这种外表的紧张能与书中的紧张并行不悖,从而既不用放弃女士,也不用放弃书本。因为她背靠岩石而坐,他走到她旁边坐下,用一条臂膀搂住她的肩,书则搁在双膝上。他朝她转过身去吻她,他俩互相松开后再吻了一次,然后他又埋头看书。要是有可能,他真想这样一直看下去,他最担心的是不能把这本小说看完:同泳关系一经确立,就意味着他清静地看书的时辰已过去,他的假日被一种完全不同的节律所强占:如果一本书看得正起劲的时候不得不停下来,而且过一段时间后才能接着往下看,那末读书的乐趣就会丧失一大半;因为某些细节会忘记,再也不可能象先前那样顺流顺势,左右逢源。太阳慢慢落山,余辉中留下了一片灰色,游客都已离去,海边只剩下他们两人。阿梅代奥一手搂着她的肩,看书,吻她的脖颈和耳朵——从眼神可知她是乐意的——而且不时地,当她转过身来的时候,吻她的嘴,然后继续看书。也许他现在已找到了理想的平衡:他真想就这样再看它百来页,可是她又要想改变这种状态。她开始发愣,变得僵硬,甚至几乎要推开他,她说道:”时候不早了。我们走吧。我穿衣服。”阿梅代奥有点迷悯不解,但他没有花时间去权衡对于她的决定该是同意还是反对,在书中眼下正是一个高xdx潮,所以她的”我穿衣服”这句话他几乎未曾听见,而且在他的思想上把它翻译成了另一句话:”当她穿衣服的时候,我可以不受干扰地看几页了。”可是她发出温谕:”你把毛巾举得高一点拿着,”她这么说,也许是第一次对他不称您而改称你,”别让人家看见我。”这本来是多余的,因为现在礁石上一个旁人都没有了,但是阿梅代奥却欣然从命,因为在举毛巾的时候他仍然坐着,依旧可以看书——书放在膝盖上。我的名字叫红在毛巾的另一侧,她已把胸罩解开,毫不担心他是否会看她。阿梅代奥不知道,他是装作看书地看她好,还是装作看她地看书好。两者都诱人之至,可是看她罢,显得太冒失;继续看书罢,又显得太冷漠。这个女人与众不同,别的女人洗过海水澡后,在露天换衣服时总是先把连衣裙穿上,然后再从裙子下面把游泳衣脱掉,她却不:现在,她裸露着胸脯站在那里,还把三角裤也脱了下来。这时候,她第一次把脸转向他:那是一张悲伤的脸,嘴上还有一条痛苦的皱纹;她摇摇头注视着他。“既然是非做不可的事,倒不如马上就此了结,”阿梅代奥心里想。书捏在手里,一只手指夹在书中,他跳了起来,但是,他从她的眼神所领悟的——责备、同情和悲伤,她仿佛要对他说:”傻瓜,你愿意这样就这样吧,总之你什么都不懂,和别人一样……”——其实就是他所未曾领悟的,因为他没有去领悟,因为他在这一瞬间不可能领悟,只是隐隐约约地感受到,而正是这模糊的感受,使他如醉如痴,在他拥抱她并与她一起倒向气垫的时候,竟至于几乎没有扭头去看那本书,以便确认它没有掉向海里。实际上书掉在气垫旁边,翻开着,似是翻过了几页。而阿梅代奥,尽管仍然在神魂颠倒地拥抱,居然还能抽出一只手来,将书签夹到正确的页码中间:当心急火燎地想继续往下看的时候,还得翻来覆去地寻找头绪,那可是再讨厌不过的了。爱情完全是两厢情愿的,也许还要延续较长一段时间,然而岂非这一切得来全不费功夫?天暗了。礁石下面坦展着一个小海湾,现在她下去了,站在齐腰的水中。”你也来呀,我们再游最后一次……”阿梅代奥咬着嘴唇,心里盘算到结束还有多少页没有看。

晨归 
(许组光译)斯苔芳妮娅早上6点才急匆匆地赶回家,这可是第一次。车子没有开到门口,在前面的街角就停住了。是她让福奈罗这么做的,因为让门房看见可不好。丈夫出门在外,一大早让一个毛头小伙子送回家像什么样子呢?真没想到大门还锁着,而她却没有钥匙。就是因为没带钥匙她才在外面过夜的。下午出去的时候,她原想着要回来吃晚饭,就没去拿钥匙,可那些久违的朋友硬是拖住不让走,在这家吃饭,又到那家跳舞,一帮人一直闹到半夜两点,这时候再想起没带钥匙还有什么意义呢?当然,她心里也有点儿爱上了其中的一个小伙子,就是福奈罗,不过也就是有点儿爱他,不太多,也不太少。她孤零零地站在紧锁的门外,街上空无一人。早晨的阳光异乎寻常地明亮,似乎有人用放大镜把这条街弄得格外清晰。在外面过了一夜,她并不内疚,良心上没什么过不去的。因为在最后的关头她记住了夫妻间的责任,抗拒了诱惑,保住了贞洁。尽管如此,她还算是纯洁的吗?斯苔芳妮娅心里犹疑不决。她徘徊了几步,双手统在大衣袖子里。结婚两年来,她从没想过要背叛自己的丈夫。不过,生活里总好像还缺少点什么。她说不清那到底是什么,但她时时感到苦恼,因为在丈夫面前,在这个世界面前,她总觉得自己还是个孩子,或者,是个影子,还需要按他们的期望去塑造自己,然后,仰着头等他们拍拍后脑勺。总是不能平等地看他们,这真难受。她要冲出这种感觉。怎么办呢?是不是需要再来一次感情历险,找一个情人,比如福奈罗?街那头有家咖啡馆,卷帘门已拉了上去,真想马上喝杯咖啡,滚烫的。修道院纪事她走进咖啡馆,里边的凳子还叠放在桌上,地下有一些锯木屑,只有老板一个人坐在柜台里。虽然这么早光顾,她也并不觉得有什么可心虚的。谁会往那方面去猜想她呢?她可能喜欢早起;可能要去赶火车;也可能刚下火车。没人会知道她在外面过夜的。这样想着,她高兴起来。“来一大杯浓咖啡,要很烫的。”她用一种老熟人的口气说,似乎这里她常来常往。老板应道:”稍等片刻,咖啡炉正在加热。”他又幽默了一下:”其实这炉子要是跟男人一样就好了,一见到你这样的小姐,浑身早就热了。”她笑了,藏在竖起的衣领里笑出了声。咖啡馆里还有一个顾客,站在那边的角落里,看着橱窗外面。他转过身来,斯苔芳妮娅才注意到他。她又慌乱起来,好像有别人在场又突然把她唤回到刚才在街上的体验中去,她又觉得被推到了放大镜前面。不,别紧张,没人知道你在外面过了一夜。顶多脸上有些倦容而已。她打开手提袋,把化妆盒拿出来,悄悄扑了些粉。那人穿着一件黑色外套,白丝绸围巾,露出里面的蓝毛衣。他向这边走过来,嘴里说着:”在这个时候,清醒只属于两种人——还没上床的,和已经起床的。”斯苔芳妮娅微微笑了一下,又打量了他一眼,这张脸介于聪明与愚笨之间,是那种对自己对世界都无所谓的男人。“那么我们俩呢?是还没上床,还是已经起床了?””那又怎么样呢?”她用一种看穿了一切因而并不想逗乐的口吻回答。她早就看出来了,这家伙是个夜猫子。他们这类人故意要借此显得与众不同,唯恐别人看不出来而小瞧了自己。这让她很不舒服。她想作弄他一下,故意问他:”那么,你是属于哪一种呢?”“我吗?当然还没有睡觉。一贯如此。”他急忙说明:”怎么,你没看出来?”他干笑了一下,像演戏一样,用一种心不在焉的语气说道:”是啊,阳光驱赶着我,我就要像蝙蝠一样藏进深洞里了。我一直在寻找这样一种女人,她们……”斯苔芳妮娅不再理他,站起身,走出了咖啡馆,她想看看大门是否已经开了,但还是没有,仍然锁得紧紧的。他也跟了出来,见斯苔芳妮娅又折回头进了咖啡馆,也想再跟进去,犹豫了一下,终于泄了气,干咳几下,走了。“有烟吗?”她问老板。也许她回去以后想抽两支,烟酒店还没开门呢。老板拿出一盒,她接过来,付了钱。就在她要跨出门槛的时候,一条狗窜进来,差点撞了她。牵着狗的是一个猎了,背着枪,挎着子弹带和背篓。“这条狗真棒!”斯苔芳妮娅抚摸了狗一下,”是塞特种吗?”“布莱顿种。”铁皮鼓猎人很年轻,说话的口气有些粗鲁,看得出来这主要是由于在青年女性面前不自然的缘故。“你要去很远的地方打猎吗?”她问。“不远,开车去一会儿就到了,十点还可以赶回来上班。”斯苔芳妮娅很想把谈话继续下去,但又不知道说些什么好,就问:”那地方,漂亮吗?”“那是一个小山谷,挺纯静,长满了低矮的灌木丛,早晨一点雾也不起,可以看得很远。”“要是我也能十点钟上班的话,那我肯定要睡到九点三刻。”老板感叹地说。“我也喜欢多睡一会,但是,当人们还在沉睡的时候,在那儿,吸引我的是一种强烈的……””我能理解。”斯苔芳妮娅接过话来。“是吗?”猎人这会儿才注意地看了看她,突然发现刚才自己这么热切地谈论狩猎,只是由于有她在旁边听着。这么一想,他有点明白了,也许自己一直要寻找的快乐是些别的东西,狩猎并不能给他带来的。他像是努力地要说点什么,又找不到合适的话题:”真的,天气这么好,空气又干燥,又新鲜,猎狗肯定会很卖力。”他喝完咖啡,付过钱。猎狗早就下了台阶,只想拉着主人快点离开。而他仍然站在那儿,犹豫了一下,笨拙地说:”姑娘,你,你想不想一起去?”她笑了,温和地说:”下次吧,下次我们再遇上,就约定一下,好不好?”“嗯……”他又站了一会儿,想看看能不能再找到接近她的机会,”好吧,再见吧。”

月亮的女儿们 
月球最初并没有表层大气作为保护层,暴露于无休无止的陨石撞击和太阳辐射的侵蚀之中。据康奈尔大学托马斯·葛得教授所说,月球表面的岩石在与陨石粒子的磨擦过程里被研成粉末。而根据芝加哥大学格拉德·凯柏教授的说法,从月球岩浆散逸出来的气体可能曾使这个地球的卫星变得轻盈而多孔,有如一块浮石。“月亮是个老家伙,”Qfwfq表示同意,“满脸都是坑洞,伤痕累累。它裸露着身体在宇宙中运转,就像一条被啃光的骨头,身上的肉被侵蚀殆尽。但这样的事情不是头一回发生了。我记得,有许多月亮比这个更为年迈,也更为残破。我曾目睹这些月亮的一生,目睹他们的诞生,运转和死亡:一个被飞射而来的星星穿刺而亡,另一个死于它上面的所有火山口发生大爆炸,还有一个身上渗出瞬间挥发的琥珀色汗珠,然后浑身覆盖了淡绿色的云团,尔后收缩成一扇干燥而多孔的贝壳。”当一个月亮死去的时候,地球上发生的事情是难以描述的,但我尝试用还记得的最后一个例子来谈谈。在经历漫长的进化过程之后,地球已经多少有点我们现在的样子;换言之,它已进入一个轿车比鞋底淘汰得更快的时代。与现今人类几乎一模一样的生物生产、购买、销售各样商品,城市的璀璨覆盖了所有大陆。这些城市的发展类似于我们今时今日的相同地点,不过大陆的形状有所不同。那会儿甚至也有一个纽约市,相似于你们都熟悉的纽约,但它更显新,应该说,更充溢着各种新产品——它如同一个全新的牙刷,它的曼哈顿区向外伸展着,上面闪闪发光的摩天大厦就像那尼龙质地的刷毛一般在这个世界,每一样物件只要有一点点损坏或变旧,亦即在出现第一处压痕或者污迹时,便会遭到丢弃,并且一件崭新而完美的替代品会取而代之——只有一个错漏,一个阴影:月亮。它裸露着身体,历经侵蚀地行走于天际,黯淡无光,越发与这里地上的世界背道而驰,是过气物品中的漏网之鱼。古老的表述,像“盈满之月”啦,“半月”啦,“下弦月”啦,依然在延用,但事实上已经变成一种修辞手段:我们怎么能够说一个布满划痕和坑洞,并且看上去像就要伴随着一场碎石雨坠落到我们头上的东西“盈满”呢?更不要说渐晦之时的月亮了!它十足一块被一点点啃掉的奶酪外皮,而那月朔之时总是在我们预期不到的时候到来。在每一期新月之夜,我们都疑惑他会否再度出现(还是我们期望它就此消失而去?),而当它真的再度出现,并且变得越来越像一把缺齿的梳子时,我们不由打个寒颤,侧目而不视之。癌症楼这是个压抑的情景。我们离开人群,挎着包包,从日夜开放的百货公司出来,看见在摩天大厦上架设得越来越高的霓虹灯告知我们,将会有源源不断的新产品发售,我们突然之间见到它苍白的身影在炫目的灯光之中缓慢而病态地移动着——一种想法便萦绕于我们脑间无法被驱散:我们所买的每一件新货,每一个产品,都会相似地变旧,破损,褪色;我们还损失了外出购物和疯狂工作的热诚——一种对工商业不无影响的损失。正是如此,我们开始考虑如何处置这个有害无益的卫星。它毫无贡献,只是一艘无用的弃船。当它变轻之时,它的轨道会开始偏向地球:没有其他什么东西比它更危险了。随着它的逼近,它的运转周期越来越慢;我们不能再计算出月相。甚至乎连历法,这月份更替的节奏,也变成只是一项例行公事;月亮一瘸一瘸地向前移动,仿佛它就要准备崩溃。在这些月亮低悬的夜晚,性情变得更为躁动的人们开始举止异常。总有一个梦游者沿着摩天大楼的扶手缓慢向上爬,伸出双手想要够到月亮,或是一个变狼幻想症病人,在时代广场的中心放声狂啸,又或者是一个纵火狂放火烧码头仓库。如今这些都已经是寻常事,不再吸引好事者聚集围观。但当我看见一个少女完全赤裸地坐在中央公园的长凳上时,我还是不得不停了下来。甚至在我遇见她之前,我便有种感觉,某样神秘的事情将会发生。当我开着开蓬跑车经过中央公园时,我感到自己正沐浴在一道闪烁着的光之中,就像荧光灯泡在达到稳定之前放射出的一闪一闪的铅色亮光。我周遭的景色就如同一个陷入月球火山口的花园一般。那个一丝不挂的女孩坐在一个反射着单薄月光的池塘旁边。我刹住车。我想是在一秒之间我留意到了她。我走出车向她跑去,但一下子又停下来。我并不知道她的身份;我只是感觉到,我得赶紧为她做点事儿。所有东西都散落在那张长凳周围:她的衣服,一只长袜和一只鞋子在这儿,另一只袜子与另一只鞋子却在那儿,她的耳环,她的项链,她的手镯,钱包,里面的东西从大大的口子漏出来的购物袋,还有数不尽的小包和小物件,仿佛她在一次大手笔疯狂购物后的回家路上,突然听到某种东西召唤她的声音,然后扔掉所有东西,发觉必须把自己从所有将其束缚于地球的客体和符号中解放出来,而现在她正等待着被带上月球去。“发生什么事了?”我结结巴巴地说,“有什么我能帮助你的吗?”“帮助?”她朝上注视着我问道,“所有人都爱莫能助。所有人都无能为力。”很明显,她说的话并非关于她自己,而是关于月亮。月亮在我们之上,呈现一个中间突出的形状,一副就要压下来的样子,如同一个破损的屋顶,布满芝士磨板上的那种坑孔。就在这一刻,动物园里的动物开始嗥叫起来。“到此为止了吗?”我机械地问道,就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我在说什么。女士及众生相她回答道:“刚开始呢。”或者是类似的其他说话(她说话时几乎没有张开嘴唇。)“你想说什么?是说这是结局的开始,还是其他别的什么事情正要开始?”她站起来,走过草地。她有一头铜红色的头发,披散在肩上。她是那么的弱质纤纤,以使我觉得有需要以某种方式去守着她,保护她。我把手伸过去,准备若是她倒下来或者接近什么可能会伤害到她的东西时抓住她。但我不敢用手碰到她,总是和她的皮肤保持几厘米的距离。在我跟着她穿过花园的一路上,我发觉她的动作和我十分相似,即是,她也在尽力保护着某样易碎的东西,某样容易掉到地上,摔成碎片的东西——因此需要这样子将这件东西带到一个可以把它轻轻安置下来的地方——某样她不能够碰到,只能够用手势指出的东西:月亮。月亮仿似迷了路一样。它偏离了轨道,再也不知何去何从;它任自己如一片枯叶般飘零。有时候它突然出现,垂直坠向地球,在另一些时候,则以螺旋之势打着圈儿下降,还有些时候,它看上去就像漂流着一样。它正在变轻,这是毋庸置疑的:在有一瞬间,它看似就要撞向广场饭店,但其实它滑入了两座摩天大楼之间的防火走廊,从哈德逊河的方向消失而去。短暂时间过后它再度出现在城市的另一边,突然从一朵云彩之后窜出,以灰白色的月光洒照着黑人住宅区和东河,然后,它似乎被一股强风吹刮到,滚向了布朗科斯区。“在那儿!”我喊出来,“在那儿——它停下来了!“它不能停下来!”少女惊叫道,裸露身体,赤着脚板地跑出草地。“你要去哪里呀?你不能这样子周围走!快停下来!喂,我在跟你说话啊!你叫什么名字?”她喊出一个像是戴安娜或者狄安娜的名字,也可能是一声祈祷。然后她就消失不见了。为了跟上她,我钻进汽车,沿着中央公园的快车道搜寻。车灯的光线照亮了篱笆,山丘,石塔,但那少女,戴安娜,却无迹可寻。如今我已走得太远了:我必定已经略过她了。我转头照原路驶去。一把声音在我身后说:“不,就是那头,继续追!”坐在车后座的正是那位赤裸的少女。她正直指着月亮。我想叫她下车,解释我不能这个样子载着她大模大样地在城市里开车,但我不敢叫她分神。她正专心致志,以防那时隐时现的辉光从视线逃走。但不管怎么样——这更为诡异——似乎没有路人留意这个坐在我车子后座的女性幻影。我们驶过一条连接曼哈顿和主城的大桥。现在我们走在一条多车道高速公路上。其他车就走在我们旁边。我两眼直直地盯着前方,害怕我俩的行径所必然引起的来自周围车辆那儿的哗然大笑和说三道四。但当有一辆轿车超过我时,我惊讶得几乎要把车开出马路:一个全裸的少女蜷伏在车顶,头发随风飘扬。一刹那间,我以为我的乘客从一辆开足马力的轿车跳上了另一辆;但我只稍微转过脸去便看见戴安娜的双膝仍在那儿,与我鼻子持平的位置。她的身体不是在我眼前唯一的夺目之躯,我见到少女随处都是,用各种最怪异的姿势伸展着身体,紧贴着奔驰着的汽车上的天线,车门,或者挡泥板。她们金色或黑色的秀发,和她们裸露的皮肤发出的粉色或小麦色光泽形成鲜明对比。每一辆车上都有一名这种谜之女乘客,全都身体往前靠,催促她们的司机追赶月亮。她们受到濒危之月的召唤——我敢肯定。那儿有多少这样的少女呢?越来越多的车子载着月之少女从城市的各个城区汇合于似乎停止不动的月亮之下的地方,聚集在每一个十字路口和道路交界。在城市的边缘,我们发觉来到了一个废车停置场前面。道路消失于一片有着小型的山谷、山脊、山丘和山峰的地方,但造就这种崎岖地势的并非这里的原始地形,而是那些一层层被扔掉的商品:消费至上的城市用过这儿的东西,为了享受到使用新商品的快乐便将其抛诸脑后,让它们在积聚二手货的邻居这儿寿终正寝。万延元年的足球队经过长年累月的堆积,破冰箱垒成的堆阜,生活杂志黄页以及废弃灯泡遍布于一个巨大的垃圾场。月亮现身于这个狼藉腐烂的王国之上,一片片变形废旧金属垃圾鼓起上升,犹如被汹涌的潮水冲起。老朽的月亮和那片如同焊上了一块各类残骸的混成物的地表十分相像;废旧金属的山脉变成首尾相接的一条链,就像一座露天圆形剧场,形状就跟一个陨石坑或月海如出一辙。月亮悬挂在这片空间之上。行星和它的卫星就如同对方的镜像一般运转。我们的车子停下来了。没有什么比车的坟墓更让汽车怯懦了。戴安娜下了车,其他所有的戴安娜也一样。但现在她们身上的能量好像在减弱:她们迈着犹豫不决的步伐,似乎她们发觉自己置身于那些废铜烂铁之中,就蓦然意识到自己全身一丝不挂;许多少女抱着双臂挡着Rx房,就好似受凉而打着颤一样。与此同时,她们散开来,爬上废弃物的山脉,爬下来进入那露天圆形剧场,在中心排成一个巨大的圈。然后她们全都高高举起双手。月亮动了起来,就像受到她们手势的影响。在一霎那间它似乎恢复了能量,再度爬起来。站成圈子的少女双手向外伸展,脸和Rx房朝着月亮。这是月亮向她们要求的吗?它需要她们把自己撑回天空?我没有时间去细想这问题。在那非常时刻,起重吊车粉墨登场了。这台起重机由权威设计及制造,特别用作除去那不美观的累赘,净化苍穹。这是一辆加装了一条高高举起,蟹钳一般的吊臂的推土机。履带运转,吊车前行,稳夯有力,有如螃蟹;等它到达施工地点,似乎变得更是稳当了,底盘紧贴地面。吊臂快速旋转,起重车把它的爪子伸向天空:一辆有一条这么长吊臂的起重吊车能被造出来,实在让人难以置信。吊臂上的铲斗张开,露出利齿;现在,与其说像一只蟹钳,不如说它更像一张鲨鱼的大嘴。月亮就在那儿。它颤抖着身体,好像想要逃跑,但起重车似乎带有磁力:正如我们所见,月亮像被吸住了,落到起重车的爪子上。伴随着一阵干涩的响声——“咵!”——铲斗的双颌闭上了。在一瞬间,月亮似乎是像块蛋白酥那样被粉碎了,但是事实上它仍留在那儿,一半在铲斗内,一半在铲斗外。它被压成了扁圆形,就像被铲斗牙齿咬着的一支雪茄烟。土尘如骤雨一般掉下来。吊车现在尝试把月亮从轨道上扯下来。吊臂开始扭向后方:此刻,需要很费力气才能够扭动吊臂。在这整个过程中,戴安娜和她的伙伴们高举双手一动不动地留在原地,似是在期盼以圈子的力量战胜敌人的进攻。土尘从崩溃的月亮上掉下来,落到她们的脸上,Rx房上,她们才只好散开。戴安娜失声痛哭起来。此时,被禁锢的月亮失去了它仅余的光华:它变成一块形状丑陋的黑色岩石。如果铲斗不能将它好好卸下,它便会撞到地球上。地面上,工人们正张罗着一张金属网,用长钉固定在地上;起重车正小心翼翼地把它的负荷卸载到这个区域。月亮到达地面,呈现为一个布满坑洞的沙质巨岩,如此的黯淡,浑浊,难以想象曾几何时它以明亮的反射光华来照亮天空。铲斗的双颌张开了:吊车随着履带运转而后退,当卸下负重的一霎,它差点儿翻倒。工人们已经把网准备好了:他们把月亮网住,困在大网和地面之间。月亮在桎梏之中挣扎了一下:就像地震时出现的一波振荡,导致垃圾山上的空罐子雪崩般地滚下来。其后一切便再度回复平静。现在,那片无月的天空被大型照灯的光芒所浸淫。但不管怎么样,黑暗总算是消退了些。拂晓之神发现这车的坟地上又增添了一具残骸:月亮被困在坟地中央,几乎不能将其和其他被弃置的东西区分开来;一样的颜色,一样糟糕的外观,让你难以想象他们也曾经新净光鲜过。一阵低沉连续的声响在这凡尘垃圾上的火山坑中回荡:拂晓之光照在一群懒洋洋,刚醒的活物身上。蓬头垢面的家伙们正在废弃货车被掏空了的躯壳,损毁的轮胎,受压变形的铁皮之间穿行。在这堆被抛弃的物件之中居住着一个被抛弃者的社群——被排挤于社会边缘,或者是宁愿自我放逐的人;厌倦了奔走于城市,购买和销售注定转眼便会落伍的新商品的人;认为被丢弃的东西才是世界上唯一的真正财富的人。这些消瘦的人围绕着月亮,遍布那露天剧场似的垃圾场,或站或坐。这帮人的脸都被胡须或蓬乱的长发遮去半边。这是一帮衣衫褴褛,穿着失礼的人,而我那全身赤裸的戴安娜,还有昨晚其他所有少女就混在他们中间。他们走上前去,动手把那些用深扎土中的长钉固定着的钢网弄松。忽然,如同一艘软式飞艇从停泊码头飙出,月亮上升起来,盘旋于少女的头顶和挤满流浪汉的看台之上,被钢网缠着,悬挂在那里。戴安娜和她的伙伴们正对付着那些网丝,一会儿用力拉扯,一会儿把它们抽出来。突然,少女们跑起来,月亮跟着她们,身上依然缠着网丝的一头。随着月亮移动,一股浪潮从残骸的深谷中涌起:被压挤得像手风琴的废车蹒跚地加入到游行队伍当中,踊动前进;由破罐汇成的奔流发出像雷鸣一般的响声。你无法判断它们是在拖动着什么还是被什么所拖动。跟随着这个在垃圾堆里被拯救出来的月亮,那些被遗弃的人和物在马路之上卷土重来,涌向城市的富裕邻居那头。那天早晨,城市里正在欢度消费者感恩日。这一年一度的盛会在九月某一天举办,专为购物者向那孜孜不倦地满足大家每一个愿望的生产活动之神表达感激而设。城镇里最大的百货公司每年都组织一次节日游行:跟随于一支奏乐队伍之后,一群盛装打扮的女孩用彩带牵引着一个体积巨大,颜色明艳的娃娃外形气球招摇过市。那天,巡游队伍正走到第五大街:领队的女孩挥舞指挥棒,大鼓被敲得梆梆响,而那个象征着“心满意足之消费者”的巨型气球,温驯地被一群头戴圆顶单檐帽,满身彩穗饰物,佩戴流苏肩章,骑着漂亮摩托车的女孩用彩带拉扯着前行。与此同时,另一支巡游队伍正穿过迈哈顿区。那干裂而霉烂的月亮也正被赤裸的少女们拉着前进,在高楼大厦之间航行。在它后面跟着一条由报废汽车和火车残骸构成的长龙,被静默不语而渐渐壮大起来的人群簇拥其中。成千上万的人又加入了那从清晨就开始追随月亮的队伍当中。只见各种肤色的人们,许多带着大大小小孩子的家庭,纷纷加入到队伍当中,尤其是在队伍经过黑人聚居地和哈莱姆的波多黎各区时这种情况更见明显。月之巡游在市郊一带兜兜转转,然后开始沿百老汇大街而下,静悄悄而迅速地来与那拖着巨型气球沿着第五大街行进的另一支队伍相会。在麦迪逊广场,一支巡游队伍与另一支相遇;或者可以更准确地说,两支巡游队伍汇成了单独一支。也许是因为撞到了月亮那尖突不平的表面,那“心满意足之消费者“,瘪了气变为一张塑料布。现在坐在摩托车上的是戴安娜们,她们正用五彩缤纷的带子拖动月亮:或着,应该这么说,裸女的数目翻了一番,那些女骑手们都甩掉了她们的制服和圆顶帽子。类似的变化也出现在巡游的摩托车和汽车之上。你不能再分辨出,哪些车子是新的而哪些车子是旧的:扭曲的轮子和生锈的挡泥板跟光洁如镜,搪瓷般地反射着光泽的车身混合在一起,。不止如此,巡游队伍所过之处,商铺橱窗便布满了蛛网和霉菌;高楼大厦里的升降电梯吱嘎作响;广告海报变得发黄;电冰箱好像变了恒温孵化箱,蛋架上坐满了小鸡;电视机上显示一片雪花。城市一下子把自己消费而尽了:现在它变成跟随在月亮背后作告别巡游的一个用后即弃的城市。个人的体验伴随着乐队打在空罐子上的鼓声,巡游队伍来到了布鲁克林大桥。戴安娜高举她的指挥棒:她的同伴们摆舞起她们的彩带。月亮作最后冲刺,穿过大桥弧形钢架的间隙,滚向大海,像一块砖头那样堕进水中,沉下去,在水面上弄出千千万万小泡沫。此时此刻,少女们并没有松开抓着彩带的手,而是继续紧紧握着彩带;月亮把他们甩高,飞过钢架,飞出大桥:她们就像潜水者一样,在空中划出一条弧线,然后消失于水中。我们一部分人在布鲁克林桥上,其余就在岸边的防波堤上,都站在原地吃惊地看着这一幕,正犹豫该赶紧跳下去救人,还是相信她们会再度像以前那样出现。我们无须守候多久,海上便荡起圆圈形的波浪。在水波的中心出现了一个小岛,向上升起,就像一座山丘,然后变成一个半球,再后如同一个放在水面的球体,准确说,刚升到水面之上了;不,就像一个升向天空的月亮。说是月亮,但它已经不再和几分钟前那个我们看到沉入深海的月亮相像:然而,这个新的月亮用一种非比寻常的方式来表现它的脱胎换骨。它从海中出现,垂着一条由闪闪发亮的绿色水藻构成的尾巴;月球上喷泉喷出的水流赋予它翡翠般的光彩。它的表面就如同被一个水汽弥漫,但没有一点植物的热带雨林所覆盖。这层覆盖物看上去就像用孔雀的羽毛编成,上面布满眼睛图案,一身明艳色彩。在这球体转眼升上天空之前,我们几乎未想到过会看到这样的景象。更多的细节都佚失于一种“重获新生”和“生机勃勃”的笼统印象之中。此时正是黄昏:颜色的强烈差异淡化为颤栗不稳的明暗对比;现在,那月陆和月树只是这个光洁的发亮球体表面上勉强可见的轮廓。但我们能看到一些吊床正挂在月树的树枝上随风摇曳。我看到,躺在上面的,正是那些把我们带来这儿的少女。我发现了戴安娜,她悠然自得地摇着一把羽毛扇子,可能正是向我示意。“她们在那儿!她就在那儿!”我高声喊道。我们都在叫喊。但随着月亮升入黑暗天空,只可看到月海和月陆反射太阳的光华,那再度见到她们的喜悦便已被因永远失去她们而起的痛苦所代替。我们全都丧失了理性:所有人在大陆之上狂奔疾走,穿过那些重新覆盖大地的草原和森林,焚烧城市和公路,销毁一切我们存在的痕迹。我们仰天长啸,高高昂起长鼻和獠牙,甩动着屁股上蓬松的长毛。这股充斥我们这群青年猛犸象内心的盛怒让我们做出了这一切——其时我们发觉如今正是生命诞生之初,才明白到,我们想要的,我们永远都不能得到。

软月亮 
根据H·哥斯泰考姆、及后来H·艾尔夫冯的计算,地球上的大陆都是月亮掉下来的碎片。根据这个理论,月亮起初是太阳的行星,后来因为太靠近地球使它偏出了轨道。地球引力把它越拉越近,它的轨道开始围绕地球。在某一个时刻,这两个天体之间的相互引力开始改变它们的地表,陆地变成碎片,形成巨大的波浪,那些碎片旋转着掉入地球和月亮之间的太空,其中月亮的碎片最后落在了地球上。后来,由于地球潮汐的影响,又把月亮推开,直到它到了现在的位置才停下。但月亮物质的一部分,也许有一半,被留在了地球上,形成了大陆。她正在靠近;我是在回家的路上注意到她的,我抬起眼睛,在玻璃和钢铁的墙壁中间,看见她,她与其他所有在这个黄昏闪耀的光芒不同:有些光只是当电厂拉下开关时才在地球上出现;还有些自然光,虽然距离遥远但也和前者类似;可是眼前的光和其他所有的光一点也不一样——我用现在时叙述,但我实际在指遥远以前——我看见她从天空和大街上的各种光芒中挣脱而出,站立在如凹陷地图般的黑暗前,不是占据一个点,而是象一个洞穴,光线向外散溢,也许称得上同火星金星并排。现在她已经完全占据了天空的一角。她正在变形,看不出是什么形状,因为眼睛还不适应辨别她,还因为她的外形没有准确到可以符合某个规则的形状。但无论如何,我看出它正在变成一样东西。它让我不舒服。因为你不理解它是由什么组成的,或者准确的说你不可能理解,它看上去不同于所有我们日常生活中的东西,不同于我们宝贝的塑料、尼龙、镀铬的钢材、万能粘合剂、合成树脂、有机玻璃、铝、维尼纶、硬塑料、锌、沥青、石棉、水泥,那些我们从出生就天天接触的东西。她横空出世,与众不同。我看着它接近,好象就要滑落在曼哈顿大街的摩天大厦之间(我正谈论的是以前的那条大街,和今天的曼哈顿没有关系)。它穿过如狭长走廊般的夜晚天空,在锯齿般的天际闪着光芒。它四处扩散,将我们周围的环境强加于它奇异的光中,强加于它的体积、它的重量、它的不协调的真实之下。然后,遍布于地球的表面——那里镀着金属,布满了铁转子、橡皮人行道、玻璃的圆屋顶——我们的每个部分都暴露了。我感到一阵发抖。我抓紧交通的空隙,驾车穿过隧道,驶向观察站。茜碧尔正在那里,她的眼睛象胶在望远镜上一样。她定了规矩,不许我在工作时间去看她,不然准不给我好脸色看。但今晚情况不同:她甚至没有把头移开,明显她正盼着我来。我忍住不问象“你看见它了吗?”之类显然愚蠢的问题。但我急于知道她对此的想法。还没等我问她,茜碧尔说:“对,月星还在靠近。这已被预料到了。”我感到好受一点了。我问:“你说它还会离开吗?”茜碧尔仍然眯着一只眼睛,紧紧贴着望远镜观察。她说:“不,它不会再离开了。”我不理解:“你的意思是,地球和月亮变成了双子行星?”水与土“我的意思是,月亮不再是行星了,它变成了地球的卫星。”茜碧尔讲起话来总是满不在乎,每次听了都让我不高兴。我抱怨说:“这是哪门子的说法呀。行星就是行星,所有的都一样,对吗?”“难道你把这叫做一颗行星?我是说,一颗象地球那样的行星?你来看!”茜碧尔离开望远镜,示意我过去。“月亮永远不会变成一颗象我们这样的行星。”我已经听不见她的解释了。月亮,被望远镜放大,向我展示它的所有细节。那么多东西一下子向我涌来,混杂在一起,以至我越看,越不肯定它是什么做的。我只能确定这种景象带给我的感觉,那是一种既给人诱惑又令人厌恶的感觉。首先,绿色的血管包裹着月亮,在一些地区较密,好象一张网络。我想找出原因,这样做可真是困难,因为我的观察总是不能把握那些所谓的特性。这种景象也许是由于,那些从无数小孔中渗出的闪光并略带粘稠的物体。在某些地点,地表在隆起膨胀,就象肿大的淋巴结或者胎盘,那些液体从那里渗出。我不由的进行了更仔细的观察,想用一种更逼真的方法进行描述,但因为仅仅远距离的观察,所以实际上并不是那么有效——比如说,那些月层下的岩浆,不断膨胀,向外涌出它苍白的组织,在河汊和凹地不断的沉积叠加,看上去就象伤疤一样(所以它,这个月亮,也许本来就是一片片的物体,被随随便便的压制粘合起来的)——这正如我所说的,仅仅依靠远距离的观察,就只能这样描述:举个例子,就象从一道得了病的内脏裂缝向外伸出的一片厚厚的黑色毛皮的森林。“你现在是不是觉得,它看上去还应该继续围绕太阳公转,就象我们一样?”茜碧尔说,“地球可比它大多了。最终它会把月亮从轨道上拉走,使它围着地球转。我们将会有一个卫星。”我小心翼翼的不把我的恼火表现出来。在这类情况下茜碧尔会怎么反应,我了如指掌:如果不是直接讥讽,就摆出一付盛气凌人的样子,一举一动就象一个永远不会对任何事情感到吃惊的人。我相信,她这样做是为了刺激我(但这也正是我所希望的,不然一想到她要是真的对这事漠不关心,我一定会更加恼火的。)“这…这…”我张着嘴,小心地想问个能使我感到安慰的问题(为了这个,我仍然对她抱有希望,我仍然相信她的镇定会使我平静),“…我们会不会永远就看到它是这个样子?”“这算什么呀,”茜碧尔回答。“它会靠得更近。”第一次,她微笑了。“你不喜欢它?为什么,看它在那儿,多么不同啊,我们不了解它,但知道它是我们的,知道地球已经抓住它了,并让它待在那里…我不知道为什么,但我喜欢它,它看上去真漂亮。”这时,我不再注意隐藏我的情绪。“它会对我们有危险吗?”我问。她绷着嘴唇,这种表情我最不喜欢。“我们在地球上,地球有引力,这就是说它能使行星围绕它,变成它自己的,就象太阳那样。月亮能有什么办法?它的质量、引力场、轨道稳定性、密度都不行。你决不会打算去比较它们两个吧?月亮那么柔软,地球却是硬的、坚固的,所以地球会生存下来。”“月亮会怎么样呢?它会生存下来吗?”千只鹤“哦,地球的引力会使它待在它该在的位置。”我在观察站里陪着茜碧尔,直到她值完班,然后开车一起回家。城市的外围是被不同高度的水泥柱子支撑的立体交叉桥,螺旋形的互相交错,高速公路在这里通向四方;当你跟随漆在沥青路上的白色箭头前进,你永远不知道处在哪个方向上,经常你会发现正在远离的城市会突然出现在面前,朝你靠近,那时在柱子和螺旋形曲线之间就会闪烁着大片灯光。月亮就在我们的头顶。我觉得城市那样脆弱,象蜘蛛网一样悬浮着,还有它所有的灯光,都处在天空中那个膨胀的瘤子之下。这里,我用“瘤子”这个词来指月亮,但我现在马上必须用同样的词来描述此刻我发现的新东西:那就是,从月亮瘤上长出了一个小瘤子,正朝地球伸出就象蜡烛的烛泪。“那是什么?怎么回事?”我问,但刚好一个弯道,我们的汽车拐进了黑暗之中。“行星引力使月亮表面分解了,”茜碧尔说。“记得吗,我告诉过你的,这和密度有关?”高速公路又到了直道,我们再次和月亮面对面,那滴烛泪朝地球伸得更近了,它的尖端象胡髭那样卷曲着,然后,它和月亮的接触点变得薄得象一根火柴梗,整个好象一个蘑菇。我们住宅是一间小别墅,位于巨大的外环绿化带,和其他的房子沿大街并排在一起。我们总是习惯坐在门廊里的摇椅上,看一眼后院,那里覆盖着上了釉彩的瓦片,但今天我们没有心思看我们那半亩绿地;我们盯着天空,被悬挂在我们头顶的那种息肉似的东西所吸引。因为现在月亮上布满了无数“烛泪”,它们朝地球凸出,就象细长的触须,每一个都好象马上要轮到它掉下来一种骨胶、毛发、腐殖土和口水的混合物似的。“现在,我来问你,那究竟是不是一个天体在分解?”茜碧尔坚持说。“你必须认识到,我们这颗行星的优势。万一月亮掉下来怎么办?那就让它来好啰,那时它也差不多该停下来了。这就是地球引力场的力,它把月亮吸引到我们的头顶,然后突然让月亮停下来,把它带回一个合适的位置,使它停在那里,让它公转,收缩成一个紧密的球形。月亮没有彻底的散架就谢天谢地了!”我发现茜碧尔的推理令人信服,因为我也觉得,月亮看上去毕竟弱一点,也令人讨厌;但她的话还不能使我放心。我看着月亮的一角在天空中痛苦的扭曲翻滚:下面是我们的城市,在地平线上闪烁着一片灿烂的灯光,构成锯齿状的轮廓。在月亮的触须碰到摩天大厦的尖顶之前,它真的会适时的停下来吗,就象茜碧尔所说的那样?万一在这之前,那些不断延伸变长的钟乳石中的某一根突然断裂,向我们直插下来,那该怎么办?“会有些东西掉下来,”没等我问下一个问题,茜碧尔就承认了,“但那又有什么关系呢?地球已经全被防水、防撞、防尘的材料包裹了,即使月亮粥的一小部分掉在我们头上,我们也能很快的打扫干净。”茜碧尔的保证好象使我看到了一些事情不久以后肯定要发生,我大叫:“看,有东西掉下来了!”我举起手臂,指着悬挂在天空中的,一滴厚厚的奶油般的流汁。就在这时,地球发出了一阵摇晃,叮叮当当作响;天空中,就在与那块掉下来的行星分泌物相反的方向,扬起了一片微小的固体碎片,接着那些被震碎的地球盔甲的残片,包括防弹玻璃、钢板、绝缘保护层,被月亮的引力吸引飞起,就好象一股沙尘暴。“破坏有限,”茜碧尔说,“仅仅在表面嘛。我们能够及时修复这些裂缝。捕获一颗卫星当然会付出一些代价,这是简单的逻辑啊。但这样做值的,两者根本不能比较。”我们听到了月亮陨石砸在地球上的第一次撞击,一声巨大的“嘭”,噪音震耳欲聋;同时一个令人恶心的海绵状的东西,伴着软绵绵的鞭打声,落在我们周围,它并不是单独的,而是领着一路上爆炸的飞溅物。过了好一会,我们的眼睛才变得习惯这种天女散花的景象;说实话,我的反应比较慢,因为我本来以为月亮的碎片也是会发光的;而茜碧尔已经跑过去察看它们了,她以不寻常的专注,但又轻蔑的语气评论道:“软陨石,真的,谁曾经见过这样的东西?多奇怪的月球物质啊…真有意思,虽然是以这种方式…”一块陨石还插在电线丛中,它的重量已经把底下的一半压碎了,溅出的碎屑立刻和地面融为一体。我想去看看它是些什么玩艺,因为我想把零碎的印象集合在一起,好使眼前的一切形成一个完整的形象。我发现在瓷砖人行道上遍布着其它更细小的斑点,它们象一些带着酸性粘液的烂泥,正在渗入地层;又象是某类蔬菜上的寄生虫,能将其所接触的一切都吃掉,融化成一滩胶状的糊;又象是一层血浆,那些不停旋转而又贪婪好吃的微生物菌群凝结在其中;又象是一个被切成碎片的腺体,正拼命地重新溶合在一起,在它的切开口上的每一个细胞都象吸管那样张开着;又象是……古都我真想闭上我的眼睛,但我做不到。我就听见茜碧尔的声音在说:“当然,我也觉得它很恶心。但你想想那颠扑不破的真理是,地球是绝对安全和占优势的,而我们就在地球上,我相信过一会我们甚至能享受到被月亮碎片淹没,因为无论如何以后……”我转过身对着她。她的嘴张开着,带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微笑,一种湿漉漉的微笑,有那么一点野兽的味道……我看着她的感觉马上加入了恐惧,因为这时一块巨型月亮碎片落下来了,在一股躁热的、糖浆似的、不可思议的飓风之后,它把我们的别墅、整条大街、居民区、以及一大半的郊区全毁了。整个晚上我们都在清理月亮物质,然后又重新看到了天空。黎明时,陨石风暴停止了,我们脚下的地球已经是面目全非了,被一层厚厚的淤泥、面糊似的绿色增殖物、以及滑腻腻的微生物覆盖了。我们原先那些地球物质连点影子也看不见了。月亮在天空中静静的移动,苍白的,并且也变得难以辨认。我眯起眼睛,可以看见月亮是被一层厚厚的碎石、陶瓷碎片和瓦砾覆盖了,变得明亮、轮廓分明、而又干净了。结局是大家熟悉的。经过几十万个世纪,我们正试图将地球恢复到它原先的自然面貌,我们重建由塑料、水泥、金属、玻璃、彩瓷和人造皮革组成的原始地壳。但是我们走过了一段多么漫长曲折的道路啊!再经过漫长的时间,我们将会被谴责沉入月亮的倾泻物中,和叶绿素、胃液、露水、氮气、奶油和眼泪一起腐烂。我们还有许多事要做,要焊接原始地壳的那些闪光的精制的金属片,直到我们消除完——至少是隐藏起来——那些外来的敌意的多余物为止。我们还用今天的材料,那些不干净的地球的产品,随随便便的混合配制起来,徒劳的试图去仿制那些不可能相同的原始物质。真正的材料,也就是那些过去的材料,据说现在只能在月球上发现,它们杂乱的躺在那里,等待开发。有人说仅仅为了一个理由,就值得去月球:为了找回那些材料。我看见这类说着这样令人讨厌的话的人,就感到不快,我们全知道月亮上是什么情形,它暴露在宇宙风中,上面满是洞穴,被侵蚀的千疮百孔。如果我们去那里,我们能得到的只有失望,因为我们将发现那些我们过去的材料——那些地球巨大优越性的理由和证据——仅仅是些劣质品,它们不是为长久使用而制造的,再也不能为我们所用了。曾经有那么一段时间,我小心翼翼的不在茜碧尔面前露出我的这类怀疑。但是现在,她变得肥胖,头发蓬松凌乱,懒惰并且贪吃奶油甜点,那么如今茜碧尔对我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糕点店的盗窃案 
德里托到预先约定的地点时,杰苏班比诺和天拉一沃拉已经在这里等他好半天了、夜色深沉,万籁俱寂,静得在街上都能听见沿街居民家里的钟摆声。今夜他们要在两个地方行窃,所以行动要迅速,以免天亮的时候被人发现。“我们走吧!”德里托说。“上哪儿?”另外两人间道。“走吧!”德里托这个人对于他想要行窃的目标从来守口如瓶。像干涸的河流一样空荡荡的大街上。他们三人在清冷的月光下快步向前走去。德里托走在最前面。他的黄眼睛不停地转动着,鼻孔微微翕动,仿佛在嗅着什么。身材矮壮的杰苏班比诺,人们都叫他圣婴。大概因为他的脑袋和新生婴儿的脑袋差不多大,头发剪得很短,漂亮的脸孔上蓄着乌黑的小胡子。他浑身纤的肌肉舒张自如,活动起来像猫一样轻捷、柔韧。要论攀登高处或蜷曲身子的本事,任何人都比不上他。因此每当德里托带他出去,肯定是要派他用场的。“德里托,你说这回油水大吗?”圣婴问道。“如果干的话……”德里托心不在焉地回答。田园交响曲他们在街上拐弯抹角,只有德里托一人清楚要去什么地方。不一会儿,德里托带他俩拐进了一座院子。他俩立刻明白了,在商店的后屋要有事情做了。沃拉一沃拉赶忙走到他们的前面,因为他极不愿意被派去望风、沃拉一沃拉就是望风的命,他的梦想是像同伙一样,能进到屋里捞一把,把口袋塞得满满的。可是每次行动,总是轮到他站在寒冷的大街上望风,时时冒着被夜间巡逻警察捉住的危险,经常冻得浑身抖颤,牙关磕打,手脚还得不时地活动,以防冻僵,嘴里叼支香烟,装装样子,也借此壮壮胆。沃拉一沃拉是西西里岛人,瘦高的个子,经常哭丧着脸,总带着一种黑白混血人特有的忧伤表情,手腕裸露在袖口的边。不知出于什么心理,每当要偷东西时,他全身穿戴都很讲究,帽子、领带和风雨衣穿着得整整齐齐。一旦出现情况要逃跑,他就用双手提起风雨衣的左右下摆,仿佛皇要张开双翼飞腾似的。“沃拉一沃拉,望风去!”德里托翕动着鼻孔吩付道。沃拉一沃拉悻悻地离开了。他心里明白,如果他不服从,德里祆会继续翕动鼻孔,而且越来越快。一旦动作中止,德里托的手枪就会对准他的脑袋开火。“喏,”德里托招呼圣婴。圣婴顺着德里托的目光瞧见了一扇离地较高的窗户。窗户的玻璃早已被打坏,上边只糊着一张硬纸板。“你爬上去,跳进屋里,然后给我打开门。”德里托命令圣婴,“注意千万不要开灯,不然外边会发现的。”杰苏班比诺非常敏捷地攀登了上去,宛如猴子爬光滑的墙壁一样利落,他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就把纸板捅破,把脑袋探了进去。这时他嗅到一股气味儿,他使劲吸了几口气,顿时一种糕点的特殊甜香钻进了他的鼻孔。此时此刻,他体验到一种极端的冲动,这比他每回渴求尽快、尽多获得到赃物的欲望还要强烈得多。这是一种他从未体验过的抓心挠肝的急切感。“这里面一定有甜点心。”他心里这样想。他已经有许多年,或许从战争爆发以前,就没有尝到这些应当吃到的美味点心了、这一回若不尝到甜点心,他肯定是不会罢休的。他跳进屋里,里面漆黑一团,他一脚踩上了一部电话机,一把扫帚插进裤筒里,然后又倒在地上。甜食的味道愈来愈浓,但他仍然弄不清楚是从哪里散发出来的。“这里的糕点一定特别多。”圣婴心里想。我弥留之际他伸出一只手,在黑暗中摸索着去给德里托开门。突然,他的手缩了回来,心里感到一阵恶心,他觉得手指触摸到一个又柔软又粘糊的东苗,很像是个海生动物:他的手停顿在半空中;手上滑溜溜又湿乎乎的,就像碰到麻风病人糜烂的肉体;滑腻得令人心里发麻。他觉得手指间好像还夹住了一个圆圆的东西,像是瘤子,可能还是毒瘤。他把眼睛睁得大大的,但眼前依然是沉沉的黑暗,伸手不见五指。尽管两眼一摸黑,但鼻子却能闻得到气味。他终于明白,他碰到的并不是什么动物,而是甜美的蛋糕,手上沾的是奶油,指间夹住的是一只蜜饯樱桃!他赶紧伸出舌头去舔自己的手,另一只手继续向四周摸索。触到一个结实而又柔软的东西,表面有薄薄的一层细颗粒。啊!这是油炸煎饼!他一面不停地摸索,一面把煎饼整个塞进嘴里。“嘿!”他不禁惊奇得叫出了声,因为发现饼里面还有果酱。这地方太棒了,无论把手伸到哪里,都会摸到各式各样的糕点。杰苏班比诺忽然听见离他很近的地方,传来一阵叩门声,这是德里托在外面已经等得不耐烦了。杰苏班比诺赶紧蹑手蹑脚地向发出响声的地方走去。他的手先是碰到蛋白夹心饼,尔后又伸到杏仁甜食里。门打开了,德里托用袖珍手电筒照了一下他那胡子上还沾着奶油的脸。“这里全是点心。”杰苏班比诺赶忙说道,生怕别人不知道。“现在不是谈点心的时候,”德里托绕到他的身后冷冷他说:“没时间废话!”凭借手电筒的一缕光柱,他们在半明半暗中向前走去。无论电筒照到什么地方,眼前出现的都是一排排的货架,架子上摆着一排排的托盘,上面放着各种形状、五颜六色的点心。有奶油蛋糕,那厚厚的奶油的光泽宛若点燃的蜡烛流淌下来的白蜡,还有一组组排列整齐的大面包和堆成一座座古堡似的果仁饼。杰苏班比诺忽然产生一种强烈的惊恐的感觉:他害怕来不及饱餐一顿,在未品尝所有品种的糕点之前就不得不逃走,惟恐他眼下享有的幸福在他的生活中仅仅持续短暂的瞬间。他看到的糕点越多,他的这种惊恐感就愈加强烈。随着手电光柱的移动而展现的新的储藏间和新的糕点仿佛都横挡在他的面前,使他寸步难移。他急不可待地扑向货架,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他每次都硬往嘴里塞进两三块点心,也根本顾不得品尝什么滋昧了,似乎这些糕点是穷凶极恶的顽敌,是离奇古怪的妖魔,把他团团包围了,他正同它们进行着激烈的搏斗厮杀,他必须借助下巴颠奋力去突破这个由各色糕点组成的包围圈。半切开的面包张开黄色的大嘴和无数只小眼睛,向他扑过来,奇形怪状的圆面包像食肉植物的花朵一样开放着。此时此刻,杰苏班比诺竟恍然觉得自己被点心吞噬了。“保险柜,我们必须尽快找到保险柜!”德里托拽了一下他的胳膊说。德里托一边往前走,一边顺手牵羊地一会儿拿一块多味点心;一会儿又把一只蛋糕上的樱桃塞进嘴里,尔后又啃几口奶油蛋糕。他的动作异常麻利,尽量不耽误他的主要任务。他关闭了电筒。“外面很容易发现我们。”他说。他们走进糕点店的售货厅,那里摆着玻璃柜台和大理石的桌子。路边的街灯映得屋里明晃晃的,因为商店的保险铁门是网状的,只要用手在眼睛上面稍微遮住一点光亮,便可以看见外边的房子和树木。“现在该撬保险柜了。”“你这么拿着。”德里托把手电交给杰苏班比诺,要他把电筒朝下拿着,以免外面看到光亮。德里托全神贯注地用铁棍撬着锁,杰苏班比诺乘机捞起一大块葡萄干糕饼,马上像吃面包似的大口咬了起来。但他很快就腻烦了,随手就把刚吃了一半的糕饼扔在桌子上。“把电筒举高点!你这蠢猪干什么呢!”德里托咬牙切齿地斥责杰苏班比诺。虽说这种行当声名狼藉,但德里托喜欢有条不紊地去干,从来不马马虎虎。可这一回连他自己也禁不住欲望的诱惑,便往嘴里塞了两块饼干。一块是萨沃依饼于,一块是巧克力饼干,但始终不停下手里的活计。杰苏班比诺用一块块果仁饼干和托盘上的垫布搭成一个灯罩,把两只手腾了出来。他看到一些蛋糕上用奶油写着“庆贺命名日”的字样。他环顾四周,琢磨着如何下手,他先用手指头在每个蛋糕上抠一点巧克力奶油,然后把手指舔干净,末了,他想出一个好主意,几乎把脸孔埋进蛋糕里去,开始从蛋糕的中心逐个地咬上一口。他陷入了狂热的境界,简直不知道如何才能满足自己的欲望,竟然找不出把所有的蛋糕都尽情享用一番的办法。现在,他索性趴在桌子上,把许多蛋糕压在身手底下。他真恨不得扒光衣服,赤条条地躺倒在蛋糕上;美美地睡上一觉,再在上面翻几个筋斗,永远也不离开。可惜,再过五分钟或者十分钟,一切都将成为过去。他或许今后一辈子再也不会和糕点有缘分了,只能像小时候那样把鼻子紧紧贴在点心店橱窗玻璃上,可怜巴巴地望着蛋糕。如果在这里至少能呆上三、四个小时,那该有多美呀!“德里托,”他问道,“快天亮的时候我们再离开不行吗?难道会有人发现我们?”“别冒傻气啦!”德里托已经撬开保险柜,正在一堆钞票中翻找什么。“在巡警到来之前必须离开这里。”恰恰在这个时候,响起了敲玻璃的声音。月光下,只见沃拉一沃拉把手伸进金属拉门的网眼里直接敲打着玻璃。店堂里的两个人立即惊恐地跳了起来。沃拉一沃拉赶忙打手势要他们不要惊慌,并用手比划着,表示想和杰苏班比诺调换一下。屋里的两个人向他挥舞拳头,示意叫他赶快离开商店门前,如果他不是发疯的话。德里托此时发现保险柜里只有几千里拉,不由骂了起来,又向并未给他帮上忙的杰苏班比诺发了一通火。杰苏班比诺似乎已无法控制自己了,他用嘴咬着果馅奶酪卷,一个一个地摘着蛋糕上的甜葡萄吃,用舌头舔着糖浆,葡萄汁弄脏了衣服,还溅到柜台的玻璃板上。他对甜点心已经感到有点腻烦了,胃里的酸水开始往上翻腾,而且伴随着要呕吐的感觉,他恍惚觉得,那些油炸煎饼化成了海绵块儿,鸡蛋饼变成了灭蝇纸。他眼前展现的全是一具具糕点做就的尸体,在殓尸布上腐烂着,或是在他的胃里溶化成混浊的浆糊。但他还是不甘心也无法就此罢休。德里托怀着一腔被人愚弄的怒火,又转身去撬另一只柜子。此时他顾不上自己饥肠辘辘,面前的糕点对他已失去了任何诱惑力。沃拉一沃拉从商店的后屋走进来,嘴里骂骂咧咧,嘟囔着谁也听不懂的西西里土话。“有巡警?!”其他两人吓得面如土色。婚姻与道德“咱们换换,该换人了!”沃拉一沃拉仍用土话嘟嚷着,不断地发出“哼、哼”的声音,来表示他对不公平待遇的愤慨:他们俩在屋里饱餐一顿,而让他一个人在严寒中挨饿。“快走!望风去!”杰苏班比诺生气地吼道。他自己吃饱了,这使他变得更自私、更刻薄。他惟恐这种甜美的享受被人搅扰。因此他对沃拉一沃拉的要求感到非常恼火。德里托心中明白,给沃拉一沃拉调换一下是合情合理的,但他也知道,杰苏班比诺是不会轻易被说服的,而没有人在外望风,这里就一分钟也不能再呆下去。因此,他掏出手枪,对准了沃拉一沃拉。“赶快回到你原来的位置上去,沃拉一沃拉!”他命令道。沃拉一沃拉眼看希望落了空,满心沮丧,刚要转身离开,但转念一想,何不趁机拿些糕点再走呢。于是,他双手抓了好几块松子杏仁饼。“笨蛋!如果你手里拿着糕饼被他们抓住,那你怎么解释呢!”德里托厉声斥责他,“给我全都放下,赶快滚!”沃拉一沃拉委屈地哭了。杰苏班比诺此刻心里起了厌恶他的感觉,顺手抄起一盒祝贺生日的蛋糕向沃拉一沃拉掷去。沃拉一沃拉本来完全来得及闪开,可他非但不愿躲避,反而乘势把脸往前凑去,让整个蛋糕都糊在自己的脸孔、面颊、头发、领带上。他快活得笑了,转身跑了出去,忙用舌头舔着沾在嘴巴四周的蛋糕,舌尖一直舔到鼻子和颧骨。德里托终于撬开了贵重的柜子,开始往口袋里装钞票:他的手指沾上了果酱,粘粘糊糊,他气得直骂娘。“快点儿,我们该走了。”他对杰苏班比诺说道。鼠疫可是,杰苏班比诺并不想把这大好时机轻易地放过去,因为这一顿美餐足够他日后向其他同伙和玛丽·托斯卡娜炫耀许多年的。玛丽·托斯卡娜是杰苏班比诺的女友。她的腿颀长而光滑,身材和脸庞却有些像马似的。杰苏班比诺喜欢她。因为他随时可以像一只大猫似的蜷曲地趴在她的柔软的肉体上。沃拉一沃拉又进来了。他的第二次出现打断了杰苏班比诺的遐想。德里托掏出了手枪,沃拉一沃拉见状赶紧报告说,“巡……巡警来了!”说完撒腿就往外跑,双手还紧紧提着风雨衣的下摆。德里托拣了最后凡叠钞票,三步并作两步窜到门口,杰苏班比诺落在了后面。杰苏班比诺还在想着他的玛丽,只是在这个时候,他才想起来,他应当带些糕点给她吃,因为他从未送过她什么礼物,而当她知道他在糕点店饱餐一顿却空手而归时,会大发雷霆的。他又折转回去,偷了一些用糖、蜜饯和巧克力制成的蛋糕,塞在衬衣里面,紧贴着前胸,但他马上意识到这蛋糕太软了,又手忙脚乱地找了一些比较硬的糕点,揣在怀里。摹地,他瞥见商店玻璃窗上有警察的影子晃动。警察发现有人正往胡同口奔逃,其中一名警察朝着那个方向开了一枪。杰苏班比诺急忙藏身在椅子后面。警察们没有击中目标,显得很失望,他们往路旁的商店里张望。突然,他们发现这个店铺的门是敞开的,便都走了进来。顷刻问,店里挤满了荷枪实弹的巡警。杰苏班比诺猫着腰蹲着,怀里蛋糕上的蜜饯水果挤了出来,为了不让它掉下来发出响声,他赶忙把香椽果和甜梨吞进肚里。巡警们察看着被窃现场和货架上横七竖八的糕点,下意识地不时用手捏起几块散落的点心放进嘴里。他们的动作格外小心,怕搞乱了破案线索。几分钟过后,这些本该缉拿罪犯的警察,便都无所顾忌地狼吞虎咽起来。杰苏班比诺也趁机大口大口咀嚼着,但警察们比他吃得还起劲,也就盖过了他的咀嚼声。杰苏班比诺感到前胸和衬衣之间有种粘稠的液体在流动,他又产生了要呕吐的感觉。怀里的蜜饯汁把他搞得惊慌失措,所以过了好一阵他才发现通往门口的路是畅通无阻的。至于那帮警察嘛,事后自然可以编说,他们看见一只花脸猴子,因迷路跑到店里来了,弄坏了盘子和蛋糕。当警察们终于清醒过来,从包围他们的各色糕点中挣脱出来的时候,杰苏班比诺早已无影无踪了。杰苏班比诺找到了玛丽。当他解开衬衣时,胸前的蛋糕已变成一种新奇的什锦糕饼。他俩在一起一直呆到天亮,他们躺在床上,一点儿一点儿舔着,一块一块地吃着,把奶油舔得一干二净,把蛋糕吃得一点渣儿也没剩。

近视眼的故事 
艾米卡.卡拉格还很年轻,也不缺钱,没有物质方面或者非物质方面不切实际的野心,所以看上去没什么能阻止他享受生活。但是这些天来,他慢慢有种感觉,那就是他有点对生活提不起兴趣了。比如,以前他会贪婪地注视大街上的姑娘,但现在她们激不起他的任何反应,也许现在他还会本能地抬起眼睛看一眼,但马上又无动于衷的垂下,就象好像她们只是匆匆经过身边的一阵风。有一阵子,陌生的城市会让他振奋——他是商人,经常旅行——现在他只感到恼火和困惑、找不到方向。过去他独自生活,每个晚上经常去电影院,不管放什么电影,他都乐意看。一个人要是老是看电影的话,其实就象在看一部特别长的电影,一集一集,没有尽头:他认识所有的演员,甚至包括特型演员和群众演员,每次都把他们辨认出来,本身就挺好玩的。现在可好,他再回到电影院,所有那些熟悉的脸都变得乏味和呆板、缺乏差别;他厌倦了。最终,他找到原因了。原来他近视了。眼科医生为他配了付眼镜。从此他的生活改变了,变得比以前有趣一百倍。每次他戴上眼镜,心里总是有点发抖的。比如他不戴眼镜在电车站的时候,看到周围的一切、人和物都是那样模糊、平庸、陈腐不堪,他就感到非常悲观,仿佛自己正身处一个不断崩溃的世界中,需要摸索前进,身边是快完全腐烂的物体和色彩。但是,当他戴上眼镜,辨认开来的电车的号码时,一切都变了:哪怕是路灯那样最平常的东西都拥有了数不清的细节,每一条线条都清清楚楚,每张陌生人的脸上都出现了各种小标志,没刮尽的胡髭、小脓疱、一怒一颦等等,这些以前从来都看不到;他能认出衣服是什么料子做的,用什么方式织的,衣边上哪道缝破了。观察成了一种乐趣、一道风景;乐趣并不来自特定的目标,单单是“看”这种行为本身就足够了。所以艾米卡.卡拉格会忘了留心电车号码,错过了一班又一班,甚至上错了车。他看到的东西太多了,到最后就象什么也没看到一样。渐渐的,他有点习惯了,开始从头学起哪些是不必看的,哪些是必须看的。没有眼镜的时候,他在大街上遇到的妇女,对他来说只是些模糊且难以看清的影子,而现在他能分明地看到她们衣服里面虚与实部分的互动,分辨她们皮肤的细嫩,感受她们目光中的友好,他好象不仅仅是在看她们了,而是实际上已经拥有她们了。他会不戴眼镜地闲逛(他并不成天戴着眼镜,以免非必要的用眼,看远处的时候,他才戴),然后,突然一个亮丽的轮廓出现在前方的人行道上。就象本能一样,艾米卡会迅速地从口袋里取出眼镜,架在鼻梁上。这种无选择的猎艳心理经常受到惩罚:那个女人很可能长得象个女巫。因此,艾米卡.卡拉格变得更小心了。如果一个走近的女人,在服装颜色和走路姿态上都无可取之处,粗俗低贱,根本不值得考虑,他就不会戴上眼镜;但是稍后,等她们擦身而过的时候,他突然意识到,她身上恰恰有着某种强烈吸引他的东西,也许老天知道那是什么,这时他好象感觉到她瞥了他一眼,似乎是故意的,可能他一出现,她就注意他了,只是他没意识到罢了。现在一切都晚了,她消失在街角、她上了公共汽车、她远远地越过了交通信号灯,下一次他就认不出她了。就这样,通过他对眼镜的需要,他慢慢的学会如何生活。眼镜为他打开的最新奇的世界还是在夜晚。以前被黑暗和各色光晕笼罩的城市,现在表现出了精确的方位、深浅和远近,以前模糊一团的氖光灯现在可以按字母拼出来。夜晚的美妙还在于白天被透镜消灭的模糊,现在依然保留着:艾米卡.卡拉格有时想要戴上眼镜,然后才意识到他已经戴上了。满足的心理永远赶不上对未知的贪婪;黑暗是种无底的腐殖质,他永远不会倦于挖掘。他走上大街,登上镶着黄窗户的楼房,来到屋顶的平台,抬头看着繁星密布的天空:他发现星星并非象鸡蛋壳上的破洞那样散布在天幕,而是发出尖利的光束打开它们周围无限的空间。有产业的人眼镜的使用激励他去关注外部现实,同时也使他对自身产生了疑问。艾米卡.卡拉格并不很关心他自己;但有时最低调的人也会苦苦思考自己生存的方式。从无镜一族变为有镜一族看似无关紧要,实则是个巨大的飞跃。比如说,某个不认识你的人描述你,首先会说“他戴眼镜”;这个两个星期前还根本与你无关的小小的零部件,现在反倒成了你的主要特征,用来鉴别你的存在。对艾米卡来说,突然变成别人嘴里的“四眼”可真有点接受不了,如果你能接受,那你就有点傻。不过这还不是问题所在:一旦你开始怀疑周围的每件东西都是出于纯粹的偶然,一经变化,你的生命就将完全不同,然后它就不再重要,沿着这条思路想下去,你就会想你存在与否根本毫无差别,从这个想法到绝望仅仅是小小的一步。因此艾米卡挑选镜架的时候,本能的选了一付精细朴素的,仅仅是一对银色的薄薄的夹片,一头固定一个裸片,中间鼻梁上是一根金属条。但只过了一会,他就高兴不起来了:如果他不经意地瞥了一眼镜子里自己戴眼镜的形象,他就对自己的脸产生一种剧烈的厌恶,仿佛这不是他的脸,而是典型的某类其他人的脸。正是这些镜片,这些精巧、轻盈、阴性的镜片,使他看上去比任何时候都更象一个“四眼”,这种人的生命中除了架了一付眼镜,再也没有其他内容了,所以你会不再注意眼镜后面的本人了。眼镜已经变成了他们体貌的一部分,溶化进了他们的面容,甚至已经找不到眼镜和脸上其他部分之间的天然差别了,一个工业产品和一个大自然的产物就这样融合在一起。他不喜欢这付眼镜,所以不久眼镜就摔破了。他又买了一付。这次他来了个逆向选择:他挑了一付足有一英寸厚的黑框架,装铰链的地方从颧骨上突出来,就象马的眼罩,架脚重得足以压弯耳朵。眼镜遮住了他半个脸,简直是一种变相的面具,但在这样的眼镜后面,他才感觉找回了自己:现在毫无疑问,眼镜是眼镜,他是他,两者泾渭分明;而且,他只是偶尔戴眼镜,那么没有戴眼镜的时候,他就是一个彻底不同的人。想到这里,他又一次变得开心了。在这期间,他碰巧去V城出差。V城是艾米卡.卡拉格的出生地,在那里他度过了他所有的少年时光。但是十年前,他离开了那里;此后,每次回去停留的时间变得越来越短,次数也越来越少;距离他上一次回去,已经过去好几年了。你知道离开一个你长久生活的地方是怎么一回事吗?隔了很长时间再回去,你会感到陌生;那些人行道、旧相识、咖啡馆里的聊天要么依然让你激动,要么让你无动于衷;要么你依然为它们痴迷,要么你已不再能加入它们了;一想到故地重游,就会有精神压力,你必须驱散它们。所以,艾米卡渐渐地就不再想回V城了,而且就算有这样的机会,他也会放过它们;到后来,他实际上是在刻意回避了。不过,最近他对现在所居的城市产生了负面评价,好象已经不是出于某些具体的事情,而是一种宿命般的悲观笼罩了他,他后来才意识到这是和他近视的加深联系在一起的。既然现在,眼镜使他重新认识了自己,那么去V城的机会一出现,他立刻就抓住了它,他要去那里。V城和他前几次去时已完全不同了。这倒不是因为它外观上的变化。说实话,这个城市确实改变了很多,新建筑无处不在,商店、咖啡馆和电影院都和以前不一样,年轻的一代看上去都象陌生人,交通比以前拥挤了一倍。但是,所有这些新变化,只是突出那些旧东西,使它们更容易辨认了。简单说,艾米卡.卡拉格第一次设法用他童年的眼光来打量这个城市,好象他才离开了一天一样。由于戴了眼镜,他看见了许多无用的细节,比如说某一扇窗户、某一段扶手;有时,他甚至是有意将它们从周围的环境中区分出来,而在过去他只是看到它们而已。更不用说人们的面孔了,一个卖报纸的小贩,一个律师,一些人变老了,另一些看上去和以前一样。艾米卡.卡拉格不再有直系亲属在V城了,他的小圈子里的密友也早就散了。但他确实有无穷的相识;在一个这么小的城市里这是必然的——彷佛他还生活在这个城市似的——实际上,大家都彼此认识,至少见过面。现在,这里的人口也大大膨胀了——就象北方其他不错的城市一样——南方人或多或少在涌入,艾米卡见到的大多数面孔都是陌生人。但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当他第一眼就认出老居民时,总有一种愉悦的满足感,他回忆起了过去的片段、交往和绰号。只有少数几个外省城市保留着夜晚大家上大街散步的传统,V城就是其中之一;而且自从艾米卡离开至今,一点都没有改变。和其他城市一样,街道一边是熙攘的人流,另一边则显得有些空。小时候,艾米卡和他的朋友由于逆反心理的原因,总是走在人少的那一侧,看着另一侧走过的女孩们,发出恭维或者讽刺。现在,他感到又回到了从前,甚至比从前还要激动,走在老位置上,看着迎面走来的所有的人。这次遇到熟人并没有使他难堪:这让他感到好玩,他会急忙去和他们打招呼。和某些人,他还会停下脚步,略微交谈几句。但是V城的街道如此狭窄,人流总在推着你向前,而且现在的车流也增长得如此之快,你已经不能再象过去那样,向着街中央迈出几步,随时随地的走到街的另一边了。总之,散步已变得又挤又慢,没有行动的自由了。艾米卡不得不跟随着人流,有时也试图挣扎;当他看见一张熟悉的脸,还没等他扬手打招呼,那个人就已经消失了,他根本不能肯定到底是看见了还是没看见。因此当艾米卡发现科拉多.史屈森——他的同学,也是多年的台球伙伴——的时候,他微笑着朝他使劲挥手。科拉多.史屈森向前走来,他看见了他,但好象目光又越过了他,继续向前走。是不是他没认出艾米卡?可是艾米卡.卡拉格清楚地知道岁月并没有让自己的面貌有多大改变;他没有啤酒肚,虽然有点谢顶,但他以前的特征都还在。卡威纳教授也走来了。艾米卡恭敬地向他打招呼,微微地一鞠躬。教授起先还本能地做出回应,但马上又停下来,环顾四周,好象在寻找其他人。卡威纳教授可是人就已经消失了,他根本不能肯定到底是看见了还是没以过目不忘而闻名!他能记住所有学生长相和完整的姓名,甚至他们每个人期末的成绩等级。最后走来的是足球队教练希科希欧.科巴,他倒是对艾米卡的招呼,做出了回礼。但他立刻眨着眼又吹起了口哨,好象认为自己做错了反应,天知道那个陌生人的招呼是打给谁的。荒原狼艾米卡意识到没有人会认出他。眼镜使他能够看清世界,但又黑又大的镜架使别人看不到他的真面目了。谁会想到这付面具后面实际上是艾米卡.卡拉格呢?谁会在他离开V城多年以后,还期望能再遇见他呢?当伊莎.玛里奥.贝蒂出现的时候,他还对这种想法抱着一丝侥幸。她和女伴在一起,正在逛马路;艾米卡挡住了她的去路,刚想喊“伊莎.玛里奥”,声音就冻结在喉咙里;伊莎.玛里奥.贝蒂用胳膊肘把他推到旁边,一边对她的朋友说:“如今人们的举止”,一边扬长而去。看来甚至连伊莎.玛里奥.贝蒂也没有认出他。他突然明白了他回来的唯一原因就是因为她,就象他决定离开V城、在外漂泊多年也是因为她一样;每件事,他生命里的每件事,这个世界上的每件事,都只有一个原因,伊莎.玛里奥.贝蒂;现在他终于又遇见她了,他们目光相对,她没有认出他。他太激动了,以至没有注意到她是否发生了变化,有没有长胖、变老,她是否和以前一样有魅力,总之他什么也没看到,除了她是伊莎.玛里奥.贝蒂,以及伊莎.玛里奥.贝蒂没有看见他。他跟随逛街的人们走到了大街的尽头。人群开始分流,流向街角的冰淇淋店、远处的街区、报摊,或者转过头沿着人行道向回走。艾米卡.卡拉格也向回走。他取下了眼镜。现在世界又一次变得模模糊糊,他睁大了眼睛摸索着前进,什么也看不清。但他还是能认出别人:在光线明亮的地方他总能在极近的距离里认出一两张脸,但他总是怀疑那并不是他想象中的那个人,但不管怎样,那个人是或不是对他来说毕竟是无所谓的。有人点头,有人挥手;也许这是在向他打招呼,但艾米卡不能分辨对方是谁。又有一对行人经过他身旁,向他打招呼;他想要回应,但又想不出他们是谁。马路对面,有人向他喊“希奥,卡鲁”。从声音上判断,大概是一个叫斯戴维的人。艾米卡意识到他们认出了他,他们还记得他,这让他高兴。但满意只是相对的,因为他看不清他们,更别谈认出他们了;他们在他的记忆里含糊不清,彼此冲突,他们实际上是那些对他来说并不重要的人。他一看到有人招手或者头部运动了一下,他就立刻说“晚上好”。那些向他致意的人一定是贝林图西或者卡瑞提或者史屈森。如果真的是史屈森,艾米卡本来也许会停下来和他聊一会。但现在他却是相当粗鲁的回应别人的问候;他想到这点,觉得这是很自然的,他和他们的关系就应当是这样,就是习惯性的匆忙的问候。他的四处张望显然是有一个很明确的目的:找到伊莎.玛里奥.贝蒂。她穿一件红大衣,所以应该很远以外就能看到。才一会,艾米卡就注意到了一件红大衣,但等到他超过她时,他发现那不是她,这时候马路对面又出现了两件红大衣向反方向走去。这年头中长的红大衣可是最流行。比如说,他几分钟前看到吉吉娜也穿着这种红大衣,从一家烟店里走出来。现在他开始怀疑,从烟店里走出来的不是吉吉娜,实际上是伊莎.玛里奥.贝蒂。但把伊莎.玛里奥.贝蒂错当成吉吉娜,这怎么可能呢?艾米卡决定往回走,去查个究竟。他突然迎面看见了吉吉娜,没错,真的是吉吉娜,毫无疑问。但是她现在是和艾米卡走在同一个方向,她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把前面的路走完,再折回来;是不是她根本就没走到头。他彻底糊涂了。如果伊莎.玛里奥.贝蒂向他打招呼,他却冰冷地回应,那么他的整个旅程,他的所有的等待,所有这些年都将化为徒劳。艾米卡在人行道上一会往前走,一会往后走,一会戴上眼镜,一会又取下,一会向每个人打招呼,一会又收到那些朦胧的、无法辨认的鬼魂般的人影的致意。散步的道路走到头后,大街还在向前延伸,并且很快超出了城市的边界。那个地方有树林、沟渠、篱笆和田野。以前,你可以搂着女朋友,夜晚到这里来,前提是如果你有女朋友的话;不然,你一个人来这里,坐在长椅上,听着蟋蟀的鸣叫,你会变得更加孤独。艾米卡.卡拉格往这个方向走着;如今的城市变大了,但边界只向外扩展了一点点,很有限。和以前一样,这里依然有长椅、沟渠、蟋蟀。艾米卡.卡拉格坐下。黑暗中,四周只看得清一排排的阴影。在这里,戴不戴眼镜都一个样。艾米卡.卡拉格意识到,他的新眼镜给他带来的激动是他生命中最后一个高xdx潮,现在它已经过去了。阮一峰译(完)

卡尔维诺小传(自传体) 
你向我索要一份生平资料—这总让我为难。个人的信息,即便是登记在社会机关中的,也是人所拥有的最隐秘的一部分,而把它们公之于众,那感觉好象是去面对精神分析专家。我只能这样去想:我可还从未被精神分析过呢。我就这样开始讲起吧,我出生时的星象是天秤座,因此我的性格中沉稳和躁动得以互相中和。我出生时,父母亲正打算从旅居多年的加勒比地区归国,所以这地域上的迁移总使我向往着到别处去。我双亲所拥有的知识全集中于蔬菜王国,他们关心着其中的奇迹和特征。而我,被另一种蔬菜—文字—所诱惑,没能去学会他们的知识,因此我和人性化的知识总有隔膜。我在里维拉的一个小镇上长大,周围的气象平凡琐小。大海和高山保护着我,使我无忧无虑。分隔我和意大利的是一条狭长的海岸线,而我和世界之间只隔着近近的一条边界线。告别这个安乐窝于我仿佛是重温出生的痛楚,而我只是在如今才意识到这点。布登勃洛克一家我的成长正处于独裁时期,后来在战争时期我又投身戎马,这些使我总抱有一个观念:在和平与自由中生活是一种脆弱的好运气,很可能在一瞬间它就会被夺走。基于这个观点,我把自己少年时期太多的精力给了政治。我说太多是相较于我实际可以作出的成果而言,并且那些看似远离政治的事物其实能够对国家和人民的历史(甚至政治)施以更强大的影响。战争一结束,大城市向我发出了比我的乡土情结更有力的召唤。我曾短期徘徊于都灵与米兰之间,无法抉择。我最终选择都灵自有原由,也承受了这个选择造成的后果。现在我已经忘记了因和果,但多年以来我一直告诉自己,假如我选择了米兰,一切都会变得不同。我很早就开始尝试写作。出版对我不难,我能立刻找到品味相投和理解相近的人。但很久以后我才意识到,并告诉我自己,这只是机缘凑巧而已。在出版社工作时,我把更多的时间用在和别人的书打交道上。我不后悔:为群体的文明和睦相处而做的每一件有益的事,都不会是浪费精力。都灵严肃而忧伤,经常地我会离开它前往罗马。(凑巧我所知道的唯一谈及罗马而不贬斥的正是都灵人。)所以罗马也许是意大利城市中我居住时间最长的地方,我甚至从未自问过原由。对我来讲,理想的住处是个外来客能够安心自在地住下的地方。所以我在巴黎找到了我的妻子,建立了家庭,还养大了一个女儿。我的妻子也是个外来客,当我们三个在一起,我们讲三种不同的语言。一切都会变,可安放在我们体内的语言不会,它的独立和持久超过了母亲的子宫。尼尔斯骑鹅旅行记米兰,1980年,9月至10月。我意识到,在这份自传中我关注的主题是诞生,我谈到了和我第一眼见到光明相关的以后的一系列阶段;现在我想回得更远,回到那出生前的世界。源于追根溯源的要求,每份自传都会遭逢这样的风险,比如《项狄传》,主人公从他的祖先开始唠唠叨叨地讲起,当他终于要讲述自己时,发现却已无话可说。[注解]《项狄传》(TristramShandy):十八世纪英国小说,作者劳伦斯·斯特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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