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创造的辛苦,以个人写作“吉陵春秋”的经验和感觉来说,似乎不在过程。作品完成之后,展现在青天亮日之下,黑字白纸,历历在目无所遁形。自己一路浏览下来,创造的喜悦,顷刻就幻灭为一浪推一浪的忧疑和自责,有时真呻人心碎。多年的苦心,留下的难道是一部不尽完美的作品?作者所看到的是文体上的轻忽和疏失,玉斑点点,令人泫然欲泪。当初写作这部作品时,自以为在文字上所努力的,是对台湾文化界目前流行的那一类恶性美国化的中文,以及东洋风,表示一种反对和纠正的态度。矫枉过正的结果,不免造成破坏;中国语文传统受到另一形式的亵渎。痛定思痛,作者决定趁着再版的机会对本书的标点和若干字句,作出必要的修正。改动的地方并不算多,删补之间,却也费尽了苦心。台北溽暑市嚣中从事这一项推敲吟哦的苦事,作者一片衷心,为的还是中国文字的纯洁和尊严。经过这一次的修订,个人希望,“吉陵春秋”的风格意境更能够保持中国白话特有的简洁、亮汇,以及那种活泼明快的节奏和气韵、令人低回无限的风情。这一来,作者对中国语文的高洁传统,就有了一个交待,而个人的文学和民族良心也得到抚慰。 本书的出版和修订承蒙洪范书店叶步荣先生多方协助,谨此志谢。盛夏改稿,情绪起伏不已,内人景小佩女士的百般宽容和不断慰励,尽在不言中了。 一九八六年七月二十九日 ----我读“吉陵春秋” 作者:余光中 在八十年代的台湾小说里,“吉陵春秋”是一个异数。这本小说的时空座标不很明确,也许是故意如此。长笙事件发生的时候,军阀刚走,铁路初通,镇上已有耶稣教堂和外国神父,可以推想该是民国初年,也许就是“边城”那样的二十年代。但是从头到尾,几乎没有述及什么时事,所以也难推断。在空间上,“吉陵春秋”也似乎有意暖昧其词。就地理、气候、社会背景、人物对话等项而言,很难断言这小镇是在江南或是华北。对话裹面虽有“您”、“挺”等字眼,交通工具虽然也有骡车,但是从第四页的“正赶着南货大批北销,红椒行情,一日三涨”等语看来,却又似乎在讲江南。 李永平生于东马的沙劳越,二十岁来台湾读台大外文系,毕业后留系担任助教,以迄留美,回国后一直在高雄中山大学教书。他对中国大陆的村镇,并无切身的体验,所以也不便经营乡土的写实。朱炎说吉陵镇是华南,台湾、南洋一二地的综合体,我大致上可以接受。但是书中从来不见马来人和椰树,而人物的对话也和台语无关,所以就从虚构的立场说来,这本小说只宜发生在中国大陆。 其实这件事根本不用我们来操心,因为李永平原就无意追求所谓的写实主义。吉陵镇的存在不靠地图与报纸,只能向中国的社会风俗与文化传统去印证。书中的人物只在吉陵镇舆坳子口之间过日子,附近有什么大城,我们无由得知。在“现实”的意义上,这是一个绝缘的世界。但是在精神的领域,“吉陵春秋”却探入我国旧小说中所呈现的底层文化,去观照颇为原始的人性。 喜欢追踪故事的读者,看了“吉陵春秋”恐怕会相当失望。本书的气氛强烈,场景生动,但情节并不曲折入胜。全书的主要线索是长笙的被辱,刘老实的复仇,和镇民蠢蠢不安的罪恶感。长笙是不幸家庭的遗孤,大难不死,却无后福。她嫁给了万福巷裹棺材店的老板刘老实,四邻都是嫖客进出娼妇倚门的妓院,因此刘老实十分担心,她也深居简出,绝少与人搭讪。长笙肌肤白洁,出门也是一身素底碎花的衫裤,妓女在背后都说刘老实是一条黑炭头,趴在她身上”。六月十九日,观音节庆的神轿游行到万福巷来,满街妓女都烧香跪拜。忙乱之中,镇上的大流氓孙四房乘着酒兴把长笙强奸了。长笙上吊自杀,孙四房被捕入狱,刘老实发了狂,提了菜刀杀掉孙四房的相好妓女春红,再杀孙四嫂,然后向官方自首。后来报载刘老实越狱,吉陵镇上便谣传他要回来复仇,因为当日长笙的被辱还牵涉几个帮凶的小泼皮。风声鹤唳的吉陵镇上,人人疑神疑鬼,说是长笙的寃魂白昼作祟,复仇者坐在苦楝树下等人。 除了这条主线之外,书中还有不少引申出来的支线,例如卷二“空门”述秦家的寡妇,卷三“天荒”述萧家的三代,卷四“花雨”则引入鲁氏婆媳。繁多的线索之间往往牵葛交藤,互为主客,并无明确的交代。“吉陵春秋”这本书共分四卷十二篇作品,其间的关系忽隐忽现,若断若续,榫头相接,令人狐疑之余,难以决定,这究竟是一部长篇小说呢还是十二个短篇。举个例子,卷一的小乐、卷二的十一小子、卷三裹劫走秋棠的少年,卷四裹燕娘的丈夫,这四个角色都是同一个人吗?果真如此,为什么不用同一个名字呢?又例如秋棠,先后出现在卷一、卷三、卷四裹;在卷一裹她已成娼妓,但在卷三的“好一片春雨”里,她却还是天真无邪的小女孩,时序令人难以捉摸。 李永平在“吉陵春秋”里使用的叙述手法,不是直线的进行,而是反弹与折射,因此每一篇新的故事对前面的几篇都有所补充或修正,或者跳接到更前面的一篇。而在同一篇里,今昔的交替也相当频仍,在时间上不断反弹,颇能产生张力与立体感。例如“日头雨”一篇对前面的“万福巷里”便补充了许多,“万福巷里”某些一笔带过的远距离镜头。到了“日头雨”里就成了较长的近距离写照。“日头雨”本身在今昔之间也一再反复。达六次之多。这种手法,交叠之中寓有发展 似曾相识而推陈出新,有点像音乐裹的变奏《variations upon atheme》,确能使人反复回味。 作者在营造气氛与悬宕上面,颇下工夫,每将一般小说需要解决的问题悬而不决。例如“万福巷里”长笙受辱.在紧要关头作者却把镜头突然移开,转对迎接观音神轿的群众场面,读者要等到下一篇“日头雨”才能重见那紧要关头。又例如“好一片春雨”里,天真可爱的秋棠落入陌生少年的手中,刚发现五阿姐遇害而自身也难保,读者正在惊愕之际,小说竞戛然而止。直要等到“大水”里,她才似乎出现了一瞥。作者说得愈直,读者就想得愈少。作者愈暗示,读者愈苦追。最为论评家称道的是“日头雨”中故布疑阵让小乐面对复仇者的一幕,剑拔弩张。眼看着就要像西部片中双雄的对决。高潮并未得泄,因为小乐和那人照了面后,非但没有决斗,甚至也未揭开那人的身分。李永平之志不在畅说故事,而在探索内心的真相。那人是谁,并不重要,因为他只是良心的阴影,谁能跟“它”去决斗呢? “吉陵春秋”的另一特色,是叙事含蓄,事件到了高潮反而笔精墨简,只用中距离或者远距离的镜头来捕捉印象。每次发生一件事,事先的悬宕和事后的回味往往倍于叙事的本身。这种艺术之所以取胜,不在“史记”那样的叙事生动,而在诗的情绪饱满。李永平的作品自有其戏剧性,但其佳妙往往不在动作,而在姿势,令人想起西方舞台的真人画(tableau)。性与暴力的高潮,例如长笙被奸,刘老实杀人等等,在他作品里都不加铺陈。比起刘老实杀人场面的简述来,小乐屠狗的那段铺张得多了。 性与暴力原是罪恶的两个要素,也是人性中包含的兽性。这两件事在西方文化里比在中国文化里表现得坦露多了。英国的古民谣里充溢性与暴力,但中国的诗经里这些就淡得多了,性爱还有些,暴力就几乎不见。英国古民谣以叙事为主,中国的则多抒情。这种差别也许可以解释,何以李永平在处理这些事上抒情多于叙事,而且着墨较淡。 吉陵镇是一个罪恶之挟。中国底层文化的道德传统置淫于万恶之首,万福巷的妓院正是万恶之渊。刘老实的棺材店偏偏开在妓院的中间,像是死亡对生命之大欲的嘲弄。刘老实跨在棺材板上刨木的姿势,与嫖客的姿势互为蒙太奇。他的年轻妻子长笙,白嫩的身躯里着白衣,在这万恶之巷里成为污泥中的白莲,却逃不过被染的命运。强奸,正是暴力施之于性的罪恶,吉陵镇的罪恶以此为焦点。这件事竟然发生在观音生辰的庆典,实在是神人不容,尤其因为长笙的形象与观音暗暗叠合。郁老道士的自戕,众妓女的自甘被轿夫践踏,都是赎罪的仪式。刘绍铭说;“吉陵春秋”的故事是表现“男人的兽性与纯良(女性)之脆弱无助”。纯良的长笙在生前确是无助,但借了死亡之力她却为自己的贞操复仇,成为强者。观音假她之手来惩戒孙四房,并警告镇民:孙四房竟然敢打棺材店老板的主意,真是跟死亡开玩笑了。“吉陵春秋”实在是一本意象丰富对比无穷的小说,相信未来的评论家当会在这方面继续探讨。 如果“日头雨”里的小乐就是“思念”里燕娘的丈夫,那么,七八年后他终于向善了。燕娘在这本书的尾声中出现,她的纯真可爱令读者对吉陵镇的未来怀抱一点希望。从长笙到张葆葵,从张葆葵到秋棠,吉陵女人的遭遇是可悲的,然则燕娘的命运该会超越她们吧?可是正如中国的哲学是阴阳相生,纯真的女性终于摆不开罪恶的黑影:长笙之于孙四房,张葆葵之于流言,秋棠之于路客,都是如此。燕娘虽然纯真,她的四周也已危机重重,过去的罪恶,亦即旧社会所谓的“孽”,已经把黑影伸到她孩子的身上,使他夜梦不宁,无病而哭。燕娘甚至做了个恶梦,梦见她正怀着的第二胎孩子一生出来就给人抱走了。孩子,正是未来的象征。燕娘的未来令人担忧,慈航普渡的观音果真能保佑她么? “吉陵春秋”的语言最具特色,作者显然有意洗尽西化之病,创造一种清纯的文体,而成为风格独具的文体家。大体上他是成功了。消极的一面,李永平的句法已经摆脱了恶性西化常见的繁琐、生硬、冗长,尤其是那些泛滥成灾的高帽句和前置词片语(propositional phrase)。他的句和段都疏密有度,长短相宜,活泼而有变化。对话极少,却不失口语的流利自然,是另一特色。他的语言成分裹罕见方言,冷僻的文言、新文艺腔,却采用了不少旧小说的词汇,使这本小说的世界自给自足地定位于中国传统的下层社会。积极的一面,李永平描写景物富于感性,叙事的时候更善于运用手和眼的动词。且举“思念”的第一段为例: 水声响动,田田莲叶荡出了一艘小船来。九月里水蓝的一片天,一塘水。 再引“好一片春雨”里的一段: 秋棠一咬牙缩起脖子,把伞柄子夹到了肩窝底下,迎着大风,抬抬眼,只见西边那一片天涌起了一滚一滚彤云。那光景,就像一张横幅大青纸上,给浓浓的,泼上了十来团殷红。向晚的日头,先前还是水红水红的一团,才多久,就黯成了一抹瘀血似的红。 这样的文字在当代的小说里,愈来愈少见了。李永平不愧是别有天地而风格独具的小说家,值得我们注意。他早期的“拉子妇”曾见赏于颜元叔,获联合报短篇小说首奖的“日头雨”曾有朱炎的详论,“吉陵春秋”里的多篇作品也赢来刘绍铭的推崇,甚至拿来与张爱玲、白先勇相提并论。这三位学者和我,正如李永平自己一样,都出身于台大外文系,也许并非巧合。李永平的声名不应该囿于这学院的一角;现在这十二篇作品终于合为一书出版,构成了一个有机的整体,广大的读者当,可窥见“吉陵春伙”的全貌了。和时代相近的其它小说相比,这本书不像“边城”那么天真,也不像“春蚕”或“官官的补品”那样着眼于阶级意识;它把现实染上神话和传说的色彩,变成了一个既繁复又单纯、既丑陋又迷人的世界。秋棠与朱小七的两小无猜有点像“边城”里的初恋,却突变而为秋棠遇劫。贞洁与邪恶的对比令人战栗,读者的反应已近乎宗教情操,和“边城”的田园牧歌大异其趣。另一方面,“吉陵春秋”又为我们指证:不用封建主义、帝国主义等等的名词及其背后的观念,仍能为中国传统的村镇造像.李永平为当代的小说拓出了一片似真似幻的迷人空间。 见过的人都说她长得好,可是,那个时候,没有人知道,那样清纯的美会变成一种诅咒。长笙嫁人时,才十六岁,好像也没有人知道她为甚么会嫁给那刘老实,开棺材店的。多年后才听说长笙小时候吉陵镇发生了一场霍乱,她一家人,没逃过这一劫。好心的邻里,拿来几张草席,把她爹娘和两个兄弟的尸身给包扎了,掇出后门,就要抬到镇外去埋。刘老实的母亲,刘老娘,赶了过来,看见长笙小小一个人坐在门坎上望着大街哭,便舍了两口大棺,两口小棺,把长笙带回万福巷的棺材店里,养了六七年,做了她的媳妇。 万福巷,原不叫这个名字。县仓才盖起来时,东边墙下那一条泥巷还叫田鸡弄,另一边十来间的一排店铺,各行各业,都很整齐,居中的,便是刘家开的棺材号。刘家店,先前原是一间寻常的木匠铺子,附带做几口棺材。县仓落成了,几年间,吉陵镇热闹起来,刘老实的父亲才歇下了家私生意,专门卖棺材。铺子里,平时总是停着五六口高头红漆大棺。他们这一家,先代传下了一个规矩,既然做了这行,阎王脚下,讨半碗饭吃,平日少不得积些阴德,太平年裹,一年总要舍上四五口好棺。后来有个军阀的小跟班驻进了县仓,靠田鸡弄那一排栈房,做了侦缉队部。弄里的人家,常常看见,带血的污水流出墙外臭水沟里,招来一群又一群的青头苍蝇。军阀走了,好几年,一条弄子到处嘤嘤嗡嗡,正当生意人买卖都做不下去了,一家跟着一家静静的搬走,不久传说,县仓闹了鬼。两年下来守在弄里不肯搬的,只有那一个,飘零一身的中年,算命先生。刘老实的母亲,问遍了镇上,没有一个商家愿意跟棺材铺子为邻的,只好带着儿子媳妇俩,守住了老店。下午六点钟,紧紧闩上了铺门。后来有一个罗四妈妈,不知那里,带来了几个娼妇,悄悄的就在弄子里租下了一个铺面。那几年,铁路通了,正赶着南货大批北销,红椒行情,一日三涨,山坳里的男人有了几个余钱,一个个瞒着家中妻小,上镇来快乐,才多久,一条田鸡弄开起了十家娼馆来。镇上首户曹家堂是这条巷子的业主,曹老太爷,嫌田鸡弄名字难听,便陈情县政府改成了万福巷,讨了个口采。 这刘老实天天佝在黯沉沉的店堂里,低着头,一刨,一刨,打造着棺材。巷裹走动的人,他也不睬。傍晚吃过了饭,踅到万福巷来睃望的闲人渐渐多了,一条巷子的娼门,檐口下,点起了十盏红灯笼。娼妇们,搽脂抹粉的笑出屋来站到了门坎上,一面剔着牙签,一面勾起了眼,瞅着她们家门口睃睃望望的男人。刘老实一声不响收了市,叼着烟,慢吞吞把一块块门板嵌回了门上。鸡啼大五更,巷里,人声静了,一两个过夜的客人红着眼睛铁青着面皮,钻出了娼户,躲开那一团扎眼的水红日头,沿着墙根儿急急走出了万福巷口。刘老实这才拔下了门插子,一块一块,卸下门板,泡一杯热茶,点根烟,剐剐剐地刨起了棺材板来。 满镇人家,炊烟四起。 六月十九!这一天那算命先生一早开了馆,端起一盅茶,慢慢踱到了棺材铺门前,瞅着刘老娘把两张红招纸贴在檐柱上,笑嘻嘻,说:“你老人家,又大发善心啦。”刘老实早巳叼上了一根烟,头也没抬。一脚,踩上棺材板,自顾自就刨了起来。算命的端详着他,咳了两声走到巷心上,一口浓痰呸的吐进县仓墙下那条臭水沟里,嗽了一口茶,慢慢又蹭回自己店门前,抬头看了看,市招上八个黑字。 我是山人 批算流年 他摇了摇头,呆了半天才一脚跨进了门栏里,在门口那张枱子后,坐下来;架起老花眼镜,随手翻开了那一部脱了线的西游记。 雪月梅花三白夜 酒灯人面一红时 棺材店左邻,满庭芳,两扇红漆小板门,咿啊开了。一个妇人顶着鸡窝似的一堆头发,抱着个搪瓷盆,跨出了门来。哗喇喇一声,半盆血水,泼出了巷心上。她攒起眉心,咬着牙望了望瓦檐上的一团水红日头,慢慢走到墙阴下,往那臭水沟裹干呕了起来。两只--,搭在手里,呆呆的蹲了一回才挣红着脸,撑起了膝头。“要命的哟!”满庭芳那两扇板门洞又是一声咿啊,一个坳裹人模样的中年男人,低着头,走了出来。堂屋里小小的一座观音神籠,红幽幽地闪亮着两盏佛灯。妇人端起了水盆,抢上两步,沉着脸,把肉颤颤的一胴身子堵在他面前。 “怎么,就走了?” “春红姐,下回进了镇我再夹刨你吧。” 春红撩起眼角,勾着他,爱笑不笑的龇开了一口亮金牙。坳子佬讪讪的就笑了起来,四下里,望了望,把手一掏,不声不响在她那一条肥白的膀子上恶狠狠地拧拶了一把。“馋痨!”春红瞅住了他,一咬牙笑骂了起来。 那男的便低下了头,觑个空,从妇人膀子底下一头钻出了门来,穿过巷心,沿着墙根子慌急急的朝巷口走了出去。春红看了看那膀子,瘀了好一块,呆了呆,往掌心上呸的吐了泡口水,只管揉了起来。抱起水盆子前脚才跨进门坎,隔壁那刘老实喝过了一杯茶,刮刮地,又刨起棺材板。春红眉头一皱,心头烦躁了上来,乜了一眼。 “黑无常,触霉头,一天到晚,刨棺材!” 天还没交正午,十一点钟,那一团日头白灿灿地早已泼进巷心。沟裹的血污。蒸热了,只见一窝一窝的青头苍蝇绕着满巷子,兜啊兜的,嘤嘤嗡嗡了起来。从巷口到巷尾那一家家娼门子,咿啊,开了,各户的龟公佝着背掇出了一桶桶的垃圾,往檐口一掼,两口烟痰吐到了巷心上,一回身,钻进了各自的门户裹.一辆骡车,慢吞吞,踢跶进了巷口。那个收破烂的赶着苍蝇,攀下了车来,抱起一口一口黑油油的竹桶子,一声不吭,朝车上撺了过去。车上那个赶骡子的,一面接,一面吃吃的笑道:“好兄弟!手脚放轻点,不好吗?阿婊用过的草纸你都拨到了我头脸上来啦。”春红打着哈欠,端了个漱口杯刷着一嘴金牙,蹬蹬蹬地,跨出了门坎。听见了这话,咬咬牙,在檐口日影里俏生生站住了,勾起眼睛,睨了赶车的一眼,笑吟吟说:“昨天晚上你姐姐我身上不方便啊,血娘子来了,不想做生意,偏那个害了色痨的坳子佬,口口声声,只要你姐姐!他不嫌,你这个垃圾佬,嫌起你亲姐姐来了。好兄弟,我想你啊,尝尝阿姐的亲口水。”一杯漱口水就泼喇喇地照头涮了过去。刘老实的母亲,刘老娘,听见了骡车踢跶声才慢吞吞佝着腰掇出了一桶垃圾,走出门来。春红看见了,眼皮一翻,望望天,蹎起一身白油油的肉堆子扭走回自己门里。那赶车的哈哈大笑甩起了皮鞭子,叭嚏一声,蹿出了巷口。 春红又倒过了一杯温水,站出门来。一条巷子十来家都开了市,娼妇们盘着一窝子乱蓬蓬的头发,打起连天响的哈欠,走出了屋,一扭腰,靠到了门框上。只见一张一张嘴巴,红艳艳的,嘻开来,娼妇们一边刷起了牙,一边隔着门户,搭上了闲话。长笙挽着篮子,一身素底碎花的衫裤,日头底下,亮了一亮,走出了棺材店来。娼门上的女人,一时间,都停了粗口。刘老实一刨子又一刨子刨着棺材板,眼睛一睁,洞亮亮地,两撮鬼火儿似的,也抬起了头。十几双眸子静瞅着长笙一路走出了万福巷口。满庭芳一个小娼妇,十六岁,叫秋棠的,一时看得痴了,把含在嘴里的牙刷狠狠地一咬,叹出一口气。 “那一身细白!” “日头也晒不黑的。” 青罗院门口那一个中年娼妇漱了口水,朝巷心一喷,接口说。第三个吃吃地笑了起来。 “刘老娘年年六月十九,施舍棺材。” “积了德。” “给儿子讨来——” “好媳妇!” “算命先生啊。” “说她那个相,长得好。” “只可惜!” “身上单薄了些。” “不像个——” “生孩子的哟。” 刘老实跨在棺材板上,听见了,一声不吭,把桧木板上一堆香喷喷的刨花,刷地,往地上一拨,点起了一根烟。门外,春红冷笑了一声:“一条黑炭头,趴在她身上!”青罗院门坎上那两个娼妇刷过了三遍牙,把一口水含在嘴里,咕噜了大半天,一口一声,说: “春红姐,我说。” “你身上呢,也算一身白了。” “不能比的。” “人家身上的——” “新鲜啊。” “男人哟!” “就喜欢春红姐身上的那一身白膘。” “昨晚上那个坳子佬——” 春红牙齿一咬,手一甩,半杯漱口水白花花泼到了两个娼妇脸上。刘老实眼睛一睁就跨上棺材板,把半截烟,撂了,拿起刨子又在木头上一前一后刨刨刳刳的推刨了起来。 长笙挽着菜篮子,日头下,走回家来,那一身水绿水绿的小花,眨亮眨亮地。娼妇们,早已吃过了中饭站在门坎上,手裹一根牙签,眼勾勾的,剔着牙。店堂里刘老实抬起了头,远远地守望着他的小女人儿走进了巷心。满庭芳门口红灯笼下,春红坐在一张藤椅里,捧着一杯热茶,一小口一小口只管啜着,眼皮也没抬,冷冷说:“你老是跟着她,作甚么?”孙四房在她跟前站住了,扠一扠腰,瞅着刘家的跨进了棺材店门坎,涎起了脸来:“刚吃过了饭,一个人闷喝了小半瓶五加皮,满身火烧火燎,燥得难受。”这孙四房,笑吟吟地摸出了一块花绢小手帕,抹了抹额头上的油汁。春红一咬牙,也不吭声,那大半杯热腾腾的香片,就往巷心泼了出去。“吃了酒,你不会去挺尸?”孙四房愣住了,笑了笑,一双血丝眼睛只管睇着门裹那一个十六岁的小娼妇,半晌才说:“一个人,有甚么睡头!”春红把脸一抬。“棺材店那口子,等着你。”孙四房笑了,一张铁青面皮慢慢的沉了下来,手一翻,拶住娼妇的膀子,硬生生地,拖扯出了藤椅。“欠刨的婊子,我三天没来,你嘴裹就生了蛆。”春红站稳了身子,瞅着他,把手一摔。揉了揉膀子。笑道:“你这个人,脸翻得快。”孙四房笑讪讪的就眨了眨眼。春红一皱眉头吃吃地嘻开了一口金牙来,朝隔壁棺材店裹,呶了个嘴。“当心,这黑面无常会把你的魂儿拘了去。”孙四房登时放下了一张笑脸,挨近身,往娼妇两只--上,狠狠地,拧了一把。“我只想在你身上,刨上一刨啊。”春红听了,脸上一红,呸的一声把叼在嘴角的牙签啐到了檐口下。“死人,把我比作甚么哟?” 一扭头,颠起了那满身的白膘,闯进门裹。 过了半枝香,春红一身汗潸潸的,蹙起眉心,捧着一个搪瓷水盆把孙四房送出了门来。三点多钟那刘老实早已跨下了棺材板 收起刨子,把满地的桧木刨花屑扫了扫,叼上一根烟。孙四房低着头,钻出了门,在檐口灯笼下呆呆站住了,觑起眼睛来望了望巷子对面县仓屋顶上,荒落落,好一片灰瓦。春红看了看日头,白烱烱地也分不清是一个还是两个,滴溜溜,只管在天顶上,兜个不停。心神一晃,咬着牙,嘴里咒出了一声:“这天公!毒啊。” 一皱眉,把手上一盆红艳艳的污水,哗喇,哗喇,泼出了巷心上。回过了头来,打眼角里睨了孙四房一眼,说:“大热天。中午少吃酒哟,自己看看,那张脸啊青得像死人一样。”孙四房脸一红,笑了,掏出那块花绢小手帕,敷了一敷额头上一片冷汗,一面看着隔壁刘老实把一块块门板嵌回了门口,归了位。“这棺材佬,大白天,就收了市。”青罗院门口的那个中年娼妇抱起了瘦伶伶两条胳臂,汗漓漓地挨倚在门框上,接口说:“今天甚么日子?六月十九!坳子里的男人们都上镇来了,刘老实怕人看见了他老婆,会看坏的。”孙四房听了,呆了一呆慢吞吞走到了对面墙根下,蹲在日影里,一口,赶着一口,好半天咳呕出了一肚子五加皮来。“春红这婊子,要人命。”抖索索地点了一根烟吸了两口,这才撑起身来,低着头,走到日头底下。 满庭芳门子里静静走出一个白白嫩嫩的胖妈妈,四十多岁的人了,这大热天,穿上好一身的红绸。只见她,热腾腾地端出了一碗加料猪油桂花汤圆,笑吟吟地塞到了春红手里。“四妈妈,今天大喜啊?”春红接过了碗来,靠在门上,睨了她一眼。那四妈妈一双吊梢眼睛水汪汪的,好半天却只顾瞅着春红脖子上,抓一块,咬一块,红红紫紫。 “这个老孙,吸血的哟。” 四妈妈一扭头就吃吃吃地笑了起来,骂出一声。 门口一个后生小子,二十出头,来来回回的,从巷口到巷尾逡巡了两遍了。“小兄弟,姐姐想你啊。”那后生听了,身子一颤在巷心上呆呆地站住了,点了根烟叼在嘴里。慢吞吞,一步,一步,踅到了满庭芳灯笼下来。春红端起那一碗猪油桂花汤圆,咬着碗口,啜啜,喝了口热汤,两只黑眸子睐啊睐的,笑嘻嘻地只管勾着他。后生抬起了头痴望着她,一张黑脸膛慢慢涨红了上来,牙关一松,长长的一截烟灰抖落在衣上。那一身衣裳粉浆得挺直,进城亮相来了。春红瞅进了眼里,吃吃一笑,龇开了满口金牙,把嘴里含着的两颗雪白汤圆,突地,吐到巷心上。“好兄弟,姐姐疼你哟。”腰儿一摆,两三步抢到了檐口下,一抓手,撮下了后生嘴里的香烟,吸了两口,喷到他脸上。后生摇了摇头,脚下一软,蹶到了满庭芳隔壁青罗院门口。 “原来是个还没见过世面的小坳子佬!” 春红一跺脚,咒了声,把那半截香烟弹到了地上,抬起脚跟,狠狠地踩磨了两下。隔壁那个瘦挑挑的中年娼妇打了个响哈欠,早已抢出门口,不由分说,一把挠住后生的膀子,推进了门里。跨过了门坎,她又探出头来白白的撩了春红一眼,笑嘻嘻说: “这个小兄弟啊年纪轻,不知事,春红姐,饶了他一条命吧。” “娘卖皮的!胳肢骚。” 春红啐了一口,咬咬牙一屁股坐进了藤椅里,一口,一口,呆呆地啜喝着那一碗热油油的桂花汤。满庭芳门子里那个老爹爹七十岁了,抱着一箱炮竹,佝着腰杆走出了门口。“这天时,热啊。”老爹瞇起眼睛来望了望县仓屋顶上那一颗日头,叹口气,把长长的一条红鞭炮挑上了竹竿。春红眉心一皱,日头下,翻了个白眼。“老不死,一天到晚,只想放鞭炮。”老爹歪着头,一字一字听进了耳朵裹,也不作声,慢吞吞的走回了门口探出骨棱棱鸡爪一般的手,倏地,在春红脖子上,抓出了四条血印子。 “我刨了你,婊子,吃饱了,嘴里漏风啊。” 棺材店两扇门板悄悄开了,刘老实穿着好一身喜气跨出了门坎。春红眼角里瞥见了,豁啷啷地把手裹的碗摔到了地上,翻起眼睛,望着县仓墙下一个坳子佬解开了裤裆,背对着一巷的婊子,嘘,嘘,嘘。“那里来的野人,棺材店门口,放尿。”刘老实眼睛一睁,黑黑地看她一眼,把黄澄澄的一篮桔子掼到了地上,一声不吭,拉上门。那算命先生摔着一壶热茶蹭了过来,眼上眼下,只管打量他。 “吃酒去?” 刘老实看了他一眼,提起篮子,低着头走出了巷口。春红呆了呆,手一伸就往头上拔下了一根银发夹来,剔了剔牙,呸的一声啐出巷心。 “黑脸无常,一天到晚蹲在棺材店里,刨棺材板啊,刨得老娘我心里发毛!” “春红姐,噤声,不要惹他。” 算命先生端详着她。 “棺材佬,死人。” “春红姐,早晚阎王会出票,叫他拘了你去。” “去干甚么,开窑子?” “春红姐。” “嗯?” “你今年贵庚了?” “龟公?” “我说,春红姐,几岁了?” “你老看一看。” “二八。” “唉,没那个命。” “看不出来。” “三十三!” “三十三?” “老啦。” “春红姐!” “说啊。” “三十三,乱刀斩哟。” 隔壁青罗院那个瘦娼妇送出后生,把一盆水白花花地泼出了巷心 笑嘻嘻说:“你老别吓人,这条巷子闹了几年鬼,昨天,黑天半夜,我陪着客人,那挨刀的口口声声说,他听见有一个人。在县仓里面放开了喉咙,唱古城会认弟弟的关公,”一回头看见了春红家隔壁门口,檐柱上,贴着两张红招纸。“请问你老,这上面写的两个字,是甚么?” “施棺!”算命先生背起了手,踱到巷上,出了神,瞅着那两张红纸黑字的招贴。“四十多年了,这是他们家的老规矩,年年今天,施舍几口棺材,一直施到七月十九,整整一个月啊。” “偏巧就有人贪便宜,挑在这个月里,死了。” 春红冷笑了一声。她家那个老爹挂起了两条长鞭炮,弓着背脊咽咽哑哑抱出一把胡琴来坐到了门上,拉了拉。头一歪听见了春红这个话,一泡口水,呸的,啐到她头脸上。 “今天甚么日子!” “好日子。” “咒我死啊。” “早呢,长命龟。” “恶人刨的货,客人上门来了,婊子,卖去啊。” 春红一张脸刷地红了上来,牙齿一咬,抖索索地站起了身,一把捞住檐口下探头探脑的坳子佬,摽着他的膀子,不声不响,蹬蹬蹬揪进门裹去了。 闹了一个下午,傍晚时分。巷子对面,灰落落一片瓦房子,那一团日头早已烧着了一般,待沉不沉的,落霞漫天。满镇人家,炊烟四起。整条万福巷四下里氤氤氲氲蒸出了一窝窝尿骚。来来回回走动的闲人熟活了起来,那些坳子佬尽挨挤着镇里人,睃睃望望,一张张黧黑的脸膛透着红,吃过了酒。青罗院门板外那个瘦伶伶的娼妇站到了门坎上,一面小圆镜,捏在手心,翻起眼皮出了神似的,一笔一笔,描着眉。镜子里,瞥见了那个给揪进门去的坳子佬冲撞了鬼一般,三脚两步,踱出春红家门口。“我那弟弟,忙忙的,赶甚么?家裹弟妇儿等着你回去放炮啊?”一句话说得满巷子的闲人嘻嘻哈哈,笑做了一团。那坳子佬,一扭头恶狠狠地吐出了一泡口水:“血虎!血虎!”煞青了脸皮,钻进人堆里去了。“死人!春红咬着牙一身大汗走出了门口,脸上补过了妆,紫油油的,两团胭脂。隔壁,那描着眉的娼妇看了她一眼,笑嘻嘻道: “春红姐,你也该歇个两天了,瞧,你把人家坳子佬吓得见了鬼。” “你描你的眉,说我甚么!” 春红绞起眉心,脸一沉,把手里一盆水往门口那一干闲人们,泼喇喇地,照头泼了过去。腰身一摆,蹎回了屋里。隔壁一个娼妇送出了客,抹了汗,扣上衣钮吃吃地笑了起来。 “春红那个肚皮啊也真争气!” “年底,刮了一次。” “年头又有了。” “有了吗?” “刮啦。” “哟。” “她家那个罗四妈妈,不知那里去讨来了一碗汤,掐着她脖子,硬生生的灌了下去,流了一天的血啊,刮下来了,她家那个老爹爹鬼迷了心窍,拿了把铁钳子拨了一拨,瞧了瞧,血淋淋一个男胎子,成了形啦。” “命哟。” “可不是,你看刘家那个小媳妇,这两年给她婆婆带着到处求神问佛,吃了多少香灰!不是命吗?屁也没放响一个。” “那个长笙,长得好,就是身子单了些。” “谁知道呢。” “嗯?” “谁知道,谁不会生?” “你说——” “你看那个刘老实,他一天到晚骑在棺材板上,刨啊,刨的,谁知道他!” 一条巷子的娼门,家家檐口下两根青竹竿挑起了长长的一条红鞭炮,各户的老爹和妈妈,忙忙急急钻进钻出。才一转眼,家家门前摆出了一张香案来,齐齐整整的供上两盘清果,两盅清酒。巷西,一片天,红泼泼地亮了一亮,这当口就一点一点的沉黯了下来。整条万福巷滴水檐下亮起了一盏又一盏水红的油纸灯笼,晌晚吹起的燥风里,有一晃,没一晃,只管兜荡着。“要下雨了啦。”青罗院门口那个中年瘦娼妇送出了客,把一根鸡脖子咬啃在嘴裹,叹口气,伸手往嘴上一抹,抹下了手背油腻腻的口红,瞅着门外一个小客人,笑了笑。满巷子,人挨挤着人。 罗四妈妈捧出了一束长香,福福泰泰地穿一身红绸,跪到了她家门口那一张小香案前,沉沉静静的拜了拜,磕下头去。拍了拍腰身,撑起膝头把一束香扫进了香炉里,一抬头,沉下脸来。 “四哥,又吃酒了?” 孙四房一脸酒气,笑盈盈,背着手,身后一字排开了四个花衫小泼皮,一窝狼似的。“四妈妈,虔诚啊。” 一个漂亮的小泼皮,十七八,笑嘻嘻转出了孙四房身旁来,拎起那半打五加皮,豁浪浪,放在手心掂了一掂,瞅着四妈妈把酒轻轻地搁到了香案上。满庭芳那个老爹早就念起佛来,一毂辘把六瓶酒搂进怀里,头一钻,跑进了堂屋,一面走,一面喃喃念念的说:“又来闹酒了!又来闹酒了!”孙四房笑了笑,摇摇头掏摸出一块花绢帕子来抹抹手,眼睛一亮,慢吞吞蹭到了隔壁棺材店门前,觑着眼往门缝里张了张。棺材店右邻,一点红,门坎上冷冷清清坐着一个老娼妇,笑了起来。 “刘老实他出门吃酒去啦。” “嗯?” “难得啊。” “这棺材佬!” 一天到晚老搂着一口棺材刨啊刨的,那两只眼睛哟,好像鬼火,勾勾的,在他老婆身上转过来,转过去,就怕我们巷里姐妹的胳肢骚会熏坏了她的宝!” “四哥,又吃酒了?脸青得跟死人一样,还流冷汗!” 春红吃了晚饭,打着饱嗝,脸上红红的像喝过了酒,笑吟吟,跨出门坎来,手裹一把蒲扇子只管拂着心口。孙四房回头一看,呆了呆,一张脸飕地涨红上来,笑了。一伸手,绞了绞,拶住了春红那一筒汗湫湫的肥白膀子,凑过脸去,哼一声,亲了两个嘴。 “吃了酒啊,就想刨你这一身白油。” “死人,” “嗯?” “人家看着呢。” 春红嘤唔了一声甩甩手,转身就走。跨进了门,回回头,勾过了一只水汪汪的黑眸子来又撩了他一眼。瞅一瞅,笑两笑。泼皮们哈哈大笑簇拥起了春红,五六个人摽做了一团,跌跌撞撞踹进了满庭芳门子里。 一条巷子从巷口到巷尾,香案上,氤氤氲氲地烧起了满炉子长香来。各家的老爹和妈妈,一脸虔诚,早已拈起了香枝跪到了檐口下,静静地守望着巷口。一天落黑了,满巷子缭绕着清烟,悄没声息。家家门口娼妇们送出了客人,呆了呆,把手裹盆水哗喇喇洒到了巷心上,抹了抹手,从香炉裹拈出一枝香,撩起裙脚来就往妈妈身后拜跪下去。整条巷子滴水檐下黑压压一片跪满了一家家八九口子,手裹一枝长香,高高地捧举到了眉心。巷口南菜市街上,远远地,传来了鞭炮声。看热闹的闲人们,这当日,挨挨擦擦的早已纠聚到了娼家门前,伸长着脖子,歪着头,朝巷口那边睃望。只听得噼噼啪啪,大街上彷佛放起了一把大火,漫天鞭炮一路点了起来,越传越近,愈响愈密。转眼间,那一片鞭炮一篷篷一簇簇飞烧到了巷口。满庭芳门前那一个十六岁的小娼妇,叫秋棠的,一声也不吭,从四妈妈身后倏地蹿了出来,两三步,跑上了巷心。只见她高高地举起了香枝,膝头一软,整个人趴到了青石板路上。“我刨了你,小阿婊。”她家那个老爹龇着牙骂出了一声,佝起背来,追出水檐下,一把绞住了秋棠的头发,左右开弓,气咻咻地挞了两个嘴巴子。满巷的坳子佬,镇里人,看得呆了。“我刨死你啊。”老爹一咬牙,抬起脚来往秋棠腰身上狠狠踹了两脚,拖尸一般,揪回了满庭芳门下。一窝十二三岁的小光棍子打起赤脚,鼓噪着,满街放起了花炮闯进万福巷口。 “迎观音娘娘!迎观音娘娘!” 剎那间,一条巷子响起了噼噼啪啪的鞭炮声,漫天飞进的血点子裹,六座八抬大轿,黑魆魆,金光灿烂,倏地闪进巷口。四十八个抬轿的男子汉暍醉了一般,打起赤膊,一头走,一头蹎着跳着,哼着嘿着。满巷鞭炮雨一串一串四面八方洒了过来,四十八条骨嶙嶙黑油油的肩膊上,绽开一朵朵红艳艳的炮花,好一片星天。看热闹的男人们,老的少的密密层层地早已站出了娼家水檐下,探出了脖子愣瞪着,一片声,吆喝起来。那郁老道士,六十开外的老人家了,搽起一张白脸,披上了一身血漓漓的黑缎子道袍,蹎蹎跌跌,踉踉跄跄,绕着神轿满场子只管兜个不停,忽然,一个翻身,踱上了第一座神轿。只听得他长长地叹出了一声,星空下,剥开了胸膛,反手一锉,把冷森森的一柄七星剑攮进自己心口。看客们歪起脖子,张着嘴,看得痴了,瞅着那一篷篷鲜血从他心窝上标冒了出来,半晌,才哄然暍出一声: “好!” 四十八个轿夫不瞅不睬,低着头,踩着炮花,跳得越发癫狂了。汗淋淋的肩膊上,六座神轿,头尾相连一条黑花大蛇似的只管抽搐着,晃荡着,浑身上下像打起了冷哆嗦,朝着巷心一路冲撞过来。满巷子烟烟茫茫,炮花中,水檐下,一排娼家的圆灯笼红幽幽地抖荡了起来,只见神轿顶上那三十盏琉璃灯火忽前忽后,倏上倏下,窜动着。 棺材店门口,咿呀一声,长笙穿了一身白底水绿碎花的衣裳,低着头,走出了门来。这长笙她手裹拈起了三枝长香,一步一步的走到了檐口下,跟着她婆婆。朝着巷心上送子观音娘娘的神轿门跪拜下去。闹哄哄的一条万福巷,一时间,彷佛沉静了下来,星光满天。这夜晚时分还听得见北菜市街上那,一座磨坊五六座水车,喀喇喇,喀喇喇地转个不停。看热闹的人眼睛一亮,呆了呆,一个传告一个,半晌,满巷子挨挤到了刘家棺材店门口。刘老娘嘴里念起了佛,抖索索地,只等着那六座神轿给抬过来,婆媳俩拜一拜送子观音菩萨,许完了心愿就回到自家的屋里,锁上门。娼家门口青竹竿又挑起了长长的一条红鞭炮,剎那间,漫天的炮花一篷篷噼噼啪啪重新绽放了开来。棺材店左右两邻,满庭芳,一点红,门口,娼妇们收敛起了脸色,沉沉静静地跪回了妈妈身后,举起香枝。四十八个轿夫嗳唷一声缩起了肩窝,把乌鳅鳅的身子佝成了一张弓,顶起六座神轿,蹦一蹦,跳一跳。蓦地里,蹎蹎跌跌踉踉跄跄一阵冲闯,观音菩萨给抬到了巷心。那郁老道士挨靠在轿沿上早已自戕得性起了,索性剥光身,一回头,把红渍渍的一件黑道袍抖索得一片鬼影子似的。看客们哄然吆暍出一声好来,剑光一闪,老道士反手一剑,朝着神轿里的白衣观音,悄没声息,那血潸潸的剑尖,噗的,没入了肚脐眼。好半晌才翻起了白眼来,机伶伶地打了两个哆嗦,整个人瘫到了轿门上。六座神轿索落落地起了一阵痉挛,漫天花雨,檐口下,一身水绿白衣裳亮了一亮,长笙早已站起了身,一回头。孙四房,笑吟吟,站在棺材店门口。 春红捧出了一盆水来,满脸酒红,汗湫湫地往门上一靠,喘着气,一条水红睡袍粘粘涎涎裹住了她那一胴身子。 “死人!” 喘回一口气,抱起水盆子,摇摇晃晃走到了檐口灯笼下,把满盆子的水,溅溅泼泼一片水花洒出了巷心。看热闹的男人们,闪着,躲着,一口一声笑骂起来。 “老阿婊!” “欠刨啊?” “今晚迎过了神——” “我来刨你!” 春红不瞅不睬,把水盆豁啷啷撂进了门里,伸手只一拨,拂开了脑门下湿搭搭的一篷刘海,拈起一枝香,挨着她家罗四妈妈拜跪了下去。咬一咬牙,不知怎的忽然心里一酸,扑簌簌的流下两行泪水。那四个花衫小泼皮扣着裤头,抹着汗,笑嘻嘻跨出了满庭芳门坎来站到水檐下。十七八岁的漂亮泼皮掸了掸衣裳,勾过眼睛,笑开了,瞅了孙四房一眼。 “四哥!” “哼!” “谢谢啦。” “都刨过了?” “刨过了。” “好不好?” “好!” “好甚么?” “刨了块好板。” “春红这婊子!要人命。” “四哥,喝多了。” 孙四房吃了一天酒了,脸上泛起青来,膝头一软猛打了个踉跄靠到了棺材店门上,抹着汗,喘着气。巷子裹迎了一个钟头的菩萨,夜,也深了,镇心吹起了风,嘘溜溜空洞洞一阵响过去,檐口下那一长排娼家的水红灯笼,恹恹地,有一下,没一下,好半天只管晃荡着。整条万福巷早已烧成了一片,噼噼啪啪,烟烟腾腾地,满天里,亮晶晶的星星。家家门口,竹竿挑起的长长一条鞭炮,烧了大半了。孙四房回过了头,眨一眨眼。 “刘家小媳妇,我想你啊。” 长笙一张脸,煞白了。 檐口下刘老娘一步蹿了上来,嘴里骂着,一抬手,三枝长香对准了眉心,红通通地直戳了过去。孙四房,发起了酒疯。“棺材婆,惹我上了火。刨了你媳妇。”脚一抬,把那刘老娘硬生生蹚回了檐口,抱住了长笙,扳起脸来,灯笼下,看得痴了。“好妹子,你男人不会生儿子,你就向我借种吧,求观音菩萨,作甚么?”刘老娘趴着又蹿了上来,孙四房一脚踹翻了,拶起长笙。 两扇板门,砰的,合上了。四个泼皮笑嘻嘻一字排开,堵住了门口。 “四哥他——” “行!” “好日子。” “刨上了一块上好的板啊。” 巷心上那四十八个轿夫低着头合起了眼皮,醉了酒一般,蹎着,跳着,哼着嘿着。观音娘娘,穿起了一身雪白的衣裳怀抱着个小娃娃,暧味地,笑着,只管低垂着眼睑,端端正正坐在一蹎一跳的神轿里。刘老娘一步一步趴到了棺材店门口,抬起了头,星天里,纷纷绯绯一片炮花,只见一张张脸孔,愣愣睁睁地瞅住了她。老人家抹了抹眼,满巷子一张张脸孔望了过去,闲人,十门子的娼妇,算命先生。 那郁老道士忽一声吆喝拔出了肚脐眼裹的七星剑,一标血,溅了出来,红泼泼地喷洒到了身前两个轿夫汗潸潸的肩膊上。只见他一个枯老的小身子,剎那间,起了一阵阵痉挛,回身一趴整个人伏到了轿门口,抖索索,打起了寒噤。满庭芳门前那个小娼妇倏地又蹿出了檐口来,一甩手,挣脱了她家那个老爹,发了狂似的就打起赤脚跑上了巷心。春红愣了一愣,抹抹眼,撂下手裹一枝烧红的长香,不声不响,撩起裙脚。一转眼,五六个巷里的姐妹淘追出了巷心,往石板路上一趴。带头的八个轿夫沉沉地呻吟出了一声“唉——唷——”,弓起了腰来,顶着白衣观音,一脚,一脚,踩过了娼妇们身上。水檐下看迎神的人早就睁红了眼,嗄哑着,喝出了声采,一串一串鞭炮点了起来,火花四进,四下裹炸出了巷心。第二座神轿黑魆魆金漆雕花,只管冲撞着,蹎蹦着,哼哟,嘿哟,踹过了静静趴伏在巷道上的一窝娼妇。等到六座八抬大轿都踩过去了,整条万福巷早巳闹翻了天。看热闹的人呛着,咒着,满巷炮烟中只见神轿顶上那三十盏琉璃灯,鬼火一般,飘飘忽忽,朝巷尾那一头隐没了。 北菜市街上,早已响起了噼噼啪啪的鞭炮声。 第二天,六月二十。 下午两点多钟了,那一辆破骡车才踢跶踢跶慢吞吞拐进了万福巷口。县仓墙脚那一条臭水沟,日头下,曝了一个上午,蒸蒸腾腾的孵出了一窝窝青头苍蝇来。只听得满巷子嘤嘤嗡嗡,苍蝇们,嗅到了血气,一窝赶着一窝,发了狂,四下裹兜转个不停。那个收破烂的,扛着扫把抱着簸箕攀下了骡车,揉揉眼皮,望着一地鞭炮花屑,好半天,发起了愣。一条巷子,家家娼门东一咿呀西一咿呀,这晌午时分,门才打了开来。娼妇们披上了一条粘粘腻腻的水红睡袍,打着响哈欠出屋来,靠到了门上.刷着牙,有一句没一句说起家常。 “挨刀的坳子佬,” “看了迎神。” “发了骚” “一头头猪哥,叫起春来了。” “磨得人——” “一个晚上都没睡觉。” “那一身臭哟。” “叫人呕。” “胳肢骚。” 那算命先生手里捧着一部脱了线的西游记,一边看着,一边踱起方步来,慢吞吞的踅到了一点红门口,抬了抬眼皮,悄悄的朝隔壁棺材店睃了一眼,摇摇头。收破烂的,扫起了一簸箕鞭炮花屑随手一撂,纷纷扬扬的一片,泼到了车上。赶车那个骂了声,拨了拨脸。 “我刨了你妈!” “嗯?” “你又把阿婊用过的草纸扫拨到我头上。” 车下那个愣了一愣,支起扫箒,夹在胳肢窝下,呆呆地守望着棺材店门口。“怪事,下午两点多了,刘老实还不开店门。”赶车的吐出一泡口水,没好气,说:“他老婆,今天大清早,上吊死了。”车下那个猛一回头瞅住了他:“大吉利市!”赶车的脸一红,吃吃吃地笑了起来,好半天。“我说了吧,昨天晚上看完了迎神,一身火,熬不住啦,跑到满庭芳刨了秋棠那小阿婊,大清早,走出门来,看见刘老娘呼天抢地的跑到巷口叫人。”车下那个听了,出了神。 第三天,六月二十一。 中午时分,骡车踢跶进了巷口。那收破烂的抱着两刀金纸攀下了车,抖索索地蹲到棺材店门口!水檐下,一张,一张,点火烧化了起来。红汹汹的火舌,白花花的日头。“大热天,烧甚么纸!”赶车的呸了一口,蹦下车来,摸着脸趑趑趄趄走到了满庭芳门前,灯笼下探了一探头。 “春红这老阿婊!两天了,没出来,站在门口。” “想你姐姐啊?” 青罗院门前那个瘦伶伶的娼妇送出了客人,一盆水泼出巷心,眼角里睇睨了他一眼,接口说。赶车的,眨了眨眼。 “两天啦。” “怎么?” “又给客人刨坏了?” “刨!胡说。” “嗯?” “当心!刘老实听见了。” “对不起。” “春红,她——” “给睡坏了?” “春红哟,这下给踩坏了!” “嗯?” “迎神那晚,春红不是发了酒疯吗?一把鼻涕,一把泪,想不开,跑到了巷心上,叫那四五十个抬轿佬扛起了六座大轿,一脚,一脚,轮流着就在她背上踩了过去,铁打的人啊?这两天她不是躺在屋里吗?满身起了火泡。” “甚么事,想不开。” “命哟” “那一身白膘!” “踩烂了。” “可惜。” 到了第四天,六月二十二。 两个垃圾佬甩起了皮鞭赶起了骡车,泼喇喇,一阵风似的,蹿进了万福巷口,听见满巷子哄哄传传,孙四房落了网。 赶车的,一泡口水呸地啐到了巷心上,摇了摇头。 “没甚么大事!强奸良家妇女么?坐个三五年,也就出来了。” “说得准?” “等着吧。” “嗯?” “明年今日,在镇口,等孙四房。” 这一天刘老实开了店门了,一早起来就跟往常一样两脚跨到了棺材扳上,一前一后,刳——刳——刳——,刨起了木头。嘴里一根烟,低着头,不声不响。那刘老娘一大清早一个老人家跑出了巷口,耸起满头花白,佝着腰,觑着眼,指住了过路的人一口一声: “天雷打!” “天雷打!” 诅咒了一天。 晌晚时分,一条巷子来来回回睃望的闲人们渐渐热闹了起来,刘老实还把店门敞着。一镇的人家,起了炊烟。 刘老实跨下了木头,撂了烟,收起刨子,把板上那一片香喷喷的桧木刨花屑扫了两扫。支起脚来,呆呆地,坐在一副新鲜棺材板上,抱着膝头,点起了烟。两个坳子佬,门外,笑嘻嘻探进了脸来,张望着。好半天,刘老实忽然眼睛一睁跳下了地,走出店门口叫住了那两个坳子佬,请进门里,把新上漆两口红艳艳高头大棺,哼哼嘿嘿,抬出了水檐下。一转眼操出了明晃晃一把菜刀,叼着烟,悄没声息,闪进了隔壁门里。灯笼底下晃荡的闲人们中了蛊一般,看得呆了。一条巷子,静沉沉的。不知谁“唉——咦”了一声,柔柔,惨惨,梦魇里沉沉的一长声叹息似的,满巷人潮,黑压压,登时起了一阵波涛,喧喧腾腾地涌了过来堵住了满庭芳前门。两个坳子佬的脸膛晒得黧黑黧黑的,煞白了,扒着门,伸长了脖子。血光一闪,幽幽地,水红灯笼下一条身影蹦出了春红家门口。只见刘老实叼着烟操出了菜刀,一双血丝眼睛,愣睁着。青罗院,那个中年瘦娼妇扣着衣钮送出了客来,手裹一盆污水,才要泼到巷心上,猛一回头。两张脸孔,檐口下,打了个照面。 “杀人哟——” 刘老实呆了一呆,拎起血刀,头也不回穿过了那一层层一叠叠的闲人,往巷口走了出去。他那个七十岁老娘,这会儿,还站在巷口三叉路上指指点点诅咒路人,看见儿子一身带血从巷里蹿出,啊的一声痛哭出来。老人家那膝头一软当街就跪下了,抱住他的腿肚子,口口声声,只说:“莫杀人!莫杀人!”刘老实听了,叹口气,睁了睁眼抬起脚后跟轻轻一挑,把他老娘给蹬翻在路上。刘老娘老眼昏花抬起了头,看见了儿子身后一张张闲人的脸张开了嘴巴。 “莫让他杀人!莫让他杀人!” 刘老实早已跑上了闹哄哄的南菜市大街,十来刀,砍破了门,灶头下揪出了孙四嫂,一刀,搠进了心窝。拔出了血刀,拎在手里,刘老实一声不吭穿过了大街,拐进宫保巷口。那一条后街小巷,穷门,小户,四五十家傍晚时分黯沉沉的,只见三两家人还蹲在门口扒吃晚饭。刘老实提着菜刀穿过了巷子,早已红了眼,踉踉跄跄,转上北菜市大街。满街看热闹的人,乱烘烘,一路追上来,看见那凶神一头栽倒在镇公所门口,愣了愣,一哄四散了。 刘老实,发了疯。 刘老娘把棺材店锁上了,两张红招纸,也揭了。她老人家找来了一截六七尺的大红洋布,把衣服细软打成一个小包袱,背在身上,一天清早走出了万福巷口,顺着南菜市街,出了镇。孙四房押送到省里坐了一年牢,买通出来,两条腿早给打坏了。四个花衫小泼皮,不见了人影。南菜市街上,孙家那片祖传四代的绸布庄变成了凶店,开了两天,没有客人上门。孙四房一把锁,歇了业,在镇口河坝下买了一幢老屋子安一安身。每天晌午,慢吞吞蹭蹬到绸布庄隔壁祝家茶店,靠门一张枱子后挨坐下来,不声不响,望着对面县仓门口大日头下那株孤伶伶瘦楞楞的栋子树。有一天半杯茶没暍完,一抬头,猛然瞅见,树下坐着一个人,打着赤膊,怀裹一件破衣翻过来又翻过去,寻拨着甚么。孙四房呆了呆,正要起身,忽然天顶打起了大雷,一阵日头雨,滴滴答答 洒了下来。那人一睁眼,胳肢窝下捏出了一只跳蚤,拿在手里入神地端详了半天,一脚,踩死地上。孙四房慢慢喝完了最后一口茶,撑起了身,向祝家妇人借了一顶斗笠往头上一罩,走出茶店。他低下了头来,缩起肩窝,迎着那一团水蒙蒙的日头一步一蹭蹬的,朝镇口,河坝下老屋,走下了长长的一条南菜市街。 孙四房出了牢回到吉陵镇,那一天下午,祝家妇人看见他瘸进了店门来,笑嘻嘻的端上一杯热茶。“四哥回来了,这一向,您发福啊。”孙四房落了座,只听得豁浪浪一声,一杯茶溅溅泼泼地推到了他鼻下。“万福巷里,又闹了鬼哟——”祝家妇人勾起了眼睛,冷冷地,瞅着他眉心上,迎神那晚,刘老娘手里一把香,戳下的红莹莹三颗香火印儿,半天说:“听巷里的那个罗四妈妈说,天蒙蒙亮,长笙穿了一身白底碎绿花的衫裤,挽个菜篮子,一个人走出了棺材店,巷里,巷口,来来回回的走动,几个过夜的男人,天亮出来,也看见过她呢。”孙四房呆了呆,啜口茶,慢慢回头看了祝家妇人一眼,又转过脸去凝望着满街好一片天光,白花花,人来人往。祝家妇人又摇摇头,一张圆白脸膛笑开了。 “等人哟。” “嗯?” “长笙!” “她?” “每天大早,等人哟。” 小乐敞着瘦愣愣的一副胸膛,大日头底下走回家来,嘴里不停的诅咒着天热。他娘低着头一个人坐在门坎上,出了神,只管拣着米里的谷,听见他一脚踹开了篱笆上的板门,眼皮也没抬,说:“隔壁小顺嫂才过来报讯,刘老实今天又在镇上露了面。”小乐听了,在门口影里站住,瞅了他娘一眼,脸一转,望着屋前那一片白花花的水塘。“娘,你身上脱了两个扣子了。”他娘放下膝头上的米盆,把衣襟一拢,遮起了两只老乳,从头上拔下了一根发夹扣住心口,嘴里说:“这两天,你就死心在家裹好好的挺着,躲一躲那个凶神吧,你要再造出孽来,我就一头撞死在这门上叫你看!”小乐挨在他娘身边坐下来。“鬼天时!热得人直冒凉汗,一个月没下雨了。”他娘回过了脸,不声不响,好半天,只管端详着他。“你莫诅咒天公,早晚要给雷劈的!”老人家探过一只手,悄悄地摸了摸儿子的心窝。“大热天出冷汗,自己去熬一碗姜汤灌了吧!” 小乐走进厨房,舀了水,照自己头上浇了一瓢。他娘抱着米盆,跟了来,看见儿子两只手撑住水缸沿望着那半缸浑水,痴痴的可不知想着什么。“看你自己那张脸,青青的,死人一样。”骂了一声,把米盆砰的往灶头上一撂,橱柜里,摸出了生姜。小乐抬起了头,从肩膊上扯下汗衫抹起了脸来,走到天井下,脚一抬,就在那条打着盹的母狗心窝上狠踹了一脚。“娘,我心里恶泛泛的,闻到生姜就想呕!晚上熬给我喝吧。”他娘摇着头:“又造孽了!” 隔壁,小顺的年轻女人捧起--哺着怀里的孩子,笑嘻嘻的走进了厨房来,望着小乐的娘,说:“我走过你家门前,望望你,老人家,听见你家裹那狗儿叫得好可怜。”那条拴在天井下的小母狗窝盘在日影里,哼哼唧唧,伸长一根舌头舔着自己的心窝,时不时,翻起眸子来睃了睃小乐。老人家摇摇头,把一块蹄膀骨头扔进了天井,嘴里说:“谁知道,他这回又是从那里偷鸡摸狗来的!”小乐掇过了一口熬猪食的铁锅,一使劲,架上了大灶,灌了十几瓢水,一声不吭,就在灶膛里生起好大一堆柴火。小顺的女人瞅着他从橱柜夹层里抽出一把冷森森的尖刀,自己抱起儿子,走到天井下,笑嘻嘻的对小乐的娘说:“好俊的一条母狗,一身黑毛,贼亮贼亮的,还小哟,没生养过狗仔的。”老人家听了,一句话也没有,抱起一口小小的石磨坐出门外,低着头磨起了米浆。 小顺的女人抬起头来,望了望天色。二个月不下雨了,这几天,一片天毒蓝蓝的,今天可好,冒出了一团暗灰灰的云头。”抬高了嗓门,朝门外喊了一声:“老大娘,要变天了!”小乐的娘只管推着磨上的石盘子,头也没回,像对自己说:“早该变天了,天公不开眼,叫日头把一镇的人熬死了吧。” 小乐听了,咬咬牙往磨刀石上浇了一瓢水,揝起尖刀,蹲下了身去。小顺的女人就站在日影里看着他在石头上,磨起刀来。她那儿子吃奶吃在兴头上,笑嘻嘻,把牙根狠狠一咬。“小祖宗!一岁大,就长了牙,将来又是个坑娘的!”他娘瞪了个眼,轻轻打了他一个嘴巴,骂道。门外,小乐的娘听了,说:“你还没见识过我家这个偷鸡摸狗的,怀他的时候,在我肚皮又蹬又踢,月子裹,喂他吃奶,那张嘴巴咬啊啃啊,好不容易,养到两岁大了,就长出了一口尖尖的牙,找他前世的仇人报冤来了。”小乐把刀磨快了,往腰带上,一插,抬起头来瞅住了他娘说:“我生下来就是个歪,脑壳子裹,长了一只咬脑蛆,早晚一天把我咬出了失心疯。娘,你就趁心了吧。”他娘低着头转着磨子,半天,一回头对小顺的女人说:“你看,我养的什么好儿子,牙齿利了,胳臂粗了,连我这个亲生老娘也降他不住了。一天到晚赶着孙四房那个大流氓头叫亲哥哥,干阿爸,跟进跟出,帮嫖,帮赌。那晚万福巷里迎观音娘娘,孙四房他造了孽,眼下刘老实回来了,就让那凶神自己去收拾收拾吧。” 大灶上的一锅水蒸蒸腾腾地滚了起来,灶膛里,柴火烧得劈啪响。小乐打起赤膊,乌鳅鳅的一条身子淌出了汗,手上一条汗衫,抹着额头,佝着腰往灶膛里一根一根送进了柴枝。小顺的女人扇着心窝,一张脸,喘红上来,抱起儿子懒洋洋地走到厨房门口,瞅着老人家,说。“你说奇不奇,那天刘老实逃回吉陵镇,下过一场日头雨,后来可就一直不下雨,一个月了。”小乐的娘抱着石磨子走进了堂屋,把手抹干净了,神籠前上了三枝香,才说:“那晚,一个吉陵镇多少男人到万福巷看迎神,孙四房造出了那种孽,也没见有个人上前过问一声,一个个都变了呆头鹅,只会张着嘴巴白站在一边,看热闹,天公不报应这些人,报应谁?” 小乐一声不吭,咬咬牙,找了一根麻绳扣在腰带上,一摇头避开了他娘睃过来的眼神,拎起一口麻袋慢吞吞走到天井下。四点钟的日头照进了屋里,把小乐一条细细长长的影子拖过了天井,脖子上的那一截,落到了对面土墙上,歪吊着。那光景,就像迎神赛会踩着高跷,伸着舌头,抖索着一把大蒲扇招摇过市的无常鬼。灶头上那锅水早已烧开了,一厨房热汽。小顺的女人一身汗漓漓地把乳头从她儿子嘴巴里抠出来,哄着他,转过了脸,看小乐逗起了狗儿。小乐一瞪眼,抖了抖手裹那一口麻袋,龇开牙来。那小母狗在天井墙根下窝成了一团,两个眸子,贼亮贼亮地只管瞅住了小乐。孩子开心的依在他娘胸口,看了一回,没来由的就扯开了喉咙哇喇喇大哭起来,张着一双小爪子,向他娘心窝直掐了过去。小顺的女人就一面哼哼唱唱哄起了儿子,一面说:“莫逗她了吧,叫人看着,心里恶刺刺的。”小乐上前一步,把麻袋使劲抖了一抖,脚下一跺。小母狗给撩得性起,慢吞吞撑起脚来,望着小乐也龇开了牙。小乐嘻嘻一笑两步蹬了上前,不声不响把一口麻袋当头罩了过去,手上一抽一提,攞起了袋口,反手往腰带上拔出麻绳,绕着袋口一连打了五六个结,勒紧了。他老娘站在厨房门口直探着头,一眼看见了儿子这个勾当,骂出一声:“菩萨有眼哟!”孩子不哭了,一双白嫩嫩小手攀住他娘脖子,笑嘻嘻地瞅着小乐把沉甸甸一口麻袋掼到了地上,顺脚,又蹬上一脚。 “一棍子打死了吧,看她在麻袋子里蹬蹬踢踢的,要闷到什么时候,才闷得死她!”小顺的女人把儿子抱到了天井下,抬抬脚,在麻袋上轻轻撩了一脚。 小乐笑了笑,耳朵上拿下了半截烟,往灶膛里,点了火,天井边一蹲,望着日头下又蹎又蹿的一口麻袋就自顾自吸起烟来。小顺的女人攒起了眉心,端详着他,半晌冷冷说:“你少再造孽吧,你娘她跟你说了没?小顺刚回来说,今天中午,镇上来了个外乡人,一张黑脸都是胡须,深山里才走出的大野人似的,一进了镇口就走到县仓前那株树下,抱着包袱一坐,就坐了一个下午,好长气的,那些心里闹鬼的男人们听说刘老实这凶神又逃回来了,窝在家里都不敢出门,疑神疑鬼的,家里可又坐不住,这当口,一个个都挨挤到县仓对面祝家女人店裹。小顺叫你这两天不要出门。谁知道,他包袱里头藏着的不是那把菜刀哟!” “我造孽,早晚我给雷劈!我怕菜刀?”小乐摔掉香烟头,站起身来,拿过一条扁担走进了天井。他娘在堂屋里,接口说:“天上有雷,地下有阎罗,你莫替他操心。” 小顺的女人才不吭声了,一只巴掌就把儿子的小脸蒙在她心窝里,自己站到了一旁,看着小乐探手在麻袋上摸了摸,抡起扁担头来,往下,结结实实打了一棍。那小母狗儿闷哼了一声,两条后腿顶着麻袋子只蹬了两蹬。小乐不声不响,照头,又一扁担。小顺的女人这才拿开捂住儿子脸儿的手,叹了口气:“这两扁担,打得又狠又准,上回,小顺没头没脑打了十来棍,那条狗儿还一个劲的闷在麻袋里又蹬又踢。” 天井里,那口麻袋早已瘫成了一团悄没声息了,小乐上前去撩拨了两脚,一滩血渗了出来。他蹲下了身,三两下解开了袋口上的麻绳,血潸潸地掇出了那一条小黑母狗,脑壳子开了花。他娘站在厨房门口又探过头来,喊了声:“你好不省事!抱着你儿子看这孽业!”小顺的女人紧搂起孩子,正看着小乐从腰带上抽出了一把尖刀,头也没转,喊回道:“早打死了啦,我儿子,没看见。”小乐呆了呆,一手揸起刀柄,一手揪住了狗脖子,冷飕飕地,刀尖在喉咙上拨了两拨,一刀,搠穿了血管。退后了两步,瞅着一溜血汩出了刀窟窿,好半晌才回身走到灶头下,一连舀了七八瓢滚烫的热水,一瓢,一瓢,往死狗身上浇泼了起来。那小母狗儿,挺起了四条腿瞪着天躺在红亮红亮大日头底下,两只眸子,愣愣睁睁地翻了个白。小乐把刀一抹,弹了弹,随手在石头上磨了两磨,一刀,剖下了心窝,顺着肚腩直溜溜划出了一道口子。他撂下了刀子,四根指头嵌进了刀缝,上下一刨,两边一掰,翻开了肚腩,心肝肠子刉刉剥剥掏了出来。 小顺的女人扪住她儿子的脸走上前,把身子蹲着,一根指头,在死狗心窝上,撩了撩,回头瞅着小乐吃吃地笑了起来:“好家伙,--也长出来了,再等半年,串上一条公狗,这小母狗可以做姆妈了。” 小乐沉着脸,舀来了半盆热水,一面淘洗着血糊糊的肚膛,一面就说:“晚上把狗肉炖了,你拿一碗去吃吧。”小顺的女人笑嘻嘻的站起身来,把嘴巴凑到儿子腮帮上,狠狠地啄啧了两个嘴。“我不吃。”说着,捏起乳头往孩子嘴里一塞走出了厨房,忽然,又回过了头:“上回,小顺那死人逼着我吃了大半碗,好几天,心里恶剌刺的,出一趟门,老疑心街上的狗瞪着我瞧!”她勾过了一只眼,吃吃的笑起来: “这狗肉可真作怪,吃下去,叫人满身火烧火燎的,燥得怪难受。” 小乐把死狗整治了,往大灶上半锅滚水裹一撒,整个人给淘空了一般,只觉得脚下有些不稳心神一阵恍惚,扶着锅台,抖索索地在一张矮板凳上坐了下来。叼起一根烟,望着天井日头下那一滩血,打了个寒噤,心头总撂不开刘老实手里血淋淋的一把菜刀。 那天响晚刘老实发了狂,操起菜刀,蹿出万福巷口,满街寻找仇人。他躲在县仓正对面祝家茶店后院那个茅坑里,趴着墙头,一眼就瞅见了那个凶神悄没声息的闪进了隔壁孙家绸布庄的厨房,揪住孙四房的老婆,不由分说,连着两刀,把她乳头剐了。祝家妇人关起了店门,茅坑裹,扭出了小乐,连推带扯的赶进了店堂,叫他自己往门板缝里瞧上一瞧。街上一片闹烘烘,孙四房门口,挨挨挤挤围上了一堆吃过了晚饭的闲人,张着嘴巴,痴痴地瞅着刘老实拎起血刀,从屋里蹿了出来,一声不吭走上南菜市大街。看热闹的人一哄,跟上了,一个,推挤着一个,那光景就怕走失了凶神似的,好半天,外面人声才慢慢静了下来,只见刘老实的母亲孤伶伶一个老妇人家趴跪在当街上,望着大伙儿的背影,放声大哭。小乐逃出了茶店,回了家,趴在被头里干呕了一夜。他娘熬了两碗姜汤,叫他一口呕到老脸上。 “你天井也不收拾,收拾,隔壁人家看见了血水流出来,还以为是我们家开黑店,杀人哟。” 他娘打发小顺的女人出了门,走进厨房来,看见儿子流一身虚汗望着天井愣愣的出了神。老人家上前,摸了摸他心口。“凉凉的,大热天流冷汗!叫你自己熬一碗姜汤灌了吧,有要没紧的,这天时,中了暑气,晚上你可不要叫给我听。”橱柜里摸出了一块生姜,望着儿子,又说:“这几天,你呢就死心躲在家里,省得出去叫那凶神撞上了,一菜刀,把你也剁了。” “娘,莫再叨念我。” 小乐一咬牙,肩膊上扯下了那条湿搭搭的汗衫,头上一套,回过脸瞅住他娘:“冤有头,债有主,我这就出去瞧他一瞧,不信,他就把我剁成六截!”背着他娘把杀狗刀悄悄揣在身上,灶膛里,两枝柴火拨熄了,拿过锅盖罩在大锅上。 “娘,等我回来。” 小乐走出门来,一抬头,望见西天上的大日头,红泼泼地早已烧成了一个火团子,待沉不沉,半天里,吊在镇口河堤上。一阵燥风,卷出了,小乐机伶伶打了个寒噤,身上那条湿臭汗衫粘粘涎涎,吃风一吹透出了一股凉气来,索落落,窜上他背脊骨。隔壁,小顺的女人摊开了心窝坐在门口哺喂她儿子吃奶,看见他背着日头呆呆走过了她家门前,眨一眼,笑两笑。小乐心头恶泛泛一阵涌了上来,顾不得七八双眼睛瞅着他,把手扪住心口,水沟旁,一蹲,呕出了两口胃酸。一条巷子静悄悄,妇人家一身单薄白竹布小紧衣都坐到了门坎上,年少的,奶着孩子,年老的,拣着米谷,手里一把大蒲扇只管摇过来又摇过去。时不时抬起了头来,恹恹地望着天顶上那一堆聚起的云头。街上的狗都没了声息,三两只,趴在日影里,伸长了红舌头抽抽搐搐喘着气。 小乐走过了,妇人和狗一动也不动,眼睛愣愣,瞅着他。 那天六月十九观音娘娘过生日,天时,也是这般苦热。中午酒吃得凶了,捂住心窝死撑了一回,小乐索性把手撒了,一肚子酒馊,荤腥,呕得一街都是。大街两旁的店家,这赤天中午有的早已在门前摆下丁香案,妇人家,捧出了香炉,顶着日头,诚诚敬敬的拈过了三枝香,盼望今年菩萨绕境出巡心里喜欢啊,保佑吉陵镇上家家平安,户户有余。长长的一条南菜市大街从镇口到镇尾,水檐下,一口一口黑铁锅红通通地烧起了钱纸。小乐看呆了,半天,从祝家茶店里挪掇出了一条长板凳来,扇着心口,坐在水檐下,望着那满街进城看热闹的坳子佬,睃睃探探的在万福巷口钻进钻出。“害了色痨的坳子佬!今天甚么日子,进城来往万福巷里,钻!”孙四房拎起一瓶五加皮蹭蹬了过来,嘴里诅咒着天热,身上汗衫,剥去了,脚下一个踉舱,整个人撞到了祝家妇人心窝上。“吃了酒,不回家去挺,吐得我门口臭烘烘!”妇人抱着香炉,才骂出了声,一回头望到万福巷口,笑嘻嘻说:“今天好大日子,刘老实放他老婆出门了。”孙四房呆了呆,手一抖,打了个哆嗦。“那一身细皮白肉,嫁了个棺材佬,白刨了。”祝家妇人捧起了香炉往案上轻轻一放,暧味地,瞅住了他:“四哥,你莫惹这个刨棺材的,人家说,一声不吭,一吭声打破了甑!”小乐心头又一阵翻腾上来,两三步抢到了水沟旁,呕净了,酒便登时醒了大半,一抬头,看见长笙挽了个菜篮子,一身白底碎绿花,水亮水亮地,觑着眼,走在南菜市街白花花大日头底下。满街坳子佬侧过了头,眼上眼下,愣愣睁睁的睇睨着她。万福巷口闪出了四个十二三岁的小小光棍,嘻着脸,蹑手蹑脚的,跟定了长笙直来到县仓前那株栋子树下。哥儿们忽然一声唿哨,前后左右,把长笙簇拥了,学起观音菩萨的抬轿佬一路蹎着跳着,哼着嘿着。四个么头正抬得兴起,回头却看见小乐凶神一般追打了上来,登时,一哄都散了。小乐站在街心呆了半晌,从腰带里摸出一张绉成一团的钞票,抖了抖,把腰一佝蹿到了长笙身边,笑嘻嘻,说:“刘家嫂子,你掉了钱啦。”长笙一张脸飕的涨江了,低着头只顾往前走。小乐愣愣地跟了一段路,看见两旁店家门口妇人们日头下烧起了香,脸一红,把钞票塞回了腰带裹,慢慢挨近长笙。“今天大日子,虔诚啊!老实哥他,还蹲在棺材店裹刨棺材呀?”长笙回过了头。小乐心里打了个突,酒,又醒了两分,慢吞吞往后退了一步瞅住了长笙,柔柔的笑了一笑。“刘家小嫂子,青天白日大街上,你莫怕,你莫怕。”店檐下悄没声息的撂出了一串红鞭炮,不偏不斜飞落到了长笙脚跟前,噼噼啪啪,一阵响开来。小乐猛抬头,看见一个小光棍,檐柱后,探头舒脑的望着长笙只是笑,手裹一支香火烧得亮红。“阴魂不散的小么头,我把你们几根刨子毛儿都拔了吧!”小乐嘴里咒骂着,提起拳头五六步追到了店檐下。又一串鞭炮飕了出来,长笙挽着菜篮子独个儿静静站在当街上,一时没了主意了。小乐追着,咒着,三分酒意登时涌了上来,一使性,剥去了汗衫,敞起瘦伶伶的一副胸膛,愣瞪着,把四个小光棍追得满街乱跑起来。家家店里的小泼皮听见街上闹成一片,一个个带了鞭炮香枝,兴冲冲地跑出了店门。十来个半大小子,蹿上了大街,一面把烧得火光四进的鞭炮到处乱扔,一面逗起小乐,满街鼓噪: “迎观音娘娘!迎观音娘娘!” “小乐!”小顺满身大汗驮着一袋米粮迎面走过来,当胸揪住了他,狠狠地撼了一撼。“魂儿给无常摄去了?” 小乐抬起头,瞅着他。 “一个人走在大街上,看你这张脸铁青得像死人一样!”小顺松开了手,望望天。“变天了,再不下雨,死了,算了。” 小乐忽然痴痴地笑起来。 “刘老实回来了?” “那人还坐在县仓前树下,打盹呢。”小顺往家门前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暧昧的端详着他,半晌说:“那晚,你跟孙四房吃醉了酒,回家去挺个觉,不成吗?何苦一定要跑进万福巷!” 那天孙四房喝多了五加皮了,一张酒糟脸孔先是红的,吃到了晌晚忽然泛起了青,嘴里诅咒着天公。大小五个泼皮走一步,蹶一步,咒一声,呛一声:“世道变了,龟儿老鸨带着婊子也拜起观音菩萨来了,烧得一条巷子烟烟熏熏的!”小乐刨过了春红,出屋来,把背梁顶在满庭芳门上,满肚子的五加皮就作起了怪,只觉得两只血丝眼水汪汪的,又有些发直,耳边听见鞭炮噼噼啪啪炸响了开来,万福巷,火烧着了一般。“迎观音娘娘!迎观音娘娘!”又是那四个阴魂不散的小光棍,一路鼓噪,打起赤脚闯进了巷口。“我把你们这些小么头,刨了——”小乐才骂出半句,一股酒,涌了上来,脚下滴溜溜滴溜溜打了两个旋圈,整个人趴到巷心上,惹得檐口下看热闹的坳子佬们嘻嘻哈哈的笑成了一团。一枚冲天炮飕的窜上了黑澄澄好一片星天,小乐抬抬头,伸直脖子,半天裹,红艳艳绽出了一簇罗伞花团,亮丽亮丽地,才一眨眼,流星一般失落在无边无尽的永夜。他挣扎着爬起了身,膝头一软朝向观音娘娘当街又跪拜了下去,一双眸子,愣睁着,彷佛看见长笙,合起了眼睑,笑吟吟地坐在那黑魃魃一蹎一跳的大轿里。四个小么头悄没声息追打了上来,拶起了小乐,拖尸一般扭揪到了檐口下。“醉死鬼,灌了两瓶猫尿,当街撒起野来了,好大胆子,拦住观音菩萨,没的叫我们狠狠地剥刨了你!”长笙一身白底碎绿花,水亮水亮的,俏生生地跟她婆婆跪到了棺材店水檐下,手裹三枝长香,举过了眉心。菩萨一身衣裳春雪似的白,手上抱着一个红噗噗小娃娃,满脸的慈悲。棺材店门口孙四房汗湫湫往门上一靠,嘴里诅咒不停,那张脸,青得就像死人一样。“观音菩萨,显灵了!”小乐一声吆喝剥去了身上汗衫,当街敞开了,瘦愣愣一副胸膛。那个老乩童,一身带血,把手紧紧揝住了剑柄,合着眼,入了定似的,身上那条黑道袍早巳染成了一张彩幔,血潸潸的抖索在菩萨眼前。“观音菩萨,显灵了!”小乐长长地呻吟出了一声,跌跌蹎蹎,蹿到了巷心,伸手在老乩童肚腩上蘸了一滩血,痴痴地,笑着,往自己脸上抹了过去。看热闹的人们一片声鼓噪起来:“观音菩萨,显灵了!”小乐扠着手在巷心上一站,两只醉眼,乜起来,水檐下那一张张脸孔望过去,一股血腥,蓦地,窜上了心头,整个人登时一阵恍惚,淘空了一般惯倒在观音娘娘跟前,瘫做一团。四个小光棍悄没声息的又蹦了上来,一面拖,一面啐:“醉死鬼,又来冲犯菩萨神驾了,等我们把裤头解开了,轮流在你身上,撒一泡好尿!”天旋了,地转了,小乐只觉得他脑壳里那只咬脑蛆,滴溜溜,滴溜溜,也跟着旋转。一条巷子,人声,鞭炮声,没了声息。他抽搐着眼皮,半天,一睁眼看见刘老娘趴到了春红家门口,手裹三枝香火红荧荧。水檐底下那一张张愣瞪着的脸孔发起了酵,不停的在他眼前膨胀,旋转,吃人一般,向他扑了过来。“观音菩萨,显灵了!”小乐心中一亮,呆了呆,一个腾跳,把头撞开了满庭芳两扇红漆板门。就地一滚,闯进了门坎。堂屋里观音娘娘低垂了眼睑,不声不响,独个儿端端正正坐在小小一座神籠当中,两盏佛灯儿照亮了一张慈悲的圆脸,笑盈盈,红幽幽地无比的暧味,无比的祥和。春红那一间睡房给敞开了,一床绣花红绸大被粘粘腻腻,孙四房,乌鳅鳅地,刨上了长笙雪白的身子,发了狂,一口一口,只顾啃啮着。小乐心头终于翻翻腾腾一阵逼了上来,整个人佝到了神籠底下,一口,赶着一口,掐住心窝,望着观音娘娘呼天抢地的呕吐了起来。满庭芳门外,人声,鞭炮声又响成一片。整条万福巷彷佛迷失了心神,刘老娘,那一声声,“天打雷劈五雷轰”,半夜深山斑鸠母一声声凄厉的啼血。 四五个小么头,闹哄哄,街上乱跑,看见小乐一个人愣愣睁睁的走了过来,远远地把脚煞住了。一个,推着一个,慢吞吞挨蹭到临街一家小绒线铺门口,贼嘻嘻瞅住了他,只顾笑着。店里走出了鲁家婆婆,把么头们气狠狠瞪了一眼,骂道:“冤有头,债有主,刘老实回来了,要你们满街报讯!”老人家抬起了头,望望天,一声“菩萨有眼哟!”,抱起店檐下晒干了的一篓橘皮走回店裹。那羣小么头,蹑着脚尖悄悄跟住小乐,走了一回,看到了县仓前那株苦栋子。一个八九岁的小光棍挨近了他,伸手扯了扯他裤腰,悄声说: “哥,你莫前去吧,刘老实那凶神等着你呢。” 小乐一回头,却看见南菜市街长长的一条青石板路,镇口,一片河堤上,沉沉的吊上了一团大日头。一条大街早已泼得通红了,县仓门口却不见有人走动,四下裹静悄悄的,只见一大窝黑鸦子乱噪着树上盘绕。那株苦栋子在日头底下熬曝了一个月,瘦瘠瘠,孤伶伶,这当口满身蒙上了一层金粉,佝起了腰,愣瞪着镇口的落日。树下那个人把包袱搂在怀里,抱起膝头,打着盹。 彤云满天。 祝家妇人一身大汗走出了茶店,喊着热,水檐下站住了,伸出脖子望了望街口那团日头。 “快变天了,再不下雨,索性一把火把这个镇给烧了。”手里一盆水才往外一泼,祝家妇人早已看见小乐独个儿站在街心上,迷失了心神一般,两只眸子,水蒙蒙只顾瞅着树下那人。”你也知道报应了!”她骂出了声,一回头,看见她店里那一干人闪缩着都向外睃望。 “男子汉大丈夫,造了孽,心里闹鬼,叫我们妇人家看不过。” 万福巷里开了十年命馆的中年先生端起一杯茶,慢慢踱到街边,眼上眼下,把对面树下那个人端详了一番。 “这人,看来也不像发了疯的。” “是那凶神也好,不是也好,你老人家只要心里平安,怕什么?”祝家妇人忽然冷笑了一声:“那晚,你老人家莫不也在万福巷裹,看迎神?” 那先生登时收敛起了脸色,瞅住祝家妇人,一本正经,说:“我在自家门下看迎观音菩萨,滴血不沾,一身清白,心里平平安安!”他把半杯茶,涮地,往街心泼了出去,指指小乐。“这小泼皮吃了酒,乱了性,跟孙四房一伙人闹进万福巷,造了孽,闯了祸,惹出那个瘟神来,连累一镇的人平白替他担惊受怕!” 店堂里两个茶客听见了这话,慢吞吞踅出了门坎,探着头,瞅瞅小乐,又望望县仓门口。 镇口的日头越沉越红,茶店门口,望出去,县仓前那一段空落落的石板大街早已铺上了一层金沙,那人的影子,树的影子,长长的投落到了街这边水檐下来。茶店两邻各家铺子的妇人搬出了板凳,手裹一把大蒲扇子只管摇过来,摇过去。年轻的,敞开了半边乳房哺着孩子,一双双眼睛恹恹地凝瞅着对街。一阵燥风,蓦地窜出了。苦栋子树抖索起了一条峭楞楞的影子,揉了揉吉陵镇的心窝。妇人们抬起了眼皮,望望天顶聚起了黯沉沉好一堆云头,只听见,县仓屋顶上,一大窝黑鸦子不住的聒噪。 一个茶客端着自家带来的瓷盅,门坎后,张望了半天,忽然说。.“冤有头,债有主,刘老实那把菜刀决不会剁到毫无干系的人身上!”另一个摇摇头:“那晚,六月二十二,刘老实发了狂上街杀人,跟去看热阔的人,谁不巴望亲眼看见他把那五个泼皮,一个,一菜刀剐了!谁知道,春红那婊子跟孙四房的老婆,这两个做了替死鬼。” 祝家妇人听了,嘿的,冷笑出来。 “你倒巴望着刘老实那凶神回来寻仇,那晚,万福巷里看迎神,你两位可不也有一份?”她拎起搪瓷盆走回店堂,又打了一盆水,溅溅,泼泼,洒出店檐外。一抬头,看见小乐那一条细瘦的影子孤伶伶拖在街心,上前一把揪住了膀子,啐道:“一个人站在街心,招眼呀?看你这个失魂落魄的德性,他要真是刘老实啊,早把你一菜刀给剁了。” 小乐一声不吭,跟着她,走进了茶店挨在靠门一张台子后面坐了下来。算命先生喝着茶闲闲地踱出了水檐外,觑着眼睛望望对面树下那个人,又回过了头,板着脸孔,端详起小乐来。祝家妇人泡来了一杯茶,热腾腾地就往小乐鼻头下猛一推,瞅着他说: “你好好的怎不挺在家里,跑出来让人看热闹作什么?” 小乐咬了咬牙,一睁眼.从怀里摸出那把杀狗刀放到了桌上,低着头,瞅着刀身上一抹血。 后面坐着一个坳子佬,叹了口气:“天时!再不下雨,明天我把老婆孩子都拴到大庙,一个,一刀剁了,叫观音老母开开眼。”另一个接口说:“观音老母不开眼,你就是一把火烧了北菜市街那座大庙,老母还是不开眼!” 祝家妇人提来一把大铜壶,给两个坳子佬添了热水。 “你两位就别一心想杀老婆孩子烧大庙了吧,只要心里平平安安,长笙死了,不会找到坳子里的。” 忽然天顶打起了雷。祝家妇人站在店堂中央侧起了耳朵,静静的听着。那一串雷声,起自九重天外,滚动着,哽噎着,给叉住了喉头一般。整个吉陵镇的心窝,一时间,彷佛窒住了。县仓正门前那一条大街一片凝静,一片空落,四下裹没了人声。苦栋子树梢,刳,刳,刳地,那窝乱飞鸦聒噪得越发峭急了。茶店里头还没上灯,街上筛进了一片落照,金溶溶,寂沉沉,洒在男人们一张一张阴黯的脸孔上。那些坳子佬和镇里人都放下了茶杯,望着店外好一片越沉越红愈落愈黯的暮色,侧起了耳朵,捉摸着那天顶传来的声音。只见天的北边,漫天彤云,倏的,白蛇一般索落落窜出了一道电光,只歇了半响,又一阵闷雷咕噜着滚动了过去。剎那间,县仓屋顶上,闪电交迸,终于挣破了那一重重的天际,雷声,一阵赶着一阵,翻翻腾腾地在吉陵镇天心响了开来。 “变天了!” 祝家妇人撂下手裹那把大铜壶,两三步,走出了水檐下,一条大街,从东到西不见一个人影,镇口那团落日苦烧了一天,醉红醉红的贴地吊在苍茫一片的大河坝上,只顾凝瞪着镇心那一株苦栋子。街上起了一阵燥风,悄没声息,卷过来,哗啦哗啦地扫起了县仓前零落一地的黄叶。祝家妇人打了两个寒噤,一回头,看见小乐抬起了脸,愣睁着一双空空茫茫的眼睛,天上,一刀电光亮过。茶客们一个跟着一个慢吞吞的都挨到了水檐下,端着茶,觑起眼睛,望着那一天白蛇交蹿的绛霞。又一阵风贴着街心卷了过去,豆大的雨点,滴滴答答洒了下来。 茶店两邻妇人们推开了板凳,站起身来?走到水檐下,年少的奶着孩子,年老的搂抱着米盆,静静地瞅着这一片苍茫的雨。 小乐摸起杀狗刀,一转眼,整个人便像一只断了线的破纸鸢,悄没声息,从茶店直掼出了街上。 两个人在街心站住了,那个人慢慢抬起了脸,瞅住小乐。一阵风嚎着,横里扫过了县仓门口,苦栋子,佝起了腰。满天老鸦,一把撒开了的黑点子似的.风声雨声中,聒噪着飞扑向西边天际那一片肃杀的落红。那个人把沉甸甸的包袱挑上了肩膊,低了头,缩起脖子,顺着长长一条南菜市街,冒着大雨,自顾自走了下去。小乐独个儿站在街心,愣愣地凝望着那人的背影,一回头,看见祝家妇人掌着一盏灯站在茶店门口,隔着一片越下越响的雨,暖昧地瞅着他。县仓对面那一排哗喇哗喇的水檐下,男人,妇人,静静站着,中了蛊一般都出神地望着这好一场大雨,小乐心中一片茫然,整个人给淘空了。半晌才把杀狗刀揣回了怀里,迎着镇口那一团水蒙蒙红艳艳的落日,低着头,缩起脖子,一步一蹭蹬的就走回了家去。一条石板大街空荡荡满地水光落霞,两条人影,瘦愣愣,孤伶伶。 老人家打起了盹,手裹,一杆烟,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膝头,半睁着眼,九月天,坐在县仓前枯楞楞的一株老栋子树下。长长的一条南菜市大街浑浑蒙蒙,从镇口直到镇尾漫荡起好一片尘氲,镇心,却不见一个人影。两条黄土狗,恹恹地纠结在那一团大日头底下,歪吊着红涎涎的舌头,喘起了气。一块破瓦,飕的,掷了出来。两只畜牲,嗞起了牙。那小光棍打起了赤膊,贼嘻嘻地浪笑着,只管在县仓墙脚日影里,寻寻拨拨,往街心上撂出了十来块破瓦。老人家头也没回,睁一睁眼诅咒出了一声“我刨了你——”,把烟锅磕了磕,添了斗烟丝,打上火,凑到嘴皮上呆呆地吸起了烟。 整个吉陵镇浮荡在晌晚一团日头底下,那一片天,望过去,还是灰扑扑的。好一场日头雨!青天里,一声响亮。老人家猛一抬头,睡梦中给惊醒了过来,摸摸心口出了一身凉凉的虚汗。镇口外那一片河堤上。待沉不沉的早已吊起了一团火红的落日,血泼泼地。这赤天晌晚,县仓对面家家铺子把大门开敞着,妇人们搬出板凳坐到了水檐下,年老的搂抱着米盆,低了头拣起米谷。五六个小妇人一身单薄捧起乳房,坐在门坎上,绞紧了眉心奶着怀里的孩子,时不时抬起头来,出了神,只管瞅着街心上两条黄狗。街尾漫天野地里传出了“卜——卜——卜——”的卖卜声,那个外乡人,算卦的,大热天穿了一身黑布长衫,睁着一双白眼,空空茫茫,手裹一根牛角黑黝黝地敲一声又卜一声。妇人们抬起了眼皮瞅着他一路点着竹竿,“笃——笃——笃”,走一步,探一步,慢吞吞蹭进了吉陵镇里来,从街尾踱到了镇心。祝家妇人捧着搪瓷水盆走出了茶店,觑觑眼,望了望镇口大河上一团日头。“畜牲,光天化日也干这勾当。”脸一红,咬着牙狠狠地啐出了两口,手裹一盆浑水哗喇喇的泼到了镇心大街上。 卖卜的才走过了县仓,墙根里那个小光棍踱了出来,脚一抬,往那公狗后腿子上,就笑嘻嘻蹚了两脚。两头黄皮畜牲,摽结着,号出了长长一声望住了小光棍,哀哀地龇开了牙。 “大热天,省省吧。” 老人家撑开了眼皮叹口气,看了看烟锅,早已熄了。 小光棍扠起了腰懒洋洋站在街心,伸长脖子,朝着街口睃睃探探,唱起了吉陵镇那首小儿谣来。 黑痴 黑痴 没爹没娘 没哥姊 蹲上毛坑 拉大矢 卖卜的早踱得远了。 黑痴抱住了老花猫,一脸嬉笑,舆冲冲地蹑着日头下那一条黑布长衫,从镇尾一路追随到镇心,从镇心又一路追随到镇口。卖卜的每敲一声牛角,黑痴把光着的脚板蹦上一蹦,长长的青石板大街上蹎一蹎跳一跳,蹦过了妇人们恹恹的眼神。教会学堂十来个小学生放了学,背着黄布书包,一身白,唱起了外国胡子乐神父教的圣歌,操兵似的,迈开大步直走过了县仓前那株老栋子树。万福玛利亚,满被圣宠者。镇口外那一天落照早已烧着了一般,才一转眼就流泻进了镇心。老栋子树梢,响晚时分,黑压压地聚起了一大窝老鸦,兜荡着,在县仓屋顶上一声一声聒噪了开来。满街苍苍茫茫,抖落了一地的黑鸦影。男人们屋子里焗了一天,敞开汗衫来,抓起了一把蒲扇,慢吞吞的蹭出店堂,在妇人们身后站住了,扬着汗,瞅着那一窝乱飞鸦。“聒——聒——聒”。茶店里五六个坳子佬暖着茶,呆呆地?坐了一个下午,看看天色晚了下来,端起茶盅,跨出门坎就站到了水檐下。一个个探出了头来,好半天只管瞅着对面万福巷口,钻进又钻出的三两个花衫男人。 祝家妇人捧出了一盆水,正要往街心溅洒出去,一回头,镇口那一片落日,悄没声息一个照面泼了过来。她呆了一呆,手里那口搪瓷盆往地上一放,两三步跑出了水檐外,在街心上站住了。迎面好一个太阳,祝家妇人举起手背拭了拭眼睛,怔怔地凝望住了街口那一头。 黑痴 黑痴 吃了大矢 喜孜孜 刘老娘回到了镇上。 镇口石坝下,赤滔滔水光激溢的一条大河,哗喇哗喇,对岸那漫天野地里,泼开了一片落红。日头底下两条人影一前一后,悄悄地投进了大街。刘老娘顶着一头衰飒的白发,背起红布包袱,低着头,佝着腰,慢吞吞地从镇口河坝下转到了石堤来,顺着南菜市大街,一步一步的走进了镇里。那黑痴就一路跟着,笑嘻嘻搂住了老花猫,跟起光脚丫子,走一走,蹦一蹦,发起了猪癫一般。大街两旁,店檐下一双双眼神都愣睁着。满镇人家,炊烟四起。祝家妇人独个儿站在街心上,望着刘老娘,背向一团落日蹒跚跚走进了镇心,肩胛上那个红布包袱斑斑驳驳的。“笃——笃——”。“卜——卜——”。卖卜的在街口敲起了牛角,走了回来。那一声声,缠绵的,反复的,在晌晚满天鸦噪的吉陵镇心,荡起了空空落落的回响。祝家妇人走回了店里,半晌,端出了一杯茶迎着日头拦在街心上。刘老娘慢吞吞来到了她跟前,抬抬头,一张老脸皮皱起了一片风霜。那头老花猫还只管在黑痴怀里蜷成了一团,两只眸子滚绿滚绿。刘老娘挑了挑眼皮,看了祝家妇人一眼,又低下了头,自顾自朝着万福巷口蹭蹬了过去。 没爹没娘 没哥姊 黑痴 黑痴 那个小光棍早已蹲到了老栋子树下,手心里拈着一叠瓦片,贼嘻嘻地望着刘老娘走过了县仓。脚一蹦蹿出了街心上来,嘴里唱着,一片一片破瓦往黑痴背心上扔砸了过去。黑痴一呶嘴,缩起了乌鳅鳅两个肩膊,笑嘻嘻地搂紧了老花猫,把头一低,躲进了刘老娘背脊上那团红包袱下。八个小泼皮,十三四岁,蹑伏着,这当口一齐蹦上了大街,吆吆喝喝的就把街心上两条黄狗一脚踹散了,夹起尾巴,鬼赶似地汪汪汪蹿下了街口去。刘老娘只管低着头佝着腰,挨挨蹭蹭的拐进了万福巷口。光棍们齐发了声喊,一个个打起了赤脚,摊开肚皮,把手裹一叠瓦片往黑痴背上扔了去,一面鼓噪着满街乱跑了起来: 吊死鬼 吊死鬼 半夜三更 把命催 黑痴 黑痴 吃了大矢 喜孜孜 老人猛地一醒,愣了愣,望望大街早已乱成了一片,摇摇头就站起了身,把烟杆插进了腰带,踱过街心来。祝家那妇人笑吟吟的抱着一口水盆站在店门口,瞅着老人家走了过来,哗喇喇泼出了水。 “大热天!” “啊?” “你老人家,坐在树下睡着了。” “热。” “树下好凉快啊。” “这窝小野种!” 老人家咬咬牙诅咒出了一声,走进了店堂。门坎后,坐下来。祝家妇人拎起了搪瓷水盆,往门上一靠,好半天静静地瞅住了老人家。 “你老,在万福巷裹开了一家满庭芳,十年了?记不记得,那年春红死了,是谁给她披麻带孝的?” 老人家一抬头,睁了睁眼。茶店左邻温家缸瓦店老掌柜的听见了,走过来,指着万福巷口,说: “记得那天是六月二十二,刘老实发了疯杀了人,他家棺材店裹抬出了两口高头红漆大棺。满庭芳那个罗四妈妈,整个人都吓瘫了。后来,两个坳子佬得了罗四妈妈的赏钱,闯进春红房里,一看,呕了出来,两张脸都白了。过了两三天,勘验过了,春红一条血身子坑坑洞洞的,给抬了出来,大白天,鬼赶似的,一口气抬到镇外去掩埋了——” “那一天,跟去看热闹的人满街满巷!”一个茶客,接着说。“黑痴给披了一身白麻衣,捧着香炉,送他娘,上了山。万福巷里,那窝小野种一路跟着他,又是笑,又是骂,丢起了石头——” “那年黑痴五岁了吧?”温家掌柜的,看着老人,说。 老人家一连抽了五六口烟,望着巷口,半天,慢吞吞说了话。“春红从小就卖到了我家,做了一生婊子,死了,留下了一个种。” 茶店门口望出去,对面大半条万福巷早已落了红,一片晚霞,十几户人家,袅袅地起了炊烟。灰落落的一排瓦房子,家家门口,矮檐底下,娼妇们抱起两条膀子靠到了门上,时不时强打起了精神来,应酬着那一干来回逡巡有意无意的男人。巷里一条臭水沟,日头下,蒸了一天,嘤嘤嗡嗡地孵出了一窝窝苍蝇。刘老娘只管低着头,背起包袱,一步一步蹭进了万福巷裹,身后那个黑痴,蹎一蹎,跳一跳,搂着老花猫把肩膊缩成了一团,嘻开了嘴。那群小光棍子打起赤脚一路扔起了瓦片石头,乱蹿着,满巷子唱了开来。“黑痴,黑痴,蹲上毛坑,拉大矢——”剎那间,静悄悄的一条黄昏巷子,四五十个娼妇都咒出了声,交织着男人们的吆喝,扰攘成一片。刘老娘回到了家门前,站了一站,半晌才打开了门上黄锈斑斑的一把大锁,头也不回,那一团红布包袱消失进了门裹。两扇门板,合上了。 一个茶客端起了白瓷盖碗,走出水檐下,朝万福巷口呆呆地望了半晌,忽然回过头来直看着老人,说:“可怜,刘老娘做了一世好人——” “到头来,媳妇上了吊,儿子发了疯,杀了人!”温家掌柜的,接口说。 “那天半夜,她媳妇上了吊。” “隔天,一大早,她老人家一拐一拐跑出了巷口,指着过路的人——” “天雷打!” “天雷打!” “诅咒了一天。” “几十年的老街坊了。” “她一个老人家,这几年,去了那里?” “谁知道。” 祝家妇人拎出了一把大铜壶,汗腾腾地,听见了这话,嘿的,冷笑出了一声,回头看了老人家一眼:“你老,怎不吭声?” “啊?” “我说,你老人家年高七十多了,眼力好,耳朵又灵,在万福巷里也住了十年了,甚么事不看在眼里呢?” 镇口河坝上,那一轮落日早已凝成了冷红的一团了,满天的乱飞鸦。长长的一条南菜市大街才一转眼就沉黯了下来,寂沉沉地凝聚起了好一片回光。只见万福巷里,矮檐下,家家门口点起了水红灯笼,娼妇们送出了客,泼了水,一身大汗把饭碗端到了手上,一口一口的扒起了热饭来。那一双双眸子,睐啊,睐,挑逗着门口睃睃探探的男人。一条巷子影影幢幢。七八个小光棍追起了黑痴,巷头巷尾只管穿梭个不停,又是笑,又是唱,把一干挨挨挤挤的闲人撩上了火,一片声咒骂起来。棺材店隔壁,满庭芳那一个年轻的病娼妇叫秋棠的,不声不响地撂下了饭碗一个回身走进了屋里。半晌捧出一盆洗澡水来,五六步,跑上巷心,瞅住了么头们,哗喇喇一阵照面泼了过去。那七八个小光棍愣了愣,摸着满头的水,撒起了泼,把黑痴揪到了县仓墙根下,连人带猫就掼进了臭水沟裹。只听得一声喊,么头们隔着巷道朝着对面那一排娼家的水红灯笼,咒一声,啐一口,吆吆喝喝地扔起了瓦片石头来—— 吊死鬼吊死鬼 半夜三更把命催 祝家茶店水檐下,一个坳子佬支起了两只泥巴腿子蹲到板凳上,呆呆地,望着对面万福巷口。 “你老人家,信不信?”他回头瞅了老人家一眼,两口烟痰,呸的,吐出了店檐外。“今年六月十九,那晚我去吃了酒,心里燥热上来,黑天半夜一个人跑到了万福巷。天亮了,从你家出来,我一双眼皮沉沉的,老睁不开。你家那个秋棠,白骨精,要人命,把我刨了一夜,还逼着我跟她喝了双杯酒,说甚么,一夜夫妻百夜恩哟!”坳子佬吃吃地笑了起来,半晌又说:“秋棠她呀,把我这新郎倌送出了门。走到巷口,我睁开了眼皮,天蒙蒙亮。一回头,看见刘家那个小媳妇儿穿了一身绿,肘子上挽了个菜篮子,没声没息,独个儿在巷里来来回回的走动!” “天蒙蒙亮,还有人看见了黑痴,抱着猫,笑嘻嘻的蹲在万福巷口。”祝家妇人在店堂裹上了灯,冷冷的说。 那坳子佬就愣了愣,把一条板凳掇出了水檐外,抱起了膝头,坐在街旁。一条大街空落落,对面县仓门口,那满树不住聒噪的黑鸦子赶起了夜色,四下里,不住的兜转了开来。镇口漫天的野地,一抹红。“黑痴——黑痴——吃了大矢喜孜孜——”么头们一声紧似一声的吆暍,从万福巷心里不断地传到了大街上来。 “小野种,刨了你们。” 老人骂了声。 巷心上放出了一支冲天的烟花炮,红艳艳地。那窝小泼皮,鼓噪着,早已喝醉了酒一般,癫癫狂狂,前后,左右,把笑嘻嘻的一个黑痴簇拥了起来,朝着巷口就一面走,一面蹎着跳着,哼着嘿着。整条万福巷喧嚣成了一片,娼妇们,放下了碗筷,剔起牙签,站到门口那一排水红灯笼下,指住么头们,笑一声,啐一口。满巷闲人躲着,闪着,喳喳喝暍一片声笑骂起来。 “你老人家记得吧?”茶店门口,那坳子佬忽然问道。 “嗯?” “那天,春红死了——” “死了。” “这黑痴——” “啊?” “从春红房里跑了出来。” “母子俩啊。” “一身血。” “刘老实,狠哟。” “这黑痴他一头哭,一头跑,一家家呼天抢地叫起了人来,把一条巷子闹得鸡飞狗跳。” “可怜,五岁大的一个孩子啊,眼睁睁的看着他的亲娘给刘老实一菜刀,一菜刀,一菜刀,剁成了血人。” “这一吓——” “变成了白痴啦。” 万福巷里,噼噼啪啪,放起了鞭炮。不知那里又钻出了一伙半大小子,十四五岁,一个个带着鞭炮,点起香枝,兴冲冲赶进了巷里。么头们打起赤脚光着肚腩,满巷闲人堆里,又是蹿,又是跳,一串串火花四迸的红鞭炮,往娼家门洞里扔了过去。闲人们呛着,咒着。一时间那整条万福巷一把火烧着了一般,漫天血点子。“迎观音娘娘!迎观音娘娘!”青罗院门口,一个瘦伶伶高挑挑的中年娼妇,跑了出来,站到了巷心上,愣了半晌,狠狠地呛出了一声:“小——王——八——们!”她家妈妈瘸拐起一双小脚慌慌地跨出门坎,指着她,喃喃叨叨的不知骂着甚么。瘦娼妇听了一时性起,咒了声,把手里一根扫帚,臭漓漓的直指住了一个放鞭炮的小小泼皮,巷头巷尾,赶着,骂起了街来。抬轿的七八个么头,不瞅也不睬,拥起黑痴,中了蛊似的只顾低着头弓着腰,走一步跟一步,喝一声呛一声。那带头的了十六七岁,两条刺青膀子耍舞起了一根削尖了头的青竹竿,跌跌,撞撞,领着小哥儿们朝前走。 一个茶客捧起新泡的一盅热茶,悄悄地,踅出了水檐下,低着头暖了两口。“你老记得吗?那年春红死了,你们家,满庭芳,有一天半夜——” “死了个外乡客人。” “发了疯” “跳井死了。” 檐口外那个坳子佬?在板凳上出了神,望着万福巷里,忽然说:“你老,记性好啊。”老人嘿了一声,两口痰,吐出了水檐。 祝家妇人又打出了半盆浑水往街心一泼,叉着手,望着巷里,只见黑痴眨巴起了两只泪汪汪的眼睛,笑嘻嘻地,让那一窝小泼皮簇拥着,赶着,朝巷口一路蹎跳了过来。 “小王八们!” “啊?” “好好的,不在婊子妈妈屋里头凉快呢。” 祝家妇人才骂出了一声,巷口,怡春园,红灯笼下一个小小娼妇捧着搪瓷盆,汗湫湫地推送出了客来。前脚跨出了门坎,一只手就狠狠地,拶住了那小客人的耳垂子,挑起了嗓门,笑着,骂出两句。半盆水哗喇喇的一片泼出了门外,闲人们又是跳,又是骂。那小娼妇头也不回,拉过了门口一张破藤椅坐下来,抓起大蒲扇,点上了烟,瞅着满巷子狼奔狗突的小泼皮,不声不响扇起了心口。么头们簇拥着黑痴,哼哼,嘿嘿,跳过了怡春园门前。那小娼妇忽然撂下手里的大蒲扇,咬起了牙指住了黑痴,咒一句,呸一口。带头的光棍笑愣愣地走到她眼前慢吞吞站住了,睁起两只血丝眼。上上下下,只管打量她,半天才喝出了两声:“吊死鬼!吊死鬼!”满巷的么头趁势起了哄。一时间,瓦片,石头,四下里砰砰磅磅掷了过来。怡春园门口跑出了一个老妈妈,手一捞。绞住了小娼妇的头发,喃喃呐吶,骂着,扯进了门坎里。带头那泼皮只是不睬,呆呆地站在巷心上,一双眸子空空茫茫给日头殛瞎了似的,只管愣瞪着天上一团月亮,淫黄,淫黄,从万福巷那一排娼家矮檐后面静悄悄,升了上来。好半天,瘦伶伶的一条身子打起了寒颤,一阵,赶着一阵,抽抽搐搐抖索个不停。“起童了!起童了!”看热闹的闲人们呆了半晌,哄然,咒出了两声。小泼皮合上了眼,慢吞吞,笑吟吟,比划起手上一根长竹竿,蹎蹎跌跌,踉踉跄跄,绕住黑痴舞了一回。一条巷子,鞭炮声,诅咒声,窒寂了下来。娼妇们一身大汗送出了客人,挨挨挤挤站到檐口下,顶头上那一排水红灯笼在天黑刮起的燥风里不住地晃着,荡着,红艳艳的一片烛光,瘫落下来,掩映着一张一张愣愣睁睁的脸孔。小泼皮,咄的,忽然一声叱喝:“刨了你!”反手一掰,剥开了裤腰,咬咬牙,把那一根削尖了头的竹竿,噗地,锉进了肚腩。七八个小么头只管合着眼皮佝着腰,不瞅也不踩,拥起黑痴一头蹎着往前走,一头哼哼唉唉:“黑痴——黑痴——吃了大矢喜孜孜——”老花猫在黑痴怀里蜷成了一团,两只眸子圆静静地睁着,碧荧荧,鬼火一般,闪烁在越沉越黯愈落愈红的万福巷口。 “大热天,疯啦。” 老人家从喉咙里咒出了一声,看了看那坳子佬,摇摇头,站起身来自顾自走进了店堂。 祝家妇人正在厨房烧水,佝着腰,往灶膛里一根一根送进了柴支,想起自家的心事,嘴里,只管哼着: 菜花心菜花心 忘恩负义小亲亲 唉! 忽然放下了手里的柴支,撑起腰背,抹了抹一脸的热汗,倾听着,隔着一条大街传来了万福巷里小么头们一声声的哀吟。穿过店堂,望出去,县仓前那一条空落落的大街,一抹回光凝聚着。 “怎么一下子就静得叫人心慌——”祝家妇人一回头,看见老人。老人背向厨房门慢吞吞的系上裤头,跨出了毛坑。祝家妇人早已生起了一堆柴火,拍拍腰身,叹口气,三脚两步走出了她家水檐下。 “造的甚么孽哟——” 嘴里才咒出了一声来,整个人像发起了寒热病,机伶伶地打了个哆嗦。猛一回头看见她家两邻那一排水檐下,妇人们恹恹地静坐在板凳上奶着孩子,家里的男人站在身后,自顾自,摇起了一把大蒲扇。几十张黯淡的脸孔沉溶在一抹霞光里,只管睁着眼睛望住了对面那万福巷口。 巷心里一片窒静。从茶店门口 望过去.满巷人头,在娼家矮檐那一长排晃荡的红灯笼下,没声没息地,悚动着。鞭炮声早已沉寂了下来,小泼皮们手里拈起了长香,四下里痴呆呆地站着。一个个中了蛊一般,只管张着嘴巴,喘着气。巷头巷尾一条十来间门子的暗巷,氤氤氲氲地又缭绕起了一片清香。没客的娼妇们这时都走出了水檐外,挨擦着那一干看热闹的闲人,男男女女一齐伸长了脖子,屏着气,淌着汗,瞅住了巷口那一头。半边天空,黑澄澄,一团初升的月头。那一片愣愣瞪瞪的眼神里,么头们弓起了腰,低着头,团团簇拥住笑嘻嘻喜孜孜的黑痴,一步,一步,蹎出了万福巷口。 ——半夜三更把命催, 黑痴,黑痴 吃了大矢 喜孜孜—— 那带头的小泼皮,一身血,缩起了肚腩来把竹竿高高挑在肩膀上,也低着头,弓着腰,领着哥儿们转进了一片寥落的大街,朝向镇口那一抹红,一步一蹒跚梦游似的走了下去。 削尖了头的竹竿上,挑刺着,搠穿了心的老花猫。 “那年,春红死了——” 老人忽然说。 谁知道,事情是怎么发生的。泼皮们闯进秦家门里时,大街上,已经有一群十二三岁的小光棍,一片声鼓噪起捉奸来了。 关帝庙对面,开绒线铺的鲁婆婆到市集上买了六串麻糖,十五个糖衣李子,回家来,自己又摊上几个大饼,拿块蓝布包了,正要到镇外鱼窝头去探望她女儿。前脚才跨出门槛,一眼看见街上十来个狼奔狗窜的小幺头,便朝水檐外,使劲啐了一口,骂道:“谁又要造孽了——大热天,要你们满街通风报讯!”她觑起老花眼,望一望天顶上那团日头,呆了呆,把蓝布包袱挽在手裹,回头向儿子保林,交待了一声,拐起脚来,慢吞吞顺着大街往曹家油坊蹭蹬了过去。 秦家在后街,一条深巷。曹家油坊那一片灰瓦房层层迭迭,两座碾油石屋,当空矗起,艳阳天,遮挡住晌午的天光。对着油坊后墙,一排土砖房压着矮檐,没声没息,三十来户破落人家。窄窄的一条弄堂,一天,难得看见两个时辰的日头。鲁婆婆走到了巷口,迎面一股阴馊,从巷心裹直渗进了她那一身的老骨髓。她放下包袱,摸着街边一块青石墩,坐了下来,眨着眼,望着满街浑白浑白的天光,又想起了自己的心事。五根瘦伶伶的指头,只顾搔搓着,满腿肚子青筋。巷子里,有人噼噼啪啪烧起了鞭炮。老人家摇摇头撑起膝头来,挽着包袱,一步一步拐进深巷的阴湿里。 油坊后门一片豆油铺,檐口下,早已挨挤着一帮看热闹的闲人。 油铺那妇人在门口烧完了两串鞭炮,巴掌一拍,耸起一双大乳,一颠一颠走回店堂里。半晌,抄出一根扫箒来,把她门前的闲人往两旁一赶,自己在水檐下,站住了,指着对门秦家一连朝巷心啐了五六口:“羞,羞,羞哟,”看热闹的人一回笑,一回诅咒。她家那个细眉细眼逢人就笑的小男人,慌张张,跨出了门槛,陪起笑脸只管劝说:“算了吧,这大热天,呕甚么气——”老婆撒起了泼,一跺脚,把男人推进了门里,抡起扫箒自顾自扫划了起来,一箒,一箒,朝对门送了过去。 鲁婆婆膝头上的陈年风湿,又隐隐犯了上来。家里吃饭人口不多每七八天,来巷里打一瓶油,回家时,总要把板凳搬出水檐下,向着满街天光,揉搓了一个晌午的腿肚子。这热天午后,一干看热闹的闲人,挨挨,擦擦,那光景,就像迎神那天,等着观音菩萨的神轿吆喝出大庙似的,在秦家矮檐下,挤成了一团。一个个伸长脖子,朝秦家门里,睃望着。只等两块门板抬出一双剥光了身的好夫--来,晃当,晃当,铜锣声中,一路游行出巷口,吆喝过,人头耸动的南北两条菜市街: --——秦张葆葵! 奸夫——小叔子秦铁树! 油铺那妇人看见鲁婆婆走进了巷里来,呆了呆,撂下手里的扫箒,叫她男人搬出了一条长板凳,搀着老人家坐在门前,顺手接过了包袱。鲁婆婆拍了拍膝头,眨着眼睛,喘了一口气。 巷口闯进了一个瘦长泼皮,肩膊上,搭着湿漉漉的汗衫,拎着两面铜锣,叼着烟,把看热闹的人往两边一拨,问那把门的泼皮: “那小叔子逮着了没有?” “狗刨的,滑不溜手。” “跑了?” [一看势头不对,翻后墙,回家抱孩子去啦。] “叫人去追啊。” “十一带着五个人,分头包抄去了——跑不了的。”把门的笑嘻嘻,摇摇头,只管瞅着那两面扎着红丝穗的铜锣。“这两面铜锣,我跟十一昨晚去北菜市街,逛大庙,还在法器廊上看见过的。” 刚到的那个泼皮,低下头,看了看手上。“妈的!”他笑着骂了起来,顺口就在锣面上啐了一泡口水,扯下汗衫,抹了抹。 那把门的泼皮,打了个呵欠,从腰眼裹摸出一把小解腕刀,懒洋洋地,剐起了秦家的黑漆门框。乜起眼,睨着人堆裹那个穿花布衫裤的姑娘,吃吃的笑着: “这位谁家的大姑娘,回头找到了婆家,可得把裤腰带拴紧些啊。” “刨娘的,这当口,还淫心大动呢。” 拎着铜锣的泼皮笑了起来。 鲁婆婆坐在条凳上,搔着腿肚子,耳边听见了两个泼皮的调笑,喉咙裹,诅咒出了两声。她望了望天色,把包袱提在手里,慢吞吞撑起了膝头来,拨着手。“借光!借光!”挤过了人堆,走到对巷秦家檐口下,觑起老花眼,朝那两扇半开的黑漆板门里,张了张。屋里悄没人声,只听见后院养着的两笼母鸡,有一下没一下,咯咯的打着盹儿。这晌午时分,巷后,老远的水田里一座水车喀喇喇,喀喇喇,自管转个不停。 “这不要脸皮偷小叔子的,刚才,还在撒闹哩。”油铺那妇人把嘴皮凑到鲁婆婆耳边,挑起了嗓门说。把门的泼皮在旁听了,笑了笑,睨着她那一双汗油油的乳盘,向看热闹的人,挤眉弄眼的,嘻开一口大黄牙来。拎着铜锣的那个,呸的,吐了口烟痰,伸个懒腰往秦家门槛上一蹲,朝着巷口望了望。 “油铺那大嫂,你那裤头也拴紧些啊。” “你们别瞧油铺那大哥,一天到晚,坐在长柜里——” “只管拨着算盘!” “一声不吭。” “见人,就笑瞇瞇。” “他心里一部账本——” “多半是人欠的!” “一笔一笔,可都记得清清楚楚哩。” 油铺掌柜的两三步跑出了店堂来,跺着脚,看了看那两个泼皮。“你们积点口德,行吗?你们积点口德,行吗?” “可怜这张葆葵,年纪轻轻,就守了寡!”一个中年闲人踱进巷口来,捧起手里那把白磁小茶壶,凑着壶嘴,慢吞吞啜了一口。“我看她,每天就坐在门口,不是刺着甚么,便是绣着甚么,我心里就对自己说了,早晚,一天,不要闹出事情来才好。” “她不过是偷荤,死了丈夫的女人,有得吃,就吃!”旁边站着的一个闲人,摇着大蒲扇,睃了睃秦家门里,接口说。 “常言说,饥不择食啊。” 她总是穿着那一身黑素,鬓边一朶白绒花,侧着腿,并拢着双膝,独个儿坐在门前一张竹凳上,宛如一只俏丽的黑蛾,飞了来,栖停在这巷裹,一排低矮的瓦檐下。皎白的一方绫缎子,绷在绣架上,她手裹拈着缤缤纷纷,绞起眉心,就着巷道里的一点天光,挑挑,刺刺,好一幅神仙图画。后街深巷悄没人声,寂沉沉的,凝起了一团陈年阴馊。她时不时抬起头,呆呆地,瞅着对面曹家油坊那两座光裸突兀的碾油石屋,侧起耳朵。半晌,又低下了头,把手里拈着的绣花针往鬓角间,抹了抹,一针一线,又在那一方白绫缎子上,挑挑刺刺了起来。 “不要脸!” 油铺那妇人午觉醒来,打扫着店堂,一箒一箒,只管朝对门送了出去。两个呵欠,在水檐下站住了,扠起手,望着鲁婆婆拎起油瓶蹒蹒跚跚蹭进了巷口。 “你老人家瞧瞧对门!” 她把扫箒往门上一靠,抖起一双大乳,五六步,跑上了巷心,从老人家手裹接过油瓶,嘴,凑了过去。 “自从她男人死后,天天一早,把她儿子打发上了学,自己抱着针线就坐到门口来睃人,招得街上那些泼皮,一个个,就像没合过的小牛牯,发着骚,天天跑来巷里,蹲的,站的,堵在我门口,说些不三不四的话撩拨她。两下裹眉来眼去,只当我瞎眼,看不见。” “谁不知道那几个浪光棍!” 她家男人笑嘻嘻地坐在黑腻腻的长柜后,接口说。 妇人听了,一声不吭,抓起漏斗往瓶上一插,两铁匙,注满了一瓶油。鲁婆婆叹口气,拍拍腰身,摸着门口那条长板凳坐了下来,好半天搔搓着腿肚子。 “我听说,这秦家嫂子,绣得一手好观音菩萨。” “哪一天,你老人家,也请她给绣一幅啊,供在佛堂里,强过市集上买回来的那些新式彩印观音。”妇人拎着油瓶走出店堂来,递给了鲁婆婆,朝对门,翻了个白眼,顺手往衣襟上擦了擦。“你老人家,看她那一双睃来睃去的眼睛!” “随他们怎样撩她,她只是不瞅不睬!” 店堂里男人把算盘一拨,忽然说。 鲁婆婆抬起头来,望望天色,晌午三四点钟,日头早已落到那两座碾油石屋背后,顶头,灰落落一片天。这后街深巷的阴馊,一下子,湿重了起来。老人家拎起油瓶,拐起一双风湿脚才蹭过两户人家,忽然,又踅了回来,在秦家檐口下站住,瞇着眼,佝着背,端详起绣架上那一方白绫缎子,满天纷纷绋绋,一片花两。 鲁婆婆看了一回,撑起腰来。一个照面,却看见秦家门裹,影影闪闪的点起了两支白蜡烛,白饭一碗,插着两根黑漆竹筷子。 隔了七八天,鲁婆婆来巷里打油,远远便看见油铺门口那张条凳上,一排,坐着四五个街坊妇人。 油铺那妇人一张脸,挣得通红,看见老人家拎着油瓶走了过来,抢上了两步,把她拉进店堂里。 “你老人家评评看,还像个未亡人吗?从早到晚,穿着一身孝坐在门口看人,一碗供养她死去男人的白米饭,堂屋裹,摆了三天,她娘家妈妈,从鱼窝头走了五里野路来看她,一脚踏进门槛,包袱还来不及放下哩,端起那碗饭,放在鼻头上嗅一嗅,一声不响,拿到后院去倒了——” 男人从长柜后转了出来,瞇起眼睛,笑嘻嘻接过了打油瓶。 “人家门里事,你管得许多?” 一个年轻街坊妇人,叫二玉嫂的,摊开心口奶着怀里的孩子,笑嘻嘻,走进店堂来。“她娘家妈妈叫她改嫁哩!说是,有一头亲,对方也才死了女人,在北菜市街上开一片豆腐坊——” “那个豆腐老王呀?”油铺那妇人向门外,白了一眼。“她,还看得上?我不说,你们也不知道,自从她男人死后,她那个小叔子,三天两头,拎着吃的用的,贼眉,贼眼,跑来钻她门子,穿堂入户的,一双孤男寡女!” 二更裹 梆锣敲 冷冷清清 孤孤单单! 巷口逛进了两个浪泼皮,把汗衫敞着,挨肩,搭背,哼哼唧唧,踱到了油铺门前。”一个往门上一靠,另一个,就在檐口下蹲下来,摇起手里一柄油纸黑扇,朝着对门,贼溜溜,只管睃着眼睛。 鲁婆婆拎起油瓶走出了店堂来。对面檐口下,秦家的,坐在门前竹凳上,两个指头拈着一根红丝线,低着头,一针,一针,蜻蜓嬉水似的在那一方白绫缎子上,穿穿点点。晌晚时分,金溶溶的一片落霞,筛进了巷子来。她娘家妈妈摊开了两只肥短的泥巴腿,坐在门槛上,呆呆地摇着蒲扇子。鲁婆婆点一点头,走过了巷心。 秦家的,忽然抬起了头,把绣花针往鬓角边擦了一擦,瞅着老人家,舒开眉心。只见她那一张清净的脸,一管鼻葱,两旁密密的缀着颗颗汗珠儿。 “若要俏,带三分孝!” 蹲在油铺门口的泼皮,看呆了,半晌。勾过一只眼睛来睨着长凳上的二玉嫂.嘻开一口黄牙。 过了十来天,鲁婆婆听到街坊妇人们咬着耳朵,说:那豆腐老王,好端端的,忽然反悔起来,把这门已经说成了九分的亲事,推脱了。媒婆老谢,往三家门裹串了这半个月,把生了老茧的舌皮,磨穿了,好不容易说得秦家点头,许她拖着油瓶嫁过去。“这张葆葵还算是个有良心的!”妇人们奔走相告。“她心裹舍不得,放不开,她死去男人留下的一个香火种,情愿背着拖油瓶再醮的恶名,也不肯,把她儿子撂回她原夫家,去种地,下田。”不料,那老王有一天晌晚关了铺门,喜孜孜地跑到观音庙前喝了两盅白酒,听了两句闲话,回家来,躺在床上,一时想不开,把个白荷一般的年轻寡妇,平白的断送了。“瞎眼老王八,一日,三变,二十块豆腐干,就打发了我老谢么?”媒婆心里不甘,一路跳着脚恨声骂出门来,跑到北菜市街上,看看满街来往的路人,撒起了泼,把老王打恭作揖致送的一迭黄豆腐,高高拎在手里,街上,大日头底下,来来回回的招摇。那老王佝窝在豆腐坊里闷声不响,一圈又一圈,喀喇喇,喀喇喇,只管推着磨盘。 “当初老谢说起这门亲事,我心里就嘀咕!”油铺那妇人拿着一根扫箒站在门前,逢人,就翻起白眼。“你想,老王那样一个实心人,莫不成,真把不要脸讨回家去吧!你们还给她蒙在鼓里哩,我对门冷眼看她,心里雪亮,我看她,成天坐在门口,一身孝,巴巴的望着她那个小叔子拎着吃的,喝的,来串门子走动,谁知那门里头的事!” 那天晌午,鲁婆婆坐在她家绒线铺门口,日影里,打着午盹儿。一睁眼,却见瞅秦家的挽着个青布包袱,觑起眼睛,大街上,蹬着一双青布孝鞋慢慢走了过来。一身黑素,鬓边一朶白绒线花,白灿灿的日头底下,晃漾着。 “秦家嫂子,今天,来得好,我们铺里昨天才到了一箱新抽的各色丝线。”老人家从板凳上撑起了膝头来。“给曹家二太太,送绣活去?我老人家,也想开阖眼界哩。” 好一个仙家姑娘!你瞧她,手肘上挽着个青柳条编成的花篮,支起绣花鞋尖,旋飞在层层迭迭云朵儿上,一身彩带飘啊飘,笑吟吟,在南菜市街明亮的天光裹撒开满天缤缤纷纷,一片花两。 鲁婆婆那一张老脸凑到白绫缎子上,瞇笑着,皱成了一团。当天夜裹,摸着黑到后院上茅坑,鲁婆婆,一脚踩滑了坑口那块松动的砖头。儿子保林哭着把她背到顺天堂药局,半夜叫开大门。推拿医生纪省山。在老人家腰背上揉搓了半个时辰的药酒,驮回家,躺了一个月,才下得了床,到绒线铺门口走动。这天看看天气清朗,鲁婆婆拎起油瓶,一步一步朝曹家油坊走了过去。 “二个月,不见您老人家!” 年轻的二玉嫂,坐在巷口一块青石墩上,奶着怀里的孩子,瞇起眼睛,呆呆地望着街上来来往往的路人。看见鲁婆婆从关帝庙门口转了过来,连忙站起了身,笑嘻嘻,打了个招呼。 老少两个妇人,挨靠着,在石头上坐了下来。鲁婆婆探过一只手,撩逗着,那一个在他娘心口又踹又踢的小哥儿。 “您老人家没听说吧?”二玉嫂把嘴凑到鲁婆婆耳边,悄声说:“这一个月,巷里,闹得天翻地覆哩。自从豆腐老王闪了亲事,那几个街上大泼皮,可抖了,您老人家还没看见,他们那个,张狂!一早起来,拖着鞋皮踢跶踢跶的,打哈欠,逛到了巷里。五六个人纠聚在油铺门口,蹲的,站的,眼睛就跟搜山狗一样望着对面门里,睃来睃去,把小叔子撩得怕了,大白天,再不敢到巷里来。人家叔嫂两个,关了门,在屋里说话,要他们羼出来,管甚么闲事,那些泼皮,一口,一声,只是说,小寡妇跟她小叔子,恋好情热。五六个人把她前门后门牢牢看住了,只等那小叔子一来,两下里,成双捉住了,剥光衣服抬在门板上去游街哟。谁想蹲了几天,那小叔子,影子,也没有。几个泼皮恼了起来,一不做,二不休。这几天,黑天半夜,常常跑来巷里向她家屋顶不是丢砖,就是撂瓦,还叫一个十三岁的小小光棍,爬过后墙闯进她屋里,放起鞭炮来,噼噼,啪啪,大喊捉奸,把她儿子吓病了。昨天她娘家妈妈才叫来了何姑子,念咒收惊——” 鲁婆婆觑起眼睛,望着满街白花花的天光里,一个白痴,歪着脖子光着脚,笑嘻嘻,挤眉弄眼的,在那火烫的青石板路上蹎蹎蹦蹦过去。她回过头来,瞅着二玉嫂那张小圆脸。 “人家门里头的事,谁,亲眼看见来?” “油铺那大嫂,一口咬定说,这叔嫂两个有一天站在门后,厮抱着,偷偷亲了个嘴哟。” 二玉嫂说着,笑嘻嘻,打了儿子一个嘴巴:“小死囚,不要听!”哥儿呆了一呆,张起小爪子往他娘心窝上抠去,哇的一声,放开喉咙哭起来。二玉嫂托起--往儿子嘴裹一塞,逗弄了一回,又凑到老人家耳边说: “三十三,乱刀斩!命书上说的。” “啊?” “那秦家嫂子,今年三十三啦。” “是吗?” “虎狼之年哟。” 二玉嫂笑了笑,把打油瓶递给了鲁婆婆,低低头,扣上胸前衣钮,抱起儿子便站起身来。老少两个妇人挨傍着,一步一步,走进了巷里。 才多久工夫,油坊巷的流言便像八月里的一把野火,转眼间,烧遍了整个吉陵镇。 --——秦张葆葵! 奸夫——小叔子秦铁树! 那一窝十二三岁的小光棍,光着肚腩,打赤脚,大日头底下敲起破搪瓷脸盆,吆吆喝喝的窜过南北两条菜市街,满镇,报了讯,一路撂起瓦片石头兴匆匆赶回油坊巷里来。 看热闹的人一头躲闪,一头笑着,咒着。 “这一群熟铁皮上跳蹿的小猪哥!” “猪圈里,放了鞭炮吗?” “你们这些养汉子偷婆娘的老婆王八,让路,让路!” 那带头的小光棍抬起一只脚,踹着,踢着,闯进了人堆。 蹲在秦家门槛上的泼皮,看了,翻翻眼,打个连天响的呵欠,一口烟痰吐到了掌心上,呆呆地,搓弄起那两面铜锣来。半天,乜起眼睛,笑嘻嘻打量着那小光棍脑瓜子上,一顶破瓜皮帽。 “小鬼头,你们还想唱戏吗?” “回家凉快去吧,” “那小叔子——” “闪啦。” 两个泼皮唱和着。 把门那个泼皮手裹一柄小解腕刀,刨刨,刮刮地,正在秦家黑漆门板上刻着一幅图画。忽然吃吃笑了起来,伸过一只手,摸了摸小光棍的头。 “肮脏鬼手,也来摸我的头——” 小光棍把手一拨,抬起脚,往那泼皮腿肚子上使劲陛了一脚。呆了半天,歪起一张豆糟脸皮来,瞪着眼,把裤头往上,一提,拎着破搪瓷盆跨进了秦家门里,探着脖子四下张了一张。 二玉嫂抱着孩子扶住鲁婆婆,站在门外,也探进了头来。 “那奸夫小叔子,走脱了吗?”小光棍眨着眼,回头瞅着鲁婆婆,问道。 “你今年才几岁!”二玉嫂往地上啐了一口。“好夫!好夫!” “一个安安静静的寡妇,见了人,两句话也没有,谁相信她会做出这种事,是谁吃饱了饭,没事干?大热天闹得一巷鸡飞狗跳,鬼哭神号!” 巷里住着的一个胖大娘,吴家的,头顶上盘起了一堆湿漉漉的头发,抱着洗脸盆,颠起满身肉堆子,闯开那一干挨挨擦擦的闲人,一路嚷,跑进了秦家门里。只见她撂下脸盆,手一翻,揪住了小光棍。五根指头叉了开来,往他脸上,只一掌,打了个满天屋,噼噼,啪啪,一顿嘴巴子把小光棍赶出了秦家门槛。 “好利口的女人!骂人,不带脏字。”油铺那妇人手里比划着扫箒,站在巷心上,对着满巷看热闹的人一句,一啐,说得性起,看见吴家的打骂了过来,回头瞅着鲁婆婆,翻起了白眼。“你老人家,评评看,到底,谁吃饱了饭,没事干?谁大热天闹得一巷鸡飞狗跳鬼哭神号?” “我自管打骂我儿子,关谁的事?” “哟——当我瞎眼。” “谁瞎眼? “睁眼瞎子,不是我哟。” “油铺这位大嫂,你说说看,到底谁是睁眼瞎子?”吴家的,一张脸涨红了,拿起脸盆往小光棍怀里一塞,抖索着满头肥皂泡沫,蹬起木屐,向前抢了两步。 “这么大个吉陵镇,眼睛不瞎的人,可多了哟,”油铺那个冷笑两声,一扭头,瞅住了二玉嫂。“你装得好没事!上回,秦铁树拎着一篮吃喝,来串他嫂子,是谁悄悄跑来向我报讯,是谁说,那个不要脸的看见她小叔子走了来,慌慌的丢下针线,三脚两步,送进了门槛,光天化日这叔嫂两个躲在门后,厮厮,抱抱,还亲了嘴!” “我说,大热天,你们这两位胖大婶,回家,歇歇去吧。”门槛上蹲着的泼皮又打了个呵欠,拎起两面铜锣就要站起身来,一抬头,愣了一愣,看见把门的泼皮在秦家门板上刻出了一幅春宫图。“刨了你,这当口还淫心大动呢。” “十一那小子,想是一头栽进茅坑里去了。”把门的,吃吃地笑了起来,嘻开一口黄牙,退了两步只管端详着他那幅图画。 另一个,看看手上扎着红丝穗的铜锣,拉长了一张铁青面皮,发起了呆来。 “真他妈的扫兴——” “不等了?” “等个鉋。” “闲着,也是闲着。” “六条光棍追不上一个小叔子!” 看热闹的人,男男,女女,挨肩擦背的早已纠聚了一条巷子,有的三三两两咬起了耳朵,挣红着脸,也有的却只顾伸长了脖子睃睃探探,支起脚来,呆呆地,朝巷头巷尾张望着。秦家隔壁,门后探出了半边的脸孔,一只小手,捏着胸前辫子。 “小俏丽,打扮得好。”把门的泼皮看见了,笑嘻嘻,眨了个眼睛,喝出了声探来。只听得噗嗤一笑,那张脸,那只手,蓦地不见了。门后黑影地裹一屋火光闪亮着,一个老公公袒开身上衣衫坐在靠椅上,纳着凉,嘴裹一管旱烟筒,一口一口,只管吸着。 秦家门口那个中年男人捧着小茶壶,来来回回的,走动了一个下午。 “你老人家还记得吧?”他从身上掏出一方白绫手帕,抹了抹额头,端起那一把白磁小茶壶,含着壶嘴,细细的啜了一口,看着鲁婆婆,说:“那年在宫保巷,香烛西施串上了隔壁卖芦席老赵的儿子,青天白日,双双给捉了奸,两块门板抬上了大街来。香烛西施,给剥光了身子,大热天,捆着一条红绸大被,挺尸一般,朝天躺在门板上闭着眼睛,一动,也不动。那张脸,煞白了。两个开道的人,晃当,晃当,一路敲起铜锣,嘴里吆喝着好夫--的姓名,在南北两条菜市街上,游行了一个下午。香烛西施的男人在他家门口,烧了两串鞭炮,泼了一盆水,送神送鬼,把他女人送出了门去——” 鲁婆婆一扭头挽起了蓝布包袱,眨着眼睛,望了望天色。这一条后街深巷,陈年阴湿裹,晌晚时分闲人们身上的汗酸,男男女女,早已弥漫成了一团,羼混着曹家油坊的骡马尿臊,粘粘糯糯的,焗起了一窝一窝冷馊,只管侵蚀着老人家身上那一把病筋骨。“借光!借光!”鲁婆婆拐动起一双风湿脚,拍了拍腰背,嘴里才喊得了两声,一眼瞥见秦家檐口下,水沟旁,底面朝天的丢下了一只青布孝鞋。老人家弓下了背脊来,把鞋捡在手裹,凑到眼上,瞧了瞧。鞋尖上,绣着一朵小小的白葵花。 “多巧的手艺!”二玉嫂袒着半边心口,奶着孩子,悄悄凑过了脸来。“昨天下午我还看见她坐在门口,绣着——” 鲁婆婆一声不吭,拨开了人堆,把那一只青布孝鞋,悄悄地,放回了秦家门槛后。撑起了膝头来,一个照面看见秦家那间小小的客堂里,陡然间,摇曳出了一屋子影影幢幢。屋里点着一盏煤油罩子灯,不住的悚闪,噼剥一声,灯芯儿倏的爆出了一朵灯花,照亮了神籠里,观音菩萨,一张雪白脸膛。四下悄没人声,灵前,那一双白烛光昏昏摇摇。白饭一碗,斜斜地插着两根黑漆竹筷子。老人家呆了半晌,回过头来,往那把门的泼皮脸上,狠狠地,唾了一泡口水,把秦家两扇半开的黑漆阪门轻轻合上了。 昨晚屋里那盏灯,无端端,灯火儿忽然窜起了半尺多高。灵前,两支白蜡烛一阵风吹过去了似的,一忽儿明,一忽儿灭,满屋子,摇闪出没声没息的黑影子。供在桌上的那碗白米饭,两根竹筷子,斜斜挥着,半晌,却一点动静也没有。兆儿在房里睡得安沉,八岁大的孩子,就不怕黑。她把针线凑到了灯头上,一心给他缝一件合身的小白褂,拣个好日子,送到坟前一把香火烧化了,也好了结心事。秋后一个吉日出了这个门,带去的只是一个身,一口箱笼。 “你莫怨咒我。” 外面一条巷子黑沉沉,家家,早已上紧了门户,巷尾野地里那声声狼叫只管跟着风,嚎进巷心,噪得人心头不安。对门油铺那个,没冤,没仇,这黑天半夜又开门出来,抖起满身肉堆子在檐口下站住了,朝这边门里,指指点点,放起刁来骂街,一口一声:“不要脸!羞,羞,羞哟!”她把窗户关紧了,独个儿坐在一屋影影闪闪里,守着一碗白米饭,一盏油灯,手里缝着,心里一边等着。油铺的骂完了街,端出一盆洗脚水来,叫喇喇,泼出了巷心上,这才让她男人拉回屋里。满镇都没了人声。她手裹一根针挑挑刺刺,两只眼皮,却越睁越沉,不知甚么时候就放下了针线,整个人,歪在灯前打起盹来。屋子外面,檐口吊着的铁马儿叮儿当,叮儿当,风里,只管响个不停。她心头陡然一惊,睁开眼来,神籠上给观音菩萨点的那盏长明灯,烧了一夜,只剩得黄晕晕一颗灯豆儿。看看窗缝里透进来的月影,天约莫过了四更。巷口南菜市街上,有了人声。 这当口,强睁着眼皮坐在自己门口一张竹凳上,就着巷心的天光,一面做着针线,一面想起了自己的心思。日头白花花的一团,高高地,当天吊着。初伏天时,这一条阴湿的后街深巷,大清早,便焗出了满巷馊臊,一到中午腥腥粘粘的只管蒸散了开来。今早天大亮,打发兆儿出门上了学,自己才回房间合了合眼,一觉,热醒过来,心口像扣着一口蒸锅,背脊上,沁出了一片凉汗。屋里悄没人声,只听得后院养着的两笼母鸡,这热天中午,有一声,没一声,咯咯的打着晌盹儿。朝天井开起一口窗,一片绿萝,爬得密密层层,他死后,又新抽了一些枝芽。外面小小的一口石板天井,中午日头,亮得扎人眼睛。黑里摸索着擦亮了一根洋火,把床头灯点亮了,掌到梳妆镜前,呆了一呆,听见门外又来了一伙街上的泼皮,唉唉,叹叹的,唱那甚么五更调。“一更里,风儿刮,刮得檐前铁马,叮当响!二更里,梆锣敲,冷冷清清,孤孤单单——”这当口,手裹拈着一根红丝线坐在门槛前,那几个泼皮,阴魂不散,蹲的,站的,纠聚在油铺门口。抱着针线开了门出来时,跟一个个光棍,打了个照面。十二三岁,一个豆糟脸小鬼头,满身还透着他娘的奶酸,就跟上一群泼皮跑来了巷里,把汗蒙蒙的一只眼睛,凑到人家门板缝上,舒着头,朝门里不知张望着甚么。看见她拉开了门来,登登的,往后,退了两步,乜起眼睛上上下下把她打量了半天。 油铺那个午觉醒了,打呵欠,操出了一根扫箒把门口蹲着的泼皮,往两旁,一赶,自己在水檐下站住了,望着天,一连翻了几个白眼,又骂起了街来。铺里,那个小男人从早到晚坐在长柜后面,瞇起两只细眉眼,一声不吭,自顾自摇着头拨着算盘。那年从北菜市街搬进了这巷里,没冤没仇,不知那一点,犯上了油铺这个妇人,瞧着她,偏不顺心。每回出屋来,自己坐在门槛前绣花,油铺那个便在对门拿白眼看住了她,才几天,一片声,“不要脸,不要脸哟”,骂遍了整条巷子。只怕她没听见哩,逢人上门买油,一把拉到门口,指指点点,说:“你看她,守着她家里那个痨壳子,只生过一胎,那双--胀发得就像两个刚出蒸笼的馒头,她这个男人的血髓,早晚叫她吸干了,滋养出一朶妖妖白白的鲜花,好去兜揽那些不知死活的年轻泼皮!” 这油铺的早晚门外骂街,他屋里听了,一句话也没有,大白天,抱着被窝只管干咳。她端着药碗,站在房门口望着他那两个眼塘子,天天坑陷了下去。 十九岁,就死过一个男人,守完了百天便叫换下身上热孝,媒婆老谢,领着,随身一口衣服箱笼两床红绸被褥,给打发回了鱼窝头娘家。 人说,她生下来的时候,脸朝地,背朝天,命中注定,要死在娘家。她娘家妈听了冷笑两声,心里,只是不信,每天打发她坐在门口绣花。镇上几个死去了女人的,听说,鱼窝头遣回了个年纪轻轻的好寡妇,一时都争托媒人上门,串了半年,不知听了谁说的甚么闲话,一个,走告一个,从此说亲的绝了迹。在娘家绣了半年花,有一天,老谢撑着那把红洋花伞,日头底下,兴匆匆上门来说,镇上小学有个老师姓秦的刚从外面回来,想寻一门亲事。“这秦老师也是鱼窝头人,小时跟你,还是邻里呢,后来去了外面读书,去年,才回乡来,昨天走过河沟看见你坐在门口绣花,心里中了意——”过了三天,他穿了满身新,一张脸皮刮得白亮亮,叫两个小男学生提着四套外面带回的洋花布衣料,红印印,两副新鲜猪蹄。自己走在前面上门来求亲。“人家是读过新书的,头脑新式,可不在意你是克过男人的寡妇,只要人品端庄,身子好,甚么命带重煞,他只当是乡下愚夫愚妇的迷信!” 今早四更天守在灵前,恍恍惚惚,又做起那个梦来。他穿着一身漂白的衫裤,手里摇着个草帽,白灿灿的一团日头下站在河沟对面,瞅着她,只顾眉开眼笑。河里的圈子,映着天光眨亮,眨亮,一圈漾开了一圈。 后院养着的两笼母鸡。这热天晌午,忽然一阵噪闹起来,怕不是,天井裹进了蛇。放下针线听了听,大白天,却听不出有不寻常的声息。心里呆了一呆,望望天色还不到四点钟。隔着一条巷子,对面曹家油坊那两座碾油石屋,光突突的。巷里的阴馊一下子湿重了起来。这条面朝西的巷弄,艳阳天,一天,也难得两个时辰时日头。每天晌午趁着兆儿上了学,抱着针线,自己坐出了门口来,贪图的也只是巷心上的一点天光,初伏天,一点阴凉。 那几个街上的泼皮在对门油铺门口,纠聚了这半天,想是乏趣了,这当口,一个,攀扯着一个,勾肩搭背的往巷口走了出去,一路上,只管哼唧着甚么五更调。“三更裹,人相骂——”这些泼皮,没冤没仇只管阴魂一般缠定了她,早来门口唱唱,晚来门口唱唱,他死,没一年,唱得满镇的人,谁不知道,这巷里有一朶白绒花。早晚一天只要看见她,光天化日底下一身精赤捆着条红绸大被,两扇门板,抬出了屋来。那两个开道的敲着铜锣,一路报起,好夫--的姓名:“--!秦张葆葵,奸夫!李四张三,”一声晃当,一声吆喝,游行出油坊巷口,转进了闹哄哄的南北两条菜市街。镇上那些害了火眼的男人,这几天,看见她走在街上,眼睛里那个不吐着两蓬火。恨不得剥去她这一身黑孝,把她娘家妈生给她的一身白,眼上,眼下,白花花好一片天光里,打量个通透,狠狠地,刨上一刨。 “可笑那豆腐老王猪油蒙了心,还以为平白拣了个现成的便宜,过了夏天,讨回家一个白荷小寡妇,抱一抱,凉快凉快哩。” 油铺那个说。 “这群浪光棍,天天吃饱了撑着!”挑货担老吴的女人,坐在门槛上,端着一只碗正皱着眉头,哄小儿子吃饭,眼角瞅见泼皮们慢吞吞踱出了巷口,自己,冷笑了两声。“没事跑来巷“撩拨良家妇女,唱得一巷的人,耳根不得清静!” 油铺那个在对门听了,扠起手来,望着天,嘿嘿冷笑了两声。这两个胖女人,对头冤家,今天大清早两下里才亲热得像一双好姐昧,站在巷心上,凑着嘴皮,这会儿不知怎的又变过了脸,隔着窄窄的一条巷道,眼来眼去的,互相翻起了白眼。她坐在自己门口低头绣着花,耳边听着,心里只怕,大热天,两个妇人一时冷笑得性起,又冲着她当街斗起口来,那时还会有甚么话骂不出嘴的。 “你这个小王八,老娘喂你饭吃,你倒张起爪子来,抠老娘的心窝!”老吴的女人掴了儿子一个嘴巴。“将来把你养大了,好去当泼皮呀,天天吃饱了饭跑去油铺门口蹲着,跟卖油婆调一回嘴,向对门寡妇,唱一段五更调——” “我说小愣头哟!”油铺那个把两只巴掌一拍。“你娘的话句句金玉良言,要牢牢记在心,长大了,当个泼皮,学你那个好五舅孙四房的榜样,迎观音菩萨那晚发酒疯,跑进万福巷,没冤没仇,刨死人家清清白白一个小媳妇!” “那晚万福巷里迎观音娘娘,你家里那个,细眉细眼,逢人就笑的,不也缩着头躲在窑子门口看迎神?只要心里平平安安哟!”老吴的女人把儿子往地上放,慢慢站起身来,檐口下站住了。 油铺的,把身子一抖,两步踏出了巷心上,指着这边门里:“那晚万福巷裹看迎神的男人可多着哩,对门这个,吐血死了的秦老师,不也是一个?人家还是个读书人哟。” 这两个隔着一条巷道斗起嘴来,她手裹一根绣花针,在白绫缎子上挑挑刺刺,心里,可又想起,今早四更天做的那个梦。 她顶记得那天六月十九,天大热。巷里人家,有的中午便在门前摆下了香案,妇人们抱出香炉,顶着白花花一个日头,诚诚敬敬拈过了一束香。对门油铺那个也难得净了一天的口,晌午,两点钟,跟男人抬出了一张香案来,齐齐整整的供上两盘清果,两盅酒,自己在门口,烧了半天香,到晚没再听见骂过半句街。 他这天也下了床来,合着眼,堂屋里坐着,静静养了一天神。 日落时,巷口南菜市街上,有些人家烧起了迎神的鞭炮。天还没全黑,一条大街从镇口到镇尾,鞭炮,一路点起。他戴上一顶黑呢小帽,把帽沿低低的压住了眉心,背着她,拖着一个病身子,悄悄出了门。这整天,她在旁冷眼看住他,早就知道他心里想去万福巷看迎神。他前脚才踏出了门槛,她带着兆儿,母子两个一路跟到了万福巷口。 整条万福巷火烧着了一般,人声,鞭炮声,响成一片,噪得人耳朵轰轰乱响。娘儿俩,挨挤在巷口看热闹的妇人堆里。 “世道真是变了,龟公老鴇带着姑娘们也拜起观音菩萨来了,一条巷子,都烧起香来!”一个麻子脸瘦长大娘,摇着头说。 “迎菩萨,那里不好,偏要在这条巷里!”旁边一个满头花白的老嬷嬷,接口说。 “你老人家今年七十了吧,几时看见过,一镇的男人吃过了晚饭,忙忙的,朝这万福巷里钻?”那麻脸大娘往地上唾了一口:“跟娼妇们,挨挨,擦擦,说是看观音娘娘呢。” 她抱着兆儿,支起脚来,从黑鸦鸦一片妇人头上望进去,巷子裹,早已纠聚了一羣男人,老的少的,娼家矮檐下,密密层层的站着。这当口一个个伸长了脖子喝醉了酒似的,朝着巷心,一片声,不知吆喝着甚么。 “你老人家瞧瞧这些男人,闹起迎神来,一个个给鬼迷了心窍!”那麻脸大娘舒着头看了一回,啐道。 兆儿骑上了娘的肩膊,探着脖子,往满巷人头堆里,寻找父亲。两只眼睛给烟熏得泪汪汪,只管眨着,呛着。 “娘,你看,在玩血呢。” “这位谁家的嫂子,你好不省事,带着你小儿子来看这个勾当!”麻脸大娘把兆儿抱下地来,回头,对老嬷嬷说:“这个郁老道跳了大半辈子的神,子孙也满堂了,每年这个日子,还搽起一张大白花脸,抹着胭脂,疯疯癫癫耍着那口七屋剑,一剑,一剑,往自己肚腩上锉!你老人家,看他那一身血糊糊。” “鬼附了身了,不知谁家又有冤屈!一早起来听人说,河西,芦塘村,温家的二媳妇前晚跳了井——” 麻脸大娘呆了呆,正要说甚么,油坊巷裹那个年轻的二玉嫂,捏着--,哺着怀裹的孩子笑嘻嘻从前面挤了过来,把嘴凑到老嬷嬷耳边。 “今天好日子!刘老实,放他老婆出门来了。” 巷口那些妇人听了,一个个朝巷里支起脚,舒起头来。 “棺材店门开了。” “长笙跟她婆婆,跪在门口烧香。” “拜送子白衣观音!” “这几年,婆媳两个到处求神问佛。” “吃了几斤香灰哟。” “肚皮里,连个影子都没有。” “这些心眼不正的男人!”麻脸大娘一泡口水唾到了地上。“看见长笙出来烧香,个个挨近她门口,斜起眼睛,眼上眼下,打量她!” 那老嬷嬷觑着眼呆呆地不知想着甚么,半天才慢吞吞的说: “这长笙身世也凄凉。” “有时看见她,走在街上。”二玉嫂说。“手里老是挽着菜篮子,一个人,静静的走在南菜市街的日头底下——” 万福巷里,迎了这大半个时辰的菩萨,天也全黑了,檐口吊着的那一排娼家的红灯笼,晌晚吹起的燥风里,有一下没下,晃荡着。 整条万福巷早已闹翻了天,蒸蒸,腾腾,像一口大蒸锅,揭开了锅盖。家家门前,用竹竿挑起的一长条红鞭炮,已经烧了大半。满巷烟烟蒙蒙,六座神轿抬着菩萨的亮金身,黑黝黝,一条大蛇似的,在巷道上蹿动。那四十八个轿夫打着赤膊,把腰佝成了一张弓,蹎一下,跳一下,嘴里只管哼着嘿着。鞭炮四下裹撒过来,在轿夫们乌鳅鳅汗油油的肩膊上,爆开了一朶朶炮花。 她抱着兆儿,踮起脚尖站在巷口看了这半个时辰,脖子也酸了,满巷影影幢幢的人头,也寻不见他。妇人堆里一窝汗腥气熏得人头眼昏花,只好先带着兆儿,回家去,等他看完了迎神自己回来。母子俩往后才挤出了两步,耳边便听见那老嬷嬷咒出了一声:“造孽哟!”回头一看,老人家那一个枯瘪的小身子,像发起了寒热病,抖索索,打了两个冷颤。“这作死的孙四房——”那麻脸大娘只骂得了一声,张着嘴,一句话也没有了。巷口看迎神的妇人一个一个中了蛊一般,只管愣瞪起眼睛,舒着头,静静地朝万福巷裹张望。母子俩挤出了人堆,回头看得见六座神轿顶上一盏盏琉璃灯,碧绿绿,鬼火儿似的,在满巷飞迸的炮花里不住的窜动,悚闪,一忽儿上,一忽儿下,一忽儿前,一忽儿后。 抱着兆儿,一路慢慢走回油坊巷里。才把儿子哄合了眼皮,自己瞅着床头灯,想事,他手里抓着那顶黑呢帽,踉踉跄跄的也回到了家。隔天大早,天,蒙蒙亮,油铺那个便站出了巷心上,一片声,噪起来说,长笙四更天里上吊死了。“对门这位秦老师,读书人哟,昨晚,不也偷偷跑到万福巷看迎神?怎么那张教书训人吃饭的嘴巴也给鬼封住了呢?白痴!只会张着嘴巴,呆呆的站在一边看热闹!”这油铺的妇人手指着天,呸一口,骂一句,把身子堵在铺门前诅咒了一个上午。他一整天窝蜷在床上,抱着一床被头,听得真切,一声没吭出一声。她悄悄站在房门口,望着他,大白天,瞪着两只眼窝,怔怔地瞅住床头那一盏黄晕晕的油灯。 绣着想着,心思就像针盘里的绣花针,蓝的红的,金的紫的,横七竖八只管纠结成一把。门口竹凳上坐了这一个晌午,低着头,挑挑刺刺,甚么时候那一方白绫缎子上,绣出了好一片满天飘洒纷纷绯绯的花朵。还不到二十天,看看,就要绣成了四幅天女。曹家的一个太太定了六幅,合成一面绣屏,一幅绣一个散花的仙家姑娘,争妍斗艳的,各有各的娇,各有各的神气。这一个,还戴着凤冠哩,满脸淘气的在肘子上挽着个花篮子,笑吟吟,飞上了天。 后院那十来只母鸡,今天,不知怎的,三头两回扑打起了翅膀来。她放下了绣活,听了听,莫不是天井里真的进了蛇。心里呆了一呆,一回头瞅见门槛后点着两支白蜡烛,黯沉沉的堂屋里,只管摇曳着。定了定心神,捡起那一根水蓝针线,往鬓角挑了挑,抬头看见兆儿的二叔提着一篮东西,低着头,急急走进巷口,带来他父亲的话说.“只要老王好好看待兆儿,就让他跟着他娘嫁过去吧。母子分开了,心也苦。这屋子,就让它供着兆儿爹的神主,早晚叫兆儿,端来一碗白饭,供养他亲生爹,也好叫他爹一个孤魂,晚来有个落脚的地方。”叔嫂两个站在门口说了一回话,对面,油铺水檐下,不知甚么时候阴魂不散的又蹲着了两个街上泼皮,嘴里哼哼,唉唉,那唱不完的五更调,甚么:“四更裹,明月照纱窗,勾引起,无影相思!五更里,鸡叫天明了,无奈何,叠起那红绫被——”两旁邻里的妇人家,这晌晚时分一个个也坐出了门槛上,懒洋洋地摇着蒲扇子,做着杂活。她把二叔悄悄的打发回了家。油铺门口一盆水泼出了巷心上,妇人,望着天,骂起了街来。“这个小叔子,不学好,天天跑来巷里串他亲嫂子!”门前那一条长板凳上,挨坐着四个纳凉的年轻街坊妇人,听见这一声开骂,转过了头来,一边笑着,一边叫铺里拨算盘的男人把她劝回屋去。这油铺的,正骂得性起,趁势站出了檐口下,对那几个妇人说.“昨晚这白骨精烧了一夜的灯,招风揽火,你们看她那两只--,绷在一身黑孝裹,自从她男人吐血死后,没缘没故,就一天天胀发起来,像蒸笼里刚起了酵的两个大馒头——谁知她肚里有没有!” 蒸笼里刚起了酵的两个大馒头,今天中午睡醒过来,觉得心口燥热,自己坐到梳妆镜前解开了底衣,把两只--悄悄摊在手心,灯下瞧着。一回手,绞下了一缕头发来,狠狠地,缠到了小指头上,发了一回呆。这油铺的,不知那一世结下的冤仇。从北菜市街搬到油坊巷里,四年了,每天一早,看见这妇人守在油铺门口,一心等着对面门里闹出事情。那天清早,五更天时分,天,蒙蒙亮,他拱在被窝里牛喘了一整夜,一口血痰堵住了喉咙,咽了气。这边屋里她才带着兆儿哭出了一声,外面油铺的便噪了开来,一家家打着门,满巷报讯说:“死了,这回真的死了,这秦老师,果然叫他家那个白骨精,吸干了血髓了。我在门口,看了四年,心里早就知道,就是铁打的男人,也能叫女人磨得化成了一滩脓水。何况这秦老师,前些天晚晚还听见他,半夜三更,见了鬼。好好一个男人,还是老师哩。” 自从那天清早,刘家媳妇上了吊,这油铺的,天天一不顺心便站出巷心来,指着天:“男子汉,大丈夫,为人师表哟!”他在房里一声声听得明白,半句话却也没有。那两只眼窝这些夜裹熬成了两个血丝窟窿,洞亮亮,两撮鬼火似的,白天黑夜只管瞅着窗口。 那天晌晚,她娘家妈妈从鱼窝头来探望他,一进门,看见他,搂着一床大被,坐在窗口那张靠椅里,一声,没吭得一声。老人家疑心他得了失心疯,走上前去,把窗户,关了,吩咐她到北菜市大街观音庙口去请何姑子。这一天七月三十,正好是地藏王菩萨生辰,黄昏时,镇上家家户户,都在门口插香,摆一碗清水。满镇,静悄悄,只听见天上那一窝一窝乱飞鸦赶着晌晚的日头,刳刳的,噪个不住。从油坊巷一路走到北菜市街,屋屋,点点,都是香火。看见她,何姑子把眼一睁,点点头,放下手里箜箜箜敲着的木鱼,收拾起一个小包袱,驮上了背脊,跟着她,走出了大街上。迎面一团红日头,吊在镇口,待沉不沉的。老少两个妇人,一个前,一个后,踩着满镇缭缭绕绕的清烟,静静走到了南菜市街,油坊巷口。一条大街空落落的不见有人走动,老人家蹲在三叉路口上,打开包袱,摸出了两刀金纸,两张黄表。一把火,当街烧化了起来。红通通的火舌,闪亮着那一张皱成一团的老脸,嘴裹念一回,唱一回,凄凄苦苦,都是些请神送鬼的倒头经。念着唱着,又从包袱裹拿出只米碗,托在掌心,伸到火头上,一圈,一圈,只管绕着碗口。巷里家家门前插起了三支长香,供一碗清水,妇人们抱着孩子,站出了水檐下,静静地瞅着巷道上何姑子弓着腰,耸起满头花白,一面绕着手里的米碗,一面慢吞吞,退着走。念念唱唱,从巷口路退走进病家门里。他坐在窗口合起了眼皮,正打着盹儿,一睁眼,看见灯下何姑子那一张老脸凑到了鼻头上,机伶伶,打出了两个寒噤来。老人家嘴里念着经咒,端起米碗,往他脸上,绕了三个圈子,咄的挑开了碗口那块黑纱布,看一眼,点点头,把米泼出了窗外。“秦老师!回来哟。”何姑子唤出了一声,把他腰上的衣服,剥净了,回头叫她问隔壁借来了半碗米酒,自己从包袱裹拿出一叠黄表纸,挑了一张,放在酒裹点火烧起来。碗口吐着碧阴阴的火舌,老人家抖索索探出一只手,鸡爪一般,把碗抄到了掌心上,一声不吭,往他心窝扣去。他睁着眼睛吃人似的瞅住了她,抽抽,搐搐,只管喘着气。“秦老师!回来哟!”何姑子一边召唤,一边抄起碗来,把碗口烧着的一蓬绿火,红红地,在他心窝背脊扣出了十二块血印子。她把何姑子送出了门,看着老人家蹲在三叉路口上烧了两刀金纸,唱了一段倒头经,驮起包袱,满镇氤氤氲氲香火清烟里,走去了。回来时,看见他侧起了身子躺在床上,骨坳坳的一张胸膛紫一块,青一块。她娘家妈妈看着流了泪,倒来半碗酱油,蘸在布上,喃喃念念的在他心口抹了一夜。五更天,鸡声四起,天井裹一点天光透进窗口,她挑亮了灯,看见他身上起了水泡,整个人上了火,一张脸焗得通红,便把宫保巷齐医师给请了来。以后几天,他,只管合起眼皮弓着上身坐在窗前靠椅里,一声不响,安安静静的养神。。她在门口坐着绣花,悄悄望着,眼见他心口背脊一天天烂出了脓来,痰血,也咳得多了。 快周年了,到底还记挂着。昨晚半夜三更灵前给他点着的那一盏油灯,没声没息的,灯火儿连着几回窜了起来,一忽儿明,一忽儿减。夜黑风高,这屋里留下了一盏灯,一碗饭,他在外飘荡,晚来也有个回家的地方。 灯前守了一夜,那件小白褂也缝好了,鸡啼大五更,巷口,南菜市大街上有了人声。她收拾起针线,吹熄了灯,撑着一身困倦悄悄打开了前门,顶头一截天,黑青青的。巷里早起的人家,东一咿啊,西一咿啊,零零落落把门打开,泼出了一盆一盆隔夜的洗脚水。初伏天时日头才露了露脸,这一条后巷,焖了一夜,大清早就蒸出了股股陈年尿骚来。 又是个热天。 她把门合上了,回来坐在满屋影影沉沉里,一面等着兆儿睡醒,一面盘算着,在他周年忌日把小白褂带到他坟上,一把火烧化了。外头天刚亮,油铺那个也开了铺门,只听见她泼着水一路打起连天响的呵欠,出屋来,站在巷心上,跟对门老吴的女人,喊了声早。两个胖女人咭咭呱呱凑起了嘴皮来,亲热得一双姐妹似的。这一闹天大亮了,巷心的天光,一点一点,筛进了门板缝里来。打发兆儿出门,上了学了,回头给佛前点着的长明灯添了半盏油,这才回得了房来,合一合眼。如今在门口坐了一个晌午了,两只眼皮又酸,又困。甚么时候巷心里的天光一转眼沉黯了下来,对面曹家油坊,屋顶上,烧起了好一片晚红。黄昏,吹起了燥风,把檐口吊着的铁马儿刮得叮儿当,叮儿当,招魂铃似的只管响个不停。媒婆老谢一身红撑着那把旧洋花伞,兴冲冲,走进了巷口,腋窝下挟着一匹大红布,脸上喝得红红的,想是甚么地方送了亲回来。远远看见她坐在门口,一脸皱皮,先就笑开了。这个老媒婆,也不管油铺的在对门翻着白眼,满巷街坊妇人,暗地瞅着,自己往门槛上一坐,凑过了嘴皮,悄悄传过豆腐老王的话,说:“日子就定在立秋后吧。过几天,你先带着小兆安安心心回鱼窝头娘家,住上两个月,喜日那天,把你娘儿俩一块接过了门去。你好放心!老王不会亏待小兆,过了门,早晚会叫他端来一碗白米饭,供养他亲生的爹——”老谢只管絮聒着,她收拾起了针线,抬起头来望了望巷口南菜市大街,兆儿这时,也该放学了。这晌晚时分,满街天光,一把火烧着了一般。 不知怎的,这两天,黑得比往常早些。晌晚六点多钟,巷里有些男人还蹲在门口吃晚饭,抬抬头,甚么时候,顶头那一截天就黯了下来。莫不是,今晚要来一场好大的雷雨。巷心上一群街坊小孩,男的,女的,围成了一团。几十双眼睛只管愣瞪着地面上一个陀螺,滴溜溜,滴溜溜,一圈又一圈兜了开来。孩儿们,一面拍着手,一面唱起了儿歌: 正月到姑家 阿姑未种瓜 二月到姑家 阿姑正种瓜 三月到姑家 阿姑瓜发芽 四月到姑家 阿姑瓜开花 五月到姑家 阿姑花长瓜 六月到姑家 阿姑正摘瓜 十一那小子前脚还没跨出门槛,油铺里,他娘一片声,骂了出来:“小王八,你是我儿子,今晚便不回家!我一根扫箒把你父子两个打出门去。” 十一那小子头也不回,翻翻眼皮,笑了笑,一泡口水呸的吐出了巷心上。“乌龟小王八,小婊子,刨了你!唱甚么?”孩儿们一哄都散了。十一扠起了腰,站在门口,呆了呆,迈开鸭掌般一双大八字脚来,往巷口走了出去。可怜他那个娘,一身泼辣,偏偏在自己亲生的骨肉面前施展不开来,只好把一口怨气,出在家里那个男人身上。 “你给我静心坐一坐,小的后脚还在门里,老的,拎起了汗衫,鬼赶似的慌慌张张想跟出去干甚么?” “谁想干甚么来了?”细声,细气,男人应道。“天闷得慌,出门去吹吹风,透一口气。” “你当我死人啊?北菜市街观音庙前搭起了戏台啦。” 男人哈了个腰,笑嘻嘻,眼睛往门外转着。 “你心里真的想去看戏?”妇人把身子往门上一堵。“上回来的那个浪班子,演昭君出塞,扮王昭君的那个男戏子,叫甚么杨小朵的,唱着,哭着,只管朝台下撩裙脚!” “那有这回事——” “镇的男人蹲到戏台下,把脖子舒着,去看杨小朵的毛脚。” “没有啊。” “没有?胡家父子两个,蹲在戏台下看戏子毛脚,让一镇的人,笑死!” “甚么父子两个?别让人笑话吧。” 男人觎了个空,一低头,从妇人那一条肥膀子底下钻过了门去。 十一他娘呆了呆,心一酸,从油铺里搬出了一条长板凳来,自己,坐在檐口,想起了心事。 对门秦家屋里又没上灯。一间土砖房,压着矮檐黯沉沉的,只见那两扇关着的黑漆板门斑斑剥剥,荒山里,一座小庙似的。快一年了吧。自从上回街上那帮泼皮乱哄哄打破了门,光天化日下,闯进了她家屋里,这秦家的,就没露过脸。那一个晌午,大热天,看热闹的人站满了一条巷子。十一那小子才十七岁哩,人又机灵,胆量又泼。人家一挑唆,他便带起了头来领着五六个大小泼皮,翻过秦家后墙,发一声喊,分头追上了那个不学好的小叔子。谁知半路上,他却一头泼喇喇栽进了谁家的粪坑裹,一身臭漓漓的,跑回家来。他娘看了,一声不响,抄出了一根扫帚来打出了门去。那小叔子早就走脱了。奸没捉成,戏唱不出来了,看热闹的人拍拍手一哄而散。那一个热天晌午! 十一他娘摇了摇头,叹口气。 “油铺那大嫂!一个人坐在门口,也不点灯,黑天夜,生谁家的气啊?” 秦家隔壁吴家的,吃过了饭,打发她男人带着大小两个儿子,兴冲冲的出了门去。看见十一他娘坐在门口,呆呆地,想着心事,便笑嘻嘻走过了巷道来,打了个招呼。这两个妇人,巷里的活冤家,一天,两回,才好得像一双结了拜的姐妹,一个不趁心,翻过了脸,隔着条巷子指桑骂槐的,哗啦啦,逞斗起嘴皮子来。今晚,不知怎的这吴家的只觉事事顺意,满怀烫贴,一张脸,先就笑开了。 “大嫂,你看这个天,黑得叫人一颗心荒荒凉凉的!” 十一他娘一口怨气顶在心里,把头一扭,没答腔。 “你生家里男人的气啊?”吴家的摇起蒲扇,遮着口,两只眼睛瞅住了十一他娘,笑了一笑。“你看,这个吉陵镇,说大呢,还没巴掌大,天一黑了就像个没人烟的荒墟,男人们心里闲得慌,看看白戏,没甚么大不了。” “今晚又演昭君出塞?” “男人啊,喜欢看昭君出塞。” “演王昭君的又是那个,甚么杨小朵?” “就是他!”吴家的说着,往十一他娘身边悄悄挨了一挨,在门口长板凳上坐下来。“好漂亮的一个男人!两片腮子,搽起红红的胭脂,水汪汪的一对眼波子,淌啊淌的——” “怪道镇的男人都跑去,看他!” “上回,半年多前,这杨小朵来演戏,我闲着没事就跟在老吴后头去望了望,远远的看见他抱着一只琵琶,千娇百媚的,戏台上亮了相!四乡赶来看戏的男人,听他唱一回诉一回,心,都酸了起来。”吴家的摇着蒲扇,呆了呆,忽然,嗤的一声笑了出来。“北菜市街开豆腐店的那个老王,他不知那里喝了酒,醉醺醺的蹲在戏台下,看得火起了,一口,一声:刨了你!刨了你!当场跳上戏台揪出了那白脸毛延寿,把他一嘴假胡假须,根根拔了,闹得满台戏子慌做了一团。” “有这回事?” “真的啊。” “这天时!” “闷。” “黑黑的。” “要打雷了呢。” “可不是。” “我看油铺那个大哥,一早起来,坐在长柜裹低着头拨他的算盘,见了人,就笑嘻嘻,哈腰打躬的,没有两句闲话,还像一个老实人!”吴家的一面说,一面把手里摇着的蒲扇,一下,一下,往十一他娘心口轻轻的扇着。“倒是十一那小子,人也不小了——二十了吧?” “十八。” “做人还有点浑,昨天,他瞒着我家老吴,把一条三尺来长的龟壳花,放进老吴货担里去。” “龟壳花?” “毒蛇哟。” “这个孽障!”十一他娘叹了口气。“想当年,还是我吃了半年香灰,求观音菩萨,求来齓的呢。” “他老子也不管管他吗?” “那条老鲫溜才不管这闲事,一到晚上,天才黑,他心裹就盘算着,觑个空,溜出门去。” “踏月啊?” “到万福巷,看姐儿!” 吴家的把身子挨靠了过来。“油铺那个大哥,细眉细眼老老实实的,也串起了窑子姑娘吗?” “瞧着过干瘾吧了!”十一他娘冷笑一声。“这天阉的——” 吴家的呆了一呆,半天,才说:“你看对门,今晚又没上灯。” “前些日子,有时我半夜睡醒,走出门来透口气。”十一他娘说。“听见对门屋里,一声声娃儿在哭。” “娃儿?” “才生下的!” “有这回事?” “真的啊。” “怎么——” “她后门那一家,董大妈,也听见过。” “大嫂——” “我说谎,天打雷劈,一家死!” “难怪啊。” “嗯?” “街上那帮泼皮,要去捉奸。” “算算日子,那时,她肚子里已经怀了两个月了。” “那小叔子的?” “谁知道。” “快一年了,没看见她出门来了。” 做女人的,天生苦,小心过日子吧了,不要有甚么把柄,捏在男人家手里,才好。” “街上那帮泼皮也做得绝了。”吴家的,摇了摇头。“连她的婆家也红了脸,慌慌的叫了两个人,把她儿子小兆,领回鱼窝头去了。” “无风,不起浪!” “只落得零丁一身啊。” “这天时!闷得叫人心烦。” “乌天黑地的。” “要下两了。” 两个妇人坐在门口一条长板凳上,静静地,望着顶头那一片天。 “我说,大嫂!”好半天那吴家的凑过了嘴皮来,悄声说:“当初生下十一的时候,你家男人,心里喜欢吗?” “他不喜欢?喜欢得很哟!叉住我脖子,逼我吃了半年香灰,好给他生一个香火种!” 吴家的,笑了笑。 “油铺那大哥,细声,细气的,也会来硬的吗?” 十一他娘听了这话,一张脸皮,火辣辣地,登时燥热了上来。“吴大姐,你当我甚么?当初在娘家做闺女,害羞得很哟!看见男人,一张脸皮,就胀得像猪肝,慌慌的,钻进二门裹去。后来鬼婆老谢做媒,把我配给了这个开油铺的胡四。胡老娘想抱孙子,天天走上门,叨叨,念念。他给逼得急了,一个人就跑去观音庙讨了一包香灰回来,一天,逼我吃一口,把我拉到神籠前,每天给菩萨磕三个头。我一个才过门的大姑娘,知道甚么事,连哄,带吓,胡里胡涂的给他弄了半年。还不是白弄一场,这天阉的,想儿子,想迷了心窍哟。有天晚上他在外面吃了酒,醉醺醺的,不知那里弄了个光棍回来,说是,多年失散的结拜哥哥,来家见一见新过门的弟媳。”“怪道十一那小子,天生的浑!”吴家的,把手里摇着的一柄大蒲扇,往膝头上千一拍:“人家管这叫报应呢。” 十一他娘一口气,话还没说完,忽然听见“报应”这两个字,心中一凉,呆了,半天一句话也没有了。 “不早了”我要回家去给老吴烧壶热茶,等他父子三个,看完戏回家。”吴家的站起身来,长长地,舒了个腰:“大嫂,你也回屋去歇歇吧。” 十一他娘,点了点头瞅着这吴家的蹬着木屐,跫跫跫地,走过巷道去了,只觉得自己这颗心突突乱跳。四下里静悄悄的,一巷的人,都看戏子去了。十一他娘独个儿坐在油铺门口,望着对面秦家,黯沉沉的堂屋,那满腔心事便像走飞灯上的图画,一幅一幅,在她心里只管兜了开来。 “报应啊——” 那晚,男人早出了门回来,身后跟着一条满嘴胡须的大个子,汗腥腥的,一进门熏得满屋子都是。男人那一张脸,喝得红红的。那时她过了门,一年了,一张脸膛又圆,又亮,还像个才开过脸的新嫁姑娘。过门前一晚,她娘家妈妈拿了红丝线,泪汪汪的,叫她抬起了脸庞,就着红艳艳的一支蜡烛光,一根,一根,绞脱了她脸上的寒毛。“开脸啦,大姑娘开脸啦,明儿洞房春暖,来年生个胖宝宝!”看热闹的妇人站满了一间屋子,笑嘻嘻的起哄说。谁知过门一年,她肚皮里,连个影子也没有。她娘家妈妈起了疑心,悄悄地,盘问了几回,她涨红着脸,不吭声,后来老人家的心也就渐渐的冷了。这晚男人带回了他结拜哥哥,进得门来,一把拶住了她,拖到房里。哄一回,央一回。可怜她禁不住男人低声下气,用尽了水磨工夫,没奈何,只好把钥匙给了他。男人打开陪嫁衣箱,喜孜孜地亲手挑出了一件喜红夹衫,一条水蓝裙子,夹手夹脚,替她换了身上衣裳。回头又搬过了脂粉匣子,叫她自己把一张脸庞搽得红一片,白一片。她呆呆地站到了梳妆镜前,一身滚红,绷着,活脱脱就是一枚挤得出水来的红蜜桃。她男人,一时看得痴了。半天才跳起了身,钻出房去,打发他哥哥慢慢的洗了个热水澡,自己跑到厨下,切切炒炒,张罗出了一桌酒菜来。她给男人捏住了嘴,胡里胡涂地灌下了两盅五加皮,天旋地转的,整个人,瘫软了。一睁眼,看见床上挂起了红罗帐幔,一双红蜡烛,高烧着,照得她整个房间红洞洞,花坞一般。一滩血。怀了整整十一个月的身孕,生下了一个肥头大耳的男娃娃。她从娘家妈妈手里,抱过了他来,放在心口,奶着,只觉得自己那一颗心就像绞了汁的青梅,又是酸,又是苦。“十一,十一娘怀了你整整十一个月,你在娘肚皮里,拳打脚踢,叫娘吃尽了苦头,你日后养大了,可不要变成了一个要命的冤家!”满月那天油铺门口那一条巷道上,摆下了十桌酒席。她家男人,穿起了一身光鲜,瞇着眼,抱着孩子忙忙的钻进钻出,见了客来,只管笑嘻嘻打着恭。 往后两年,男人天天一早抱起儿子,在门口走动。 当初,镇上那些游手好闲的子弟们,听说,细嘴胡四,讨了个年轻又好看的媳妇儿,一个走告一个,不到十天,满城的子弟们都喝起了醋来。每天一到晌午,三三两两的就跑来油铺门口,巷心上,蹲着,贼忒忒的十几只眼睛搜山狗一般,只管睃着新娘子。男人坐在店堂裹,嘀,嘀,嘀,挑拨着算盘。闹得不成话了,这才慢吞吞走出了长柜,瞇起他那一双细眉眼,朝着子弟们,一个劲,拱起了手来。新过门的女人,几时看见过这一种场面,一张脸,先就涨红了。后来生了十一,她那一个身子不知怎的便发了起来。子弟们打听到了这个消息,一早,守到油铺门口,对着她,唱起了“哥啊,妹啊”的山歌。买油的客人给闹怕了,好几个月,都不敢上门。有一天开了店,天,阴阴的,她只觉得满心烦躁,见了子弟们,倏的,翻过了脸来一个转身,抖出了湿搭搭臭淋淋的一根扫箒,往门口一干人,照头,打了过去。子弟们愣了半天,一哄,都散了,从此不敢再来这油坊巷串她门子。第二天,“油铺那婆娘”的悍名便在镇上传扬了开来。 生了十一,头两年,男人忽然害了风骚。晚上她奶过了孩子,扣上衣襟,才要上床来,他便背着她打开了衣箱,找出了那件喜红夹衫那条水蓝裙子。“兰哥儿!兰哥儿!”两片光溜溜的嘴皮子悄悄凑了过来,一声声,只管腻着,喊她的小名。她躺在床上,挺尸一般,给刨弄得满身冒出了冷汗,心头燥热上来,翻个身,一脚把他蹚到了床下。男人只是嘻嘻的笑着,慢吞吞,爬起身来,一把抓过床头搭着的汗衫厂磨磨蹭蹭走出了门去。 十一那小子,五岁了。 有一天六月十九,菩萨生日,外面请来了一个小戏班子,在北菜市大街观音庙前,演了一天戏。男人一早起来,叫醒儿子,让他在脖头上骑着,父子两个.?舆冲冲出了门去。晌晚时,一个不相识的老光棍抱着十一,走进了油铺,贼嘻嘻地带来了她男人的话说:“十一困了.一先回家睡睡吧,我看完了戏,就回来,演的是闹天宫哟,戏台上正打得热闹,一时走不开。”她在铺里忙了十天,听了这话,当场恼了上来,一咬牙,把儿子撂给了邻家,自己蓬头垢面的穿过两条大街,走到观音庙前:一看台上台下,空荡荡的,日里那场戏早已散了,夜戏还没开锣。有个浪荡子就笑着说:“这大嫂,找男人吗?到紫衣巷温家,问问去吧。”她一路问到了温家门口,远远地听见堂屋裹一桌子的男女吃酒,调笑,正在那兴头上。一个女卖唱的拉起了胡琴,凄凄恻恻,唱道: 手拿一张无情状 泪流两行 急急忙忙 走入公堂 告咱的爹娘: 爱银钱 将咱卖在这烟花巷 丧蠡天良—— 她站在门口偷听了半天,一颗心,噗噗的跳个不住。趴着窗口,望进去,只见她男人当门坐着,左手一个三十来岁的粉头,右边,光头愣脑的,不就是,一个小男戏子,才十岁零点呢。也不知喝了几盅,男人那一张蜡黄脸皮泛起了青,还只管挤着嗓门,尖声,怪气的,向满桌戏子姐儿劝起酒来。那瞎眼婆子唱完了告爹娘,笑嘻嘻,接过赏钱说:“胡四爷,谢赏哟。”男人一时心花怒放,搂过了身边那个光头小戏子,在他眉心,狠狠地,戳了一指头。满桌子的男女嘻嘻哈哈笑了起来.男人呆了呆,趁势发起酒疯,抱起小戏子坐上了自己的膝头,一把扳过脸,不声不响,就往他那红红的小嘴上,啧啧地,啄了两个嘴。她趴在窗口,几时看见过男人这个勾当,心里登时凉了半截,也不吭声,一抬脚,踹开了温家前门,抄起门旁搁着的一条打狗棒,照头,向酒席上,打过去。男人缩起了脖子,抬抬手,招了招,还没来得及开口,五根指头早就挨了一棍。一屋子的男客姐儿戏子全都乱了起来,嘴里嚷道。“乱没天理了,这个谁家老婆,青天白日,跑来这裹打人?”闪的闪,逃的逃。只有一个四十来岁唱黑头的胖大男戏子,笑嘻嘻,愣瞪瞪,慢吞吞走到了她跟前,把自己一条黑绸长裤往下一扯,当场亮出了,那乌鳅鳅,好大一根鉋子来。可怜她一张脸,煞白了。头也不回丢下了打狗棒,撩起衣襬来,遮住脸皮,慌慌的逃回家去,一路上,只管骂着自己:“嫁了男人生了儿子,甚么东西没见过,怎么一张脸就臊得火烧火燎?” 世上有三丑。王八,戏子,吹鼓手!她躲在房里,把父子两个赶出了门去,上了锁。一个人,床上躺下来,点起红艳艳一支蜡烛,抖索索,哼了一个晚上。 往后两年她把男人盯得牢牢的,每天,看着他,规规矩矩坐在长柜里。男人只是嘻嘻的笑着,也不说甚么,一早起来,低头就拨着算盘。十一也一天天长大了,十岁零点,便给他娘养得一头小牯牛似的,天生两膀子力气,只是心思迟钝,不读书。四岁了,才会唤一声爹,一声,娘。六岁上,他说得了一句。“娘,我肚皮胀了,要尿尿。”她就喜欢得流下泪来,给儿子尿了尿,自己跑去躲到神籠下哀哀的哭了半天。过了十二岁生日,十一那小于的口齿忽然灵佻起来,把街上泼皮的下流声口,一股脑儿,全都学上了。每天外面回来,“刨了你!刨了你!”,当着他娘,没头没脑不知诅咒着甚么。 那年除夕,男人把十一带去了河西村下,买了口小乳猪,回了家,父子两个蹲在灶头下,欢欢喜喜的张罗起年夜饭来。她一个人在店堂裹忙着,笑嘻嘻招呼四乡赶来赊油过年的穷客人。从二门口望进厨里,她一眼看见男人打开厨柜,抽出了一把尖刀,尺来长的,叫儿子攥着,自己蹲到一旁,笑嘻嘻,瞅着他,一刀搠进了小猪的喉咙。她当场撂下了油杓子,三脚两步,跑到厨下把刀拔了出来,那小猪,腾的一跳,往后院一片晾农场直蹿了出去。一路上,滴滴答答,都是血点子。十一这个子,呆了呆,愣瞪起一双小眼睛来,牙齿缝里,诅咒出了一声:“我刨了你,死猪,你再跑,我把你的皮活生生的剥了,做件猪皮袄,穿了过年。”一口小猪,一个小鬼,满场子团团的追了开来,把晾着的衣服,甩得一地都是。那晚吃过了年夜饭,她一咬牙拧起了男人的耳朵,狠狠地揪到了房里。 过了年,男人彷佛变了个人,每天,瞅着十一只管瞇起他那一双细眉眼,阴阴的笑着。她心里害怕,摸不清他肚皮里的心思,有一天气急起来,开口骂道:“贼眉贼眼的看着自己儿子,干甚么?”他拨着算盘,头也没抬,半天,慢吞吞说出一句话来:“小子他,有种啊。” 当天夜里,没缘没故的男人忽然就发起了寒热病,抖索索,抱来了那一身喜红夹衫,水蓝裙子,搂住她,一声声,唤着她的闺名。她没了主意,叹口气,索性停尸一般躺在床上,一动,也不动,由他去挑弄,自己瞅着屋角渗进来的两水,有一滴,没一滴,只管滴答在早已滴穿了的房砖上。男人半夜爬起了床,背着她,悄悄披上一块黑油布,打哆嗦,走出了门去。她打起两伞,跟出了门。走到紫衣巷口,远远看见他父子两个,老的前,小的后,隔着十来步光景钻进了温家门里。她撑着油纸伞,独个儿在巷口站到天蒙蒙亮。 过了两天,大清早,她把那件喜红夹衫,那条水蓝裙子,悄悄拿到后院点一把火烧了。 往后那段日子,她只觉得,自己这个人,好比一头骆驼搁在两块桥板上——两头没着落。自己那颗心,早就荒了。一早起来门里门外转进来转出去,整个人迷失了心魂一般。十一那小子十四岁了,有一天,她在铺里转着,一抬头,看见五六个泼皮子弟一片声呼啸了起来,闯过巷子,往巷尾野地里,跑了去。她彷佛听到了十一的名字,呆了呆,扔下了漏斗叫男人看着铺门,自己,慌慌的,追了出去。野地上陈家茅坑前,早已站着十来个看热闹的人,一个,挨挤一个,往茅坑里只管睃转着眼睛。她拨开了闲人,看见自己的儿子把一个梳着两条辫子的小女孩儿,扯脱了裤子,按在坑沿上。两个街上的泼皮,笑嘻嘻,站在一旁,嘴里吆喝着:“刨呀,十一你这浑小子,刨呀!”她眼睛一花,还没来得及开声,整个人便一跤瘫软在茅坑门口,昏死了过去。后来,她十步一落跪穿过了南北两条菜市街,三条巷子,把一束长香,高高地,举到顶心,一路拜到了小女儿家门前,赔上一对翡翠簪子,一双银耳环,当做小女儿日后的陪嫁,才算给她的爹娘,遮了羞。那一天,看热闹的人,满坑满巷。这当口,男人坐在铺里沉着他那一张铁青面皮,不声,不响的,低头理着账本。对门吴家的,带了几个邻里妇人急急前来探问,他慢吞吞抬起了头,凄凉的,笑了笑,说:前世造的孽,结下的冤哟!”后来吴家的悄悄把这话转告了她,待笑不笑的,拿眼睛瞅住了她,好半天。她一听,愣了愣,汗油油的一张脸膛一点一点火烧了上来,把衣襟一扯,当街亮出了两只大乳。膝头一软,整个人在油铺门口下了跪,朝着满巷人家,放声大哭。 岁月流转,人来人去。万福巷开了张,发了市,那一排低矮的灰瓦檐下,天一黑,红艳艳地挂起了十来盏灯笼。 四乡男人听说镇上来了外地的姑娘,一个个,有事没事,巴巴赶进了镇来,走马灯似的,在万福巷里转进转出。她家男人,串惯了紫衣巷温家的土窑子,万福巷里热闹了好几个月,有一天晚上,下冷雨,不知怎的,他忽然动起了心。趦趦趄趄的,披上了黑油布,一个人,低着头走出了门去。“瞧着流口水罢咧——甚么人,也想开荤,嗅一嗅来路货的胳支骚哟。”她看在眼里,自己冷笑了一声,也不去管他。这些年来自己一颗心,早就死了。倒是十一那小子,叫她牵挂。人,长到十六七了,天圆地方,猿臂熊腰的,算命的都说他天生贵相可享六十年的清福。 谁知这两年,他跟南菜市街的泼皮们伙上了。对门吴家女人的二弟,孙四房,这个大泼皮,十一认起了干爹来。两下里亲亲热热,爹啊儿啊的,同进同出,把一个五千多户人家的吉陵镇,闹得掀了个天。万福巷的姐儿们一见十一闯进了巷。“刨了你!刨了你!”那一副来势,就像人家吹吹打打送葬时,那开路的险道神似的,一个个,咭咭呱呱,捞起裙脚逃进了门里去。听说,有个不知趣的坳子佬,有一天,跟一个姐儿站在红灯笼下谈心,看见十一在巷里横行,一时恼了火,开口骂道。“这是谁家养的小杂种?跑来厮闹,把一条巷子的姐姐,赶得乱跑乱跳。十一听了,也没说话,愣愣的走到灯笼下,伸脚一勾,绊了个仰面八叉,当街便剥下了裤子来,把坳子佬的毛儿,一根根,拔了。满巷子的龟公老鸨姑娘嫖客,躲在门里,嘻笑成了一团。 十一小的时候,有一天下午,在巷尾野地里捉了一对白蝴蝶,捏回家来,活生生弄死了。他娘就说,那对蝴蝶是一双薄命夫妻,如今给十一害死了,天打雷劈,要受报应哟。 十三岁的一个浑小子,听了他娘那话,笑嘻嘻地,把袖口,一卷,光出了两条白赳赳的膀子来。 “天塌下来,当棉被盖!” 果然六月十九,三年前,十一那小于十八岁了,迎神那晚,闯出了泼天大祸。那大喜日子,菩萨生日,四乡的人一早赶进了镇来,天还没交正午,整个吉陵镇便热闹得像一把火挠着了一般。十一陪着他干爹干哥们,吃了一天的酒,晌晚时,逛进了万福巷。神轿抬着菩萨,哼哼,嘿嘿,游行进了巷口,孙四房那个大泼皮起了淫心,当着菩萨抢了刘家的年轻媳妇,在窑子里,刨死了。那当口,有人看见,是十一替他干爹把的门。后来刘家男人疯了心,操菜刀,满镇,寻找仇家,她在油铺里听说自己儿子也造了孽,膝头一软,神籠前,下了跪,望着菩萨哀哀的把额头磕得流出了血。十一那小子天生的浑,不知道,出了人命哩。愣头愣脑的从外面走回了家来,才开口要饭吃,便给他娘火辣辣地打了两个巴掌。男人在旁瞧着,只是摇头,拨算盘:“天雷报——天雷报啊。”她听了,给灌了两口五加皮似的,呛在那里,说不出话来。好半天,才问道:“那天晚上,你去了那里了?可别趁心得——太早哇。” “报应啊——” 十一他娘幽幽的嘘出了一口气。 那些个心事走马灯似的,一幅一幅,转了这半天,她只觉得自己的一颗心空空洞洞。呆了半晌,才慢慢撑起腰身来,走出了巷心上,看一看天。有了点年纪了,肚皮上积了两圈肉,自己一个人在门口长板凳上坐了这许久,整个身子,酸懒得甚么似的。 “乌天黑地的,要下雨了。” 只见西方一滚一滚乌云遮住了半个天空,那光景,就彷佛一张大青纸上,泼出了浓墨一般。 这一条巷子三二十户人家,几时,这样寂静过。男人们带着老婆孩子,观音庙口看戏去了,只有三五家堂屋里亮着灯,从巷口,一路望到巷尾,看不见有一个人出来走动。北菜市街上,远远地,咚锵,咚锵,戏子们一声长似一声的尖呻,刀片似的割破了黑黑的天。 “一更天了,怎么还不散戏?” 她长长地舒了个腰,走回水檐下,把板凳搬回了铺里,上了灯,烧了壶热茶。走出门来时,眼一花,彷佛看见对门秦家黑压压的屋里,烛火儿闪了两闪。那两扇板门虚掩着,才多久.,便剥落得像荒山里一座小庙似的。巷尾野地上,没声没息卷进了一阵风来,把秦家檐口下挂着的铁马儿,吹得叮儿当,叮儿当,好一会响个不停。十一他娘蹑起脚来走过了窄窄的一条巷道,在秦家门槛前站住了,门缝里,悄悄地,望了一望。心中一动,推了推,那两扇黑漆板门咿呀一声,开了。自己屋里的灯,照过了巷心来。只见秦家那小小的一间堂屋,黯沉沉的供着一碗白饭,两根黑漆竹筷子,一面灵牌。四下里,悄没人声。十一他娘瞧着,呆了一呆,这屋子好几个月没人住了,那秦家的女人不知甚么时候给送走了。 “报应啊——” 十一他娘站在秦家门口,机伶伶,打了个哆嗦。好半天,才回转过了心神来把门轻轻合上了,耳边听见巷口有了人声,看戏的人,都回家来了。 格儿隆咚锵 格儿隆咚锵—— 十一那小子,二十岁的一条大汉,走在前头,两只手往空敲敲打打,正在兴头上哩。他爹跟在他身后,一张脸,喝得红红的,挤起了嗓门学那唱小旦的戏子,尖声怪气的,不知唱着甚么。 “这父子两个,配搭得好!” 秦家隔壁老吴的女人,开了门出来,笑瞇瞇的拿眼角瞅着她。 十一他娘一张脸火辣辣燥了上来,也不答话,一个回身走进了铺里,转眼间,抖出了一根扫箒。满巷看戏的人,大大小小,正兴匆匆走回家来,一抬头,看见了一个悍婆娘紫胀起一张脸皮,吃醉酒似的,把黑墩墩的一胴油亮身子,堵住巷心。一个个登时都愣住了。 “半夜三更,谁又触了霉头,惹出胡四家这个泼妇来!” 天冷没事,靳老五,咱们烧盆炭火吧,开一瓶高梁,我跟你说个蛇的故事。 我——阿姐的婆婆说,我祖父死的时候,心不安。从镇上抬回来,家里人都守着等他,一过去,便发送上山。像我们这种坳子里种椒的人家,这红白两事,很少铺张。我阿姐十七岁那年,嫁到石龙渠。出门那天,我们家晒场上,摆下了十桌酒席,左邻右舍,打着赤脚拖儿带女的,过来吃一顿。二十个雇来的挑夫,吃了酒,把陪嫁的那套红木家私,描金衣箱,雕花大床,哼哼嘿嘿的挑了,一路吹吹打打,把我阿姐送过了河去。哈,怎么说到这个了。那天半夜,我们父子三个,我,我父亲,我阿哥,把祖父抬到镇上教会医院,父亲就知道,这回,不好了。父子三个就坐在医院走廊上,熬到了天亮。大清早,父亲把我阿哥打发回了家,他自己一个人走到万福巷,叫开罗四妈妈的后门,向她借了钱。回头在巷口,接了我,父子两个又走到大街上,雇了四个挑夫,把一口六块板的高头大棺,从刘老实店里,挑回了家去。 过了三天,祖父抬回家了,舌头也直了,躺在床上只会歪着嘴巴,瞪着眼。我阿姐,抱着她十个月大的小女儿,跟她婆婆得了信赶了来,才进门,便放声大哭。一个二十岁的小妇人,出嫁才三年,穿了一身素,人还没走到祖父床前,一膝头,跪了下来,望着她婆婆说: “你看,他老人家,连我也认不得了。” “你爷爷,他说甚么?” 我那亲家妈妈,阿姐的婆婆,问我。 “蛇!爷爷说,蛇。”我小妹子,才七岁,笑嘻嘻指着堂屋大梁上,抢着说。“蛇哟。” 亲家妈妈顺着祖父的眼睛,望到了屋梁上。“失心疯!”她走出了房来,摇着头。“你爷爷心里有事,丢不开,挂念着挂念着,就得了失心疯——这屋裹,几时进过蛇!” 我妈妈,她端着一杯热茶,才走出厨房,听见亲家妈妈这个话,豁郎一声,茶杯掼到了地上。亲家妈妈连忙走了过去,挽住了她,扶到椅子上。“亲家,你——你——你歇着,歇着,忙——忙的,倒茶作甚么呢?”我那亲家妈妈,她老人家一发起急来,平时顶灵活的一个舌头便打结了。“你——你——你自己,也怀——怀了八个月的身子,少走动!” 阿姐来家,第三天夜裹我们家的老狗小乌,吠了一个晚上。天一亮,祖父喉咙里骨碌碌骨碌碌响了一阵,人便过去了。 老人家的丧事,大大小小里里外外,都是亲家妈妈作的主。我祖父才断了气,我父亲好好一个人,全没了主意,苦着一张脸,披一身麻,拿条哭丧棒带头趴在地上,放声大哭。亲家妈妈看了,摇摇头,自己动手给老人家净了身子,换上一套好衣帽,搬出堂屋,把门板给拆了,停在上面,脚跟前点起了两支白蜡烛,供上一碗白饭,一双筷子。她说,老亲家过世前心里不安宁,早晚要回来的。我阿哥听了,跑到镇上,在观音庙前一家小吃摊上,找到了郁老道士,醉醺醺的揪回了家来,给祖父绕绕棺,转个咒。家里那口猪公也杀了,左邻右舍,又打着赤脚拖儿带女的,过来吃了一顿,送到山上。 七七,四十九天,可怜老人家尸骨未寒,我父亲,我阿哥,父子两个,就翻了脸。阿哥他,在晒场上站住了,扠着腰,冷冷的看着我父亲跑进厨房,捞起菜刀,追出来,抖索索的骂道:“逆子——逆子啊。”他一跳,跳到了阿哥跟前,两三步的地方,煞住了脚,那把菜刀白晃晃的拿在手上,没了主意了。我妈妈挺着个大肚子,九个多月了,跟出了门槛来,望望日头,脚一软,摔倒在地上。父亲一看,撂下了菜刀跑了过去,认了命,说: “你很好!走吧。” 那天晚上,我妈妈睡到了半夜两点,撕肝裂肺的,叫出了声。父亲摸进厨房里,找到了祖父留下的那面铜锣,跑到三岔路口上,慌当,慌当,敲了起来。半里外佟六叔老夫妻俩,五十多岁,老邻居了,带着两个又粗又壮的大儿子,赶到了我们家。我妈妈,她已经生下了一个死胎。 叹了两天的气,我父亲拿起了锄头簸箕,下田去了。不到日中,便转回家来。那几天的日头,红通通像一把火烧了开来,满园子的红椒都熟透了。父亲叫我到姐姐家去,请亲家妈妈,过来商量。阿姐家,三阿嫂在坐月子,她婆婆三五天内走不开,叫我回话给父亲,要他自己作主到镇上去雇几个临时工,赶紧把红椒採了。过两天一场大雨下来,这一年的收成,就算完了。大大小小,一家五六口的日子,靠甚么来过?回家时,亲家妈妈讪讪的把我送到了渡口,一根指头,戳到我眉心上,悄悄说: “克三!听说你爹把你阿哥赶出了门。镇上谁不说,他们父子两个,为了万福巷里一个甚么罗四妈妈,在争风吃醋!你姐夫,他昨天回来说,你们萧家出了这件怪事,一镇的人,笑翻了。你阿姐,气得饭也不吃了,人也不理了——” 看着我上了渡船,亲家妈妈,还只管摇着头。 “这个瘫子,终久要出脓的!” 父亲得了这个回话,一声不吭,带了我,上了吉陵镇。 我们父子两个,一个前,一个后,磨磨蹭蹭的走到了万福巷口。父亲他一看,脸色变了。巷子里,那个大泼皮孙四房,一张脸,喝得红红的,带着两个混混,跟定了一个好看的小妇人。我父亲,他一扭头,拖着我就走进了巷口对面,一家茶店裹。开茶店那个姓祝的,一年多前,因为杀人进了牢。他女人,后来不知跟谁有了奸情,传开后她倒大大方方的,挺着肚子,在店裹招呼。反正她男人进的是死牢,这辈子,多半是出不来的。这祝家女人,店堂裹,坐着,看见我父亲走了进来,一张脸先笑开了。 “萧先生,这一向都不见了?四房他,刚还问起呢。他说,萧先生把他的干儿子,也就是你们家那个老大,赶出了家门,这就好比当着人面打他一个嘴巴,他是个要脸的哟!” 茶店里有个客人,坐在屋角,瞪着墙,不知发甚么呆。听见这祝家女人的话,吃吃吃的,就笑了起来。我父亲一张脸,铁青了,要了一壶茶,又给我叫了一碗馄饨,自己低下头去,看半个月前的报纸。 等我吃完了馄饨,父亲望望巷口,带着我,穿过了后街一条窄窄的弄堂,悄悄的叫开一家后门。 屋里坐着一个大妈,白白嫩嫩,福福泰泰的,穿得好一身红。那大妈怀里,挨着一个好看的小姑娘,十三岁模样儿,见了人来,眨一眼笑两笑。大妈身边,茶几上摆着一碗染发水,香喷喷的。她搂住小姑娘,把她两条辫子梳开了,挽在手里,一梳子,一梳子,只管蘸着染发水涮个不停。好半天,在小姑娘耳朵旁,梳出了两圈乌油油的妇人髻。大妈放下梳子,把小大姐挺清秀的一张小脸,捧起来,瞧了一回,点点头,叹了一口气,这才慢慢的回过了头,看看我父亲。 “萧先生,一向不见。” 父亲一时看得呆了,听见这句话,脸一红,讪讪的就在大妈对面一张靠椅上,坐了下来,望着那个小大姐。 大妈看在眼里,笑了笑。 “我家秋棠十四岁了哟,萧先生。” 我父亲听了,脸上又是一红,手一抖,一杯茶泼了出来。那大妈望着他,笑了一笑。父亲低下了头,半天,才慢吞吞的说: “四妈妈,这些天,家里连着几件事。克三他祖父,殁了,你也知道。克三他母亲,又生了一个,死的。这几天,女人家心神,有些恍惚。我走不开,这一向没来了。前天我那逆子达三——” 大妈笑了笑。 “我不管闲事!” 她把我拉了过来,噍了瞧,跟那小大姐两个,一起搂在怀里。 “你就是克三?” “是啊。” “叫四妈妈。” “四妈妈。” “这是棠姐姐。” “棠姐姐。” “好乖!长大了,我把棠姐姐给你做媳妇,点两支红蜡烛,好不好?” “好。” “这孩子!” 大妈把我的脸,扳起来,笑嘻嘻的又瞅上了老半天,忽然,眉心一皱,勾起一根手指,咚的一声,在我额头上敲出了响梆梆的一记。 “小鬼头,你今年才多大,十二岁?就跟在你爸爸屁股后面,父子两个,到处乱串门子!这是甚么地方啊?” “不知道。” “窑子哟!” 我父亲坐在一旁听了这半天,势头,不对啊,讪讪的就站起了身来,拉过我的手.四妈妈搂住了那个小阿棠,把她两个发环,又梳了梳,捡起茶几上的发夹,一棍一棍扣了上去。左左右右,端详了半晌,这才回过头来,笑吟吟的看了我们父子两个一眼,说: “要走啦?忙甚么啊。萧先生!你今天上门来,正好,省得我牵着我家秋棠,跑到坳子里要回我的钱。见了克三的妈妈,也不好说话啊。” 四妈妈一面说,一面从贴身的小衣袋里,摸摸索索的,掏出了三张小纸,撂到茶几上。 “萧先生!这是你亲手写的三张借据,认一认啊。” 门帘一掀,外面堂屋走进了一个光棍,咬着牙签,二十来岁,额头上秃了一大片,油光光红斑斑的。一进门,那两只眼睛望住了我们父子两个,把袖口一卷,亮出了白结结两条刺青的膀子。 我父亲那一张脸,白了。 我们萧家,是我祖父那一代才到这坳子里来,买了一片地。我祖母,安安静静的一个小妇人,一生中,给他生过四个儿子。到他死的时候,只蹿得了一个。他的大儿子,二十岁那年,有一天,从园裹挖土回来,路上看见一窝小蛇,抡起锄头,一阵乱剁,不提防,母蛇斜裹跷了出来,一口,咬住了他腿肚子,死不放。回到家里,脸上发黑死了。我那个二伯父是个浪子,有一年,不声,不响,人就不见了。 祖父的三儿子,是个好的,从小就肯蹲在山坳里,开荒地,种红椒。有一年,发生了教乱,几百个教民头上缠着白布,发了狂,大白天杀进吉陵镇。我三伯父,那个时候正在观音庙前看人家迎神,身上,被砍了二十来刀。大乱过了,我祖父跑去认尸,背回坳子里,一声不吭,埋了。半年后,有一天晚上,他老人家抬出开山刀,一家一家,纠合了坳子里几十户种椒人家的男子,征了十辆骡车,黑天半夜,开进教民的庄子,到处杀人放火起来。 我祖父心里最疼惜的,是我父亲。 七岁时,就送到吉陵镇上学,小学,毕了业,又送去了省城。父亲一个人在外面读了十多年的书,这中学到底毕业了没有,我祖父也不清楚,也没过问。二十一岁那年,他穿了一身标骚的学生制服,把一张白脸皮,刮得亮堂堂,回到了坳子里来。早在四年前,我祖父便自己作主,给他定了亲。后来我妈妈过了门,父亲在家里闲住了四年,每天,睡到太阳上了中天才点了一根烟,揉着眼睛,掀起门帘,走 出了房间来。吃过了中饭,一个人晃晃悠悠的走上了镇去,茶店里,一坐,喝茶看报就是一整个下午。那几年,我妈妈给他生了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后来不知托了谁,我父亲在镇公所谋到了一个文案的工作,当起了书办先生来。一镇的人,见了他都要叫一声,“萧先生”。这萧先生,我父亲,从此他就一个人住在镇上,逢年过节回家来,转一转,在我妈妈房间里睡了两晚。这些年,我妈妈又给他生了两个女儿,一个儿子。活的活,死的死。我父亲串上罗四妈妈的事,早就传开了。可怜我祖父,听到了这些闲话,跑上镇来,背着人,老泪汪汪的就把我父亲说了一顿。后来听说,我父亲又摸进了罗四妈妈的后门,老人家一时想不开,发了一阵狠,站在万福巷口,大白天,当着路人,指着巷里罗四妈妈那一家,骂了一个下午。回到坳子里,叹了两天气,从此就撒手不管了。我八岁那年上学,每天一早,背着书包饭盒,一个人要走十多里山路,放学回家天都黑了。我祖父他不许我,跟父亲,住在镇上。三年级那年,不知怎么,我父亲串上罗四妈妈的事,惹毛了孙四房,那个大泼皮。一场大闹,我父亲给抬回了坳子里,养了两个月的伤。 就在那一年,我妈妈生下一个死胎。 记得那天,我们母子俩,还有我那小妹子三个人,在鱼窝头外公家里过完了端午节。回家来走在山路上,我小妹子,看见草丛里有两条小青蛇在交尾。我妈妈她一看,心头一阵恍惚,整个人,瘫在地上,把六七个月的身子,扭滑了。回到了家,半夜痛醒过来,坐上马桶,流了好一滩血。我父亲跑到厨下,拿了一根挟火炭的铁钳子,点了灯拨着瞧。是个女娃子,已经成了形。 这以后,我妈妈常常半夜听见女娃的哭声。白天中午,大太阳,她在屋子裹,看见屋梁上有两条小青蛇,有时在游走,有时在追逐,有时在交尾。 听人说,那一天,孙四房带着几个混混,打破罗四妈妈的后门,我阿哥他,也跟着满街的人,去看看热闹。想不到,屋子里给揪了出来的,是父亲啊。阿哥他一看,哭了,跑回坳子裹,痴痴,呆呆,想了两天的心事。后来他打听到孙四房过生日,一时鬼迷了心窍,瞒着我妈妈,偷了家里两只老母鸡上吉陵镇,去啦。就在寿堂上,拜起了干爸爸。我父亲在坳子里,躲了两个月,坐不住了,磨磨蹭蹭的又跑出了门去。进了镇来,他一闪就闪到万福巷后面那条小弄,叫开罗四妈妈的后门。有一天我阿哥带了五六个小泼皮,从万福巷前门,一路翻床掀被,捣进来,口口声声,只要替我妈妈报仇,讨个公道回家。我父亲两个膝头,全都软了。罗四妈妈,拖了他,跑到后弄邻家,一塞,把我父亲塞进了人家烧猪食的大灶里。一镇的人,笑翻了。有那些好事的,编了首儿歌,叫街上的小鬼头们唱了起来: 四妈妈 会捉虾 捉一只 放一只 一只老 一只小—— 没几天就唱遍了整个吉陵镇,传啊,传的,传到了坳子里。我祖父一听,呆呆的,两天不吃饭。到了第三天,一早起来喝了碗粥,扛起锄头簸箕箕,带着我,祖孙两个下田去。可怜他老人家,饿了两天,才跨出门槛就踩了一堆狗矢,脚一滑,差点没把背脊骨给摔断了。那天太阳很大,拔了两行草,他老人家就蹲在地上,一面抹着汗,一面瞅着我,说: “十三,你今年几岁了?” “十一。” “十一?”他点点头。“过两年,你就把这个家当起来,好不好?只怕我这一身骨头,撑不到那一天了。” 他把一只手放在我额头上,搓了搓。好半天,拾起头来望了望天色。 “今天的日头,毒啊,不拔草了,回家吃中饭去了。路上经过一片芒草地,路窄窄,祖父扛起锄头,领前走着。 “爷爷,今晚我跟你睡,好不好?” 祖父没答腔,忽然停下了脚步,把手上的锄头高高的抡了起来。我凑前一看,芒草里游出一条尺来长的小青蛇,给剁成了两截。 “克三.记住,打蛇最忌的是手软,要赶尽杀绝哟。” 祖父一边说,一边弓下了背,捡起路上那两截死蛇,撂进芒草丛里。 前一年,在坳子北种椒的陈善人,他四儿子,有一天走进猪寮,打死一条茶杯口粗大的龟壳花,随手拖到山沟里,扔了。谁知道,过了大半年,有一天晚上,黑天半夜那条蛇游进了陈善人屋里,上了老四的床。天亮了,陈老四才睡醒过来,叫了一声,蹿下床,掀开被子,就着油灯一看,那条龟壳花在竹席上,盘成了一团。陈善人的几个儿子,大清早,听见了兄弟叫喊,揉着眼睛跑进他房间裹来,看见老四整个人痴痴呆呆的,瘫在床边地上。兄弟几个,拿起镰刀斧头,把碗大的一个蛇头活生生的给剁得稀巴烂了,拖出丈来长花灿灿的一条蛇身,屋前晒场上,曝了三天。从此以后,那陈老四的心神,就恍惚不宁。他一家的人,没一个,敢在他面前提起蛇字。 “爷爷,打蛇没打死绝,只要存一口气——真的会回来吗?” 走到了芒草地的尽头,祖父才说: “我在这坳子里种了四十年红椒了,大蛇,小蛇,也打过一百几十条,手上从没软过,就是去年,冬节前的几天,从园里回来,在这裹遇上了一条龟壳花,有八九尺长,正好手上有一把钢又,一时害怕,没打死。” 出了芒草地,我三步并着两步赶上祖父。 “你老人家多心,说不定,骨头也化了啦。” 祖父搓了搓我的头。 “那天回到了家,我心里,老放不下,隔天大早,又跑回来看看——到底,给逃脱了啦。” 我从小就跟祖父睡。祖母还在时,带着我那小妹子,睡在隔间。记得,那年冬节,前几天祖父他老人家下田回来,脸色,不太好,一个晚上醒过了几次,天还没亮他就坐了起来,望着屋梁,出了半天的神。过了两天,阿姐,跟她婆婆来家。我那亲家妈妈,看见我,恍恍,惚惚,一把揪住了我,拉到门外悄悄的盘问。她老人家,一边听,一边摇头。 “你爷爷,老疯癫了!这个屋里,几时进过了蛇?” 她一根指头,狠狠的,戳到了我脑门上,骂道:“我的小祖宗!你今年十岁了,也学你爷发疯吗?”她一急,就口吃了起来。“你——你——你阿哥当了泼皮,你——你阿姐,嫁给了我家,你就是家里的老大,过两年,要你当家的。”骂完了,她就摸了摸我的头走回了屋裹去,问我妈妈要了一块硫磺,磨成细细的粉,绕屋子撒了好大的一圈,又在观音籠前上了一二支香,恭恭敬敬的,磕下头去。那一晚,我睡得还很安稳。第二天,冬节,阿姐她婆媳两个回家去了,晚上我忽然发起了烧来,痴痴呆呆的,说了很多怪话。我妈妈她,流了泪,熬来了一大碗姜汤,撬开我的嘴巴,一口,一口,灌下去。看看我,一张脸红得像火炭,抱起我来,带到她自己房里,跟她睡。我父亲的铺盖,她一把卷了起来,拿到杂物间,撂到那张旧竹床上。那天晚上,过了子夜了,我父亲才带着一脸酒气,从镇上回家来,过冬节。一进门,凄凄凉凉的哼起了小调。我听见,我妈妈的门帘,给摔了开来。天还没亮,睡梦中,我好象听见了怪怪的甚么,惊醒了过来,摸摸心窝出了好一片的冷汗。翻了个身,不提防,我父亲一个巴掌火辣辣的,批到了我脸上。“转过去!”我把头蒙在被窝里,抖索索的哭到了天亮。后来我烧退了,我妈妈说,我的精神还有点恍惚,说甚么她也不肯放我回祖父房里。 “爷爷,今晚回去,我还是跟你睡好不好?” 走在路上,我又央求。 祖父放下锄头,坐在路旁一块大石上,眨着眼睛,太阳下,望着那一片白苍苍的芒草,好半天才说: “小三,那天爷爷失了手,没打死,你知道为甚么吗?” 我摇摇头。 “那时我生过一场病,手上使不出气力,心裹害怕。” 祖父瞅着我,笑了笑,又搓了一搓我的额头。 那一天,我们父子两个,父亲跟我,从罗四妈妈后门逃了出来,钱没借到,还吃了一顿抢白。灰头土脸的,短工也雇不成了,父子俩,回转了家来。我父亲,他反倒不急了,看着满园子几十亩的红椒,大太阳底下,一天天熟透了。一眼望去,那漫山遍野的红,真滴得出血。我父亲,他每天照样睡到日中,才掀开门帘,带出了一身陈年的霉味,吃过了中饭,拉过一条长板凳,支起一只脚坐在屋前,一面吸着烟,一面耐着性子,等我亲家妈妈上门来。谁知道从镇上回来,第四天,就下了两场大雨。黄昏雨停了,他盼咐我带了两个簸箕箕,跟他进园去。他老人家捡起了一堆红椒,望了望满地的腥红,发了半天的呆。 回家的路,穿过芒草地。我父亲低着头,走前面,手上,一根竹竿,一路走一路点拨着乱草。雨后黄昏,那一片白纷纷的芒草原,变得萧萧瑟瑟了。 “你爷爷他——还在的时候,是不是,就在这里打过一条龟壳花?” 我们父子俩走进了漫天的芒花,父亲停下脚步,忽然说。 眼前的芒草,一直漫到山边。回头一看,满眼芒花。 我,一声不响紧紧挨在父亲后头,走着路。出了芒草地,我才问道: “爹,你打过龟壳花吗?” “我从小出门读书,连一条小草蛇也没见过,打过甚么龟壳花!” 他回过头看了我一眼,又低了头,走着路。 回到了家,西边那一片天空,只留下一妹红。屋里还没上灯,我妈妈一个人坐在黑影地里,痴痴的,不知想甚么。父亲点了盏灯,挂上屋梁,回头看了我妈妈一眼,叹了一口气,柔和的说: “回房去吧,一个人坐着想甚么心事呢?” 我妈妈慢吞吞站起了身来,刷的,挑开门帘,回到自己房里。父亲把我那小妹子打发到厨房,洗米下锅,又给我,递了个眼色。我蘑菇着,好半天没有动身,父亲骂了一句: “给板凳粘了屁股?” 房里一盏灯,我妈妈,坐在床沿瞅着墙上一条小壁虎,出起了神。我就挨到了她身边,坐下来,心裹头好一阵恍惚,鼻子裹闻到了她身上一窝汗酸,淡淡的,羼着花露油香。那瓶花露油,我阿姐归宁那一天,从嫁妆里,挑出来,带给娘家妈妈的。我阿姐她那时就流了泪,笑起来说:娘啊,你一生,从没搽脂妹粉过,这瓶花露油娘就留下自己用,早晚,妹一妹,把头发养得水亮一些。阿姐说得又体恤,又正经。我妈妈笑了一笑,随手接了过来搁在柜头上,说:等你小妹子长大了,找到了婆家,留着,当嫁妆啊。 “娘,你又在想死去的女娃啊?” 我的心头,又是一阵恍惚,呆了半天才悄悄站起了身来,揭开了门帘。 天又落着雨,父亲一个人蹲在门槛上,一面吸着烟,一面望着雨。晌午下过了两阵大雨,晚上这一场,拖拖沓沓,就像淘虚了一般。我在门槛另一头,坐下来。父亲他看了我一眼说: “你娘在床上歇了?” 我点了点头。不知怎么,忽然想起了在镇上念小学,有一回,跟同班一个小泼皮,打起了架。我一急,抬进他怀裹,顺脚就在他裤裆上,狠狠的,膛了一脚。那小泼皮一张脸煞白了,捣着裤裆,满操场,团团乱滚了起来。“刨了你!刨了你!”我书包也不敢收拾,逃回了家。跑过观音庙,远远看见了父亲蹲在臭水沟旁,吸着烟,跟人说话。我一扭头,跑得像鬼一样,拐个弯,穿过大殿从观音庙后门,逃出了镇去。一路跑,一路流泪。那个时候,我父亲他在镇公所的书办职位,早就给撤了。他回到坳子里,?两个月,有些闲不住了,向罗四妈妈借了一笔好看钱,办份酒礼,托人送给孙四房,遮了羞,以为从此天下太平无事了,又回到吉陵镇,做起了经纪人。每天一过中午,上了镇来,在市场茶店那些地方,打了几个转,专门给人撮合房地买卖,赚吃茶钱。我不肯去上学了,祖父他老人家,气得打了我两个嘴巴子,抱起书包饭盒,押着我,上路。那一天,我在学校踹了小泼皮的裤裆,闯了祸回来,连哭带笑,向祖父数说了一遍。他老人家叹了口气,哈哈,一笑,用力搓了搓我的额头,叫我留在坳子里跟他种椒。他摇着头,说:“不要像你老子,读了那些书!” 父亲望着雨呆呆的出了半天神,忽然回过头来,看着我,慈和的说: “今年採了椒,你就回镇上读书吧。” “我不要上学了!”我摇摇头。“爷爷说的,读了书,不一定有出息。” 父亲慢吞吞吸了一口烟,怔了半晌,才说:“克三,读过书的人,并不全像你父亲,不中用啊。” 我们父子俩坐在屋前一条门槛上,静静地,望着黑天的雨。 我那小妹子,才七岁,一个人在屋后厨房里张张罗罗,把饭菜端上了桌。一锅子炖鸡,给妈妈补血的。小妹子,想是馋了,端出那一锅鸡汤来,一面走,一面偷偷吞着口水。父亲看见了一个箭步蹿上前去,夺过来,放到桌上,顺手,就是火辣辣的一个嘴巴: “害馋痨,还害不害?” 可怜我那小妹子,愣住了,捂着腮帮,瞅着父亲,一步一步退回了厨房里。我妈妈掀开了门帘了,冷冷的望了我父亲一眼,把小妹子,牵回来,一锅子鸡汤推到了她鼻子下,自己拿过一双筷子,挟了块肉,喂进她嘴巴里。父亲端起饭碗,好半天望着这母女两个,想说甚么。我妈妈一张脸寒了下来,放下筷子,一声不吭只是瞅住他。 这一顿饭就吃了一个多钟头,那时,我们家裹不过四口人。我妈妈就着青菜,吃了小半碗,搁下筷子,看着小妹子把一碗炖鸡慢慢的吃完了。小妹子,她收拾饭桌,我妈妈就坐在那里,没动身。父亲吩咐我泡来了浓浓的一壶茶,一口一口,慢吞吞喝着,有一句没一句,尽找些话,陪着我妈妈说一说家常。我妈妈并不睬他,怔怔的望着屋外的雨。 “回房歇去吧,快十点了。” 父亲喝完了一壶茶. 我妈妈不声不响,一甩手,撂开了父亲伸过来的手,又出起了神。好半天,她才叹出了一口气,扶住饭桌,站起了身。那一声叹息,就像黑天半夜做了个恶梦,柔柔苦苦,发出来的一声嘤咛。 那天半夜,雨停了,四下里忽然没了声息。我们家那条老狗,小乌,吠起来。那呼声凄凄凉凉的,越拖越长,没多久,整个黑黑的山坳,吠声四起。父亲爬下了床,点起一盏风灯拔开了门闩,鸡寮裹那一百多只母鸡,呱喇喇,一片声,鼓噪了起来。我父亲那一张脸,煞白了。一声不响跑进了厨房里,拎出铜锣,穿后门,走到三岔路口上,慌当,慌当,敲起来。我妈妈掀开了门帘,摇摇晃晃的一路走出了 堂屋里,膝头一软,整个人栽倒在门槛前。 我那小妹子没声没息的,从黑影地裹,跑出来,望着中天上那一弯白皎皎的月芽儿,放声大哭: “爷爷回来了,爷爷回来了。” 三岔路口,那一片锣声,停歇了。我父亲,他跑在前头,急匆匆的带来了佟六叔老夫妻俩,还有他们两个大儿子。佟六娘一看我妈妈跪在地上,赶忙走上前去,连哄带吓,搀回了房裹。那佟家两兄弟,笑嘻嘻的挑起了一盏玻璃风灯,手上,一把钢叉。父子三个,走进了鸡寮。我父亲守在门口,说甚么,也不许我们兄妹俩跨出门槛一步。不到两个钟头,佟家父子一身大汗走出了鸡寮,手里一条大花蛇,八九尺长,撂到了屋前晒场上。月光下,满身的龟壳花斑,血潸潸的。我父亲搂住了小妹子,牵着我,一步一步走上了前去。 “打死了吧?” 那佟家老二笑嘻嘻睨了我父亲一眼,抬起脚来,就往那茶杯口大的蛇头上,狠狠地蹬了一脚。 “还作怪?刨了你,萧先生,你请放心啊,回去睡个安稳觉吧。” “你们兄弟两个,赶现在就把他拖到山沟裹,撂了!” 佟六叔妹着一脸大汗,吩咐他儿子。 “省得留在这裹,吓着孩儿们。” 佟六娘说。 这一闹,天快亮了。我妈妈再也睡不着了,天蒙蒙亮就走出了房来,一个人,坐在堂屋里安安静静的望着屋上大梁。我父亲,合了合眼惊醒了过来,一身冷汗,跟下了床,陪着我妈妈坐到了天亮。坳子裹鸡声大啼了,我们父子俩,扛起一把钢叉走进了鸡寮。 满地上,死了十来只鸡。 我妈妈就这样,呆呆的,坐上了半个月。亲家妈妈一直没上门来,我的父亲,眼睁睁的,望着满园子的红椒熟得发烂了,心里倒也不急了。每天蹲到门口,一面吸着烟,一面静静等着亲家妈妈来家,出个面,到镇上雇几个短工,三两天工夫,把收成给抢了下来。吃过了晚饭,他也就坐在饭桌旁,喝着茶,低声下气,陪我妈妈说家常。我妈妈眼睛里,没有他。 记得那一天,大清早下起了一阵冷雨,我妈妈熬到天亮,下了床。脸也没洗,一个人就睁着眼坐在堂屋里,呆呆的,望着屋外那一雨一。就这样,她一直坐到了晚上,十一点钟。我父亲,他蹲在门槛上,时不时勾过了一只血丝眼睛,看看我妈妈,想说甚么,我们家那条老狗小乌又望着山坳,凄凄凉凉的吠了起来。我那小妹子她——不知那里蹦了出来,跑到水檐下,笑嘻嘻,唤道:“爷爷,又回来了。” 我妈妈一听变了脸色,一声不吭,站起身,朝屋外就走。 “黑天半夜,那里去?” 我父亲他一张脸,煞白了。 “十一点了,外面下着雨,娘,你心里想要上那儿去啊?明天一早,我陪你一道出门,好不好?” 我拉住了妈妈的一条胳臂,流下了泪。父亲一翻眼,给我递了个眼色,拦腰一抱,我妈妈勾起一个手肘子,只一抬,响梆梆的,抬到了他心窝上。她慢慢回过了头来,寒起一张脸,眼上,眼下,好半天,只管瞅着我父亲。我心头好一阵恍惚,脚一软整个人跪倒在我妈妈脚跟前。我妈妈,她忽然叹了口气,咬一咬牙,把我拉了起来,回头长长的看了我父亲一眼,自己走回房里。 父亲抱起了小妹子,轻轻的打了个嘴巴,吩咐我说: “今天晚上,你——就跟着你娘,我带你小妹子睡在爷爷房里。” 我挑起门帘,看见妈妈一个人坐在床沿,怔怔的,不知想着甚么心事。墙上挂着一面穿衣镜,泛了黄了。我妈妈,站起了身来,照着镜子端详了好一会儿,又在手心上滴了两滴花露油,一缕,一缕的,好半天,搽着那一头斑白。我把脚步放轻了,走到窗口,背着她,推开了窗门。半夜的冷雨,悄没声的打进了房里。我妈妈身子一抖,整个人索索落落的打了个冷颤。我把窗门带上了。 “娘,睡了吧,把精神养足了,明天出门看阿姐去。” 我吹熄了灯,悄悄的爬上了床,钻进被子里。天还没亮,我一个翻身,直挺挺的就在床上坐了起来,摸摸心窝,出了好一身冷汗。我妈妈早已起了床,照镜子,正在梳妆呢。手里一把梳子,狠狠的只管刮着头。那一头斑白,搓上了花露油,时间变得有些油光水亮起来了。 “娘,天还没亮呢。” 我掀开了被窝,蹲在床上,一颗心突突乱跳。 我妈妈她慢慢的篦完了头发,挽个小圆髻,对着镜子,照一眼,挑起门帘就走出了堂屋里。我蹦下了床,牙齿一咬,牢牢的搂住了她的腰身。 “娘,早呢。” 我父亲他一身雨水,扛着一把钢又,睁着眼从鸡寮裹跑了回来,拦腰一抱,拶住了母亲。 “拿五加皮来!” 我摸进了厨房,点了盏灯,找到了祖父喝蹿的半瓶五加皮,自己,喝一口。父亲又吆喝我,拿过了一条大麻绳,父子两个,一声不响,把我妈妈两条瘦伶伶的胳臂,反绑起来。父亲叹了口气,流下了泪,把我妈妈按在一条长板凳上,叫我拿来一根汤匙,撬开嘴巴。那半瓶五加皮,骨嘟,骨嘟,灌进了我妈妈喉咙里。我妈妈闭着眼睛,迸出了泪水,好半天,哇了一声,把一肚子隔夜的饭菜,一口,呕到了我父亲脸上。 “再灌!” 父亲说。 我妈妈睁开了眼睛,抬起脸来,瞅住我。 “好了好了,再灌一口!” 父亲说。 折腾了一个钟头,我妈妈瘫了下来。 “行了,行了,醉了,醉了。” 父亲他一只手撑住了饭桌,呆了半天,缓缓的,摸着板凳,坐下来,只管喘着气。“厨房裹,还有一瓶你爷爷喝的五加皮,你给我拿来!”好一会,他才摸了摸腮帮上两条长长的血痕,吩咐我说。我看着父亲,一口,一口,喝完一瓶五加皮,带着一脸酒气,刷的掀开了我妈妈的门帘,走进房里。我悄悄的拔下了门插子,一个人蹲到了门槛上,四下裹,没了声息。不知怎的,我只觉得自己那一颗心,空空洞洞。我们家老狗,小乌,不知甚么时候,在滴水檐下扒出了一个土坑,卷成了一团,打起盹来。那一夜的雨早就停了。 天大亮,我父亲忽然发了狂,耸着一头怒发,蹦的,蹿进了厨房,操起一把菜刀,甩开门帘,闯回了我妈妈房里。我两个膝头一软,瘫在门上。小妹子,不知甚么时候睡醒了过来,走出屋子,站在晒场上,笑嘻嘻望着太阳伸起懒腰,唱起了,十样花的儿歌: 说了个一 道了个一 豆荚开花 密又密! 说了个二 道了个二 韮菜开花 一根儿! 说了个三 道了个三 兰草开花 在路旁! 说了个四 道了个四 黄瓜开花 一身刺! 说了个五 道了个五 石榴开花 红屁股—— 我撑起了身,趦趦起起的穿过了堂屋,挑开门帘,看见我妈妈床上,一滩血,盘着一条死蛇。我妈妈醉得人事不知,张着嘴巴,哈着气.我父亲把菜刀撂到了地上,整个人,愣愣,睁睁,瘫坐在床头。太阳透过窗缝筛了进来,一下子照亮了枕席上的血。 “爹,咱们俩把蛇掇了出去吧。” 我们父子两个,一个前,一个后,把七八尺长的一条大花蛇,掇出了妈妈的房间,掼到了屋前那一片白花花的晒场上。我父亲拿过一把钢又,狠狠,一锉,钉住了蛇头。他那一张脸,汗漓漓的,迎着八点钟的大太阳,泛起了青来。腮帮上,两条长长的爪子痕,红蚯蚯地。 “爹,你脸色不好!” “没事。” “回屋去,再睡吧。” “你娘床上——” “我会收拾,爹。” “莫惊了你娘。” 父亲在爷爷房里搂住被子,佝着身,沉沉的睡熟了起来。 太阳快落西天了,我妈妈,她才挑起门帘走出了房来勺摇摇,晃晃的,跨出门槛,瞅着火一般的太阳下,那一条龟壳花。 “爹今天早上,打杀蛇。” 我说。 我妈妈走回了屋里,一声不吭,就在观音菩萨她老人家神前,烧了三支香。磕了两个头,撑起身,她忽然一跤就趴到了地上,凄凉的哭出了声来。哭了半天,她才爬起了身,走进厨房里,自己熬了好大的一碗姜汤,等我父亲睡醒了过来,给他喝下。 傍晚时,我阿姐抱着满了周岁的小女儿,喜孜孜的,回到了娘家。她的婆婆,我那亲家妈妈,看见晒场上发了臭的死蛇,摇了摇头,说: “这屋里到底还是进了蛇哟。” 好一片春雨,四野茫茫,只见漫天纷落,雨。晌午五点多钟,日头水蒙蒙的一团红,早已偏西了。秋棠挽着竹篮子,独个儿,走在路上,听着雨细刷细刷地打在油花伞上,心里说不出的平安,喜乐。小路两旁,望也望不断一片绿汪汪的水田,三两家茅寮子,寂悄悄的。雨中,那眉黛似的淡淡的青山,天的那一边。风起了,远远听见山脚村庄外那一带绿柳林子,哗啦,哗啦地,起了潮水一般。这无边无际 四月烟雨,把空阔的田野,静静的渲洒成了一片水绿茫茫。 ——唉! 秋棠瞧着自己一双赤脚,走着,走着,叹了口气,她腾出一只手,摸了摸头上那块花绸帕子,湿湫湫地,让两给打湿了一片了。随手扯下了帕子来,抖了抖,摊在竹篮口上。今早娘炖了一锅糖醋蹄子,叫她送去芦塘村,给小姨妈,补补月子。回家时,篮子里装满了松果,她跟小姨爹家的五阿姐两个,捡了一中午的。姐儿俩还做了个小布男娃娃,用墨描出鼻子,眼睛,不知怎的就缺了张嘴巴。如今想了起来,忍不住,揭开帕子,又往竹篮里瞧了那布人儿一眼。只见他拱着个大肚腩,三角眼,倒吊眉,苦头,苦脸,像个大男人怀足了十月的身孕,那德性叫人越看,越是想笑。秋棠咬了咬嘴唇,四面望望,雨,下得更密了,长长的一条田间小路上那里还看得见一个人影。这小丫头,索性把脸一扬甩了甩辫子,哈哈哈,笑个不停起来。花纸伞底下,小小一个天地,淅淅滴滴的一圈水帘,兜啊兜的。路上的泥沙,又湿,又软,踩在秋棠脚心,沁进她心窝里,凉丝丝地。三点半钟上的路呢,出门时,小姨妈拿了条花缎子的小被褥,把红噗噗肥头大耳的一个孩子,裹起了,送秋棠出了屋门,眼圈一红,想说甚么到底又没说出来。走出了村口,白漫漫一大片水芦苇塘,天,阴阴的。秋棠心裹迟疑,想了想,牙齿一咬蹲下身把鞋脱了,放进竹篮,裤管也卷到了腿肚子上。抬头一看,满天裹,忽然叫亮了起来。数也数不完,受了惊似的四下里飞窜了开去,好一片纷纷雪雪的白鹭鸶,秋棠一时看呆了。撑起了伞,那绵绵细雨早已漫天洒下来。 ——都是小七子,小短命!死皮赖脸,磨了人这老半天,回家,又要挨娘的骂了。 脸一红,秋棠忽然想起了甚么,那张嘴巴,可就骂不下去了。这路上,又没个人,没个鬼影子,还怕出丑吗?不知怎么,自己那张脸却臊得连耳根都烫了起来。心裹头可别起了魔念呀。秋棠走着,想着,手裹那把花只伞不住的兜了过来,兜过去。小姑娘的心事,就像她家庄口河堤上的柳枝一般,迎着这斜风细两,一缕缕,悄悄地给撩了起来。 这天中午,一片天蓝得像一匹喜蓝色的缎子。村口好大的一片水塘,日头下,眨亮眨亮。姐儿俩,一边一个,提着一竹篓的脏衣服血褥子,来到了塘边。那五阿姐,吐了吐舌头向秋棠做了个七月十五的鬼脸,看看左近没人,把衣衫,脱了,只穿着一件贴身的小衣,钻进了塘边芦苇丛里。秋棠扠着手,望了望顶头那一片水蓝水蓝的天,看了看塘水,哈的一声一把身上衣衫,一件件,摔到了塘边。四月的塘水,一下子暖进了秋棠的心窝。只听得忽猎猎的一声响,水光闪动,塘上,飞起了两只雪白的鹭鸶。“哈!哈!哈!”岸上,有人纵声长笑。秋棠打了个寒噤,一转身蹲进了水裹。半晌探出了头来,五阿姐早已捞起臭烘烘一团烂泥,叭的,向塘边泼了出去。 “作死的小七,偷看人洗澡呀。” 岸上一株公孙树,两丈来高,亭亭盖盖的伸到了塘面上来。朱小七跷起.一只泥腿,挨着树身,坐在一条横干上,把一顶斗笠遮住了半边脸孔。呼噜呼噜的鼾声,打着小闷雷。 “装睡?” “小阿棠,我的小媳妇子,你别冲着我绷脸儿呀。” 朱小七咯咯大笑,脸一侧,闪开了秋棠泼过来的一把泥水。揭下了斗笠,地上一摔,朱小七睁开了两只眼睛来。 “谁是你的媳妇呀?”秋棠伸了根指头,刮着脸。“你美!” 朱小七叹了口气,一个觔斗,蹦下树,掸了掸身上那一把烂泥沙,抓起斗笠盖上了头。嘴里唱着,拉长脚步去了。 朱小七哟 十四五哟 没老婆哟 抱个枕头 当媳妇哟—— 秋棠望着小七,走远了,钻出了水来,把湿漉漉的两根小花辫子,抄在手裹,绞了绞。 “五阿姐,你看这小七,倏来倏去,不像个江湖侠客?” “他?小混混,小泼皮!” “五阿姐。” “嗯?” “我们回去吧。” “怎么啦?” “静静的,我害怕。” “中午,没人。” “你看。” “看甚么!” “那边竹林啊。” “甚么啊?” “有个人,蹲在那里。” “胡说。” 姐儿两个就在塘边找了块大青石,把那一篓子脏衣服,搓一搓,洗了。一边一个,提着走回家去。 小姨妈家,人口,可真杂。五阿姐的妈,小七子的妈,这两张嘴皮子一清早起来就聒喇个没完。难怪她们家的男人,早上一杯茶没喝完,人就闪了。拿今天说,秋棠来芦塘村看小姨妈坐月子,才走进后院,便听见东屋里,五阿姐的爹冷笑了一声,说:“老二吗?放在船行的那笔钱,叫人倒了,也讨不回来,还有脸伸舌头舐自己那张脸,称英雄!”秋棠知道说的是小七的爹,站在窗底下,听了听。“人家倒还有脸舐呀。”妇人嗤的一声笑出来。“你自己呢,那张老脸早就摘了下来,擦了屁股啦,我看你们朱家三兄弟,连那个老三,全是鸡毛小胆!”秋棠一听,五阿姐的妈连小姨爹也骂上了,对着窗里狠狠呸了一口,提起那一锅糖醋蹄子,找她小姨妈去了。这当口洗了衣服回来,晾好了,走过后院,就看见天井里堆出了一根一根削开的苇眉子。五阿姐的妈,小七子的妈,肩挨着肩,坐在一条矮板凳上,一根指头绞上了苇眉子又嫩又白,在她们怀里蹦个不停,身边地上,早就编出了好大的一片芦席子。妯娌两个,就像坐在皎白的一块雪地上。 “今早,看见老三从被窝里钻出来,眼窝黑黑的!” “就是铁打的男人,也能叫女人磨得化成了一滩脓水哟。” “三房这一对呀!” “蜜里调上了油,连坐月子——” 小七的妈,抬抬头看见秋棠沉着一张脸,站在天井墙根下,讪讪的就停了嘴。五阿姐的妈接过口来,把眼一撩朝小七的妈泼了个眼色。 “我的舅小姐,那里去玩了水来?一头,一脸,都是泥草,还不快去打桶水洗洗脸!”回头朝屋里叫了两声:“阿五,阿五,这懒死丫头,一闪,又死到那里去了?” 秋棠只觉得,自己一口恶气顶在心里,出不来。一步一步,走到了门口,耳边还听见小七的妈说: “三房这小外甥女,聪明伶俐,一颗心,生了十五六个窍。” “也爱俏哟,她小姨妈,给了她一块花绸帕子,喜欢得不得了。” “就是脾气毛了些,嘴巴不饶人。” 秋棠听了,一回身恶狠狠地翻了两个白眼,飞也似的,跑出后门去了。园里静悄悄的,五阿姐,不知去了那儿。她也不说一声,人一晃,幽魂似的可就不见了。秋棠心裹烦躁了上来,一个人慢吞吞的踅到了水井边,把帕子一扯,顺手一塞,掖在胳支窝下。摇起了轱辘,正要打上一桶水,忽然看见水里两只眼睛,眨啊眨的。那小辫子上结着两根喜红的头绳,一晃,一晃地。只见天上白云,一球球,满天柳絮似的悠悠地飞渡了过去。不知那里飘落了一片树叫来,那一井的天光,剎那间,给打碎了,激起了一圈又一圈的绿水涟漪,蓝蓝的一片天,眨亮,眨亮。自己那一张脸,好半晌,碎了,又聚了起来,静静的映漾水中。秋棠攀着井口,看得痴了,谁知一个不留神腋窝里的帕子滑了下来,滴溜溜,掉落了水井中。“唉哟.”有人一拍手叫出声来。秋棠抬头一看,水井旁,那株老槐树上猴儿似的蹲着的,可不就是朱小七。 “小七哥!” “嗯。” “帮个忙。” “甚么?” 秋棠指了指井里。 “没看见呀。” “好小七!” 朱小七叹了口气,慢吞吞,伸了个懒腰。倏地一翻身,那两只泥腿便倒勾在树干上,探着头,抓耳搔腮的,向井里张望了半天。 “有点难。” “帮个忙呀。” “叫一声好哥哥。” “好哥哥。” “没听见。” “好哥哥!” “小媳妇子,那边等我去。” 朱小七,眼珠子一转,贼嘻嘻地朝后门口的柴房,呶了个嘴。秋棠脸一红低下了头,把两条花辫子捏在自己手裹,玩弄着头绳,慢吞吞,走到了柴房门口。小七早已一个鹞子翻身,蹿下树来,攀着轱辘绳子溜下井底去了。 柴房里没一个人,黑魃魃的。秋棠呆了一呆,把门一推,躲到了门后,一颗心好象挂起了十五个吊桶,七个儿上,八个儿下。好半天,听见嘘溜溜一颦唿哨,一颗小头颅探了进来。 “有人在家吗?咦,我媳妇出门去了。” 朱小七,摸着脸楞头楞脑,走进了门来。秋棠忍着笑,悄悄,闪出了门。“呀呵!”往他脖子上凉飕飕的,吹了两口气。小七蹦的一跳,一张脸,煞白了。“好婆娘,谋害亲夫哪,没良心的妇人,瞧我从城里头给你捎了甚么来?”把手一扬,可不是那块月白的绣花帕子! “下回不敢了,谢谢小七哥。 “老夫老妻,客气甚么?” 小七点了点头,把帕子攥在手里使劲一绞,抖开了,湿搭搭地戴在秋棠头上,顺着下巴打了两个结。 “媳妇!” 他呆呆看了半晌,忽然唤了声。 秋棠心头一热,那张小脸便红了上来,望着地。好一会,咬咬下唇,打定了主意答应一声: “嗯。” 小七呆了呆,眼睛一转忽然回过身来,抖索索地,把门给合上了。 “媳妇,咱俩生个孩儿,好不好?” “我不会呀。” “那回事儿,我看见过的,你学我。” 秋棠只觉得自己一颗心突突乱跳,把嘴一抿,抬起头,闭上了眼睛。忽然脸一红,悄悄地,睁开了眼。那小七,直勾着眼睛,瞅住她,脸上那副神气像笑啊可又不像笑。 “小七哥,我不成,你给教教。 两个人在黑影地里厮抱着,偷偷亲了个嘴。 咚,秋棠勾起了一个指头,说时迟,那时快,在朱小七额头上,响梆梆的敲了一记。“谁是你的媳妇呀,你好美!”一甩手,挣脱了小七两条胳臂,格格一笑,把头上的花绸帕子给扯了下来,一溜风走出柴房去了。 如今独个儿走在回家的路上,思念了起来,一颗心却不由得,痴了。 ——唉。 眼见这茫茫的雨,落个不停,秋棠那一颗心也伴着满天的雨丝,飘飘漫漫了起来。走了一个多钟头的路了,照往日的脚程,也快到家。这条路,可走得熟了,再过去便到了那条小青溪,浅浅的一湾鹅卵石头。四月的流水,老是叮咚个不停。过了木桥穿过绿汪汪一片水田,就是她家那个绿柳庄子。远远望去,两雾里,山脚那一带柳林彷佛浮起了一笼笼,淡淡的青烟。这会儿娘在家,可坐不住了,手里的活计拿起来,又放下,磨磨蹭蹭的只管扒着屋门往外看:“这死丫头,甚么时候了,还不回家!”娘那张嘴巴,可别让她骂开了。秋棠心头一冷,把挽在肘子上的竹篮换个手,脚步加紧了起来。 雨下得更密了。 秋棠抬抬头,看了看天色。西天那个太阳,水蒙蒙的,不知甚么时候就凝成了红艳艳一团,待沉不沉,正是向晚时分。秋棠缩起脖子,索落落地打了两个寒噤,蹲下身来,把裤管卷高了些。 “前面那个扎小辫子,打赤脚的小姑娘,等等!” 秋棠一回头,只见一个人披着一张墨绿的油布雨衣,冲开白茫茫一片两气,鬼赶似的朝她直蹿了过来。脚下那双牛皮靴子,辗在泥沙上,喀喇,喀喇,溅起了一堆一堆的水花。 “小姑娘,这是往吉陵的路吗?” 那人三脚两步追上了秋棠,把一顶压着眉毛的油布帽,掀了掀。 “吉陵?不知道哇。” “你往那里?” 秋棠卷好了裤管,站起身来,腾出一只手,指了指山脚下那一片绿柳林子。 那人点点头,乜起眼睛瞅了秋棠一眼,把头上那顶油布帽,压低了,顺手在脸上妹了两把。拔开脚步来喀喇喀喇的,头也不回,冒着大雨往前赶路去了。 秋棠呆了呆,提起竹篮子又低下了头走自己的路。一面走,一面听着雨必必剥剥打在伞上,脸一红,又想起了朱小七那小猴儿。 路旁有个小小农家,大雨中,茅寮顶上,起了一缕炊烟。百来只鸭子荡着满塘子绿油油的浮萍,穿过来,穿过去,浑身水白,泼上了淡淡的一层晚红。田里悄没声息,一片苍茫,秋棠一双赤脚踩着路上的泥沙,凉沁沁的,手里那一支花纸伞,不停的兜过来,兜过去。剎那间,偌大的一个天地彷佛又蹿得了她一个人。 过了桥穿过那一片水田,就到了家。 ——这下可好了。 一场大水,把溪上那一座小木桥,给冲走了啦。秋棠来到水边,听见了溪底哗啦哗啦的鹅卵石头,那雨,却越下越大。今天可回不到家了。这么一想,心上有点发冷。 “那小姑娘!” 秋棠望过了溪去,对岸,大雨中,跑来了一个人,一身墨绿的油布两衣,风飙飙地。“小心哟,水急!”秋棠叫出了一声,只听得泼喇喇的一阵响了过去,那人涉过及腰的水,五六步,早已渡到了这边岸上来。“小姑娘,我送你过去吧。”拦腰一抱,连人带伞把秋棠扛上了肩膊,又一阵泼喇喇跋涉过去,送到了对岸。 “谢谢啦。” “你今年几岁啊?” 那人放下秋棠,抖了抖身上的雨衣,歪过头,看了看她。 “过了端午,十三啦。” 一个小姑娘,路上走可得小心啊,你娘怎不叫个人出来接你?” “我爹前两天出门去了,家里两个弟弟,还小啊。” 那人摊开手心,哈了口热气往额头上妹了一妹。“走吧,这场大雨一下,没完没了。”他点了点头,笑了一眼,放慢了脚步让秋棠安心地跟着,一块儿,往前赶路去。 风起了。 秋棠一咬牙缩起脖子,把伞柄子夹到了肩窝底下,迎着大风,抬抬眼,只见西边那一片天涌起了一滚一滚彤云。那光景,就像一张横幅大青纸上,给浓浓的,泼上了十来团殷红。向晚的日头,先前还是水红水红的一团,才多久,就黯成了一妹瘀血似的红。雨下得大了,一时间,天顶彷佛开了个缺口,大片大片的雨水直灌了下来,秋棠吸了口气,机伶伶,打个哆嗦,把手里的竹篮子复向心口。 那人只顾低着头缩起了肩窝,喀喇,喀喇,踩着牛皮靴子。一身油布,顶着这一场大风大雨。赶了一程路,忽然回过头来,叫道: “找个地方,避避雨吧。” “前面三岔路口,不是个井亭子吗?” “甚么?” “井亭子!” 那人拾抬头。前面不远,路旁水田里果然小小一座竹亭。 三脚两步闯开大雨,只见他身子一矮,早已穿过了檐下那一片飞瀑似的水帘,哗啦啦蹿上了亭来。他把雨衣脱了,抖了抖,撂到亭栏上,摇着辘轳打了桶水,昂起脖子,就着桶口一连喝了十来口。喘回了一口气,那人勾过一只眼睛来,笑嘻嘻道:“你喝口水啊。”秋棠放下竹篮,把雨伞兜了一兜搁到了亭角,甩了甩辫子,捧过吊桶来啜了两口。那人笑了笑,自己往井栏上一坐剥掉牛皮靴子,倒出泥水,随手揭下了头上那顶油布帽。 “这雨!” “下得好大。” “四月天!” “可不是?” 秋棠望着他,接口说。原来是个少年,圆憨憨的一张脸,笑笑地,不过二十来岁的模样儿,额头那一大片脑袋,不知怎的,却秃了半边,油光光。秋棠呆了呆,忍不住瞅了两眼,笑一笑,蹲下身来,把摊在竹篮口那块花绸帕子,放在桶里,搓洗了起来。 “这块帕子,好美啊。” “我小姨妈给的。” “小姨妈,她住那里?” “芦塘村。” 那人哦了一声,呆了呆,半天,从怀裹掏出了一个小锡壶,望着亭外那漫天大雨,凑着壶嘴,一口一口喝着酒。一只手,伸进了口袋裹摸着蚕豆,一颗颗,只管吃了起来。 秋棠洗了帕子,绞干了,抖一抖晾到了亭栏上,回过头来看了那人一眼。 那人喝了半壶酒,伸了个懒腰,站起身。 “好热!” 他呵了口酒气,把身上衣衫三两下给扯脱了,往亭栏上一搭,钉铃,瑺琅,口袋裹掉出了东西。秋棠一看,都是些小孩儿身上戴的福字牌、小金锁片、项链、镯子。只见他光出了两条棍棍结结的膀子来,右边膀子上,刺着一个青色的鲨鱼头,白森森地,嗞着牙,另一边却刺着一朵妖红牡丹。好一身白纠纠的肌肉!秋棠脸上一热,悄悄地把头别了开去。 “小妹子!” “嗯?” “你今年几岁了?” “十三。” “哦——” 大雨里走来了两个人。 那人趴下了身去,把撒落一地的金银首饰掳做了一堆,拿过衣衫,遮起来,向秋棠倏地翻了个眼,慢慢踱到亭口。檐下那一片水帘,兀自哗啦个不停。 “请问老爹,到吉陵,怎走啊?” 不知是那个庄子的,老两口,顶着斗笠,一身蓑衣,慢吞吞的往南走过了三岔路口。那老汉抬了抬头。 “那边啊?” “吉陵!” “那边啊?” “吉陵,断河湾!” 老人家指了指右边的一条岔路,又缩起了脖子,把斗笠压低,跟他老伴两个拱起背来,冒着大雨自顾往前赶路。 那人谢了一声,呵呵呵地伸了个懒腰,抱起两条胳臂,站在水檐下。右手的拇指头,有一下,没一下,好半天只管揉搓着左边膀子上,那一朵鲜红的牡丹花。看看老两口走得远了,他仰天打了一个嗝,酒意,涌上来,秃了半边的脑门起了一块块油亮的红斑。“好热!”他索性往地上一坐,靠着井台子把两只泥巴腿架到了亭栏上,拿起小锡壶,喝了两口,向秋棠撩过眼来。 “吉陵,你去过没?” “没。” 秋棠摇了摇头,把水哗啦啦泼到了井亭外,摇下辘轳,又打上了一吊桶。 “吉陵哟,好热闹一个大地方,五千户人家,有道是:天天有花会,夜夜过元宵。听!镇中心有一条花街,有个好名字,叫万福巷,住着一百几十个花花姑娘.每年六月十九,观音老母过生日,一条花街,点起了百盏千盏万盏花灯,西王母,开了蟠桃宴,请来诸天的仙女神道菩萨,在这万福巷里,吃酒,唱曲,划拳,那个热闹——” “嘟,嘟,嘟,吹法螺!” 秋棠洗过了脸,泼了水,把湿湫湫的两条小辫子绞了一绞,提起竹篮子来。 “我要回家啦。” “不忙啊。” 那人一条胳臂,倏地,抄过来。秋棠一甩手,揝起了花纸伞,转身就走。 “不忙啊,雨还下着呢。” 脚一抬,堵死了亭口。 “小七!” “你叫谁呀?” 那人望了望,笑嘻嘻,把竹篮子从秋棠手里,轻轻掳了过来。“小七是谁呀?喏,这个么?”手一抠,往竹篮里拎出了一个小布男娃娃。三角眼,倒吊眉,腆着个圆鼓隆冬的大肚腩,苦头苦脸的缺了张嘴巴。那人呆了呆,把布娃娃捏在手裹,左看看,右瞧瞧,脸上那副神气爱笑不笑,说不出的古怪。 “我跟五阿姐做着玩的,忘了给他画上嘴巴啦。” “五阿姐,她又是谁? ” “小七的堂姐姐呀。” “哦——五阿姐,她几岁了?” “十六。” 那人脸一白,一甩手,撂下了布娃娃,让他拱着大肚皮坐在井台子上,眼上眼下,又端详了老半天。“这德性!”忽然哈哈大笑起来,往地上,一趴,掀开了衣堆,随手一摸,捞起了一条血渍渍的银项链,抖索索地挂到了布娃娃脖子上。 秋棠一张脸,煞白了。 “你把她怎么了?” “把谁怎么了?” “五阿姐,” “哦|——” “这条项链是她的,我认得!” 那人嘻嘻一笑忽然贼起眼睛,蛇一般,洞荧荧地瞅住了秋棠。“你可别问得太多哟,我从黄石镇一路浪过来,叠石村,棋盘庄,绿竹塘,海莲寺,落门众,跌马店,芦塘村,走了五天了。喏!”脚一勾,把地上那一些顺字牌、镯子、项圈、小金锁片,一股脑儿拨到了跟前,瞅着秋棠!”件一件的挂到布娃娃身上。拿起小锡壶又喝了两口,往亭栏外,一扔,站起身来搓了搓膀子上那朵红牡丹,打个酒嗝。“上路吧!雨小了。”他把上衣穿了,两只泥脚套进了牛皮靴子,披上油布雨衣,拎起布娃娃揣在怀里。 “上那儿? “吉陵!” “不去。” “刨了你!” 秋棠抬起头来,望望亭外,雨果然小了。天地之间,一片凄迷。隔着那一带绿汪汪烟雨苍茫的水田,从三岔路口井亭子,望过去,山脚下她家那个红瓦庄子,早已起了炊烟。秋棠心中一片冰凉。这会儿娘又扶着屋门,探着头,望她回家。山脚起了风,远远听着,庄口那一片葱葱龙龙的绿柳林子,哗啦,哗啦地,像河里起了一场大水。 1 克三,他没赶在天黑前,回到镇上。 报丧的连夜赶了六十多里野路,把口信带到了外专宿舍,克三一个翻身,床上直挺挺地坐了起来,往心窝一摸,才知道梦中淌出了半身冷汗。 那年端午,在外公家过完了节回来走在山路上,看见草丛里,两条小青蛇在交尾。他娘心头一阵恍惚,人便瘫在地上,把六七个月的身子,扭滑了。回家来,半夜掉进了马桶,他爹点了灯,拨了一拨,是个成了形的女娃子。往后他娘常常听见娃儿的哭声,又常常看见,屋梁上,两条小青蛇有时在游走,有时在追逐,有时在交尾。 “你爹,昨晚子时三刻过去的。” 佟六叔坐在床头矮板凳上,眼也没抬,只管搓着脚丫子里的泥巴。 “不是叫蛇给咬了吧?住在坳子里,从小闹蛇,我娘她——” 报丧的,摇了摇头。 “镇上吃了酒,摸黑回来,半路掉进了石沟里,磕破脑袋瓜子。” 佟六叔望着地,呆呆的出了半天神。 “你爹,他一生!” 他一句话没说完,克三便爬下了床来趴在地上,磕了两个头。佟六叔怔了怔,站起身来。 “我现在就赶去石龙渠,给你阿姐报个信。” 打发报丧的出了门,克三一头钻到床底下掏摸了半天,找出半瓶喝蹿的高梁。两口酒,落了肚,只觉得心窝里好一阵翻搅,索性拿了只饭碗,把酒倒满了,噎着气,往喉咯裹一连灌进了五六口。撂下饭碗把窗一推,破晓时分,天光,一下子流泻进了屋子。看看地上那一盆炭火,早就熄了。“妈的,萧老二,把窗关了吧。”睡在上铺那个流浪学生,靳五,一嘴酒气,咬着牙,朝里翻了个身子。克三端起脸盆摸到厨房舀了水,一瓢一瓢往自己头脸上,浇泼着。半晌,听见咿啊一声,东厢里踱出一位早起的同学,手里捧着英文书,走到了院子当中,背着手,朗朗地,诵读起司各脱的“撒克逊劫后英雄传”来。克三回到房里,收拾了一个换洗衣包,又在靳五书桌上,留了张条子。“萧老二,大清早你上那儿去啊?”克三也不理他,顺手扯起被头往靳五身上一盖,呆了一呆,走出了外专宿舍。红艳艳的一团日头,一照面,涮了过来,克三心神烛火也似的一阵摇晃站稳了脚跟,吸了口气,把包袱挽上了肩膊,正要投向那一条空荡荡的长街。 “克三!” “六叔,还没走?” 报丧的站在校门口,影壁前,只管张望着。 “喝酒了?” “六叔,有话请说!” “我也没甚么话说——”老人家捡了根枯树枝,弓着身子,括了一括草鞋底的泥巴团。“你出来读书,好几年了,一直没回家去过,如今你也不小了。还有甚么事情骾在心上!” 佟六叔撑起了腰身,瞇着眼望了望他。 “小东门有个牲口行,是你爹的旧相识,你去找段三,向他借一匹走骡,脚程快,中午到得吉陵,歇一歇脚,赶在天黑前回坳子里,哭哭你爹去吧。” 佟六叔挑起了小小的一个衣包,一转身,在影壁后消失了。 克三只送了两步,站在门里,半天,望着墙头那一片灿烂的早红。 “小白菜哟,天地荒哟!” 他爹带着一脸酒气掀开门帘来,探了探头。娘坐在床边,呆呆的,想着自己的心事。他爹门口站住了,往门上,一靠,笑嘻嘻地瞟了两个眼风。“两三岁哟,没爹娘哟!”他小小的一个人在被窝里蜷成了一团,闭着气,一口一口的,把娘喂他喝下的姜汤都呕了出来。天还没亮,他做了个恶梦,烧,也退了,想起娘就睡在身旁,翻了个身,挨过去,冷不防老大的一个耳括子,火辣辣地批到了脸上来,耳边听得爹,骂道:“小鬼头,睡觉去!”他娘嘤唔了一声,说了句甚么,听进他耳朵里,那声口只管柔柔苦苦,梦魇里沉沉的一声叹息似的。他翻过了身,把头蒙到了被窝里,一颗颗冷汗从额头滴落到枕上。 大街上早已经有妇人家开门出来走动了,七点钟光景。一路走来,克三只听见一盆盆洗脸水,哗啦啦,从屋檐下泼出了街心。有个小户人家,门口,板凳上,坐出了一个年轻好看的小妇人,待笑不笑的只管瞅着克三,手里一把梳子,一下,又一下,好半天只管狠狠地刮着那一窝子乱蓬蓬的头发。“贱人,大清早又坐到门口来看人。”一个男人揉着眼睛,踢跶踢跶,跟着木拖板,走出来。小妇人听了,把梳子哈在嘴里狠狠地一咬,抬抬头,又撩了克三一眼。街上渐渐热活了起来,打儿子的,叫卖油炸鬼的,夫妻拌嘴的,在克三脑壳子里放鞭炮似的响成一团。 出得了小东门,好一片睛光! 克三把眼睛睁了睁,那满天的灿亮哗啦啦一桶水似的,迎面溅泼了过来。眼前一阵昏花,肚子里那半瓶烧刀子,翻翻滚滚,捣上了喉头。他索性蹲了下来,掐住心口,咽着,噎着。半晌才回转过了心神,把酒逼回了。抬头望望太阳,也认不清是一个,两个。回头一看,满城人家,炊烟四起。城外野路旁一畦一畦豆苗,满山露水珠儿,野桑树上蹦蹦跳跳的麻雀,绿亮绿亮地,噪闹出了一片春光。小鸟枝头亦朋友——可不就是儿时在镇上小学读书那冬烘先生,摇头晃脑,念的一句诗!玉娘,玉娘,魂无恙否?记得那个小女生,成天甩着两根小花辫子,放学后,一个人跑到县仓前,探着脸儿,等他回家。后来,她的书桌空了三天,她家里人来报信,田玉娘得了伤寒病早两天死了。八十个小学生大中午排队送到了镇口,他走在大街上,怔怔的,望着太阳。往后放学走过她家,常常看见田婆婆蹲在前门口,一叠又一叠,烧着纸钱。南无佛。南无法。南无救苦救难。广大灵感观世音菩萨。娘啊——那日头怎么亮得好扎人眼睛?“天还没亮呢,三更半夜外面下着雨,娘,你心裹想上那裹去啊?”娘不声不响,下了床,就坐在镜台前,梳起了粧。“拿五加皮来!”爹一身雨水跑进来,拦腰一抱,拶住了娘,又叫他找来一根大麻绳,父子两个把娘瘦伶伶的两条胳臂,反绑了起来,按着她,坐在板凳上,撬开了嘴,把半瓶五加皮咕嘟嘟,咕嘟嘟,灌进了喉咙里。娘闭着眼睛迸出了两行泪水,好半晌,抬起脸来,直勾着两只眼睛瞅住了他。爹说:“再灌!”克三,我夜夜听见娃儿的哭声,哭得我好不心烦意乱。我去年九月回鱼窝头娘家,请了石佛寺的长老,选了六个有德行的真僧,替娃儿诵了一千卷妙法莲华经观世音菩萨普门品。难道你小妹子不曾托生,还在家里?“好了,好了,再灌一口!”若有无量百千万亿众生。受诸苦恼。闻是观世音菩萨。一心称名。观世音菩萨即时观其音声。皆得解脱。若有持是观世音菩萨名者。设入大火。火不能烧。由是菩萨威神力故。——我为你盖了乌龙院,我为你花了许多银——我举手抡拳将尔打!“行了,行了,醉了,醉了。” 2 克三眼前一亮,耳边彷佛听见天顶打起了雷。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刻,脸上只觉得,一片清凉,那豆大的雨点滴滴答答泼到了头脸上来。一睁眼,只见乌云满天,大雨早已倾盆而下。 “变天了!” 克三心裹打了个突,蹦起身来,谁知脚底一滑又坐回了茅草堆里。呆了半晌才回转过心神来,稳住了膝头,驮起那蓝布包袱,把头一低,往竹林里一座小小的土地祠,蹎蹎跌跌蹿了过去。 进得门来,天上一道电光,刀也似,掠了过去。克三一接头,看见那烟熏熏一个小黑神籠,土地爷公婆两个拄着龙头拐杖,笑瞇瞇,只管瞅着他。“打扰了,两位老人家。”克三一呆,拱了拱手,撂下包袱挨着神案一屁股坐了下来,一串雷声滚动了过去,那雨下得更大了。克三喘回了一口气,解开了包袱,找出毛巾,心头却恶泛泛一阵翻腾了上来。两步抢出了庙门,狠狠地,呕了五六口,满心的酒意,登时醒了大半。蹲在门槛上,歇了半晌,并起两个掌心伸到了庙檐下,溅溅泼泼地一连喝了十来掬雨水。看看日头,竹林外,水蒙蒙的一团,早已偏西了。那雨兀自哗啦啦落个不停。 天黑时,克三翻过了两个山头,来到断河湾渡口。 只见黑水茫茫。 “客人,过河啊?” 摆渡的打起赤脚蹲到了船头上,抬起脸来,笑嘻嘻只管望着克三。水边烧起了一堆火,白萧萧,一片芦花。那船家嘴里招呼客人,手裹两刀钱纸,一张一张,送到火头上。 “今天起了大水,河湾里水急,客人不赶路,那边店里混一晚吧,明天一早,再过河。” 船家指了指土坡上一家野店。 “客人早些安歇!”店家烧了盆热水送进房来。“明天下午渡口要做法事,客人有要紧事一早过河去,晚了,看热闹的人多。” 克三脱了鞋倒出泥水,搓了搓,把脚探进水盆。店家走到门口,又回过头。 前几天有个客人半夜过河,渡了一半,好好一个人,就发起疯痰病来啦,锤胸打脸,把自己骂了一顿,站起来往河心一跳,黑天半夜,溺死了。他家请了十二个和尚,十二个比丘,明天起,在渡口拜三天龙王忏。客人来得巧哟,赶上了这好一场热闹。 店家掩上了房门。 克三洗了脚,剥光了身上湿湫湫的衣服,抖开被子,一头钻进去。合起了眼睛只见水蓝水蓝好一片晴空,两个日头,当天照,一颗,盘绕着一颗,一颗追逐着一颗,白花花,漩涡也似在他眼前兜个不停。翻了个身正要蒙头睡去,自己那条身子却一霎热,一霎冷,抖索索地好半天发起了疟子来。肚皮空了一天了。客店里悄没人声,天已交二更。 砰。砰。砰。 “店家开门,开门!” “来了,来了。” 克三跳起床来,挑亮油灯,找出一身干衣服穿上了,两三步,走出了房门,站在廊下隔着院子等着。店家提着风灯,拉开店门,黑里,闪进了个瘦小的老庄稼汉子,一进门把斗笠脱了,抖了抖身上的雨点。 克三冒着雨,穿过了院子来。 “六叔,是我。” “你!还在这儿。” “辛苦你,六叔。” “你!” “进来歇歇,洗洗脚,再说。” “你爹停在家里。” “我知道。” “克三!” 佟六叔跟进了房里,摇摇头,把肩膊上挂着的一个小布衣包卸了下来,往床边一坐。叫几家近亲,都给报了信了,你阿姐跟她婆婆,明天中午一定赶到。说着也不等店家烧来热水,脚一伸,在克三的水盆裹,洗起脚来。 “你脸色不好,喝酒了?” “今晚天冷啊。” 克三问店家借来了一个铜火盆,两斤黑炭条,在屋子里,红滋滋地烧起了一堆炭火。等佟六叔换过了衣服,拿出烟管,他把窗户关紧了,挨着老人家在床边坐了。 “我阿哥——他回来了?” “你不知道?回来都半年了,串上了万福巷的罗四妈妈,用她的本钱,就在镇上南菜市街,开了片裯布庄。” “罗四妈妈!” 佟六叔不吭声了,望着火盆,叭叭的抽着烟。 “造孽啊!”克三拿了根鉄筷子,把炭火撩了两下。“想当年,我爹他鬼迷了心窍,看上这个罗四妈妈,去她家串了两次门子,喝两杯茶。罗家的老相好,姓孙的,带人拆了后门,一路翻箱掀凳的捣了进来,那当口,我阿哥他也跟在后面,看热闹!我爹他给揪到了姓孙的跟前,直挺挺落了跪。我阿哥瞧在眼里,跑回家去,一个人睡在柴房裹,哭哭啼啼,想了两天心事。孙四房做寿那天,我阿哥,他抱了家里的两只母鸡,一溜烟跑到镇上去,爹长爹短的,就在寿堂上拜了养父。这一来他可露脸啦。我娘生日,他从镇上带回一枚金戒指,有两钱多重,喜孜孜的就塞在我娘手里,说是跟人推牌九,一副天罡,赢来的。我娘拿在手里,看了看,一声不响拿到茅坑扔了。我爹悄悄跑到镇上,一打听,才知道我阿哥他当了泼皮啦,吃花酒,刨姐儿,把万福巷的窑子窝,当做了家!” “到头来,可不闯出了祸。” 佟六叔打了个呵欠。 克三把火拨了两拨,放下铁筷子,抬起头来望望顶头小小的一角天窗。雨下了半天,只管淅淅沥沥落个不停。 “那天六月十九!”克三顿了顿,说:“我阿哥半夜从镇上跑回家来,脸都吓青了。我娘问他,死也不说,只是勾着两只眼睛朝我娘笑。我娘,怕了,摸摸他心口都是冷汗,一时没了主意,只好把他牵到了茅坑裹,叫他跪在坑板上,一口,一口,呼天抢地的,把吃了三天的酒,呕个干净。隔天中午,我爹他两眼通红的从镇上跑回来,一进门,话也不说跑进厨房里,摸了把菜刀,追我阿哥。我娘当场就给落了跪,问他出了甚么事呀,要发恁大的脾气。我爹跺着脚,唉声,叹气,半天才说:万福巷出了人命,镇上闹翻了天啦,你问问这个忤逆子,昨晚他跟谁吃了酒,跑进万福巷造了甚么孽哟——问了半天,我娘才问出来,万福巷里有一户好人家,姓刘的,媳妇叫长甚么的——” “长笙。” “大清早上吊,死啦。我爹他说,这长笙,家住万福巷那种地方,平日不大出门,有时,挽着个菜篮子走出巷口,也是低着头,俏生生的。迎神那晚,千不该,万不该,她男人刘老实跑出门去吃酒。长笙跟她婆婆,娘儿俩个,开了门出来给送子菩萨烧香,求个儿子啊,让孙四房看见了,起了淫心,拶进满庭芳那窑子里,奸了啦。长笙吃了亏,想不开,回到自己家里关上了门,一条裤腰带,吊到了厨房门口。我娘听了,眼睛瞅着我阿哥,直勾勾,半天不说话。吃过了晚饭,她一个人蹲在晒场上,给刘家的小媳妇烧了两叠纸钱,把一篇妙法莲华经,翻翻覆覆,念到了天亮。过了三天,我放学回家,一个人走到万福巷口,伸长脖子朝巷里望了望,听见有人叫道:刘老实杀人啦,我跟着人跑到北菜市街,没赶上,看热闹的人都已经散了。镇公所,门口围着十来个人。有个走方部中,是个口吃的,站在人堆里,叮叮当当的摇个铜铃,说:冤头债——债——债主,躲的躲,逃的,逃啦,那!——那——那刘老实刀下,不过死了两——两个不相干的妇人,孙——孙四房的老婆,他相好的一个万——福巷的窑——窑——窑——窑子姑娘,叫春红甚么的,我跑回坳子里,把走方郎中的话,学给阿哥听。那天半夜,他收拾了个包袱,问我娘,要了点钱,翻过后山的乱石坡,逃到鱼窝头我娘舅家去了。” “年头可不是变了吗?老鴇带着婊子们,也拜起观音菩萨来了,甚么地方不好迎神!”佟六叔摇摇头,倒过烟锅,往地上磕了磕。“你记得墟口种菜的桂小二?七月二十那天大早,天没亮,他挑了担菜上镇来赶集,走到万福巷,看见有个年轻好看的女人,像等甚么人,在巷口独个儿来来回回的走动。桂小二中午赶完了集,回家来,告诉他老娘。桂老娘一听,叫了声,菩萨有眼咦,杀了只鸡,买了两叠纸钱一瓶酒,叫小二,挑着,自己趦趦趄趄的跟到镇上来。母子两个,就蹲在万福巷口,大白天,烧纸念经,招出一巷看新奇事的婊子,过后小二讨了媳妇,隔年,生个胖娃娃,桂老娘还说是刘家媳妇给送来的,如今小二家里,还供养着,她的长生禄位。” 克三站起身来,跨过火盆走到了门口,把房门拉开。 那雨下了一夜,甚么时候,就停了。院子当中,五六尺高的一株山茶,潋潋艳艳的开出了一碗碗一球球醉红的茶花。夜露深了,整个客店四下里黯沉沉地,只听得店外,河岸上,一片芦花萧瑟个不停。 克三深深地吸了口凉气,正要掩上房门,心头一动,果然听见北上房有两个人相骂。 “贱娼胚!” “你骂!” “我打你!” “你打!” “我是你阿爸啊。” “阿爸。” “生你的阿爸,养你的阿爸。” “爸。” “跟我回家吧。” 克三把房门关了,插上了闩,回过身来望着佟六叔。 “长笙上吊死后,我娘每逢初一,十五,给她烧纸诵经,这些年了,难道她还在镇上?” “晚了,睡吧。” 佟六叔伸了个长长的懒腰,往火盆里添了两块木炭,把火拨红了。 “明早过了河,到家还要走一段山路!” 3 克三把包袱兜上肩头,临出门时,拉过一条毯子,悄悄地盖在佟六叔身上。 走出了店门来,夜凉如水,克三索落落透了一口凉气,打了个寒噤。抬头看看中天,新钩的一弯月芽儿,三更天光景。只见黑滔滔亮闪闪的一条河水从天北一路流泻下来,倏地转个弯,绕过城砦,一片乱石中,哗啦哗啦往东冲刷了过去。河风吹起时,纷纷雪雪,漫天的芦花。克三心中一片茫然,站在店门口,望过河湾。一个镇甸五千多户人家,黯幢幢一大窝灰瓦房子,月光下,乱葬岗似的?伏在河头石砦上。镇心孤伶伶一棵老树,野阔天高,不知那里,幽幽地,传出了两声狼嗥。 “三更半夜怎么过河!” 克三呆了呆,忽然听见咿啊一声,渡口,茅棚里,蹦蹦跳跳走出了一个人。仔细一看,不就是昨晚天黑赶到渡头打了个招呼,蹲在船头上,烧纸钱的那个船家!他把腰哈着,一面走,一面回过了头来,眼上眼下,打量着跟在身后的女人。 那船家走下渡头,解了缆,一旁站着,笑嘻嘻只管招呼女人上船。等女人在船头坐定了,他才跳上船尾,拔起竹篙,就要往对岸撑过去。 “船家,稍等!” 克三追上了船来。 没等克三坐稳,船家挑起了篙子往岸边一点,泼喇喇一声,向河心荡了出去。 “客人,晚上睡不着啊?” “嗯?” “我说!睡不着啊?” “冷。” “三月天。” “是啊。” “睡不着啊?客人。” “嗯?” “睡不着,起来看看月色啊?” 克三坐定了,那船家又摇了摇头,自顾自的说: “世道真的变啦,一个大姑娘黑天半夜出来走动!把门敲得砰砰响,我那老娘还道童四姐又要生了,她男人要过河去,叫收生婆哟。” 克三向船头望了一眼。 那女客扎着两根素辫子,俏生生地,把个青布包袱,攞在怀里,船家的话也不知听进了耳朵没有。 月光下,一身水蓝的衣裳。 “这个童四姐啊!”摆渡的说:“出嫁才五年,生了第三胎了啦。从小,黄病病的叫人看走了眼,那天清早还不到五点钟,童四姐,要生了,她男人拆了一扇门板,把她挺着个肚皮,兄弟两个,抬到我船上。渡了一半,童四姐唉唷唉唷就叫了起来。她男人慌了,求我把船停在河心上,兄弟两个蹲在船头,挖了半天,哇哇一声,掏出了个血淋淋的小子来啦。回到家里,童四姐说,生下老三那当口,亲眼看见一个女人,活生生,站在对面渡口,一身雪白的衣裳,手裹,还抱着个小娃娃。这童四姐心裹又是害怕,又是喜欢。坐满了月子,把自己给打扮了起来,一手抱着老三,一手牵着四岁的小大姐,娘儿,三个,雇个挑担汉,过河到镇上观音庙去,烧香还愿啦。后来叫她男人卖了一块水田,给菩萨她老人家,重塑了金身,还做了一件红缎子披风呢。” 船头的女客侧过了身子,抬起了脸,彷佛听得出了神。那一双瞳子,月光下,眨亮眨亮地,黑水茫茫,不知瞧着甚么。好半天,只见她一根指头伸到了河面上,有一下,没一下,轻轻的挑弄河水。克三心中一荡,瞅着她指头上一枚白金戒指,忽然回过脸来,问那船家: “童家的老二,怎不跟他娘上镇去烧香?” “生下来,一岁,泻肚子死了。 摆渡的说。 船头的女客啊了一声。克三一回头,船已经靠岸了。 女客站起身来,解开手帕拿出一个铜钱,当啷啷,撂在船板上,提起裙脚一步一步踩上了河堤。 “客人,慢走哟。” 克三谢了船家,拎起包袱也跟上了石砦。 长长的一条南菜市街从镇口到镇尾,静悄悄,不见一个人影。克三回过头去,望了望河湾对岸的那一边,水湄一带,望不断,芦花,那小小的一间客店早就看不见了。河堤下,泼喇喇一声,船家挑起竹篙把船撑出了渡头,只见他站在船尾,仰起了脸,笑嘻嘻朝克三招了招手。 克三回过头来,看见自己的影子拖得长长的,天上那弯月芽儿,早已西斜了。大街上,一片零落的月光,那女客手里挽起了青布包袱,走在前头,水蓝的一个身影,空荡荡一条青冷的石板路。克三站在渡口,望了望长街尽头那条回家的山路,吸了一口气,也跟着走进了吉陵镇。 大街两旁一户紧挨着一户,放眼望去,两百户的店家。记得每逢初五,二十,赶集的日子店家一早就开了店门,满街人来人往,直到天黑,敲起了初更的梆子,那一条大街还是一片声乱哄哄的。如今这是甚么时辰,三更,都过了,家家关门开户连声狗叫也听不见,谁出来走动。 克三走上了街心,踩着一地高高低低的檐影,一时间,只觉得天地辽阔,敞开衣襟来,把手里那一团蓝布包袱兜到了肩膊上。状元饼家。老大鑫银号。月成绸布庄。玉记典当。福音书坊——请上二楼。祥泰米行。百年老字号,顶破落的一个单开间的店面,今天晚上,办起了大红喜事。门楣上,黑黝黝的一块百年老招牌,披上了红缎子,那光景,就像个盖上了头红的黑脸新娘。檐口下,吊着两盏宫灯,红幽幽的烛光照亮了门上一副红纸金字,双喜,满地鞭炮渣子。店里静沉沉地,早已隐了灯。克三侧起耳朵听了一听,有个女人,悄悄在哭泣。咿呀一声,有人打开了房门走进天井里舀了盆水,溅溅,泼泼,洗着甚么,克三心上一抖,赶上了两步.那一身水蓝的身影,没声没息的走进了十字街口好一片清光里。脖子上,一片寒毛稀柔柔,映着月光,剎那间,纤亮了起来。包府救世坛。怀安旅社。顺天堂药局。 乔迁之喜。旧雨,新知。那年阿姐嫁到了石龙渠,十七岁哟。他穿上一身新衣服,抖索索的骑在一匹小走骡上,押着花轿,一路吹吹打打,小舅子,送亲,送到姐夫家。一拜天地。二拜祖先。三拜高堂。送进洞房。小舅子,醒来,他揉开了眼皮,看见姐夫家那个小兄弟站在床前,眨巴着眼睛,贼忒忒嘻嘻地瞅着他。镗。镗。厅堂里洋时钟打了两响,整个庄子,黯沉沉的,客人们酒足饭饱闹过了新娘子,早已散去了。哥儿俩穿堂过院,绕到西厢房,窗口下支起脚尖来,拿了根拨火的铁筷子撬开了窗缝,心窝里那一头小鹿,扑脱,扑脱,只管跳个不停。洞房里,挑起了红绸帐幔,只见红艳艳的两支喜烛,照得一屋子宛如花坞一般。天还没大亮,阿姐一身红妆步出了新房,手里捧着茶盘,厅堂里,颤抖抖跪了下去。那一把长长的头发,乌油油地卷起了两个圆圆的妇人髻来,露出的一截脖子,春笋似的嫩白。克三一时看痴了,抬起头来。天上一弯新月,转眼间,披上了水蒙蒙一层轻纱。望望北斗七屋,疏疏,冷冷,几点清辉,黑澄澄一片天。十美钱庄。玉林绸缎行。褚家木店。爹亲手挑的红木家私,描金衣箱,雕花,大床。阿姐归宁那天,穿上了一件喜红夹衫一条水红裙子,进了门,躲进娘房里,哭红了两只眼睛。爹把姐夫叫出了门外,也不说话,火辣辣,两个巴掌,把个愣头愣脑的新郎倌,刮得,胀红了脸皮。阿姐赶了出来一把抱住了他,又是哭,又是笑:“舍不得娘哟!”娘站在一旁,瞅着姐夫,笑道:“也舍不得新女婿啊!”舍不得娘啊。佟六叔,给阿姐报了信,明天正午,一定赶到家。你阿哥他也回来了,都快半年了,如今就在镇上这南菜市大街,用了罗四妈妈的本钱,开了片绸布庄。罗四妈妈,克三心中一动,望望长街,十字路口。满街的纸屑果皮,昨天初五,乡下人上镇赶集的日子。那一条青冷的石板路上,哗啦啦,空荡荡,一阵响了过去,好凉的一股落山风。十字街口飘飘漫漫一身水蓝衣裳,翻起了两条素黑辫子。她扬起了脸,望着天,不知想着甚么心事。走过了两间铺子,又是一阵山风,街边卷出了一滩焦黑的纸钱夹着雨点子,唿溜溜,扫过了街心。一片精忠扶汉室。满籠香火耀吉州。正气参天。单开间的一个小庙堂,关帝爷的落脚处。月光下一个人,抱着膝头,佝佝地,蹲坐在门槛上。克三走近了时,只见他歪起了一张黑胡脸,淌着口涎,齁齁的正睡得沉熟。那临街的正殿,百年香火,熏得黑黝黝。两盏幽红佛灯,洞亮,洞亮,把笼子里那个秉烛夜读的关帝爷,一张红枣脸膛,染起来,如同喝醉了一般。庙前一个小场子,满地上零零落落一片纸钱灰。克三回过头去看看那人,满嘴脏胡子.一动也不动打着鼾,独个儿在门槛上佝坐了一团,脚跟前,堆着一副衣包。穿州过府的一个浪人。鲁记绒线铺。日味香菜馆。震且行。余家瓦店。大风起兮,云飞扬。娘调了碗香喷喷的染发水,叫阿姐坐到窗前,解开她那条粗油辫子拨散了,挽在手里!一梳子又一梳子涮着。他搬过了张小竹凳,坐在跟前一边打着盹儿,一边瞅着娘把含在嘴里的发夹,一根根拿了下来,好半天在阿姐耳朵旁,梳卷出了两圈高拢的发环。静静的晌午!窗外,哒的一声,那一树伪木蘭花掉下了一小朵淡红。娘放下梳子,把阿姐的脸扳了过来,左右端详了半垧,点点头,舒了眉心。“好一个小妇人,阿柔,该找一个婆家了啦。”爹镇上回来一脸酒气,把头探进门里,望了望这娘两个,笑道。你阿姐她得了信,明天正午,一定赶到。明天,正午。丽日,当空。走出了小东门,那白花花的天光哗啦哗啦没头没脑溅到了头脸上来。观音妙智力,能救世间苦。阿姐,棠姐姐,你看!那遍野的露水珠儿,眨亮眨亮地,剎那间,洒开了一片漫天斜飞的冷雨来。 “姑娘、,稍等!” 克三深深地吸了口凉气,心中一亮,那一身水蓝,一转眼,消失在万福巷口。他呆了一呆,把包袱换了个肩膊,提起脚,追了上去。漫天冷雨,淅淅沥沥又下了起来。 雨中的万福巷,冷冷清清。矮檐下,窄窄的一条小胡同,十几间门子。家家门口挂起了一个堂号灯笼,满巷子,红潋潋的水光。 “小兄弟,下雨了,一个人愣在巷口,不怕淋雨?” 巷口第二家门上挨靠着一个妇人,三十零点,手裹端着一碗猪油桂花汤圆,热腾腾的一面吃,一面笑嘻嘻,瞅着克三。 克三回头,望了望镇心空荡荡的一个场子。大街上,卷起了一股山风,县仓门口一株老栋树瘦伶伶地佝起了腰。巷口,对面那祝家茶店,两扇破败的板门砰的一声,给掀了开来。清冷的月光照进了店堂里,进门,一张红漆柜子上,依稀堆着五六条板凳。满街的纸钱灰,呼溜呼溜,响个不停。那绵绵的冷雨没声没息,下得更密了。 “小兄弟!” 门口的妇人招了招手。两只眼睛霎一霎,笑一笑。 “黑天半夜赶路回家?瞧你,一张脸青青,孤魂野鬼,进来喝杯热茶,大姐给你暖暖心窝,可好?” 克三站在巷口,挽着包袱,心中一片茫然。 “小兄弟,去吧!”妇人朝巷里瞟了一眼,呶呶嘴。“秋棠那小白骨精,等着招你做夫婿呢。” 怡春园。 蓬莱阖。 四喜堂。 宿香馆。 老三好。 青罗院。 满庭芳。 雪月梅花三白夜。 酒灯人面一红时。 “秋棠死丫头,贱娼胚,舍不得你那老娘,去,去,半夜摸回来作甚么?” 门子里一个妈妈,白白嫩嫩,福福泰泰,穿了好一身红绸。只见她气咻咻地拿了根铁筷子,一片声骂了出来。 “我娘病得快死了!” “暖呀呀。” “我回去,送送她。” “暧呀。” “犯法么?” “死丫头,嘴巴不饶人!” “我娘死了。” “秋棠啊。” “死了。” “秋棠,我也是你妈妈呀。” “妈妈!” “好秋棠。” “妈妈!等明天,你老人家骑着仙鹤,去见西王母,我给你老人家披麻戴孝,好不好?” “没良心,恶人刨得货!咒我死哟” 妈妈翻起了白眼,望着天,叫起菩萨来。 檐口红灯笼下,老藤椅里坐着一个七十开外的老爹爹,手裹一把胡琴,咽咽哑哑的在这雨夜的万福巷里,拉过来,拉过去。“客人——不是本地人吧?”老爹抬起眼来,瞅着克三,笑了笑,端起身旁竹凳上一杯热茶,慢吞吞啜了两口。 门子里,妈妈探出了头。 “淋了一身雨,老远跟着我们家秋棠,怪可怜的!小客人,快进来坐坐,四妈妈给你熬锅热粥,暖暖身子。” 进了堂屋,妈妈接过包袱来,顺手把神籠前点着的一盏佛灯,挑亮了,又往火盆里,搁了两块木炭,拿起铁筷子拨了两下。“秋棠,秋棠!”看看那一堆炭火红滋滋的烧得旺了,罗四妈妈沏来了一壶热水,回头朝屋里,唤了两声。 “苏三离了洪洞县, 将身来到大街前——” 门外,那老爹清了清喉咙里的烟痰,呸出了一口,嗄哑着,自顾自,又拉起一段西皮流水来。 天蒙蒙亮,雨停了,河上却起了大水。朱小七趿起两只破鞋皮,踢跶,踢跶,走出了客店,一路打着连天响的呵欠。 只见乌云满天。隔着七八十丈宽的河面望过对岸,石头砦上,好大一个镇市,静悄悄,这个时辰街上连个人影,也看不见。眼前黑滔滔一条河水天北流泻下来,断河头渡口,刷了个弯,溅起白茫茫千堆万堆水花。好一条咆哮的黑龙,哗啦哗啦地滚过城砦,一片乱石芦花,又往东翻腾了下去。 “瞧这大水,三月天。” 小七喝了声采,客店门口,风一吹,机伶伶打了个哆嗦。 “这畜生!还不快走,在这里讨我打!” 小七呆了呆,脖子一缩,嗞起牙来蹦的闪跳到店门外。一回头,看见店家的女人手里捏着一根拨火的铁钳子,从厨房里,追出了店门。小七拖起鞋皮,一步,踢跶一步,慢吞吞走到了檐口,挨着墙脚蹲下来。 昨晚冒着冷雨,黑天半夜来到了渡口。 小七摸进了客店厨房,混过一晚,只想一早过了河到北菜市大街,慈恩堂,问那个外国大胡子乐神父,讨些杂活混一顿吃。这乐神父,不知那一国人,水蓝水蓝的一对眼珠子,玻璃球似的。见了小七,只管摇着头一口一声,孩子,孩子。“天上的父!”小七叹了口气,低低头往自己心口划了个十字。 谁知今早一觉醒来,天黑黑的,忽然眼前一亮,店家的女人挑起一盏风灯,走进了厨房。只见她打了盆水,灶旁一蹲就褪下了半条裤子来,溅溅泼泼,不知洗着甚么。小七,一时看得儍了。“这是那裹来的野狗!”妇人拎起风灯,晃了晃,往小七脸上照过去。“--,大清早,干的好事啊!”小七蹦的跳起,一片声,嚷了开来。妇人一张脸吓了个白,丢下风灯跑出厨房去了。 如今蹲在屋檐下,看着那婆娘荡起屁股走进了店门,朱小七,摸摸后脑杓子,翻个白眼往地上吐了口痰。 “--,我刨了你!” 河面起了雾。 哗啦哗啦大水中,看得见,河湾对面避风的乌篷船三四十艘,挨挨,挤挤地,寄泊在石堤下小小一个河塘里。石砦上,乱葬岗似的,黑沉沉好一堆灰瓦房子。野大的风四面八方流窜了开来,嘘溜溜地卷起城头一滚一滚的乌云,白萧萧,漫天芦花。那光景,彷佛天上观音老母死了,神道,菩萨,满天里哭出了声,呜呜咽咽,给哽住了喉头。 “过不了河啦。” 大清早给个恶女人赶出了门,野狗似的,抖索索?在这风地里,又饿,又冷。小七咬咬牙,叹了口气,索性合起了眼皮抱住膝头,有一下,没一下,凄凉地打起了盹来。 好小七,他做了个梦。 丽日中天,橐橐地踩上了河堤进得了镇来,一条石板大街,空荡荡。朱小七,他肩膊上挂着一副褡裢,敞开胸口,黑毵毵,亮出了两丛子胳支窝毛,走下南菜市大街。来到了镇心,万福巷,只见两个卖花的老婆子蹲在巷口,十来间门子上,三三两两,站着几十个满身红妆的姑娘,一对对眼睛,勾着他。“好姑娘,回头哥哥来刨你。”小七喝了声采,揑下嘴里叼着的纸烟,往街心,一挥,大跨步走进了巷 口对面祝家茶店里。“来一下子!”他把手往两边一拨,赶开了闲人。一屋子的烟雾,蒸蒸腾腾,台子旁,挤着十来张汗湫湫的鬼脸儿。朱小七狠狠地呛出两口,一叠票子,摔到了台面上。做庄的一声也不吭,抬抬眼皮,捞起三个骰子,只听得豁唧唧一阵响了过去,骰盆子里,掷出了两个二,一个五来。“五猴可不好赶呀!”朱小七,笑了笑,点了一根烟衔到了嘴里,雪白的两个袖口卷到腕子上,手一翻,三颗骰子滴溜溜转了开来。“豹子!”一屋子的闲人们哄然喝出了一声采,只见那墨绿墨绿的骰盆子里,娇滴滴地,开出了三朵梅花。 小七忽然觉得头心一凉。“豹子!”大叫一声,睁开了眼睛,一盆隔夜的洗脚水,白花花的早已泼到了他头脸上来。小七呆了呆,一抬头,檐下那扇小小的竹窗咿呀一声,给合上了。谁家的女人,好白的两只手腕子。 梦醒来,渡口上,早已等着十来个过渡的人。 “哈——乞!” 小七蹲到了客店门口,摸了摸满头的洗脚水,鼻子一酸,呼天抢地打出了两个喷嚏来,肚里,可又饿得慌了。他愣了半晌,叹出一口气正要站起身来走下渡口,河面上,吹起了一阵大风。一片芦花翻起,河湾对岸那石头叠起的城砦上,早已逬出了一派金光。黑滔滔哗啦喇的一条大水,剎那间,千条万条金蛇,浮上了河面喝醉了酒癫癫狂狂地,嬉着水,朝霞满天游窜个不停起来。 太阳出来了。 只见十六个挑夫,哼唷,哼唷,把一台一台的嫁妆挑到了渡头上。八口箱子叫四大四小,漆得红亮亮。 小七伸了个长长的懒腰:“哈——乞”,拽起了破鞋皮,迎着河上那一团红艳艳水溶溶的日头,走下了渡口。 挑夫们歇下了扁担蹲在渡头上,吸着烟。 “老哥们,辛苦啦。” 小七踱了过来,笑嘻嘻,拱了个手。带头的挑夫,是个马脸瘦子。 “好说!” “老哥哥,谁家的姑娘大喜啊?” “河西连家的大小姐,连姑娘,连雪。” 小七听了,呆了呆,往那马脸的身边一挨就蹲了下来,顺口,打了个呵欠。渡头上又来了五六个,等过渡的人。小七的一对眼睛,贼溜溜的只管瞧着一个十八九岁的大姑娘。只见她穿了身白布衫裤,站在水边,望着河面,手裹挽着一个青布小包袱。辫棺上,一根白头绳。 “哈!乞!” 那姑娘一回头,见了小七,满眼睛的话。 “认错人啦,对不住。” 小七把头低了一低,哈——乞,哈——乞,好半天,一头一脸的喷出了十来把鼻水。那姑娘瞅了他两眼,别过了脸去,呆呆地望着河水。鬓角边,一朵白绒花。 小七心裹一酸,想起了一个人,老家庄前那一口白漫漫的芦苇水塘,满天惊起好一片鹭鸶,渡口上有人曼声唱了起来: 二十了哟 没老婆哟 抱个枕头 当媳妇哟—— 小七跳起了身,四面望望,却不见她的身影。那白衫姑娘早已回过了头去,脸寒如水。渡口上有人沉不住气了,泼口骂出了声: “刨!下了场鸟雨,河都过不去了。” “哈——乞!” “河西村子,前晚杀了人了。” 那马脸的吸了一杆烟,掀掀眼皮,打了个呵欠,忽然说。身旁一个老挑夫,白发苍苍,蹲在地上有一下没一下打着盹儿,猛的,抬起头,指了指耳朵。 “说甚么?” “杀了人啦。” “嗯?” “杀了人!” “为了甚么啊?” “陈年冤仇,谁知道。” “杀了谁?” “杀了一个老娘。” “谁?” “一个老娘!” “杀人的,他呢?” “逃啦。” “杀人,为了甚么!” “谁知道。” 马脸的把烟窝往石头上磕了磕,添了一撮黄烟丝,打上火,沉下脸来,望着河水又吸起了烟。 河面起了阵风,雾散了,小七缩起脖子机伶伶地打了两个喷嚏。一抬头,看见客店门口,船家笑嘻嘻,领出了一个高壮的中年大汉,走下渡口。一面走,一面哈着腰: “你老瞧瞧这水,过得去吗?” 那个人穿了一身宝蓝,望望天,又看看河水。两手搓着,一张脸只急得通红。 吉时选定,新娘子也到了,这怎么办!就耗在这渡头上吗?” “连爷,过不去啊。” 船家把手一摊,陪起笑脸。 时辰不早了,水蓝天,七点多钟光景。对岸城砦上,一团日头早已破云而出,满天彤云,泻出了好一片金光。隔着那一湾哗啦啦金蛇乱舞的河水,镇上大街,看得见有人走动了。满镇人家,炊烟四起。渡口上,嘘溜溜野大的风扬个不停。 “看新娘子去啊。” 不知谁发出了一声喊。小七呆了呆,河边二十来个等船的人早已拨开了脚,一窝蜂往客店跑去。渡头上,一片芦花,只蹿得了一个背着小衣包的老庄稼汉,十六个挑夫。“哈——乞!”小七跳起了身踢跶着一双破鞋皮,跟上去了。 “赶鬼门关吗?挤甚么呀?把店门都挤破了啦!” 店裹闯出了一个妇人,身子一堵,挡在店门口。 “唐二嫂。” “豆腐老王,你们干甚么?” “看看连小姐。” “新娘子在房里休息,不要去扰她!” “外面望望,也好。” 店家的女人哼了声把身子一让,小七缩起脖子,低了低头,早已闪到了那豆腐老王身后,一伙人,挨进了店门。穿过天井,只见院子里一株山茶淋了一夜的雨,开出了十来朵碗大的茶花,红艳艳的。北上房,虚掩着。廊上,两个外乡男客人手里捧着茶壶,眼睛凑到了门缝,张望着。 “漂!这一身白皮嫩肉刨得出水来,洞房花烛,快活死。” “可惜,生了双三白眼!是个性淫之相。” “妇人水性——” “贼八,不三不四说甚么?” . 房里跑出一个喜娘,把门一掀。 “哈——乞!” 小七打了个喷嚏。 “干甚么?” “大娘,洋教的七条大罪,有一条说:你不得舆人奸淫,连小姐,她——” “这是甚么鬼话? ” “不是鬼话,大娘,是镇上那外国胡子乐神父说的。” “小泼皮撒野来了!” 小七只觉得脸上一热,火辣辣,给连家喜娘一掌括了个满天星。他缩起脖子,蹶了开去,捂着脸,贼溜溜的一对猴儿眼睛瞧进了门里。 “乐神父,他还说:流泪撒种的,必欢呼收割——” “好哇!” 小七把头低了低,叫了声,“完了”,自己的一只耳朵早就给拧住了。抬起头来,看见店家那个恶婆娘笑吟吟,睁亮了两只眼睛,瞧着他。 “畜生,你还在这里!” “--,昨晚瞒着你汉子干的好事啊,想杀人灭口么?” “我刨了你妈妈,你说我女人甚么?” 客店掌柜的跳了过来,嗞着牙,探出五根爪子,一把掐住小七的喉咙。 “忘八,你放手。” “你给我磕三个响头,叫我一声好爸爸,我放了妳。” 小七吐出了舌头,一张脸,挣得通红,心想:我只有一个爸爸,再叫你爸爸,可不辱及亲娘了吗?万万不能答应。牙齿一咬打定了主意,只管摇头。 “不叫么?” “哈——乞!” “叫爸爸,叫爸爸呀!” 那一伙来看新娘子连家小姐的,男男女女,二十来个人,一起哄,围住了小七只是笑。 只听见叭的一声,好朱小七,他一把扯断了自己的腰带,两手,提起裤腰,嚷开了: “忘八,你放不放手?你不放,我可要放手了。” “龟儿子,刨了你妈妈。” 那掌柜的一松手,又开爪子,噼噼,啪啪,一顿嘴巴子,把小七蹎蹎跌跌打出了廊下来。 小七摸着自己那张脸,一步,一步,拖起两只鞋皮,走进了天井。一回头,指住廊上看热闹的一伙人: “我给你们众人说..应爱你们的仇人,善待恼恨你们的人,应该哈——哈——哈乞!应该——哈——乞!应该祝福诅咒你们的,为毁谤你们的祈祷,有人——哈乞,有人打你的面颊,也把另一面转给他,有人拿去你的外衣,也不要阻挡他拿哈——哈——乞!拿——” “这是甚么鬼话?” 连家那个喜娘看了这半天不知名堂的闹剧,眉头一皱,一回身,砰的,把房门甩上了。 “河上有船走啦。” 店门口,乱蹦乱跳的跑进了一个店里的小厮。 “过河了!” 廊上一伙人,转眼间,走得了干干净净。连小姐房门外,那两个早起的外乡男客人又张望了一回,捧起茶壶,也回自己房里去了。 “哈——乞!” 小七抖索索好半晌醒出了一把鼻水来,提着裤头,独个儿站在一片石板天井当中,四面,望了望。院子里,一株茶花。小七呆了呆,只觉得自己的一颗心,空空洞洞。“--,忘八,刨你一家子!”狠狠地哭了一声,绑起腰带,紧了紧,一个人踢跶踢跶走出客店门外。 白水茫茫。 好一片晴天,河面上,水光潋潋,日头白花花。 “刨。” 小七伸了个长长的懒腰,叹口气,支起鞋皮慢吞吞走下了渡口。渡头上,等船的人男男女女又多了七八个,却不见船家的踪影。那十六个挑夫蹲到了水边芦苇影里,恹恹地,打起了呵欠,吸着烟,八口红亮亮的陪嫁箱子,一台一台,只管停在路旁。“老哥,过河啦。”小七拱了个手,挨在马脸瘦子身旁蹲了下来,捡了一根枯枝,发起了愣,有一下,没一下,拨着水边一滩焦湿的纸钱灰。昨天夜裹,不知谁烧下的。哗啦哗啦的一片乱石大水,日头下,眨亮眨亮。 “过河,好啊——” 马脸的应了一声,望着河的上游,静静地,瞅着甚么。 “有船来了。” 只见水蓝一片天,北边,河的上游,远远地,闪出了一艘小小的乌篷船。那船荡起了水势,鼓足风帆,蹎蹎撞撞喝醉了酒似的,往渡口一路闯了下来。 “啊!” 渡头上有人叫出了一声。 马脸的吸了口烟,掀起眼皮,望了望。 “又来一艘船。” “船?” 身旁那个白发苍苍的老挑夫,觑了觑眼,望望河的上游。 “是条竹筏子。” 日头下刀光也似地闪了两闪,乌篷船后,四十丈外白灿灿的河面上,果然,窜出了一条青竹筏。远远望去,苇叶子大小的一片,贴着水面,追蹿着那一艘急流中乱驶的乌篷船路,飞掠了下来。亮丽的河面,哗啦啦的大水。竹筏上乌湫湫瘦伶伶的站住一个疯汉子,佝着腰,打起赤膊,一手撑着竹篙,一手操起了尺来长一把菜刀,明晃晃地。脚下蹬起筏子,水光眨亮中一荡儿上,一荡儿下,剪水燕子一般,转眼间,追到了断河湾渡口。小小的乌篷船上紧挨着年轻的两口子,一个扳起了木桨,一个摇着橹。三两岁大的两个孩子,手,勾住手,静静地蹲在船尾爹娘的脚边。只见泼刺刺一个水白浪头,打上了船来。渡口对面,石砦下,河水刷个弯,溅起白茫茫一片咆哮的水花,好个艳阳天。 “哈——乞!” 小七蹦的跳起身来,踢掉鞋皮,三脚两步挤开了等船看热闹的人,一颗心,突突乱跳,跑上了渡头。 隔着河湾望过去,镇上,两条石板大街早已开了市,人来人往,日头下好不热闹。临着河,石头叠起的一条大坝,喜气洋洋,聚起了一堆穿红戴绿的妇人。有个汉子跳上了堤垛,挥着手,探出脖子,朝渡口这边慌慌地一个劲不知喊着甚么。 “那是谁啊?” “胡四,接新娘子!” “谁?” “细嘴胡四!” “油坊巷那个?” “还有谁?” “给他儿子,娶媳妇啊?” “十一,那浑球!” “谁?” “就是他儿子啊!” “他嚷甚么?” “谁知道?” “啊!” 河面上荡着竹筏的那个疯子早已追上了乌篷船,只见他扔了竹篙,黑鳅鳅的一条身子纵身一跳,到了船头上,手起刀落,两三刀,斩断了船桅,风帆刷地落了下来。小小一只乌篷船,石头砦下,灿烂一片的水花里,滴溜溜,登时转个不停。那光景,就像开春时节咚锵咚锵密锣紧鼓声中,跳加官的喜神,蹎蹎跌跌踉踉蹌蹌喝醉了酒似的,绕起场子,自顾自舞了开来。 那人提着菜刀,一脚踩破了船篷,跷到船尾。 “啊——” 河湾两岸,等船的,接新娘子的,男男女女一百几十个人,发出了声喊。 只见一个浪头,悄没声息,蓦地里,哗啦哗啦泼到了船上来。一眨眼,那乌篷船便像一只断了线的破纸鸢,一片乱石激流中,连人带船,往下游,没头没脑直掼了下去。 “一家四口!” 好半天,马脸的才呸的叫出了一声来.身旁蹲着的那个老挑夫,白头翁,望了望日头,眨着眼。 “谁啊?” “一家四口,狠哟。” “嗯?” “不跟您说了吗?” “为了甚么!” “谁知道?” “一家四口,你说?” 马脸的皱了皱眉头站起身来,把烟杆往腰上,一择,吐了口痰. “开船啦!开船啦!” “新娘子出来啦!” 小七一回头,看见船家哈起了腰,走出客店,笑嘻嘻地领着那个穿了一身宝蓝的汉子,走下了渡口。一群喜娘,簇簇拥拥把花朵般的一个新娘子,牵着,挽着,捧出了客店。河湾对岸,接新媳妇的,早已噼噼啪啪放起了漫天鞭炮。 “哈——乞!” 小七一个人站在渡头上,呆呆地,望着日头底下亮丽亮丽的河面。不知怎的,忽然,心里一酸。他弯下了腰来捡起那两只破鞋皮,趿在脚上,拨开了水边白萧萧的一片芦花,一个人,往天的北边,河的上游,踢跶踢跶走了上去。一面走,一面曼声地,唱了起来: 朱小七哟 二十二哟 没老婆哟 抱个枕头 当媳妇哟—— 水声响动,田田莲叫荡出了一艘小船来。九月里水蓝的一片天,一塘水。 燕娘坐在船头,荡着桨,摘了一衣兜的莲蓬。 “喂,那人!” 她沉下脸唤了声,向岸上的他,飕的,掷了过去。他抬抬头,手一抄,把好大的一颗莲蓬轻轻地接了过来,眉头皱了一皱,说: “这小祖宗,又睡着了。” “别让他睡啊。” “嗯?” “一晚上睡不着,会闹!” 他笑了笑,两个指头一揑擗开了莲蓬,剥出二十颗莲子,往嘴里,丢了一颗。喝了两口,忽然,想起了甚么似的又朝燕娘咧开了嘴巴,笑了笑。 “你笑甚么啊?” 他摇了摇头,呆呆地坐在水塘边一株柳树下,抱着哥儿,纳着凉。才满了月的一个小东西,红噗噗的脸,周身裹着一条花缎子小被褥,爸爸怀里,睡熟了。大男人搂着一个小男娃娃,燕娘忍不住哈的一声笑了出来。 “你笑甚么?” “没有啊。” “你不说我也知道,昨晚——” 燕娘心头一热,那张脸,红了。村口这一片大水塘静悄悄地,四下里,看不见一个人影。向晚时分,只听见塘边那一座水车喀喇喇自管转个不停。 “回家了吧,那人,天要晚了。” “我等你。” “你——不去跟我娘说一声?” “你去,丈母娘,她不喜欢我啊。 “好女婿” “哟——” “你怎么啦?” “麻雀在我头脸上拉了屎!” 青天里,一声响亮。燕娘哈哈大笑起来,打起桨,把小船掉了个头,泼刺刺一声往那满塘亭亭绿绿荡了进去。忽然又回过了头,忍着笑,从腋窝里摸出一块花手帕来,打了两个结,隔着一片塘水撂了过去. “把脸擦干净了吧。” * 从娘家回来,夫妻俩走在路上。太阳快下山了,满天归鸦,长空里刳刳刳地聒噪个不停,一声声,叫断人的肠子。燕娘挽了个包袱静静地跟在他身旁,心里说不出的平安,欢喜。那人,他抱着孩子自顾自走在前头,高高的个子,一面走,一面拍着哥儿身上的小被褥,抬起头来,望着天,不知想起了甚么心事?记得那年,自己还是个十六岁的小姑娘,看见他,摊开衣襟,把一个蓝布包袱兜在肩上,走过她家门前那一片大水塘。三月天,塘边一带绿水柳林子,早开了花。遍路的柳絮,纷纷扬扬,风起了,彷佛下起一天白茫茫的大雪来,一团团,一球球,只管撩着他的脸,拂着他的衣裳。燕娘扶住了篱门,心里,可就痴了,人走后,张望了半天。人说,他是镇上有名的泼皮。他娘鲁家婆婆都快五十了才生下了他,三房独祧,单传的一个儿子。从小人又聪明,胆量又泼。有一年庙会,人说,他吃了酒,迎神那晚纠聚了四五个大小泼皮闯进万福巷裹,闹翻了天,造下一个甚么孽来了,出门去,躲了两年。回到了镇上,倒变了一个人了,每天,站在门口,帮他娘照看绒线铺的生意,酒也不吃了。有个姑妈就把远房姑表家的燕娘说给了他,二十三岁结的亲。如今从娘家回来,燕娘安心地跟在丈夫身边走着,想着,抬起了头,侧过脸,望了望他。挺清秀的一张脸啊,抬得高高地。做父亲的人了,那神气还透出七八分的孩子气,不知那一天起,他瞒着她,嘴唇上留出黑嫩嫩一溜胡髭来,几十根,看着,像个军阀的小跟班。 “那人!” “你有心事,一路不讲话。” “甚么?没有啊。” 回家去,把这个胡子,刮了吧。 “留着。 “好。” 燕娘叹了口气。他回过头来,看了看她,忽然眼睛一亮拍了拍怀里的孩子,笑开了。燕娘脸上一红,低低头,把挽着的包袱悄悄地换了个手,挨近了他。夫妻俩又静静地走了一程的路。晌晚五点多钟落霞满天,过了河,炊烟四起,便到镇上的家了。 * 鲁婆婆搬了口小小石磨坐出街前,低着头磨起了米浆。磨上的石盘子,桶口大小,在她手里一圈又一圈轧轧地转动着。眉头一皱,时不时抬起了头来,腾出一只手搔了搔那满腿肚子的青筋,望望大街。看见了儿子,满眼睛的话。 “回来了?” “娘,脚又痛了?” “那个人,又找你来了,在对面木器店门口望了一个下午。” 他把怀裹的孩子抱给了燕娘,眨个眼,自己在门槛上挨着他娘慢慢坐了下来。落日下,一条大街空荡荡,那一窝万福巷的小野种,又上街来闹了。只见五六个小鬼头,十二三岁,光着脚蹦跳在热烘烘的石板街上一路鼓噪,从巷口,直蹿过来。婆婆望了两眼,摇摇头,放下手里的活儿接过了孩子,把他身上的小被褥解开了,叠两叠,摊在他小肚皮上。 “还睡,抱去喂奶吧。” 燕娘抱过孩子,叹口气望了望这母子两个,走进了门里。喂饱了奶,她搬出一张小竹床来放在门口,让孩子躺着,透透气。 “娘跟你说了甚么来?” “二姐家有事,叫我去,两天。” “这就走了吗?” “娘说的。” 他笑了,从门槛上站起身来,扶着竹床,看了看孩子。 “这小祖宗,天天睡,睡了吃,吃了睡!” “吃过饭再走吧。” “不吃了。” 燕娘走到水檐下,呆呆地,望着大街。心里一酸,回过头来悄悄看了他一眼,走到他跟前抬起脸瞅住了他,拍了拍自己的心口。 “你这样就走,连口饭也没吃,我心不安啊。” “好,就吃了饭再走。” 燕娘点了点头眉心一舒,笑了,把孩子留在门口,跟着他,一前一后跨过门槛走进了屋里。小小的店堂黑黑地,还没上灯,他忽然回过身来紧紧勾住了她的手,闪到门后。夫妻俩,好半天站在黑影地里,搂抱着。 “燕娘!” “嗯? ” “我不在家,晚上门户,可要小心呀。” * 天晚了,燕娘扶着屋门探出头来,朝外望了望。黯沉沉的天,一钩昏黄的下弦月,荒荒凉凉的照着长长的一条青石板大街,几十家店铺,都关了门,板缝裹,透出了灯光来。那一窝万福巷的小泼皮跳嚷了一个下午,乱哄哄的,如今,不知闹到那儿去了。空荡荡的街心上,一个人,拖起了破鞋皮踢踢跶跶喝醉了酒似的,又是唱,又是哭,踉踉跄跄走了下去。四下裹静悄悄地,一条街,只见三两家年轻的妇人抱着孩子坐出门前,手裹,一把大蒲扇,往自己心口不停的扬过来,扬过去。高高低低,满街屋影。燕娘透了口气把头绳一扯松开头发来,晃了晃,披到了肩上。正要关上店门,走回屋里,猛一抬头看见街对面榕树下,黑影地,那一间小小的开帝庙,门槛上,蹲着一个人。黑黝黝的一个身影,把头抱在臂弯裹好半天一动也不动,整个人,佝成了一团。穿州过府的一个浪人,前两天晚上燕娘梦中醒过来,睡不着了,独个儿坐出门口想心事。黑天半夜起了大雾,看见他,把一个乌油布包袱枕在头上,睡在庙门口。小小一座神籠,庙门里,红荧荧地,点起了两盏佛灯。如今想了起来,心一动。只见他把包袱一搂抬起了头,两只眼睛,月光下,炯炯地,凿过街这边来。燕娘呆了呆,不知怎的身上机伶伶打起了两个寒噤,一回身,带上了店门。小竹床上红噗噗的一张小脸儿,齁齁地,睡得好不沉熟。 隔壁睡房里,传来了婆婆的咳嗽。 “娘,又睡不着了?” “男人不在家,留盏灯,早些睡!” * 燕娘半夜梦醒了过来摸摸心口,只听见门上,剥啄一声,婆婆在门外唤道:“燕娘!燕娘!”好半晌才回转过了心神来,房间裹,一灯如豆。望望窗外,月色沉沉,三更天。燕娘看了看孩子,脸一白,坐起了身来整整衣裳,把床头那盏灯一下子挑亮了,掌着灯打开了房门。 “娘!” 婆婆耸着满头的花白,探进脸来。 “哥儿怎么了?好好的半夜哭起来。” “娘,我睡死了,没听见。” 老人家从媳妇手裹接过了灯,扶着小竹床,往孩子脸上照去。 “瞧,脸都哭白了。” “哥儿饿了。” 燕娘抱起孩子亲了一亲搂到了自己心口,坐在床头,灯光下解开了衣襟来。婆婆叹口气,摇摇头,瞅了媳妇一眼,搬过一张矮板凳坐到了床边,拍着心口。婆媳俩看着孩子吃奶。窗外静悄悄,半夜了,只听见屋后隔着两条巷子,田里的水车,喀喇喇喀喇喇还只管转个不停。 “娘!” 婆婆歪着头,一点一点的早已打起了盹儿,听见媳妇唤了声,一抬头,睁开了眼睛。 “啊?” “哥儿不吃奶,又哭了。” “又哭啦?” 白天还好好的, 眼圈一红,燕娘猛的抬起头来望住了婆婆。 婆婆从燕娘怀里,抱过孩子,两根枯老的指头轻轻地一拨,吹口气,挑开了眼皮看了看。 “吓着了。” “晚上都在屋里啊。” “小孩夜哭,白天不小心受了惊,给吓掉了魂.” “白天在我娘家里也没有啊。” “没病没痛,你看,哭得都闭住了气!” 婆婆看了媳妇一眼摇摇头,灯下照了照,把孩子放回小竹床里。回头不知那里找来了一把小刀,悄悄塞到枕头底下。“莫怕,莫怕!”一面说,一面打开了床头五斗柜拿出两张草纸,灯上,点着了,往孩子脸上晃了过去。呵嚏一声…孩子放声大哭醒了过来。 “好了,好了。” “娘,到底怎么了?” “魂儿回来啦。” “谁?” “哥儿啊。” “娘,你说甚么!” “没事了。” “我心裹害怕啊。” “没事了,睡觉去吧。” * 满田的油菜花。 燕娘梦见自己,打起了赤脚飞跑在金黄一片的油菜田里。七八岁的一个小小姑娘,辫子上,结着鲜红的头绳,一晃一晃。青天里忽然一声霹雳,好个太阳天,淅淅沥沥落起白雨来。只见满天喜鹊,绕着树梢乱飞。燕娘一时看呆了,剎那间,狂风大作,吹起田间那一排绿亮亮白杨树,刮刺,刮刺,起了潮水一般。 不知那里,远远地,黑黑地,传出了小娃儿一声声的啼哭。 * 燕娘摸着黑推开了婆婆的房门。 “娘,醒醒。” 老人家应了声,爬下床来悉悉窣窣地摸索了好半天,火一亮,点着了床头灯。婆媳俩隔着一条门槛,打了个照面。燕娘一只手挽着房门,望住婆婆,把手拍了拍自己心口。婆婆拂起满头的花白看了她一眼,掌起灯来,觑了觑,走进外面堂屋四下里照了过去。一屋子影影幢幢,悄没声息,只见神籠前那两盏长明灯,还亮着。 “哥儿又哭啦?” “哭得死去活来,叫人心酸啊。” “怎么了? ” “一个晚上,哭哭啼啼。” 燕娘跟住婆婆走到了自己房间门口,忽然停下脚步,唤了声: “娘!” “啊?” “娘,我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婆婆回过头来把灯往媳妇脸上照了过去,瞅住她。 “男人不在家,不要胡思乱想!” 走进了房里,床头那盏煤油罩子灯,还亮着。满屋子,清冷冷的喜气。婆婆佝下了腰,扶着媳妇的肩膀把头采进小竹床里,看了看孩子。窗外一片天黑蒙蒙的望不见月亮,四更天了。“男人不在家,一个年轻妇人夜里睡觉,不关窗!”婆婆摇了摇头,叹口气,把自己手里掌着的灯一口吹灭了,拿起床头灯来,走到窗口,往外照了一照。后巷几十户人家,睡熟了,只听见隔壁那一家屋里,不知是谁,睡梦中发出了沉沉的一长声叹息。“天快亮了。”婆婆采着头,又朝窗外张望了半天,轻轻地,把窗门合上了,回到小竹床边来灯下照着拨开孩子的眼皮,看了看。 “瞧,这小东西没病没痛,哭得气都回不过来了,在那裹喘气,脸黄黄!” “白天还好好的。” “饿着了吧?” “喂他吃奶也不吃,只是哭。” “惊吓到了。” 婆婆放下了灯,撑住膝头,摸着床边慢慢坐了下来。好半晌她蹙起眉心,低着头,出了神,一爪一爪的只管搔扒着她那腿肚子。前几年夏天,燕娘还没嫁过来,有一晚她老人家半夜摸黑去上茅坑,脚一滑,给摔了一跤,床上一躺,二十来天才下得了床,到门口走动。每天吃过了中饭,她自己搬出一张板凳坐在水檐下,向着满街白花花的一片天光,打起了盹,有一下,没一下,揉搓了一晌午。 “娘,脚又痛了?回房去睡吧。” “嗯?” “天快亮啦。” “怎么,哥儿不哭了?” “让他哭去。不要理他!” 婆婆抬起头来。 “燕娘,你用心想想,这两天,看见了甚么生人?” “为甚么?” “小孩气弱啊,看见生人,受了惊,晚上就哭个不停。” “生人?没有啊。” “想一想!” “今天晌晚我抱着哥儿,坐在门口,看见街上有一群小泼皮,鬼哭神号的,不知在闹甚么?还有一个瞎眼算命的——是了,想起来了,今天下午从我娘家回来,抱着哥儿,走过大街,看见有一家死了人,棺材,就停在店门口,左右的人家,在门上贴了张红纸——” “是了,冲撞到不干净的东西了。” 婆婆点了点头站起身来,掌着灯走出了房门,回来时,怀裹抱着一口黑黝黝的铁锅,两叠金纸。地上一蹲,老人家就在房间门口,烧起纸钱来。看看铁锅里那一堆火红泼泼地烧得旺了,她又走出了外面堂屋,洗净了手,佛前点起三支长香,拜两拜,往孩子的小竹床一兜绕了过去。前绕绕,后绕绕。一面绕,一面反反复复念起了收惊咒。天摧摧。地摧摧。三魂归做一路返。七盼归做一路回。勿食黄泉一点水。万里收魂亦着归。天摧摧。地摧摧。三魂归做一路回。 “哥儿,回来哟!” 婆婆突地拔高嗓门,唤了声,把手裹三支长香往孩子脸上绕了两绕,朝着房门口,撩了过去。燕娘站在窗前呆呆地看了半晌,忽然心中一亮。 “娘!” “啊?” “那个人!” “谁啊?” “那个穿州过府的浪人,背着一个包袱,打着赤膊,眼睛像疯子的那个啊。” 婆婆呆了呆,把香支插进了门板缝里,半天才回过头来,望着媳妇,眼睛里都是话。 “看见他了?” “这两天晚上,他就蹲在关帝庙门口,望着我们家里。” “哥儿——也看见他啦?” “不知道。” “造孽!” “娘——” “是个疯子,不要理他。” “哥儿他——” “冤头债主回来啦。” “娘,你颠三倒四说甚么!” 婆婆一张老脸,灰白了,走到窗前把两扇窗门朝外一推,望了望窗外。忽然膝头一软,摸着床边慢吞吞又坐了下来。 “你男人十八九岁时,造过孽,跟几个泼皮一伙,在万福巷里,有一晚,六月十九,害死一个年轻的妇人!今晚是我打发他到他二姐家去了。” “那个疯子——” “冤。” 婆婆眨了眨眼,望着窗口。好半晌,腰一弯捡起地上一根发夹,把床头灯挑得一亮,拍了拍床边说: “燕娘,你坐下来,我给你说一个故事。” * 天还没亮,婆媳俩一前一后走出了门来。 婆婆挽了个小包袱,打开店门,手一拨,拢起了满头乱蓬蓬的花白,朝外面大街望了望。大清早吹起了一阵凉风,空荡荡地,扫着长长的一条青冷的石板街道,一路响了下去。 “娘!” “啊?” “那个疯子,蹲在庙门口——” “不要理他。” 燕娘打了个哆嗦,一回身,走进了屋里,拿了条小被褥把孩子周身裹了,抱在心口,跟着婆婆出了门。大街两旁家家铺子关起了门户,这个时辰,还不见有人出来走动。对街,关帝庙门口榕树下那一座破漏的小香火塔,风一吹,卷出了一滩焦黑的金纸,嘘溜溜地扫过了街心。婆媳俩走上大街,一个前,一个后,顺着南菜市街朝向镇心万福巷口,慢慢走了过去。燕娘抬起头来,看看天上,那一钩淡淡的下弦月早已西斜了。 婆婆只管低着头,看着路,一面走,一面把手采进了小包袱里抓出一把米来,撒在街上。 “哥儿,回来哟。” “哥儿回来啦。” 老少两个妇人,一个召唤,一个答应,在这清早的南菜市大街上走过了一家店铺,又一家,来到万福巷口。婆婆停了脚站在街心,手裹一把米,四下里撒了开。黯茫茫灰青青的一片天待亮不亮的,五更时分了。婆婆喘过了气,扶着燕娘慢慢蹲下了身来,搓搓腿肚子,歇一歇,解开包袱拿出了两捆纸钱,就在三叉路口,一叠一叠点火烧化了起来。 天摧摧。 地摧摧。 “哥儿不哭啦。” 燕娘把孩子紧紧一搂,挨着婆婆也蹲下身来。婆媳俩依傍着,好半晌,?在镇心三岔路口上烧着一堆火。看看纸钱烧尽了,燕娘忽然觉得心上一冷,挨近婆婆,往自己头上,拔下了一根发夹探进那红嗞嗞的火堆里,悄悄地,拨了两拨。婆婆猛的抬起了头。 “燕娘!” “嗯?” “烧着的纸钱不能拨,一拨,阴间就收不到了。” 燕娘呆了呆,一回头朝万福巷里望了过去,忽然眼睛一花。 “娘!” “不要回头!” “有个人——” “回家吧,天快亮了。” * 婆媳俩回到了家,天蒙蒙亮了。婆婆老人家上了年纪,黑天半夜折腾了一个晚上,熬不住,回房合合眼去了。燕娘一个人坐在床边解开衣襟,喂孩子吃奶。 隔壁人家不知睡着甚么人,这大清早打起了鼾来,呼噜,呼噜,小闷雷似的。燕娘低着头,呆呆地瞅着怀里那个孩子,小小的一张嘴,一口一口,吮着吸着,半天,想起了心事。抬头一看,门上贴着一幅年画。去年开春燕娘过了门,没多久,婆婆买了回来,贴在房门上,希望今年春天媳妇生一个又白又胖的好小子。画裹一个男娃娃,肥头大耳,穿了身红绣肚兜,把一只五彩斑斓的大鲤鱼,穿上一根红丝线,笑嘻嘻地牵在手里。结婚一年多了,大床上还挑着一副红布帐幔,灯光下,一屋子清冷冷的喜气。 又是想他,又是怨他。 燕娘叹了口气,轻轻地把孩子放回小竹床裹,塞好了被褥。看着哥儿沉沉的睡熟了,自己眼皮一合靠在床头上,打起了盹。也不知过了多久,只觉得天地之间万籁俱寂,噼剥,一声,灯花爆了开来。 那人的脚步,屋子外,长长的空荡荡的一条石板大街上,这大清早,橐橐地,一路响了下去。燕娘梦中惊醒过来,摸摸心口,出了一身的冷汗。半晌定了定心神把床头灯一口吹熄了,推开窗门。好一片天光,她独个儿坐到了床边,守着孩子,一面摇着小竹床,一面柔声地念了起来: 天皇皇 地皇皇 我家有个夜哭郎 过往君子念三遍 一觉睡到大天光—— 六月十九!口上,一片虔诚。早上才九点多钟,水蓝天,白水茫茫,提着香烛篮子的,挑食盒的,男男女女早已从四乡赶了来,站满一渡口。这大喜的日子见了面,识也好,不识也好,都笑嘻嘻道一声:“虔诚!”有人集了资,就在水边渡头上搭起了两座席棚,摆上十张桌子,几十条板凳,叫个闲人站在棚口镗镗镗地敲起了铜锣,吆喝过往的人。“喂——歇歇来啊!”香客们进了棚子,泡来一碗热茶歇过了脚,拱个手,谢一声,“虔诚”,等船过河去了。棚口一早贴出了红榜来,四尺来长一张,开列出了捐钱舍茶的信士弟子芳名,领衔的几位,不就是吉陵首户曹家。 燕娘跟着婆婆,来到了渡口。 “娘,也歇歇吧。” 燕娘拍了拍腰身,叹口气,解开了背上那一条花布兜,抹了抹汗,把孩子抱到怀裹。婆媳俩才坐了下来,一个管事的,穿了一身宝蓝,抹过手,笑嘻嘻泡来了两大碗热茶。 “老太太,虔诚啊。” “虔诚。” “那儿来?” “河西郭家村。” “远啊,一早赶路。” “早些来看看旧街坊。” “原先也住镇上?” “可不是。” 棚外好一片晴天,河面上,水光眨亮,一圈,漾开了一圈。那摆渡的梢公撑起了长长的一根竹篙,来来回回,日头下,一船一船把进香的客人渡到了对岸镇上。六月的河水,咛咛叮叮地,流过了石头叠起的好大一座城砦。 燕娘喝了半碗茶,抱起孩子亲了一亲放在自己心口上,侧着身,解开胸前的衣钮,喂起了奶。初夏天时,孩子额头沁出了一颗颗汗水珠儿。“天热了!”燕娘看了看婆婆,把孩子的领口松开了,从腋窝裹掏出了一块青布手帕,往哥儿脸上,扇起凉来。河上起了风,一时间只听见水边岸上纷纷萧萧,翻飞起白灿灿一片芦花。渡头上漫天血点子,噼噼,啪啪,响起了一阵鞭炮。 “过河啦,过河啦。” 棚口,有人采进了头。燕娘扣上衣钮,站起身来让婆婆把哥儿扎到了她背上,红了脸,整一整衣裳。婆婆喝了茶,漱过口,提起那一篮香烛金纸,回头,向管事的谢了声: “虔诚!” 婆媳俩一前一后,日头下,走出了茶棚来。 渡口上,早已站满了十来个等船的人。船家打起了赤膊,黑湫湫的一个身子蹲在船尾,吸着烟,笑嘻嘻地招呼客人上船。 “这位年轻的小大嫂行动不便,大家给让让啊。” 燕娘脸上一热,扶住婆婆,踩上了踏板。船头坐着一个大娘,四十几,福福泰泰地穿了好一身的喜红,怀里搂着八九岁的一个小姐儿。看见了燕娘,一把挽了过来坐在身边,凑着嘴,问道: “几个月啦?” “七个月了。” “看起来,可有八个月了。”大娘采过一只手,摸了摸。“今天菩萨生日,心里欢喜,赶快求她老人家给生个白胖姑娘啊。” “开船了!” 船家喝了声,拔起竹篙往岸边一点,泼喇喇,向河心荡了出去。 “我说,罗四妈妈,你老人家自己赶今年也生一个呀。” “船家,你骂人。” “今天好日子,可别动气。” “动甚么气!” “胎气。” 船上五六个男客把眼睛一挤,吃吃笑了起来。 梢公把头一抬,翻翻眼皮,板着脸,好半天只管呆呆地望着对岸城砦上,白花花的日头。手裹一根长长的竹篙,一点,一点,把船撑到了河心。刷啦啦,刷啦啦的一片白水,只见天的北边,河上游,水光眨了两眨,一艘黑油油的乌篷船张起风帆,顺流飞驶了下来。梢公望望来船,忽然说: “年头真的变啦——” “老许,又来了!” 一个男客笑道。 船家愣了愣,不吭声了。 “老许,你说,我不打岔了。” “年头真的变啦。姐儿老鸨也拜起观音菩萨来了,诚心得了不得。拿今年说,菩萨过生日,就比往年风光多了。万福巷里,姑娘们发了个大大的愿心,凑了皮肉钱,给菩萨她老人家治了装。用的是,金丝银线,红罗绸缎,把衣服诚诚敬敬的制好了,拣个好日子,给菩萨换上啦。那一天镇上观音庙,哄哄,传传,热闹极了,满巷的姐儿们七八十位,起了个大早。观音菩萨,俏生生,坐在那一座雕花金漆的籠子里,眼皮,也没抬哟。她老人家身边,密密的给围上了两重红绸帐幔,男人,不许观看。庙里管事的,早就选定了两个童贞好女儿,龙年生,十二岁。沐浴,斋戒,换素服。吉时一到,敲起钟盘木鱼,叮叮当当,一片香火,把雨个童女送进了红绸帐幔里,给菩萨她老人家洗了身,换上了新衣裳。好端端的一个南无观世音菩萨,这一打扮,摇身一变,变了个新娘子啦,这当口,大殿里,黑鸦鸦跪了一地,烧香顶礼,都是万福巷的姑娘们——” “老许,你也去看了?” “看热闹的男人们满坑满谷,挤鬼门关,把庙门都挤破了啦!” 那罗大娘皱起了眉头,嘿地冷笑出一声来,接口说。 燕娘回头一看,船靠岸了。 罗大娘挽起了花布包袱,搂了搂燕娘,站起身,解开红手绢摸出了一个铜钱,当唧,撂到船板上:“虔诚!”脸一扬瞅住满船的男客,整了整衣裳,把身边那个八九岁的小姐儿牵在手里。 燕娘望着这母女两个,跫跫地,头也不回,踩上河堤去了。 “娘,这个罗大娘是谁?没见过。” 婆婆摇摇头,把满头的花白拂了一拂,抹去了汗,提起丁香烛篮子。那摆渡的听了嘻嘻一笑,哈着腰,捡起船板上一个个铜钱. “这个罗大娘么?就是万福巷里有名的罗四妈妈,罗老鸨,罗破车啊。” “谁?” “老鸨!” “啊。” “看不出吧?” “白白嫩嫩的,好福气。” “五十好几了!” “不像。” “万福巷开张了几年,罗四妈妈,就卖了几年啦。” “那小姐儿——” “那个?” “她身边那个啊,八九岁的。” “买的!” 燕娘呆了呆。看看那罗四妈妈,提起裙脚,牵着小姐儿早已踏上了城头石砦,一转身,老少两个就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消失了。燕娘背起哥儿,心一寒,机伶伶地打出了两个哆嗦,半晌,站定身子,挽住婆婆下了船。婆婆扔了个铜钱,回头向笑嘻嘻只管哈腰的船家谢了声: “虔诚!” “老太太,您虔诚,慢走哟。” 婆媳俩搀靠着,一步一步,登上了渡口石堤。 好个六月天!那满天的灿亮,一桶冷水似的哗啦喇地迎面溅泼了过来。燕娘把背兜的结头紧了一紧,回转过心神,站在镇口觑起眼睛望了进去,那长长的一条南菜市街,白花花地,洒起了遍地天光。只见大街两旁,一户,紧挨着一户,层层叠叠一大片灰瓦房子,眼生得很,可有半年多没上镇烧香来了。家家户户,大门口早已贴上了一幅幅新的春联,放眼望去,那光景,就彷佛灰落落的一个大镇给刷出了一条条一片片的红,街坊妇人们,三二两两,日头下抬出了黑熏熏的供桌,就在店门口,满镇,烧起了香。观音菩萨今天生日绕境出巡,看着心里喜欢,保佑吉陵镇来年家家丰足户户平安。水檐下,一口一口的黑铁锅,红汹汹地,烧起了金纸。人来人往街上热哄哄的,尽是一早从四乡赶了来看迎神赛会的人。镇心万福巷那一头,倏地蹿出了一窝十三四岁的小泼皮,打赤脚,蹦蹦,跳跳,一路点起了花炮。过路的人挨挨挤挤,又是闪,又是躲,又是笑,又是骂。临着河堤一家糕饼铺里,悄没声息,闪出了一个肥胖妈妈。只见她穿了一身红缎子,搽着半面胭脂,橐橐地跑上了大街,操起一根挟火炭的铁钳子指住了泼皮们,破口大骂。 “刨了你,婊子养的小龟儿们。” “大热天,你这干甚么呀?回来,回来。” 她家男人提着两篮香烛金纸熟鸡熟鹅,跨出了门槛来,望了望。 “今天甚么日子,一早鬼哭神号鸡飞狗跳,惹躁了老娘——” “关你甚么事!算了,算了。” “这就走啊。” “走?” “上庙啊。” “你那张脸!” 河堤下泼喇喇一声,燕娘回头,望了望,那摆渡的船家笑嘻嘻挑起了竹篙,载着两个客人,水光眨亮中把船撑出了渡头。隔着一条茫茫白水,对岸那一边,渡口上,早已站满了等过渡的客人。婆婆挽起香烛篮子,拍拍腰身,老少两个妇人一前一后顺着大街走进了镇里。 “娘!” “嗯?” “哥儿在我背上睡着了。” “让他睡去。” “整天睡.” “能睡,是福气啊。” “娘!” “嗯?” “昨晚我做了个奇怪的梦。” “怎么了?” “梦见肚子裹这个,生下来就给抱走了——” “你男人跑船,出门去了,你在家不要胡思乱想。” 燕娘脸上一红不吭声了,跟住了婆婆,静静地走过了十来家店铺。顺天堂药局门口,水檐下,一个三十来岁的妇人怀里抱着两刀金纸,恹恹地探出头来,朝街上望了望。忽然眼睛一亮,放下纸钱,两三步跑上了日头下的大街,瘦伶伶的一只手挽住了婆婆,一声不响,拉到自己店门前。水檐下回头一看,向燕娘招了招手,笑嘻嘻拽过一条长板凳来。 “鲁家婆婆,半年没见啦。” “纪姐啊?” “是啊。” “虔诚,虔诚。” “老人家,您虔诚。” 纪姐泡来了两杯热茶,抹了抹手,蹲到店门前,日头下往那口黑铁锅里一张一张烧起金纸。一面烧,一面跟老人家话起家常。 “哥儿不哭了?” “搬到河西就不再闹了。” “小儿夜哭,受了惊。” “可不是。” “镇上老店年深日久,阴气重。” “是啊。” “搬了家,就好了。” “如今不闹了。” “保林他呢?今天怎不跟他媳妇也来烧个香?” “买了艘乌篷船,贩货去了。” 婆婆搓了搓腿肚子,把茶喝了,提起香烛篮子,撑起了膝头。 “老人家急甚么啊?再坐坐,菩萨十一点出巡,绕境一周,回到庙里也快一点了,早呢。” “今年,可热闹。” “晚上还绕一次,那才热闹!” 纪姐顶着大日头慢慢烧完了两刀金纸,站起身,拍拍腰杆,叹口气,拈起一束香朝檐口拜了拜,走进了店裹。半晌,端出一盘瓜子,笑嘻嘻挨在燕娘身边坐了下来,勾过一只限,看了看她身子。 “快生啦?” “早呢。” “真好福气!” “纪姐,你自己也该生一个了。” “没这个命哟。” 老少三个妇人坐在顺天堂药局门口一条长板凳上,望着大街。 满街的天光。 日头上了中天,十一点钟。燕娘背着孩子坐得累了,悄悄地,解下了花布兜把哥儿抱在怀里,摊开自己心口,喂起了奶。街对面一家铺子,檐口下,一串一串挂满了晒干的大红辣椒。人来人往的一条大街,一时间,彷佛沉静了下来,那群小泼皮吆吆喝喝的不知闯到那裹去了。燕娘一抬头,看见一个六七十岁的老妇人家,驮着红布包袱,佝着腰,慢吞吞走过大街。一个白痴,蹦着,蹎着,喜孜孜地跟住了她。燕娘心中一动,那一头蓬蓬耸耸的花白,一转眼,消失在人堆里。大街上妇人们氤氤氲氲地烧起了满炉香,高高低低的檐口,漫起了一片檀烟,临街一口一口黑铁锅里,红通通的火舌日头下吞吐了上来。这中午时分,大街后,隔着两条巷子,田裹的水车喀喇喇喀喇喇,转个不停。 街的那一头,远远地响起了鞭炮声。 纪姐呆了呆,把手里那盘瓜子往供桌上一撂,趿起拖板,蹬蹬地,跑出了水檐下。满街烧纸的妇人采出了头来,觑起眼睛,白灿灿一片天光裹,朝街口张望着。县仓过去,万福巷口瘦楞楞孤伶伶的一株苦栋子树下,蹿出了那十来个小泼皮。一个个打起了赤膊,绾着一条短裤头,狼奔狗突地点起手里的花炮,往店家门口一枚一枚炸了过去。一面跑,一面满街鼓噪了开来: “迎观音娘娘!迎观音娘娘啊!” 婆婆眨了眨眼望一望天顶那团日头,把茶放下,站起了身来。 “咱娘儿俩慢慢走去吧。” 燕娘点点头,拍了拍自己的腰身,把哥儿驮上了背。婆婆帮着她扎紧了布兜,提起香烛篮子,回头向纪姐谢了一声: “虔诚。” 婆媳俩走上闹哄哄的大街,进了镇心。万福巷口,早已堵满了看迎神的妇人。 黑压压一片人头,望进去,满巷烟烟蒙蒙,一时间只听见鞭炮声,喳呼声,唉唷声,混响成一片。 “鲁家婆婆!虔诚啊。” 巷口对面,茶店裹走出了一个四十几岁的好看妇人,把手里一盆水,白花花,泼出了街心。日头下看见了婆婆,一脸笑,走上大街拉了拉她袖口。婆婆一回头,呆了呆。 “祝嫂!虔诚,虔诚。” “您老人家看看这些男人,闹起菩萨来就鬼迷心窍,没完没了。” “可不是。” “半年,没见啦。” “我这个小孙子得了夜哭症,如今好了,带他来给菩萨磕个头。” 燕娘看了看茶店里,影影幢幢,坐满了坳子裹来的男客人。几十双眼睛,洞亮亮,只管望着对街万福巷口。燕娘脸一热,跟着婆婆,走过去了。一回头看见那祝家妇人抱着水盆,笑盈盈站在檐口下,拍了拍身上: “小嫂子,喜啊。” 婆媳俩顺着南菜市大街,走下了十来家店铺,折了个弯,拐进阴阴湿湿的宫保巷里。 街上的鞭炮声,一时间,去得远了。巷里,四五十户人家穷门小户,这中午时分,静悄悄的。三两家妇人走出门口来,矮檐下,朝天拜了一拜,随手把点着的一束香插进了墙缝。一条巷子,缭绕起淡淡的清烟。有一家屋里走出了个中年男人,站在门口,呆呆地拉长了一张水红酒糟脸皮,看着巷心上两个小小姑娘在跳房子。那两双小辫扎起了鲜红的头绳,一晃,一晃。看了半天,男人从怀裹掏出一个小酒壶,对着壶嘴,喝了两三口。一眼看见婆媳俩走了过来,笑了笑,瞅住燕娘,嘻开一口黄牙,点点头:“虔诚,小嫂子。”婆婆张望着,找到了槐树下一间破落的小庵堂,站了站叹出一口气,咿呀一声,把门推开了。堂屋里,箜箜箜地,传出了一声声木鱼。只见青灯一盏,小小的佛籠前跪着一个年轻的妇人,听见有人跨过门槛走进庵堂来,脸也没抬。一身黑素,鬓角上,一朵白绒花。婆婆呆了呆,叹口气, 悄悄拨过了两个芒草垫拉着媳妇坐下来。好半天,老人家只管揉搓着腿肚子,瞅着蒲团上的妇人低着头,一槌一槌地,敲打着跟前青青冷冷的一只木鱼。院子里,悄没人声。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婆婆叹了一口气,拍拍媳妇撑起了身来。佛灯下妇人忽然抬起了头看着婆婆,眼窝里,两团泪水。 “鲁家婆婆!” “你说!” “听说黄泉路上,有个孟婆,她给你喝一碗汤,阳世种种,你便都忘了。” “秦家嫂子,你还年轻,保重啊。” 婆婆提起香烛篮子,膝头一软,扶住媳妇歇过了长长一口气,这才慢慢跨出门槛,把门给合上了。 “娘,这位大嫂,是谁呀?” “秦家的啊。” “好像没见过。” “以前住在油坊巷。” “看她年纪轻啊,相貌又好。” “男人死啦,守着一个儿子,过日子。有一天,十几个人跑来家里一闹,大白天打破了门。” “闹甚么?” “捉奸啊。” “捉谁?” “她小叔子。” “后来呢?” “两个儿子给送走啦,心也死了。” “两个?” “后来,又生了一个。” “谁的?” “天知道。” “都没听说——” “好几年的事了。” 老少两个妇人走出了宫保巷口,迎面一片天光,浑白,浑白。对面大街上,玫瑰园裹一座小小的耶稣教堂,那外国胡子乐神父走上了钟楼来,镗镗镗地,敲响了正午十二点的大钟。长长的一条北菜市大街,靠河那一头,店家们,已经放起了迎神的鞭炮。 “娘,菩萨回门啦。” 燕娘背着孩子,挽住婆婆,站在宫保巷口觑起眼睛朝渡口那边,望了过去。转眼间,整条大街彷佛放起了红泼泼一把大火,只听得噼噼啪啪,漫天鞭炮,一路响了过来。 “迎娘娘!” “迎娘娘哟——” 日头下那一窝万福巷的小泼皮,又蹎上了大街。十来个半大小子,剥光身,只绾这一条大红短裤头,满街乱跑了起来,把路上来来往往的香客们,喳喳喝喝,推推撞撞,赶到了店檐下。 街的那一头,炮烟中,倏地闪出了六座八抬大轿。 四十八个轿夫打起了赤膊来,乌油油的身子,一蹎,一跳,顶着神轿。十字路口店家门前早已挑起了长长的一条鞭炮,泼皮们点起了线香,光着脚,蹦跳在热烘烘的石板街上,呛着,咒着!一路嚷了开。“点炮!点炮!点炮啊!”霎那间,漫天的礼花炮一篷一篷噼噼啪啪地,绽响了,空荡荡的街心。香客们挨挨挤挤站到了檐口下,一个个伸长了脖子,愣瞪着。家家门口,妇人们拈起一束香跑上了街边,顶着大日头,满街,烧起了一片清香。大街上那四十八个轿夫只管低着头,佝着腰,喝醉了酒一般哼着嘿着,跺着,踹着,把观音菩萨,唉唷,抬到了镇心十字路口。白花花水蓝的一片天,日正当中。 “娘,你看,那不是纪姐?” “谁呀?” “纪姐,顺天堂药局,那位大嫂。” “虔诚啊!” 婆婆支起脚来,搀着媳妇,从宫保巷口向十字街那一头望过去。只见高挑挑瘦伶伶的一个身影,日头下,一闪,早已蹿出了檐口。纪姐两手捧起一束长香,五六步跑上了大街心,膝头一软,整个人趴伏到了第一座神轿门前。观音菩萨,早已换上了新妆,一身喜红绸缎坐在一蹎一跳的神轿里,瞇着眼,雪白的脸膛红噗噗的,给搽上了胭脂。街心上一个十七八岁的小道士剥光了衣袍了,浑身,白精精,只绾着一条红绣小肚兜,入了神,踩着碎步,跌跌,撞撞,绕着神轿自顾自转了开来。滴溜溜,停下了脚步,站在街心翻起两只血丝眼,愣愣地,望着中天上那一团白晃晃的日头,眉心一皱,把手裹一柄七星剑,亮了亮,往自己肚腩,锉了进去。一个回身爬上了第一座大轿,整个身子趴伏在黑熏熏雕花金漆的神轿门上,抖索索,只管喘着颤着。一张脸,煞白了。半天哀哀长长叹出了一声,苦,一抽手,朝着观音娘娘血潸潸地拔出了剑,整个人,一头,栽倒在街心上,瘫成一团。六座神轿抽抽搐搐登时起了一阵痉挛,轿夫们唉唷一声。蹦着蹶着,蹎着跳着,癫癫狂狂痴痴愣愣地满街冲闯了开来。水檐下跑出了五六个小泼皮,拿着一瓶高梁,哈着酒,一口一口往那小道士肚腩上,喷洒了过去。漫天炮花,红艳艳血泼泼的一片绽了开来。一时间整个吉陵镇心十字街口,鞭炮,檀烟,酒气,汗酸,弥漫成了一片。 看迎神的妇人,挨挨挤挤早已站满了宫保巷口。有个大娘手裹抱着洗脸盆,一头湿漉漉的头发,盘在顶心上,支起脚呆呆地看了半天,揑住鼻子,呵嚏,呛出了一声来: “造孽啊。” “这些男人!” “这个法师是谁呀?年纪轻轻的。” “郁道士的小孙子啊。” “郁老道,人呢?” “年纪大了。” 宫保巷里那个中年男人拖着木屐,踢跶,踢跶,踱了出来,手裹一把小锡壶凑在嘴皮上,一口一口只管啜着酒。听见妇人们的话,笑了一声,接口说: “郁老道吗?死了,去年秋天得了个疯病,半夜跳井死了。” “哈——乞!” 大娘打了个喷嚏,呆了呆。半晌,啊的一声,把脸盆往巷口老槐下一放,抢上了街边来。 只见大街上那郁老道的小孙子慢吞吞撑起了身,掀开眼皮,望了望,追着小泼皮们晃晃悠悠地,满街,游走了起来。檐口一身红绸,日头下,闪了闪,蹿出了一个年轻的街坊妇人,打起赤脚,举着香,往街心上一趴。八个轿夫一声哼哟耸起了腰来,弓着背,顶着第一座大轿裹的观音菩萨!一脚,一脚,踹了过去。她家男人追上了大街,咒着,笑着,一把绞住了她那一窝子乱蓬蓬的头发,两个耳括子,狠狠地,揪回了店檐下。妇人撒起了拨,手一甩,索性往街边一跪,扒开心口喊起了撞天的冤屈。一转眼大街两旁,店门口,发了声喊,跑出了一家家老少妇人。鞭炮四面八方飞逬了过来,一簇簇,一篷篷,绽响在街心上。日头,白晃晃。六座八抬神轿头尾相连,一条火龙似的早已冲闯过了镇心十字街口。石板路上黑压压一片,跪伏着五六十个街坊妇人,一个个,低下了头,把一束长香朝着观音菩萨,高高地举到了眉心上。 “罗四妈妈!虔诚啊。” 宫保巷口那个中年男人喝着酒,呆呆地看着,忽然,嗤的一笑,呛出了两口酒来。大娘抱起脸盆,盘着那一头湿漓漓滴答答的头发,一转身,正要走回巷里,听见了这话,呆了一呆。 “罗四妈妈?” “万福巷裹有名的罗老鸨,罗破车,罗四妈妈哟,街心上跪着的那一个,白白嫩嫩,福福泰泰,不就是?光天化日,带着姑娘们跑上大街卖相来了。” “虔诚啊,大热天,一窝子跪在街心上。” “刨了她.娘卖皮的。” 那中年男人龇起了牙来,骂了声,一回头,瞅住燕娘睐了睐眼睛。 燕娘打了个寒噤。回头望了望婆婆,她老人家早已挤出了人堆,在巷口一株老槐树下找了个青石墩,坐下来,独个儿向着天光,揉着腿肚子。巷里一家门口矮板凳上,坐着一个三十来岁的小户女子,哼哼唱唱,低着头,奶着怀裹的娃儿。箜箜箜,传出了木鱼声。燕娘把背兜扎紧了,走了过来往婆婆身边,挨了一挨。婆婆抬起了头,眨着一双泪水蒙蒙的老花眼,呛了两口,拍了拍媳妇背上的孩子。 “哥儿乖。” “娘,你哭了?” “坐坐就好。” “娘?” “菩萨回庙了,咱们赶去烧个香,天黑前,就过河回家吧。” 婆媳俩,望望大街。 空荡荡的十字街口,只见一个老妇人背着红布包袱,满头花白,独个儿朝向远去的神轿,日头下,静静跪伏着。满街看热闹的人喝醉了一般,痴痴癫癫地追赶着那六座一蹎一跳的神轿,一路,放起花炮,送观音娘娘回门去了。 黑熏熏金光灿烂的一座大庙,从山门远远望进去,大殿中,一座雕花金漆的桧木神籠,香火缭绕,挂起了红绸帐幔。满殿影影幢幢,红幽幽地,点着五六十盏长明的佛灯。 庙门口白花花一片场子,日头下,烧起了好大一铺炭火。 庙前那一条大街,蓦地里,涌起了黑压压一阵波涛。燕娘紧紧搂住婆婆,背着孩子,跟上了那满街送菩萨回门的香客,挨挨,擦擦,冲冲,抬抬,挤到了庙口。抬头一看,山门上,黑黝黝四个金漆大字,可不就是—— 慈。 航。 普。 渡。 “娘卖皮的,挤甚么?” 有人骂出了一声。 燕娘脸一红,支起脚,四下裹望了望。那罗四妈妈拖了一个八九岁的小姐儿。一路拨着膀子,挤进男人堆里,笑盈盈,站到了庙口山门下来。七八个花衫姑娘跟住她,一窝鸡似的。 “对不住,虔诚,虔诚。” “刨了你。” 燕娘身边那个中年男人捧起小锡壶,啜着酒,听见了香客们一声开骂,笑嘻嘻地龇开一口黄牙来: “大黟儿,赶鬼门关吗?把庙口都挤垮了啦。” 燕娘挽住了婆婆,张望着,忽然心中一腻,回过头来,看见身后紧紧挨磨着那个中年男人。一张酒糟脸皮泛着青,往她脖子上,抽抽搐搐,只管喘着吸着。两下里打了个照面,男人笑了笑,瞅住她,对着壶嘴又喝了一口酒。燕娘呆了呆,只觉得自己一颗心突突乱跳,脸上一热,浑身泛起了寒傈来. “老色鬼!” 这么一想,心上有点发冷。 庙前那一片场子,日头下,炭火烧得通红了。 郁小道士把身上红绣肚兜一把扯了下来,赤条条地,早已迷失了心神了,低着头,合着眼,陀螺似的绕着炭火滴溜溜,滴溜溜,只顾兜个不停。那光景,彷佛新年开春,咚锵咚锵一片锣鼓点子裹,喝醉了酒的喜神,蹎蹎跌跌,踉踉跄跄,绕着场子舞了开来。 人堆里蹦出了那一窝子小泼皮,含着高梁,追着小道士,往他身上一口一口喷起酒来。整个庙口,一时间,吆喝诅咒笑骂响成了一片。 小道士把头一抬煞住步子,晃了晃,翻起了两只白眼愣瞪着石阶上一座大庙。好半晌,机伶伶打了两个冷颤,这热天中午,彷佛寒冬腊月光着膀子站在北风上,浑身索落落,抖了起来。日头下,一匹剑光,小道士把手里那柄七星剑,反手!一锉,攮进了自己心口。一回身,白精精血潸潸的一条细小身子,展亮在菩萨眼前。四十八个轿夫沉沉唉唷了一声,耸起肩膊来,高高地,抬起了观音娘娘。六座神轿蹎着跳着,哼哼,嘿嘿,闯过了场心上红嗞嗞一大铺炭火。庙口,山门下,静悄悄的一片早已跪满了进香的男男女女,把手裹一束长香,捧到了顶心。燕娘趴在婆婆身旁,中午时分,耳边彷佛听见庙后那一座磨坊,五六座水车喀喇喇,喀喇喇地,自管转个不停。 只见黑鳅鳅汗漓漓的四十八条身子,佝着腰,弓着背,抬起六座大轿,一身红妆的观音菩萨,一步,一步,踩上了庙前一片石阶。 庙门大开,黑洞洞的一座雕花金漆神籠,红幽幽,点着佛灯。 燕娘心中一动,回过头来,忽然眼睛一花,彷佛看见了人堆里一个浪人,愣睁睁的只管瞅着她。两个眸子,日头下,洞亮亮两撮鬼火儿,像疯子一般。燕娘呆了一呆,石阶上轿夫们弓起了腰喘着呵着,冲着抬着,一声哼嘿终于跨进了庙门,六座神轿起了一阵痉挛。轿夫们抖索索打了个寒噤,倏的煞住了脚,一阵踉跄,蹎蹎跌跌,十来步又蹿回了庙门外。半天只听得“唉唷——”,四十八个轿夫,幽幽长长地呻吟出了一声来。那六座神轿,三进,三出,闯进了庙门。剎那间,清磬数响叮叮当当从大殿中传了出来,梵唱声起。满殿钟磬木鱼中,庙门外,白花花的一条石板大街,整个吉陵镇早已烧着了一般,噼噼啪啪,如火如茶地,飞迸起漫空鞭炮。好个艳阳天,彷佛落起一天灿烂的花雨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