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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名著

《同时代的游戏》
第一信 寄自墨西哥,向时间的开始前进 
1 妹妹: 我从记事的年代就常常地想,我这辈子总得抽时间把这事写出来。但是一旦动笔写,虽然我相信一定能够按当初确定的写法毫不偏离地写下去,然而回头看看写出来的东西,又踌蹰不前了。所以此刻打算给你写这个信。妹妹,你那下身穿工作裤上身穿红衬衫,衬衫下摆打成结,露出肚子,宽宽的额头也袒露无遗,而且笑容满面的照片,还有那前额头发全用发夹子夹住的彩色幻灯照片,我全看到了。我把它用按钉钉在墨西哥公寓的板墙上,那火红的前发,很能给我以鼓舞力量。 疏散到我们当地来的二位天体力学专家阿波老爹和培利老爹这老搭档,从破坏人和其他的创建者们的构想,理解了峡谷和“在”既是村庄,也是国家,甚至是个小宇宙。这段回忆,虽然和他们分手已经很久,但是我始终没有忘记,首先是按照他们的指示,从这样称呼我们这块土地开始。在我们的村庄=国家=小宇宙里,一直是这样的:如果有个新婴儿降生,按照规矩要等另一个婴儿降生,成双成对之后,再把两个孩子登记在一个户籍上。这是继续创建期以来称之为“自由时代”这一很长时期之后,从表层上看是村庄=国家=小宇宙屈服于大日本帝国以后的事,但另一个深层是它组成了抵抗组织。然而这个组织还没经过百年,村庄=国家=小宇宙和大日本帝国之间就爆发了战争,仗打了五十天,由于战败而崩溃了。即使主要支持这个组织构想的破坏人,也没有把它重建起来的力量。 因此,五十天战争之后诞生的我,就和普通人一样,一个人占一个户籍而生活在这个现实世界上。尽管这样,还在我上小学之前,为了回归破坏人的构想和归宗,我就找到了生死于这个世上的另一个我,也就是说找到了双胞胎的妹妹你这个人。本来这也并不是我一个人苦思冥想之后这么定下来的,而是当初给我和你起名字的那些老人们作了手脚,要了个双重户籍的花招。但是说起来虽然是双胞胎,然而我们的性别是不同的,破坏人的构想和我们这一对还是有距离的。因为我学习了破坏人的构想,并没有把你看作我自己的分身。而是围绕着你用我自己发出的光开始在历史之中照耀破坏人的构想。 妹妹,现在我之所以终于重新认识了写我们土地的神话与历史的任务,并且开始动手,是因为我在一个名叫玛里纳尔柯的一个小镇上发现了我自己是在从心灵深处呼唤分身的你。那时我已经决定把它以信的形式写出来,况且你那照片,给了我以鼓励,所以我就更坚定了信心而动笔了。虽然我是直接写给你的,但最终还是想通过给破坏人当巫女的你,把我们土地的神话和历史写给破坏人,这一点就是我良苦用心之所在。使我忽发此想的这个玛里纳尔柯小镇,是把面对荒野的一座小山的山麓开垦出一部分,在斜坡上建起的村落,和墨西哥许多古老的镇一样,住在此处的人历史悠久,而且性格奇特。我在那里呆了一天,这一天使我决定把很早以前就想动笔写的东西,提前了动笔的日期;也就是找到了把我们土地的神话和历史以信的形式立刻动手把它写下来的自己。当然,我也不是因为能很好地把我们当地的神话和历史写出来,所以就有人把我请到从墨西哥城开快车需要走四个钟点的这个地方来了。在这里我重新认识并接受自己的任务的契机,纯粹是偶然的。一个从东德亡命到美国而入了美国国籍的人,在我研究菲律宾和墨西哥的交涉史的过程中,因为对日语很感兴趣,便走上另一条道路,而且在玛里纳尔柯的混血人与印第安人杂居的部落盖起一所房屋而定居下来,他的名字叫阿尔弗莱多·明札。向我提供信息的就是他。这就是契机的开始。 他说:从日本来的旅游团到玛里纳尔柯看这里的金字塔。那个能说西班牙语的日本人陪同员是个古怪的汉子,他说他要买下金字塔前面的一百公顷荒地,还要买下从烧山冒烟的地方直到看得见墓地的教堂附近那大片地方。他说他想知道买那一百公顷需要多少钱。问他为什么买地?他说他们这个团是在他们本乡的长辈率领之下来的,本乡人想在这儿建立一个新国家。那位日本人以前曾在国内寻找新的土地,现在他以旅行团陪同员的名义到地球上各处寻找。他说,日本航空公司开辟火星航线的时候,他也要随旅游团当陪同员前往,在火星上找到预定建国的地点。他还说,这是他从孩提时代起,他们本乡共同体就已经交给了他的任务。这汉子虽然古怪,但是我听了却不能总是笑下去。 阿尔弗莱特·明札说日语的时候,好像是从他那喉咙像风箱似地响而且鼻息也粗的痛苦中解放出来一般,说完露出了似乎悲切切的笑容。而且活像个生长在只有仙人掌和枯柳,遍地鹅卵石的荒野上的郊狼一样,啊—啊—啊地哼哼个不停。 玛里纳尔柯位于墨西哥高地,而且被耸立的群山围着,只有一条穿山越岭的路。明札和他的印第安人妻子住在这里。他是亡命于此的德国人,他和周围的人很不合群,对他们也很专横,他和我说完话之后,我就决定离原来预定要住的地方较远的地方住下来,因为觉得此人不大靠得住。而且,因为我当时想得很多,深思熟虑了一番,所以,那时我是站着和他说话的,还是坐下来的,现在连这些也模糊不清了。我记得清楚的只是那时我右边第一颗臼齿的牙龈开始疼起来了。现在要想写那时的全部经历,也只能是这样的:玛里纳尔柯的大气、自然、事物,以及从建设中就遭到破坏的山顶附近的金字塔的巨大水平面起,直到黑色岩石之间的干土里露出的仙人掌芽,在这仙人掌芽周围来来去去忙个不停的蚂蚁这样的细微事物,和我的牙疼一起,全被阿尔弗莱特的一席话给决定了方向。 然而我从那天到达玛里纳尔柯开始,就因为他的话唤起了我的经验,自己就有了该有思想准备的感觉。这感觉是爬了很长很长的坡之后又下到深深的峡谷底部的小镇,面前一片荒野形成了谷岸,站在这里俯瞰金字塔遗迹,阿尔弗莱特指着没有墓地的另一小镇里的教堂告诉我,它是那些随着西班牙征服者而来的“牧师先生”,把尚未完工的金字塔的石料运走而建造起来的。当他对此自然而然地露出嗟怨的叹息时,我就开始有了那感觉。我远远地俯瞰那广场正面的教堂,虽然离得远,但是也看得出那是粗劣的大理石和油漆剥落的格子式门窗的建筑,由此让我想起了我们那里的大街中间的蜡仓库。至于阿尔弗莱特的家,我想那准是被新建筑材料破坏了整个造型的先住者经手建造的建筑物。它是一所石头围墙中间的低矮的住宅,整个住宅被开红花的热带植物九重葛爬满,正在开花盛期,暗色的花丛爬满了西班牙式又厚又重的瓦顶。阿尔弗莱特的家和他围墙外的印第安人的所有住家一样,无非是利用有毛病的木料盖起来的那种古老的住房,它的院子里还另有一幢钢筋水泥的箱形屋子,然而内部装修却是模仿日本建筑,显得很特别。据说阿尔弗莱特还把这种形式向全镇的印第安人大肆推广他这种设计。两幢房子中间的院子有高大的印度原产柑桔类常绿乔木莱姆树,有两辆小型卡车和一辆吉普正在维修之中。车旁的印第安青年修理工们眼睛仿佛有一团火光,粗大的犬齿好像伸到下唇外面,一脸微笑地看着阿尔弗莱特年轻的妻子。这番光景使我不由得想起奎尔纳巴卡宫殿壁画中印第安战士戴的美洲狮假面具。但是因此也反过来使我想到,那壁画使我看到了墨西哥从被征服到革命的全部过程,从这历史的重现,使我对于我们当地的神话和历史不能不深切地怀念和认真地考虑。我的精神和情绪,完全被距离此处几万公里,四国①山脉正中的我们的土地上,被外部权力全部控制的那些人所牵动。虽然不能说我们当地永远充分地维持它的秩序,发挥它的机能,但是,一旦遇到村庄=国家=小宇宙衰亡时刻,足以应付任何事态,面对未来,我渴望着我们的土地成为乘喷气式飞机漫游世界,为了到火星旅行赶快派出到火星的侦察人员,如此等等的根据地—— ①即日本的四国地方,四国岛为古名的讚岐、阿波、伊予、土佐四个“国”,即现在的德岛、香川、爱媛、高知四县——译注。 阿尔弗莱特的话给这种预感所作的准备点了火,我胸中的螳螂的类似发条一般的东西,因为我们土地不断发出的电磁波使它共振,因此,除了寄托于我的任务之外我再也不考虑别的了。我对于给我这种任务的村庄=国家=小宇宙,有无限的觉悟,正因为这个缘故,所以我对于阿尔弗莱特存在的眼前世界仿佛处于失神状态。当我从这种反常的晕厥中睁开眼睛一看,我就下到方才俯瞰的那片荒地上,坐在起伏略高的一块地上,我旁边就是出了毛病现在已被拆卸得成了光杆的吉普,以及被严酷的气候折磨得不堪的柳树。之所以从龟裂重重的枯树干上传出的轻微风声,那也是营养不良的美洲热带地区的大蜥蜴钻出树洞在瞧着我。在我坐着的岩石和贫瘠土地斜坡的遥远下方,有一条好像土地裂开一个大口子似的深沟,那大概是雨季成河的地方。隔着这条沟的对面一方,是灌木丛和草原,有五六头牛在那里放牧,扛着枪的印第安人看守着那几头牛。那草原的背后就是很陡很陡的高山。 就在这个山的紧下边,我重新考虑了这件事:破坏人带领我们先辈殖民时,给我们规定的任务是必须把这个情况明确无误地记录下来。那险峻而又长又大的山腰,就像一个很深的大碗的内侧一样。碗底十分辽阔,一片荒野,我坐在山口仰头看山。山腰中部的红松疏林,很像朝鲜的文人画,然而往上扩展开来的却是阿尔卑斯高处的景观。那不连续的东西却看成连续的景色,如果不注入紧张的观察力,可想而知,那是很难掌握整体的。但是妹妹你要知道我有自我鼓舞的办法。第一,从那山顶眺望山野的本领,是学习了我们当地的侦察员依然忠于他生来具备的职守,和当初选择他的时候所感觉的一成未变,使人感到完全符合我们新的村庄=国家=小宇宙的要求。说起来这是内脏感觉上的直观。第二仍然是内脏感觉,来这里的半路上碰见一群牛想跳过把道路和牧场隔开的铁蒺藜,它们不顾腿被划破仍旧猛冲,陷于牛群里的吉普车一时惊慌失措,由于震动和颠簸,我的牙更疼了。下颚第一臼齿殃及两侧的牙也摇晃,这三颗牙的牙龈肿胀,一个劲儿地往外拱,右脸颊鼓出来了,比以往大两倍。和我一起进入荒野的拉丁美洲伙伴们现在之所以把我抛在一边,去看流水不断的沟的尽头那大片桉树,就是因为看到,我这由于牙疼而弄得这副丑相感到无奈,受不住。他们都是因嫌弃我这副怪模样愤然而去的,但是这也说明了把同伴扔在水边让他独自受牙疼之苦而不顾的那帮人的人格。 妹妹,我现在忍着越来越厉害的牙疼坐在荒地上,夕阳余晖从山头洒到荒地,确实色彩缤纷,甚至使人有一股充实感。我的牙疼使我的内脏感觉把我对我们的土地和你联结在一起了。我们这对双胞胎还在诞生之前不久的短时间,我们的父=神官就预先决定,如果生的是男孩,他就是写村庄=国家=小宇宙的神话与历史的人。如果是女孩,就当破坏人的巫女。这大概是事实吧。妹妹,你不是对此坚信不疑吗?现在倒是我坚信你能够实现它,协助写神话和历史的我,也尽你作为一位巫女之职。不过,如果说起我长久以来思考的事项,对于我来说,我是否适合这项工作,我以为首先是一定经过父亲=神官仔细的考核,考核的结果我合格了,在父亲=神官主持之下加紧了斯巴达式的学习,学习村庄=国家=小宇宙的神话和历史。而且离开我们的土地到外面去,因为如果不学习历史学就不能很好地进行工作,所以,根据父亲=神官的决定,要进东京的大学学习。由于这个关系,我虽然是写我们当地的神话和历史的人,但是我却来到了墨西哥城的大学。也就是用我们当地具有特殊意义的话来说,成了“文明人”。不论是在峡谷或者“在”,都不能造就许多实际工作上没用的“文明人”。这是因为创建者们和破坏人的意志相反吧。妹妹,难道不是这样吗?想想这些就更能说明当时少年时代的我是曾经受到父亲=神官非常认真考核的。但是说起来也许令人觉得奇怪,我牙疼倒是证明了我出生之前就希望担任此任务的资格,以及你我两人以各不相同的生存方式而告分离。你在我们当地可能是牙最好的了,但是我回想我的少年时代还从来没有牙疼过。既然我们当地只有惟一的一位牙科医生,那么,我就不能垄断这位医生,请他只给我一个人治牙吧。所以我就自己给自己治牙。而且这种场面你是常常看到的,可是很遗憾,你每次都是很感有趣似地一声不响地看着,你一定看得出,与其说那是治疗,倒不如说那是心情浮躁地自我糟蹋,因为我是用水成岩碎片刮那牙床上的黑窟窿,或者把肿了的牙床割开,不过如此而已。其间还有过使用大伏特静电给牙神经充电,结果是啊地一声被电击倒。即使如此,在你们赶来照顾我之前我是自己爬起来的,我不甘心,我又找来尖的石头片,往那地方硬插进去。然而疼痛丝毫未减,头和肩膀十分难受而且发烧,血和气泡把嘴唇围了一圈,我的脸色和手里抓着的水成岩石片同样苍白,我这手术就是在河滩上和我同年龄的孩子们注视之下进行的。面对这样的情景,你好像没有说话对手一般地一声不响,可是别的孩子们却跑回家报告去了。就这样,在你的印象中我就成了一个发了疯一般然而却不是疯子,也并非愚钝的人。当然,和爱说爱道的我相比,你是一个常常沉默寡言处于幼女期的姑娘,你如何评价我,一定深藏内心而我是无从得知的。但是就我来说,那种行为究竟意味着什么?因为我想到,一直煎熬着我使我日日夜夜痛苦不堪牙疼病一下子暴露出来,而且那牙病成了我的主要疾病,那么,约束我们当地的力量,也就是破坏人,一定出面,看到我靠自己的力量已经毫无效果可言,所以就得救救我这可怜的小鬼。当然,那巨人的力量曾经几次使用那水成岩碎片治过,但是结果依旧无济于事。因为过分疼痛曾晕过去几十秒,那几十秒钟的平安,或者可以说是巨大力量给与我的恩宠,如此而已。妹妹,当我的意识离我而去的时候,你曾守护着我的肉体了吗? 但是,对于覆盖村庄=国家=小宇宙的破坏人的力量,我并没有嗟怨之心。实际就是这样。我对于这个力量的归依精神,父亲=神官是看得很清楚的,也许在我诞生之前它就确认我符合当一个写神话和历史者的条件。和现在的你完全相反,你对于破坏人好像没有任何敬爱之情,那时候很难说不让我代替你给破坏人担任巫女。 如今我已是中年,牙床肿胀十分心烦地坐在玛里纳尔柯的这片荒地上,我裤袋里鼓鼓囊囊地装着一把石斧。这东西是方才站在金字塔遗迹高处的时候,阿尔弗莱特想挖出一个兰花根搬开一个大石块时发现的,以为它好拿,天然形成的工具,实际上却是建造金字塔的印第安人的石斧。从凿出金字塔的岩体的斜面转到金字塔后面上去,看到掏成的神殿。一进去便看到地灵的头部雕像,正面墙上有狮子、龟、秃鹫的浮雕,和我们当地与此相等的这类永久性纪念物相比,我以为只有“死者之路”与它相似…… 据阿尔弗莱特说,此地被征服的时候,这一带的印第安人正在按他们古老的传统建造金字塔。他说这话的时候似乎依然遗恨万千,痛苦得喉音哽咽。“牧师先生”把神殿里的雕像推倒了,然而他却没有办法破坏墙上的浮雕,尽管这是全靠石斧斫出来的。 生活于几百年前的古代人单凭石斧这样水平的工具,不仅在巨大岩体上凿出大洞,建成可住人的居室,而且还能斫出浮雕像来。我对古代人的这种想法,从玛里纳尔柯的金字塔引发到村庄=国家=小宇宙创建期的契机。我梦想着发挥像眼前浮雕的秃鹫一般的力量……摸摸仍在裤袋里被土浸湿似乎以皮肤呼吸的石斧,由此而进入深一层的内心世界,自己也成了破坏人主宰的创建村庄=国家=小宇宙的古代人。我既然生活于现实之中而实现了上溯于历史,那么,即使我还没有写出一行字,不是也说明了我已经是一个写神话和历史的人,正在完成交给我的任务吗?你不是也和我一样饱有经验吗?妹妹,你作为巫女的交感之道,已经对破坏人敞开了。 我坐在荒地上,再次从裤袋里掏出来的石斧已经干了,露出暗灰色的本色,有难以数计的划痕,只残留一些白色尘土。印第安人的古代石斧,由二十浮雕的秃鹫一般的力量……摸摸仍在裤袋里被土浸湿似乎以皮肤呼吸的石斧,由此而进入深一层的内心世界,自己也成了破坏人主宰的创建村庄=国家=小宇宙的古代人。我既然生活于现实之中而实现了上溯于历史,那么,即使我还没有写出一行字,不是也说明了我已经是一个写神话和历史的人,正在完成交给我的任务吗?你不世纪后半期诞生的村庄=国家=小宇宙的人的体温焐热了。我一面摸索执斧时它的重心所在,一面几次更换拿法,终于找到了恰到好处的位置。我再低头一看拿石斧的右手,原来它已成古代人手的形状了。 我知道用这古代人手拿着的这把石斧,有两种用途。妹妹,我又回到和你一样生活过的我们当地的少年时代,我把肿了的牙床挤破,或者掘大腿周围的沙石。假如我们当地的人们,不论住于“在”的人,也不论住在峡谷里的人,凡是仍然健在的人,全都为了在玛里纳尔柯建设村庄=国家=小宇宙而移居于此,那么,破坏人首先宣布的大概就是祭祀。那时,移居前来的人可能从金字塔附近各找到一把石斧,按照预定计划举行掘地面的祭祀。 破坏人率领的村庄=国家=小宇宙的创建者们,来到被四国山脉许许多多的山坳掩藏着的我们那块土地的时候,为了除掉挡在前面的障壁,破坏人带来的除了炸药之外,只有为数不多的锹、镐,因为他们本来就是武士,不大懂得别的。于是他们大多数人手工制造石斧。当然,破坏人一开始也用了炸药,但是以后的工程决不会不依靠双手挖掘。 在墨西哥高地的山山岭岭包围之中的这片荒地上,不仅村庄=国家=小宇宙创建时期,在此以前就已经或多或少地化为“文明人”的男女老少,在共同体正是趋于衰微的时候移居于此,赞美曾经开凿金字塔遗迹岩体的石斧的祭祀,才是对于在玛里纳尔柯建设新世界的我们这些人最直接的勉励与鼓舞。 妹妹,我在墨西哥城的大学授课,同时也为领导自己的研究室的单位亚洲、北非研究中心做些工作,这工作就是整理寄赠给这里的日本人殖民者的记录。这和村庄=国家=小宇宙的神话与历史写作者这一终生工作的定义不同,而是另一种的历史研究者的资格。那些文件之中有一份是这样记载的:明治三十年①日本武杨殖民时期,开垦农耕土地而遭到失败的日本人,高呼着墨西哥、墨西哥,只留下那微不足道的成就开始向首都逃亡。沿途为他们送行的印第安人对于他们,和对于古代曾经征服过他们的征服者,后来那些征服者骑着马向墨西哥城撤退时的态度完全相反,尽管那些日本人都是敝衣垢面徒步前进的,但是非常友好。所以,为了建设村庄=国家=小宇宙而到达此地的日本人,用印第安人的石斧开垦荒地,一定会在玛里纳尔柯一带的印第安人之中唤起往昔的回忆—— ①公元1897年——译注。 ……当开始建设村庄=国家=小宇宙根据地即将开始,我以一个祭祀者的姿态,举起石斧所向地面的时候,我感到从围绕着荒地的山巅传来“停止”的喊声,我那石斧举在空中,而我自己却不禁感到懔然。妹妹,那是远隔重洋来自我们那片土地的“停止”的呼喊,不可能是别人,一定是破坏人制止的呼声。我不过是一个村庄=国家=小宇宙的神话与故事的写作者,当旅游团的陪同员是我的临时性工作,插手于为本乡本土的人在域外寻找新天地这一任务本身,根本就不应该由我来担任。如果不久之后真的在玛里纳尔柯创造新世界,那也应该在破坏人的统率之下,而且以创办村庄=国家=小宇宙沸腾的炽热情怀,斫那第一石斧。怎么能允许我单枪匹马仿佛彩排出于个人放肆行为一般地这么干? 隔着大沟的荒地对面,逐渐浓重的一条晚霞之光已经从山脚挂到山顶,看来已近黄昏。它凝聚了黑和紫两色粒子,那昏暗甚至用手可以摸到,这是预告黄昏即将到来的浓重的霞。妹妹,墨西哥的黄昏和我们当地的黄昏,在物质要素上是不同的。如果仔细地看,那霞的前沿部分已经进入我举起的石斧和鼻子尖之间了。凉气袭人,冷得我直打颤,我龇着牙露出肿得很厉害的牙床,用石斧的刃部朝牙床砸去。你曾经眼也不眨一眨地注视过的牙床,我隔了一段时间之后就这么下手整治了。现在我以书信的形式,开始写我们当地的神话与历史。如果说最直接的动机,妹妹,那是因为你不在玛里纳尔柯现场瞪大眼睛看着我,但是仿佛现在刚刚意识到我是在幻觉中看到你这个女孩仍旧那么注视着我。这时,一股乳色和血色混合的脓血滋地一下喷出来,然而一到大气里却成了黑色。脓血划个弧度一下子喷到不知什么时候回到这里的阿尔弗莱特农夫一般的脸上,他似乎为此大吃一惊同时也十分愤慨,所以一声不响,他那时可不像你平素那样稚气十足而又庄重的初期希腊雕像式的微笑,而是刹时间凝固了一般,我惊叫了一声,倒不是因为疼痛而是失误。 2 墨西哥的社交性或娱乐性的家庭聚会,照例是夜深之后还要吃饭,大家围着饭桌而坐的时候,我的同事们有阿根廷人日本文学研究家,他的生于墨西哥的妻子;从智利来的建筑家和电影作家夫妇。阿尔弗莱特对他们讲了傍晚我在荒地的所作所为。并且说那一石斧没有使我受伤。但是他的形体表现好像演技派演员一样把我形容成受了伤,因为他们都是中南美的文化人。同事们认为,让一个被牙疼折磨得痛苦不堪的日本人坐进吉普车,在满是石头的道路上颠颠簸簸地奔跑,去那美国热带大蜥蜴往老柳树树干上爬的荒地,等于遗弃,对此,他们感到这是罪孽。这样直率表达内心所想,这也好像和中南美男子汉的风格不大相同。何况我的同事们为此大为气愤。本来我们也并不是为了游山玩水而到荒地上来游荡的。为了劝说研究所的伙伴买下休闲地而实地调查清楚,我们下到旱季也照样出水的那条大沟的沟底。但是出乎意料,我们原本让一位日本人伙伴原地不动休息两个小时,但是等我们回到高地一看,他竟然剖腹自杀了!据说他居然是曾经用印第安石斧建设金字塔那帮人的末裔痛苦不堪的日本人坐进吉普车,在满是石头的道路上颠颠簸簸地奔跑,去那美国热带大蜥蜴往老柳树树干上爬的荒地,等于遗弃,对此,他们感到这是罪孽。这样直率表达内心所想,这也好像和中南美男。这件事即使明札夫人连想都没有想过。 不过那人曾跟我说过,把牙床的脓血排了出来,不论伤口堵住还是没堵住,那里依旧肿起来,和少年时代反复用过的粗暴治疗一样,不可能改变病态的发展。我的脸也肿了,即使从口腔上也感觉到脸部僵硬,大异常态。好像特别让那眉眼鼻子一副印第安人模样却长着一头淡淡金发的明札二世看着很不顺眼。他处心积虑地转到我们这张桌子坐下来,想对我攻击一番。同桌的人们却是不露形迹地用膝盖胳臂肘把他制止住。 妹妹,我不知道你对墨西哥的烹调,特别是这里的家庭烹调是否感兴趣,那时我们吃的是清蒸和烤的鸡,以及扁平的玉米面包。盖上屉布在草编蒸笼里保温的薄饼上,摊上青辣椒和抹上巧克力调味汁之后卷起来吃,我的口腔疼得要命,只好斜着往嘴的深处捅,一点一点慢慢地嚼。为了以此表明自己无法参加谈话,所以只好把这有失体统正当化。薄饼的硬边碰我口腔的神经束,进食非常困难,有时舌头感到血的味道,但是明知道准是血糊糊的了也不好下个决心吐了出来。如果真的大胆吐了出来,准会让同桌的大吃一惊,而且觉得非常奇怪,可能受到本来就没有丝毫友好情谊的明札夫人的挑战。我听不太懂那些西班牙语谈话,所以暂时离开饭桌,来到整个院子几乎全被遮住的九重葛之下休息。我一离开饭桌,那些中南美的同事们之中,可能有那么一位把刚才在荒地上剖腹自尽的日本人的事当作话题提出来了吧?他们对于干血腥事的东洋人有些发怯,可能会说气势汹汹的狼狗说不定把他吃掉了吧?深夜的这顿饭吃完,到前往墨西哥城长途汽车出发之前,我得想法让他们在一起的时候不要提这个日本人的事,得继续监视他们。 这些同事们也必然监视我,所以他们自己也等于受到束缚,对我自然心怀不满,甚至积忿难消。他们和我之间的共同语本来是日语或者英语,但是他们概不照章行事,原因就是为了这个。而且他们把我不善于操西班牙语看作有意识的怠工,所以就把说标准西班牙语当作示威,简直眉飞色舞。他们用西班牙语谈话高xdx潮过后,对于我的牙痛始终不见好转的那副样子也感到心烦。他们那些情绪波动似的所有窘迫、矛盾,可能是主要因为把我丢在黄昏中的荒地而去而有一种罪孽感。妹妹,你想象不到我三番五次地陷入穷于应对的场面吧?而且我也不能总是沉默不语呀。 “爱森斯坦尚未着手剪辑的底片有12万英尺之多,至今仍然死藏在莫斯科,对于这件事,教授,日本电影工作者是怎么想的?”智利的电影作家伸着那张被啤酒弄得红白花纹相间的脸问我。她那听起来发音有些喑哑的英语,使我和印第安人的明札夫人同时感到紧张,不由得正襟危坐。 “爱森斯坦的尚未着手剪辑的底片?数量那么大?”我张口结舌,不由得把薄饼卷从嘴里扯出来,用另一只手掌挡住那带血的粘糊糊的东西,实际上我也不知道个所以。妹妹,我虽然是个历史教师,但是,我只是我们当地的历史与神话的专家,除此之外我根本没有认真考虑过,也从来没有去考虑它的想法。 “没剪辑的底片足有12万英尺!”电影作家又重复了一遍。她当然看透了我对电影史毫无所知,西班牙语的字幕全是为了明札之妻预备的。 那是出于战略的考虑。回答问题的明札妻子刷地一下伸出了右手。伺候吃饭的印第安人女仆穿着一双平扁的拖鞋,然而明札夫人穿的却是结结实实的皮靴,像个女看守一般挺直脊梁坐在那里,她那姿势所表现的特别惹眼的形体,任何人都不能不予以注目。饭桌前的人无不注视着对面客室,因为那里有一个类似雕像的东西,那是一个用各种材料组装起来的竖长的构造体。 “妻子以爱森斯的作品为主题制作了一部小品赠给了阿尔弗莱特!”那位智利建筑家这天头一回用他那引以为自豪的英语作了这样的说明。构造体的骨骼是用四楞木材装起来的十字架,把用木板锯成后腿立起来的牛形钉在那十字架上。露着舌头的大牛头旁边是一个受到磔刑而躺在地上的斗牛士,他的左手伸向牛血的血滴把它染红的薄铁板。作为构造来说只有这些,但是大小盖过一面墙而且高达天棚,也使人相应地感到创造此物的人独特之处。正是因为它太大,所以它的前景吊着的犹大、纸糊的骸骨就引人注目,反倒不大注意主体了。 看这件东西的人们颇有新奇之感,目睹大家这般情绪的电影作家,只好暂停解说她的作品。不过在这里停留的时间已经不多。牛的头部正面开一个黑窟窿,从牛背后攀登上来的金发印第安人从那里开始攻击。胡乱地从肚子上的窟窿钻出来的孩子们齐声喊着既无憎恶也并不恐怖的话,用吃了一半的芒果朝我砸来。芒果籽、芒果汁像手榴弹一般飞来,扔芒果手榴弹的一帮小孩子把整个构造体朝我们这边推倒。 掉了漆的墙壁和干砖铺的地,以及整个屋子混乱不堪,处磔刑的斗牛士和那只牛,吊在天棚上的许许多多的犹大和骸骨统统被扯了下来,幼儿从牛头的窟窿伸出双腿,边叭哒叭哒地踢边哭喊,没有一个安静的。我遭了无妄之灾,芒果籽弄了一身,果汁灌进眼睛,睁都不能睁一下,虽然很疼但我没有出声,只是因为太疼和椅子一起翻倒在地。正在闹翻了天的时候,主人阿尔弗莱特也制止不住,不知道他用已经多年不用的母国语言喊了几句什么便跑到院子里去了。在狼狗的狂吠声中,上那个难看的钢筋水泥的建筑物里避难去了。 随后是阿尔弗莱特的印第安妻子和女仆好不容易把哭喊着的孩子哄住,带他们到里面的房间去了。只剩下从墨西哥城来的客人留在杂乱无章的饭厅里。我已经被弄得不成体统,不停地呻吟着,吐出嘴里的芒果,擦了擦沾在眼睛上的果汁,使尽力气才站了起来一看,只见我那些同事们仿佛夸示他们中南美人的风格一般,每对夫妻都爱不够似地一对一对坐在那满是木头棍子和石膏的地上。阿根廷那位日本文学研究家,漂亮的栗色胡髭下面的鲜红色嘴抿得紧紧的,眼睛充血,十分愤慨。唯一的一个墨西哥人,然而他一向被人轻视,别人根本不把他当回事,他那位妻子却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似地两眼望着虚空,然后从那滚在地上的蒸笼里拿出薄饼就吃,建筑家和他那电影作家妻子,互相看了看,又把眼光投到地上,恋恋不舍和十分惋惜地注视着作品的残骸。 “这个亡命来此的法国人有侮辱我们的理由吗?他为什么管我们叫呆子?”那位阿根廷人这样问我。 他这么一问,使我想起方才听到的用德语骂人话之中的几句,那断断续续的几句话引起我内心深处的波澜,我明白了那些话的根源所在了。阿尔弗莱特一句骂人话里包括一个成语:呆子船。在这玛里纳尔柯荒地边上,我听到将来我们那块土地上的移民团也许要来,我从这传闻感到另一个讯号。因为,就我来说,因为很久以前,在历史课程的教室里,美术史专家曾提示过呆子船这个主题,从那以后,它对于我来说,就和破坏人率领的创建者们第一次踏上征途的形象叠印在一起了。而且,第三者这一天在玛里纳尔柯关于村庄=国家=小宇宙与来自远方的相呼应的经验之中,在我的耳畔大声叫喊和呆子船有联系的话时,那话怎么不是确确实实的口信呢? 这和在我们当地的峡谷里我还是个孩子,一次晕厥过去之后刚刚苏醒过来一样,在和意识能够共存的疼痛的极限上,那牙和牙床的状态自己是能够意识到的,由于疼痛才意识到那是现在时,把它扩而大之,就像用一个更大的东西把它串连起来一般,我认为这就是呆子船给我的启示。妹妹,总而言之我重新沉浸在呆子船热的水池中,浑身舒服得像头猪一样哼哼呢。 我已经不在意同事们同我和解不和解的事,对这档子事倒是采取无视的态度。回墨西哥城的时候,我和两头狼狗一起去了车后部车棚很低的载货平台,铺上南美土人穿的斗篷,索性躺下。身体不断地往旁边滚,身旁的两条狗一左一右地露着爪子,我也学它们那样,只好用膝头和臂肘的力量支撑身子,因为牙痛不停地哼哼。两条狗不停地撞我,现在我成了它们的伙伴,把我看成四条腿的兽了,但是我却没有它们同伴应有的反应。 呆子船。回墨西哥城的长途颠簸中,我首先考虑的不是我这奇形怪状,而是村庄=国家=小宇宙创建时期的神话中,我们的创建者和独特的呆子船一起,超越时空漂浮的情况。我闭着的眼睛里出现了黑体红边的呆子船。喝着一壶一壶地装在酒壶里的酒,吃着长崎的中国式饭菜,酒足饭饱之后唱歌、跳舞,在船的航行中,有时从船头跳下去再从船尾爬上来,这些人之中也有在年轻的破坏人率领之下的也是年纪轻轻的创建者们。他们都是梳着闪闪放光的古式发髻的人。不过,妹妹,我的印象全是架空的,实际上他们这些船员不可能像大诸侯那样为所欲为地寻欢作乐。他们的呆子船虽然是被赶出海港的流放船,但是这些被流放的船员们却心中有数,诸侯原本打算把他流放到天涯海角,像海藻碎渣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然而他们将计就计,冒着撞上无数座礁石的危险,沿岸巡航,终于到达既定目标的隐蔽的河口,然后沿河逆流而上,当水浅处船底已经擦着河底的时候,就把船上的索具卸下来,改造船底,再继续溯流前进。水的流势到了即使这样船仍然浮不起来时,就把船解体组装成木筏。妹妹,这你是很清楚的。水位降低本是常态,木筏本来是顺水漂流的,但是此时也不得不让木筏逆水而行了,破坏人和创建者们依然溯流上行。那么,他们为什么顽固地用船呢?因为流放他们的人所希望的就是让他们乘船遇难而死,让他们陷于困境,让他们为了求生而前进时惨遭灭顶之灾,而船就是达到这一目的的必要手段,所以才称之为呆子船。用船材改装成木筏,如果进入溪流面窄而木筏尺寸过宽进不去的时候,那就要多次改造木筏。说起来,出发时候坐的是呆子船,但实际上却从来也没有放弃过船体的木料,离船仅仅是象征行为而已。 破坏人率领的被流放者们,如果去了他们的诸侯政权机构的基层组织权力所及范围以外的场所,也就是进入内陆的时候,所选定的道路必须是诸侯权力的末端分子不能走的路。如果是河,必须是逆水而行才可以。破坏人带领的呆子船的人们,傍晚开始逆流前进,天一亮停下来,白天把船藏进芦苇丛或筱竹丛里,找离人间烟火远的地方。这还不够,还要防备山里的烧炭人。他们坚持夜行原则。夜里的河,比白天走的路艰苦百倍。因为地图上根本没有,等于没有地图的情况下,破坏人带领的创建者们,要想深夜在确实离海很远的地方前进,那方方法法就是先派人定好逆流而上的简明的标志。逆水而行的人们不论哪一个,只要把手伸到船舷以外,或者给木筏拉纤的人往脚下伸手一摸,就能准确判断方向。这条路虽然是河,然而却摸得清清楚楚。 我自从进了历史学研究室以来,看了各种各样的呆子船古版画。这些版画,每一张都能和我生活过来的各个时期自己画的逆流而行的人们的形象相照应。有一个呆子船是我开始接受父亲=神官的斯巴达教育时,独立完成的溯行者们的形象。那画确实是悠闲而且牧歌气氛很浓的画。船员为数不多,头脑里的梦想也近乎幼稚。而且幼年心地单纯。我画了一棵树吊在那里用它代替桅杆。破坏人的形象我居然把他画成戴假面具的人。 太平洋战争乃至战败,坐吉普车的联合国军出现在峡谷之后这个时期所画的呆子船,却和另一张古版画相似。那船上的船员画得都像颇有气魄的军人。他们的船上遍插威武的战旗。船头上有人探出身子,似乎要掬水而饮。画这个形象的其实意义我自己是很清楚的。那就是,如果考虑一下诸侯因为要追击村庄=国家=小宇宙创建者们的船或木筏时,他们一定要同诸侯权力对抗,船员必然成立军团,如果是这样,船头上把手插进水里的兵就是值班监视航行情况有无异常的侦察员。此项任务是破坏人给这年轻人下的命令。 妹妹,我为了上大学才离开峡谷,住在东京以后画的呆子船的形象,那内容就等于我对于村庄=国家=小宇宙创建期从未有过的彻底的背叛。总而言之,我把自己置于坚决认为呆子船从来就没有存在过的立场上了。不论住在峡谷的时候,也不论住于“在”的时候,盂兰节放河灯的时候,都是用纸和木头做的船,让它漂在水上。从这一风俗习惯出发,认为人们对于村庄=国家=小宇宙的创建者们,纯粹是出于集体的梦想,或者抓住虚构的谎言大话作为契机,除此之外我们当地的神话与历史也全是虚构。妹妹,从那时起我就对破坏人存在的实体产生了怀疑。当然,后来我重新担任起写我们当地的神话与历史的工作,对于上述怀疑我也具体地用自己的力量把它推翻了。因为我已经查明,我们当地的历史在有据可考之前的一段时期,从峡谷奔流而下的河上,不要说放灯用的纸做的船,就是一切凡是人工做的东西,凡是能够据以查到足以说明上游有人的东西,一概禁止漂流出来。但是我回心转意之后当我想起了儿童时代每年的盂兰节一定点上蜡烛,放在纸和木头做的小船上,尽管有的在浅水滩头就烧着了,而且散乱无序,但是到了深水处却从从容容地聚在一起的时候,那呆子船的形象,特别是父亲=神官命令你扮成巫女,盂兰节之夜你的形象,就觉得这些形象合在一起恰好是生动鲜明的呆子船。我们当地在维新前后就是树蜡的产地,十分繁荣,产品输往美国和欧洲。由于技术高超,即使供放灯用的这种宗教的而且带有游戏目的的蜡烛,无不采用高精度的晒蜡制造。我们当地载灯笼的小船,总是头尾相距极远绵延不断地顺流而下。 我对我们当地的神话与历史写作者的任务疏远了,而且当我考虑到也许最后不得不放弃此项任务一走了之的时候,也就是我学完大学的教养课程即将转到历史系还没有进教室的时候,突然凑巧遇到了呆子船这个题目,使我的生活之路回到了原来的道路上来。把自己关在公寓的斗室里的一段时期,我之所以感到把自己从自己的土地上扯开,理由确实极其简单,但实际上是因为自己参加一个政治党派。因此,我把我的房间当作研究室,热衷于同志们委托的手工式工作。这工作就是制造铁管炸弹。我计划从原理上要使这种炸弹面目一新。我年轻时候本来是固执于原理的,现在我之所以定下自己的目标,是因为我要使铁管炸弹达到下述条件。即:制造者和制品的携带者,搬运者,以及投掷者,都有最高度的安全保证。有的同志们表面上的工作是幼儿园的保育员,即使在幼儿游戏的隔壁制作炸弹,她们在道德上也不感到有什么可担心的,我要求的必须是有这样安全水平的炸弹。 但是制造的铁管炸弹,对于攻击对象来说必须有最大的破坏力。不仅在纸上能够计算出它的爆炸威力,也就是说它理论上的破坏力,而且实际上要求在东京这样的大城市展开游击战的威力,在实际的破坏力方面它必须是效果最佳的。 仅仅从表面上看,我是文学院历史系的,在理科学生较多的我们这个党派里,把铁管炸弹的设计、制造全委派一个人的可能性是不存在的。但是当时我以我自己也不知道何以根据的自信就制定制造铁管炸弹的计划,和竞争对手一番争论之后把他击败,结果获得所有伙伴的全面支持,成了秘密工厂的负责人。工作本身和我们的日常活动相比,具有无可比拟的重要性,同时,假如我有意叛党,这个组织虽然不大,但是肯定要全部毁灭,尽管如此,工厂竟然交给我一个人经管。这当然是因为我提出的条件合适,但是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同志们也受了固定观念束缚,觉得如果不让我一个人自由地去干,就不可能发挥我的天才,不能使铁管炸弹达到理想的水平。 在这样的环境中,我设计炸弹,甚至着手试制。我已经储存了对距我的公寓半径百米圆圈之中所有建筑物给以损伤的火药。我对那铁管炸弹设计之周到和细致,大可引以为自豪,但是,由于心笨手拙,进展缓慢,我已经是一天一天地,一时一刻地失去了当初我们当地父老们在父亲=神官和有身份的老人们说服之下大家凑钱把我送到东京上大学,接受将来足以承担写我们历史写作者的教育这一重要意义。我很清楚,我很容易地被炸死,也许正是因为这个缘故,我才这么干,希望逃避写作村庄=国家=小宇宙的神话与历史的任务。纯粹是出于非常接近有意识表层的无意识的水平。而且,在铁管炸弹的设计和试制的最后阶段,我为我们当地创建期的呆子船形象激动得甚至到了痉挛的程度,从而达到觉醒。因此,我才开始了成年之后第一次确确实实地为了完成写神话与历史的任务开始了实质性的准备工作。 就在这个阶段,我居然忘了或者说将要忘记我们当地的神话与历史写作者的任务,以一个历史系学生的身份,携带三个铁管炸弹试制品去了东伊豆的海角。整个下午我走在围绕着海角尖端的古道上,看中了几个被潮水把根淘空的大岩体。于是夜深之后再回到那里,看到的却是那些大岩体上竟然被垂钓的人群占上了。借助手电筒的光看到,那一带凡是伸进海水的岩体全都被他们占领。 我走进丛生的交趾树丛,放下装铁管炸弹的提箱,坐了下来,只好等待那些钓鱼人走开。腐烂了的糠虾臭味从交趾树又硬又细丛生叶子的夹空钻了进来,令人难受。那股恶臭在我的五脏六腑先发生了作用。天亮的时候,一群出海打渔归来的近海渔船从我藏身之处的陡坡旁沟过去了。那群渔船仿佛在我眼前黝黑的海面再加上一群黑黑的船形剪影一般走了过去。一瞬之间我沉醉于呆子船,以及破坏人率领的我们当地的创建者们。破坏人率领的创建者们,为了创建新世界,用装满各种器材和储备粮食的船溯流而上,再把船解体组装成木筏,用人拉纤,拖着木筏前进,最后直到再把木筏改装成爬犁搬运那些器材和粮食,终于来到阻挡他们前进的大岩体和又黑又硬的大土块之前。挡住山谷的这些大家伙的后面一拥而来的恶臭,像个盖子一样罩在溯行者们的头上。这时,破坏人就要挺身而出把那大岩体或硬土块炸掉。现在,我这爆破技术新的开拓者继承了破坏人的任务,躲在这交趾树丛里。对,妹妹,我确实是破坏人的继承者。 到了早晨,被海水洗过的嶙峋峭立的大岩体即将成为试验铁管炸弹威力的试验品,这炸弹不表明它的制作者我这个人的资质,而是证明我们当地的神话与历史的写作者的我个人的任务的艰巨。我把两个铁管炸弹靠在远比我们家乡节日祭祀所用的交趾树柔软的古老交趾树树干上,朝着我们当地的方向。妹妹,我自从儿童时代背叛父亲=神官以来,已经过了十年,今天我作为重新下定决心希望成为神话与历史的写作者,开始努力在我的记忆中恢复往昔的传承。 被公安人员发现的两个试制品,由于它的破坏力很大,作为梦幻的铁管炸弹而长存于他们的记忆之中。——想到如果大量生产这种型号炸弹的党派开始游击战活动的日子到来,……那对于我国公安人员来说,那可是一个非常严酷的恶梦。 3 从玛里纳尔柯回来的第二天,我的脸一定比平常面积大了一倍,我就带着这副面孔,在墨西哥城的阳光之下,走过英斯亨德斯大街,到一所大楼七层楼窗挂着油漆招牌的牙科诊所就医。从那招牌上的名称一眼便能看出那是墨西哥籍日本人开的诊所,虽然我偶尔去过,但这次之所以选择它,主要是因为尽管我牙痛不止却依旧坐汽车跑了一趟长途,而且一夜未睡,因为过度疲劳而出现了机能退化现象。更因为我完全按照父亲=神官的希望接受斯巴达教育给我指示的方向,自己不是属于日本国,而是属于村庄=国家=小宇宙的人,所以并不是因为他是日本人就怀有亲近之感的。但是,尽管我从他那招牌上写的头衔上知道,他是墨西哥国立大学毕业,名叫里卡尔德·特雷多·鹤田,然而从日本人的血统来说,他只有二分之一,甚至不足二分之一,然而这位牙科医生却受到墨西哥人无比的信赖。 大概是专为住在高层的住户和去看牙病的顾客预备的电梯,我上了大楼后面的电梯直达七楼,那牙科诊所像个室内体育比赛场那么空旷,一个老太太捂着腮帮子,旁边一位陪同前来看病的老人,两人坐在长条便椅上,这才让人看得出这就是牙科诊所的候诊室。我坐到他们跟前,但是那老俩口看我肿成这副模样,大概觉得挺别扭,便索性离座到墙根那里站着去了。此时已是九点五十分,十点开始诊病。不知道早来的客人如果是一个人来的,即便没有预约也优先给看,也不知道现在口头预约是否可以,候诊室对面用磨沙玻璃隔开的那边大概就是诊疗室,但是似乎没有人。诊疗时间到达之前,牙科医生和护士是不是跟坏蛋一样在磨沙玻璃隔开的那间屋不声不响地干坏事呢?十点十分,原来寂无人声的那间屋子的玻璃门开了,一个混血的女护士推门探头看了看。这是个讯号。她像抓人犯似地把捂着脸的老太太带了进去。由此可知很快就能得到治疗而放下心来,紧接着便听到夹杂着痛苦呻吟的谈话声。随后是一声带夸张的尖叫,留在候诊室的那老头子脸上露出令人难以琢磨的高兴的微笑,然后是东张西望地察看四周。 这时,我因为排遣疼痛,便放眼周围,原来显得空旷的候诊室此刻已经有十几对患者和陪同悄悄地进来了。这些人的脸色好像给油烟熏过,相当晦暗,这就反映了这位墨西哥籍日本人牙科大夫的顾客层面了,他们对于头一位患者的那声尖叫,无一不露出奇妙的微笑。 我环顾了候诊室的墨西哥人,我看到有些男人正在注视候诊的我。我看有一个人在盯着我,便表面上装作毫不在意实际上却提高了警惕,这时他已经把他那中等个头的结实身躯凑到我跟前来了。那人五十岁左右,动作十分敏捷,分开众人大步流星地走来。立刻一把抓住我的手腕,那动作简直不像一个患牙病的人那么快当,把我领出人圈之外。他那胡髭、眼睛与鼻子,和他那大脑袋十分相称,一看便知是个脑力劳动型的人。妹妹,他带着我往人圈之外走的时候我曾怀疑他是不是想把我赶出候诊室。可是我立刻觉得这疑心实在可悲也实在滑稽。不管怎么说,被一个不认不识的人抓住手腕从异邦人的人群中走出来的去处大概就是这样。原来那小胡髭男人把我带到玻璃门前,这时那个混血女护士打开那玻璃门正要叫下一个患者。小胡髭男人满不在乎地拥着我挤了进去。这时我眼前看到的是小时候在峡谷村庄里看到的旧式治疗椅。椅子旁边有位小个子穿白罩衫的墨西哥籍日本人,仿佛精神障碍发作了一般拒绝诊治,站着不动。像麻雀脑袋一样的溜圆的头盖骨,头发黑黑的又抹了油,的确是位小巧玲珑的牙科大夫,而且相貌端正,但是他对于我并非正面拒绝,只是性格懦弱又爱生气,希望避开,所以就歪着肩膀低头看看手表,用西班牙语小声说没有时间了,因为另有预约的患者。他那态度好像那善良的儿童不满现实一般,望着对此大惑不解的那位混血女护士。 这时,那留胡髭的男人果断地把我推上诊疗台,结果,那位墨西哥籍日本大夫似乎对于他的如此举措无法抗议,或者说不好反对,结果是对那混血女护士的不满只好皱皱鼻子,开始给我治牙。这回他不再小声地说流利的西班牙语,而是用生硬的日语: “张开嘴!”只说这么一句。 然后拿一张蓝色的矩形纸盖在我的牙上,然后仍然只说了一句: “闭上!” 他不告诉我把牙咬紧,意思是让上下牙的冲击尽可能柔和些,只让上下牙把纸夹住。但是即使如此,那疼痛劲头简直要冲破天灵盖。 他对我说了一句再张开之后,忽然有了好奇心似地挺直了脖颈往我口腔里窥视,然后用一根金属棒敲着我的牙问: “这个痛吧?” 在这以前,疼痛还不是连续不断的,但是他这一敲却是疼痛的大爆炸,原来他用小铁槌给了神经中枢一击。我“哇”地叫喊了一声,那喊声一定刺耳,以致牙科大夫往旁边一跳,但他立刻恢复平静,继续给我治疗,不过这一来我的视觉和听觉全都失调,不仅听不清牙科大夫说什么,现在连他那大黄鼠狼似的面孔我也模糊不清了。我从治疗台上站起来之后立刻就躺在旁边的长条便椅上了,虽然还没有晕厥,但是我的意识和外部世界等于上下牙之间夹了一张蓝纸一样。那位留着胡髭的男人一直照顾着我,这回他架着我,我仿佛作着连续不断的痛苦之梦,脚上驾着痛苦的云,走出候诊室乘电梯下去了。因此,日常生活中难以接受的事,仿佛让我完全失掉了自立之心一般,一概接受了。也就是说,我接受了一位不认不识的外国人给与的照顾,不仅治疗费,连从一楼取药处拿药的药费也是他给付的。在这种全面的屈服形势之下,由他带领我也涉足于连锁店“桑坡隆”里边的酒吧。实际上我已精疲力尽,元气大伤,就在看着鼻子前边那倒三角形玻璃杯里的东西不断地变成水珠,在它的侵蚀之下,把结晶的东西变成不透明的,注视着酒杯边上的盐粒的过程中,总算走上了通往现实之路。 随后我就知道我眼前的酒杯里斟的是一种马尔伽里达的酒,白色稍微有些浑,略显透明,就在这圆的小小的酒水对面,一副诙谐神态的面孔一直望着我,我自然也就给以回报似地望着他。我慢慢认出来他就是那个留胡髭的男人。当初他给我留下的印象是胡髭很多,很能代表男人气概,现在大不相同,胡髭不见了,隆起的额头下面是一双带有几分幽怨的大眼睛,就在我注视着他的时候,我想起我们一起进诊疗室之前那混血女护士向候诊室喊他的名字。由此我恢复了记忆:卡尔罗斯·拉玛先生。 哥伦比亚出生的画家、美术史家,现在亡命于墨西哥的男子汉卡尔罗斯·拉玛,是和我在同一个大学供职的同事,有一面之识,虽然那只是在研究会之后的宴会,彼此只是握了握手,没有单独在一起交谈过,但也是一次难得的机会中相识的。尽管如此,卡尔罗斯·拉玛的胡髭没有了却觉得别扭。等我再仔细看一看,发现拉玛的面颊竟然像德国种虎头狗的两腮一样肥大起来了,因此,胡髭往上翘起。他发觉我认出了他,卡尔罗斯的眼睛更放出诙谐的光辉,流露出挑战式的表情,似乎一再克服那胡髭的障碍,活动着他厚重的嘴唇说了下面的一句英语: “Local,butnotlocalcolor……”本来,卡尔罗斯·拉玛不仅他自己的英语能力马马虎虎,而且他还瞧不起英语,他那马马虎虎的英语是否表达了他的意思,看不出他给以认真思考的样子。只是一只手掌在他不堪重负的大鼻子前连连摆动,另一只手抓住我的手腕,意思是让我拿起斟着玛尔伽里达酒杯。我接受了他的劝酒,一口喝下半杯。牙根疼痛依然未减,不过那股莱姆树味和盐味似乎给了仍在牙疼的我以勇气。我理解卡尔罗斯使用并非他那母国语的语言了。虽然他用了Local这个形容词,但是此刻不是Localcolor的意思。总之,可能是Localanaesthteic局部麻醉这个意思。他看我喝了一小口酒,便把他杯里的酒一口喝干,用那通红的舌头把唇边的盐粒舔光。精力充沛的老人维塔立刻拿来第二杯玛尔伽里达酒,卡尔罗斯照旧麻利地一口喝干,我也知道因为酒劲牙根开始疼起来,可是只好拉架势把头一杯剩下的那部分和第二杯都一饮而尽。紧接着便是第三第四杯玛里伽尔达。卡尔罗斯似乎是这个酒吧的常客,按他平素喝的量,店主好像已经为他预备好一大水壶的玛尔伽里达。 因为酒的麻醉作用,再加上就着酒服下镇痛剂也见了效,已经折磨我足有一百个钟头的牙痛,虽然不过是暂时的然而已经感到止住了。因为疼痛减退,我就把调整下巴颏活动的自在钩摘了下来,这时,下巴颏往上扬起时牙和牙根有自觉症状,略有疼痛感,但是疼痛过后牙和牙根的实在感消失了。于是我意识到自己有对卡尔罗斯谈些什么的强烈冲动。卡尔罗斯大概也是因为玛尔伽里达和镇痛剂的作用,和酒劲发作之后常常出现的弛缓正好相反,表现出十分旺盛的精力摇晃着大脑袋和肥壮的上身等着我开口说话。但是,我虽然有强烈的表现欲望,我此时此刻却只是可怜巴巴地说了一句西班牙语: “IGracias,Garlos!” 我这句话成了卡尔罗斯谈话的引线,仿佛立刻解除了一直保持的自我控制,兴高采烈地讲起来。卡尔罗斯不是用西班牙语讲的。不过他那英语,妹妹,和方才那漫不经心的说法完全相反,而是充满活力的。他用英语一说,使人感到这位画家而且又是美术史家的话足够地表现了他内心的沸腾精神,给人以被他的话硬是拉了过去的力量。从历史上说,西班牙语蹂躏了他的母国语,使该国人的血和西班牙人的血混合,现在他如果回到哥伦比亚,很难说不被杀害,所以才定居于墨西哥,在这种情况之下,迫使他不得不靠支撑这一构造的北美人的语言来讲话。我只是从这种意义上大致把承受着内外双重扭力牵掣的卡尔罗斯的语言表现传达给你而已,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可是,妹妹,你大概会怀疑,连这类事情对于记述我们当地的神话与历史为什么也是必要的?我望着你的彩色幻灯片,同时把浮上心头的一切全都写下来,因为我发现了写我们当地的神话与历史的方法。 卡尔罗斯·拉玛特别谈了他和我相识的原因,那是我在我们研究所的公开讲座上作了题为“日本人眼中的墨西哥人民版画家波萨达”的讲演,他对于我的讲演颇有共鸣,话就从这里开始谈起。 我当时的讲演谈了波萨达一向闻名的骸骨的主题,除此之外我还谈了波萨达描写的灾难的主题。比如:畸形儿的诞生,洪水、大火、传染病等等天灾。事故、幽灵、超自然现象、犯罪、自杀。其中特别是表现畸形儿诞生的许许多多版画,例如只是外形才像的双胞胎,没有手臂却多出两条腿的孩子,产妇生了三个婴儿同时又生了四头牲畜等等。卡尔罗斯说: “你把那些诞生畸形,看作波萨达以及他代表的世纪末墨西哥人民的表现行为核心,是正确的,我是根据自己的经验这么想的。”卡尔罗斯已经过了二十岁或者还不到二十岁的时候,他获得洛克菲勒财团给的去欧洲留学的路费,带着一册波希的画集就上了船。他把自己的根据地置于德国,过着外国人尽可能最低的经济生活,学习绘画。他以波希为媒介发现了文艺复兴的表现之中,就常常遇到畸形的诞生,使他内心深处大受震撼。青年卡尔罗斯画的假双胞胎的两个头、四只手臂、四条腿、但只有一个肚子,使人产生能够用手指挨着个摸到的感觉,而且,把生下这种畸形儿的母亲、父亲,以及他们的家庭乃至整个村落,每个人心里就像堵上一团漆黑一般的悲惨震动,就像理所当然似地降临到自己身上一般。这就是说,他对于宗教战争下所谓文艺复兴的乱世,对于个体生存的人民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他是逐一加以咀嚼的。总而言之,他在德国一面上大学,一面去各地旅行,同时,认真地思考了人们对于他读过的格里美豪森①的《痴儿历险记》,是如何思考、如何感觉、如何想象而生活下去的—— ①HansJakobchristoffelvonGrimmelshausen,法国作家(1622?—1676),代表作自传体的《痴儿历险记》为德国教养小说的名作——译注。 青年卡尔罗斯为什么要亲自体会他独特的经验呢?只要说说他自己的经历就会一目了然。卡尔罗斯出生于哥伦比亚山区的一个贫穷的小山村。人们仍然过着《痴儿历险记》中所描写的那种生活,实际上就连假双胞胎那样的婴儿也往往降生于世。而且,他的亲戚家里就生过连体婴儿,也就是畸形双胞胎。当卡尔罗斯谈到蒙泰涅①关于诞生畸形儿的以下叙述时,他甚至想到叙述的就是他那可怜的外甥。妹妹,如果引用《岩波文库》的日译本上的话,那就是这样的:没有头的小婴儿紧贴在大婴儿的Rx房下面,“把肢体不全的婴儿撩起来看,他的下面竟然有另一个孩子的肚脐。”那畸形儿诞生的夜里,亲戚们都来了,大人们没完没了的议论不绝于耳,致使少年卡尔罗斯无法睡觉,深夜里他躺在铺着草的床铺上,想到围绕着银河系的太阳旋转的一颗星星就是南美的名叫哥伦比亚的国家,在这个国家的一个小地方的小山村里诞生并在此死亡,仿佛芥子一般渺小的自己,因而非常恐怖。但是当他想到,现在面对堆房的石墙抱头而睡的自己是属于这个村庄的,是属于连周围这一带在内的这块地方的,属于哥伦比亚这个国家的,属于南美的,属于地球这个行星而围着太阳转的,属于银河系而是宇宙的一个成员时,非常幸福之感不禁涌然有另一个孩子的肚脐。”那畸形儿诞生的夜里,亲戚们都来了,大人们没完没了的议论不绝于耳,致使少年卡尔罗斯无法睡觉,深夜里他躺在上心头,把方才的恐怖感冲得烟消雾散,过分的兴奋险些把尿撒出来……—— ①MichelEyguendeMontaigne,法国思想家,伦理学家(1533—1592),攻法律,曾任法官。1571年退职,从此专心写作《随想录》。这一著作不仅当时被称为人类知识宝库,而且对现代也产生了深刻的影响——译注。 “我那时还是个孩子,这一经历的根本意义当然还无从明白,倒觉得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我的教授先生!但是在德国流浪期间,每当自己想起南美哥伦比亚的山区那个小山村的时候,就深深感到,离这世界中心这么遥远而且那么偏僻的地方,诞生畸形儿就是难怪的了,而且倒是理所当然的。与此同时,我也自然而然地想到,市场上卖泥人的摊子上,浑身齐全而且匀称的一概摆在中央,那些缺这少那、歪七扭八的,难道不是尽可能地摆在边边角角的地方吗?而且那种摆法不是很合适吗?我只有在心灰意冷非常郁闷的时候才到进口西班牙语期刊、报纸的书店去,然而在那里我却找到了波萨达的版画集。结果是我的全部身心受到它的挑战!原因是那上面就是《痴儿历险记》所表现的。而且就是这位波萨达,不顾自己悲惨,忍受着饥寒,从疯狂绝望的欧洲,隔着大海,把遥远而偏僻的墨西哥,偏僻的墨西哥的偏僻地方所发生的异常情况,如实地用他的画面表现出那里的现实就是这般模样,就是这么令人吃惊的反常,人的肢体如此残缺不全,如此畸形。我越过那些由于生了畸形儿而惊慌万分,深感羞耻,惟有悲痛和畏怖的那些农妇们的头顶,不仅确确实实地看到了墨西哥,而且看到了中南美的所有人们! “于是我立刻开始了作为一位画家的工作。我在汉堡的廉价旅馆打工,一天干十八小时的活,但是我的灵魂却似乎飞向南美的我的祖国,我的出生之地,我曾经目睹过诞生连体婴儿的那户人家。我就是这样以二十年来的时间和远隔大西洋的距离,在我的工作中,反复地呼唤着孩童时代曾经梦想向宇宙扩大的那一夜……” 妹妹,哥伦比亚的画家兼美术史家的汹涌澎湃的热情,滔滔不绝地讲了这番话。从他讲话的口气上看,可能是从我主讲的关于波萨达的讲义中得到启发和刺激而引起的。但是我在听他的话过程中,反而理解了自己为什么受波萨塔的吸引,有些事情在根本性的地方受到他的鼓舞。我也把卡尔罗斯从曾经遇到哥伦比亚某一偏僻地方的堆房干草上生下联体婴儿的那天晚上的经历出发,在汉堡完成了他的工作,看做和我写出我们当地的神话与历史是性质相同的。既然这主要是受到波萨达的挑战,那么,我对于从父亲=神官的斯巴达教育接受下来的传承中,连那最奇怪的细节都不能漏写一笔。 我们连彼此牙痛的事也记不清了。于是喝了许许多多的玛格丽塔酒,因为卡尔罗斯实际上发明了所有的借以干杯的理由。他首先提出为波萨达干杯,说是为了向我们俩一齐挑战的波萨达干杯。还说,当然,也得为了你方才说的即将开始的工作而干杯!然后为了由于波萨达我们俩才成为朋友的这个墨西哥国,为了这个国家的人民干杯!卡尔罗斯说完这些,坚强地抬起支撑着他红彤彤的大脑袋的上身,而且把皮靴筒的皮子蹭得发响地凛然站起来,喊道: “IvivaMēxico,hijosdelachingada!”然后就直着身子朝我身旁的长椅上躺倒。 我也和卡尔罗斯突然酩酊大醉差不多,此刻是镇痛剂和玛格丽塔相乘效果之中,所以无力扶住卡尔罗斯的身躯。结果是眼瞧着让他躺下去了。这时我看着这位一动不动的哥伦比亚画家、美术史家,不由得产生了深刻的命运相同的感觉,同时也感到从他身上得到了面对我们当地的神话与历史的真正鼓励。这种昂扬情绪,是酩酊大醉之后即将被一团漆黑吸进去的时候,朝我划来并照亮黑暗载我退回到光明之境的船。尽管它是把诞生的畸形无脚婴儿漂流到偏僻世界的苇船①,然而它是海尔达尔横渡大西洋的、用纸莎草做成而且结构坚牢的大苇船…… 4 妹妹!因为你的鼓舞和勉励,业已开始动笔的我们当地的神话与历史的工作,在我心目之中如何重要,这是没有必要再次重复的,但是为了支撑我在墨西哥的生活,我工作单位的工作,也就是铁凡特贝克大街的大学里的工作还是必须继续下去。因为,有了这份工作,才能解决为了把我们当地的神话与历史写下去这一主要课题而必不可免的生活问题。因此,尽管我的腮部仍然红肿未消,成人以来从未有过地带着一张肿胀的脸在小教室里上课。最疼的阶段已经过去,只有若有若无的不痛快之感,拔牙之后地方,这个年龄已经不再有口腔里“真空的恐怖”了。墨西哥籍的那位日本牙科大夫也因为治疗日常化了,就渐渐地不再像开头那样和蔼相待了。所以我就想,他可能是从我开头陷于最坏情况的模样,和他曾受歧视的恶梦联系起来,以为最卑劣的日本人亡灵出现于他的医院,因而流露出动摇—— ①日本古代风俗,如栗谁家生了无脚无手的畸形婴儿,就把它放进芦苇编的小船里,顺水漂流而下直到远方——译注。 《太阳》报登了一条消息,内容是说一位哥伦比亚人和一位日本人是同一个大学的讲师,大白天喝得酩酊大醉,但是这位牙科大夫似乎没有注意到这条消息,然而上我的课的大学生只有两个人,而且全是女的,她们对于大学讲师大白天泥醉事件,正在搜集各种信息。而且她俩按照这两位讲师的出身国和所属阶层之不同,搜集对这事件的反应。 妹妹,我想你一定对我教的女大学生感兴趣,那就让我告诉你吧。其一是来自美国专攻伊斯兰语的雷切尔,我没问过她是美国哪个州出生的,从她英语发音上我也无法判断出来,但是可以肯定她是出生于美国南部的一个小城镇的大龄姑娘。即使吸大麻那样的舞会,也要搞得过了半夜,甚至快到天亮,把餐桌上剩下的粗糙食物随便吃一吃了事。在大学的自助餐馆里,同桌的学生如果剩下面包,她就全包下来吃光,虽然如此但并没有发胖,却未免有些遗憾,不过她那上宽下窄略显褐色的脸上,只有那双眼睛有时让人看到火一般地敏感。这琥珀色的眼光,并不蕴涵着什么复杂的心理活动,此时此刻的确表现的,倒是对我的泥醉事件极端的愤慨。 另一个女学生是在墨西哥知名度颇高的一位画家的女儿,是个旁听生,名叫玛尔塔,她慢慢走的时候,全靠长到脚面的长裙遮掩,还看不出别的什么毛病,不用说快步走,只要情绪一激动,就迈起跛足人可见的波浪形步子。她淡淡的发,蔚蓝的眼珠,薄薄的嘴唇没有血色,看起来似乎是位思春期的姑娘,但她已经是二十五岁了,在欧洲住了二年,从那时候就开始攻读绝对没有多大用处的社会学、心理学,除此之外还在校园内作流浪式的旁听,可以说是一位女强人式的老学生。她对于那些来自南美的女留学生们,不以她们知识水平高低作为比例,常常表现出自己见识高人一等,瞧不起别人的气概。她究竟出于什么原因下定决心研究日本文化的,我根本毫无所知,但是她对于我这主持日本文化课程的讲师却使我感到这学生很难对付,曾经对我表示过反感。如果我的理解没有错,我以为那就是隐微的岐视在一瞬之间的表面化…… 但是,同是对于泥醉事件的消息报道,玛尔塔似乎受了与雷切尔方向相反的刺激,她今天的表情明显地带有挑战的动机。本来,就玛尔塔来说,我用英语讲的课也罢,在黑板上写的日语也罢,她几乎是不能理解的。平常她来上课时的内心世界,却是毫无根据地使自己沉溺于仿佛像个研究日本的专家一般的漠然梦想之中,也许是为她的跛足而依然处于遗憾的漩涡之中,反正她只是用那仿佛朦胧的眼光望着我。妹妹,可是今天的玛尔塔用她那无比纤细的一个身带残疾的身躯,表现出湿乎乎的无比热情,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我。在这里只有两个女学生的授课,我就像被一张网罩住一般地进行我的讲述,也许是仅仅因为从好久以来的牙痛中解放了出来而产生的情绪,总之确实感到有一种十分鲜活的趣味油然而生,这是不必讳言的事实。对比起来看,妹妹,我意识到自己以往给雷切尔和玛尔塔上的课,那好像是一个业已死了的讲师在那里讲课一样。但是这一周以来连续的牙痛折磨着我,从玛利纳尔柯的荒地开始到哥伦比亚的研究家泥醉事件结束,在此期间突然之间出现摇摆幅度极大的每天每日,对于我在墨西哥城那种死去的生活,无疑给予了起死回生的力量。出现这种情况的契机,妹妹,就是你寄来的夹着裸体彩色幻灯片的信,我受它的触发,就这样开始了作为一个写作我们当地的神话与历史的作者的本来工作。 我今天讲的课是从《日本书纪》①里选的一段,我已经预先把它写在暗绿色的黑板上了:—— 伊奘诺尊、伊奘冉尊立于天浮桥之上,共计曰:底下岂无国欤?逎以天之琼(琼,玉也。此云努)矛,指下而探之。是获沧溟。其矛锋滴沥之潮,凝成一岛。 ①舍人亲王、太安万侣等人编辑的现存最古敕撰历史书,成书于公元七二○年。共三十卷。从神代起,到持统天皇十一年八月为止(公元六七九年)。此书为编年体的正史,完全仿照中国史书的写法,除歌谣部分之外,全书几乎近于纯粹的汉文。为日本占代史最重要的资料。乃六国史之一,原文为《日本纪》——译注。 因为我的课也包含了日语教学的课,所以我先把作业写在黑板上再用日语读它。自称决定专门研究伊斯兰教之前也学过中国话的雷切尔,这时候把像玩具一样的粉红色角质镜框的眼镜拿出来,不得不反复地看她根本不可能解读的日本化了的中文。然而玛尔塔今天为了表示对我非常关心,不顾困难也不嫌乏味,把这《日本书纪》的一段开始往笔记本上抄。这样一来,我就不能立刻读那课文了。于是雷切尔看到我在课堂上逡巡之态,显得有些发火而注视着我。这时她发现我的踌躇是由于玛尔塔的行为引起的。结果呢,妹妹,这可就不简单了。她对玛尔塔和我皱着眉头,表明她内心对于我俩有一种伦理上指责的感情,并且流露出攻击和嘲弄的神态。玛尔塔那长着闪闪发光的朽叶色汗毛的卵形脸甚至有此变形似地写她的笔记,因为那课文对她来说只靠已经掌握的知识不能透彻地理解,但是她依旧认真地记下来。我看得出那是明显地有意讨好于我,但是,妹妹,我不能妨碍她,我只能感到那是纯真的好意。当她顾不得露出跛足的毛病跑上前来时,不好意思地露出微笑不得不收住脚步,我不能不表现出正在等待着她似地看着她。然而这是玛尔塔有意识地向雷切尔挑战。雷切尔的琥珀色眼珠,有些发红,而且范围越来越扩大,仿佛有一团火烧了起来,等我就玛尔塔写的一行汉字那一段开口说话时,我就看到玛尔塔无所忌讳的少女一般的脸上表现出遗憾的失败感。 我首先说:“伊奘诺尊、伊奘冉尊说的“底下岂无国欤’这句话,我以为你们一定她依旧认真地记下来。我看得出那是明显地有意讨好于我,但是,妹妹,我不能妨碍她,我只能感到那是感兴趣。因为,这两位神所根据的只是现在他们站立的天之浮桥上面,底下不可能没有国。这难道不是和你们西方各国的神话能够对比,提示了宇宙论式的上与下么?” 但是,妹妹,雷切尔立刻就抓到了提出异议的把柄。 “教授如果特别把这一段作宇宙论式的评价,那么,从《日本书纪》中只把这个问题仿佛认为有绝对价值似地提出来,是否妥当?”雷切尔用她的母国语英语单刀直入地提出质询。她说:“倒是也应该从《日本书纪》别的地方,引用同样表示宇宙论式上下的例子分析它们之间的关系吧?教授!这样的表现,《日本书纪》中别的地方,或者别的变异上也出现过么?如果说“某书”上有,那也行吧?” 妹妹,雷切尔把我弄得很惨,所以我必须重新讲今天这堂课。就连玛尔塔对我的态度,也表示她赞成雷切尔对我的批评。妹妹,你不以为我在墨西哥的这份工作也够相当麻烦的么?本来,我的女学生们对于我这天上的课为什么引用《日本书纪》上神代部分,同时还说了那些话,我的动机是什么,她们是不会理解的。当然,我自己的主题,也就是作为一位写作我们当地的神话与历史的人,只能为了隐蔽他的主题而倾其全力地进行两小时的讲授。我真正必须写在黑板上倒是下面一段:“及至产时,先以淡路洲为胞。意所不快。故名之曰淡路洲。” 我对于居然以这样奇怪的原由而命名的胞之岛,这个“胞”是南西利伯斯岛、巴里岛、苏门答腊,都相信那是所生婴儿的哥哥或姐姐说淡路二字和“吾耻”二字同音,说它是令人憎恶的岛,和《古事记》上说的用芦苇船载着顺流漂流下去的“畸形儿”对照起来谈,从而弄清楚它,才是我们当地的神话与历史的写作者最希望的。和芦苇船一样,“吾耻”也和我们当地有直接关系。妹妹,用不着我对你说,自从创建村庄=国家=小宇宙以来,常常套用不同的汉字,也常常一贯地用这种套用的汉字指称为我们当地地名。 有记录可查的大日本帝国公认的地图上,首先标出我们村的汉字名称是毫无意义的三个汉字“吾和地”。如果读起来确实理解为“吾等和和美美的土地”,还有其一定的意义,然而它却使人感到这是加上去的虚假意义。住在吾和地村的人们,就像他们呈报于明治政府的户籍登记全是虚构一样,对于他们的村名吾和地,对于外人还是为了隐蔽真名套用谐音的汉字。但是,好像互为补充一般,我自从接受父亲=神官的斯巴达教育之后,觉得我们当地人套用汉字写我们村名的非常之多。自从创建村庄=国家=小宇宙以来,他们用谐音汉字就更多种多样,甚至使人感到这简直是开玩笑,夹杂着许多莫名其妙名称。例如:泡志、粟爷、淡死、暗鹫、安端、安破纸、泡血、不会、不媾、吾破志…… 我作为写作我们当地的神话与历史的人,主要的不是研究这些名字,而是通过在与此有关的景观之前感到茫然之时的那种经验有所了解。我不认为,创建者们,对于他们的村名吾和地,对于外人还是为了隐蔽真名套用谐音的汉字。但是,好像互为补充一般,我自从接受父亲=神官的斯巴达教育之后,觉得我们当地人套用汉字写我们村名的非常之多。自从创建村庄=国家=小宇宙以来,他们用和同他们有直接关系的“自由时代”的人们,对于自己新扎根的土地,无不认真地探索最妥当的名字,因此才挑选出这么多的汉字,很可能是为了在“阿哈吉”这一发音的背后把真的地名隐蔽起来而产生的结果,所以才随便地编造了这些地名。因此我觉得,作为一个写作我们当地的神话与历史的人,也无法找到“阿哈吉”这一发音背后的有力线索,足见他们那些生活于村庄=国家=小宇宙的古代和中世纪人们的阴谋获得了成功。 但是,既然如此,他们为什么不更进一步把原本的“阿哈吉”这个发音也取消了呢?我有时也曾提出过这样的问题,对这问题的回答是,从我自己意识深处多如虫蛀的窟窿那样的通路,有到达我们这块土地上生生死死的人们无意识的母胎的通路,从而涌起一个微妙的大事件。我以为“阿哈吉”这个声音把本来和这个声音与意义正确地结合的汉字终未勾消,以和那份热情相称的规模走向相反的方向,被理解为毫无疑问的热望的对象。 妹妹,我比现在远远年轻的时候,也就是重新掌握了自己是我们当地的神话与历史的写作者意识的时期,特别刺激我想象力的就是“不会”、“不媾”这两种汉字表记,这些表记,和其他各种各样表记只是挥舞着吓人的东西,至于印象,却是零乱不全相比,更有朝着明确的核心凝聚的方向,给我以语言的感觉。 不相会,不相媾。村庄=国家=小宇宙的创建者们每夜溯流而上,终于不得不把那条船解体,用它做成木筏,拉着纤往上游走,即使到了纤也拉不了的源流,仍然不离开水流而朝着上游前进。放弃了制造爆破弹任务而逃亡的我也到达了这条路。我再次有意地接受了作为我们当地的神话与历史的写作者的任务,作为自我锻炼,同时也是因为害怕脱离党派之后被追踪而来的人抓住。妹妹,究竟是否有人追踪赶来抓我,连我也不能确定。曾经由破坏人率领的村庄=国家=小宇宙的创建者们走过的这条道,和从前相比肯定经过了大规模的变化,但原理上和创建者们相同,那时我曾经沿着河流上行到森林的深处。我坐地方铁路的火车在海港城镇的火车站下了车,开始徒步横穿河口地带,但是由于开垦这片土地以来头一次的洪水袭击,从这期间刚刚建成的根据地流出黑黝黝的水污染了的平野部分,现在在旱地之间建设起未必能够避免严重污染的工厂群落。我走在沿河修起的公路上,每次碰上化学工厂啦,包工制造汽车零部件的工厂啦,便拐到旁边的道路上继续前进。因为说不定这种地方性的小工厂里干活的工人之中就有潜伏于此的党派成员认识我,这样的强迫观念,在我的内心一直处于发展状态。 不相会,不相媾。我作为一个铁管炸弹的制作者是充满自信的。但是一旦放弃那种活动而逃出圈外,那就只能是一个已经无可救穿河口地带,但是由于开垦这片土地以来头一次的洪水袭击,从这期间刚刚建成的根据地流出黑黝黝的水污染了的平野部分,现在在旱地之间建设起未必能够避免严重污染的工厂群落。我走在沿河修起的公路上,每次碰上化学工厂啦,包工制造汽车零部件的工厂啦,便拐到旁边的道路上继续前进。因为说不定这种地方性的小工厂里干活的工人之中就有潜伏于此的党派成员认识我,这样的强迫观念,在我的内心药的临阵脱逃的小伙计而已。我三番五次坚定地向过去的一切诀别的意志,说起来你也许感到滑稽,我是把这话边念出声来边走的。坚决不再相会,这是我的衷心所愿,但是我同时也祈祷上苍,不要让我碰上也许此时此刻就从背后赶来的追踪者,这种懦弱无能祈祷上苍保佑的思想,连自己都觉得可耻,不由得朝满是尘土的脚前啐口唾沫。不相会,不相媾,这声音仿佛从身体的深处自发而来的,但它也是出于这个小伙计悲惨而滑稽的自觉意识。 我沿着河往上游走,按照潮水的情况看,使人感到那是深入陆地之后再逆流而下的水面广阔的浑水河,当我来到一见便知水流湍急的地带时,我那希求的声音中已经没有悲惨和滑稽了。没用多大工夫我就离开了村落,当我走进森林之中沿着已成溪流的小河走去的时候,我迎着水花四溅激流之声大声喊起来,因为我周围尽是创建者们的幻影,那当然是破坏人带领之下的幻影,我大声喊着不相会,不相媾!这时,我是以小跑般急步前进的。由于和距离成反比例增加的力量,我受到我们土地的影响。从海边的出发地开始徒步走,走到第十天,我已经疲惫不堪,形体瘦弱,满脸胡髭,那里曾经有大石块和黑而硬的土块耸立于前,挡住创建者们的去路,现在我以全身之力快步通过了我们当地称之为瓶颈的地方。 往日的大石块、黑硬土块,已被村庄=国家=小宇宙的创建者们彻底破坏。当它被清除干净的时候,我们的土地才出现于人们的眼前。沿着河边上行,以各种形态组装而浮在水面上的木筏全被解体,用爬犁拉或者用肩扛,人们依旧溯流而上。搬运这些东西的创建者们,行进在两侧高山的皱折之间的窄道上,山与山之间即使互相交错地成为屏风,挡住远眺的视线从而成了封闭的地形,但是作为自然造化来说,那里必有通路,然而在这类地点上也必然有大石块或者黑硬土块阻挡创建者们。只有溯行水路才是开辟新天地的方向,那么,联接这一水路而涌出的一股巨大水流的黑墙,就是旅途的终点,也就是世界的尽头。 然而从这里怎么能迈出下一步? 必须拆掉这堵墙!表示这一决心的汉子,就从这一瞬间开始,确立了村庄=国家=小宇宙的古代人们的族长,也就是破坏人的位置。破坏人本身就是火药技术的掌握者,在爆破现场指挥作业的人。这次爆破成功了,而且紧接着下了五十天的大雨,这超人的力量对创建者们的作业是一大帮助。 然而并不是一切都是顺顺当当进行下去的。从爆破的技术条件来说,破坏人必须在离现场很远的安全地带才行,但是他没有这么办,结果连肚脐里面都烧成黑的全身成了黑焦炭一般的严重烧伤。本来,破坏人之所以把火药资材带到探索新天地的现场来,原因大概是为了和追上来的旧藩镇诸侯的追杀部队决一死战的时候用的。但是,爆破的黑烟覆盖了山谷,几乎与此同时下起了大雨,从而导致山洪爆发,居然把沿河溯流而上的追杀部队一下子冲得全军尽没。全身烧成黑炭一般的破坏人,在他疗养期间,除了火药这个专门技术之外,他没有作出新的任何举措。他浑身是黑的,戴着黑的眼带,像一具死尸一样老老实实地藏着。在养伤期间的无为生活,使破坏人想到该把村庄=国家=小宇宙的神话与历史说一说,留给后人。这样,我现在接受的写作我们当地的神话与历史的任务,可以说是一项起源很古老的事业。 雷切尔再次提出质询,她说:“教授说过,伊奘诺尊把那些事全都处理完,‘静寂而长期隐居’之地,也就是他幽居之宫在淡路,对于和日本的这种土俗、民俗有关的意思我是不太懂的。”她这种质询倒是很像纠正。她接着说:“教授的讲课原则在哪里?今天我觉得只是把我们弄得糊里糊涂。我认为,教授在选题方面和论述上,全是恣意而为。尽管对于‘天下不治,常啼泣恚恨’,年已长,生八握之须的素戔鸣尊的说明还很有趣。” 下课的时间已经过了,雷切尔想应该对今天的课程谈一下总的感想,所以才讲了前面的话。于是我说,你提出的问题,我将在下一课时讲明白,我想一定稳妥地把事态告一个段落。但是,我看正在劲头上的雷切尔那样的态度,一瞬之间我却沉默不语,妹妹,似乎是出于救助的想法,玛尔塔介入了。 “我不是在学习神话学!我想听教授说一说日本人关于爱与死的问题。” “为什么谈爱和死?”尽管是理所当然的事,可是玛尔塔唐突地这么一说,雷切尔立刻驳了回去,并且反问玛尔塔。“因为,爱和死,特别是情死,是日本文学中的中心问题!我想和教授谈一谈日本人的情死问题!” 雷切尔的脸通红,她那猴子一般但是比普通人大一圈的脸上留下露出奇妙的冷笑出门而去。不过她先去了同一建筑物内的自助餐厅,买了半份卖剩下的两个点心,心满意足边吃边等着后到的我和玛尔塔。这是我们上课的日子一种惯习。 实际上我还得考虑玛尔塔有残疾的脚,而且她自己还千方百计地掩饰它,所以当我们顺着螺旋式楼梯上去的时候,雷切尔已经吃完,她面前只有两个空盘子,装作望着远方,实际上却是斜眯着楼梯口。玛尔塔和我一人买了一罐芒果汁,来到雷切尔等我们的这张餐桌前就座。雷切尔总想显示她比玛尔塔高明,她还想提出质询,向我开炮。这时玛尔塔出其不意地终她以反击。她从挂在肩上的印第安人的冷笑出门而去。不过她先去了同一建筑物内的自助餐厅,买了半份卖剩下的两个点心,心满意足边吃边等着后到的我和玛尔塔。这是我们上课的日子一种惯习。 实际上我还得考虑玛尔塔有残疾的脚,而且她自己还千方百计地掩饰它,所以当我们顺着螺旋式楼梯上去的时候,雷切尔已经吃完,她面前只有两个空盘子,装作望着远方,实际上却是斜眯着楼梯口。玛尔塔和我一人买了一罐芒果汁,来织的登山袋拿出一大瓶龙舌兰酒往已经装着芒果汁的杯里加到八分满。但是玛尔塔对雪切尔故意缩缩肩,然后天真地歪着她那娇弱纤细的脖子,用她那淡蓝而略显朦胧的眼睛盯着我。这样,我就被那厚玻璃杯里的龙舌兰酒吸引了注意力,不能不当一回酒鬼。同时我也感到快餐厅里人们的眼睛集中到我和酒杯上来了。 玛尔塔仍然用她那浓霞般的眼光引逗我。雷切尔的脸红红的,一只眼睛斜睨着我,另一只眼睛看着我的头上。(妹妹,后来我才知道,那一瞬间,有一个人从我背后进来,他是亚洲·北非关系学部的部长,为了以前在玛尔格利塔的事件,上午我还到他那里作了一番解释。)然后雷切尔也许是生了气,也许是伤了心,反正情绪起伏很大的样子,一把抓起那装有龙舌兰酒的酒杯,一口气喝下整整半杯,连一声咳嗽也没有,眼睛里像有一团怒火一般,把酒朝着玛尔塔一口喷去。 5 妹妹,我作了一个非常奇怪的梦,梦醒之后甚至觉得很别扭。 梦的内容是我的任期己满,从墨西哥飞返日本,到达羽田机场,梦就是从这里开始的。梦中的我受到时差的影响,也有被监禁在飞机座位上的想法,心和皮肤都被罩了一层昏暗的阴翳一般,两手各提一个旅行箱,朝海关官员的柜台走去。这位税关官员和我出国时的同一个日本人。……这一认识本身就是非常奇妙的、还有,他的头部后面很狭窄的地方,有两个中国人民解放军士兵看着我胸部以上部分。鲜绿的军服上配戴红色徽章,以少年纯真的眼光望着。我低着头,不再朝海关那边看,但是那里只有中国人民解放军的士兵,然而却好像有杂沓之声。鸟的暗暗的影子,那是飞鸟误入这狭窄的地方,所以它蠢笨飞翔的惊慌失措的影子,把我搞得心慌意乱。那么……我发现,下了巨型喷气客机走向海关这期间,人们无不彼此惟有来言才有去语地小声说话。现在是日本国被中国人民解放军占领了。因此,我们的日常生活(军事上是无须说的了,外交、内政再也不用操心了,这些都由他们干)必须以中国人民解放军士兵为样板重新组织才行。但是眼前的问题是随身携带的东西免税通关的标准究竟如何呢?我周围就有小声谈论这个问题的人。不过且慢,护照,现在这个行吗?还是不行?签证呢?我自己从周围的人们抱怨愤怒与不安的小声交谈中,觉得根本上还是自由的。我们的土地,在它的创建期那不须说的了,整个“自由时代”包括在内,一直是独立于外部权力构造的。等到藩镇权力回归到下边,乃至废藩置县之后,大日本帝国统辖全国版图之后,由于破坏人周到构想之下的精心创造,生有于这块土地上的人有二分之一是国家权力管不到的。不久,由于五十天战争败北之后,该组织虽然不得不放弃,然而即使这样,堪称这个组织根柢的破坏人的构想难道也会断了根的吗?所以,日本国即使被占领了,就我来说,就我们当地的人来说,还是自立的。虽然这么想,但是为了写村庄=国家=小宇宙的神话与历史,我却不能在一个传承之中用梦幻语言叙述它未能建立起来的过程,也就是不能用我们当地的语言进行工作。只能靠也许由中国人民解放军士兵全面禁用的日本话,我才能写出我们当地的神话与历史。想到这些,除了幼儿时期以外从未有过的恐惧和心里没底的感觉,把我那早就罩上一层阴翳的意识和肉体弄得一团漆黑。我按照海关官员用中国话说的命令行事,我那纸剪的手工人物一般的身体提起两个旅行箱,以趔趔趄趄的姿势向前走去。我梦中的眼睛望着我这漆黑的背影。 妹妹,一旦醒来,只要探寻梦中发生的具体的情节,我的头脑在情绪上仍在梦中,一切还很清清楚楚。盎格鲁·撒克逊血统,骨骼和肌肉就是明证的雷切尔就睡在我身旁。她在大学的自助餐厅喝了最初的一杯酒之后,直到和我到旅馆开房间,中间去了好几个地方,每到一处必喝龙舌兰酒,始终辩论,没完没了。 雷切尔一超过喝醉的水平,她就不再用英语了,只用西班牙语谈论思想。虽然雷切尔在大学时学的西班牙语只是她的第三外国语,但是她得到墨西哥城大学的奖学金资格之后,就下定决心,尽可能地用西班牙语而不用别的语言。于是,和大学里我这样非西班牙语研究员谈话时,才用她的母国语,她的日常生活绝对使用墨西哥式的西班牙语。酒精一旦使意识表层麻痹,反而造成这样的错觉:使以西班牙语当作母语而培养起来的人只是在一定期间使用英语。我靠自己有限的西班牙语的理解力,并不难对付把身体弯成一个环而且轻轻活动业已醉了的雷切尔的逻辑。因为,我觉得雷切尔的思想和她的伦理观的原理一起简单化了。我在倾听雷切尔用西班牙语谈话的过程中发现,使她那样滔滔不绝地说个没完的根本力量,是和她旺盛的食欲一样旺盛的求爱情绪。 我又沉沉睡去,又作了梦,因为那梦让我别扭,所以就醒了。雷切尔为了让我睡得实,身体一动不动地装作睡得沉沉的,我也为了不让她发觉我已经醒了,所以也一动不动,追溯业已远去了的梦中气氛,想重新把梦中情节梳理个明明白白。我虽然想去追寻梦中的意义,但是龙舌兰酒的醉意并未全消,脑子里出现了羽田机场上站满了中国人民解放军,那庞大的人数使人感到憋闷,日本话可能被禁止的预感逐渐增强。我心想,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况?对此十分怀疑,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将来麻烦可就大了,我为此而感茫然,心头像压上一块石头般沉重。梦中的中国人民解放军士兵军装非常醒目的绿和红,和眼睛深处的别扭感共存。 因为躺着一动不动,困劲又上来了,虽然醒了一阵接着又睡了,但我毕竟是又睡着了。好像这睡着了只是为了再作梦,于是我又作了一个实感很强的另一个梦。新作的梦是我们还在孩童时代,妹妹,那梦源出于你我都经历过的日本被联合国军占领的事。占领军的吉普顺着山谷间的县公路上行驶,朝我们的峡谷开来,所谓代表我们当地的人们聚售在公路尽头的峡谷瓶颈之处,也就是创建者们破坏大石块和黑硬土块的地方。他们在峡谷和“在”听信了风言风语,对外没有说这些人的姓名,然而实际上这些人却是多年来受岐视的。而且站在他们旁边的阿波老爹和培利老爹这两位,实际上战败阶段他们没有住在峡谷,这么多年受岐视的人们的经这两位老爹翻译给占领军。这些人的存在引起梦中处于孩童时代的我深深的恐惧…… 妹妹,就让我们从重新回忆起我们深深怀念过的阿波老爹和培利老爹开始吧。他们是从战争中期就疏散到我们当地来的天体力学专家。虽然他们不到四十岁的年龄,那拔顶拔得很厉害的脑门和野鸭嘴嘴唇的孪生学者,我们却称他们为阿波老爹、培利老爹。这个称呼的根据是他们为峡谷和“在”的孩子们,在儿童会上演了一出说明月亮轨道的儿童剧,我们就用他们扮演的剧中人物的名字称呼他们的。也就是说,月亮离得近地点的是阿波老爹,远地点的是培利老爹。 阿波老爹和培利老爹这二人帮,至少在宪兵队把他们带走之前,具有峡谷的国民学校校长和邻镇警察局长都无权干涉的自由行动权利,为峡谷和“在”的孩子们热心地组织各种游戏,比对于他们那天体力学的研究工作还热心。所以,当孩子们关在学校里的时候,他们就觉得很无聊,不是到山腰的树林里转悠,就是到教室的窗前向里张望。远看他俩仿佛复制的一般,体格相同,面孔一样,两人吐沫星四溅地边争论边不停地转悠。 培利老爹和阿波老爹这二人帮是什么原因从东京的某大学研究室移居于我们当地的,关于这一点,大人们有他们的说法,孩子们又添枝加叶。大致内容是这样的:培利老爹和阿波老爹这二人帮,以他们在天体力学这一专门领域的能力,要计算太平洋之间火箭弹的轨道。在用不着担心遭受空袭的这个山村里,他们日以继夜地进行太平洋之间火箭弹轨道的工作。累乏了走出房间的时候,这两位天体力学专家就交谈了他们的计算和对于未来局面的预测。 妹妹,关于阿波老爹、培利老爹的事,我们知道别人不知道的许多事。他们租住的峡谷里的一个独家,他们的工作室中央相时地摆着两张写字台,但是那上面却没有一张写有数字的计算纸。有写别的东西的纸,而且都是写稿的稿纸和画画的纸。身为天体力学专家,却给眼前的峡谷和“在”的孩子们编写连环画。妹妹,我指的就是那部题为(森林的怪物不可思议)的连环画。 阿波老爹、培利老爹这二人帮的连环画草稿,宪兵队把他们带走的那一天,可能是作为证物夹在必须带走的文件之中一起给拿走了。不过,那本连环画里要说明的问题,妹妹,我们早就知道了。因为,我和你都是被写进去的人,与此有关的几个场景,我们都听过阿波老爹、培利老爹预先作的说明之后,他要求我们再用儿童语言而且是我们当地的方言说一遍,然后由他们描写。虽说连环画的情景是根据相对性理论并包括了宇宙终极的概念。本来每一场情景的主题都是很难的,但不论多么难我们都没有拒绝。因为,阿波老爹和培利老爹这二人帮教给我们的内容,我们都能准确理解,如实反应,所以从不要求我们作第二次。他们对于我们的错处亲切地改正,我们更改的话让我们自由地选定,而且他们为此而高兴。 故事说的是一天早晨,一个进山干活的“在”的大人说,森林中的洼地,从树木稀疏处看得见天的地方,发现了腐叶土上有蜘蛛窝那样发光的 东西。那是一个不定形的 东西。说是不能单纯地看作一种物质。因为他不具备用言语表达它的能力。但是尽管如此,那也是一个奇怪的生命体。它没有固定的形状,而是变成别一种东西而不停地改变着自己。对于这个说明我们回答说,如果让阿波老爹、培利老爹特别高兴的说法,就称它为水一样的 东西 吧。 不得已给它起了个不可思议这个名字的 东西 ,并不是地球上而是从别的天体到来的存在。人们都怕它。人们都说不可思议只要总是那么离奇古怪没有固定形状,那就说不定给人间世界什么时候带来什么样的毒害。其次,不可思议如果被别处的人们看到之后,他们就难免对于这离奇古怪没有固定形状的东西采取敌对行为。随后是把不可思议送到这个行星上来了,也许是为此而扩大和另一个行星的战争。 于是注意到森林的不可思议的少数几个人,对于有接受语言能力的这个 东西 、离奇古怪没有定形的东西,谈了人的问题给它听。因为它知道人,所以就从宇宙规模之大到原子之小,一切等等,用最基本的语言,也就是我们这些孩子们的语言说给它听了。因为它听懂了话,不断地改变自己形状的这个东西,终于有了人化的意图…… 《森林的怪物不可思议》这个连环画最后一页的图,表现的是围绕这一主题,实际上许多孩子到森林进行一番探险之后的事,全是阿波老爹和培利老爹决定的。它知道关于人的信息,人对于从宇宙到基本粒子,对于这些所掌握的信息,连环画上也出现的天体力学专家二人帮,如此等等信息,听懂我们孩子们语言的这个不可思议,在一天傍晚,从诞生这个 东西 的原始地方的银河系回到另一个行星去了。不可思议每接受一项信息语言,就从不定形的 东西 朝着定形的 东西 变换它的姿态,于是终于在它出发之前变成一个心型的透明固体。这样,不论是天体力学专家的孪生兄弟,也不论孩子们,无不很清楚地知道人是应该怎样表现他的形状的。原来那是一滴巨大的眼泪…… 回头要说的是梦中出现的我们当地受歧视的人们站着迎候占领军的吉普。这实际上是一九四五年夏季一个悄悄传来的风言风语,给峡谷和“在”带来的动摇与不安,在梦中的形象化。创建以来的村庄=国家=小宇宙的神话与历史的全部领域里,的确是久远以来就一直过着逆来顺受的每天每日的被歧视的人们,认为现在可得一下子算清多年老账。悄悄传开的风言风语的主要内容就是这个。他们想对占领军告密,告发的内容是说村庄=国家=小宇宙是独立于大日本帝国的根本原理之外的共同体。曾经有过完全独立的“自由时代”的村庄=国家=小宇宙,现在虽然在大日本帝国天皇的权力之下,然而那不过是表面如此而已。当地居民内心深处,村庄=国家=小宇宙依旧是独立的。大东亚战争期间,村庄=国家=小宇宙完成的任务,只是向大日本帝国输送士兵,所谓以同盟国参加战争。现在大日本帝国对联合国接受波茨坦宣言,只要涉及村庄=国家=小宇宙,这小小的独立国就不表示战争终结的意思。告发者们全是村庄=国家=小宇宙创建时当了俘虏,一直遭受压抑的人们的子孙后代…… 这个传说从发生到消灭的全部时期,我之所以强烈希望知道它,是因为我非常渴望得知,村庄=国家=小宇宙创建过程中,这些俘虏们是什么时候、在什么情况下被俘的。其次,这个时候的我,还没有主动要求承担写作我们当地的神话与历史的任务,只是作为一个孩子希望解开这个疑问。但是一旦得知这个传说全是子虚乌有,峡谷和“在”的大人不须多说,就是孩子们之间再也没有提过受歧视的人们如何如何了。传说的高峰是占领军的吉普到达峡谷前后三天这个时期,三天过后立刻冷了下来,人们再也没有提过受歧视的人们那些事。关于他们突然叛逆的疑心暗鬼,或者实际上也许是确有其事的阴谋诡计,就从占领军士兵微笑着走下吉普车的时候开始,烟消雾散了。 所以,我曾经对于那些俘虏们的后裔有过的一切想法,大多属于少年儿童的想象和另外自己任意添枝加叶,大致的情节是这样的:在破坏人带领之下的创建者们,爆破大石块和黑硬土块的时候,同时下起大雨,污水库里的污水从大墙一般的堤上一下子漫出来。流出来的带有恶臭的污水,以及随着一声爆破而下个没完没了的大雨,把为了建设新世界溯行而来开拓的道路,也就是沿着河的道路和这条河,全都置于水底了。由于这次大洪水,追杀创建者们而赶来的人们全都死了,于是,村庄=国家=小宇宙达到了继承古代的锁国式和平。可是,我却超越这个说法,充分动员我的想象力,直到父亲=神官所告诉我的话的深层部分。 有无可能洪水即将开始泛滥时,破坏人和创建者们的身后就有追杀者的先遣队赶上来了?有无可能因为他们后面的大部队被洪水冲走了,所以这些先遣队的人只好向他们的追杀对象投降? 有无可能由于洪水以致追杀部队全遭灭顶,而创建者们救出了他们之中的一部分?那样,这些被救起来的岂不成了俘虏?但是,我却有另外的更带有几分阴惨的想象。 传承说,破坏人和创建者们爆破了那大石块和黑硬土块之后,发现了那大石块等等后面便是从无人烟的辽阔土地,于是便在那里开拓了新世界。对于这既有肥沃土地又有深厚森林包围的峡谷为什么一直渺无人烟,是有这样说法的。即:因为大石块和黑硬土块挡住了进出口,它的前方一带是一片特别恶臭的湿地。湿地本身不仅因其恶臭使人和野生动物不能接近它,而且湿地涌出的强大的瘴气,使它周围的树木和草地无法生长。这样,大石块和黑硬土块的爆破和大雨,把散发恶臭的一切东西全都冲洗干净,只剩下后来成了肥田沃土的平地和能够生长草木的斜坡,流出去的淤积残渣覆盖了整个下游的河流。 这个传承本身使我理解到,村庄=国家=小宇宙创建时发生的这些事之中,有足以引起罪恶感的因素,因为,那个大石块和黑硬土块背后深处如果有原住民,事态将会发展到什么地步?那一定是破坏人率领的创建者们的队伍成了入侵者,动用火炮在内的所有武器,与原住民展开一场血战,而这场战斗一定是原住民们遭到血腥的屠杀。创建期的神话要素之一说湿地一带的恶臭,难道它不就是这次血腥事件的暗喻式的表现吗? 妹妹,我到墨西哥之后,曾经接触过屠杀过阿兹台克原住民的人们的后裔,他们是和混血人们生活在一起的,当我每次听到他们所谈的深刻的罪恶感时,我就再次回到幼年时代这个类似幻觉一般的思绪中来。如果把这个和那天夜里的梦联系起来思索和解读,那么,我梦见一些士兵在戒严令下拘捕我,就足以说明所有的报应都集中于我的深刻恐惧感所导致的。而且,从梦的表现具有多义的性格来说,在士兵占据之下,必然对语言世界也有所干预,因此,写作我们当地的神话与历史的事也就办不到了。我这种惴惴不安,也是出于这种想法:如果把现在刚刚开始的写作神话与历史的重大责任摆脱掉该多好,这也是从儿童少年时代起就有了的潜在祈求的表现…… 6 第二天早晨就要离开旅馆,可是我在床的周围怎么也没找到房间的钥匙。不过我想,天亮之前这个旅馆总有妓女活动,而且住宿客人也不会一大清早就走,这样的旅馆,前厅柜台的人也不可能起得来,所以没有放在心上。实际上没有找一找破地毯上或者脏兮兮的床罩、卧具等等是否有钥匙。我想悄悄地从昏暗的前厅穿过去,没想到有个汉子从磨沙玻璃屏风后面开了腔,他要我交还钥匙。雷切尔认真地答应了一声便转身去找。对于我和哥伦比亚人研究家的泥醉事件,雷切尔表现的甚至到了愤慨程度的批判态度,如果说那是源当地的伦理观念,那么,这样的姑娘在外面和日本人过夜之后,受深夜值班看大门的指责,可能是难以忍受的耻辱吧?妹妹,过了一会儿,找到钥匙的雷切尔回来了,她把钥匙送到那屏风的窗口,依旧以诚实的口气向那墨西哥人道了歉,泰然自若地大步来到我身旁的时候对我说: “但愿昨天晚上对于教授来说不是一个坏的回忆。” 我走出这座被九重葛的红花和鲜绿藤蔓覆盖整个建筑的旅馆门厅,妹妹,这一瞬之间,我这日本人的脸不知道往哪里搁。因为我对于雷切尔的如此日常作风的细节,不能不承认她比自己档次高的品质。现在我们从因斯亨特斯大街朝北拐去,我想到,我这年长的男人,不仅没有保护一个异国姑娘,而且相反,居然和她共度一夜,我明明知道雷切尔住的公寓就在附近,但是不送她回去,而是自作主张地往自己的公寓方向走,这样,雷切尔自然就跟来了。 雷切尔沉默地走过两三个楼群之后,一个拧腰大转身就停下了,用驯服的家犬一般的眼睛盯着我,和她整体之大有些相称的可怜巴巴的小小下巴上,浮现着葡萄色的毛细管,在大清早的寒气中,预示着她的脸即将通红。道别之后走出一段回头看了看,只见雷切尔已经越过因斯亨特斯大街,像个成熟的农妇走路姿势正走在旁边的一条小街上。那神态,甚至平常小型聚会时眼睛望着虚空只顾咀嚼的样子,都使我感到对她的重要之处有所理解。 我开了自己的公寓房的房门,我走进并非纯粹是自己的而是只要有日本人生活的地方就一定有的,和墨西哥人的生活截然不同的气味之中。我不拉开窗帘,站在昏暗之中,也不开灯。不论在肉体上或者情绪上我觉得此时此刻陷于羞耻的境地,在我们当地的人中我始终是属于打加号的那一类,然而现在却是打减号那一类的,我自己就是这房间里的臭味之源。渐渐地习惯了房间里的昏暗之后,分清了周围的轮廓,抓起小圆桌上的芒果,手指甲简直就要把它穿破似地剥下皮来,吸它的果汁,权当喝水。 然后我就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在昏暗的室内,我听着从四面八方涌来的墨西哥城大清早的市声。妹妹,墨西哥城天亮之后马上就一涌而来的市声有多少种,以及这噪声的高峰有多大的规模,肯定超过你的想象。以我住的公寓来说,噪音源就是公共汽车。隔音性能微乎其微的玻璃窗面对着坡道,从因斯亨特斯大街拐过来的公共汽车,要爬向努埃波·劳奈大街,汽车爬坡的发动机声,虽然我躺在床上,但是我感觉上好像泡在这噪声里一般。我还记得一到墨西哥城报到之后立刻从旅馆迁到这座公寓房那天的情况。天亮的时候,我弄不清发生地震了还是叛军的坦克开了进来,总而言之是被必须赶快躲避起来的事态惊醒而跳下床来。但是我从窗帘缝看到的却是只有一辆公共汽车冒着黑烟正在爬上坡道。公共汽车里挤满了和我在大学里见到的截然不同类型的人,无一不是满脸油烟愁眉不展的小个子墨西哥人。他们是起大早干活的人,把大量的这种人运到市郊,才能保证墨西哥城白天干活的人,也就是城区中心的安静。我是被噪声弄得无法睡下去以致情绪不安,所以才有这样气极败坏的想法。汽车发动机那么轰鸣,天刚刚亮就挤在公共汽车里的工人吵吵嚷嚷地喊叫,我甚至怀疑它是不是为达到什么目的的一种伪装。 威胁着我们清晨睡眠的人是新大陆被征服的时候,对于庞大数字的印第安人,尽管他们的身体虚弱,照旧不免给抓去让他们干苛酷的活,以致他们遭到灭亡。怀着对这一历史的情思的就是挤满公共汽车的混血工人。这件事也使我曲折地联想到,我们当地在创建时期成了俘虏的人们,以及而今仍遭岐视的他们的后裔。 据传说,我们当地在创建时期,曾经把“在”的人和峡谷的人当作两个蕃族而把他们分开。非常明显,只有在这两个集团之间确立通婚制,才能达到在这封闭的地区分割蕃族的目的。从这两个蕃族生出来,也就所谓的第三种族,就是受歧视的人们。但是,这第三种族和其他两个蕃族如果是开头就没有血缘关系的另外的人,那么,他们和其他两个蕃族之间的通婚就不能禁忌。这么一想,我们当地的居民之中,和这第三种族之间生的混血者甚至占全人口的多一半了。就像墨西哥全人口中占最大比率的,不是别的而是混血者一样。而且,如果回想起关于那些受歧视者的传说,那就可以断定,他们更多的是继承了第三种族的血统吧?战争结束之时,暗中被指出的几家受歧视者,不论是大人、孩子、男人、女人,我曾经看过他们,一见之下,连我都有些发怵,我观察的结果认为他们都是肉体与精神的虚弱者。实际上新制中学第一次实行结核菌素液反应检查时,发现四个学生是结核患者,这四个学生全是暗中定下的对象家庭的孩子,其中两人没过几年就夭折了。联系这关于这三种族的罪孽感,还让我想起另一个,也是与现实和梦都有关联的对于我迫害的企图。 妹妹,我曾经从我们当地的峡谷穿过耕地,进入果园和杂木林的树林,登上人造的杉树林。这个回忆,我是屡有反复的。我去那里的目的是回想起把原生林的森林和我们的生活圈区分开来的那个“死人之路”,为了看看它而去的。我去墨西哥的蒂奥蒂瓦堪时,当我从太阳的金字塔前走过去,直奔月亮的金字塔而去的时候,那条大道就是也称为“死人之路”的石板路。从规模上说,当然小得无法比较,但它毕竟是石板路,是我们当地的“死人之路”,幼年和少年时代有人对我们说过它的地形,我记得那是很可怕的。 那还是战争期间,我那时还是个孩子,有一天我一个人登上了“死人之路”,在那石板路上前进。妹妹,这事,我看峡谷的孩子和“在”的孩子们都想干,但是却没有一个人敢冒这个险。我知道“死人之路”是在森林和峡谷世界的交界处,便朝森林右边的方向走去。左边可以俯瞰峡谷,但是灌木丛生,就像绿色的墙一般。右边就是参天大树,等于罩在头上的罩子。我们怀着特别的感情称之为森林的这座原生林,树木全是高大的,树冠既高且厚,所以我称它为罩子,比它低的那些,可以看到树下有黄光,个个就像粗的廊柱一样。我的视线不朝那个方向看而是照直前进。但是好像有个巨大的磁力发生作用,把我的心扭动得不能不朝那边看。然而又不能直线地看清楚那里,所以只好让视线从自己视野的右边一点一点地靠近,这时,发现了黑色的大家伙。我终于认清,那是濒死状态的“大猴”群。虽然吓了一大跳可是没有喊出声来,本想拔脚就跑,但是顾不上顺着“死人之路”往回跑,赶紧跑进那道绿墙。然而那里的灌木低矮,又立刻爬上削壁,靠在密生的交趾树老干上一动也不能动了。 看到站在半空中的我这小家伙而爬上来救援的还是阿波老爹和培利老爹这二人帮。我的动机连我自己也不明确,二位老爹明明知道我这是自找苦吃,对于我独自一人爬上“死人之路”也没有阻拦,不过把天体望远镜拿到院子来,从下边监视着那明显危险的斜坡。得到救助的我,因为此次冒险却作了个恶梦,梦见破坏人率领我们土地的创建者们为了征服“死人之路”大举进发。他们大量杀伤这里的原住者“大猴”。濒死的“大猴”们藏在原生林里倒木和岩石后面,在这里安安静静地等死,同时也注意监视着不停地前进中的征服者们……打了个瞌睡之后,听到里院传来更高的噪声又醒了。原来公寓管理人的儿子把一楼车库的车,为了预热机器全都发动起来了。可是我仍在方才短暂瞌睡给我带来的感官亢奋之中。 从墨西哥城早晨开始的噪声,使我想起对于我们当地创建期的一个传承有了新的理解。把大石块和黑硬土块爆破之后紧接着是倾盆大雨,一场大雨把发出恶臭的东西全都清洗干净,随后是创建者们分配冲洗干净的土地,开始农耕。并且在被瘴气薰死成一片枯林败草的山上植树造林,由峡谷、“在”构成的村庄=国家=小宇宙的雏型总算形成了。但是,就在这个阶段,一种特别奇怪的声音开始响遍峡谷和“在”。仿佛地震前的地声,而且有时高有时低,从不停顿。而且这声音不论是峡谷和“在”,任何一个地方都能听到,只是地点不同那响声也不一样。但是,对于某个人来说,他在某一地方听到这声音时胸闷得难受,换个地方听到时却为之感奋不已。刚刚盖起新房的人家因为无法忍耐这种声音不得不放弃新居,全家迁到在别处临时搭建的屋子,一到这里全家平安,再也没有听到这种声音就睡不了觉的人了。这样的事,是所有创建者及其家属们都经历过的。 因此,就在这无处不在而且永无休止的地声之中,我们的创建者们对于当初的土地分配、建房地点以及与此有关的职务分担,不得不进行全面的改正。创建者们千里迢迢长途跋涉长期地创建新世界的期间,当然确立了破坏人绝对优越的地位,但是另一面,旧藩镇武士的身份以及职务分担也开始逐渐地崩溃。即使所剩微乎其微的残余,也被对于地声反应如何这唯一的原因不得不把土地和住房加以改变而一扫精光了。 住在墨西哥城而被噪声包围的经验,使我深深地钻进了这个传承,于是让我看到了新局面。对于地声的抵抗力最弱的人们,首先是离开了峡谷,但是他们到了“在”也没有找到挺得住那声音的适合住下来的地点。结果是他们不得不再往离峡谷和“在”远的地方退,退到原生林的里边,也就是从“死人之路”能够看得见前面的范围,尽可能避免让原生林围住,然后蹲在倒木和山岩背阴之处一动不动,等候地声那类声音过去。其间,他们再次完全重新划分,其后,他们就不得不受雇于峡谷的人们和“在”的人们了。他们不停地预测自己的命运,每天每日忍受着已经超过百日的地声,在弥漫于原生林的淡黄色微光之中,过着类似濒死的“大猴”那样的避难的日子。 7 妹妹,从市中心来说,我此刻正坐在从因斯亨特斯大街往南走的斗牛场里,在满是尿骚气味的水泥座位上,喝着温吞吞啤酒。俯瞰远处下方“钵底”,那里正表演斗牛,不过并不激烈。最上边的观众席上的墨西哥观众之中,有和这类座次的大多数观众显得不协调的我和一家美国人。因为,一般的观光客们都知道,离斗牛的地面最近的才是上等座位,也就是说,从我们现在这样的高处看,那里才是秩序井然而且热闹也看得真切的所在,而我就应该坐在那样的观众席上。现在日本人和美国人一家打破惯习,深入墨西哥民众聚集之处。然而那些的的确确的墨西哥人,不仅不正面而视,好像心里感到侷促,甚至有些生气的样子。那一家美国人游客似乎对此有些钝感,不断地对向导问这问那,混血的向导怯生生而又可怜兮兮地小声回答。周围的墨西哥人看到向导那副模样,似乎自己受辱一般。不过这一带墨西哥人愤愤然的气氛,其根源还是由于那斗牛本身太乏味的缘故所致。对于我和那美国人一家来说,周围那些墨西哥人就像在背之芒一般,原因也可能由于在那样的强烈阳光之下,什么都是慢慢腾腾,仿佛纸做的斗牛士杀纸做的牛,这样慢条斯理的斗牛,使他们感到十分丢脸。 那一家美国人的十岁左右的儿子问了几次价钱之后才买了可口可乐,仔细又仔细地付了比索。然后,那个像小老头一样长着一副很懂事的面孔的少年,往纸杯里倒似乎有脏兮兮泡沫的饮料,边倒边发牢骚,说是量不足,喝了一口说墨西哥的可乐太差劲儿,心情老大不痛快地叹了口气。于是那个和美国少年个子相仿但留着小胡子的小贩坚决要求向导把少年说的话翻给他听。那向导似乎对他的雇主怀有敌意,便把少年大为不满的话如实翻了过去,那小贩把两个手掌一摊,啊哈一声报以嘲笑,与此同时,周围的墨西哥人立刻奇妙地安静下来…… 也就是这个时候,远在下面的斗牛场上出了新鲜事,以致使全场的人苏醒过来一般。原来一个徒手空拳的青年跳进斗牛场内,他向在这之前虽经斗牛士多方挑逗也毫无反应的牛,似乎直言相告来意一般,发起挑战。全场立刻为之欢声雷动。青年人从正面向牛进攻,身体稍微一转便抓住了牛脖子,想把牛按倒在地。斗牛士仍然带着他那把没用的短剑上前制止青年随便跳进来斗牛,但是看起来此刻他却成了牛的陪同一般。青年人使尽力气的挑战,才使牛发了火,开始了它的反击。这时看到,青年人的动作确实地道,不过这也是牛和人各赌上自己的生命,人与牛的生命等价的一场争斗。欢声冲破天,节日的气氛浸透我的内心。乏味的啤酒在我的血管里活跃起来。阳光耀眼,稍微闭一闭再睁眼注视时,只见那青年正死死地抱住牛脖子。我想他也许把牛终于按倒。那位斗牛士大为光火,他拼命地拉那青年人。他这一举动当然受到全场观众的责难,于是口哨声四起,不过得到声援的青年在随后又进来的斗牛士的妨碍之下无法和牛斗下去了。 “干哪!” 全场欢呼,兴奋达于极点。青年人之所以被斗牛士们从牛脖子上拽下来,是因为他曾经几次右脚在前左脚向后伸,使重心降得很低,上身弯曲之故。警备人员进了场,他这时才逃开。而且是干净利索地跳过围墙,在潜入观众席之前被等候在那里的警卫在通道上把他抓住的。青年人被带着走在通道上时跌倒,结果他是被拖走的。上段观众席上的观众自始至终看个明白,所以对那青年非常同情,无不大皱眉头,心有不甘。所以倏忽之间就开始了要求释放那青年的示威运动。几十个人跳过围墙,冲进斗牛场里,回应着观众的欢呼开始行进。游行队伍的前头是被捕青年的家属、朋友们,随后又有许多亢奋的观众参加游行。可能是他的妻子或者情人,反正为了对那青年人誇示爱情,她那微胖的身躯挺胸凹肚地走在前面。高跟鞋的后跟插进沙地两三次,她一把揪了下来扔进观众席。她像祭司一样领头高声欢呼。游行的参加者越来越多,已经装满了整个斗牛场…… 这时发生了一起和斗牛场上性质相同、热闹而又带挑战性的骚动,它把我拉回到我自己周围的墨西哥人中间来。因为长时间地观看色彩缤纷的人群骚动,眼睛有些晕眩,但仍然想把自己周围发生的骚动弄个清楚。也就是此时此刻,我觉得我和这些墨西哥人融为一体,已被他们同化一般,毫无拘束,非常自由,似乎忘了他们是墨西哥人。原来那美国一家人对墨西哥向导大发脾气。特别是穿短裤和半袖衫的胖父亲更是特别激动。他对于斗牛场上的游行者们以及周围的一肚子气全撒在向导身上。这样,他不仅使周围的墨西哥人恼火,而且也使他们觉得滑稽可笑,十分有趣。原因是那个向导和以前对其雇主俯首帖耳的态度大不相同。向导看到赤手空拳跳进斗牛场里的青年,最终被逮捕,人们为了讨回这个青年,立刻开始示威游行,如此等等无不给他以很大的鼓舞,现在他明确地站在墨西哥人一边了。那位美国人家长大声说的话当然没把它译成西班牙语,但是从他表面上柔顺的应答神态来看,那就足够让墨西哥人大为开心的。 “为什么?为什么为这种毫无意思的事闹腾,他也不是斗牛专家,也没带短刀,醉醺醺地,妨碍斗牛,他们生气了吗?又是笑又是喝彩!刚把捣乱的赶出去,说话就又开始斗牛的时候,那个不要脸的女人和那些傻瓜们正在破坏斗牛场哪。啊,这是多么不害臊和愚昧的人哪。这算什么国民哪,这么浪费时间,不仅没人抗议,而且高兴得大喊大叫呢!” 对于这位雇主说的话,那个向导表示每一句都由衷地赞成。但是他那态度中显得过分有力,形体动作的幅度也过大。非常明显,他受到现场气氛的鼓动,他此刻既鼓动自己也鼓动自己周围的墨西哥人。倒是那美国人一家,包括那大声说话的家长,因为对眼前的事态发展无法理解,渐渐表现出不安。他们,包括那个小算盘打得挺好的儿子,都是以品位高的标准要求别人,他们在这里是忍耐着来自人类本身的侮辱,似乎以为自己过于诚实,是不幸的。然而别的观众远比他们兴奋。游行之后坐在斗牛场地的人们之间,观众席上的人们把带来的皮口袋装的酒喝光。既然示威运动坚持放出那个青年人,那么,重新开始斗牛的时间难定了,而且,方才那美国一家人之外,对于这种浪费时间毫不在意的人也不多了。 游行的人虽然坐下来,但是惟有走在前头的那个女人还在回应着观众的欢呼而走动着。她个子不高,胸臀前后突出,从高处就能看到她肌肉丰满。一看就知她是混血,像少年儿童一般的细腿,步子有些不稳,凡是身上突出的部分没有一处不是不停地晃动。痉挛地仰面朝天时,女人的头像个炮弹一样呈立体状,和她那小个子比起来仍然显得小。我从水泥座位上欠起身子往前探着细看时,邻座的一位墨西哥人从旁递给我一个看戏用的小望远镜,我理所当然地接了过来,甩它细看活动中的那女人的面孔,我看清,她那颇有立体感的小小面孔上的表情,出乎意外的是那么不可侵犯的绝望与愤怒。她没有低头呜咽,而是胸臀一齐晃动地瞪着虚空不停地走动。由此我想起幼年和少年交界的时期看到的一幕,我们当地也有一位女人,因为绝望和愤怒而疯狂般的动作。 ……当峡谷和“在”被一个三十岁的女人震撼的那一天,我自己就是把她的儿子迫害致死的人们之中的一员,我为随声附和的共犯意识而颤慄不已。而且那恐怖生了根,给人以坐立不下的力量,所以我就和伙伴们一大群孩子一起,由我前往侦察那女人带着五支猎枪坚守的“杉十郎头颅塚”。妹妹,尽管我的记忆是这样,然而那现场历来是不许靠近,特别是禁止孩子们去的。武装的女人宣称:把峡谷和“在”的孩子全都杀光,如果打成残废那就太差劲儿了,所以才在那设卡把守的。实际上称之为“杉十郎头颅塚”的地方,是从“在”顺流而下的山溪的弯曲点上,在洼地上坚守的三十岁女人被复员之日尚浅对于没有战斗的日常生活还不习惯的青年们包围的那一天,不能设想孩子们能够从封锁线上钻过去。虽然如此,从那天以后,峡谷和“在”的孩子们无不怀着难忘的印象和罪恶感,低声地叙说自己亲眼看见过的那件事。看见过“杉十郎头颅塚”事件的孩子们,实际也就是我们自己所看到的那件事,直到现在还能回想起我亲眼目睹的那番光景。那是一个三十岁的女人,瞪着两个黑窟窿一般的眼睛,仿佛要哭的一般,嘴角湿湿地耷拉着,每打一枪,后座力就把头撞得往后仰一下。从战争期间到战后,不论峡谷也不论“在”,当时的风习是成年女人都是梳那绾得很紧的下垂髻的,只有她的头发全是倒着往上梳成波浪型。女人仍旧开枪、头一个被她打躺下的是峡谷的驻地警察。因为那时我们当地人忘了告诉那位外地来的警察,他站的那个地方,从“杉十郎头颅塚”来看,正好是个靶子。我现在到想,峡谷和“在”的那些野蛮的复员兵们为了把这个事件搞得节日般的热闹,故意拿警察当作替罪羊。 就我回顾过去的情况来说,“杉十郎头颅塚”,只要考虑到我们这里的是牵强附会于别处的传承,那就应该称之为“曾我十郎①头颅塚”吧。我自己这个孩童之心上,已经把“杉”和“曾我”这两个姓重叠在一起了。因为这片洼地上,我们开拓土地时期栽的杉树已成巨木,高高耸立,那些树荫里有个石塚—— ①即曾我祐成,镰仓初期的武士。幼名一万,亦称十郎。五岁时其父为工藤祐经所杀。后来与其弟时致在富士山猎场杀工藤。后被捕,斩首——译注。 还因为我从儿童时期开始,从父亲=神官那里接受了斯巴达式的教育,把它和我们当地的神话和历史一对比,总觉得别扭,认为这个“杉十郎头颅塚”古老得非同一般。我倒也不认为曾我十郎的头真的埋在此处,只是上溯到“曾我传说”时代的石棺,如果确实如此,我怀疑这石塚还是这一地带的先住民建造起来的。其后我们的创建者们来到这里,在塚的旁边栽上杉树,如果说因此它就有了“杉十郎头颅塚”的意义,那么,这个地方是有过先住居民的,自然是很久以来就在峡谷和“在”的人们意识深处扎根了。 按照这个思路想下去,就能想象到,那个用猎枪武装的、绝望而愤怒的三十岁女人,对于人们刻骨铭心痛恨的潜流已经形之于表面,向我们当地的全体成员报复,从而在“杉十郎头颅塚”严密把守。这也只在我们孩子们共同幻想中扎根而且肯定不会错的记忆之中,那女人一边开枪一边喊:“我自己就是第三种族的人!”她大喊的这句话,还是人们从来没听过的。那不吉利的,像乌鸦一般的喊叫声,才是惟有人才能发出的最可怕的喊声,钻进我们这些孩子们的共同幻觉之中,让我们不断地作恶梦。从头颅塚的石头堆里把已成木乃伊的躯体扶起来,就是立在女人背后供她倚靠的杉十郎。它的巨大,等于傍晚眺望的巨大杉树,但它毕竟是濒死的“大猴”族长的木乃伊,通过血脉的暗渠而与愤怒和绝望的女人联系,因为它是她的祖先…… 打死警察是她初战靠捷,进入持久战之后形势逆转,绝望、愤怒的女人被复员的青年们抓住并遭轮奸,随后遭到杀害。除了杀死她之外没有别的办法禁止住她那绝望和愤怒的喊叫。 绝望和愤怒的女人是怎么弄到五支猎枪的?原来,战败之后,峡谷和“在”的人们立刻把猎枪和刀剑用油纸包好装在木箱里,越过“死人之路”钻进大森林埋好。绝望和愤怒的女人在月明星稀的夜里一个人钻进原生林,挖出五支猎枪和子弹,自己收拾了一番,整旧为新。她把五支猎枪藏在她孩子用过的婴儿车里,推着车去了“杉十郎头颅塚”。 峡谷和“在”的孩子们,对于那绝望和愤怒的女人被杀之前喊叫的另一句话也牢记在心,永远难忘。即使孩子们实际上没能靠近“杉十郎头颅塚”,这个坚持战斗的女人最后呼喊,引起殷殷回响,覆盖着峡谷和“在”的上空,这番光景我们都记得很清楚。这个事件发生时,当时甚至还是婴儿的人们作为他自己固有的记忆,谈起来彼此都说他的确清楚地听到过那喊叫声。 “给我电池!”就是这句话,永不消逝而且很不吉利,同时也是压在孩子灵魂上的一句话。 这里所说的电池,是战争结束之后占领军把不用的大型蓄电池发给了地方的小学校,她指的就是这个。本来峡谷的小学没有专门担任理科的教师,所以,发给的这种电池还没有派上用场。因此,四个军用电池带着它独特的权威收藏在理科教材室里。但是,有一个孩子想根据他自己的创意冒一番险试一下这家伙。他把绝对不能用只是保存起来的、有两个电极的实验器具接在蓄电池上。这孩子很有技术才能,他母亲能够把五支猎枪修整得十分妥当,儿子大概有他母亲的遗传吧。那是暑假的一天过午时分,窗前的校园阳光耀眼,理科教材室由于排列许多器材架子而光线昏暗。我还记得清清楚楚,那个歪着剃得光溜溜的南北脑袋,不是根据什么理论而是闷着头操作。突然一道闪光。一条幅度很宽的青光,从实验器具的玻璃球上一闪,孩子们的身体轮廓,乃至各种工具细细的棱都带上了磷光…… 这样,这个南北脑袋的少年就成了峡谷和“在”的孩子们之中无人不知、一致推崇的电气技师。实验每天在进行着。四个蓄电池直排联结,那青光的光膜就是双重的,仿佛围着理科教材室转一圈。几乎峡谷和“在”的所有孩子都来要求让他看一次电气技师的活动。甚至央求、恳求。然而这个电气技师的光荣时期很短,因为充电的总量不久就用光了。而赤手空拳的电气技师又没有新的充电才学。于是发生了什么事呢?给了南北脑袋的电气技师以极大权威的孩子们,不仅收回了这个权威,甚至开始贬低他、责难他。无知的孩子们甚至向老师告密,说蓄电池的电让南北脑袋瞎玩一通给浪费光了。这些连蓄电池都不会摆弄的教师们和母亲们把南北脑袋的电气技师叫来,叱责他说这是反占领军行为。当天半夜里理科教材室起了火,一栋校舍烧毁一半。第二天清理火灾现场,发现已被烧焦的电气技师的尸体。他就在业已烧坏的四个蓄电池旁边。是不是他为了给电池充电,就在探索如何达到这个目的而进行操作时出了事故?但是,这少年电气技师的两个手腕两个脚腕上都缠着无皮电线。他的母亲受到消防团干部和警察的叱责,小学校长甚至提出赔偿的问题,丈夫阵亡孤立无援的寡妇竟然受到如此逼迫。就校长来说,可能是害怕占领军赏给的东西遭到破坏因而追究他的责任吧?一个星期之后,绝望而愤怒的寡妇拿起了武器,枪杀了警察,她被轮奸之后被砸死。 ……斗牛场钵底上,要求释放那青年的示威运动仍在继续。那女人虽然独自走动,但是其余的人都在牛踩得乱七八糟但没有血污的地方坐成圆圈,参加酒宴。这些人已经喝醉,于是杀伐之气大增。按常规来说早就斗完了,此刻斗牛场上灼人的太阳开始被云遮住。转眼之间黑压压的乌云当头,雷声隆隆,眼看雷阵雨说话就到。但是这也时间不长,雨过之后,凉爽的空气伴着柔和的光,即将趋向晴明而漫长的傍晚了。如果站在俯瞰整个墨西哥城就像从这里俯瞰斗牛场钵底一般的高地边缘,远眺中的整体,就能够把天气骤变中时时刻刻变换无穷之相一览无余。 虽然雨把示威运动的人浇个透湿,但是示威运动并未收兵,当闪电给那赤足的女人身体加上磷光一般的轮廓时,让我想起了峡谷小学理科教材室仿佛有一层蓝膜的闪光,从而想起了那愤怒和绝望的女人,因而重新回到了我的内心世界。在玛利纳尔柯时牙痛以及它给予我的启示以来,我常常感到,从无意识的深处直到意识的表层,自己在墨西哥生活的细节,无不和我们当地的经历产生各种各样的共振。为了把我们当地的神话与历史经自己之手写出来,不论内在的或外在的准备,一切俱已齐备。然而,妹妹,我给你写的信上已经表明,写神话和历史的方法确实出现在我的眼前。 从远处逼近的雷,粗而重的骤雨,斗牛场上空的乌云里积蓄了庞大的电量,足以使下方的人不寒而栗。因为下雨墨西哥人全都站起来,当我用脚敲着水泥地无意识地笑口一开时,就在这一瞬之间,妹妹,我写给你的信实际上就是村庄=国家=小宇宙的神话与历史。

第二信 像狗那么大的家伙 
1 妹妹,从墨西哥回国之后,我立刻就往峡谷神社挂了长途电话。可能是电话已经有人在说话,正在着急,社务所那边来了电话要我接,然而不是你,原来是电话上无法想象讲话神态的父亲=神官。我确实好久没有听父亲=神官说话的声音了,所以刹那间像得了失语症一样。他为了使我必须成为他的传承者而对我进行了一番斯巴达式的教育,关于我们当地的神话与历史,我并没有对父亲=神官讲,而是写在给你的信上了,那意识也在那上面。但是,父亲=神官对我并没有表示激动的情绪,只是对于你的近况简要地说了说,然而把你的奇态告诉了我。奇态固然是奇态,妹妹,我并不是不相信那内容。我把这村庄=国家=小宇宙的神话与历史,以给你写信的形式写给了你,这对于我来说,现在对于你的所行所思一概怀疑,这样的话,就不可能继续写下去了。我只是当作我听到了父亲=神官说的话,作为当场的反射式的想法,感到那确实是奇态,结果我也就以滑稽的口气作了有问之答。于是,父亲=神官似乎再也没打算更详细地说下去。电话挂断之后我立刻从旧的记忆中回想起的是这件事。幼年和少年时代的我,对于从事我们当地的神话与历史教育的父亲=神官,常常戏谑地回答问话,把他弄得为之困惑不解。也曾让旁听过一段这种课程的阿波老爹和培利老爹两位科学家操过心,但是也曾让他们开心一笑过。如今回想起来,我那样故作滑稽之态,完全是为了对抗斯巴达式教育而采取的自己认为必要的心理防卫措施。父亲=神官每天上课之前必然重复这样的话:“一点儿也不错的话。是有是没有当然不知道,只要是古代的事,即使没有的事你也必须当作有的事听。记住啦?”妹妹,我觉得这话确实文如其人,确实是父亲=神官这样的人说的话,当我后来知道柳田国男①所搜集的资料中也是作为定式的词句,不免颇感意外。虽然如此,我也一定回答:“嗯”。对于这种回答的方式,我曾仔细琢磨过,觉得就这样带点儿滑稽倒也合适—— ①旧姓松闪。民俗学家(1875—1962)。起初为诗人,后来曾任宫内省官员、贵族院书记官长。1907年开始民俗学活动,1913年创办《乡土研究》,奠定民俗学研究基础。著有《远野物语》等多种。1951年获文化勋章——译注。 父亲=神官谈到你时说的话,大可不必对你重复,妹妹,总而言之,据说你是从森林的斜坡高处的一个“洞穴”里,把仿佛晒干的蘑菇一般的破坏人带回家里的。然后以你肌肤的活力,使破坏人得到重生。而且你从来没有让峡谷和“在”包括父亲=神官在内的任何人看见过,可是你居然使他恢复到狗那么大。所以,我是这样理解的:是你在这村庄=国家=小宇宙濒于衰亡的时候,把最早率领创建者们的破坏人重新抚养成人,从而按照这种理解写这神话与历史。妹妹,与其说这只是因为你感官的磁力唤起我的能量而写的,莫如更准确地说你给了我以工作方向…… 父亲=神官把你当作破坏人的巫女培养起来,并且想把我教育成写作破坏人等开始创建的我们当地的神话与历史的人。我们曾经一起反抗过强加给我们这种任务,直到我们长大。现在,在我的意志上,依然干着父亲=神官要求我们干的工作。这奇妙的命运,依我看不是别的,全是由破坏人带有战略性的预定路线所决定的。妹妹,实际上我在漫长的时间里已经把写这神话和历史的工作忘了,可是现在我想起,即使那样,我也没怀疑过大概过不多久就会自然而然地开始写起来。我感到,自己内心有一股微弱的火种在燃烧,那热度烘烤着这神话与历史。 父亲=神官寻求的一直是你这样的破坏人的巫女,对于这一点你大概也有同感吧?我和你本是孪生儿,我们在被父亲=神官残忍对待的母亲可怜巴巴的子宫里拥在一起而难以分辨是男是女,这实在令人觉得不可思议,你和旁观者生存方式的我不同,你已经达到戏剧人物的生存目的,即使像战斗生涯中的那每一个场面,你是不是预感到,你会不久之后还能把和破坏人之间业已开展的关系一直保持到底? 你和美国总统会晤之后发现了身患癌症,就从宇高联运船上投身于月明之海。我对于你这种死法未抱怀疑,然而我收到的却是你自己表明生存下去的信息。那是我仍然逗留于墨西哥时收到的信。当我知道你很自然地作为巫女而和破坏人同居于父亲=神官的社务所的时候,我内心深处想写作我们当地的神话与历史的想法变成了渴望。我特别提到渴望二字,妹妹,是因为你的存在触发出感官的磁力,能直接诱发我写作村庄=国家=小宇宙的神话与历史。 妹妹,你既然从那假装之死而得到复生,那么,你一定向着各个方向给我以同样的唤起的力量。破坏人既然现在称复活了,把这事称为经过了长久的冬眠固然妥当,但是我们仍然以为破坏人是遥远的往昔已经死去的传说中的巨人。所以,我确实理解你以破坏人的复活为契机,把处于衰亡危机中的村庄=国家=小宇宙的一切复兴起来的意图和决心。我和父亲=神官在电话中说话时得知你的新消息以来,写作我们当地的神话与历史的工作可以说受到强烈的鼓舞。妹妹,这是因为,你自己显示了你才是创建期以来以一切神话与历史为中心,相信村庄=国家=小宇宙是个完整实体的人。立足于这样诚挚与热心的基础,所以才使干蘑菇一般的破坏人获得复活,而且使他已经恢复到狗那么大了。 然而作为我来说,之所以放心胆壮,是因为你使他获得复活的破坏人和你的复活合而为一,也就是既然破坏人的巫女的复活再也不可能有了,那么,妹妹,我以信的形式写给你的神话与历史,不论从已成遥远过去的什么时候、什么局面开始写起,都不会使作为读信者的你引起混乱。因为破坏人他自身差不多生活在我们当地的神话与历史的整个领域,你作为巫女陪同他,所以能够超越这些时空,改变经历。对于你和破坏人的搭档,在我们当地的神话与历史的细节上,怎么会出现难以理解之处呢? 妹妹,破坏人率领的创建者们溯流而上的行程结束之后,爆破挡住他们去路的大石块和黑硬土块,我以为从季节来说确实是梅雨期间进行的。逃避藩镇权力的长期逃亡溯流而行的结果,碰到的就是这个障碍。那是嵌在从两侧伸出来的大山中间,就像水库大堤一般的大石块和黑硬土块。只能由掌握火药技术的破坏人爆破,结果成功了。据神话所说,因为导火线没有足够的长度,破坏人不可能离开现场太远,因而受到严重烧伤,就像他爆破的那堵石墙一样,浑身焦黑。另一种说法是有治疗全身烧伤医术知识的破坏人,涂上了按他指示配的药,所以全身都是黑的,躺在床上。妹妹,与这第二种说法有关的治烧伤的黑药调制方法,即使破坏人开创的那药草园业已荒废很久的我们的时代,依旧流传。直到现在我还记得多亏了它治好我。那大爆破的轰响和山谷中的回声,以及飞到半空的岩石碎片与土块还没有消失之中,倾盆大雨就下起来了。而且这场豪雨足足下了五十天,雨势始终不减,不分昼夜地下个没完没了。我们当地在四国这地方的位置是雨量最多,然而一连下五十天的梅雨期还是从来没有过的。 包括森林在内,村庄=国家=小宇宙的神话与历史展开的整个区域之内,全都被这五十天的大雨盖住了。被这场大雨禁闭的五十天,人们必须冲破这个困难。然而刚刚溯流而上到达这里就赶这场大雨,人们已经是精疲力尽。当然,最大痛苦就是粮食不足,得病的接连不断,甚至有的一病不起,气息奄奄。带着浑身烧伤的破坏人伤势更加严重。大雨五十天,破坏人及其创建者们全都处于过早临头的灭亡危机之中了。 然而折磨着疲惫不堪的破坏人和创建者们的,除了下个不停而且其势不衰的大雨之外,还有令人无法忍耐的恶臭。妹妹,这不是既下了地狱又处在硫黄恶臭的地方了吗?然而比硫黄还厉害的恶臭,使破坏人和创建者们深受其苦。被大雨和恶臭折磨得无处可逃的破坏人和创建者们已经感到灭亡的命运越来越近。 这个厉害的恶臭和大雨不同,并不是突然出现在他们眼前的。破坏人和创建者们上了船,从河口把船驶了进来,溯河上行,河面越来越窄,不得已只好把船解体,用这船材组装成木筏沿着溪流溯行而上,溪流已经没有河的踪影了,而是顺着一个接一个的山崖就像走在水渠里一般的时候,就只能把木筏解体组成爬犁,沿着小溪旁深草拖着爬犁前进,就在这个时候,人们发觉臭气越来越浓。而且一步一步地上行中,臭气越大也越让人难以忍受,但是人们都以为这是必须忍耐下去的一个阶段,所以大家都为了冲破这个恶臭阶段而继续前进。倒是人们分不清河流在何处的时候,反而靠这臭气来预卜前进的方向。不用说到了有零星人家住地附近的溪流,即使到了有伐木人的山林之旁的溪流,破坏人和创建者们也为了避人耳目只在夜间悄悄躜行。进了原始森林之后,夜间行进十分危险,所以人们改在白天行动。这样一来,大家都得注意水流而逆流前进,但是一旦遇到水分几路流来的地点,人们还必须寻找恶臭的而且专挑臭得厉害的方向逆流前进。为什么偏找臭得厉害的方向走?我这不懂事的孩子提出疑问。父亲=神官有些神秘地说:“如果去找太阳,虽然太阳灼热,十分艰苦,但是除了越热越前进之外难道还有别的办法吗?” 这样,溯流而上的结果是,在到达臭太阳核心之前,就被大石块和黑硬土块挡住了去路。站在那黝黑的大石墙之前的破坏人和创建者们,似乎是为了到藏着诸神粪便的城方集合一般。破坏人首先从茫然自失的状态中重新振作起来,向大家宣告,必须立即动手把这里石墙炸掉,他对于被恶臭折磨得头晕脑胀,为了再也没有前进道路而意气沮丧的创建者们大力鼓舞了一番。妹妹,我对于很快就作出这爆破的决定所想到的是,破坏人和创建者们似乎是一同移居于不同的大气中的一个行星上去,可能相信现在包围着大家的奇臭根源不是别的,就是那个诸神粪便的大石块和黑硬土块。所以我想到,破坏人为了眼前首先是必须让大家活下去,非得把这奇臭之源的大石块炸掉不可,在这万般无奈的情况之下才动手干的。而且,既然让大家知道这是诸神粪便,破坏的是具体化了的极大禁忌,那么,这爆破的企图就是根本性的挑战。于是完成这爆破,而且在这一过程中严重烧伤的破坏人,其后很快地就成了神话般的中心人物,就是理所当然的了。 不过,奇臭的根源并不是这大石块和黑硬土块。给原始森林这辽阔范围带来奇臭的,是两个相向的山丘排下来的水被那庞大的黑石墙像一条堤堰挡住,从开天辟地以来就没干涸过的湿地,这里所有的有机质无不腐败之后积存下来,从这孳生的瘴气,把周围造成了任何植物和动物都无法生存的地带。妹妹,很难把这景观描写出来让你凭想象得到实感,因为那和使我想起记不得哪个大人说肚子里满是臭东西,尚在儿童时代的我听了非常憎恶一样。我这样说,你一定以为这是对我们当地的神话本身,对于峡谷和“在”,纯粹是卑劣的侮辱,然而实际上我却是满怀着着迷一般的想法,望着这张开大口横躺着的巨人的肚子里这大块湿地…… 当然,对于这放出奇臭的这大片沼泽地,包括破坏人在内的创建者们也并不是任何人对它所有的一切都认识得很清楚。他们了解得最清楚的不过是它不停地发出巨大奇臭而已。当初,把一直溯流而上的创建者们安置在两侧山腰躲避危险,惟独自己留下来实施爆破的破坏人虽然受到严重烧伤,但终于成功地炸掉那大石块和黑硬土块。就是尘埃滚滚和巨大奇臭同时袭来的瞬间,简直像配合那一声爆炸巨响一般传来隆隆雷声,大雨沛然而降。来势凶猛足足下了五十天的大雨,从炸开的缺着着迷一般的想法,望着这张开大口横躺着口,流出了积存于沼泽地施放恶臭东西的黑水,流净了黑水之后露出了干了的土地。 由于排出了大量黑水,使下游一带发生了洪涝。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想过,这黑水泛滥会给平原地带造成什么样的灾难。这黑水原本让大石块和黑硬土块挡住了,弥漫整个沼泽地带,什么毒都有,一旦流出来,它必然污染广大地区。紧接着下游各村相继发生疫病,以及多年来收成极坏。想到五十天的大雨,洪水一般排出的奇臭黑水,致使平原地带的田地荒废,我以为这黑水也许和矿山排出的水,在成分上也许是一样的。但是据父亲=神官口授的传承来说,那是确确实实活生生的什么东西腐败之后产生的有毒的水。这黑水引起的疫病,从河口的海港城镇殃及相邻的各个港口,据说大有席卷流放创建者们藩镇所在的城市。父亲=神官对我施加斯巴达式教育之中,给我留下最深刻的印象是他直言不讳地告诉我,得这种疫病的人,皮肤像被火烧一样痛苦得发了疯似的死去,死者全身黝黑。当想到他们就是因为黑水泛滥造成的灾害而丧的命,给我留下的却是懊恼不尽的罪孽感的余恨。我被牙痛折磨得无可奈何,用石片给牙床动手术,如果说那是不可告人的一段隐情,那么,也许是由于这种罪孽感而引起的自我惩罚吧。妹妹,你作为一个旁观者,也许有彼此不同的记忆,但是可记住,我曾经用水成岩石片把肿得我实在受不住的牙床刺破,吐出脓血之后可悲地昏厥过去…… 妹妹,五十天的大雨虽然给下游平原带来疫病和歉收,但是对于炸掉大石块和黑硬土块的人们来说,却是引发了他们的生命更新。一直下了五十天的大雨,尽管在森林里搭建的临时窝棚里的集体生活开始出现粮食紧张以及发生各种疾病,但是在这困难重重的日子里,创建者们渐渐洗掉了诸侯城生活的陈腐残渣,使他们自身产生了复活作用。在森林里蜗居期间长达五十天的人们,从开始生活在这世界的时候算起,等于超过了一百年的岁月,这样的岁月里没有一天不是在活动中过来的。从五月中旬到六月,钻进潮湿的森林母胎一般,在计算着时光流逝之中,仿佛再度成了赤子一般使生命得到更新,他们开始了村庄=国家=小宇宙的建设工程。 这五十天时间之内获得生命更新的,最有象征性的就是破坏人完全恢复。他本来是全身烧伤,所以全身涂上膏药,浑身漆黑,像一具木乃伊躺着不动。大雨下到第五十天,依旧躺着的破坏人说:“明天雨就住啦。”他作出预报的语声平静,然而有力。人们在雨淋得长了几层微菌刚刚搭好然而却开始腐烂的窝棚里,已经坐也不是站也不是非常焦躁。破坏人对他们说前面那句话之后,就和蛹破壳而羽化一般,浑身的膏药就像从体内慢慢推掉,出现了一个毫无创痕的裸体之人。破坏人不仅没有大病过后的遗痕,而且反而年轻了许多,光采照人。这样,破坏人就成了创建者们没有一个提出异议的统领。他说:“追踪者已经全被洪水淹死,所以,明天开始的建设工程,绝对没有前来捣乱的。” 大雨期间,创建者们住的大窝棚的屋顶也被雾遮住,什么看不见。然而破坏人说的话果然应验了,第二天早晨是个大晴天,广大的景观展现在创建者们面前。被大石块和黑硬土块挡住,成了不毛之地的沼泽地的地方,显示出它是被高处的森林围起的一块大盆地的总体规模,那是被彻底清洗干净的好一派风光。盆地深处有一条河,河水清冽,阳光下熠熠生辉。大石块和黑硬土块已被炸掉的地方,不久起名叫它“脖颈”,水在这里成一深潭,然后把广范围的石头坡地变成浅滩,河水流过这里便顺流而下。破坏人和创建者们一旦看不到现实的河之后仍然努力不懈,沿着河道溯流而上,寻找梦幻之河,现在他们终于看到流势强大的一条新河。妹妹,人们在五十天的大雨期间,破坏人突然说明天一定放晴的时候,无论谁立刻都相信他的话,因为,从溯流上行阶段就常常为其所苦的奇臭也渐渐弱了下来,最后一天下雨的那天下午,那臭气一扫而光,他有所感悟而说中了。 妹妹,天放晴的那天早晨,破坏人和创建者们就像头一次踏进他们创造的新天地一样,走进建设村庄=国家=小宇宙的那片土地。事实上这里也是暗喻创造新天地的所在。这里的一切,全都经过一番彻底的清洗,干干净净。虽然下了五十天大雨,但是人们的力量还是超过想象的。据说去准备石料,在开掘石料的阶段,在特别的地方做出临界点的记号,但是没人管它,大家一齐努力,居然把一座小山摧垮了。这件事,阿波老爹和培利老爹对于这创建期的神话,为了让我有个科学的理解,告诉我用力学的观点来思考它,据他说,从原初以来就积存于沼泽地的恶臭所施放的庞大的量,它本身的力量就将要把那小山摧垮。在这一触即发的事态之下的沼泽地的临界点恰好就是那个大石块和黑硬土块。破坏人实施的爆破,是对沼泽地临界点的扳机,施放巨大恶臭的所有一切全都崩溃了,所以出现了新世界。换言之,即是下了五十天的大雨出了力量。然而破坏人的爆破才是出现这个新世界的根本契机,所以阿波老爹和培利老爹称他为土木工程学的天才。 破坏人统率的创建者们,在已成新的人类可居的盆地上所展开的土木建设情况是我亲眼目睹的,妹妹,直到今天我还记得清清楚楚。本来,我从儿童时代起有人说我记得不准,但是即使如此,记忆终归记忆,它本身是强有力的。妹妹,你大概还记得盆地峡谷的寺院画满墙的地狱图的情景吧。我们还是幼小的一对孪生兄妹,朝夕在一起从不分离的时候,那地狱图就印在我的脑子上了,所以它不可能在你眼前一过了之。只要我想起那时候我们这双孪生儿的关系,妹妹,我就觉得只要你幼小的身体经验过的,我自己的肉体就对这个世界怀有记忆。这一点我希望你能给以清楚的理解。 ……现在必须回到对于峡谷寺院的地狱图的印象上来。妹妹,说起来那确实是像俯瞰火山口那样的图。当然,如果是火山口,它的上限应该是山顶,然而峡谷的地狱图上相当于火山口领域的上限却画成被蓝黑色的森林包围着的。广袤的森林正中,只露出小小的一块烧焦了的地面。那黄赭色的地面,随处画着深红和淡红分开描绘的裙带菜一般上升的火焰。火焰的根部是紧追不舍的鬼和亡人们。我看着这幅光景还理解不了施苦者和受苦者之间的关系。那鬼全是筋肉坑坑凹凹仿佛伤痕一般的大头鬼。绳子束着下身的鬼们,追逐着只围着红色围裙四散奔逃的女人,并用铁棍威吓她们,如果用现在的话说作为一个孩子当时的感受,给我留下的倒是一种很有亲和力的印象,众鬼和女人们好像分工合作在干一种活。甚至看起来都有一种劳动的喜悦感。从这种想法出发再重新细看,甚至用红色的浓淡表现的火焰,与其说它是使亡人受苦的火,莫如说为了给活人增加活气的火。如果地狱是这样,掉进里面倒没有什么可怕的,虽然我还是个孩子,但是我还记得不禁莞尔一笑…… 下面说的是我走出峡谷之后的经验。一个偶然的机会我看到了《图解地狱集》的原本。只从构图上来说,和峡谷寺院的把火山口画成由蓝黑色森林围绕着的地狱图一样,但是红色的浓淡,火焰像裙带菜一般摇摇摆摆的形态,以及在火焰的描绘方法上,显得拘谨。我记住其中的这个画面之后再看另一个画面时,我突然大有所悟。原来,峡谷的寺院里的地狱图描画的并不是地狱的景观。因此,我终于查明,我说自己着亲眼见过建设村庄=国家=小宇宙的光景所谓的虚假记忆的出处了。 开拓我们土地的破坏人和建设者们,已经从神话时代开始,对于由森林隔开的外部就实行封闭的方法,目的在于让别人都以为这个共同体去向不明。只要符合历史大致情况,把这种态度坚持下去,那么,峡谷寺院的地狱图就不论什么时代画的,大概它的目的就不会是直接地记录创建时期的光景吧。不过对于像后退着前进而用树枝消除自己足迹的印第安人那样的村庄=国家=小宇宙的人们来说,我觉得一定热烈期望着以相应的形式,把神话和历史写下来,留传下去。如果不是这样,父亲=神官为什么对我进行斯巴达教育之后,让我搜集各种各样的神话与历史有关的口传呢?不仅峡谷,对于“在”的人们,不是也让那些从神话时代开始,对于由森林隔开的外部就实行封闭的方法,目的在于让别人都以为这个共同体去向不明。只要符合历史大致情况,把这种态度坚持下去,那么,峡谷寺院的地狱图就不论什么时代画的,大概它的目的就不会是直接地记录创建时期的光景吧。不过对于像后退着前在常常用作集会场所的寺院墙上画地狱图的画师(我认为他们也是从我们当地内部挑出来的画师),按照地狱图的形式,画村庄=国家=小宇宙基础的土木工程情况吗?如果确是这样,我幼年少年的无意识,还在表层意识没有达到上述那样明确掌握的时候,理解了该地狱图深层的东西,把它看作创建时期的土木工程作业这一虚假记忆重新编排而保存在心里。即使想让我当我们当地的神话与历史的写作者,让你当破坏人的巫女的父亲=神官,他的教育方向已经开始发挥效果,妹妹,我那年幼的无意识不是很勇敢而可嘉的吗? 现在重新想起描画我们创建时的土木工程作业光景的图画,许多各种各样的具体事物都是可以理解的。首先从大处看把上边画成暗绿边框的巨大红色研钵似的地狱全景。它表现了大石块和黑硬土块挡住了沼泽地大量的沉淀粉,掩盖了沼泽下面的土地,施放的瘴气使树木和草枯死的那面斜坡,以及高处的围住这沼泽地的原始森林。妹妹,我给你的第一封信上开始谈了村庄=国家=小宇宙的神话与历史,那时我正在墨西哥城当教师。有一天我上课时讲,日本列岛本来全被树木覆盖,现在的城市和农田,全是靠人的劳动让树木后退所造成的痕迹。但是一个墨西哥学生露出微妙的苦笑,他说:“在我们这里与此相反,或多或少有些绿的地方,那才是劳动的痕迹。”就在这时间里,我感到我的心已经飞向深深扎根的、遥远的峡谷寺院的地狱图了…… 破坏人和创建者们初期的劳动,首先是清除留在沼泽地上的残渣,因为一场大雨虽然清洗干净了,也把它冲走了,但是还得用人力清除残留的部分,然后是平整土地。下一个重大步骤便是选育作物,因为原初以来就似乎拒绝生长一切植物的沼泽地,凡是瘴气毒害所及之处,首先要控制长得非常旺盛的植物一拥而上,在仔细计划和控制之下仔细挑选和培育。创建者们担心的,也许是研钵上限的绿色森林那浓密的圈子越来越窄越来越往下移,因而对此抱有被封锁起来的恐惧感也未可知。不过,那是集体成员的有根据的恶梦,它还没有传到我们那个年龄的孩子头脑里吧。 清除引起洪水的五十天大雨冲洗谷底平地残渣的作业,实际上那才是地狱图上从红色的土地上随处升起火焰的光景。把妨碍整地的那些东西用火烧掉,要想把那些在一排排的篝火之间拼命干活的男男女女劳动情景画上,那肯定是画成运用红色的浓淡表现飘摇于水中的裙带菜那样的火焰,以及在火焰根处筋骨粗犷、粗而且硬的头发倒竖形象跟鬼一般的男人,以及腰里围着短布几乎裸体一般不停跑动的女人们。梅雨期结束,已经到了盛夏,而且随处都有篝火,所以盆地里一定酷热难熬。因此,不论男人和女人全用绳子做的短裙,或者只把臀部遮起来的腰布,这都是极其自然的。那地狱图上,给我的印象是鬼们也罢女人们也罢,只是热衷于劳动,一心决不二用,这大概是把我们创建初期的劳动情况不折不扣地画下来了。 然而,仔细回想一下那地狱图,妹妹,那些鬼都是大头,倒竖的头发,坑坑洼洼伤痕一般的筋肉,粗犷的肉体巨人一般,如此等等迹象,不能不使人想起创建者们的面孔。村庄=国家=小宇宙开始创建时期的人们简直就是地狱图上的鬼那样的体魄,那硕大的头颅,除了手头的工作之外什么也不想,流露着非常纯净的光辉。这种勤恳的劳动,不能不想到破坏人和创建者们的生活的确是古代人的生活。如果他们不是靠这十分自然的表现,颇有近代武士风习的生活精神,所有的男男女女原始式的和睦相处的生存态度,那么,要想建设村庄=国家=小宇宙的生活将是十分困难的。在这创建期开始的古代生活方式,其后的历史进程中仍具有本质性的重要性,应该说这才是继承了对村庄=国家=小宇宙根本理念这一信仰的表现。妹妹,它在我们当地的神话与历史之中,传说曾经几次死去而又再生的故事主人公破坏人,第一次死的时候所进行的革命运动的根据。 另一个地狱图上画的是,创建者们吃的生活也是退回到古代的情景。创建者们长期溯流而行之后又碰上五十天的大雨,根本不能外出活动,带的粮食已将吃光,然而还必须立即开始建设。他们把什么当作新的粮食,补充了那么旺盛的精力而从事劳动的呢?以新姿态出现的谷地平地就不须多说了,延伸到森林的斜坡乃至整个盆地的全区,连一棵草也没生,表现我们当地的地狱图的构图就是根据这实际情况画的。围着茶赭色研钵的上缘是浓密的森林,偏巧又是夏季。按照破坏人渊博的植物知识,从森林周围和森林本身采集食用植物肯定不是不可能的。因为,破坏人没过多久就自己动手平整药草园的土地。妹妹,破坏人的药草园虽然荒芜得很,但我们这些孩子们只要赤着脚顺着溪流朝上游走去就会到了那里,也就一定会看到和当地野草根本不同的珍奇的东西。不论是峡谷和“在”的人,关于药草的经验与知识已经大不如从前,但是,对于药草园这个象征性的存在,因为是破坏人曾经精心莳弄过的,有所顾忌的心起了作用,所以就整体来说并未破坏,不过是听其自然一任其荒废而已。破坏人教给大家从森林里挖出一种可供食用的称之为“天狗的麦饭”的土,再加植物质的粮食,满可以对付,但是至于不可缺少的动物质食物的获取,妹妹,这就是任何一个孩子不能不感兴趣的事了,而且是味道奇佳,纯粹自然生长的,这就是破坏人教导的捉蟹。因为五十天的大雨,使盆地底部和峡谷涌出无数河蟹。把它煮了剥开,用它作饭团,成了创建者们的主食。如果他们把河蟹的螯和蟹壳留下来,光这些东西就能堆成几座小山。然而即使这样上顿下顿地也吃不完,河蟹照旧不断地往外跑。来吃河蟹的野鸟、小动物有时还有野猪,常常被创建者捕而食之。 妹妹,我觉得林里挖出一种可供食用的称之为“天狗的麦饭”的土,再加植物质的粮食,满可以对付,但是至于不可你一定还记得,寺院的壁画上还有另一种光景,那就是,身体魁伟筋骨结实得出奇的鬼们,把脑袋只有他们手掌大小的人们扔进臼里,然后用杵捣。我认为这是表现捣碎河蟹做饭团子的厨房劳动的。拿杵捣的鬼个个身强力壮,但是他们围着石臼转的那气氛是非常和睦亲切的,连我这个孩子看了丝毫也没有恐怖感。同是用红色的浓淡描画的臼,它的四周被捣碎而流血的亡者们,那确很像做团子之前的河蟹堆。 我这孩子每当盂兰盆会就去寺院看那地狱图,每次我都感到奇怪的是,这么多的鬼,他们晚上睡在哪里呢?从边上用暗绿色的森林围起来的构图来看,我以为那只是深茶色的地狱全景的俯瞰而已,看不到一间住房。按我这个孩子的判断,甚至于觉得这是奇妙的疏忽,如果说到掉进地狱的亡者,我不怀疑他们被火烧得在地面上痛苦不堪。大概是他们在晚上也得忍受这种痛苦吧。但是照我的想象来说,干活的鬼们干了一天活之后,那是应该回到宿舍去的。然而地狱图上根本没有他们应该回去的建筑物。我觉得这真是怪事。对于这种疏忽大意而产生的别扭感,我还是无意识地把它和我孩童时代对于那地狱图和我们当地创建时期的情况联系起来了。创建期的人们是如何规定住处的,有关这类手续我一直纳闷。即使此刻,妹妹,我也把鬼们看作他们其实就是创建者们。 就在这之前或之后,我就注意创建者们一开始是怎样建造自己的家。因为,父亲=神官的斯巴达式教育所教导的传承中就有最古老的居住问题,而且不论是峡谷也不论“在”,建设都在进展,到了建起独门独院的住宅时,出现了不知原因的大怪声,那声音因为人的承受力不同给人的影响也不同。有的听到它甚至浑身打颤,所以不得不重建新房屋。所以我梦想着这种独门独院的独户出现之前的古代住房,这个梦想是因为受到启示而产生的。 妹妹,太平洋战争中期,引发我在创建期对古代式住房思考的“洞穴”,在我们儿童眼里它简直是个特写镜头。还是为了防备可能的空袭,县政府指示要准备防空壕的指示下达到村公所的时候。在这之前,在人前从来没提过“洞穴”二字的老人们在大家面前提出,没有必要花费劳力挖新的防空壕,有足以容纳峡谷和“在”的全体人员作避难用的“洞穴”。实际情况也和他们说的完全相符,去“死人之路”的斜坡的高处有许许多多的横洞,只要把封闭入口而砌的那段临时性的土墙扒掉,很多人就能进去躲避空袭,这是县政府来的人和当地公安人员实地查验过的。那些横洞,有许多是“在”的机灵孩子们了解得一清二楚。那些横洞,据说也是豺在那里群居繁殖的老窝,这种兽很凶,有的称之为野狗,有的称之为日本品种的狼。 从防空壕的角度来说,我以为那些“洞穴”是否可供实际应用,老人们也并不是毫不怀疑的。我想,老人们可能只是为了让峡谷和“在”的人,对于外界司法部门,依旧继续保持自己不愿昭示于人的传统,向县政府发指令的人表明 我们是和你们不同的人。但是县政府的人也并没有被老人们完全说服,还有不同意见,但是天体力学权威的阿波老爹和培利老爹这时给老人们以有力的支持。他们的专业是天体,但是他们现在干的却是精确地计算地球的重量。这二位学者证明说,这些洞穴的年代虽然开挖很久,但是从力学上说还是十分坚固的,只要入口处用木板保护一下,只要多少改善一下可供住人的条件,满可以长期地住进许多人,这样,上边来的人就完全相信了。另外一层是阿波老爹和培利老爹也考虑到,像我们这样的山区也不可能有遭到空袭的危险。不过,村庄=国家=小宇宙已经出现衰微的征候,不论峡谷和“在”都是男工不足,这样就免除了挖防空壕的劳作。而且我们这些孩子们也有了实现新梦想的地方了…… 特别是对我们当地的神话与历史怀有深切梦想的我,我以为,破坏人和创建者们,开始创建新世界的时期,很可能就是生活在“洞穴”里的。一旦有了这种设想,我就不费吹灰之力地明白了那地狱图上的鬼们干完活回去的宿舍理所当然就是山腰处的“洞穴”,因为是在山坡上开凿的横洞,所以从图上是看不出来的。本来,即使在这一阶段,对于深受神话与历史影响的我这孩子来说,把破坏人和创建者们看作和鬼们并无区别,也曾有过难以逾越的踌躇…… 2 妹妹,即使从我在墨西哥接到的你寄给我的信上,也能感觉到你已经明确地接受了担任破坏人巫女的任务,也能感觉到,你从一个“洞穴”发现了已经干得像个蘑菇一般大小的冬眠中的破坏人,使他活了过来,而且已经使他恢复到狗那么大了,而且还把这样的破坏人放在膝上,读我这以信的形式写给你的神话与历史。想想这些,我觉得受到无限的鼓舞。巨人化了的破坏人所完成的村庄=国家=小宇宙的神话与历史的总体,由你这位把现在已经有狗那么大了的破坏人放在膝上的破坏人巫女来读它。我深深感到,这是构成大循环的始与终的极为了不起的再统一。而且,那样读神话与历史,对于你来说,或者对于以你为巫女的破坏人来说,决不是把我们当地的历史作一总结的标志吧。前不久,我把我们当地衰退的证据具体地弄得清清楚楚,也就是说,从已经看不到新的人口降生的这二十年来,出生最迟的一个出生于峡谷的青年人那里,听到了破坏人和你的传说。他是一个小剧团的导演,但是住在大城市里,他想用和我的神话与历史不同的形式,证明村庄=国家=小宇宙的实在性,也就是以那个传承为基础,把它编成舞台剧。 妹妹,据这个青年说,你把蘑菇一般的破坏人从他长期以来冬眠的“洞穴”里找出来的时候,那是因为父亲=神官给你当了向导的缘故。本来,父亲=神官只是负责峡谷的三岛神社的一位外来之人,因为很受峡谷和“在”的老人们信任,对我们当地的传承也关心,并且自己一直进行研究。我把写村庄=国家=小宇宙的神话与历史这件事,作为自己一生的目标而定下来之前,从我的幼年、少年时代起对我实行斯巴达教育的就是他,同时他也对你实行破坏人巫女的训练。你对于那样的命运曾经激烈地反抗过,但是经过许多周折之后,你才像从死了一般的沉默中苏醒过来,一回到峡谷,父亲=神官终于把你拉回到他的势力范围,让你当了巫女。据那青年说,最后由于他多年来研究传承,向你提示了冬眠中的破坏人的地点。他说那地点就在“死人之路”,附近的斜坡上,战时曾经挖了一个“洞穴”,刚挖出一个入口随后又把它堵上了,他冬眠之处就在那个“洞穴”的里面。 谈这个传说的青年人自己是否相信实际上曾发生过这样的事,是值得怀疑的,看起来他似乎相信这个传说,于是津津乐道地传播,但是他也谈了根据现实推测的传说。这就是,直截了当地说,你膝上的、恢复到狗一般大小的、任何人都未曾见过的破坏人,是你生的婴儿。但是,妹妹,据说从你回到峡谷以来,从未见过你和男人在一起,你回到峡谷之后再也没走出峡谷一步。最能说明问题的是,就像谈传说的青年本身就是“在”和峡谷的最后出生的婴儿之一,从那以后二十年来再没有孩子出生过。所以,关于你悄悄生孩子的传说实在毫无根据,这一点那青年人说他是知道的。 于是,这个大谈传说的青年人果然像个搞戏剧的,他把两个传说搞成一个戏剧性的内容,并且谈了他的解释。妹妹,他说他相信冬眠中的像干蘑菇一样的破坏人是从洞穴里找出来的。而且,父亲=神官用某种方法把这干蘑菇一样的东西送进你的胎内,然后由你再把他生出来,这样才出现了恢复了生命的破坏人。 那青年人对我谈了他把两个传说综合成一个的解释之后,又谈了这样的感想:冬眠了一百五十年或者二百年的破坏人醒来一看,对于刚才结束的冬眠期和在这之前生活劳动过的悠久岁月,可能会有邯郸之梦不过一瞬之间的感觉吧。有此经历的破坏人,即使更进一步发展,恢复到成年人一般的肉体与精神,是不是就能够以新的生命积极地生活下去,为此而振奋起精力呢?难道破坏人还能像从前那样,也就是像村庄=国家=小宇宙创建初期那样率领大家完成大事么?就我来说,我以为即使实际完全符合这青年人的预料,复活的破坏人终生坐在你的膝旁,即使只能天天过着冥想的生活,也无损于破坏人借你之腹而获得复活的恍惚感吧…… 3 正为冬眠和复活这样的词句成了契机一样,使我想起了峡谷的一个外来人,他绰号名叫“车床”,因为峡谷对他仔细考查,曾怀疑过他是外星人。而且还清楚地回想起和“车床”结了婚的那个出身于峡谷的妇女,因为她的孩子作为大家共有而表现的悲哀,因为不忍看到她那惨相真想掩面而过的情景。妹妹,你不记得被怀疑是宇宙人的那小铁工厂厂主和拖着病身子的他的妻子的事了么? “车床”的妻子是村庄=国家=小宇宙从创建期开始就查得清清楚楚的一个世家的姑娘,“车床”是从河下港口城镇入赘于她家的,她还有母亲和妹妹,一同住在一起。“车床”的房屋位于峡谷中央而且很大,那是这一带成为定型的古式建筑大宅子,进门是整个建筑面积的堂屋地,上去便是同样宽广的客厅,除了坐在火盆后面的她之外,我记得没有看见还有别人,不过我觉得客厅后面有安装着磨沙玻璃的拉门,那里面似乎有人。我之所以对这些细节记得这么清楚,是因为我这个孩子常去“车床”家,一去便站在那宽阔的堂屋地上。当然,当时我是峡谷里常见的那类小鬼,所以她始终没有对我注意过。 妹妹,你常常跟在我身旁到外面去,“车床”家的堂屋地上常常站着许多孩子。他那所房子是峡谷之中建筑样式最古老的,但是这么好的建筑格局却受到破坏,原因是他家里安装了车床。在峡谷里管那种机器叫车床,所以“车床”也就成了这家主人的绰号。 “车床”,这个名字谁都感到它表示了这种工作机械的属性。它既大且重,满身油污,丑陋不堪。而且这个怪物一般的机械,居然占据了格式极佳的房屋正面的堂屋地,因为它既重且大以致整座房基被压得下沉,房屋也倾斜了。 然而绰号“车床”的铁工厂主的为人,再也没有比这个绰号更符合他的了,他的长相、体格乃至他的生活方式,和峡谷的氛围简直格格不入,是个粗暴的怪物。他在他的旧房子里的堂屋上的车床干活。那满是油污的手简直是车床的部件一般,满脸油黑、高颧骨的那张脸俯在车床上,我什么时候去都看到他在干活,多一句话也不说。“车床”在峡谷经营的铁工厂获得成功,于是他在曾给人家当养子之前的老家镇上又开了一家工厂。这样,“车床”每天早晨天还没有大亮的时候就伏在他那也是浑身油污的摩托车上走出峡谷,到落太阳的时候又开了回来。用峡谷里的车床干活的时间,就现在来说只有半夜里、星期六、星期天。因为机械过重,房屋也越来越倾斜,“车床”的妻子即使星期天的白天也无计可施似地坐在这里。她也像和她的家一样朝一边倾斜了。 我们这些孩子们不知道由谁开的头,都怀疑“车床”可能是外星人,于是便传开了。与此有关的、难以分清虚实的,无非是当年梦一般的情景了。“车床”穿一身油污的黑色工作服,竖着一条腿坐在客厅铺席的边框上,旁边是双膝并拢跪坐着的他的妻子,面对峡谷的老人们之中的一位说话。“车床”却百无聊赖似地只是望着车床车下来的金属屑堆。“车床”妻子也不是话多的人,此刻好像有些想不通似地克服着困难在讲话。确实由于峡谷世家的血统关系,五官端正的“车床”妻子略显紧张似地开始讲话。她说:“我家先生的身体情况,谁都知道,和别人不一样,所以在峡谷里起居生活是难受的,等于遭罪。所以我们的夫妻生活很痛苦,很不幸。我现在怀的孩子一落草,那孩子就是我和我先生之间的孩子,因为具备父母双方的性质,所以我想这孩子不论在那个星球上或者这块土地上都能容易生活下去。但是,如果生的孩子既不像我先生那样的人也不像我这样的人,那可就可怕极了……” 我在一个相当长的时间里被这个梦想纠缠着。妹妹,我一直被这种想法迷住了,即:外星人身体的有机体在地球的环境之下,当然必须忍受痛苦,这的确是苦恼和难过的。和外星人“车库”结婚的地球人的妻子所说的“夫妻生活”,决不是我的梦呓,而是被疲劳弄得脸色苍白的她本人的挑战。外星人不是章鱼那样湿乎乎软体动物一般的人,而是铿锵有声有金属性结构的外星人,他和肉体柔软的地球人妻子过“夫妻生活”。也就是机械和属于地球人的妻子过“夫妻生活”。而且,结果是在这地球的偏僻地方深山峡谷地方,多情但羸弱的女人蕴育了和外星人之间堪称为新生物的胎儿。也许生下来的是个棒球击球手那样的怪物,所以这是需要很大勇气的…… 孩子们开始怀疑“车床”可能是外星人,认识上的根据确实是他的面孔、躯体,以及骑着一辆黑色摩托车和他的行动。但是这一传说表面化的起因是他想用车床和气焊机制作冬眠机械。至于我们这些孩子们溜进“车床”家的堂屋地上的目的,起初是为了看那台车床,随后便是为了看看正在制作的冬眠机械。 “车床”着手制作冬眠机械之后,长期以来就受到“在”和峡谷的大人们嘲弄,然而他毫不介意。妹妹,那才是名副其实的钢铁“豆荚”,而且此刻用“豆荚”二字形容它才是最恰当不过的形态,实际上它是装冬眠人的容器。妹妹,你当然还记得那实物吧?我以为人决不会忘了那种东西。“车床”特别安排在半夜干活,目的就在于集中精力制造这种机械,但是想起来令人奇怪的是冬眠机械始终是个半成品,终于把它从古式房屋里的工厂移到外面去,风吹雨淋,生了一层黑红铁锈。那粗糙与精致备于一体奇态之物的冬眠机械,根本无用,半途而废的工作态度,终于弃之不顾,马虎了事。但是反过来看,做得那么精密和坚固的东西,从来在别处还没有见过。这两个相反的要素,从“车床”锲而不舍地制作的冬眠机械上,明显地看得出来。 “车床”利用他的车床和附属机械及其他条件,为这冬眠机械精益求精,精心制作。但是在其他种类的作业上,在我们孩子们的眼里,尽管表现出恶战苦斗,但是做出的东西却很粗糙,甚至组装的时候大费周折。特别是气焊的部分更是如此。“车床”原来构想的冬眠机械,本是把一个四铺半席①大小的房间才能凑合着容纳得下的大铁块中间掏空,开一个强化玻璃做的窗和透气孔,安装上类似潜水舰舱门那样的出入口的机械。寡言少语的“车床”对任何人倒没讲过他的这个构想,但是他的妻子担心战争时局之下,这么大的铁块很难弄到手,对左邻右舍的人说过,所以“车床”的这一构想才广为人知的—— ①日本住房特有的铺在木板上的草垫,用稻草为原料,大力压实,成板状,厚约二寸。然后表面用蔺草做的草席蒙上,用硬布镶上四周,缝好。一铺席长六尺,宽三尺。一般用席铺的数字计算房间的大小——译注。 脑子里装着原来他的构想而去看他做的实物时,谁都看得出那是一个钢铁做成的豆荚形的东西,做工粗糙,接近完成。只要仔细看一眼就会发现,长满红锈的这东西是把许多块废铁板用气焊拼接在一起的,但并没有高低不平之处。同时也会注意到,那是把各种形状的铁板、氧气瓶、汽油桶等等一部分铁板块就像拼凑抹布一样焊在一起,然后用车床巧妙地车出舱门和透气孔。用强化玻璃镶的窗户等等,从应该具备的部件来看,还远没有具体化…… 至于采光的窗户,只要按照这个机械的使用目的要求,倒是让人觉得矛盾,过分节省,肯定是从原来构想进展到施工阶段时作了多处改正。“车床”制作这个东西,是供他自己用的,到时候他进入冬眠机械,就没有必要采外边的光了。为了进入冬眠状态,必须静卧,采外边的光只能起干扰作用。而且,一旦从冬眠状态中醒来,那也就是他必须立刻出来的时候,既然如此,为什么还有从外部采光的必要?“车床”原来构想的这台冬眠机械,之所以规定把很重要的铁块从中挖空,是因为预防他在冬眠期间机械被人偷走。重量之大使人无法运走,外部的力量也不容易破坏,最结实不过。这台冬眠机械放在合适的地方,从内部关上用车床准确加工的厚厚的舱门,然后进入冬眠状态…… “车床”虽然他自己有制作机械的癖好,但是他为什么热心地动手制作冬眠机械呢?这也是“车床”妻子对左邻右舍的人说出来的。她说“车床”怕癌症,特别是怕胃癌。她说:我家先生感到乐趣的惟独这一条道,据说得了胃癌的人最后都是饿死的。为了防备得胃癌而死所说的有奇怪内涵的话,是“车床”想用冬眠机械这种具体器物克服单凭想象而来的疾病的发展。能够从对于可怕的癌症的恐惧中救出“车床”的人,日本还没有。既然处于战争时期,说世界上某处有这种医生的想法也就毫无用处,所以说日本还没有这种医生,所指的也就是这种希望的终结。因此,从癌症,也就是从终于导致饿死的胃癌的恐怖中具有足以解放自己的力量的人出现之前,“车床”决定冬眠。“车床”进入钢铁做的豆荚一般的冬眠机械里,开始冬眠。因为太重也没有人能把它偷走,过于坚固也没有人能把它破坏掉,为此这般的钢铁豆荚,就像峡谷的纪念碑一样,几代人从幼年到老年,一直就这么看着它度过他们的岁月。于是某年、某月、某日的某时,“车床”结束了冬眠,醒了过来,他从里边打开舱门探出头来。他看得出,那地点还是好久之前安放冬眠机械的地方,但它不是我们现在看到的峡谷,而是我们当地的未来风光,而且这个峡谷里,掌握了把“车床”从对于癌的最大恐怖中救助出来的医学家正在等待他。可能是从外星来的人经过这梦想的经历之后,“车床”自己也认为自己是外星人了,这一点使孩子们更加确信不疑了。 妹妹,我一直在思考着与此相关但从来没有让人知道的秘密,谁也不像我那样,常常溜进“车床”那座被车床重量压得下沉以致整座房子倾斜的小工厂,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我囿于一个想法,这想法不论对谁,甚至对你说出来都觉得害臊,纯粹是出于利己的打算,而且这想法别人决不会接受,只能对“车床”说,求他帮忙。那么这是一个什么想法呢?这就是,要求“车床”进冬眠机械的时候把我也带上,而且,是我和你两个人,妹妹! 我想,这样我们就可以走向长久冬眠的黑暗,梦想和进入同一个豆荚,这对我来说是最大的幸福。因为这等于我们这孪生兄妹又回到曾经共生的母胎。而且这冬眠的结果将是虽然没有离开这峡谷,等我和你醒来时,就进入了和现在完全不同的未来世界。不过,这样一来,等我们醒来时,那些和我们一起玩耍的伙伴自然是不消说了,即使那些比我们还小的小鬼们或者更小的小鬼,以及还没出生的小鬼,都已经衰老,而且有的已经死了,那梦想越是美妙无比,我越是为自私自利而深感羞耻。尽管这样,我之所以不死心地恳求“车床”,虽然思想上还不完全明确,但是有一点是很清楚的,那就是,就像“车床”怕癌一样,我是想从正在生活的现在逃向未来世界。妹妹,这是因为我接受了父亲=神官的斯巴达式教育,对于他们我铸造成我们当地的神话与历史写作者的这种状态实在打怵。但是我又不能放弃写神话与历史的工作,不久我就得开始动手写它。 于是我进了冬眠机械,前往再也不知道由谁来写村庄=国家=小宇宙的神话与历史的未来世界,妹妹,过着只有你和我两个人的日子——不,不是这样,决不会是这样!因为,我每天都在梦想着,我自己写的神话与历史,用不着别人添加任何词句独立完成它。这样,我写的神话与历史请你一个人读,你读了它就会按照父亲=神官的期望成为破坏人的巫女…… 细想起来,妹妹,现在我也许正在实现着被“车床”根本没有完成的冬眠机械所引起的梦想。我作为只是给你一个人的信件,开始写起我们当地的神话与历史,你把已恢复到狗那么大的破坏人放在膝上,你就能够在读它的过程中,实现作为破坏人的巫女的自我教育。 破坏人再恢复一些,根据他的意志,你是否希望把这信念出声来给他听?不过,现在我对于这么办也并不害怕。如果破坏人说:“啊,不,不是这回事,决不是这样!”假如他这么说,这一瞬之间,通过他对我写的神话与历史的否定,也就提示给我真的神话与历史了。我从幼年和少年时代起,因为想自己写出神话和历史而经历过各种各样错误与失败之后,一直担心,生怕村庄=国家=小宇宙的真正神话与历史就在零零散散地消失终至全部毁灭。更多的更清楚的我也说不出别的话,但是我害怕的就是这莫知所以的根源。对于我写的东西,如果破坏人说:“啊,不是这回事,决不是这样的!”而且他能提出证词,那么,我倒觉得,就我们当地的神话与历史来说,妹妹,这难道不是完成了一件比什么都重要的工作么? 4 妹妹,你把恢复到狗一般大的破坏人的年龄推算为已有五百岁左右。这种草率了。我从幼年和少年时代起,因为想自己写出神话和历史而经历过各种各样错误与失败之后,一直担心,生怕村庄=国家=小宇宙的真正神话与历史就在零零散散地消失终至全部毁灭。更多的更清楚的我也说不出别的话,但是我害怕的就是这莫知所以的根源。对于我写的东西,如果破坏人说:“啊,不是这回事,决不是这样的!”而且他能提出证词,那么,我倒觉得,就我们当地的神话与历史估计张口就来的说法,肯定和你儿童时代的习性有关,不过你对于这脱离常轨的年龄,是不是还以为没必要更多加考虑力求其接近准确一些吧?你这种态度,根本原因在于你对复活的破坏人非常相信。传承中的破坏人不仅特别长寿,而且年过百岁之后仍然不停地发育,结果,他的身体成了巨人。巨大化的破坏人,据说,从俯瞰我们峡谷的山顶上那棵大家熟知的巨树白杨上跳过去,被树梢绊了个跟头。他那长生不老、永远发育的巨人传说,和破坏人的传承共存,有几种传承的破坏人之死,因此也就有了与他的死有关而引起的各种各样事件的传说。与死有关的传承之一是破坏人被杀。传承中说破坏人死过几次,其中一次是被杀,如果把破坏人之死包括你所说的像个干蘑菇是属于冬眠,从这种状态得到复活,那么,把破坏人估计为五百岁左右也是可以理解的。的确,破坏人几次反复的死,我现在也认为不外乎是冬眠。而且由于同以往不同的你那豆荚的作用,破坏人从最后的冬眠中醒过来,正在逐渐恢复活力。如果这是冬眠,包括几次的死与复活,就是连续性的生,说破坏人的年龄为五百岁,那就毋庸置疑了。 在破坏人各种各样的关于死的传承之中,他第一次的死是很奇妙的,那是应该上溯到创建者们踏上我们那块土地之前的。首先是发挥火药专家才干的破坏人在使用没有足够长度的导火线的情况下,把挡住创建者们去路的大石块和黑硬土块全部炸掉。罩住四周的烟尘还没消散就下起大雨,一连下了五十天,据说因为这次爆破,火药专家也失掉了生命。烧伤的全身涂了膏药,成了黝黑的木乃伊,破坏人在五十天的大雨期间养伤,实际上等于一具焦黑的尸体。 与这最初的死的传承有关的是破坏人最初的复活。这和涂满膏药疗养的传承有微妙的不同。这个传说却是破坏人焦黑的遗体因为大雨始终不停而无法安葬,但是停放的尸首并不腐败,仿佛熏制的东西一般干了。雨过天晴,峡谷里巨大恶臭一扫而光的那一天,好像蛹得到孵化一般,从焦黑的尸体中出现了一个小小的破坏人,他说:“好啦,该建设我们的土地啦!”这样,破坏人因为这慷慨献身之死和五十天后的复活,确立了无可动摇的领导者的权威。 下一个与破坏人之死有关的传承是创建者们开垦出我们的土地,完成了逾时百年的各项工作之后发生的事。妹妹,构成这个传承的重要基础的是,村庄=国家=小宇宙创建以来已经过了一百年。这个传承说,由于革命而创造了一种政治体制,这种政治体制经过一定时期之后出现了偏差和漏洞,路线偏斜,于是发觉必须退到当初的路线上来,从而出现了复古运动。 这个传承,我们在儿童时代就像听民间传说一般听过了。总而言之,即使在有关我们当地的神话与历史的传承中,也是特别深受大众喜爱的故事,所以你至少还记得它的威。 下一个与破坏人之死有关的传承是创建者们开垦出我们的土地,完成了逾时百年的各项工作之后发生的事。妹妹,构成这个传承的重要基础的是,村庄=国家=小宇宙创建以来已经过了一百年。这个传承说,由于革命而创造了一种政治体制,这种政治体制经过一定时期之后出现了偏差和漏洞,路线偏斜,于是发觉必须退到当初的路片断吧。那就是“大怪声”和“换住处”的故事。从创建期直到经过相当长的岁月,无论男女,都是赤裸着上身劳动,男人围一个兜裆布,加上一个矮绳子的帘式短围裙,女人围一个短围裙,这已经是百年以前的时代了。他们的居住条件,已经不是在共同的“洞穴”过起居与共的生活,而是建成各家自成一家的住宅。从创建期就开始响的那地震之前的地声一般的响声又开始响了,所以只能再根据人们对那种声音的耐性,再重新安排人们在峡谷和“在”的住处与职业。 其次是当我们的土地还是沼泽地的时候,那里有一股非常强烈的恶臭笼罩着那片土地,以致那里有生命的东西全无法靠近。于是这民间传说的口头传说是这么说的:那是破坏人死后立刻出现的,而且是定不可移的事。村庄=国家=小宇宙创建之后,永无休止地劳动了一百年的破坏人死了。他死后立刻如何如何的说明,看起来似乎没有什么,实际上肯定有重大情况。大怪声的现象是否实际上发生了另作别论,如果那只是个象征而实际上却是反映业已发生的别的事情,但构成其根源的历史上的事件,是身居领导的破坏人之死,权力顶点的座位已成空白时期肯定具有政治性格。 妹妹,破坏人死了之后立刻就成了干蘑菇那样的东西,如果你愿意的话也可以说他立刻进入冬眠状态,“在”和峡谷就开始了决不是让人听了心烦的而是轻轻的嘭嘭的响声。开始的时候决不像创建期的那种地声。开始阶段的这种声音,听到的人还以为那是自己耳朵里的血在响的程度而已。但是当它被人们发觉这是响遍盆地的声音时,已经是峡谷和“在”任何人都逃脱不掉了。这时候大家才意识到,这微细的声音早在几天之前就一直响个不停。 妹妹,前面说过,开始时那声音并不是让人听了不愉快,不过是很小而已,甚至有的人听了反倒受了鼓舞,把它当作足以使自身的力量奔涌而出的声音。这大怪声本来是创建期和五十天的大雨一样,一直持续了五十天,开始的时候几乎所有的人都被这个声音鼓动起发自内心的昂扬感觉。不久,这嘭嘭的声音就成了任何人都听得清楚的声音,既高而且又强。父亲=神官曾打算对我说明这声音的独特性格,并且以鸣门涡流①为例。他的意图是把海流的特异现象的涡流换成气流的特异现象来说明这个问题。由多种声音的高低与强弱组成的嘭嘭的声音,在峡谷和“在”随处可闻的这种声音,确实可以和被大海围绕地带的无数涡流相比。实际上,从高处看我们的高地,如果能看到那里活动复杂的气流,你可能意识到身处鸣门的景观之中,看到大小涡流一刻不停地猛烈发生与消失—— ①位于日本德岛县东北端的孙崎和兵库县淡路岛西南端的门崎之间,长约1400米的海渠。涨潮时通过此处的海峡潮流发出极大的声音,并且形成巨大涡流,极为壮观——译注。 也和鸣门发生涡流的海域外侧意识不到有任何涡流一样,如果来说明这个问题。由多种声音的高低与强弱组成的嘭嘭的声音,在峡谷和“在”随处可闻的这种声音,确实可以和被大海围绕地带的无数涡流相比。实际上,从高处看我们的高地,如果能看到那里活动复杂的气流,你可能意识到身处鸣门的景观之中,看到大小涡流一刻不停地猛烈出了从那森林以下以两个山腰为下限的盆地之外,也就是说,从那大石块或黑硬土块曾经存在的瓶颈之处往下走,立刻就听不到那嘭嘭的声音。据父亲=神官说,沿盆地外缘的一个椭圆形的筒封闭了的峡谷和“在”,只有盆地内侧才有高低强弱声音混合在一起的嘭嘭声。于是,在那透明的墙内侧的人们,总而言之就是破坏人死后,遗留在峡谷和“在”的已经超过百岁的创建者们以及他们的子孙,立刻被那响声催促得狂奔不已,那五十天的大怪声后半期,简直没有白天黑夜之别,响个不停。 听到这种响声的地点不同,响声的质与量也明显不同,然而总的来说,那大怪声虽然使峡谷和“在”的人颇受其苦,但是也如前面提过能给人以昂扬感。而且这是一件重要的事,首先是让孩子们处于兴奋状态。应该说,孩子们在五十天的大怪声期间一直处于狂躁状态,然而这以后却是长时间的虚脱。父亲=神官说,大怪声和“更换住处”以及“复古运动”时期,是村庄=国家=小宇宙开始以来的庸人很多的时代,所以有人说,担负下个时代重要使命的孩子们可能是被大怪声弄得兴奋过度,以致脑子受了伤。然而,整个大怪声期间,和或多或少给大人们的痛苦比较起来,年轻和年幼的都喜欢这嘭嘭声,这一事态,使人们感到这是值得可喜的神的意志。孩子们在峡谷和“在”的任何地方,不论大怪声显得如何,他们根本不感到有什么痛苦,这一实际情况,使对于大人们实行的“更换住处”变得容易多了。“更换住处”是使个人所有的住房和耕耘的土地等等私有制解体,把人们强制地转移到新的地方以躲避那大怪声。因为这是根据人们对某种声音的耐性而把他们转移到无须忍耐的地方而规定的,所以有的夫妻不得已只好两地分居。但是孩子们却不受这种强制的约束,任意选择父母的住处。 然而这样一来却出现了极大的麻烦是:大怪声能够给孩子们增加活力,但是比孩子大然而又不属于听了大怪声就痛苦不堪的大人的那些十四、十五、十七、十八的年轻人,对于他们来说,一天到晚响个不停的大怪声,就像肉体内部蠢动的性欲一样,既是快乐的契机也是痛苦的种子,首先是这两者纠缠在一起的东西。由于这怪声的触发,他们不可能没有冲动的行为,然而大怪声并没有告诉他们行为的方向。 其中有统率的都是十七八的年轻人一个团,他们还统率着听了怪声只会兴奋的一群孩子,在盆地一带转悠,他们介入了必须“更换住处”的大人们的纠纷,他们精力充沛,对于“更换住处”帮忙,特别大卖力气。结果是青年们这个集团掌握了“更换住处”的领导权,他们对于那些内心强忍着怪声带来的痛苦,外部又抵制“更换住处”的指示,坚持住在原来住处和保持夫妻关系的人们,甚至施加迫害。破坏人虽然见不到了,尽管创建以来活了百岁的老人仍然健在,但是老人们之中那些有经验和智慧的权威人士,依然抵抗不住青年们和孩子们的专横跋扈。“更换住处”成了覆盖村庄=国家=小宇宙整个社会的大变动。它是出现大怪声的五十天所触发和展开的,然而挡住了摇摆与反动,终于完成了的第二次革命。这也是对于我们当地从创建期以来百年之后给予的一个总结。 本来,“更换住处”是被大怪声所苦的人们为了应付自然现象,出于临时措施的考虑,人们各自开始的自发的疏散。包围整个盆地的气流之筒所发出的声音,因听到这声音的地点不同,那响声的高低、强弱也不一样。而且,那声音的质与量,也因为听者个人体质不同而有差异。在峡谷的A地点对那声音感到难以忍受,难以睡觉的人,到了“在”的B地点临时住宿时,同是那种声音,却丝毫不觉得痛苦。这种情况,在所有的大人中,不论男女,概无例外。人们不愿意离开创建以来已逾百年的私有制之下经营起来的自己的土地、房屋,更不用说自己的家属,因而强忍着大怪声带来的痛苦。当然,如果“更换住处”就再也不会受怪声困扰之苦了,但是他们还是尽可能地忍耐下来。不过这种忍耐毕竟有个界限,超过了界限就无法坚持到底,所以只好夫妻分手,按照听觉本能的要求,各自投奔不受怪声所苦的方向。男人已经走了,女人虽然也想一起去,但是她的耳朵也有方向性的选择,不得不按自己的需要另作打算。由此而引起的夫妻龃龉,前边提到的青年们和孩子们居然插手其间,让妻子脱离开丈夫,使妻子按怪声指给的方向“更换住处”,于是孩子们也就各按所愿随父或者随母而走向新的住处。 当然,“更换住处”的初期,离开家的都是为了怪声停止之前有个安身之处而找临时住处的。但是发展到不论峡谷和“在”,所有的人不得不概莫能外地“更换住处”的局面时,事态就起了质的变化。希望实现永久性的“更换住处”就成了超越一切的愿望,人们逐渐地相信,大怪声消失了,“更换住处”一旦停止,这怪声卷土重来的事也是可能的。于是青年们和孩子们这个集团为“更换住处”的永久化而大费力气。 本来我就怀疑,在那大怪声作祟时期,只是难耐那种声音,于是就放弃自己的土地和房屋,去了从来没有住过的地方,也就是说纯粹因为怪声所迫而“更换住处”的人家,是不是极少数。而且开始时那为数不多的“更换住处”的几家只具有象征意义。我甚至怀疑,可能是那些十七八的青年把比他们年少的孩子们召集在一起组织起来的集团,就以这些少数人家为规范,对于峡谷和“在”的人们强制推行“更换住处”运动的。当然,从根本来说,如果没有这大怪声作祟给人们那么大的痛苦,也不会有“更换住处”的运动,自然也谈不到它收到什么效果。但是,即使如此,也有人抵抗峡谷和“在”的青年们把孩子们也组织起来的集体力量,坚决抗拒“更换住处”的人。他们一方面和大怪声的痛苦对抗,另一方面还要和青年们集团的强制行动斗争,所以他们的勇气和忍耐力肯定是了不起的。根据传承来看,有五个人家坚决抵抗到底。但是青年们把峡谷和“在”的孩子们也组织起来的集团,就在怪声大起之中袭击了抵抗他们的人家,把他们的房屋捣毁,并且放一把火烧光。一位创建者老人有一大家人,他和他的家人们誓死抵抗前来岛毁他家的青年们,而这些人之中就有他家的孩子,最后除了参与破坏自家的那个孩子之外,其余的人全被烧使如此,也有人抵抗峡谷和“在”的青年们把孩子们也组织起来的集体力量,坚决抗拒“更换住处”的人。他们一方面和大怪声的痛苦对抗,另一方面还要和青年们集团的强制行动斗争,所以他们的勇气和忍耐力肯定是了不起的。根据死。传说有的全家自杀,但是房屋也被那些青年们放火烧了。妹妹,说起村庄=国家=小宇宙的创建者们,已经是劳动了一百年,他们的肉体和破坏人一样已经巨人化了,成了神话般的老人了。那些十七八岁的青年们组织起来的孩子们集团,居然对这些创建者投石块,用棒子殴打,放火烧死他们全家。然而创建者们为首的峡谷和“在”的大人们却无法制止他们,这在大怪声始终不停地盆地里成了遍地血腥的反常之事。 在这遍地大怪声时期,难道就没有企图从这里越过森林,逃向外部世界,以躲避这怪声和青年与孩子们集团强制的“更换住处”的人么?假如我们当地人有一个逃出去向藩镇权力禀报,藩镇立刻就派讨伐队前来盆地征讨,村庄=国家=小宇宙立刻就得崩溃吧?所以,峡谷和“在”的成员们,如果有谁想逃到听不见怪声的森林以外的地方,或者把这想法告诉别人,那就是足以使他们的共同体遭到毁灭的危险思想,同时,如果自己内部冒出这种思想,那简直比热烈盼望自杀还愚蠢和可怕。眼下虽然有对立与抗争,但始终是村庄=国家=小宇宙的内部情况,虽然激烈,惟独对于这种想法却是所有的人一致与之斗争的。 大怪声接近结束的时期,有一家参加过创建村庄=国家=小宇宙的老人和他的儿子、儿媳们、女儿和女婿们,以及从青年们领导的运动中退出来的孩子们,整个大家族一起越过“死人之路”进入森林,想穿过森林外逃。但是这个逃亡的大家族在前进中幼儿生了病,因为这意外的事故只好从森林里退了回来,就在他们往回走的半路上,被那些青年们领导的集团抓住,男人全被杀光。特别是被那些青年们一齐动手残遭杀害的老人,和其他超过百岁的创建者一样,和破坏人完全相同也是巨人化了的人,他的儿子们和女婿们大多属于年富力强,这个大家族肯定是个很强的战斗集体。可以想象,他们在从“死人之路”即将进入森林那块沼泽地上同追击队的一场战斗,肯定是非常激烈的。这事正如传承所说,与其说这是为了彻底完成“更换住处”运动的青年们和这个家族之间的一场战斗,莫如说这是村庄=国家=小宇宙全体人员,为了自我防卫,我们当地的大人们全都参加了的一场战斗也许更恰当。这个大家族的男人们,包括男孩子在内全遭惨杀的历史事件,妹妹,我以为也就是那不知道什么时铺好的石板路——“死人之路”这一名称的由来。 追击者们给创建者老人这个大家族所定的罪名是企图逃到藩镇的势力范围或者相邻的藩镇去,但是被生俘的老人的女儿们却说,因为耐不住那大怪声的痛苦,想离开这再也没有合适住地的盆地,到原始森林里另找新的开垦土地,这个说法一直坚持到最后。她们之所以免遭杀戮,是因为对于村庄=国家=小宇宙的存亡来说,最需要的是妇女,惟一的道理便是保存种族,但是,她们虽然降到屈辱的俘虏身份,然而她们始终坚持认为被杀的创建者的想法是正确的。大怪声安静下来之后开展的所谓“复古运动”时期,对她们进行了广泛的洗脑,然而她们依旧抵抗到底。我想,她们的顽强抵抗,给被杀的老人恢复名誉反倒招来困难。因为,妹妹,被杀的老人的女儿之一甚至于是这样向“复古运动”的领导们提出反驳的:离开现在难以住下去的地方而去新的地方,这是破坏人干过的事,别人只是学着再干一次。破坏人干过的事,别的创建者不得再干这是不应该的吧? 这是把破坏人的权威相对化,是把破坏人和其他创建者同列的行为。而且是相信破坏人已经死亡之后立刻就表现她的意图,然而她这番证词也充分表现了她们的行动纯粹出于背叛而逃亡的性质。这也就彻底地暴露了,大怪声时期这位创建者一家人是怎样蒙混过周围人们的眼睛搞了那次阴谋活动,从而再次点燃了人们的愤怒之火。妹妹,这件事也从类似民间传说而广为流传的传承中也可以找得到。因为根据背叛了村庄=国家=小宇宙的事实而被镇压的人们,不仅这位创建者及其一家,如果一旦恢复他们的名誉,这种民间传说式的坏蛋或者小丑还要流传下去。 被杀害的老人家谱中的女人们,从已经成了老太太的长女,长女的女儿,直到女儿的女儿十四五的小姑娘,对于大怪声之后的掌权者发表反抗争辩。男人们被杀成了俘虏的女人们,为了证明在怨恨与屈辱的生活中其精神决不屈服,这创建者一家的女人们无一不具雄辩才能。于是她们虽然属于俘虏身分,但是她们对于同时代的村庄=国家=小宇宙持续根本性的批判。 妹妹,你大概还记得在峡谷和“在”说评书的插话中所用的语调和态度吧?这种方式的核心是把特定人物的插话托以该人物的形体动作和腔调,在模仿中寓批评之意而再现原来的情景。这样,表明该人物就是这么说的,从而使大家发笑。家长和老人以下所有的男人被杀,这家的女人就大肆绘声绘色地传扬。于是她们讲话的内容与动作和腔调就成了评书的题材而作为民间传说流传至今。尽管她们的配偶或者父亲、兄弟被杀,然而却心甘情愿地作杀害者们的新的妻子,依旧活得有滋有味,对于人们的嘲弄,她们一向是毫不介意的。“你们按照那大怪声的命令‘更换住处’之后和新的丈夫能过得好么?”“我们被强制地和现在的丈夫过日子,和按照怪声的命令‘更换住处’,这有什么不同?”妹妹,像这样不屈不挠的她们,即使面对破坏人最晚年的妻子,而且大怪声时期之后对于“复古运动”全面领导的领导人、掌握巨大权力的妇女,也不管是俘虏,依旧给以勇敢地批判。她们说:“大家都按痛苦的怪声的命令行事,只有他毫不痛苦,背后操纵四六不懂的孩子们,让他们干了一连串的坏事!如果破坏人的幽灵是那怪声的根源,他才是应该首先听那怪声的命令呢,可是他却先放上耳塞!” 5 我在接受父亲=神官的斯巴达式教育的课程中,听他关于大怪声时期谈的话,以及通过他的谈话,自己反复想象“更换住处”的革命,和随后的“复古运动”,我被惨遭杀害的创建者遗族所说的耳塞这句话唤起了活生生的东西。而且我的童心也理解了除了一个例外的女人之外,没有打算使用耳塞的原因。大怪声,虽然说不上是暂离人世的破坏人的幽灵所为,但是作为他的遗志的表现而响的,所以人们怕触犯禁忌而没有使用耳塞。这对于一切事物、一切现象的背后无不感到破坏人力量而生活至今的我们当地的人们来说,再现创建村庄=国家=小宇宙时发生的不可思议的大怪声,使盆地所有的人把它和对于始源的畏惧心联系在一起,一定不会接受使用耳塞这种不够庄重的想法。 笼罩盆地的长达五十天的大怪声,本来是超现实现象。而且是基本上不可能有的事态发生于现实,人们长期地经历了它。在这期间,所有的人,特别是年过百岁的创建者们反倒全都以为现实中的平常事都是不确定的,他们把多年来经历的一切反而认为那是非现实。年老体衰的创建者们,特别是从破坏人暂离人世前后开始,常作怪梦,因为大家都喜欢这梦,结果是无人不作这种怪梦了。老人们为了很好地体会这反复出现的梦,甚至形成一种倾向,大白天就到弄得黑洞洞的地方去睡觉。然而尽管老人们没有聚在一起好好地交流过,但梦的性质却是把他们从创建以来所完成的一切全都一点一点地推翻了。由于梦的作用,创建者们对于自己现实中所完成的事记忆模糊了,然而青年们反而以这大怪声为契机,具体地重新认识了创建期的神话。 实际上,大怪声的持续,是把百年之前我们当地创建期发生的一切事,具体地说就是炸掉大石块以及黑硬土块,随之而来的五十天的大雨开始的一切神话般的传说,对于没有经历过的人们,使他们对现实感有了更新。它成了继大怪声时期之后的“复古运动”的精神基础。然而随着人们对这神话再认识的深化,意识到大怪声告知的任何信号都不能漏过去不听,想到这一点,用耳塞的设想简直就是可怕的了。尽管如此,我们当地只有一个女人在大怪声时使用它。免于怪声力量干扰的耳塞,一定会大大动摇人心。因为这可惊的经验给用做耳塞的树籽那种树起了个名字就叫耳塞树,我们当地就出产这种木头。我自己就用那树的树籽放在耳朵里玩过。孩子们都说,长这种籽的大树,正是大怪声时惟一使用耳塞的那个女人把她那耳塞悄悄地埋了而长出来的那种树。用现在一般的植物分类的名称来说就是栎树。那是红色软质裙子裹着的茶褐色种子。柔软的包着的种子放进耳朵里正合适。妹妹,你小时候不是像个大姑娘那样也把它塞进耳朵里吗? 不过我想就构成这耳塞木神话根源的、大怪声时使用耳塞的那个女人谈一谈。她是大怪声之前不久暂离人世的破坏人的妻子,也就是说,如果不提他复活的话,那就是他最后的妻子。她在大怪声正盛的时期,确如那俘虏女人所揭发,是那些督促“更换住处”的青年和孩子集团的幕后人物。继这个时期之后的“复古运动”中,她就干脆站到前台,虽然身为女人,但是她却以破坏人权威的继承者身份,在新领导层中处于中心位置。在传承中,这女人名叫阿丑。我在孩子时候,把这名字的意思给记错了,按阿丑一词的同音记成“挤进来的”。这样记她的名字是有原因的。因为她是个狡猾的带耳塞的女领导人,大怪声时期的变革运动,也就是“更换住处”时期,不仅只是镇压反动势力,而且在给这个革命带来彻底化的“复古运动”中占据权力宝座,后来终于失势,被幽禁于那“洞穴”之中了。 后来我按阿丑这个名字修订了我的错误记忆时,是在看了《男衾三郎画本》之后的事。那上面说:“古时,东海之末,有一诸侯名武藏之大介。其子为吉见二郎、男衾三郎,二人皆执兵权。”然后着重描写弟弟男衾三郎。说哥哥娶了身分高的女官为妻,然而弟弟却与“八国之内无与伦比之久目田之四郎之女结为夫妇。丑女身高七尺,头发卷起,梳成大髻盘在头顶。脸上除鼻子之外无可观者。因嘴角向下,故语言含糊不清。” 画本上确实按解说形容的那样,画了女人的一张大脸。那女人几乎和意大利女人一样,大鼻子,一双难看的大圆眼睛,满头卷发的这位大女人,丑是不须说的了,然而首先使人感到她很有才干。而且这女人的相貌使我感到有引起怀念她的神韵。妹妹,这种想法所指的,就是我们当地传承的阿丑女。阿丑女在创建期以来的百余年间不停地成长,最后成了巨人化的破坏人的妻子,所以,她在大怪声阶段就已经是巨人化人物中的一员,通过“复古运动”而占据权力宝座的她更加巨人化了。后来失势的阿丑遭到幽禁,不仅不能在“洞穴”里走动,而且进洞的时候还要先进脚,两手背向后面拄着地往里挪。幽禁之后过了几十年,阿丑在这期间渐渐缩小。成了一个普通的小姑娘一般大小的人,但是惟有她那张脸仍然残留着昔日风采,依然是“除鼻子之外无可观者”,不穿衣服,只用她那蜷曲的长发裹身,那副模样活像一个大头毛毛虫。如果说阿丑和这画本上的奇丑女人的面孔有什么联系之处,我以为阿丑就是那个奇丑女人。 这当然是从《男衾三郎画本》上那奇丑女人画像上引发的想象。妹妹,奇丑女人之丑,和我们今天所说的丑,意义有所不同,含有多种内容。当然主要是相貌奇特的意思。阿丑女是个不亚于男人独具超凡才能和气质的女人,这不仅从她奇特的相貌上,而且从她巨人的整个躯体也可以看得非常清楚。 现在我想起了,我对于阿丑这个“丑”字想查一查《古语词典》的释义,妹妹,那时我为了迎接考试正在复习功课而住在峡谷最低处的家里,你到我家来看我时说的话。你用那唯独指尖关节尖细,中间关节却像蜜蜂肚子那么胖,和你的体态极其相称的摆弄着我的词典说:我可总是想词典没什么用处。为什么要用连自己都不知道所以的话呢?只用自己知道确切含义的话不就可以了么?于是我就提出反问:如果有人对你说的话里有你不明其意的,你怎么办?你说:我们它当作风声水声一样。不过,“丑”这个字词典上是这么解释的:“丑,生硬、粗鲁、粗糙,转、丑恶、凶恶之意。”还有:“丑女,居于黄泉国可怕的难看的女鬼。丑,本有极其可怕之意。”阿丑女也像这些古语的广义所说,是极其可怕,生硬、粗鲁和粗糙,有超凡的体格和才能,人格高尚的人物吧。如果她只是个心理阴暗而又丑陋不堪的大女人,我们当地人怎么能够把那么一个丑女人放在权力中枢位置而尊敬和崇奉她呢?即使暂据如此要津也根本没有可能。“复古运动”的最盛时期,以阿丑女为核心的领导层的权势,基本上是属于绝对的。 阿丑女领导的“复古运动”,本来是为了防止大怪声时期的“更换住处”所引起的变革,在怪声消失之后渐渐丢掉,从而退到从前的状态,也就是刹住走向反动时期之风而开始的。如果追本溯源,那么,阿丑女等人在大怪声时期就是青年和孩子们集团的幕后策划人,推动“更换住处”的变革,在完成阶段,阿丑女等人就公开出现在前台担任领导了。而且,现实的政治运动正把活力引向“复古运动”,已经远远超过了以阿丑女为核心的领导层起初的策划领域了。 破坏人率领的创建者们创造的村庄=国家=小宇宙,创建期的计划确实是再现古代社会。人们简直就像地狱的鬼和亡灵一般,男人只穿一块兜裆布,女人只围一条短围裙,拼命地劳动。也没有属于个人的住处。土地属于村庄=国家=小宇宙公有。至于女人们,父亲=神官对于这个问题没有明确说出来,但是我根据传承的片断推测,可能是复数的男人和平地共有一个女性吧。破坏人和创建者们长时期的溯流而行,同来的女性们人数减少了。为数不多的每个女性和复数的男人们同寝,以致她们无休止地怀孕。当然必须考虑男人们的欲望,但最重要的还是以增加子孙为第一义。 但是创建之后和平的百年之中,创建者们以退回到古代生活而建立起来的共同体,因私有财产而区分为个体,就和数不清的村落毫无区别了。和森林外边与河流源头的外部世界一概隔绝这一点上,依然保持着我们当地独特的风貌。我以为,在出现这种变化的情况之下,创建以来就担任领导的破坏人又暂离人世,以此为契机,对于村庄=国家=小宇宙的危机感,以阿丑女为核心的领导层是一清二楚的。这种危机感的内容,也许只能在传承上以大怪声的具体化和口说才能得到解释。我本来是想写我们当地的神话与历史的,并不一定想解释它。 大怪声时的“更换住处”,把百年之间固定了的私有财产与家庭制度彻底地改变了。把随意的策划强加于人,按对物理上声音高低、强弱的适应程度,让人们离开百年过程中就已为个人所有的土地、房屋,以及他们的家属。这是村庄=国家=小宇宙的大人们共有的经验。在这变革期间,惟独阿丑女一个人使用耳塞,从大怪声的影响下解放了自己,而且为实现“变更住处”而暗中大肆活动。妹妹,对于这件事,我并不认为阿丑女拒绝破坏人的或者盆地本身发出的告知之声,而是愿意相信,对于她个人的告知,以耳塞挡住,借此确保行动的自由,同时全面地推行因地声而引发的“更换住处”,纠正百年之间存在的村庄国家小宇宙的偏向,使它有效地发挥应有的功能。 如果事实如此,为了防止大怪声时期动摇变革成果,阿丑女十分尽力,终于形成了“复古运动”,并且自然地发展起来。“复古运动”因为有以阿丑女为核心的领导们煽动,可以说使峡谷和“在”的人们中出现了创建以来从未有过的最愚蠢的、比赛逞能似的瞎起哄时期。看起来那确实是涵盖盆地全部区域的愚昧洪水之灾。同时也给人以大规模的节日印象。等这节日气氛冷下来之后,对于人们为这节日亢奋,或者对于它的所作所为给以批判并作出结论,难道就够了么?以阿丑女为核心的领导们大力推行的“复古运动”的许多方面之中,作为最愚蠢的错误而传承下来的,是阿丑女们把峡谷和“在”的家家户户的房屋全都烧光的行为。那纯粹是残暴行为,然而也并不是根本没可作辩护的论点。妹妹,我们当地过秋节时,拉着各种彩饰无不精致的彩车从峡谷到“在”游行一通之后付之一炬的高xdx潮,你还记得吧?你能不能把焚烧彩车的事和烧房屋那件事联系在一起想一想?如果那是合乎节日之理的行为,难道“复古运动”这样盛大节日不是也缺不得盛大的火么?在阿丑女的指挥之下,一齐放起火来,想到大火骤起的峡谷与“在”各家各户的那番景色,我仿佛再次俯瞰整个盆地看到早先描绘的那幅地狱图,也看到了在一片火海之中狼奔豕突的鬼和亡灵们,像海流里漂摇的海草一般用浓淡两种红色描绘的高高升起的火焰,在其间东奔西跑的只穿兜裆布的鬼,只围着短围裙的女人。 “复古运动”洗净了百年岁月积淀的颓废,它的目标在于回归到村庄=国家=小宇宙创建时期的古代生活。最容易改过来的首先是衣服,它已经退回到百年以前的风习上来了。人们脱掉百年之间为其生活习惯所拘束的衣服,不分男女一律裸露上身,男人穿着短绳子排列在一起满是疙疸的兜裆布,女人只围着长及大腿中部的短围裙。并不把人们在大怪声时期离开个人所有的田地分给新的所有者,而是组成集体共同劳动,使五十天荒废的土地迅速得以恢复,并且努力耕作改良水渠。把从前切成一小块一小块田地中间的田埂毁掉,合并成大块。 成立了公共食堂、托儿所,使所有的男人和女人都能下地参加劳动。半裸的姑娘们参加共同劳动的短裙风姿,使只穿兜裆布一起劳动的男青年精神焕发,这是因为把感官的紧张充分调动起来的自然而然的结果。而且由于大怪声时期“更换住处”,所有的妇女们已经没有绝对的婚配关系而属于一个丈夫的伦理观念了。 在这种情况下,年轻一代中的性放纵,把“复古运动”以民间传说形式的传承中,只将阿丑女一个人作为摆脱旧观念的代表传说的。该传承本身虽然荒唐无稽,妹妹,可是我以为,以阿丑女为核心的领导们推行的“复古运动”,还是反映了庆祝节日期间的性解放。 阿丑女领导的“复古运动”在原理方面偏离得最严重的,就是把前不久暂离人世的破坏人的领导性绝对化,甚至把对于曾经和他一起创建村庄=国家=小宇宙,年逾百岁仍然坚持劳动的老人们轻蔑的风气传给青年们。把大怪声时期的婚配关系而属于一个丈夫的伦理观想穿过森林逃往他处,因为幼儿得病只好返回的那个创建者杀害,并消灭其全家男人的事例只是个开始,使青年们明目张胆地这么残暴干起来的同时,又对峡谷和“在”的各家各户实行同时放火烧房,在此期间,使可怜的创建者们相继处于悲惨命运,这两件事是“复古运动”的顶点,同时也是这运动趋于瓦解的起点。结果是用自然死而不同于冬眠以及并非横死的方法,把超过百岁的创建者们全部消灭干净。 事情的开始是全都超过百岁然而依然发育终于巨人化了的创建者们,渐渐地,仿佛看得见似地开始矮小化。这是大怪声后半期出现的情况。虽然不停地矮小化,但是所有的创建者还必须参加峡谷和“在”的“复古运动”,他们还必须和青年们一起劳动,老人毕竟是老人,而且巨大的体力已不复存在的当时,因为过劳而消瘦。这些可怜巴巴的老人们,就在“复古运动”的野外劳动中,一个一个地倒下去了。创建者们的体质已经明显地恶化,但是生怕因为爱护老人实际上却受领导们责骂的家属们,因为不能不和老人分居,已经不能像从前那样周到地照看老人,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愁容满面低着头的肉体日渐消瘦,那轮廓也模糊不清,像雾中的幻影一般。看到老人如此悲惨遭遇的家属,不忍卒睹地低下头,但当他们抬头时,连那幻影般的身姿也消失了……创建者们这样被消灭干净,专搞“复古运动”青年们的想法是,说超过百岁而巨人化下去的创建者们就成了和自己生活于同一时代的人纯粹是梦话,所以对于死去的老人生前如何如何也根本没有记忆。至于死者原来的家属们,也只认为这悲痛是幻觉引起的。 但是和巨人肉体的矮小化,终于像空中之雾一般消失的创建者们形成对比的是阿丑女。即使她在“复古运动”期间,她的巨人化始终未停,因而非常健壮,而且显得年轻。怎么会有这种可能?解开这个谜的是“复古运动”垮台之后,弹劾失掉权力的阿丑女的人们是这么说的:阿丑女将近百岁的时候仍在不停地巨人化,原因在于她和二十几个青年有性关系。她派交易人越过藩境的山脉,从一向运盐的那条通道前往长崎,买进南蛮的秘药。而且在峡谷和“在”的人们都在光着上身只穿兜裆布或围裙过着那种日子的时候,阿丑女却躲在她的大宅单间房里,穿上从长崎买来的进口服装,还要戴上各种首饰,被领导提拔重用的那些青年们围着她叹赏。妹妹,我们还是孩子的时候,穿得更好更漂亮的话,效果适得其反,人们就说:好啊,像阿丑女一样! 揭发这阿丑女时有一段故事,我之所以感到意味深长,是因为创建以来,除了一条运盐的道路之外,我们这地方是和外部世界隔绝的,有许多神话和历史的我们当地,在“复古运动”期间由于有了穿山而过的通道,打开了和旧藩镇势力范围之外进行交易的道路。因此,从幕府末年到明治初年,这盆地出产的木蜡终于能够输往欧美,积蓄了财富,所以就盖起了规模庞大的木蜡仓库,使人感到这是创建了发展的基础。这样的交易通道,足以使我们牢牢地保住我们当地的独立。如果说它是阿丑女最早打开这条道路的,那么,难道她不正是着眼于村庄=国家=小宇宙的未来,眼光远大的经纶家吗? 表明“复古运动”达到最高xdx潮的瞬间,随后就急遽衰落而开始进入反动时期的定时一齐放火,是阿丑女及其领导们滥用权力的犯罪,传承中决没有把它正当化。但是,妹妹,我作为我们当地的神话与历史的写作者,不禁产生了愿意拥护阿丑女的想法。随着“复古运动”的形势发展,通过集体劳动而否定个人的保守,作为恢复古代生活而不停地推动其前进。在这种形势之下,为了否定彻头彻尾的个人主义偏向,以祝祭的形式表现它,要把峡谷和“在”的所有房屋烧光。为了那巨大的火焰不要引起森林外部的远望者觉得奇怪而怀疑什么,必须在白天晴朗的天空之下放火,准备和实行全是在阿丑女的直接指挥之下有条不紊地实施的。在烈炎滚滚之间东跑西颠干活的人全都光着上身,下身穿着兜裆布或短围裙,这作业既勇敢也危险,而且紧张,谁都全力以赴,而且仿佛被节日气氛所鼓舞的集体劳动景观,我以为那才是完全像地狱图一般,重现了村庄=国家=小宇宙的古代风貌。 我认为这场大火,比阿丑女夜间在田地里同青年们杂交作为对大地的祝祭更重要,她使大雨把释放恶臭的沼泽地变成肥沃的土地,从百年来的疲敝中苏醒过来一样。我以为阿丑女一定使用了咒术。此次同时放火的是与非是个分歧点,不久阿丑女被剥夺了一切权力,受到弹劾,最后被塞进一个“洞穴”里,这时她只得像鳗鱼一样把她巨人化的身体向后仰着往里蹭,幽禁期间日渐消瘦、矮小,最后像个童女一般大,挡着“洞穴”的栅栏尽管毫无用处,然而她也不逃跑,在这里她度过了几十年岁月。想一想阿丑女漫长的晚年,她自己这样在“洞穴”里活了下来这一事实,我以为她可能感悟到,从咒术的作用来说,对于“复古运动”之后的村庄=国家=小宇宙还是必要的。像破坏人那样真正的巨人,把这个惟有恶名才广为人知的阿丑女在自己暂离人世之前选为最后的伴侣,它的意义何在,妹妹,我是通过这些想象才理解的。 6 在“复古运动”集体劳动的每天每日,创建者们巨人化的肉体渐渐萎缩,不仅如此,身体薄了而且透明,从身体的这一面差不多能看到那一面,轮廓模糊,终于在空中消失了。这些人消失之后,剩下来活着的人们,从我们的土地创建之后算起,又活了一百多年,终于到了最近才感到,构成峡谷和“在”的生活中心的老人们不过是自己可看到的幻影而已。像这样被彻底忘却要的。像破坏人那样真正的巨人,把这个惟有恶名才广为人知的阿丑女在自己暂离人世之前选为最后的伴侣,它的意义何在,妹妹,我是通过这些想象才理解的。 6 在“复古的这些可怜的老人们,妹妹,正如我在前面略微提过的一样,在他们漫长生涯的最晚年,谁都有没完没了的梦,而且不论是哪一个创建者的梦,都是从受到冷遇的最晚年直到被消灭,悲惨接连不断,比悲惨还要悲惨的梦。创建者们的梦内容各种各样,但性质是一样的,而且是反来复去地作同一个梦。特别是寡言少语的他们这些人为什么把梦的内容说出来?因为,开头是老人们为了把那梦封存在清清楚楚的梦的框子里,也就是说,为了防止梦介入现实生活,他们相互之间坦诚相告:我作了这样的梦。之所以说创建者们的梦性质相同而内容各种各样,是因为他们都把自己整个一生当作梦的缘故。他们梦中出现的每种生涯,并不是和他们实际经验过的完全一致。他们在破坏人率领之下,从沿着河道溯行而上开始,炸掉大石块和黑硬土块,在靠大雨冲洗掉恶臭根源的盆地上,建设村庄国家小宇宙。他们的梦不是围绕着这些,以及此后经过了百年之久的现实生涯,而是与此完全不同的另一种生涯。梦中生涯的他们,满足于藩镇下级武士的生活,既不会因为立志改革因而遭到流放,也不可能越出藩镇府城的生活圈,既遭遇不到任何考验,也不想进行某种新的尝试。只图个安安稳稳然而却是毫无意义,衷心所求,就是作一个按这种生活态度生活下去的人,梦中所见也就是自己的这种生涯。在“复古运动”的集体劳动中,这些年逾百岁的老人们,即使很短的午休时间,也要找个背荫处睡上一觉,睡着之后就把劳动中断断续续思念过的另一种生涯化为梦境。开始劳动的时间一到,毫不客气地被领导摇醒,这些老人们就像没睡足的孩子发脾气一般,对一起干活的老人交流梦中所见。有的甚至说:和破坏人一起溯流而上来到这里,并不是我们的希望! 这时候,老人们中有一位沉默无语,他似乎对于自己内心正在进行的某一不确定的东西抓住不放一般沉思。因为长年不断地激烈活动,超过百岁的脑子突然老化而出现雪崩一般的现象,老人们对于自己现实生活中经验的一切只有模糊的记忆,与此相反,梦中所见的另一种过去的经验越发符合现实,细节清晰地再现出来。于是所有的老人在他的梦中再现的·假·的生涯,才是实际真实的自己经验过的,至于记忆中趋于淡漠的现实中经验的生涯,却开始怀疑是不是没有根据的妄想。其中,破坏人的存在才是幻觉之中和现实相距最远的幻觉。这种怀疑持续不断地进展,当现实生涯和梦中生涯的平衡发生逆转时,老人们不仅精神和情绪,连整个身体也移向梦的生涯。总而言之,从我们当地来说,我以为他们是消失在空中的。而且,正如我前面提到那样,和老人们一起劳动过的青年们,生活中经验的一切只有模糊的记忆,与此相反,梦中所见的另一种过去的经验越发符合现实,细节清晰地再现出来。于是所有的老人在他的梦中再现的·假·的生涯,才是实际真实的自己经验过的,至于记忆中趋于淡漠的现实中经验的生涯,却开始怀疑是不是没有根据的妄想。其中,破坏人的存在才是幻觉之中和现实相距最远的幻觉。这种怀疑持续不断地进展,当现实生涯和梦中生涯的平衡发生逆转时,老人们不仅精神和情绪,连整个身体也移向梦的生涯。总而言之,从我们当地来说,我以为他们是消失在空中的。而且,正如我前面提到那对于无声无息消失了的人们,就像以往他看到的只是淡淡的影子或者别的什么而忘了个一干二净。 妹妹,虽然我早就决心当一个我们当地的神话与历史的写作者,但是迟迟未能动手的原因之一就是,每当想到被只是在梦中才有的另一个过去蛀蚀,看不见现实中经验过的生涯,自己正处于被消灭之中的老人们,我就为他们的不幸而担心,为他们的凄凉而觉得可怕,于是觉得自己也似乎身处这种状态之中。 7 大怪声即将发生的时候,围绕着死的方式并没有传承的事迹,只有隐遁了的破坏人。像那种自然死的方法,或者和冬眠的开始本来就是矛盾的,但是关于破坏人的死还有另一个传承,它和前面的传承相反,说他和所有的创建期的同志死别之后,自己把自己关进独自建造的一个非常坚牢的仓里,生活了很久之后,就被视他的存在为沉重负担的我们当地人杀了,把他的肉体切成碎块。 破坏人一定是为了使以自己为中心创建起来的村庄=国家=小宇宙免于崩溃,让自己的寿命延长,永远作一位独裁式的管理者,自己精心实施返老还童手术,更新自己业已老化的器官和细胞,企图成为一个“长生不老”之人。破坏人长生不死,也是我们当地所有的人的希望,这所有的人不求自己不死,却赞成唯独把破坏人推上“不死之人”的特权位置。 每到夜里,我就被死亡的恐怖纠缠着,这时的我已经十七八岁了。 现在把破坏人可怕的死的方式问题接着说下去。在这个传承之中的破坏人,他的漫长的晚年时代成了一个只能让人恐惧的暴君式人物,谁也不爱他,所以他只能孤独地打发他的日子。远远超过百岁的破坏人每天黎明走出他的家门,登上俯瞰峡谷的山顶,他是为了锻炼身体才登山的。峡谷还是黑夜,人们仍在睡觉,他们就听到天上打雷一般的脚步声,他快跑几步跳过山顶上的大白杨,在快掉进峡谷之前一把抓住白杨梢头再翻个跟头跳到巨大山崖顶,响声震天,地动山摇。巨人在山顶上如此活动锻炼,住在山下峡谷里的人却不免心惊胆颤。人们担心,他如果偏巧没有抓住杨树梢头,或者把大白杨也连根拔起,巨人化的破坏人像大石块一样滚下山来怎么办?但是没有向破坏人要求停止这种危害他人的锻炼,因为破坏人早就不和峡谷和“在”的人们交谈了。破坏人天亮时在白杨树上跳来跳去的运动搞完之后,就俯瞰整个盆地,看看有无外敌入侵,以及峡谷和“在”的治安状况是否良好,然后仿佛对人间已经失掉兴趣,便越过“死人之路”进入原始森林,在那里转悠,太阳落之前他是不会回到峡谷来的。峡谷和“在”的女人便为他轮流做饭,送到“死人之路”,妹妹,我们还是孩子的时候,就记得那个称之为破坏人饭桌的那个旁有泉水涌出的平平展展的大石台吧,送饭的妇女就是把饭送到那里的。那饭很多,因为破坏人已经巨人化,而且还不停地运动,所以这种危害他人的锻炼,因为破坏人早就不和峡谷和“在”的人们交谈了。破坏人天亮时在白杨树上跳来跳去的运动搞完之后,就俯瞰整个盆地,看看有无外敌入侵,以及峡谷和“在”的治安状况是否良好,然后仿佛对人间已经失掉兴趣,便越过“死人之路”进入原始森林,在那里转悠,太阳落之饭量很大。给他准备吃的和做饭送饭的妇女很辛苦,峡谷和“在”的妇女们无不苦恼和哀叹。但是破坏人对于人们的这种反应满不在乎。因为他已忘了人的语言,只会可能称之为森林语言、山谷语言,能够和整个盆地交流感情的语言。妹妹,希望你从这一点回忆作为语言理论家的破坏人。如果想让破坏人用峡谷和“在”的人们使用的语言使盆地的上缘到下边整个地形学的构造都能理解他的话,与其让他重新恢复人的语言,莫如尽力让人们熟悉掌握表现盆地地形的语言,倒是一条近道。这样,首先是别人比破坏人更当作一项自己的工作接受下来。实际上破坏人对于大家毫不关心满不在乎,所以也必须承认,人们也就背离了破坏人。从这个时期又过了很长的时间之后,尽管父亲=神官是外地人,但他却是花费一生心血搜集村庄=国家=小宇宙的神话与历史的传承的人,所以有一个时期他半夜登上“死人之路”,想了解破坏人语言方面的问题。正因为这个关系,所以我认为父亲=神官才能和进入“洞穴”冬眠的干蘑菇一样的破坏人交流感情,所以他才实现了他的计划:早在你还是个幼女时代他就打算让你给破坏人当巫女,而今借你的身体使破坏人获得复活。 破坏人对于他自己领导建设起来的我们当地人的语言漠不关心,和人们的关系渐渐断绝的过程中,创建者们难道就没有在破坏人和峡谷以及“在”的人们之间发挥调和作用么?实际上和破坏人同样巨人化也是超过百岁的老人们什么都不能干了。还在破坏人的离人癖表面化之前,老人们就全都从盆地上消失了,此事是这里一系列传承中这么说的。碳坏人巨人化并超过百年的最晚年,把和他一起创建新世界的同志们全送进集中营,而且一个一个地清除。创建者们虽然全都超过百岁,但是巨人化的肉体仍然保持活力。他们也确实很耐强制劳动。集中营在“死人之路”的紧下边,那一带有许多“洞穴”。担任监视创建者们强制劳动的人,必须也像他们一样有巨人化的身体和活力的人才有这份能力,也就是说,惟有破坏人才能当此重任。破坏人从天亮开始上山,钻进森林,太阳落了才回峡谷,他的任务就是监督送进集中营隔离起来强制劳动的创建者们,当他想到这一工作的性质时,他觉得应该如此。 每天必须去“死人之路”给破坏人送一次饭。传承中说,为给他预备这顿饭,峡谷和“在”的妇女们疲惫不堪,对破坏人无不心怀嗟怨。但是,如果只是破坏人一个人的饭,可能负担还轻一些。妇女们最大负担可能是给强制在此干活的那些创建者们做饭。 当然,给创建者们做饭虽然是够累的,但是他们的劳动如果对峡谷和“在”的人们有益,妇女们即使挨累,对于破坏人也不至于怨恨和憎恶吧。然而破坏人构想的强制劳动,在峡谷和“在”的所有人看来根本毫无意义。而且巨人化的创建者们已经完成了规模巨大的事业,用不着再强制他们长期劳动。 妹妹,看看现在残存于我们土地上的建筑物再思考一下,我觉得除了“死人之路”就再也没有别的,破坏人领导的创建新世界,几番奋斗之后,有了百多年来共同生活经验的人们以及在破坏人监督之下以强制劳动完成了“死人之路”,仅此而已。被强制劳动的创建者们之中,没有一个人赞成破坏人修建“死人之路”的构想,但是他们只有在对于以强权压人的压迫者满怀憎恶之中,修筑这条“死人之路”。 妹妹,对于你来说,称破坏人为压迫者,也许听起来不顺耳,然而对于我这高中生来说,压迫者一词已深深烙在脑子里。至少压迫者当中的某些人以为他们才可能是永生的。听了这话之后的绝望感既深且大,是人们常有的经验吧?在掌握绝对权力的破坏人监督之下,只有该破坏人才知道劳役的目的,创建者只知道必须建“死人之路”而已。还有,为了使他们活下去,不得不使自己的生活陷于疲惫的峡谷和“在”的人们对于破坏人的憎恶和怨恨,难道不是首先以这个巨大的绝望为基础的么? 那是和任何一个目的地都不相通的“死人之路”。即使把它当作回廊式的散步场,从峡谷登山到这里本身就是一大麻烦事,堪称名副其实“死人之路”。这个名称,从古代起就是这么定下来的,但是为什么起这么个名字,却是任何传承中都没有的。如果单纯地从美学角度来看,“死人之路”的确坚牢的很,表现了正确原理,极为出色。我在孩子时代就想,像“死人之路”那样完美的建造物,不论是峡谷还是“在”,一概找不到。盆地的白蜡在全国首屈一指独霸市场时期,以积蓄的财富在峡谷中心建造蜡库,尽管已经老朽,然而它却是独特的文化遗产。我们的哥哥战后立刻就在那里穿上女装跳舞,获得成功因而奠定他终生事业基础的带花道①的舞台,在这蜡库就有。虽然坏了,其构造依然堂而皇之的厕所,这蜡库就有。尽管我还是个孩子,在精神和情绪上,和担负着这样重要任务的蜡库比较起来,“死人之路”更是居压倒优势的建造物。幼年和少年时代的我,甚至把这“死人之路”和我们当地创建时期被炸掉的大石块和黑硬土块相提并论。“死人之路”确实是人工用形状规矩的石块组成的,但是修造得却像天然形成的一般,它和远处对面的原生林相同,虽然逾时悠久却丝毫未变—— ①日本古典戏剧歌舞伎演员上下场的通道。从舞台左侧伸到观众席的细长通路,为舞台的一部分——译注。 妹妹,你大概还记得,阿波老爹、培利老爹像乒乓球双打比赛一样,在国民学校礼堂的黑板前轮番你来我往地作关于“死人之路”的报告。战争时期什么娱乐也没有,所以这个报告会盛况空前,甚至走廊里也站满了人。可是报告会一完,从老人到孩子,都说阿波老爹和培利老爹的这个讲演实在很差。这两位老爹疏散到我们峡谷来,当我们这些孩子们把“死人之路”告诉他们时,立刻就着了迷。他们利用天体力学的专门知识测量了“死人之路”。他们把开始因直感而感到的惊异,通过科学上的实证,更深刻更准确地重新掌握了它,对于他们的这一经验,不论峡谷或者“在”的人,无不承认而毫不怀疑阿波老爹、培利老爹像乒乓球双打比赛一样,在国民学校礼堂的黑板前轮番你来我往地作关于“死人之路”的报告。战争时期什么娱乐也没有,所以这个报告会盛况空前,甚至走廊里也站满了人。可是报告会一完,从老人到孩子,都说阿波老爹和培利老爹的这个讲演实在很差。这两位老爹疏散到我们峡谷来,当我们这些孩子们把“死人之路”告诉他们时,立刻就着了迷。他们利用天体力学的专门知识。总而言之,这孪生的天体力学专家就是这样的人品。 阿波老爹和培利老爹进行的关于“死人之路”的科学调查,报告说获得如下成果。这也不是我这个孩子听到的内容,而是出于好奇前来夹在人们中间听了讲演的父亲=神官的笔记中留下的。围绕盆地的森林下边,“死人之路”水平地划了一个极大的椭圆形圆周。这是在一个任意的地点上,形成以唐突开始同样的唐突告终的线,不论起点和终点,全是以坚固的石料组成,因为预先计划好必须防止从这里崩塌,所以两端有铺好石料的地带,可以明显地看出,当初就是这样设计的。于是,这铺石的道路,每一处都是按不同的自然地形,虽然路面宽度并不划一,但是不论任何地点,和山腰并行测量也好,同样垂直测量也好,这铺石道路完全是水平的。这说明,这只有高度的知识和技术才有如此成就,是个了不起的工程。但是,主持修建这条道路的人们似乎不愿意让别人知道他们的能力,只是围绕着这原生林的边缘修建了这条道路,此地再也没有与此相同的遗迹。这是因为什么?这条铺石道路是为达到什么目的而修建的? 阿波老爹和培利老爹的报告,不仅没有解释明白峡谷和“在”的人们想知道的秘密,相反,而是以他们对这一问题提出反问而告结束。既然如此,这些天体力学专家成了笑柄,如果以我们当地人的观点来看,那就根本没有什么奇怪的了,不过我自己倒觉得这两位孪生子学者向我们提出新的反问,使我感到一种新的感召力。这感召力的根本就在于,学者们对于“死人之路”确认了不论是纵还是横,全是用石料水平地铺起来的。我在这天的讲演会的晚上,在我那远远处于“死人之道”下方、峡谷最低处的我的家里,百无聊赖地躺在被子中,幻想着盆地的天空一定有伟大者的眼睛正在俯瞰着我们。还有,森林的树木在它的树枝还没有覆盖住“死人之路”上方的时候,当满月高挂中天时,完美而水平的“死人之路”必然垂直地反射月光,那月光可能是一条白光的水带吧。那是不是给与从宇宙落下来的人以蛇形的路标?我一直为此兴奋而难以睡着,总是梦想着这回事。我想到破坏人把创建以来的同志们关进集中营的“洞穴”里,让他们劳动,让他们完成由他严密思考的铺石道路。那些超过百岁的人们终于完成了事业,这一天把他们巨人化的肉体组成队伍,让他们在这水平的道路上反反复复地来回走。到了夜半,创建者们的身体迅速地缩小,而且他们身体的密度也越来越稀薄,身体的轮廓也模模糊糊。于是几乎己成透明状态的创建者队伍消灭于空中。“死人之路”对于没有等到迎来自然衰老之死的创建者们来说,大概是平稳地离开大地去死的一条跑道吧? 能说创建者们被轰出家门接受强制劳动的时候破坏人还没有那种构想么?妹妹,民众最清楚,压迫他们的就是“不死之人”,对他已经肯定绝望,但是对于陷于孤立,徒然占据权力宝座的压迫者来说,当他知道被强制送进集中营隔离的旧同志们也是“不死之人”的时候,这是不是就成了他难以摆脱的恶梦之源?妹妹,你说是不是这样?你终于答应了父亲=神官的要求当了破坏人的巫女,我称破坏人为压迫者,你仍然不赞成吧? 8 妹妹,“复古运动”一把火烧光的不只是百年之间各种建筑和仓房。为烧住宅而放的火,把住家周围的树也烧了,村落背后斜坡上的杂木林也烧着了。那火之所以没有波及原生林,据说多亏了隔着“死人之路”。本来当初铺路石料的宽度,并没有想到它起防火带的作用,所以人们认为没有波及原生林是咒术的作用。“死人之路”有咒术作用,那个时代连我们这些孩子都有深刻印象。从盆地没有蔓延到森林只烧了斜坡的火,虽然使耕作了百年以致疲敝不堪的地力得以恢复,但是也把支撑“复古运动”的能量烧光了。紧接着便是领导人短暂的失势,特别是阿丑女被送进“洞穴”监禁起来之后,她掌权时的全部恶行暴露无遗。但是,明明是一场革命运动,然而所取得的一切成就却在反动化的潮流之中不是一点一点地消失得一干二净了么?就在我力求在传承之中弄个明白的过程中,就突然碰上了本来已经暂离人世的破坏人复活的传说更急需证实。这实在是奇妙的传承,不过都这么说。妹妹,我以为那也是你已经早有耳闻的民间传说之一。“复古运动”之后的反动时期,开始重建个人家宅,许多人家也恢复了原来的亲属关系,他们的私有财产也得到了承认。但是,村庄=国家=小宇宙并不是一切都是从前的状态。土地由阿丑女垮台之后组建的执行部重新分配。个人的房屋分配,职业选择,全按新定的规划制定出实施计划执行。“复古运动”期间挖的荒地,为了把它变成可耕地的精心平整土地的劳动,就是这个称之为反动时期的重要工程。 这样,给“复古运动”以革命方向,改变一贯形式的重新起步,最典型的表现就是峡谷中心广场周围定为公共土地。包括蜡库在内的那片广场,形成峡谷的中心,有一个时期这里曾是大规模的晒白蜡的场地。人们在这公共用地的广场上,建起了以蜡库为原型的仓房。 为什么盖了这大仓房呢?既然“复古运动”把个人住家全部烧光,那么,各家各户住房建成以前就必须有一个共同宿舍吧?但是,经历过“复古运动”那股狂热的人们,在它那反动期,不是明确表现了对共同生活的反感么?即使有个临时搭建的棚子,人们也愿意和自己重新团聚的亲属生活在一起。这些人不是被“复古运动”中什么都搞共同的那种热情所驱使,而是纯粹出于自动才在公有地的广场上盖起了那个大仓房。然而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破坏人独自一人住进了那个大仓房,据说是他在暂离人世之后很久住进去的。 …… 妹妹,关于破坏人的这一传承,我是在接受斯巴达教育中第一次听到的,我很自然地理解了它,倒是父亲=神官觉得有些诧异。不过我这孩子对这种事总是以为常常发生,所以立刻就懂了。因为我还在四五岁的时候,走在峡谷的道路时,光着脚弄得满脚尘埃,所以就边走边踢石子玩,这时,同年龄的孩子死了,然而过了几天那孩子又回来了,和我肩并肩地踢石子,一如从前。开始时我想起他已经死了,觉得很奇怪,不该看他,便眼也不抬,过了一阵再仔细看,那孩子确实是又活了的,和自己一样,还是以前我那伙伴。这种事经历过好几次,这种心情,在接受斯巴达教育时依旧难以忘怀…… 9 妹妹,在峡谷的公有地广场上修建的仓房里重新过起日常生活的破坏人,过了好长一段时间之后,有的人想暗杀他,而且,要采取使他不能再生的手段消灭他。说起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他那“不死之人”散发的沉重的威压感使人难以忍耐。就为了这一点,怀有这种可怕想法的人为数很多。实际上破坏人果然被暗杀了,峡谷和“在”的全体人员都认为必须让破坏人无法苏生,或者不让他再以巨人化的人苏生,而是复活为这闭塞的盆地里所有的人们中间纯粹普普通通的人,于是便把死了的破坏人的肉体按人数切成块,从老人到婴儿,大家各吃一片。 妹妹,我请你再回忆一下画着上缘由森林包围的红色盆地的地狱图。图上有正好和远近法相反的一段画面,鬼们正在切案板上的肉,那庖刀非常之大,用刀把肉切开再用铁钎分成份。我在峡谷寺院之外别的地方看到的地狱图上,虽然都有与此相同的场面,但是那案板的旁边或者案板台下面,一定放着几个肉体被分割者的头颅。再不然就是切肉者那位鬼厨师的旁边蹲着几个即将挨宰而惊恐万状的亡灵。但是峡谷寺院的地狱图上既看不到惊恐万状的亡灵,案板周围连一个头颅也没有。有的只是几个鬼在案板上切血淋淋的肉,而且那肉的量之大也确实惊人!这个情景,我以为和破坏人被暗杀的当天,他的肉就被盆地的人按人数分割成许多份,一人一片地吃下去的传承是完全相对应的。 叙说破坏人被暗杀的传承中说,逐渐定形的这个计划被峡谷和“在”的人们全体接受并力求其具体化,到了实施这暗杀计划的阶段,出现了一个先遭到破坏人杀死的一个汉子,这人名叫后眼。这可不是表现“斜眼看人”那斜眼,而是眼睛确实长在臀部的一个人,这是搞传承的人们很有把握地这么说的。我们这些孩子们常常在地上作画,画一个人屁股沟上有个眼睛向后看。妹妹,四五年前我还用孩子时代画的这样的眼睛看过人。有一天,我到游泳俱乐部去游泳,去了干燥室。有一个人出来,和我擦肩相遇,在热气门前,那汉子一躲,就在这时,我看到他那瘦瘦的屁股沟上的眼睛看了我一下。那眼睛本身倒是没有什么表情,但是他那整个屁股却像一张脸,浮现出猥亵的邪恶之笑。我简直要发火。于是我确信有的人是眼睛长在屁股上的。 妹妹,我说杀破坏人,这在我们当地的神话与历史上,对于那些担任最麻烦最讨厌事件的责任人来说,我以为再也没有比用带笑的屁股和屁股沟上无表情的眼睛看人更恰当的比喻。我想,现实中定下杀破坏人的计划的汉子,可能是因为身患痔疮,才从带笑容的屁股上长的那只眼看人,就像我在游泳俱乐部碰上的那汉子一样。破坏人年龄远远超过百岁,但依然健壮,甚至有人怀疑他是不是“不死之人”,就在他这个时期的晚年,假如没有“复古运动”,人们可能光着身子在大街上走,那个叫后眼的人连个兜裆布也不挂,露着带笑容的屁股瞪着长在屁股上的眼睛。我们还是孩子的时期,常常看到在峡谷的路上走着的混帐或者像个疯子一般的后眼人。后眼人是共同体最下层的人,他还没有等实现那令人讨厌的计划,就按他自己的方法行事,结果自己被杀,他的命运是可以理解的。 说起来,像杀破坏人这种大事,当初为什么找路上的混帐或者类似疯子一样的人干呢?妹妹,这是因为破坏人是我们当地最上层中唯一的突出的人,对于这样的人,就该找一个最下层甚至即将被下层淘汰出去的后眼人来干,一句话,这两个人上下对应。我们还在孩子时代,说起路上的混帐或者疯子一般的人,那还只是不大正经的可怜兮兮的人,这样的人和破坏人已暂离人世很久是没有任何关系的。如果最上层没有对应物,最下层的人的性格就不能不模糊。而且,现在不论峡谷和“在”,路上的混帐或疯子已经没有了,这不是村庄=国家=小宇宙走向衰微行将垮台的前兆么?本来,现在破坏人既然从漫长的冬眠中恢复过来,那么,作为他的对应物,路上混帐、疯子就理所当然地应该从什么地方开始露面。不然,对于写我们当地的神话与历史,或者对于给破坏人当巫女一事持固执态度,也许反时代的就是我们自己。 对于破坏人,尽管上边与下边的位置不同,只要是个对应的人,我认为后眼人也算是年近百岁而且巨人化路上的混帐或疯子。将近三十年前,我们当地的新制中学来了一位外地教师,他在讲解《古风土记》①中的“成为狭蝇”这句话,意思是说形容苍蝇成群,嗡嗡地吵人。教师话音一落,我们就像“成为狭蝇”一样的教室立刻鸦雀无声,教师的脸很阴暗。教师始终没解开教室突然静下来的谜,因为他不知道,原因是把我们说成“狭蝇”,我们自然联想到与之谐音后眼这个词,所以每个孩子心里都很不愉快。后眼脏得可怕,在街上成天游游荡荡的傻子或疯子一类的人,全身趴满苍蝇,走起路来就像苍蝇的雾在移动,所以他们身上臭气扑鼻。至于后眼放出来的恶臭却是象征意义的。破坏人炸掉大石块或黑硬土块之后,大雨连降五十天,把沼泽地的大恶臭冲洗个精光。如果不把恶臭之源排除,不可能有盆地的新世界。破坏人正面抗拒恶臭,成了建设村庄国家小宇宙的领导人,但是他排除恶臭之后仍有残渣,它悄悄地作为一种黑暗势力活了下来,现在成了后眼而人格化了,成了他的敌对力量—— ①《风土记》(相当于我国的“地方志”)之中,公元713年根据勅命撰写的部分或者继此之后撰写的部分。多散佚,现存仅五部,而且其中四部尚属残本——译注。 破坏人年纪轻轻地就打败了恶臭,创建了村庄=国家=小宇宙。在他的生涯快要结束(至少生涯的一部分已经结束)的时候,这回必须和以人的形式表现的恶臭后眼争斗一番。浑身冒臭气的后眼,全身趴满了苍蝇,带笑容的屁股沟跑出一个苍蝇的刹那之间,把世人都看作笨蛋的那只无表情的眼睛看看周围。从肉体上来说,他是个足以对抗破坏人的,因为他已经是巨人化了的人。人们都这么设想的:“不死之人”威压着他们,把自己幽禁在孤独的专制的地方,现在没有一个人和他近乎,同他接近,现在靠峡谷和“在”的人们无不讨厌的后眼,杀掉独居仓房的破坏人。 后眼决心订个计划杀掉破坏人,在他进行活动的过程中,峡谷和“在”的人竟然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老人们因为当不上他的共谋者参与其事而深以为耻的气氛甚至孩子们也分担了不少。就在这个期间,计划到了最后阶段。但是,果然能够置破坏人于死地么?这种可能性越看越觉得稀少,就越觉得破坏人继续君临人们头上的力量令人难耐,因而越发觉得我们当地的气氛特别紧张。峡谷和“在”的所有成员都知道,他们如果不这么干,一定被破坏人全部残杀,所以必须尽可能快地实现杀害破坏人的计划,而且因此大家陷于歇斯底里之中。然而他们的迫切愿望已经被破坏人知道了,传说破坏人已经准备好可怕程度超过他们想象的报复手段,而且这可怕的传说越传越广。杀害计划的失败,以及这一阶段使峡谷和“在”的所有成员一下陷于窘境的怨恨,转化为对迟迟不实施计划的后眼深恶痛绝的憎恶。 后眼终于不得不采取最后阶段的行动了。他知道,不采取行动,他自己必然被杀,即使行动成功,杀害的是破坏人这样的人物,他自己也免不了一死,所以他是前进无门后退无路,只好按计划的最后一项行事。他的行动和他的为人一样奇怪,但行动本身和他的为人确实是一致的,次序固然有些颠倒,然而行动却没有错处。能有把破坏人杀死的力量和性格的人,身为创建村庄=国家=小宇宙创建者的、神一般存在的破坏人是知道的,除了破坏人自己别人谁也不可能知道。于是后眼便去拜访破坏人去了…… 带着浑身的恶臭,全身趴满苍蝇的后眼,在有的峡谷的人们想跑到破坏人那里去告密又怕挨骂、犹豫不决的混乱之中,前往那个公有土地上建起的大仓房,也就是破坏人谁也不见独自一人居住的地方。后眼推开那关了很久的仓房大门,向黑咕隆咚的里面说:老爷,有事想请教您!破坏人就像朋友来访时那样请他进了里边。破坏人从他多年栽培的百草园的植物中选出几种毒草,用大量毒草煎成毒汁,说用这种毒汁就能杀死自己,并且把识别毒草的方法详细地教给了后眼。于是后眼就顺着从森林流出的河溯流而上,他把无数的苍蝇也带到了百草园,按照教导割了一天毒草。后眼挥镰割草中间,毒草的力量使他那浑身的苍蝇一个也没剩,全掉在地上了。后眼把割下的毒草担了回来,用大锅煎好了毒汁。但是用这种毒汁是不是就能杀死破坏人却谁也不知道,也许是破坏人开后眼的玩笑吧。为了试验毒汁的效果如何,破坏人强迫他把那毒汁喝了下去。 在我们当地的全体人员要求之下,把被杀的后眼的遗体抬着越过“死人之路”送到原生林的深处,不知从哪里来的大群苍蝇盖满了后眼的遗体,就像他的一袭寿衣。就这样把他扔在原生林里。随后是峡谷和“在”的那些给潜居大仓房的破坏人每天做饭的妇女们,把毒汁放进了吃食里,终于把破坏人杀死。后来,破坏人创建的百草园成了为我们当地人出产药品的神圣之地,但是同时它也因为是杀死破坏人的毒汁来源之地,也就成了峡谷和“在”的人们心中最讨厌的地方了。 10 被杀害的破坏人的肉体所有断片全被我们当地人吃光,父亲=神官在他的斯巴达教学中,每次谈到破坏人被吃掉的情景时,总是说:那是极为壮观的场面!感叹不已。而且从他那措词和口气来看,他是理解的。凭我的感受来说,那壮观场面的主体不在于把破坏人切成碎片,分配给峡谷和“在”的一切成员,为此而自愿前来完成这件大事的厨师之多,场面之大,而在于破坏人那巨大的肉体本身就很壮观,以及按我们当地的人数切成小块,人们勇敢地接受那血淋淋的肉片。 凡是峡谷和“在”的活着的人,全都吃了破坏人的肉。吃奶的孩子是先作成肉泥煮成肉汁给他喝的,没牙的老人用秃牙床捣碎然后咽下。破坏人的身体确实是巨人化的,但是分到峡谷和“在”所有的人手里时分量并不会太多。而且人们花了好长时间精工细作之后再吃的。白天,所有的人都不关在屋里,一边站在道旁边看邻居吃破坏人的肉,一边一点点地吃自己分的那一份。有一种传承说,人们欢呼庆祝“不死之人”的压迫者破坏人之死,为了延长这难得的欢快时刻,嚼他的肉片时就像嚼口香糖一样,细细品味。这种行为,可能是出于这样的想法:把破坏人的巨大力量吸收到自己的血肉里去的愿望吧。 另一个传承说,人们以为把跨神话与历史的领导者破坏人杀害,感到悲伤,怀着耻辱之感吃了那份肉的。狗舔了从他们嘴里滴在地上的破坏人的血,尾巴就低垂下来,鼻息微弱,以致我们当地沉沦于唉声叹气之中。很可能是由于吃了中毒而死的破坏人的肉,也能同样致死,现在似乎都希望这样…… 欢喜雀跃也好,为之悲叹感到耻辱也罢,人们经历的都是一个节祭,这是无可怀疑的。我们当地的人全都吃了破坏人的肉之后不久,盆地上出现了深刻的沉郁气氛。首先是人们不大爱吃东西造成的沉郁气氛,还没有弄清楚因果关系就认为吃了破坏人的肉所致。人们意识到一个人各吃一片破坏人的肉之后,就不再有食欲感了。这时候,峡谷和“在”的人们饭量大减,只有过去的十分之一。而且这食欲不振无论谁都是持续三年。像我们当地这样完全封闭式的村落,如果发生这种事情,最明显的就是给生产关系带来影响。因为只要生产过去十分之一的粮食就够用了,所以人们的劳动量减少了。然而他们既然吃得很少,那么,体能自然大大降低。人们几乎不劳动,只是老老实实地呆着不动地歇着,整天沉浸于思索之中,在深广的原生林包围之中和外部世界隔绝的村落里,过着非常孤独的日子。老人是不用说的了,棒劳动力的壮汉、青年甚至孩子们都要为破坏人服一千天丧。盆地也受到自然之力给带来的荒废。原生林越过“死人之路”侵蚀过来似地把这边斜坡上的人造林弄得失去了秩序,耕地恢复成白茅的草原。水渠坏的地方很多,渠道变窄。草根把道路拱裂。炸掉大石块和黑硬土块之前沼泽地的恶臭,似乎不知不觉之中又回来了。 但是,向峡谷和“在”袭来的最大危机是突然之间人们的觉醒。这觉醒的契机是他们作了一个同一的梦。这梦给了每个人不折不扣的行动指令。每个人的梦里都有破坏人的指令。在人们的梦里出现的破坏人已经不是巨人化的他了。因为曾经被毒死过,所以又瘦又显得老态十足,缩小到和普通人差不多,他按作梦的人个性不同指示给他们分担的任务,以及效率最佳的方法。破坏人尽管十分衰弱,但是他居然在一夜之间对峡谷和“在”的全体人员一一指示明白。第二天太阳还没出来,往日沉郁气氛一扫而光,人们开始了场面热烈的劳动。“那可真是壮观的场面啊!”父亲=神官对于这天早晨的情景也这么说。 一个男子汉小组的成员们每个人作的梦都是一样的,内容是晓谕他们要搞一个共同作业的工程。天刚亮他们就按共同构想开始修复那庞大的捕鱼闸。从峡谷底部流过来的河,在炸掉大石块和黑硬土块的痕迹处,也就是那号称瓶颈的所在,形成了石底的水滩,这里本来有一个破坏人亲自管理的捕鱼闸,鱼被流水冲到这里就无法逃脱,捕河鱼给大家增加蛋白质,另一个重要意义是不让下流的人知道峡谷和“在”有人在此生活,为此必须把流水中的异物全都挡住的闸门。因为三年以来没人管理,荒废的大闸一切设备必须及早修复。把大闸的木栅堵塞和淤积的杂物一旦清除干净,过去一直溯行遭到妨碍的河鱼将大批地涌进大闸里,水成了浅滩之水,鱼多得拥挤不堪,妇女和孩子们用笊篱就能捞鱼。以一夜之梦分界,干活的人们食量比昨天增加了十倍,食欲恢复到和从前一样,大啖河鱼。不过,由于大闸荒了三年,他们的生活痕迹很难说没有被外部世界知道,这时他们才发觉,几年来对于至关重要的防卫工作竟然如此漠不关心,不能不为此大吃一惊。 同样使觉醒的人们吃惊的事,那就是越过“死人之路”,侵占村庄=国家=小宇宙的生产场地和生活圈的原生林力量。三年之间沉浸于梦想和无所作为的日日夜夜之后,当睁开模模糊糊的眼睛的时候,所看到的是连他们的住房也被森林的力量侵占了。蔓草覆盖了房屋,柱子已朽,莫名其妙的植物从那里伸出芽来。井里的水是浑浊不堪的,有的已成枯井。 妹妹,再加上非常麻烦的变化却是,从创建期开始就由破坏人不断改良而且成效极佳的柿子、梨、板栗、李子等等果树,全都返祖了。结的果实全是小的而且又干涩又硬,都成了野生树木。水稻和小麦虽然不像果树那么严重,但是那倾向也极其明显。家养的狗主要不是吃家里给的食而是自打野食,大多野狗化了,不再回来。我们盆地上称之为山狗,妹妹,你小时候在“死人之路”旁边不是曾经被它咬伤过么,就是那种山狗,也许就是他的祖先,所以这个时期野生化了。 为了抗住增大的这些颓唐形势,人们只有按照破坏人梦中指示大搞共同作业与之抗衡,然而与此同时,也出现了许多流言蜚语,制造混乱,为了复兴村庄=国家=小宇宙而开展的共同作业,有人却把它和“更换住处”和“复古运动”联在一起,说共同作业和那些运动是一样的东西。为了全面地重建荒废已久的盆地,按破坏人的梦中指示,集体劳动如火如荼地开始了。这决不是“更换住处”那样重新建立家庭关系。为了使森林的力量后退到“死人之路”的后边,不得不进行大规模的烧荒。每次制定一个新的计划,一定有人说,这也是按梦中指示而来。出现像阿丑女那样,以破坏人的权力代行者发号施令的领导人物,这也是不可避免自然而然的事吧。 总而言之,只要开展复兴村庄=国家=小宇宙的工程,在这一过程中肯定会形成新的领导层,然后是对他们的过火行为和偏差与专横跋扈给以批判,也许像对待阿丑女那样关进“洞穴”,或者流放到森林里去。到了纠偏的阶段,比较保守的人们实行集体领导,于是对于以前的改革本身带来的失策加以纠正,重新恢复建设作业。被破坏的各家住房建设起来,峡谷的平坦地方定为公有土地,在它的中央建起大仓房。从那以后过了很久,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巨人化的破坏人住进了那大仓房,实际上只有那么大的仓房才能容纳下他。虽然是他长时间的不在之后的事了,但是他自己也已经记不得自己曾有过不在的时期。而且,即使峡谷和“在”的人们也记不得破坏人有过不在的时期,现在,只有我父亲听祖父说过而已,倒是只有神话传承中才有记载。 11 妹妹,父亲=神官把他的妻子从峡谷流放出去之后,把我们家属——也就是两个哥哥,你和我这对双胞胎,再加上一个弟弟一共五个孩子——扔下不管,让我们住的是峡谷最低地方的房子,那房子是每次发大水都被污水淹到房顶,而且波浪滚滚而来。可是父亲=神官一个人却躲进峡谷最高处的三岛神社的社务所里,尽管他是外地来的,却成了很得峡谷和“在”的老人们信任的研究家。一头扎进我们当地的神话与历史的资料与笔记堆里过他的日子。他把孪生子一方的我选作根据他的研究成果写作神话与历史的人,把孪生子另一方的你打算培养成破坏人的巫女。 父亲=神官搜集的资料之中,还是个孩子的我,最喜欢的还是画本一类的,但是父亲=神官对于这类东西也颇有研究,所以我在受斯巴达教育而被他招呼去时,总看到他周围有已经打开的以画为主要内容的资料。其次,从父亲=神官的研究本身出发,他也有这种需要,所以对于保管不善的资料,他把那上面的画全都仿制出来。 有一次凑巧我看见他在仿制一幅画,那是一个画卷。那时他用淡墨和很少的朱红在一张横幅日布纸上描摹的是表现破坏人传记故事的画。是描摹,我记得很清楚。不过我记不得他身旁摆的原本,也许那画卷是他心血来潮,像自己画节祭旗幡那样自己在搞创作也都难说。不过从父亲=神官对村庄=国家=小宇宙的神话与历史的虔诚态度来说,他不可能不忠于传承而随便立意构图作画的。如果是创作按他多年的研究,早该有把破坏人一生事迹以绘画形式记录下来的动机了。画卷的最右端有溯流而上的破坏人和创建者们,他们仰头望着头一次看到的那大块和黑硬土块的场景。那大石块的底部是豆粒一般大小的人,和传承一点不差,有他们出发时乘的船,有排列成行的用船改装的爬犁,以及那上面载的东西。 以这个场景为开端的画卷上,描绘了破坏人一生中各种各样的插曲。从飞越峡谷的悬崖,抓住大白杨树梢翻跟斗,直到在大闸打鱼等等劳动场面,每个场面无不表现破坏人或者以巨人的面貌或者以普通人体型的风采,然而描画的事绩却是一贯的那些内容。但是画卷到了后半部就出现了不可解的扭曲现象。前半部的破坏人画的寿高几百岁的老人姿态,但是画卷将近末尾时,画的却未免过于年轻。到了整个故事结束时,破坏人又成了睡在竹筐里的婴儿了。 你说现在让破坏人已经恢复到狗那么大了,对于这一点,当我想到他在那“洞穴”的冬眠生活时,我就梦想,那画卷上睡在竹筐里婴儿——破坏人,还可能年轻到成为一个精子的地步。破坏人冬眠的“洞穴”一带,是过年的时候孩子们去采群生的里白草以及凤尾草的地方,和凤尾草的精子相同的条件下,一个精子的破坏人也能在那植物群中长久地生存下来吧?所谓像干蘑菇那样的东西,是不是为了让那个精子冬眠而保存的一种装置呢?于是经过很长的时间之后,那精子进入你的身体,从而成就了破坏人的复活吧? 妹妹,破坏人复活并且恢复到狗那么大,现在以任何人都难以阻挡之势成长,是在你的帮助之下进行的。如果说这是衰微之极的我们的大地全面复活的头一个征兆,那么,为了使你成为破坏人非常完美的巫女,写好寄你的村庄=国家=小宇宙的神话与历史,确实比这一事实本身更深刻地鼓舞人。

第三信 “牛鬼”和“黑暗中的神” 
1 妹妹,我在这封信上想略微谈一谈关于我本身的问题和称之为同戏剧家们交流的情况,以及我的肉体经过轻微训练的情况。本来,信既然是写给你的,那就应该是以我们当地的神话与历史的记述为主要内容才对头。我最近打开了新的人际关系,因此,妹妹,也就有人向我谈了关于你的近况,内容是关于你让他获得复活,恢复到狗那么大的破坏人,并且和他过上了共同生活,这是给我带来有关盆地传说的青年说的。他是小剧团的导演,他想从村庄=国家=小宇宙的神话与历史中吸收一些东西写一个戏。还没有实现约定的任务,不过他不久就作为一个写我们当地的神话与历史的人,前来要求我协助他,因为他在孩子时代就听说过我的名字。他用和村庄=国家=小宇宙的传承有关的木版书作为钓饵往我鼻子前一捅晃来晃去。妹妹,我也曾在父亲=神官的书斋里看到过那本书,那是我们当地发生的一次起义的记录。是一本题名《吾和地义民传》的一本非常古老的书。开头我对这个青年人只是出于应付地对待他。 “你是从你老家或者从你就近的家拿出来的么?肯定是从老家拿出来的吧?这本书并不是那时候我们当地的参加起义者写的,而是起义队伍去过的藩镇首府的人,可能是个下级武士写的,这事没人告诉过你吗?” “啊,我什么也没听说过。”青年这么回答了一句。然后接着说:“这是我在峡谷里开戏剧研究会的时候,有个女孩子说,从她家老人的遗物中发现的。她家就在走过桥的桥旁边,能俯瞰护岸大堤的地方那一家……” “筑起堤防之前,根本就没桥,也谈不到对岸那边。”我这么说。妹妹,他是真正的新的一代。 “这个《吾和地义民传》是外界人写的,因此,对于我们当地的历史没有任何意义吗?” “当时参加吾和地起义,或者甚至于似乎是主谋者之一的龟井铭助其人,这书上写的如果不真实,他准反驳。铭助和这《吾和地义民传》对抗,为了替自己辩护已经写了认罪状。” “不过,人民都说龟井铭助是我们当地有史以来最不正派的人,所以,根据《吾和地义民传》就能把它作为重视该认罪的根据么?况且,《吾和地义民传》上的龟井铭助,简直写成了英雄啦。” “这里正是问题的所在。人们之所以把铭助看作自从我们当地的新世界创建以来最不正派的人,并不是根据他准备起义以及起义时采取了什么行动。他在起义之后,藩镇当局追究了他作为主谋者和引发者的责任。因此,铭助才逃往京都、大阪。这逃跑本身也不是他不正派性格的表现。只是这以后仍旧继续追究铭助一个人的责任,所以也就逐渐地把他逼到不得不采取不正当的行为上去。而且,藩镇当局执拗地追究铭助,主要的根据不在别处,而是《吾和地义民传》。铭助在京都期间,在藩镇脚下虽然传播了这本书,但这是龟井铭助其人一个人主谋起义并实现的。这样,作为藩镇当局来说,就不能不追究铭助了。但是传说这本书刊行前后铭助挪用了起义资金,在京都冶游过。这传说也许是藩镇当局有意识地散布的。铭助为了对这一切予以反驳,就带着他的手记,也就是自白书回到藩内。他不是潜行而来,而是堂堂正正来的。当时,龟井铭助以超过藩镇权力的权力作靠山,因而被当作重要问题。” 妹妹,我和那位青年导演通过这样的问答,一直进入关于村庄=国家=小宇宙这个主题,但是我们不是在书斋或研究室里相对而坐地谈话,而是到青年导演租的仓库兼排练场去了,我们边走边谈了龟井铭助的事。谈话无意之中逐渐展开的时候,已经到了仓库兼排练场,进了那半开着的大门之后,进了有两位男演员、一位女演员所在的房间。然而这位导演似乎没有把我介绍给他们的意思。难道那就是新一代的派头?导演刚一进门就停在那里陪着我一声不响地站着,望着对面墙前站着的男演员和女演员。可是与我们相对应似地,从身后折叠椅子堆里各拿起一把椅子顶在头上边望着我们边蹲下来。他们的面孔像偶人一样匀称,可是那双脚不仅过于健壮,而且朝外拐,莫名其妙的不协调的女演员,举着椅子的上臂肌肉疙疸毕露,双脚既朝外拐,两膝也大张大开,大 张着的鼻孔呼吸有声,瘦高个子却有一个略胖的脊梁。两个男演员蹲的姿势相同,而且都是呼吸有声,仿佛窥探我的动静似地盯着我。他们的眼睛一眨不眨,好像站在这边的我们神情古怪奇诡莫测一般。 我一直把这看作他们的演技训练项目看着他们,可是没想到和盆地起义有关的故事涌上心头,突然之间我的内脏紧缩,无比的愤怒使我身子发抖。而且这愤怒使我一下子跳越时空,想起战前在盆地上演的一出起义的戏,以及这出戏引起我们当地人集体愤恨,以致全体人员一拥而来。这回是我表现了三十五年的峡谷和‘在’所有成员的愤怒,呼呼地大喘粗气…… “好啦,到后屋喝去,生那么大的气可让我们有些难堪啦!”导演这样安慰我。他说:“我们的演员有时引起观众反感,不过我们也看到以各种方式表现反应的人,可是像你这样勃然大怒的人还没见过,根本就没有嘛……” 那仓库兼排练场后面不远就有一家临街的咖啡馆,我坐下之后就以绝对对等的口气问这位导演。 “你看起来挺年轻,多大啦?” “二十岁。这年龄本身没什么意思。”导演这么回答了一句。他接着说:“不过上次也说过,包括峡谷和‘在’所有出生的人之中,现在来说我是最后的一个。” 我故意装出一副既特别老成持重又显得幼稚的神态点上一支烟,看着这位大鼻头和一张戏剧演员式的脸以及嘴唇通红的导演的表情。 “有的时候注意看一下才发现,近处既没有比自己年龄小的孩子,也没有新生的,那心情连自己也觉奇怪。我想把自己与众不同的出生情况编个故事,听来的全是比我大的过去一同玩耍的伙伴说的,净是谎话,简直是受骗上当。我把峡谷和‘在’的老人们全都请到我出生的现场,请他们说说曾经亲眼目睹最后一批孩子之中最后的一个孩子的诞生情况,说的也无非是刚生下来就东张西望地瞧,等等。把我们峡谷和‘在’的人看作一个种的话,最古老的这个种最完整地表现出来的就是我自己这个个体,现在想来,编出那么多故事来我以为也是理所当然的。那个连续下个不停的长时间的大雨放晴的那天,破坏人对从海上溯行而来的所有创建者们说:好,开始建设新世界吧。但是,如果是我,就扮演和这个创建期的神话相反的角色:好,我们的世界,要由我们最后建成吧!还纯粹是个孩子的时候,一到夜里就想这些,十分懊丧啊。死是可怕的,然而想到自己的死是这个峡谷和‘在’的最后出生者之死,心灵深处是颤抖的。我之所以插足于戏剧界,动机就在于此。我想,既然自己是作为最后的成员生于峡谷和‘在’的,就把我们当地发生的事,在我死之前,全部原原本本地再现于舞台上……” “战前就有人想把龟井铭助的起义搬上舞台,峡谷两级小学的高小班的学生当演员,外地来的教师写剧本,上演的结果是该剧把峡谷和‘在’的人们大大惹恼了。演这出戏的我还是个很小的娃娃,我记得我周围的大人们都很愤怒,这事就像记得初闻雷声一样记得清清楚楚。那可是峡谷和‘在’的人全体一致的愤怒啊。把话还是拉到吾和地起义上来吧。龟井铭助这个人哪,如果不算破坏人的话,他可是创建以来很 有才干的人之一,不管他是不是真的主谋者,这个暂且不论,反正起义开始之后就独自行动,成了藩镇权力镇压的最大牺牲者,他具备了一个英雄人物的一切条件,但是,他却是个我们当地的孩子们也都知道的备受嘲笑的轻举妄动、得意忘形的人。这也是和对那出戏大为不满很有关系的原因。铭助在起义之后立刻脱离藩镇,前往大阪的路上,参加了修验道,开始修行。这和吾和地村的另一名称吾耻是有关系的,此时我还不清楚,只知道他进了赞岐的吾耻岳的寺院,当了佛门弟子。后来他回到藩镇领地,接受亲属给他的资金。这笔钱是亲属们按铭助的指示以土地担保贷的款。原因是铭助没有封建时期农民那种共有的倾向,把土地看得重于一切。铭助带着这笔钱款再次逃出藩镇辖区,从大阪入京都,用这笔款进行运动。主要是他当佛门弟子的那座寺院和摄政府有关系,通过这层关系向摄政府捐献巨款这一具体途径,铭助的这一构想也是无可奈何才这么作的。他的目标是:强调我们的盆地发源于平安末期①的庄园,向来直属于天皇皇宫,藩镇权力不得伸向此村,为此要求颁发一道诏书。实际上这样的诏书能不能颁发下来还不知道,反正从此以后就大肆散布单方面的理,说吾和地是直属于天皇的土地,吾和地的人是直属于天皇的臣民,因此,藩镇权力对于龟井铭助什么事情也奈何不得,甚至蓄养家臣,带刀进入藩镇领地。龟井铭助长期以来遭到责难的原因就是如此等等行为,而他一直不停地对外部大肆宣传说,我们的峡谷和‘在’是和别的地方不同的世界。何况说什么直属于天皇皇宫等等纯属自找根据全部伪装。”—— ①公元1090—1192——译注。 “铭助受到责骂,是因为他把我们本质上自立的这片土地置于天皇的权威之下吧?这是对我们的土地,对我们的创建者们有史以来的背叛。” “那么,就你来说,没有感觉到向外部公开我们的峡谷和‘在’的神话与历史这件事,长期以来一直是禁忌的么?你把它的神话与历史搬上舞台,现在下的这个决心,将要使我们这块地方全部毁灭,你是想靠着这个你才能从禁忌走向自由的吧?” “啊,我也不是不知道这个禁忌。因为我们当地的老人反对,即使对外不能上演,但是编成戏剧,重新塑造龟井铭助这个人物,处理成梦境。以漆黑的河滩为舞台,满脸涂得黑黑的演员,对站在他身旁的同事说的台词即使听不清也不要紧,我想整个戏就这么演。我认为,即使龟井铭助打算以天皇为隐身草确属事实,这倒也是可利用的对象,把天皇家相对化,表明铭助总是把我们的土地置于绝对的境地,把过去对铭助的评价颠倒过来。在语言上作了这样整理,是到了东京以后的事。不过我从孩子时代起就想为铭助作点什么。朋友们都是年长的大孩子,既没有玩耍的时候把峡谷的石龟比作铭助,也没有打架的时候骂对方是呆龟。” “但是,你还不过是个孩子,为什么对龟井铭助如此执着?” “这是因为我是龟井铭助的子孙后代嘛。也就是盆地有史以来恶名昭著的人末裔呀!” 妹妹,我看到,年仅二十岁的导演那张大脸和颧骨周围由于波纹一般的皱纹而染上了蔷薇色,总是试探对方的那双眼睛,焦点扩散,茫然地看着人。这个青年人,对于他一直没跟我说他是龟井铭助家的后代这一点,似乎内心十分得意却又感到不怎么光明正大。从他那表情上我想解读一张画像。妹妹,你回到峡谷之后,现在和父亲=神官一起住在社务所,那画像就在此刻也没人住,肯定很快就要腐朽的我们出生的老家,神坛旁边那个薰黑了的箱子里,而且有格子挡着的彩绘在木板上的画像就是。大家一直称它为铭助老兄。我想把它和那青年人对照一番。我发觉,事实上那青年人大而中间偏高略显弯曲的鼻子,在薰黑了的铭助老兄的画像上也是一个特征。 “是不是留到你这个年纪就不太清楚了,反正我的孩提时代还有,就从我们门口里边通向后面厨房的穿堂里有个神坛,旁边比它稍低有个往里凹进去的地方就供着铭助老兄,我们都称他为‘幽暗中的神’。” “这我知道,我们之间虽有年代之差,但是从很久以前开始,峡谷和‘在’衰落下来,没人翻盖房屋了。就铭助先生来说,特别是我们家,已经举办了维新前三年狱死的铭助百年祭,即使普通年份,铭助的忌辰也要点长明灯。说实在的,铭助的忌辰我们点长明灯,铭助先生是我们当地的土俗神,龟井铭助又是近代前不久的历史上的人物,可是我精神总是不能把这两件事联系起来。” “我记得你们家栅栏门对面有一个画在木板上的梳着顶心髻的男人画像,你总是看它看个没完,对铭助特别好奇。”“都说它太像我啦。” “对,我承认啦。我们家本来是外来户人家,而且是个不正常的家,记事的时候那当然还是孩子的生活啦,家里只供铭助,也并没有怎么郑重其事地拜他。但是当我妹妹相信患了癌症自杀而上了报纸的时候,我因为处理无济于事的善后回到峡谷,左邻右舍的人们就给铭助点上长明灯,上了供。我在家呆了四五天,这期间,附近的老太太们都来,我家的铭助成了她笃信的对象。” 妹妹,我这样谈的时候,就感到这青年人对于你那远近闻名的自杀知道得很清楚。但是青年导演在这种场合没有露怯,足见是个很有自制力的家伙。我不知道这是因为节制呢,还是只为不把话题扯远呢? 铭助老兄具有风土世俗信仰对象的性格,那是因为龟井铭助把我们这片土地置于天皇家的权威之下了,然而这是没有来由的,青年人这么说了之后便作了逻辑上的展开。 “那是。铭助和天皇家的太阳神末裔相反,正因为他是幽暗力量的代表,所以出现了峡谷的姑娘因害怕癌症而投海的事之后,附近的老太太们就向铭助祈祷。我以为,峡谷的人们给‘幽暗中的神’铭助点长明灯,或者上供一事,是不是因为黑暗和邪恶的力量作祟,对于采取自杀这种行为的人,希保佑身患癌症而绝望的女人,满足她一死了之的愿望,不要让她们半途而废。老太太还在我是个孩子的时候就多方关照,这回是想给我以压力。她们想对于癌症这种自然秩序的混乱,与其求神,莫如倚靠‘幽暗中的神’。所以我以为这也是对于从船上跳进大海的妹妹希望给以帮助的祈祷。铭助不就是接 受这类祈祷的神吗?” “你方才说过小时候曾经看过那出戏,说是从前的两级小学高小班的学生演的,现在就是新制中学生啦,龟井铭助这出戏是一出什么样的戏?台词的片段还记得吗?” “记得。不过那不是我孩子时代听来而记住的,是醉汉吟颂龟井铭助的名句和结合看戏那天的情景,我就把它当作实际上从舞台上听来的。反正我记得这句台词: 人是三千年才开一次的优昙花!给他穿上带菊花皇室徽章的土黄色加绿色的战阵披肩,戴鲜红太阳徽头盔的汉子就这么喊,有太阳徽的军扇刷地一下打开。这情景我记得特别清楚。” “带菊花皇室徽章的土黄色加绿色的战阵披肩!” 妹妹,的,现在就是新制中学生啦,龟井铭助这出戏是一出什么样的戏?台词的片段还记得吗?” “记得。不过那不是我孩子时代听来而记住的,是醉汉吟颂龟井铭助的名句和结合看戏那天的情景导演是这么说的。他的天真烂漫和他的年龄是相称的,而且很高兴。学校的演艺会演出并没有礼堂,舞台也狭窄。演员全是孩子,可是披上菊花和太阳徽的战阵披肩,倒很够气派。 “而且那个铭助得有在京都招收的左右各两名家臣,所以,五个人一站,舞台就全满了。家臣的任务是当军乐队。伴着铭助的喊声,演奏大鼓和钲,还有两种笛子,这些家臣们演奏得挺热闹。那举止、动作、那神态,家臣随从等等,都跟传说的一样,好像铭助进藩镇首府时就是这个气势。军乐队热烈演奏中,仿佛和那噪声对抗一般,扮演铭助的带假胡须的孩子连喊三声: 人是三千年开一次的优昙花!于是,跪在用讲台码起来的舞台前面待机的五六个黑衣人突然跳出袭击铭助等人。他们打开黑白斑点的一块大布,就像办丧事用的布幕一般,把倒在舞台上的铭助和家臣全蒙起来,往舞台角上拉,那大布蒙盖下滚动的人一点声音也没有,全死了。那气氛使我感到有些恐怖。这时,我那孪生妹妹也和我在一起,结果她痉挛起来了,邻近的女人们不住嘴地安慰我和妹妹说:那是戏,那是戏,把幕一拉开就全活了!这情景我记得很清楚。我们这对孪生兄妹发了烧,被带回家去就睡了,但是我觉得峡谷和‘在’的人全愤怒了,也全都为此动起来。至少是后来我相信这一点,而且一直到现在。” “但是那愤怒,我以为表面上是明白的,深层又是什么情况?愤怒指向写剧本的教师,但是……” “学校演艺会的全部节目大概还没有演完,太阳还高高的时刻,那位教师就逃出了峡谷。实际情况是演戏的高小班学生挨了家长的打,于是就找个背荫的地方藏起来了。此刻已经不是家长在家痛斥儿子几句就能完事的程度了,而是发展到峡谷和‘在’的人们愤恨难平,一齐上了街,高声呐喊,对演艺会上发生的事表示极大愤慨的阶段。峡谷的分驻所警察无力收拾局面,他已经要求河下的警察局派人支援。那位警察大概联系八十年前起义的传说,看到眼前整个盆地成了一个愤怒的漩涡而非常害怕了吧。太阳虽然落了,但是峡谷和‘在’的人依旧站在街上,前来支援的警察劝大家回家,但就是不理,反倒好像故意喊给警察们听似地大喊:身穿带菊花徽章战阵披肩的真可怕!把铭助当戏演讨人嫌!各以各的方式表现自己的愤怒。你大概知道我们当地讨人嫌这个形容词的含义吧?它是包括和耻辱有关的所有意义在内的一句话。单凭这样粗野的叫喊就会明白,这愤怒表明对菊花的皇室徽章和绝对天皇制犯了不敬罪,从警察的角度来说是有权取缔的。 可是警察问那些大喊大叫的人们是谁家孩子演的戏时,他们却说扮上装了谁知道是谁家的孩子?谁都是这么暧昧地回答。再想问他们什么,他们又喊着‘身穿菊花徽章战阵披肩的真可怕!’又到别处去了。而且,尽管他们说,把铭助当戏演讨人嫌,可是他们却趁此机会不仅没有毁掉铭助的像,反而在这盛怒之夜对于带栅栏门木龛里的‘幽暗中的神’,大点长明灯,成了盛大的长明灯之夜。” “我以为,既然如此,铭助的幽暗之力承载集体的愤怒,并且发展成为大规模的示威。由于孩子们的戏,过去一直深藏内心的感情得到刺激,终于发展成这样的游行也未可知。潜逃的教师是个什么人物不知道,不管他是有意识的还是无意识的,我以为反正这汉子很好地掌握了戏剧的挑唆作用。” 头一回谈话这一天,本来直接地走上咖啡馆旁边的大街就好了,可是那位尽管年轻但还像精于演剧的专家以其微妙的动作,令人难以反对,便在他的引导之下又回到仓库兼排练场,到了这里,只见两个男演员和一个女演员仍在这里等着,这回他们表演了头触在椅子上倒立,先把腿伸得笔直,然后缓缓地向两侧分开,平稳掌握得很好,似乎是表演和方才完全相反的形体动作给我看。妹妹,既然这样,我怎么能不同他们和解呢?这样,我就打开了同二十岁导演主持的小剧团之间的个人关系。 2 妹妹,第二次谈话是在路上边训练边进行的。果然如我头一天所了解的那样,作为把形体训练当作演技指导中心的导演,他会想到写村庄=国家=小宇宙的神话与历史者的肉体也需要锻炼。这也是我同他谈他计划中的戏一项回报吧。我穿上借用的训练衫和胶底鞋,跟着导演出了门。从地理上说,我们是从武藏野台地尖角的丘陵地往下走,直向以多摩川为水源的运河。我们走在软柔青草的金不换繁茂的葛草之间的道路中间,伸直腰板,让以准确步幅和优美姿势的青年走在前面开路。我已经有些气喘,再说那厚胶底鞋也不习惯,所以几次险些摔倒,但是仍然紧紧地跟在他后面。走到运河时,两边的散步场的这一边有禁止汽车穿行的铁棒,他的姿势和步幅不变,以计算好的训练有素的形体动作从那铁棒之间穿了过去。然后是一瞬之间放慢步伐,这样我就赶了上去和他并肩而行,朝运河上游走去,这时他才往右上角看了一眼。受他的暗示,我也随着他望去。妹妹,丘陵地上是一片刚刚长出嫩叶的疏林,其中有松树和光叶榉树的粗大树干耸立着。 “你孩子时代破坏人栽的树,就是常说的那些巨树还有吧?”青年人连气也不长出一下,声调控制极佳地问我。随后说:“据说百草园的植物以及其他等等依旧……” “上国民学校的时候,和妹妹或者朋友们去过百草园旧地,也曾找到过从前没有过的植物。不过,破坏人开垦了溪流源头那块地方,创办了百草园,并且严格地管理,为峡谷和‘在’的人们生产药品,这可是创建期半神话一般的传承啊!” “龟井铭助把那百草园破坏了,这事你听说过吗?”“啊,不是那么回事。破坏百草园的,是以藩镇权力作后 台的人们。之所以会出现这种传闻,是龟井铭助起义之后遭到镇压从藩镇来的人硬说起义兴起的时候用我们当地百草园的毒草煎了汁,想把这种毒汁投到藩镇首府上游的水里。是他们编造了这种口实而把它破坏的。我想,从整个事实经过来看,很早之前倒是龟井铭助把业已荒废的百草园大力整顿了一番。因为铭助的《狱中记》里仍然保存着他写下来的长长的计划,对于破坏人创办的百草园残存的植物作了系统的分类。包括这一计划在内的《铭助文存》你看过了吧?”“即使在战争期间,龟井铭助的事也被看作奇耻大辱,我的祖父和父亲不是因此而受到处分了么?我的家什么也没有剩啊。我儿童时代的伙伴们只知道百草园这个名字,根本没有去看过他的遗址。那些巨树,特别是巨松,我上小学之前就遭了象鼻虫灾,全被毁灭。那巨松的毁灭,也许就是我们当地消亡的前兆。” “遭象鼻虫灾的那棵巨树,是不是看来没什么希望的时候就伐了?” “河下镇的采伐队进来了,坐着大型军用卡车来的。我还不知道被占领,但是我想到占领军就是以那样派头进来蹂躏孩子们内心世界的。我们大家考虑过,为了保护那巨松组织了游击队,大人们抵抗采伐部队就足够了。可是,这时采伐部队因为事故死了两个人,原因是那巨树长在危险的地方,需要在那种地方进行采伐作业,发生事故是任人皆知的事,然而他们有人却说被我们在山里干活的人杀死的。而且居然把这种谣言信以为真,采取报复手段,即使预定的作业已告完工,采伐部队不仅伐完了遭象鼻虫灾的松树,而且把破坏人造林成长起来的巨树也一棵棵地伐倒。我怀疑为什么允许他们伐根本没有病虫害的树。不过我也想到,那时候的峡谷和‘在’的大人们不仅没有预测到事态的发展而事先和他们敲定,而且连事后让他们停止过量采伐的力气也没有了。” 破坏人造林成长起来的巨树林,被外来者全给伐光!我再次为这件事心寒不已。妹妹,我虽然知道那是前不久发生的事,已成过去,但是时至今日我仍然仿佛看到,我们当地仍在血一般的烟尘覆盖之下,巨树林的大树依次倒下去了…… “说实在的,我在那时候之前,曾经几次听说你是本地最后一批孩子们之中的一个,但是我想,不可能吧,于是有的地方把你估计过低。那是因为我的母亲只要听说峡谷最后生孩子的女人这个词就非常厌烦,总是对这瞎猜瞎想发展而事先和他们敲定,而且连事后让他们停止过量采伐的力气也没有了。” 破坏人造林成长起来的巨树林,被外来者全给伐光!我再次为这件事心寒不已。妹妹,我虽然知道那是前不久发生的事,已成过去,的传闻持否定态度。对我父亲说起这事就发火,她说:今后这片土地上再没有新生的孩子了,世界上哪里有这种先例?但是,我这位母亲只要出门一步,就像内心深处带着几分耻辱感一般,低着头走路,和谁也不搭话,随后就忙忙活活地回来。不过我这个孩子可是从来也没有认真想过,我是我们这块土地上最后一批孩子中的一个。不过,自从发生巨树林被大面积采伐的事情之后,总觉得如果像这样不论什么都一垮到底,我也就只能相信自己是峡谷和‘在’的最后一批孩子中的一个了。和母亲走在外边时的感觉一样,总觉得实在害臊。想到这些就很难睡着,睡着了也作可怕的梦,梦见自己是这个地球上最后的孩子。” “现在你自己感觉到你是阳性的、生命力旺盛那一类的人 么?为了这个,你就必须克服各种各样困难。如果一个人他自己确实感到他是一个共同体的最后的孩子,那么想一想那是何等的可怕。” 导演照旧按计算过的而且久已成习的活动身体的方法,迅速地转动几下脑袋,有些轻蔑地看着轻轻上喘的我。他的话对我表示同情,但是我却心里不大痛快。不过他还继续向我打听。 “继创建期之后的‘自由时代’这个时期,具体地说有多长?我想知道它,所以作了些调查。但是老人们谁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有活了一千年的老人,也有的老人说‘自由时代’本身就是半神话的,用现实的时间长度无法测量。如果想到这说法未必没有道理,那就会想起有的说法是维新之前大约二百年。近似神话的也是如此,那些类似士兵身着暗色军服的伐木部队所伐的巨树,肯定是‘自由时代’遗存,所以,即使没有说它确实是破坏人栽的也无关紧要……” 于是,我对青年人说了关于“自由时代”,也就是关于从创建期到村庄=国家=小宇宙收编在藩镇权力之下的历史。即便那里面夹杂着神话成分,我也认为只要具备神话性的正确,对于历史的事实就不打算轻视它而使它降格,这是父亲=神官对我进行斯巴达式教育的成果,也是我独立的思考。妹妹,对于我来说,这是作为一个写我们当地神话与历史的人来说,纯属毕生工作中打草稿式的练习作业。尽管好久没有运动过,有些上喘,然而我却对他谈得很详细。 关于村庄=国家=小宇宙的创建,因为破坏人率领的创建者们千方百计地隐蔽自己的足迹,在不让外部世界知晓中开展事业的,所以外部写的历史之中,根本看不出足以旁证我们当地历史事件的时代背景等等事项。而且,即使试着去作,然而对于理解创建起来的村庄=国家=小宇宙同外部隔绝之后开始自由的情况,确实没有什么意义。破坏人率领的创建者们,只要按外部世界的时代来看,那就明显地看出,幕府藩镇体制确立之后,他们是从四国的一个小藩镇流放而乘一条船出来的。从这意义来说,不可能上溯到维新前一千年。藩镇权力本来希望他们的船会在海上遇难,但是他们将计就计,反而从一个河口溯流而上向陆地深处前进。到了船在河流里不能使用的时候,他们就把它解体,组装成木筏,水路更窄以致木筏也不能前进时,就改造成爬犁,装上东西拉着它走。造船的木材是决定他们能否溯流上行的标志,所以决不能放弃。 走的始终是上溯水路,所以越来越远离外部世界。这对于破坏人率领的创建者们来说,溯行的也是时间道路。从近世纪走向中世纪,再走向上代,在暗夜中大家沉默无言前进中的破坏人和创建者们,是在时光飞速流逝中向后倒退地溯流前进的。当他们把阻挡一条细流的大石块和黑硬土块炸掉的时候,偏巧赶上一场大雨把恶臭洗净,于是这里出现了新天地,这时他们成了古代人,经营起这巨大的自然。当太古以来才得到净化的土地上第一次翻起沃土,播上种子,栽上新苗的时候,人们更加完全地成了古代人。 他们虽是古代人,却和年轻的人类一样,每个人都愿作为一个年轻的人参加建设劳动。说到他们的年轻,即使领导者破坏人当时也不过二十岁刚出头,或者还不到二十岁就率 领大家出发的。关于他们的年龄,本来有两种传承。从破坏人的事迹就看得很清楚,他们在旧藩镇里已经是各个部门的专家,被流放时不可能那么年轻。所以,他们顺水路溯流而行,等同于逆时间而行,进入古代,每个人的肉体走的都是返回青春之路。这是一种传承。然而另一种传承却是这么说的:他们包括破坏人在内全都年轻,精通学问和技术,在藩政的改革上表现出实力,他们和旧势力对立,结果失败了。于是二十岁甚至还不足二十岁的卓越的藩镇武士们同乘一条船,向着他们独特的未来,即大有开拓价值的土地出发了。不论哪个传承,都说明村庄=国家=小宇宙的破坏人为中心的创建者们,在新开辞的新天地里又活了一百多年。 这是传承无懈可击令人无可怀疑地这么叙述和传达的。破坏人率领的创建者们之所以那么长寿,是为了完成创建我们土地时构想和着手的事业,需要那么长的年月。而且关于他们长命传说的极具特征的性格是,在他们长命生存期间,他们的肉体不停地成长,终于达到了巨人化。特别是破坏人,虽然年逾百岁,然而身高依旧每年增加。他们的牙齿一生换五次。据说,鲨鱼的牙齿总是从喉部不断地生出新的,向着嘴的前部不断地补充由于过度使用以致损坏的旧牙。然而破坏人的牙齿结构却比鲨鱼的优越。破坏人是个典型,至于其他创建者们,他们的肉体无不或多或少地随着年龄的增长而发育,肉体的活力也随着身体的发育而增大。他们虽然全超过百岁,但是始终不见衰弱之兆,体力充沛。如果没有这么巨大的肉体和活力,指挥创建者们的破坏人所干的各种事业,特别是那彻底的造林,基本上是不可能的。原生林的这一切,我们称之为巨树的树木群,全是从创建期开始直到“自由时代”的造林而存活下来的,那位年轻的导演虽然是我们当地最后一批孩子中的一个,而且伐这些树时他是在场的人,创建者们栽的树,堪称对于村庄=国家=小宇宙以及生于斯老于斯的人们给以莫大鼓舞的树木。 率领创建者们的破坏人在原生林这边植树造林时,他作为专家很动了一番脑筋。没过多久,造了白蜡林,它成了给村庄=国家=小宇宙增加财富的产业,产品白蜡甚至远销欧美,也造了极其丰富的漆树林,已经成了峡谷和“在”同外界区分的一条宽阔的天然栅栏。浓密的漆树林既然包围着盆地,外侵之敌要想通过此地带就必须考虑漆中毒的问题。然而代代采漆的家庭,他们的孩子根本就不用担心漆。 破坏人造林计划完成之后为了供他自己游乐,在峡谷的悬崖顶栽了一棵大杨树,大杨树根部保护了免于风化而崩塌的大悬崖。从峡谷的任何地点都能望见那个悬崖和大杨树。大杨树巨木化之后,覆盖悬崖的青苔就没有干过,因为巨树大白杨的枝叶把阳光全挡住了。因为大白杨的树干特别粗大,层层树枝越拔越高,即使叶子落了,从树下也看不见天空。而且那位置比峡谷的山顶高,从登上“死人之路”的入口处眺望,这大白杨的树干在十米高处水平地弯向峡谷深处,从低处看,这大白杨在十米高的地方突然折断一般。这大白杨的形态和它扎根的那块悬崖,是破坏人锻炼身体有关传承的证据。 破坏人的造林计划全部实现之后,每天早晨登上悬崖,环视周围,看是否有外敌入侵,峡谷和“在”有无异常情况,然后这位孤独的领导就开始了他的日常锻炼。不仅不受晴雨的影响,甚至暴风雨也挡不住。森林是不受晴雨和暴风雨影响的。他细致观察了这被原生林围着的盆地之后,就作他独创的体操。他从山顶的深处起跑,一跃而跳过大白杨,两脚一齐落在悬崖上。就在这样的运动持续多年之中,那白杨成了巨树。为了跳过白杨树,他必须有一大段助跑,然后才能纵身一跃而起,跳过白杨双脚落地,那姿势就像滑翔机在峡谷滑翔一样。破坏人每天早晨的体操除定型项目之外还追加了一个新项目。脚踏由杜鹃根弄硬的地面,震动地面的助跑之后纵身飞跃依然照旧,但下一个瞬间却是抓住白杨树梢翻个跟斗再落地。这个新的体操项目,对于破坏人和峡谷的人们倒是没什么不安全的,但是大白杨的树梢却给拧弯得厉害了。 妹妹,我的话说到这里的时候,导演把沉思的头歪了歪,扬起一只手制止我说下去。然后好像运了一阵气,拉好威风凛凛的架式,一溜烟地快跑起来。前边是阻拦汽车不得进入十字路口的铁栅栏,他跑到那里纵身一跃,两手抓住铁栅栏立刻来了个跟斗,这位导演平稳落地,没有打晃!立刻恢复自然状态,快步走了回来。 他郑重其事地说:“破坏人的飞跃是能作得到的。” “对,是能办到的。”我感到很亲切,对这年轻人深怀好感地应和了一句。战争期间,疏散到我们这里来的孩子逐渐增多,他们对于跳越白杨树的传承无不怀疑和嘲弄,每当这个场合,我们当地的孩子一定坚决抵制说,“根本能作得到!” 3 妹妹,导演教我训练身体,我给导演讲我们当地的神话和历史,这样交换授业进行了几次。我想,导演因为预计的效果没有在我身上取得什么成绩一定很着急。据他说,我因为幼年和少年时代的各种影响依然存在,所以和他的训练体系是矛盾的。我想了一下,觉得自己的走路姿势确实有某种莫名其妙的毛病,这毛病又是父亲=神官强加于我,要把我培养与村庄=国家=小宇宙的神话与历史的写作者,这个任务使我不知道怎样开始才好,因而陷于不安和迷惘的时候造成了这种毛病,我想起源就在于此。于是我就承认了,导演也一改只在后台指点的工作习惯,表现出与他年龄相应的直爽、对我这样说: “和你相反,我开始步行时就有意识地调动身体各个部位,是从对于自己是出生于峡谷和‘在’的最后一批孩子之中而感到恐怖时开始的。但是我从此认真思考,出生不是我自己的意识所能选择的,然而必须想尽办法,把所谓不能更改的事态颠倒过来。也就是把最后一批孩子之中这样必然的命运,改变成自己希望接受的命运。事情就是这样。从这一设想出发,把自己的一切都要重新结构,其次是行为举止都要改变,朝戏剧这条道路发展。甚至于生活细节也都是如此。比如说这走路吧,身体的各部分都让它意识化,力求显著地表现出新的自我。” 那时我和导演都穿着把眼睛、鼻子周围弄得很窄窄的带帽子的防寒衣,一边谈话一边还要扩大视野,便大幅度地摆动着头部走过了车流不断的桥。你现在清楚了吧,这个动作就是当时从那位导演那里学来的方法。妹妹,导演一旦预定下什么时候排练什么,他可不允许随便更改,所以我们在雾雨中徒步走。过了桥之后路程就完成了一半,回来的路线是沿着运河的水流走。我曾经多次以同样的感情在这个地点取得的经验是:顺着水的流向走,比逆着水流走,情绪上有明显的解放感。这也和想到破坏人率领的创建者们乘船又拉着爬犁溯流而上的困难感觉所诱发的。本来,那些创建者们从河北向着水源溯流而上的行旅,原定目标既然不是原生林深处,只是以那条河流作为向导,那么,也许是那条河和溯行者们在航行中结下了深深的情缘所致…… “我们当地的河和鱼的状态,在你离开峡谷的时候,还是那么糟糕吗?” “河和鱼?和‘自由时代’的传承所说的比较起来,无论什么都糟糕,所以河和鱼当然也不例外。” “不,不要和‘自由时代’比较,即使和我的儿童时代比较,和我最后一次回峡谷的时候比较也差得远,那时候,河本身基本上和污水沟差不多,品位降低到说起来丢人的地步。你说的‘自由时代’仰赖于一切自然条件,河就更有重要意义,那里的鱼是主要的蛋白源。起初因为沼泽地流出来的黑水有毒,所以流经峡谷的那条河的下游连一条鱼也没有。也是鱼类专家的破坏人终于在我们当地的范围以内发现了资源丰富的嘉鱼和江鲑,所以妥善地管理了这项资源。大闸这个设施在如今的峡谷口河滩一带还有吧?破坏人利用那一带河床露出来的石头,建造了大规模的鱼闸,有一个时期他在大闸旁边建起小屋就生活在那里。河水一多,甚至鳗鱼也跳上来的时候,就更需要加强管理了。只有这样才能提高捕鳗鱼的效率。大闸旁边的沟是引诱鳗鱼的好地方,当初精心设计的。鳗鱼的药用价值高于食用价值。有一个时期还养殖鲤鱼。这些都是按破坏人的构想办的。大闸的管理,‘自由时代’结束之后还继续了许多年,但是五十天战争时,‘瓶颈’地带遭到破坏,一切都垮了。荒废的大闸后来似乎没有复原。我和你熟知的大闸是破坏以后的。然而和我儿童时代比较,前些天我们看到的河与鱼品位低下,我以为它足够地说明了峡谷和‘在’的人对于我们这片土地的河和鱼的态度和从前大不相同。” “我小时候河里虽然有鱼,可是臭得不能吃。” “既然如此,为什么为了给鱼喂食,开始在河边许多地方扔海鱼的鱼杂碎?我回来的时候,河里到处漂着海鱼的鱼头和鱼骨,看看孩子们钓上来的鱼,原来那是特意往河里放养的鱼,和我们抓住的鱼根本不是同一种类。然而那些孩子们说他们不吃钓的鱼。浪费鱼资源本来是我们当地最大的禁忌。根本没有必要给放养鱼投鱼饵,实际上是往河里扔垃圾,我以为这是犯了‘自由时代’以来另一个糟蹋河流的禁忌,这是想把这个禁忌彻底打垮的行为。本来,峡谷的河是不允许把足以显示此处有人生活的东西流出去。我们这片土地从创建期到‘自由时代’,为了保证共同体的安全,这项工作十分必要,所以破坏人特别认真贯彻。大闸本身就是监视不准流出任何东西的关口。破坏人早晨上到白杨树那里,察看峡谷和‘在’的情况,夜里到大闸旁的小屋睡觉的时期,表明了他这造林和水产专家的两个侧面,但是具有更重要意义的是,这意味着他一方面把森林的魔力掌握在手,另一方面又把河的魔力掌握在手。所有这些,如今峡谷和‘在’的人全把它们取消了。大白杨已被伐掉,河水已被污染……” “怎么,好像责难起我来啦。实际上我们这些孩子们对于那些钓上来的鱼不吃就扔掉的人也很不满意,可是真正钓鱼的孩子也太少。再说,海鱼的鱼骨头净扎脚心,所以在河里游泳的人也没了。这种事态的开始,根本原因就在于,我们当地认真的取缔污染河川行为的老人们没有了。” “假如老人们有那份精力,而且在共同体里仍然掌握着权力,对于这种明目张胆地违犯禁忌的人,一定把他们从我们这片土地上流放出去,或者另外给以某种处罚,决不宽宥。” 妹妹,我们以话引话,从这里又谈起违犯村庄=国家=小宇宙禁忌的原重治,也就是绰号“牛鬼”这个人,这人你是知道的。现在想来,年轻的导演对于我所谈的已经早有耳闻。不过,他对于自己这一代的盆地人和我那一代盆地人之间,对于通称为“牛鬼”原重治的理解之不同,表示了关心。妹妹,我和导演这两代人对于“牛鬼”原重治理解上的不同,首先在于对于称原重治为“牛鬼”的基础的习俗有不同的理解。使我惊异的是青年导演坚持说,在我们当地的秋祭上他没有看见过牛鬼。秋祭那一天,最高xdx潮是巨大的黑牛从神社的石阶往下跑着追人,据说只有破坏人才能和它格斗。解开缰绳的牛鬼,在峡谷和“在”横冲直撞到日落黄昏。到处威吓蹂躏,无处不去,大施淫威,孩子们都知道它是可怕的旋风。当然,尽管牛鬼踏地如雷声震天,在盆地狼奔豕突,实际上不过是黑麻布蒙上一个竹子做的框,里边藏着二十条壮汉而已。竹竿挑着一个假牛头上涂上红绿黑三种颜色用以吓人,身体里藏的是峡谷和“在”的人。相对地略具牛形而已。但是每临近节日,峡谷和“在”的孩子们交换的下述传说,就给人以新的恐怖感。说是有一年牛鬼踩死了五名小学生。警察和宪兵想破案,但是家长们说把孩子献给神了,应家长们的要求,案子私下了结。还有一年,衣着华丽的姑娘怕弄脏衣服而没有像其他姑娘那样为躲避冲过来的牛鬼而伏在田里,结果是她们被故意撞倒,而且遭到扮牛鬼的壮汉轮奸。这个案子也是不了了之。原因是即使处罚,真正的强xx者是牛鬼而不是人。 “说起牛鬼的习俗,在我们这地方的几个村镇就有。但是附近各地的牛鬼虽然各有相似之处,然而象征的意义和我们那里的就性质不同。我们当地的牛鬼是别具一格的,只是蒙起来这一点相似,这牛鬼作恶多端,然而它的行为却是被人们的虔诚的心接受。从孩子们的传说就可见一斑了……”“你能不能把别具一格的内容说清楚?因为我们想把牛鬼引进我们的戏剧里。我自己没有看见过牛鬼,对它只是知道这个词,形象可能和名词无法结合。我听说,本来牛鬼的节日远在我们的祖先定居以前,那一带的人们就坚持的习俗,这具体情况又是怎样呢?征服了它们的创建者们,在他们的节祭中也让自己出场。但是,受人们驱使的牛鬼对征服它们的人们有一股怨恨情绪,因此,据说节祭这一天牛鬼追逐创建者们的子孙。但是,如果这是事实,受牛鬼之害的人们的家属或本人,对此要当作神圣的事接受而不再控告,自然是不须多说的了。” 妹妹,就我来说,眼前这位青年向我提示了我长期悬而未决的村庄=国家=小宇宙创建以前我们这块土地就有先住民的想法,但我却颇有些动摇。因为这个课题不容易回答。不过他并没有拘泥于这件事。 “原重治就是这样多义地被称为牛鬼的,为什么没有用更直接地表现他个性的名字叫他?比如:告密人啦、背叛者等等……” 妹妹,原重治确实向大日本帝国的权力机构告了密。那个时期开始登记户口,因为耍了个花招只登记了二分之一的人口,他却想让余下二分之一的人口独立的村庄=国家=小宇宙再次屈伏于大日本帝国,企图彻底消除掉户口簿上没有登记的人,它这种告密或者说背叛的计划内容受到指责,不能说是错的。本来,原重治的政治思想确实复杂,因此,难以把他的通称名字单纯化,原因是他的思想具有各种各样因素。原重治的思想直接用语言表达它的意义,在当时,不论是峡谷也不论“在”,也许是根本不可能的。不论是原重治本人,也不论责难他的人们,都是不可能的。所以,关于原重治的政治思想,盆地的所有人都明白,它使村庄=国家=小宇宙确实遭到巨大紧张的折磨。 父亲=神官一概不用日本国或者大日本帝国的年号,他给我上斯巴达教育课时说,庚戌年的初夏,原重治的政治思想即将公开化了。事情是从大逆事件①的有关人员遭到检举开始的,当时身为我们当地村政府村长助理的原重治,开始受到巨大烦恼的折磨。他的烦恼日渐加剧,翌年,也就是辛亥年,报纸报道对幸德秋水等十二名执行死刑,原重治的苦恼此时达到顶点。但原重治并不是陷于正义之人的苦恼,而是疯狂者的苦恼,等于一个常态的人偶然地被略带正义色彩的悲哀之情所困扰的苦恼。原重治对于大逆事件的被告们,特别对于执行死刑的十二人,强烈地表现了一个两面派的感情。他读了幸德等被处死的报纸那天,便去了峡谷的邮政局,提出要拍一份长篇的抗议电报。收报人是大日本帝国天皇陛下。也就是这个时候,日本在外的使领馆也接受了各国的社会主义者们对幸德等人被处死一事的抗议。这是考虑村庄=国家=小宇宙真实态度时重要条件,妹妹,原重治的电报也可以算作国际性的抗议活动中的一项,就其体裁来说也是完全相应的。但是,原重治的从国内拍发然而实质上等于国际电报的电报,被他的亲戚邮政局长留下来没有发。本性温厚的原重治看到亲戚坚决扣下电报没有发,也就没有逆形势而动固执下去。但是原重治做了十二个土偶,运到大白杨树的树根处,放在那十铺席宽的悬崖上,供奉起来。从给大日本帝国天皇陛下拍电报以来,对于原重治的行动一直特别注意的邮政局长,把所有土偶全给打碎,把原重治带下山来。此时已经再也不能让他坐在他自己细心整理好的村政府助理的办公桌前了。在家闲居的原重治又做了十二个土偶,把它们收在古老宅子的深而广的堂屋带小栅栏门的龛里。这样,既供龟井铭助,又供这十二个被处死者,足见原重治家供奉的人物也够复杂的了—— ①明治43年(1910)对社会主义者、无政府主义者诬陷并实行残酷镇压的事件,受检举者达数百名之多。诬陷他们计划暗杀明治天皇,以“大逆罪”对26名起诉,宣告其中24名死刑。翌年1月对其中的幸德秋水等12名执行死刑。也称“幸德秋水事件”——译注。 从原重治这一系列行为来看,可以感到,他对于因为大逆事件而被处死的人们是爱惜的。但是,从最近以来他的新的行动来看,和他以前的倾向正好相反。傍晚,峡谷的道旁这里或那里照例三个人一群五个人一伙肩挨肩地站着聊天,这是我儿童时代每天习见的光景,原重治对每一个小圈子人群都是伸进头去,也不管他参加进来之前人家谈的话题是什么,总觉得他现在提出的主题才是最重要的,表现得十分自信地谈幸德秋水等人的事。但是人们也看得出,原重治所谈的并不是他实际上由衷的思想内容。他苦恼甚至失掉正气地苦苦思索的是,村庄=国家=小宇宙对抗明治政府的树立国权而发明的户口登记双重制的策略。原重治怀疑到,我们当地的隐蔽组织已经濒临危险。参加到路旁人群聊天的原重治说的话只是这么几句:“可怕,真可怕!”以及“添了麻烦,麻烦透了!”还有就是:“因为有这样的家伙所以才糟糕!”在每个人群里说的都是这样简短的慨叹和一成不变的词句。 “新制中学的棒球比赛,自己在第二垒。教练没有暗号,第一垒的人就来盗垒。没有办法,只好下决心封死而往第三垒跑。这个时候大多这么喊:‘净添麻烦,麻烦透了!’或者:‘因为有这样的家伙所以才糟糕!’那片言只语的根源,原来在原重治那里呀……” “本来我们这地方就有这种成语,也许就是原重治使它恢复起来,给它加上新的意义而开始应用的吧。不过一旦和原重治挂上钩,我想,那些话一定会传到峡谷和‘在’的最后一批孩子们那里,而且一直传下去。” “不过,我们有时也不由得喊一声:‘可怕,真可怕!’可是原重治这么喊,他是以什么为对象的呢?” “大逆事件起了导火线的作用,和幸德秋水的出生之地只有一个山脉之隔的我们这个地方,无不担心有组织地背叛国家一事暴露出来。因此才喊:‘可怕,真可怕!’以及,‘添了麻烦,麻烦透了!’‘因为有这样的家伙所以才糟糕!’这样恐慌的慨叹中,还有一个没有说出的核心问题,也就是打算在外部揭发之前,主动地把户口登记两重制的弄虚作假改正过来,这在原重治的表情上已经隐隐约约地表现出来。不过,把原重治称为“牛鬼”,是因为他那难以言状的恐怖和焦躁更加升级的缘故。” 4 妹妹,细雨霏霏的这一天的谈话,给了青年人以启示,他开始用于他的戏剧构想中了。于是,我们的村庄=国家=小宇宙的一切神话与历史本来无法用戏剧表现的,现在至少可以拿它作突破口,开始写作以原重治“牛鬼”为主题的脚本,我先写出梗概交给了导演。我也参加了排练,这倒不是我因为我没有这种经验才去参观,而是大多由于这事太出乎我的意外的缘故。他的剧团中的两个男演员一个女演员头一天就刺激我,因而引起我们当地的老年人的愤怒,现在已经得到谅解,恢复了以前状态。但是,这两位男演员今天的姿态却不伦不类,当然,既然是排练,穿什么衣服本来无关紧要,但是那位细高挑的演员穿一件淡色的运动服上身,外罩一件旧睡衣,脖子处露着汗衫。另一位筋骨粗壮中等个头的男演员,光着上身斜挂一条布带,穿一条藏青色裤子。那位小个子女演员,穿一条黑色紧身运动裤,包着她那弯弯的两条腿,头上戴着我演出台本上没有写上的纸糊的“牛鬼”大头。 那“牛鬼”大头一个大人两臂都搂不过来,纸糊的涂上墨,与其说是牛头,不如说它是羊头更合适。只是牛头太大,盖过了演员的胸部,因为太沉,演员只好托着它的边缘。我看着女演员这副模样,不能不怀疑导演是怎么理解我的原作的。我写演出台本时就把受到大逆事件冲击的原重治作为中心人物,出场人物一共三个人,因为演员只有三个人的缘故。 人物a称为原重治第一,因为幸德等人被处死,深感惊恐,表现原本是村长助理的心声。实际的原重治没有把他内心的声音,也就是把不能说的中心思想,对于峡谷以及“在”的路旁少数人聚集的人群说出来。但是当他发出“可怕,真可怕!”以及“添麻烦,麻烦透啦”!“因为有这样的家伙所以一定糟糕”的时候,他却把应该表现真思想的那些话压抑在内心里了。那些话,五十年后作为安魂的行为,替原重治说话的人就是原重治第一。人物b是原重治第二,他才是我们当地的户口登记二重制阴谋的直接策划者。为了抵抗全部纳入明治政府权力之下,组织了村庄=国家=小宇宙机构。他就是对付峡谷的原重治的那个“在”的原重治其人。人物c是第三原重治,苦恼的结果终于发了疯的前助理。用语言表现这个人物的疯狂是这样的:他不分峡谷和“在”的人,看见人便走上前去大喊一声:“叭!”那喊声象牲口的长嘶一样,用这喊声吓唬对方。原重治除了这一声“叭”之外再也没有别的话,但是他却成了从早到晚在峡谷和“在”紧赶慢赶似地到处转悠的大忙人。 “那就从‘叭!’这一声喊开始吧。”导演决定从原重治第三有关的细节处开始排练。他说:“这场戏从了抵抗全部纳入明治政府权力之下,组织了村庄=国家=小宇宙机构。他就是对付峡谷的原重治的那个“在”的原重治其人。人物c是第三原重治,苦恼的结果终于发了疯的前助理。用语言表现这个人物的疯狂是这样的:他不分峡谷和“在”的人,看见人便走上前去大喊一声:“叭!”那喊声象牲口的长嘶一样,用这喊声吓唬对方。原重治除了这一声“叭”之外再也没有别的话,但是他却成了从早到晚在峡谷和“在”紧赶慢赶似地到处转悠的大忙开始到结束都有戏。要从肉体到精神,各个部位都能让观众理解是那么回事,好,开始‘叭!’” 效果确如我这个外行所期,扮原重治第三的演员不是一个人,而是三个人一齐练,而且练个不停。两个男演员一个女演员所发的声音并不特别大。可能是边练习腹式呼吸边喊“叭!”那喊声倒也象牲口的长嘶。那位晒黑的皮肤细高个的男演员上身没有一点赘肉。他喊的一声“叭”使大家为之震动,仿佛一架使用过度的老机器一般。那个中等个子筋肉强壮的,他的效果比较好,似乎调动了内脏的力量。这个膂力过人筋骨强壮的汉子立刻汗流如雨,相比之下,那个瘦高个子像个玉米秆的男演员却是浑身干燥。似乎受过这位导演特别形体训练的女演员,虽然手里提着那纸糊的牛头,可是她那一声“叭”,却显得鼻息很粗,那双弯弯的腿甚至打晃。但是那导演的姿势,也是他的静止的、意识化的形体动作之一,他上身直挺挺地收着下巴颏盯着这三个人,好长时间没有示意休息。 妹妹,执拗而反复地练习这个“叭”,究竟有什么意思,我在旁边看着直着急,直发火。不错,扮发了疯的原重治第三的演员确实需要锻炼,喊这个吓唬人的“叭”应该表演得更好。但是其余两个演员为什么也必须跟着练?因为峡谷的原重治疯了,那就得让扮演多年深受其苦的“在”的原重治的演员也跟着喊?我为了这个人物,从传承中摘了固定的话作台词,那就是:“喏,去吧!”我以为这是他独特的语言,在演出台本里已经准备好。 关于原重治的传承上,“在”的原重治的话是“喏,去吧!”它和峡谷的原重治吓唬人的话“叭!”在人们的记忆中是成“对”的。把峡谷的原重治和“在”的原重治这成“对”的两个人形象如实反映出来的,就是这成“对”的话。在峡谷和“在”,一个户口两人共有的花招,这成“对”的两个人并不是总这样,关于原重治名下的户口有两个男人的事,起初这两个人性格和孪生儿差不多,他们温和而有些腼腆,只从表面上看,无一不是善良的人。但是“对子”的一方的峡谷的原重治,由于受到幸德秋水等人被处死刑的冲击,所以就一面大发慨叹:“可怕,真可怕!”“添了麻烦,麻烦透了!”“因为有这样的家伙所以才糟糕!”一面到处乱走乱窜,“对子”的这一方的命运也产生激烈变化,另一方的苦恼也就开始了。 紧接着,峡谷的原重治就因为按其政治思想订立的计划只好藏在内心所受的痛苦,发展到不论见了谁一概喊“叭!”到了这个程度,“在”的原重治已经无法像从前那样过他那平静的农耕生活了。他放弃了田地,跟在他那疯了的伙计后面,愁眉苦脸地随着他到处瞎转。每当峡谷的原重治喊“叭”喊得不要命的时候,他就十分委屈怯生生地走到他跟前说:“喏,走吧!”连哄带劝送他回峡谷的家。妹妹,我想象此时此刻“在”的原重治说服峡谷的原重治所用的语言而写了导演台本。那台词是: “喏,走吧!像这样随便恐吓咱们当地的同胞,结果会是怎样呢?难道被恐吓的原重治就因为按其政治思想订立的计划只好藏在内心所受的痛苦,发展到不论见了谁一概喊“叭!”到了这个程度,“在”的原重治已经无法像从前那样过他那平静的农耕生活的人们根本就不生气不发火?你平素就很细心,所以你一定知道大家是在可怜你。你对这样的人追着不放,你用那通红的充满怨恨的眼睛盯着,大肆恐吓,人家会怎样对待你?喏,走吧!今天挺好,还没有对任何人,从老人到孩子一概恐吓的地步。喏,走吧!回去安安静静地把身体和脑袋好好地歇息歇息!只要你安安静静地不闹事,没有一个人对你怀恨在心!你为什么那么伤心?你为什么总是想,这片土地的人都像大逆事件的被告那样全都处死刑?你别为这种想法折磨自己啦!那些事全是森林以外发生的事!怕这件事的人,我们这地方除了你之外还有第二个人么?你就是为了这个才喊‘叭’恐吓和警告他们?算啦,太阳快落了,风也越来越冷,喏,走吧!” 妹妹,原重治为什么在幸德秋水等人刚被处死就成了苦恼的俘虏,走错了生活道路的?在他还没有成了疯狂的牛鬼,只是处在痛苦阶段的时候,我请他谈了这个问题。他说:“我们在户籍上弄虚作假是错误的!这给子子孙孙带来麻烦的人们,干了一件大错事!因为这种想法,总有一天我们这儿的人全遭处死!凡是咱们这儿的人,没有一个人免遭极刑之苦!你们还能像平常一样太太平平地干活,照常吃饭,开怀大笑么?能不作恶梦,能安安稳稳地睡得着觉么?生活在这块土地上,背叛大元帅陛下,还能假装满不在乎的样子吗?” 我对于终于发疯,只会大声喊“叭”以表现自己的原重治的内心,以及“在”的原重治,首先没有慰藉之心,甚至十分为难之余感到被迫似地写台词的。这段台词是: “喏,走吧!你总是跟在他们后面转,悄悄地靠近他们,然后大喊一声‘叭’吓唬他们,谁也不知道你安的什么心!况且,以前哪,人家虽然让你吓了一跳,可现在呢,和从前大不相同,因为总挨你吓唬已经忍不下去了!不论峡谷也不论‘在’,没人不怨恨你。现在各家屋里躺着的病人,没有一个不是让你给吓出病来的!最近以来已经有人琢磨你为什么这样,脑子里是怎么想的!我觉得这可真可怕!想这事想得我心烦得不得了,已经到了这个地步,连我也想对着树或者草怒喝一声‘叭’了。人们很快就要这么说了:前助理原重治,尽管现在只是到处转悠着喊‘叭’,可能过不了多久就从咱们这儿逃出去前往东京,向天皇陛下直陈本地户籍登记时的弄虚作假。那样的话,宪兵队就肯定开进来,把当地的人全都当作叛乱分子检举!喏,走吧!让你无尽无休的‘叭’折腾得气愤填膺的人们难道不是都这么想么?那样的话,不等你前往东京直陈天皇就先把你抓起来沉到河里。那样一来,和你一起搞户籍的我怎么能太太平平地过安生日子呢?喏,走吧!” 妹妹,可是我写的导演台本始终没受到理睬,渐渐地累得不成样子的人们照旧只作“叭”的发声训练,而且是无尽无休。这喊声使村庄=国家=小宇宙的传承中某些东西复活倒不是主要的,我深刻体会到的却是所有戏剧的形体训练规范让人始终无法理解它的本来目的是什么,只能跟着年轻导演顽固的自信走…… 5 妹妹,我通过这个过程加深了同年轻人的小剧团的关系。到了这个时候,为了他们上演的戏剧,我就不能不作为一个历史家讲课似地给他们讲一讲村庄=国家=小宇宙的神话与历史,而且特别着重讲一讲和龟井铭助相关的“自由时代”终结时期的问题。听讲的总是那三个年轻的剧团演员,他们是不是对此真感兴趣我可没把握。但是,听讲者之中那个腿有些弯曲的女演员却出乎意料地热心听课。镇村合并之后,我们这地方成了吾和地区域的一部分而组成地方自治体,我给自治体写信打听到乡土史研究会的地址,那女演员白天在女子大学图书馆当见习管理员,她用工作单位的信封与这个研究会通信,拿到了他们出版的乡土史小册子。而且最近一期的专题报道出来了,你知道它的内容吗?妹妹,竟然是《痛惜吾和地区域之废村化》。我仔细地看了那女演员给我的小册子,我作为村庄=国家=小宇宙的神话与历史的写作者,除了唯一的一个例外,没有新的发现。但是妹妹,我被这唯一的一个很有刺激的发现,也就是说过去从来没有看到过的叙述,受到深刻的震动!这是河下镇的一位乡土史家证明的,他证明,吾和地区域的古名叫“瓮”。起因是一个下级番镇武士在藩镇首府有不检点行为,被罚到吾和地幽居。他被罚幽居期间的日记,在他旧宅发现,那日记里明确记载着“瓮”这个地名。列举了实例之后,乡土史家从吾和地的地形是盆地,和瓮棺极其相似,所以推测此地名称为瓮村。我曾向导演打听是否曾有过瓮村这个村名,他说他也是头一次听到这个名称。 “……本来拿瓮棺作比拟的这个瓮村,是指从峡谷到‘在’这块地方,从‘死人之路’旁边的高地俯瞰,我以为确实像个巨大的瓮。”年轻人那张大脸表现出仿佛吃了一闷棍似的懵懵懂懂的表情,沉思着这么说。他接着说:“不过,说到瓮棺,这不是暗喻冥府么。难道把人的生存之地称为死人之乡么?如果故意这么叫,也未免太有些犬儒主义了。而且想到这犬儒主义的预言隔代有了成果,也就是我们本地结束时出生于此的我自己,心情实在难免不快。” 啊,那也是从外部世界看我们当地时肯定带有隐语黑话意义的名称。既然是偶然的命蹇时乖被罚来峡谷幽居的武士日记所载,那么,写日记的人以暂时来到死亡之国的心情,给此地起了个与人物心境相应的名字,在他的日记里写上瓮村这个名字也是可能的。但是,我关心的,这根本就不是下级武士发明的村名,而是这瓮村古名,在下游各村从什么时候开始使用的这个问题。从这位乡土史家引用的日记的年代来看,至少在龟井铭助入狱之前二十年,就已经有了瓮村这个称呼。而且,既然藩镇下令让那下级武士幽居于此,而的我自己,心情实在难免不快。” 啊,那此时把他接受下来,从这个时间来说,显而易见,我们当地创建期之后继续下来的“自由时代”的体制已经不复存在了。说到“自由时代”的结束,并不是曾经从藩镇权力之下逃亡出去的子孙们重新要求旧藩镇收编,而是根据我们当地的地理条件,从上代开始就是一个不受外部权力统治很自由的离世荒村,后来终被发现而被编入藩镇权力辖治之内。这是我们的父祖辈公开声明的。尽管如此,是不是再次接触了外部世界之后,由外界人士给起了瓮村这个名字?就我自己来说,我倒是赞同乡土史家的所见,以瓮棺作比喻的古名,可能是从古老的时代开始就这样称呼我们这片土地的。也许创建者们从水路溯行到这里的时候,这个盆地已经称之为瓮,下游各村的原住者以暗喻瓮棺的表现方法,称呼这个形象颇遭人忌讳的但有形象可供思维的地方。大恶臭的沼泽地这一传承,和符牒是吻合的。而且,也许实际上破坏人率领的创建者们本身正是知道这个名称像冥府一般遭人忌讳的地方,才想在这个和外部世界隔绝的土地上建设新世界,才大胆地进了这个地方。假如真是这样,他们的计划可就无比正确了。实际上在这里创建的共同体,曾经有过从未受到外部侵略的漫长的“自由时代”。 妹妹,由于对方这位导演谈到瓮的暗喻这个问题,我立刻就禁不住想重读一遍村庄=国家=小宇宙的有关传承,但是为剧团服务的事必须摆在首位,所以只好放弃重读传承的诱惑,按照约定的日程,给等于一无所知的男女演员开始讲授我们当地的神话与历史的讲义。 “‘自由时代’,是从我们这块土地的创建期开始,直到前面说到的再次编入旧蕃镇权力管辖之下,在这期间完成了从政治、经济直到所有其他方面完全能够自立的时期。传承上明确记载,为了把文化上自立推进到登峰造极地步,领导人甚至把创造我们本地独特的语言体系的任务派给了一名领导班子成员。‘自由时代’是繁荣的时代,但是因为毕竟是创建期刚刚结束的时期,我们当地的物产还不十分丰富,尽管如此,唯独对于语言专家们,为了请他们赶快创造出既摆脱了大和语言也摆脱了中国语言,纯粹自立的我们本地的语言,足够地保证满足他们的生活需要。他们一生也不必参加任何体力劳动。从他们的工作性质考虑,这肯定是必要的,因为这是靠自己人的力量创造一个语言体系的令人难以置信的大事,理当如此。创建期我们当地的人们称之为破坏人的领导人物是个核心的存在,从他开始无不具有一副巨人般的身体和巨大力量。因为如果不是这样,为数不多的人孤立于深山之中,决不可能经营出一片新天地来。对比之下,接受全权委托执掌创造新世界的语言体系的人,不能不承认他的巨人般的脑力。” 妹妹,我边这样说边感到自己脖子后边有个冰凉的手掌抚摸着我,从而怀有巨大的分裂感。这就是,瓮村这个自己从来闻所未闻的外部世界称呼我们这块土地的名称开始涌上心头。我说:“创建期开始之后,村庄=国家=小宇宙,是处在周围的人监视之下的,外部的许许多多人是否早就知道我们的存在?”这一根本性的怀疑,把我拉进只属于自己的境地。导演一方面让我按照预定进行讲课,然而他自己却悄悄地思考瓮村这一暗喻的问题。这天上课的时间之内,他始终静坐在男女演员的背后,对我没提出任何异议。 “创建者们的素质和能力如何出色,从以下的例子也可得到佐证。‘自由时代’结束之后,一旦公开和外部世界有了联系,这个深山里的小小盆地就成了全国独一无二的木蜡产地,维新以后甚至远销欧美。这时首先是开始了为生产漆而开展了广泛的造漆树林的准备工作,以及独创地发明了白蜡技术。‘自由时代’及其以后的木蜡生迅速发展,首先是因为立足于传统而大规模地兴建起现代化的白蜡加工厂。建设起这些基础并使它发展壮大的人们,当然个个都是能力卓越的。……前面提到的创造语言的人虽然生活方面给了足够的保证,使之专心研究,然而终于没有取得自成体系的成果。他自觉地感到责任年年加重,所以不仅没有参加共同体组织的劳动,即使节祭的时候也不好意思出门一步,成了一个半疯状态的隐士。即使和给他运送食物的左邻右舍的女人也没有直接对话,双方的关系好像小鸟和喂鸟人一般。就这副模样过了好多年,他把自己和我们这片土地上的隔离开来,但是他和我们的创建者们一样,也活了一百多岁。快要告别人世的时候,夜间出来把峡谷和‘在’的所有地方转个遍,每个地方都贴上他墨笔写的独出心裁命名的地名。庞大的数字,大致的数目也记不清了,反正其中有不少是我们早就使用的地名。这样,这位语言专家老人干完这桩事之后钻进森林,一个人死在那里。” “真正的天才,不被理解就毁灭!但是正如融解于液体的成分由于电的分解而析出一样,以后仍以明确的形状表现出来!”对于这位创建者的插话颇为感动的瘦高个儿男演员心平气和但是说戏剧台词似地突然说了这么几句。 “溶解于液体的成分?以电分解析出?别说这种既不准确也含糊不清的话吧!”那位筋肉发达的男演员立刻给以反驳:“像这种含糊不清的命题,如果到此为止倒也没什么,只是你丢面子。但是这命题的后面……再继续下去的话,听的人就把脑袋累乏了。让人觉得莫名其妙!” “你回到你的论法上去了。你把那莫名其妙的实体先确定下来,明确它的名称,要是和我辩论这所谓莫名其妙,而且你确定的实体妥当,你的责难对我来说还是有效的。哈哈!可怜,你什么都没确定!哈哈!” 这次交锋,语气过于激烈,那瘦高个儿照旧是戏剧腔。他那细长的鼻梁两旁靠得紧紧的两只眼睛,仿佛跃动着茶色的光芒。他们争辩的事大概以瘦高个儿获胜告终。本想用奇袭获得成功的筋肉发达的男演员,抱着被太阳晒黑的双臂,脑袋一下子伏在上面,显得十分泄气。 “听说创建期创造新语言的那位专家,直到现在他的后代还在继承旧业,这是真事吗?他的子孙是不是遗传的关系,在语言上有特别的能力?”那位女演员不甘寂寞似地突然发问。她接着说:“他创造的语言什么地方不同?……我这么问,并不是因为那语言创造者发了疯的缘故。当然,语言学家的才能是能够遗传的。……向他的子孙们打听他本人的事还是不大合适吧?假如对方以为这是瞧不起他们,我以为那可就不合适了。说不定提出这个问题本身就是瞧不起人家?” 年轻的女演员自己把自己卷进这混乱的问题里。瘦高个儿男演员对于她的提问一直略带含而不露的笑意,他那长长的马脸上泛着红潮。那位筋肉发达的男演员双臂搂着他那结实的大脑袋,伏在摇摇晃晃的桌子上。看得出,这两个男演员对于和自己关系密切的女演员跟我说的话感到害臊。妹妹,因此我也就明白了他们方才的争论是两个人各自防卫的形体动作。其中有对抗意识,那十七八的女演员却眯缝着眼睛显得有些紧张地向我提问。我只能认真地回答她。 “说起创建者的子孙,这家当教员的多。我以为这是和语言有关的职业。我们这块土地上,不用说语言学家,即使以作家、演员为职业的也没有。本来这位语言体系的创建者是由于他晚年孤寂的生活,人们看起来就像个隐士一般。传说者再肆意夸张,就把他说成半疯的人了。实际上他从青壮年时期开始,多年来从事研究工作,其间结了婚,也有了孩子,这就是现在提到的他的子孙们。此后虽然终于疯了,然而那不是遗传的疾病,而是由于过分苛责自己的结果,我认为自己说不定就是这种血统者的末裔。我正在想作为我们当地的神话与历史的写作者的自己这个人的时候……” 导演突然插了进来: “你们把话题转到了无聊的闲扯上去了,或者想起什么就先说什么,要想不搞这种类型谈论式训练,你们就把嘴堵上,把耳朵打开!不然就不讲课!”他本来是坐在后面沉默不语,这时突然发了话。那个筋肉强壮的男演员形之于外而那个瘦演员却表现得含蓄地生了气,然而那女演员却陶醉于导演那强有力的姿势,像个孩子一般眯着眼睛。 妹妹,导演的批评不仅仅是对剧团团员,实际上也包括了我,所以我这才回到准备好的自己的讲义上来,讲授我们当地的神话与历史。但是我不能不注意到,对于村庄=国家=小宇宙核心的东西,如果没有共通感情的人,给他们讲“自由时代”长时期的和平,那语言就显得十分空泛。意识到这一点,它就成了使我们村庄=国家=小宇宙的神话与历史, 以向你谈叙的形式写出来的动机…… 我们当地的“自由时代”。创建时期由破坏人率领的创建者们的构想,在这漫长时期之内,虽然是和森林之外隔绝的时代,但是在各个方面都实现了。也有了以村庄=国家=小宇宙为主体的创建者同志之间以及人与人之间的准则,人与自然的准则,以及各个超过百岁巨人化的创建者们,超越自然的同峡谷和“在”与森林之间的准则。这一切,在“自由时代”全都完成了。尽管和以后的村庄=国家=小宇宙的历史是属于第二位的,但是这些准则的成就及深刻的想法,是难以向本地以外的人传达的。原因是他们认为,“自由时代”倒是停滞期,到了它的末期由于和森林之外的接触才展开了村庄=国家=小宇宙的真正历史。妹妹,对他们说,我们当地人在“自由时代”以后是一直生活于颓唐期的人,所以我们当地看不到新生的孩子这一事态倒是自然而然的事,他们有可能完全理解么?他们一定会以为,不抵抗不治之病而且认为这是属于他们自己之事,兴高采烈地大谈即将到来的死,纯粹是反伦理现象吧? 我谈了“自由时代”除了末期之外大多数日子没有外敌入侵。实际上根本没有呢,还是基本上没有呢,如果想到有一条买盐的道路,同森林之外的世界并没有完全隔断,那就有可以怀疑的余地。但是,我既然是传承的继承者,并且把它记下来传达给别人,希望深深扎根于村庄=国家=小宇宙的人们一般的感受性之中,对此不必怀疑。倒是把它当作自然的演变,我一直没有怀疑过。妹妹,就在我这样谈下去的时候,感到云影遮着风景在移动似地,长期以来一直很熟悉的一群“自由时代”的形象,带着暗色逐渐远去。这大概是和瓮棺有关的瓮村这个词句给我带来的侵蚀力。当然,我在讲课中并没把它说出来。 村庄=国家=小宇宙的创建期以及其后漫长的“自由时代”,虽然隔着既大而且又宽的森林,以河的上下游而分的外部世界的人们,对于这个瓮形盆地的新世界,根本没有发现这一事实,如果给以怀疑的时候就会发现,这一事实的确是不合逻辑的。即使思考一下村庄=国家=小宇宙的创建者饱尝辛酸,受到溯流而上的这条河的巨大抵抗,而且经过几百年谁也没有溯流航行过,这也是奇怪的。可以想象到的只有一个,外部世界把我们当地的人看作虽然活着却是走向冥府的人,虽然知道在这块忌讳土地上有忌讳的人们在生活,既然把他们看作集体地葬于巨大瓮棺的死者,那就只能敬而远之。那么,在这冥府里繁殖的死者们的子孙们孤独的和平,就纯属自然的了。 但是,如果这样再读一下我们当地的神话与历史的时候,就会发现,破坏人率领的创建者们的面孔和峡谷寺院表现得充满活力的地狱图完全相反,而是带有冥府的晦暗阴湿的阴影,他们超过百岁的长寿,是把一旦死了的人决不看作死而是永无止境的另一形式的生。这些形象的确令人获得新的认识,然而就整体来说却让人觉得阴森的气氛很浓…… 如果这样考虑,那么,情况可能是这样的:“自由时代”末期,外部世界和村庄=国家=小宇宙之间开始交流,也就是遭受外部侵略的开始,此后的漫长时期里,外部世界的人们和我们本地的人们,逐渐把他们之间一向看作生死攸关的互相视为异族的思想忘掉了。于是把我们当地看作冥府的瓮地区,作为生命场所的外部世界,隔着广大的森林,由溯行困难的河联系起来的两个世界。这宇宙论式的构图,对于外部世界的人来说,已经是根本不能理解的了。那么,从这一点出发而反过来推测,那就是说,村庄国家小宇宙的人们对这宇宙论式的实感也淡漠了,实际上正是由于这个原因,开始走上了如今这般衰亡的危机……妹妹,我用语言表达的是以下的事情。 就我们当地这一方来说,如有森林外部的人以某种形式来访,整个“自由时代”的重要方针是把他们拉进共同体,把他们同化。看看我们当地“自由时代”的婚姻制度就马上明白,从盆地以外来的新血统是宝贵的。创建者们开拓新世界的时候,就把自己关进了这没有出口的地方,所以破坏人一开始就宣布,要把我们当地人分成两份,单纯地分成峡谷种族和“在”种族也未尝不可。而且决定只能在这两族之间才允许通婚。这种措施对于后来向明治政府的户籍登记搞双重制的花招也产生了影响。 妹妹,我还没有谈第三种族的事呢。我每次对别人谈起村庄=国家=小宇宙的时候,总是意识到必须删去一部分,或者着意剪裁,不然就无法谈下去,这时我总是怀疑我这由父亲=神官以斯巴达教育培养的神话与历史的写作者的能力。这种怀疑终于使我产生了恐惧:自己不能把我们当地的神话与历史全部写完就死去。正是由于这个缘故,妹妹,所以才向你求助,以信的形式表达我无论如何也要完成村庄=国家=小宇宙神话与历史的愿望。 我们当地的人在“自由时代”就打算坚持同外部世界隔绝,但是却没有像蚁狮在沙土上打个洞等候蚂蚁掉进来抓住它那样,在峡谷和“在”这个瓮形盆地上制定措施等候外部世界来的人,等他们一露面就把他们全杀死。当然,也不是一个外来也没有杀,血腥的传承上也记得清清楚楚。而且,那时森林外部业已组织好武装集团,即将入侵盆地,终于因为我们迎来了“自由时代”宣告结束而没有闹事。此事姑且不提,我们这片土地的历史朝着新时代前进并没有错,而且,我们当地的人们无不以创建期和“自由时代”父祖辈明确显示的诸般特性为自豪,它通过我们当地全部的神话与历史显示了他们卓越的才能。但是生活在那个“自由时代”的人们接触到外来者组成的侵略者集团的时候,也许此时此刻才意识到现在即将结束的“自由时代”的独特价值。而且这种经验像心理上的伤痕一样留下来,我以为它使我们这片土地上所有的人常常自觉地意识到:现在我们即将丧失历史上最好的时代。“自由时代”最后期的人们的精神倾向,对于其后出生的人们给以巨大的影响是无须多说的。 “既然是这样的地方,那么,对于最后生下来的孩子们其中之一的他这个人来说,他的感受是特别的!”那位女演员沉思默想之后,把眼睛眯得更细地大发感慨。 在这个发言中,自己直接被咏叹的导演,一直郁闷地沉默不语,然而那瘦高个儿演员不得不再说几句似地挺身而起。“像这么反来复去地妨碍讲课,如果想开了就这么进行下去,那倒也没什么,肯定也是演剧训练。比如说,和忘记了时间溜走正好相反,也就是说,不让时间停滞的实感再保持沉默,成了边说边表现的训练啦。” “又是研究用喜剧技法靠情感充沛的顽固脑袋的插科打诨啦。” 妹妹,仅仅告诉你这些龃龉,你一定会想到这个小剧团的男演员们和女演员的关系一定出现致命的分裂吧?但是紧接着这三个人协同一致,和初次相会时使我大为恼火时一样,给我以极大的震动。事情是这样的:瘦高个儿的长鼻子周围一丝浅笑静止不动,粗壮的汉子仰起他被胳膊压出红条痕的脸,女演员的眼睛眯得不能再细,三个人的行为居然一致,齐声喊道:“接着讲!别人一说你就什么也不讲的念头趁早打消,别那小小气气的!” 6 妹妹,课继续讲下去,我说,外地商人们到我们这块土地上来的路线并不是溯河而上,而是穿过森林,从那条运盐的道路进来的,到达的时期是“自由时代”中期以后。这条交易通道,本来是为了把必需的盐运进来,其次是买进盆地里不能生产的物资,再就是村庄国家小宇宙向外部派人而开拓的一条路。现在这条路已经被切成几段,但是它的遗迹犹在,比起兽道来那是不会让人误入岐途而且又容易找到。那是直对着四国岛脊梁的那条山脉的最高处,蛇行前进达于高处的路。穿过这条道而到达外部世界的人肯定会有这种感觉,仿佛在地底下左拐右拐地绕着弯,慢慢地升高。 妹妹,我和你谈这些话的时候,不由得想起当年东弯西拐地穿过森林,在登上山之后的某条道路的一个地点,俯瞰盆地全境,现在想来那确实像个瓮的形状,似乎大青白日碰上了一个不祥之物一般,觉得生于此地有些羞耻之感。仿佛一眼就看透里面塞满一具四仰八叉的尸体…… 外地的商人通过这条运盐之路定期地进入盆地,他们的回头货是我们当地出产的木蜡。商人们逐渐更多地运来各类繁多的货物,因而也就运走大批优质木蜡。关于蜡的民间传说,就和各地传说的积存生漆的池沼水底有龙是性质相同的,不过关于蜡的传说却有充分的实感,在四国山脉前边的各村广泛流传。外地的商人逐渐增多,尽管通过运盐道路前来,不论地理上和政治上都带有很大危险,但是商人的数量依旧增多。商人们每运出一批木蜡必定先带进一批货物来,所以终于把并非生活必需品的东西也带进来了,甚至于武器!创建者们本来属于武士阶级,他们是带着传统的武器进入这盆地的。用火药能炸掉大石块和黑硬土块就足以说明这个问题。当初他们连火器也准备好了。但是从创建期到“自由时代”实在是一个很长的时期,因此,老人们都预感到,我们这块土地正在或即将面临新的转换期。于是老人们认真地计划着要把村庄=国家=小宇宙的武器更新一番。他们在什么样的水平上实现这一计划的,在没过多久成了从“自由时代”往下一个时代过渡转机的事件上明显地表现了出来…… 外地商人甚至把艺人也领进来了!而且是居然组成一个剧团的艺人。他们的演出,使一直生活于封闭圈里的青年们受到了几乎等于危险性的震动。于是,村庄=国家=小宇宙的老人不得不向艺人们坚决辞谢他们再来演出。父亲=神官根据传承说,到“自由时代”的盆地只来过一次的艺人集体所演的戏是《龟井铭助起义之始终》,但是他也注意到该戏是不合时代的。这看法,父亲=神官作为确定不移的集体记忆,因它和我们当地的神话与历史的根本有相关的意义而传达给我。 实际上艺人们演的只能算舞蹈一类的。来自外地的女人们演的舞蹈和音乐,对我们当地的青年人给以震撼。商人们带领背着木蜡的脚夫和艺人们离开此地的那天,有五个青年人从盆地消失了。几乎所有的峡谷和“在”的青年人都强烈希望追随艺人们而去,他们争先恐后,但只有少数几个人得到沿着隘路走出森林的资格。老人们还组织了追回激烈竞争中失败行的追踪队。商人队伍因为有背木蜡的脚夫和女人,没等越过山脉就被追踪队追上了。老人们托追踪队长带给商人头领的信上说,村庄=国家=小宇宙决定为逃出去的五个青年把他们各自热恋的五个女艺人买下来。蜡商老考虑到以后的生意,只好答应。本来,这麻烦的种子是他们播下的。五个女艺人把乐器和服装交给朋辈带回,便跟着各自选定的对象重返这深山窝里像瓮一般的世界…… “自由时代”的结束期终于来到。它的前兆是具有新面貌的来访者陆续到达。这“自由时代”即将告终的时期是从这时候开始的:激烈动荡时期,邻藩镇的武士们逃离藩镇前往京都、大阪的旅程中,和前来交易的商人一样,从穿越山脉的小路进来,发现盆地的村落,于是把此地当作他们最早的中转站。当年从四国山脉的对面,越过大山朝着这里而来的破坏人和创建者们就是以这里为起点,到达可以从河口开始溯行的港湾,但是他们并没有把村庄=国家=小宇宙安置在这条通道上。此次武士们越过山脉之后,从一条普通道路的某一点拐进一条仿佛野兽出没的小道,在原生林里迷了路之后才找到通向我们这里的近道。此刻想去京都、大阪而越过四国山脉前来的武士们,开头就有意识地到村庄=国家=小宇宙来,所以到了之后就选定这里为他们的中转站了。至于他们为什么找到这里,据推测,他们很可能先从蜡商那里得到情报,然后才动身直奔此地而来的。据我们当地的老人们估计,到达盆地的这帮武士们背后,很可能还有业已掌握此地有关情报的同伙们,所以就没有简单地出于保卫村庄=国家=小宇宙的目的,采取武力打击的对策伏击他们。本来,脱离藩镇的武士们采取大幅度迂回路线来到死胡同的盆地,原因是他们逃出藩镇的过程中,旅途上引起了不得不暂时避难的事件。如果考虑到这一点,接受他们,甚至给他们以经济上援助,反过来为了防止发生危害村庄=国家=小宇宙独立的事态而要求他们给以协助,这种交易的可能性是存在的。随机应变,及时采取适当办法,这就需要有外交手腕了,完成如此重大任务的,就是当时只要十五六岁的龟井铭助。 以年轻的龟井铭助为中心,由老人们为副而组成的村庄=国家=小宇宙的外交团,在不允许峡谷和“在”人们与之接触的情况下,同来到盆地的武士们会面。并且作好准备,如果武士们居心侵略,战斗团立即应战,所以严禁训练有素装备齐全的青年们被他们看见。同时也要求大家注意,不要漫不经心地把这偏僻孤立的荒村累积的财富如何如何泄露出去。实际上外交团对于逃离藩镇的武士们决不吝啬。决定把追踪武士们很好地打发走,所以预见绝对安全之后,厚待逃离藩镇的武士们,让他们住在峡谷,而且还为他筹措在京都、大阪活动的资金。维新之后,我们当地生产的木蜡之所以能够垄断了全国规模的交易,而且输出到海外,固然由于制蜡技术高超,但是,也多亏越过山脉之后的运输途中给以庇护和援助的人们,明治政府身居高官的人们之中给以关照也起了很大的作用。 村庄=国家=小宇宙的外交团之所以能够机智地判断他们封闭的生活圈外部的政治形势,遇事拿出妥当的处理办法,实际上他们不仅从前来作生意的商人那里得到情报,我想,他们还曾经积极地向外部世界派出过留学生。年纪轻轻就受到重用的龟井铭助,可能就是有这种经验的代表人物。他少年时代的留学生活,我以为和他成年之后的起义,以及随后亡命于京都、大阪,并且在那里搞地下工作,都有密切关系。如果我这想象是正确的,那么,虽然有勇无谋的行为导致他被关进监狱终于死在狱里,但是只要细看他的个人形成史,就会发现,他和京城的权力挂钩,从而超越藩镇权力的构想,确实有其深厚根源的。 鱼井铭助和辅佐他的老人们组成的外交团,对于自称为了前往京都、大阪而脱离藩镇终于来到盆地,然而政治行动计划却漏洞百出的人们,却以严厉的态度对待。那些人说是去京都、大阪是为了搞革命运动,但是他们现在成了告密者,向四国山脉这边的藩镇权力机关揭发这里是避世的荒村,这对于保卫来说是很重要的事。用新式武器严格训练过的青年人组成的战斗团担任了这项任务。 对于这一事件,在以暗示形式类似民间传说的传承中,指的就是建设在峡谷共有土地上,不久破坏人回来就生活在那里的大仓房发生的事件。有一次,十名武装人员出现于盆地,他们把好心给他带路的孩子们当作人质,钻进大仓房固守。那里是寂寞的当权人物破坏人生活之处,基本上是一个难以攻进去的小城塞,而且大仓房储备的粮食,对于不可能期待外部世界对于我们给以支援的歉收、颗粒无收的灾年,必须赖此度荒的本地来说,是绝对不能烧掉或遭到污染的。何况现实生活既需要它,而且也具有象征意义。既要完好如初地保住大仓房,而且还要把他们一网打尽,究竟采取什么战术?于是决定对于武装齐备又拉去人质的凶汉首领行骗,说峡谷有一家的姑娘和他们的人结婚,婚礼必须由他对新娘、新郎致祝词。婚礼办得既隆重又热闹,就在婚礼进行中把那首领和他的同伙全都斩杀。这次行动充当囮子的新娘后来长寿,能详谈她晚年生活情况的大人们,我在孩子时代随处都有。她当时的年龄还不能算姑娘,只是一个少女,那首领在发表祝词中受到袭击,混战中她腿部受了误伤而落下了残疾。她终生未嫁,给邻居帮忙作些简单的活,一个人过她的日子,大人们谈起她来时,仿佛她刚刚离开大家,没有一个人不怀念她。 因为是孩子听来的民间传说式的传承,把这插话改放在“自由时代”末期的历史环境里再看,其轮廓就更具体而清楚。这帮凶汉们起初也是为了到京都、大阪搞革命运动而逃离藩镇的,他们一路上为了躲避追踪队而来到盆地。但是他们在这里受到客人般的接待期间,已经丧失了去京都、大阪的意志,成了只想赖在我们这里白吃饭的人。尽管老人制止,但是孩子们不听,和他们混得很熟,结果被他骗为人质。凶汉们的首领中了假婚礼的计,对于那个一眼就看得出卑鄙龌龊,然而却一心想跟盆地的姑娘喜结连理,梦想凭这婚姻关系取得留在此地的权利,给他一个媳妇,对他来说岂非难以抗拒的诱惑?这帮化为凶汉的武士在此作客期间由龟井铭助负责接待他们,他是个年轻人,所以洞察青年人心理,据此确定战术,果然一箭中的。 但是龟井铭助以其卓越的对形势的判断力和外交手腕完成的巨大的任务,还是“自由时代”即将告终的时期,那时,我们当地遭逢了有史以来最大的危机。危机是从我们这块土地被下游整个流域的农民武装暴动全部占领开始的,实际上他们明明知道村庄=国家=小宇宙的存在,但是他们称我们这里为瓮村,把我们这里看作决不能涉足的禁忌之地。 维新过程中发生的三个武装暴动之中,龟井铭助在这最早的武装暴动中所起的作用,和下一个武装暴动,也就是把他作为主谋者而受到藩镇权力严厉惩处的第二个武装暴动正好相反。他在第一次的武装暴动时,是暴动者和藩镇之间的仲裁人或者调停人,和藩镇权力并没有对立抗争。但是也不能单纯地说他的作用在第一次暴动时期站在藩镇一边,替镇压暴动出了力。如果实际上确实那样,三十年后同属原来的农民,不可能让铭助在新的暴动中发挥重要作用。第一次农民暴动时的铭助,在造反的农民力量和藩镇权力之间,以及和山脉那边的相邻藩镇的影响力之间,使复杂的力量关系达到平衡的人。农民是这么评价他的,藩镇权力也同样信任他。如此这般的龟井铭助,在第二个农民暴动中他参加到农民队伍里了,所以藩镇权力要坚决惩治他。 龟井铭助对于从峡谷流出的河流一带两个暴动,从表里两个方面给予了影响。而且他死于监狱以后发生的第三个暴动,甚至维新之后的“抗税暴动”,也把龟井铭助联系在一起,是因为凡是对于暴动有表里两方面经验的人,就要考虑第三起暴动该怎样进行,以此为契机,农民们决定了最后一次暴动的战略战术。 第一个暴动,对于村庄=国家=小宇宙的人们来说,就像早晨起来看见夜间的一场大雪覆盖了山川大地一般,全是外来的人,想抵抗已经来不及了。这是远从创建期以来巨大的异变,但是当人们发觉的时候,暴动的农民像洪水一般漫了进来,而且,来自下流的仍在溯流而上,向盆地涌来。那阵势,与其说它是农民暴动,倒不如说它是原始武器武装起来的农民集团以大规模阵势突然进驻更恰当。父亲=神官说,到盆地来的农民足有一千人之多。因为人数之多超过村庄=国家=小宇宙的总人口几倍,所以根本无法抗拒。只是因为饭给做晚了,盆地便遭抢劫。 这个暴动队伍和逃离蕃镇前往京都、大阪搞革命运动的人们目的相反,他们是倾巢出动逃往相邻藩镇。他们在这里临时设营布阵,然后由邻藩权力机构和本藩敦促农民返乡的权力机构展开交涉。农民不管暴动是否能够成功,反正农民逃离他们终生耕种的土地的暴动相继蜂起,最大的愿望便是如何才能更快地向邻藩管辖之内移动。暴动队伍把我们这片土地当作此项移动的中转站和补充给养的基地。而且暴动的千余农民大队伍全是顺着河流溯行而上的。这条道路是当年破坏人领导之下的村庄=国家=小宇宙的创建者们历经千难万险,溯流而上,炸掉大石块等等之后,又遭逢五十天大雨,很难再次有人循此到达的那条河道。从创建期开始直到现在即将告终的“自由时代”的整个期间,传承上从来没有提到过哪一个人顺着这条路进入我们这片土地,然而,暴动的农民就是沿着这条不是路的路进入峡谷和“在”整个区域的。 暴动集团进驻我们这里,并不是他们逃往邻藩领内过程中偶然发现我们这个偏僻荒村的。暴动军团整队进入盆地,它的成员并不是每个人有掠夺行为。描画这次暴动的画卷,父亲=神官曾把幸免散佚的一部分给我看过。画卷也许本来就是唯一的一张。那上面画着破坏人虽然年逾百岁依旧锻炼他那仍在成长的身体,在俯瞰峡谷的山顶处悬崖上,就在大白杨之下足有十铺席大小的平台上大摆宴席的盛况。客人是暴动的头领们,作陪的是我们当地的老人们。显得特别年轻真像个少年一般的龟井铭助也画在上面。主客双方毫无拘束地推杯换盏,从那多层食盒里抓颜色鲜亮的干果或干烧的下酒菜。画面下方,峡谷的风景盈幅,随处可见暴动的农民宿营的小屋,村庄=国家=小宇宙的姑娘媳妇们来往不断地运吃食和酒,整个场面就像过节一般欢乐祥和。 当然,这是一次欢乐祥和气氛肯定蕴涵着强烈紧张的令人颇感奇妙的兴高采烈的聚会,联系我前不久才知道的对我们此地称之为瓮村这一称呼,妹妹,我不能不想到值得怀疑的以下事实。暴动的领导者们,对于这条河的腹地之处的盆地,遥远的以前就知道这里虽属荒村僻壤,然而却蕴藏着极为丰富的物产。他们外界人把这里称为暗喻冥府之意的瓮村,看作诸多禁忌之地,所以才没有到这里来。但是,按祖宗代代相传的条条框框已经活不下去的时候,当他们想到采取行动,从根本上推翻那些条条框框的时候,他们暴动军团就甘冒禁忌,有意识地向着瓮中冥府进军了。 从村庄=国家=小宇宙创建期直到“自由时代”,始终一贯同外界隔绝的局面一下子被打开了。使这里上升到地形学的位置,暗喻的禁忌下降到无足轻重地步的一千多农民,把挺进此地作为别无选择的最后行动,仿佛完成一项重大仪式一般开始了集体行动。因此,这对于他们来说,可能会想到自己是在祖宗代代禁忌的领域,也就是在等同冥府的瓮中吃饭,喝当地酿的酒,已经是不容争辩地陷自己于污秽的境地了。 凡是画上画的峡谷和“在”的人们同暴动的农民无不这样和睦亲切,但是实际他们把这里当作中转站和给养基地,足足闲居三天,据说,暴动集体的人虽然穿过山脉而去,也没有被邻藩赶了回来,其次,为了作好联系工作已经提前派人出去了,这三天就是为了等候他们的回音而花费掉的。但是第三天,他们发现,把他们当作造反的本藩镇有五十五支步枪的武装追踪队,在九十九道弯登山道路的高处布好阵势。这情报还没等到传递到峡谷的暴动队伍指挥部,藩镇武装的指挥人员就下山奔峡谷而来了。 一队武士出现于“在”通往峡谷的道路上时,和标志着穿山小路的同森林相反方向的斜坡上,在覆盖峡谷全长的距离上早已水平地散开的步枪队一齐开了火。骤起的蓝色硝烟明明白白显示了队员的所在位置。藩镇追踪队的领导也罢,暴动集体的成员也罢,无不大吃一惊,赶快卧倒,双方大干一场的威风立刻大减。两个营垒之所以都大为狼狈,是因为双方都知道开枪的不是自己一方的人。但是,那枪声又不是他们双方出于误会的仅仅出于鸣枪恫吓。这个步枪队原来是破坏人组织的,也就是属于村庄=国家=小宇宙战斗团的。因为创建期溯流而上时,炸掉大石块和墨硬土块的破坏人是火药专家,当初由他组织起来交给他的接班人率领。战斗团在暴动集体进驻他们这里的时候,立刻从峡谷撤到森林里,水平地散开的步枪按龟井铭助和老人们的指示,必要时以游击队从侧面攻击暴动集体,并且作好战斗准备。藩镇的武士团出现时,是龟井铭助向他们下达开火命令的。总而言之,谈判伊始,作为媒介者,先对他们双方施以恫吓。 我们当地出现于外部世界的历史而显示其作用,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的。一声令下一齐开枪,使两个营垒为之震动,感到必须重新考虑问题,这时,龟井铭助就把居间调停的任务揽到了手,而且认真去作。铭助和老人们找到藩镇权力的代表者们那里,把他们请到峡谷共有地上的大仓房。暴动集团的主要人物已经等在这里。藩镇权力和暴动集体的代表一致推举铭助和老人们居间调停。暴动的一方在人数上占压倒对方的多数,但是在险峻的隘路上只能单排前进的情况下,如果有五十挺步枪的队伍埋伏在山路两侧,那样的战斗对他们是十分不利的,这一点他们很清楚。至于藩镇权力代表这一方,他们也很清楚,假如暴动队伍下定决心以峡谷为据点固守下去抵抗到底,那么,光靠目前在藩镇境内待命出击的追踪队是压不住暴动队伍的。 于是由龟井铭助和老人们提出的停战协定上规定的条件是:暴动集体就地解散,人员各归各村,藩镇权力代表者考虑暴动者一方的需求,不给以报复性的处罚。实际上,对于暴动的主谋者也并不是根本没有给以处罚,不过藩镇代表悄悄地接受了暴动者要求的各项条款,可以说这是藩镇代表明显让步的协定。但是,藩镇虽有所失却因此而大有所得,这就是,把一个经营得物产丰富,特别是蜡的生产力非常之高的一个村庄置于自己的统治之下了。这样,村庄=国家=小宇宙的“自由时代”从此告终。 7 妹妹,我们本地对龟井铭助的评价认为,对于蕴藏着往往有可能逆转的活动性的事,比如说只要看看对这第一起农民暴动的处理就能理解。暴动的一千多农民和藩镇追踪队的冲突势必以我们这里作为主战场一决雌雄的时候,把我们的乡土从这场危机中救了出来。但是也正因为此举,却使我们的“自由时代”轻而易举地结束了。肯定从那时起村庄=国家=小宇宙对他就有过批评,原因是龟井铭助所完成的事具有多义的意义,引伸地说,这也表明了他在作人的根本问题上就有多义性。后来这种批评越来越深入,终于把他推到称之为铭助老兄的“晦暗中的神”境地。藩镇权力也认为,年轻的铭助已经是个万万不可疏忽大意的人,关于这一点还有另一个插话流传下来。据说: 农民暴动之后,来自藩镇的包括诸侯的家臣之长在内的高级官僚们首次视察盆地这一天,龟井铭助预先布置好,在围绕峡谷的两座山半山腰各个地方大放焰火。铭助说这是迎接藩镇权力代表诚心表明恭顺之意的焰火,但是,这个布置和那次农民暴动的代表和追踪队首领们会面时放枪的地点大致相同,纯粹是一种计策。而且,当焰火升空时,年龄和少年几乎相仿的龟井铭助,对于此起彼伏巨大响声像个天真烂漫的孩子一般欢呼雀跃…… “你是这样评价龟井铭助双重意义的性格。于是,我们剧团的人有的就觉得有趣,相信你的评价。但是,正因为我作为和他属于同一家谱,和他有血缘关系,所以对于给予龟井铭助的积极评价反倒持怀疑态度。” 这位导演似乎经过一番深思熟虑之后才这么说的。妹妹,这时我暂时屏声静气而且有意识地欣赏导演那略显疾促的呼吸,我们在沿运河的供游人散步的道路上漫步。 “我在第一起农民暴动的处理阶段,并没有觉得龟井铭助把复杂而深沉的人格展现出来。但是,正如我在同诸位演员所说,他在第二起暴动所起的作用,以及受去世的铭助影响而举行的第三起“血税暴动”中,那是谁也无法否定他那独特的风采。我们当地称他是一顶高帽子就足以使之得意忘形的那种人,他发挥了令人难测的才能,他善于推广运用自如的战略战术,使掌握他这种战略战术而战斗的农民终生用不尽,使它彻底地活在他们的心里。” “不过说龟井铭助喜欢戴高帽子可不大对头,是不是充其量不过是无政府主义才子而已?我虽然是搞戏剧的,但是我可不因为他是农民暴动的领导者就把他当作喜欢戴高帽子的人,也不把他评论为演技派。你也说过,调停第一起的农民暴动时,“自由时代”干脆告终这一事实本身,对它就有各种各样的批判,但我以为那是败北主义。” “如果我们这块土地上依然是‘自由时代’,还照旧走那条封闭下去的道路,那就会使一千多暴动的农民全被待机于藩镇境内的洋枪部队消灭干净,然后我们当地的战斗团再消灭获胜的追踪队残余人员。但这种事现实中能做得到吗?龟井铭助当然看得出这根本不可能,所以断然下定决心结束这‘自由时代’。这种情况之下你还能说是败北主义吗?铭助把我们这块土地编入藩镇权力管辖也是被迫无奈的,后来证明也只有这么办才行。当然这并不是说未来的一切他都看得清清楚楚。但是如果再前进一步,联系后来发展到第三起暴动的历史脉络,就不能不说龟井铭助政治上的判断是极为出色的。就‘自由时代’的结束来说也是如此,在这之前多年来我们这块土地只是个荒村僻埌,处于藩镇权力之外,以那种方式编入藩镇,仅就概不追究以前的责任这一点来说,导致这样的结果,难道不是恰好表明龟井铭助的外交能力卓越么?而且,铭助一旦站在反权力一侧时,他的实践也十分干脆利落。第二起暴动的圆座垫形状的旗帜,现在仍然保存在新制中学里,你大概看见过吧?” “我对于圆座垫式的扁圆状,因为前不久才知道外界称我们这地方为瓮村,所以曾经再一次思考它。我认为龟井铭助肯定知道‘瓮’这个名称,对于这个名称暗喻的内容,他的理解也和我们当地人完全一样。虽然人们称之为圆座垫形扁圆状,但不是圆座垫形的。这一点,和别的地方暴动旗帜上所画的圆垫形扁圆状是不同的。我注意了,那是瓮状的。把圆座垫扁圆状的村名画成圆环,是为了招引暴动的人,这大概是为了表示平等地分担责任吧?但是龟井铭助的扁圆形上,在圆圈的周围写的村名里,暴动口号的结尾处明确地写上吾和地的村名。没过多久,龟井铭助受到藩镇权力特别追究,那就是理所当然的了。毫无警惕地写上村名,这是为了什么?我一直是放在心上的。但是把群起暴动的各村村名排成瓮的样子,其中把我们的地名包括在内,我是通过瓮棺的暗喻理解的。这是铭助再度向自暴自弃的农民夸示冥府的力量,幽暗的力量,企图以这种形式激励他们。这样一想,就找来怀有这种构想的人所写的自白书读了一遍。但是这些东西无非是毫无丈夫之气,可怜巴巴地说,自己也弄不清楚自己是否正式参加了暴动党徒一伙,自己前往集合地点时,集会已经开始了,等等,只是反来复去地哭诉这些话而已。” “你说的这哭诉式的自白书,在他一生的经历中,就写这个东西的时间来说,这样陈述是不是最合适?可是进了监狱他的风格大变,和以前是完全对立的,写下来的全是强而有力的话。那是一封极秘密的信,要求用枪武装的人们风涌而起,向我们这块土地进军。此志未遂他就死在狱里了。在给你的祖先当时他的家属的信上,他发誓说,如果自己死在狱里,肉体虽死然而灵魂仍留在我们这片土地上,决不升天。实际上,留在地上的铭助的灵魂指导了第三起暴动,而且,因此终于使三起暴动无不具有重要意义,这样说决非荒唐无稽的话……” 解决第一起暴动的时候,对于农民提出的要求,藩镇权力只接受了微乎其微的一部分,暴动提出的所有根本性问题,没有成为藩政改革的方向。然而对于这次暴动持温情的一派,后来终于失掉势力。而且,站在他们一边的藩镇头领最终被命令隐居于江户①一带。这位藩镇头领在任期间曾把龟井铭助请到城里,就村庄=国家=小宇宙的文化水平,发表了一通滑稽话。铭助煞有介事地讲的一番话是这样的:“悄悄地定居在盆地的祖先,是长曾我部②的遗臣,都是深受相应的文明薰陶的人,在长期同外部世界隔离的生活之中,文化上倒退了。照那样子生活下去,我们恐怕要退化到猴子那种地步。因为藩镇宽大为怀,把我们拉回到文明世界里,实在值得感谢。虽然太晚了,好在没等到退化到最后就给拉了回来,真是帮了大忙。我们跟藩镇老爷以及高官们要求接受我们,可是费了大事,辛苦备尝啊。为了迁就盆地上文明退化的人们那种水平,实行语言简化方案,规定专人负责,让他当作终生事业干下去。本来,完成的简化语言为数不多。比如说,狗称作‘汪’,猫称为‘喵’,天上飞的都叫‘波波’,水里的全叫‘突突’。这种简易语完成的时候,三岁童子能说的话之外全都放弃,我们的语言先实行最单纯化。但是山坳里的百姓们还是需要更复杂更多的语言吧?”—— ①即现在的东京——译注 ②即:长曾我部元亲(1539—1599)。战国时代武将。长曾我部国亲之子。曾任宫内少辅,土佐的诸侯。兼并四国之后降于丰臣秀吉,为秀吉征伐九州大卖力气。曾两次率兵攻打朝鲜——译注。 把藩主搁在江户城外,让他闲起来的新势力新规定了称之为“户口税”的人头税。“户口税”对于我们当地人来说是最残酷的税。长期以来独立于藩镇权力之外,因而财富积蓄丰厚的地区的“户口税”,一户交的税等于普通村一百户交的。权力控制之下的民众因为户籍登记没有思想准备,所以此时仿佛遭到致命的一击。这种政治思想通过如此辛酸经验,是龟井铭助以下我们当地的人们所共有的。 为了对抗以这“户口税”为顶峰的新强硬政策,所以才制定新的第二起暴动计划。主要构想和当初第一起相同,但龟井铭助给它换上了新的方向。具体地说就是按以前的行动计划行事,以沿河一带的我们土地作为前进基地,在那里整顿齐备,然后一举越过山脉。要求大家在武士们的追踪队在藩镇边境集结完毕之前就展开电击作战。对于这个构想,龟井铭助后来作了根本性的改变,在作战会议上,他讲的一番道理的确很有龟井铭助特色的。 他认为,第一起暴动既然沿河溯行而遭到失败,第二起暴动就要把上行下行调换一下,非得反方向而行不可。这就是说,理所当然地必须顺河而下。暴动成功与否,并不是靠人的智能预先计算到的。而且超过人类智能但与人有关的还有天地、左吉、上下、阴阳、明暗,开始是天,其次必然是地,上在先,其后必是下,依序反复地试验下去。只有这样,我们才能掌握人智之外的东西发展趋势。龟井铭助的此项主张,经过一番论战终于取得优势。 铭助决定了战略大纲之后,立即研究并制定了经过深入而周到考虑足可随机应变的战术,付诸实行。既然所有过程的周到准备全是在他精心指挥之下进行的,所以在暴动的实行阶段他是否参加就并不是主要的了。参加暴动集会的农民们称自己是党徒人,他们自己做了表示自己处境十分困难画着小○图案的小旗,挥舞个不停。但是,党徒人每人都到场参加同藩镇的交涉,然而只让他们高呼口号:“别上当!别上当!”除此之外不得发言。党徒人必须这样喊叫着,直到党徒人的代表们拿到撤消增税、撤消新税的“保证书”为止,一直监视现场。 暴动不是朝着我们这里溯流而上,而是沿河下行。对于这一点,暴动之后下游各村批判龟井铭助说,他这是为了保护他本村免遭涂炭。但是,这一战略转换,以及全部家当装在草袋里背在身上全家参加的新战术,使参加暴动的各村村民一致奋起,大大增加了力量。 沿河而下的暴动队伍新的目的的小旗,挥舞个不停。但是,党徒人每人都到场参加同藩镇的交涉,然而只让他们高呼口号:“别上当!别上当地是同藩镇相邻的另一个藩镇的领地。它不是山那边的大藩,本来是因为亲戚关系通过这个藩的藩主领地进行隔藩上诉,才能实现同藩镇权力直接交涉。过藩境的河时出了事故,暴动队伍丢了不少人,不过仍然达到隔藩上诉的总人数必须达到一万八千名的限额。这个暴动队伍在邻藩官僚在场之下,藩镇权力的代表和龟井铭助之间展开了一场舌战,同时又追加新的要求:参加暴动的各村划作邻藩领地,或者暴动的农民放弃他们的土地迁入邻藩成为它的藩民,同时提出请愿:让闲居于江户的温情派旧藩主官复原职。这样,这次暴动就不能不由幕府介入了。“暴动成功,要求的‘保证书’终于得到了。暴动的农民及其家属平安无事地各归各村。到这一阶段为止,龟井铭助获得全面胜利,甚至出版了你手头就有的描写铭助超人般领导才能的印刷品。但是,铭助为什么怕追究责任而从藩镇领地出奔,暴动本身没有受到任何指责,他一个人却成了当局的眼中钉?他又为什么写了那满满哭诉的自白书?他说,有人说他侵吞暴动经费在京都过着奢侈生活,纯粹是为了孤立自己而造的谣言,这在可怜巴巴的自白书上也是这么写的。也许这是用文字进行抵抗的活动吧,然而他并没有满足于这个水平,他铭助萌发了奇怪的想法。他认为从京都的皇族之家到天皇之家都是高踞藩镇权力之上的,打通关节就可堂而皇之地回到我们当地。事实上这时他已经公开宣称藩镇权力无权干涉他,他居然让他的仆从唱着进行曲大摇大摆地走进藩镇领地。我想,此时铭助的中心思想中,始终必须固守的根据地就是我们这片土地。由于他的奔走,这片土地以最小的牺牲被藩镇权力吸收,同样,因为他的努力,第二起暴动大家都免于遭受灾难,然而就现状来说,远不是‘自由时代’可以相比的。使‘自由时代’落下大幕的当事者铭助虽然受到批判,但是我认为他才是从我们当地的创建期直到‘自由时代’最有独创见解的人。作为我们当地负责外交人员,开诚布公也不能取信于人的懊恼,恐怕是很深的,正是这个缘故,铭助终于从他的亡命之地,让他的私人乐队演奏进行曲,打着他的呼吁书,进入藩镇辖区,尽管他知道他一露面很可能被投进监狱,但是他也概不计较。这首先表明,铭助考虑到我们这片土地,必须使它从创建期经过“自由时代”而发展起来的命运回到原来的轨道,并且强烈希望如此。难道不是这样么?铭助和天皇之家的权威挂上钩,和藩镇权力对抗,主张我们这片土地是个独立的存在,带上小型军乐队搞示威游行,直抵藩主邸城之下。而且龟井铭助向外部世界公开宣称,我们这地方有独特的历史,属于例外的地方,这一点成了我们当地给以严厉批判的根本理由。铭助狱死前不久以信的形式发出指令,让人们从‘洞穴’里把隐藏的武器拿出来组成武装战斗团,把自己从狱里劫出去。铭助生前写的这封信终于没有到我们同志之手。他狱死之后,他写下来的许多文件都送到你家去了。即使父亲=神官给我讲这件事的前因后果时也说,这是龟井铭助所看到的最后的幻影。民间传说式的传承中说铭助是发疯而死的。幽暗的神龛中铭助老兄可怕的形象,足以证明他是在狱中疯死的人。不过我以为龟井铭助始终是一身正气的。遍访京都的铭助,估计到维新即将到来,不仅藩镇,幕府也难免垮台的大变动就在眼前的时候,他想到的是,应该想方设法使我们这块地方恢复到‘自由时代’独立的世界。于是他号召,要从‘洞穴’里把枪挖出来,组成战斗团把领导夺回来。他一定意识到,在这成败在此一举的时刻必须如此。只是他的信没有拿到外面去,在这期间铭助必然地死在狱里了。此后整整三年,兴起了维新。” “我觉得不能说甚至维新本身也是铭助的思路中就有的吧?” “……但是维新之后四年,第三起暴动可是大大发挥了已经去世的铭助的战略战术威力呀!他狱死之后,把他狱中写的各种文献送到你先祖家里去了,我们当地的领导们认真地读了它,形成了他们的思想。他们以供奉铭助老兄的名义供奉龟井铭助的在天之灵这一事实本身,就说明了藩镇权力之下纪念他是从两重意义方面考虑的。难道不是这样么?第三起所谓“血税暴动”,把中央派遣的郡令逼得自杀,宣示的目的完全达到。征收“血税”的根据是户籍及其有关文件,居然把它全部烧毁,这事情的背后也说明了,只有我们本地实行的秘密制度的户籍登记弄虚作假确实存在。这两重意义的战斗展开方式完全是铭助构想的。因此可以说,铭助使我们这块土地从创建到‘自由时代’的独立,至少恢复了一半。它虽然半明半暗的独立,然而我仍然认为那是一项巨大的事业。当然有像原重治那样,被户籍上弄虚作假可能产生的严重后果压垮,终于成了‘牛鬼’,但是我想到,以龟井铭助的构想为基础,这个体系曾经大放光采,就觉得给了我以力量。我虽然是户籍登记的弄虚作假彻底失败的五十天战争刚一结束出生的,不过因为和我妹妹是双胞胎,户籍上做手脚就更容易。我觉得这倒是我这样生活下去的根本条件。” 8 妹妹,我给年轻的导演和演员写演出台本又给他们上课,作为回报,所以他们请我到那大仓库兼排练场参加宴会。这宴会定的时间是上午三点开始,从这么早就开始的原因是演员们和准备这个宴会的时间有关系,因为他们都在业余打工。他们打的什么工呢?从他们打工的所在带回来的吃食、啤酒,以及他们来不及卸装的化装立刻就能明白。女演员脸上厚厚地化了一层妆,但是那服装却是军队护士的打扮,男演员穿的是大日本帝国陆军的军服。这就是说他们在军队酒馆当女服务员和侍应。而且他们还不仅当女服务员和侍应,还要作余兴表演,那样赚的钱就会多一些。据他们烦躁然而不无得意的谈述,他们三个人大唱军歌,而且又歌又舞。他们还想受雇于龟井铭助,给他当军乐队,随叫随到。具体地说,这也是为了将来的演剧作准备的行动,即使这次的宴会费也是打工筹措的,他们不久就实行和演戏无关的打工项目。他们每唱一个军歌,一定像以前训练的那样,大喊一声“叭!”大大震撼了军队酒馆的客人们。我们这次宴会上,他们也常常站起来,以直立不动的姿势,然后一起喊:“叭!叭!叭!”导演、男演员们、女演员逐渐兴奋,而且以令人惊奇的心平气和以及满怀信心地说了下面一段话,妹妹,这话我以为特别应该传达给你。“到现在为止,效果最好的就是这个‘叭’而已。但是,过不多久我们就不仅把原重治和龟井铭助搬上舞台,而且把我们当地的神话与历史上出现的人物全部戏剧化。然后回到峡谷去,在蜡仓库的舞台上演出。演出的期间要长些,足足连续上演一个星期。到那时候你会看到,我这个人还有几下子吧?会看到峡谷和‘在’衰亡标志、最后生于那里的孩子们之中的一个孩子的实力吧?” 妹妹,也许不过是我个人的想法,使人明显感到有龟井铭助血统的这个年轻人,终于在戏剧的空想给他带来的兴奋之中,叉着两条腿,面对写村庄=国家=小宇宙神话与历史者连想都没有想过的我,表明了如下想法,为了响应他的设想,不仅他的少数精锐同志,连我也连喊三声“叭!叭!叭!”“在峡谷上演的时候,特别希望你的孪生妹妹,带着据说已经恢复到狗那么大的破坏人来看戏。龟井铭助不也是在破坏人处于那变动时期复活时的一种表现吗?!”

第四信 赫赫武功的五十天战争 
1 妹妹,父亲=神官没有把以前的女江湖艺人出身的我们的母亲作为正室,可是他在一天半夜,为了研究村庄=国家=小宇宙的传承而累得精疲力竭,说着醉言醉语,从峡谷最高处的三岛神社的社务所,把她那庞大的身躯运到每次下大雨必然遭水泡的我们那个家,结果生下了我和你这对双胞胎,我们俩和哥哥弟弟们一样,也是由峡谷的妇女们共同照养的。生活能力很差的母亲在峡谷的期间就是这样。父亲=神官把母亲从峡谷流放出去之后,我们更成了峡谷妇女们养育的共同的孩子了。父亲=神官既然蓄意让我当一名村庄=国家=小宇宙的神话与历史的写作者,让你当破坏人的巫女,那么,我们什么都依靠村庄=国家=小宇宙的共同社会,大概完全合乎培育后代的意图吧。不过,在父亲=神官和母亲的孩子们之中,我和你这对孪生子被峡谷的女人们当作共同的孩子看待,历史上是有根据的。作为历史的写作者,把自己也编进历史,这个办法并不妥当,妹妹,但是我还不能不这么办。从此以后,我给把恢复到狗那么大的破坏人放在膝上的你所写的信,内容全是村庄=国家=小宇宙和大日本帝国之间全面战争的事,对于被外部世界的历史抹杀了的这个战争,仅存的微乎其微的史料,就是户籍上关于我们这对孪生儿的记载方式。 我们这对孪生儿的户籍之奇妙不在其他,既然是孪生儿当然有男儿、女儿的区别,当然是同年月日出生的,妙就妙在我们乍一看也觉得名字几乎一样:露巳、露己。然而这却不是出于偶然。村庄=国家=小宇宙同大日本帝国的全面战争,打了整整五十天,初战告捷,终于惨败,此后四十年,走的是每下愈况的衰微之路。之所以给我们起这样的名字,纯粹是村庄=国家=小宇宙的老人们的主意,利用这次战争之后才出生的我们这样的孩子而且又是孪生儿,表示对战胜国的大日本帝国一定报复。 本来,这种报复在全面战争彻底失败的情况下,我们当地的成员大多丧失了战斗意志,以实力进行报复的念头打消之后,这不过是象征的行为而已。我们这对双胞胎为男女两性,仿佛一个人,又差不多给起了一个名字,这件事如果考虑五十天战争的原因,那就可以说的确是个很好的计谋。村庄=国家=小宇宙趁明治初年“血税暴动”这个机会,把所有成员的户籍登记都打了埋伏,一概搞成二重制。具体地说就是两个人在同一个户籍上,也就是一个户口人名实际上有两个人。不错,我们的土地和人全置于大日本帝国之下了,但是只有实际成员的一半,这是一个很好的发明。这种意图虽然因为和大日本帝国的全面战争遭到失败而中止过,但是战后不久的一个阶段,就以象征的形式恢复了。 这种事实际上是不可能发生的,但是我们这对双胞胎出生之后,峡谷和“在”的新生儿全是双胞胎,仍然是一组一组地给起个几乎相同的名字,这样,户籍上的实数暂且不管,象征性的效果就是两个共有一个户籍,另一个就能确保不在证明,这就是龟井铭助死后遗志的实现与复活。本来,峡谷和“在”出生的双胞胎,只有五十天战争之后才出生的我们俩,从那以后我们盆地上就没有出现过生育高蜂,新生儿出生率下降,甚至在近二十年内出现了奇怪事态:不论峡谷也不论“在”,连一个新生儿也没有。 起初,父亲=神官对于双胞胎一直没有出生这件事,归结为直到灵魂深处全都屈服于大日本帝国的盆地的年轻妇女实在不争气所致,因而十分生气。说是因为害怕如果怀胎和出生了双胞胎,老人们就用孩子对大日本帝国作咒术的抵抗。父亲=神官常常提到这件事,所以,妹妹,那个时候还是个孩子的我,相当的时间里我居然相信,怀不怀双胞胎,是用意志能够控制的。 在这种背景之下,峡谷和“在”极少的孪生儿对我来说就有重要意义了。妹妹,我以为因为我和你是双胞胎,就决定了自己事业精神的一面,至于性格的一面,老实说,老人们在五十天战争失败之后对于大日本帝国象征性的报复,至少在我的人格形成上确实显示出效果了。 妹妹,你每天淡淡地化妆一番便去社务所,一动不动地在前殿坐一个钟头,励行作为破坏人的巫女必修的训练,这以后和孩子们玩的时候仍然是一副淡妆模样,所以你早就引起峡谷和“在”的人们注目了。同样,我也接受父亲=神官一个钟点的斯巴达教育,这训练,在我们已经意识到我们是 成对 的缘故之前早就实施了。我是作为将来专写神话与历史的人而培养的,我完全相信,像我这样的人,将来不可能出入于辉煌的场面,也不会像舞台上主角那样沐浴着脚光。哥哥弟弟们,还有你,无不充分发挥个性地生活着。只有我自己和一个娘胎的大家截然不同,有的妇女们也这么说。但是,除了父亲=神官只让我每天接受为了将来写本地神话与历史的斯巴达式教育之外,我跟常见的孩子并没有两样。我被顽强的牙痛折磨得死去活来,用石片划开化脓的牙床,吐出连脓带血的唾沫就疼得晕了过去,而且反复多次,除此以外我有什么和别人不同的?我从峡谷出来之后,我以为除了有人说双胞胎之中走了一个之外,不可能成为当地人闲谈的材料。 这样,我从孩子时代起,就按照父亲=神官的教导,不是在历史的现实中作些什么事,而是自觉地作一个写作神话与历史的人。我说这是父亲=神官教导的结果,但是我坚决地加上一项:多亏了老人们在户籍登记时的象征行为,给我们这双胞胎起了两个几乎一致的名字。 但是我们当地的老人们对于五十天战争惨遭败北唯一的抵抗,妹妹,便是户籍登记上耍的花招。老人们想方设法把五十天战争的事实从历史上抹掉的奋斗中,彻底地帮了大日本帝国的忙。不然,村庄=国家=小宇宙创建以来,对于最勇敢、最悲惨事件的五十天战争,即使它的经历者们也会把这期间的记忆忘个精光,成了峡谷和“在”任何人连提都不再提的事。 五十天战争同村庄=国家=小宇宙交战的大日本帝国的国家权力,当然想千方百计地抹掉五十天战争的事实,湮没其证据,为此而实施了严密的言论镇压。对于战败的村庄=国家=小宇宙是不须多说的了,即使对于发源于峡谷的河流全部流域以及海边的地方城市,也照样实行。特别是对于参加五十天战争的军官、士兵们的处理更加彻底。他们参加了五十天战争之后,全都被派往满洲、中国以及南洋。这些参加五十天战争的人,直到太平洋战争结束之后,连一个活着回国的兵也没有。五十天战争时的镇压者军官和士兵们,在国境之外彷徨了十多年,现在他们的处境虽然不在战争之中,然而那一场战争的记忆却是难以忘怀,只是说不出口来而已。我想,战败之后加入当地的军队,或者留在孤岛热带丛林里的那些少数官兵,就有参加过五十天战争的人。参加过五十天战争的官兵之所以那样惧怕他们的国家,甚至想从它的控制之下逃出去,是因为大日本帝国一向对这些人严加管束的结果。他们由于五十天战争之前对于村庄=国家=小宇宙的情况不摸底,以及过于相信自己的战斗力,使大日本帝国军队初战遭到很大牺牲。经过这场战争终于活下来的官兵们以为,参加这个作战行动本身就是命运决定的,尽管活下来了,然而他们受难的时间也最长。即使由于太平洋战争败北,大日本帝国对他们的束缚解除了,他们也复员了,但是对于五十天战争依然保持沉默。这可能是因为他们长期以来遭受压制,把他们培养成了这样的人,还有可能是五十天战争的后半期,对村庄=国家=小宇宙的居民大肆镇压,这样,他们作为个人就必须承担战争镇压责任,表明了他们的耻辱。五十天战争开始的时候,村庄=国家=小宇宙的军队,用堤堰拦住的河水制造洪水,实行洪水战术,因此获得突出的胜利,反映创建时期神话的这次作战,不仅给予大日本帝国的军队以很大的损伤,而且使下游广大地区遭受严重泛滥之灾。但是,国家权力对于这次泛滥之灾实行全面封锁,严防这一情报传播。妹妹,五十天战争那年,从梅雨期到夏季,不仅军队沿着河流朝我们这里进发,而且由于大水泛滥,沿河流域的大片农田被毁,这些,根本没有报道过。各市、镇、村的警察对于受水灾的人们说,水灾的危害微乎其微,可以说根本没有洪水。根本没有洪水而造谣生事者,必须惩罚,为此竟开展了所谓的宣抚工作。但是,洪水在该流域的记录里根本没当回事,只是遥远的传承里让人想起曾经有过很臭的黑洪水,黑洪水给流域造成过灾害。据说这次泛滥是堤堰放出的大量的水。这只能是村庄=国家=小宇宙的军队,在五十天战争开始时周到准备的作战行动。然而五十天战争开始时,这次放水致使大日本帝国军队的一个连被冲走,重装备的官兵全都淹死。此项作战,确实是成败各半的计划。妹妹,准备阶段的作战根据,只是破坏人在老人们的梦中出现时说的话。这是以外地人的身分,以特殊的形式参加五十天战争的父亲=神官这样告诉我的。 这年五月初,天刚亮的时候,峡谷和“在”的老人们作了同一个梦。梦的开头是长期不在的破坏人告诉老人们,他现在已经回到蜡库来了。作了这个梦的老人们早晨起来头一宗事情就是赶往蜡库,封锁了那里,甚至孩子们也禁止出入,让女人们给破坏人运送吃的东西。用如此这般的象征性行为把梦境内外的事情就联系在一起了。 紧接着是当天晚上的梦,老人们都梦见了尽人皆知的破坏人成了巨人,小山一般地面对着大家,在昏暗的光线中慢慢扬起他那大头,发出如下指令:“再过一个半月,县知事认为处于非常时刻,需要兵力,或者为了警备需要军备时,可能致函师长或旅长,要求出兵,他不论按哪一条款都能要求军队为治安工作而出动!为了予以迎头痛击,把峡谷的 瓶颈 处用石头和土堵住,把峡谷的水全储存在那里!如果不用推土机把峡谷的 瓶颈 堵上,而且如果不在二十天之内完成工事,霪雨连绵时期就一筹莫展!”从第二天早晨开始,峡谷和“在”的人总动员的土木工程就开始了。作战伊始的这项土木工程中,立了大功的是那台法国造的大型推土机。妹妹,我们为什么买了这架机器,大概有必要跟你说一说原委吧。一个穷乡僻壤小村的峡谷,为什么要从法国进口当时世界最先进的大型推土机?在五十天战争中,为了和大日本帝国的正规军能够打下去,老人们把它当作隐身草,用它运进了武器弹药以及其他器材,所以正规军在开头的洪水作战中彻底失败,这才派出声称维持治安的一个连的兵力,然而每个兵只能发六十发子弹,所以两军在瓶颈处对峙的枪战中,村庄=国家=小宇宙的队伍没有打败仗。 输入和走私军用器材的庞大经费,村庄=国家=小宇宙是如何筹措的呢?原来,从幕府末年到明治初年,输出木蜡赚的钱,使曾经有过三次暴动的我们当地很快恢复,而且积蓄了大量财富。因为出口木蜡,建立了同欧美的经济管道。但是木蜡出口已成过去,现在木蜡的生产早已一蹶不振。那么,既然如此,村庄=国家=小宇宙从哪里筹措到应付上述非常时期输入物资所需的资金呢?原来,盆地的老人们在大日本帝国黄金解禁和再次禁止黄金输出时,把村庄=国家=小宇宙的公共资产全部投进去作美元买卖,赚了巨大财富。抓住再次禁止黄金输出这个机会,在这次投机活动中大获成功的驻在纽约的村庄=国家=小宇宙的那位老人,按照梦中破坏人的指示,在黄金再次禁止输出到期之前,根据正确预测完成了布置。妹妹,当我听到父亲=神官讲这个问题时,我立刻感到,自己对破坏人怀有的古代形象,和指挥作美元投机生意的现代人故事,怎么也难以统一起来。这似乎是由于借助梦的心理因素,因而把古代和现代联系在一起的指示方法吧。着眼于这次从黄金解禁到再次禁止黄金输出的转换时期而大作美元投机生意,作了不满五年,然而它却发挥了支持五十天战争的经济基础的作用,这应该说确实是破坏人作为战争计划之一环的构想,用梦的形式传达给大家的。 盆地的出口处,现在称作 瓶颈 ,这里就是当年大石块和黑硬土块堆积的地方,大型推土机从两侧突出的山丘削土往这狭窄的空间堆积。然而,在整个工程完工之前是不能把水拦住不放的。因为,那样一来,就等于告诉了下游的村庄和乡镇,上游发生了异变。但更重要的是,一放水却又把建造中的障壁冲垮。因此,动员了峡谷和“在”的孩子和女人们,让她们各按自己的能力,完成整个计划中的一项重要作业,这就是,让她们到竹林里选伐孟宗竹①,打通竹节,做成三十米长的竹子导管。每十支导管捆在一起,由专门的桶匠做的铁箍箍紧。打通竹节的工序也是在桶匠的指挥之下完成的。没过多久就做成五百根导管,把它放在 瓶颈 的底部,也就是把它沉在破坏人经营渔业时建成的大闸那里。然后用推土机往上面堆土石,这样,在障壁完成之前水依旧往外流。妹妹,我还是孩子的时候就听说过,五十天战争时用的竹导管仍然埋在河底。传说那导管里住着几百条鳗鱼,而且孩子们个个都知道这件事。因此,峡谷的孩子们也不弄清楚是否属实,便向大闸处搞了一次远征。五十天战争的传承,就是以这样隐微的传承传达给孩子们的—— ①一种很粗的竹子。相传《二十四孝》中孟宗“哭竹生筍”的就是这种竹子,故名——译注。 即使孩子们和妇女们停下她们分担的活计时,整个土木工程仍然以很快的速度进展。在村庄=国家=小宇宙创建当初挡在盆地入口的大石块和黑硬土块的地方,建起几乎和原初的大石块等等相仿的一座堤堰。妹妹,开往我们当地的公共汽车终点站的盆地入口,一向称为 瓶颈 ,据说现在这个路线已经停止运行了,此处的地形,和五十天战争前后相比根本不同了。我们已经看不出五十天战争之前,村庄=国家=小宇宙创建当时保留下来的 瓶颈的地形。创建时破坏人爆破时造成的 瓶颈 地形,由于五十天战争开始时炸掉堤堰而变了形,五十天战争结束后,大日本帝国军队的指挥官认为, 此 地之所以能够发生大规模的造反,是因为这个 瓶颈 锁住了这片土地,从外边看不见盆地里边的情况,所以下令把 瓶颈 周围一律炸掉,把这地方大大地扩展了。 五十天战争之后的这次爆破、整地工程和战争相比,让人觉得战争不过是一次微不足道的作战行动而已,因为爆破和整地称得起是移山填海的大工程。五十天战争使村庄=国家=小宇宙毁灭之后,为什么还把这么大规模的繁重劳动交给已经疲于战争的官兵呢?军队确实为战争而开到这山地小村,在这里也确实滞留些日子,但迫在眉睫的是准备中国大陆的战争,为了在这地形相似的盆地举行大演习,由于这次演习的结果,使这一带的风貌发生如此规模的变化,足见演习的规模之大了。但真的是这样么?即使果真如此,为了这规模过大而且对现实没什么意义的工程,把五十天战争给弄得疲劳不堪的全体官兵投入这项工程的争相比,让人觉得战争不过是一次微不足道的作战行动而已,因为爆破和整地称得起是移山填海的大工程。五十天战争使村庄=国家=小宇宙毁灭之后,为什么还把这么大规模的繁重劳动交给已经疲于战争的官兵呢?军队确实为战争而开到这山地小村,在这里也确实滞留些日子,但迫在眉睫的是准备中国大陆的战连长,是不是假借这项工程为名,而是另有意图?这恐怕是另有咒术意义的。实际上,这片土地上的人们,是大日本帝国的国家权力之下的人难以理解的人,他们彻底地反国家意志很强,不分男女老幼都曾经抵抗过。为了防止再次发生如此奇怪现象,必须把盆地里这种根深蒂固的力量彻底破坏,这些工程就是实际上为此目的而采取的行动。 然而我却怀疑,这和已经踩死的蛇还要用石头把蛇头砸碎一样没意义,令人气愤的、害怕过了头的此项破坏作业,实际上充其量不过有微乎其微的咒术效果而已。从五十天战争败北以来,直到今天,我们这片土地一直走向衰退。衰退到这二十年来,不论峡谷也不论“在”,没有新生的孩子。 五十天战争后的破坏之前,两个探出头来的山丘上,多年的山杜鹃盛开,覆盖山体,当初的大石块和黑硬土块还在原来的地方,像个楔子的堤堰,用竹子做的导管依然流水。推土机削平了的山腰做成了平地。甚至峡谷和“在”的老人和孩子们都参加了总动员劳动。这是我们这片土地上象征历史性转换的劳动,是彻底的共同劳动,他们把土装进草袋运走,垒起堤堰。盆地总动员的这项作业,不分昼夜加紧进行,就在往两个山腰之间填塞土石过程中,梅雨到了。而且这雨不下则已,一下就是连下三个星期,从来没有晴过一天。就在下个不停的连绵霪雨中,不知从哪里来的恶臭在盆地开始漂荡。从堤堰上掉下来的土已经把许多竹子导管堵住了,河水渐被拦住而不能畅其流,以致峡谷成了水库。因此,相随而来的措施是必须加固土坝,加厚、加长和加高堤堰的劳动,没有一个人表示不满,仍然是共同劳动完成的。五十天战争就在眼前的这段时间,村庄=国家=小宇宙的人们团结之牢固,“自由时代”结束以后,除了再次发生的暴动之外再也不曾有过。 统一这些人们意志的力量,是出现于老人们梦中的破坏人的指令。必须看到,再加上五十天战争的准备行动本身,破坏人和创建者们的我们当地有关建设神话,使盆地的男女老少获得了补充式的体验。当然的事实是村庄=国家=小宇宙创建期的传承,在人们的心里已经只是纯粹的神话而已。神话的号召力更强大,而且,人们通过每天的共同劳动,更加认识到,那是根据破坏人和创建者们的现实经验而来的。可以这样说,所有峡谷和“在”的人,无一不在这准备五十天战争期间,通过此项劳动,联系个人和集体的想象力,重演了村庄=国家=小宇宙的创建神话。 能够封闭入口的两个山丘之间,曾经是那大石块和黑硬土块堆在一起的,破坏人和创建者们溯行到此受阻,不能前进,神话是这么说的。如果在这 瓶颈 垒起高而厚的土坝,那就和原初时期一样,从下游根本看不见盆地。然而那个大障碍物终于在大雨中被炸掉了。从此,破坏人打开了村庄=国家=小宇宙的新天地。联系这些来思考,那么,现在为五十天战争准备的人们共同劳动,并不是对于外部包围上来的大日本帝国军队仅仅给以绝望的反抗。而是被神话式暗喻的想法所鼓舞,他们想到,=小宇宙的创建神话。 能够封闭入口的两个山丘之间,曾经是那大石块和黑硬土块堆在一起的,破坏人和这是和村庄=国家=小宇宙的创建大可相提并论,也许称得起本地的最大事业。和当初炸掉大石块和黑硬土块一样。 还有那场大雨。破坏人爆破大石块和黑硬土块的时候,烟尘还没有散尽大雨就沛然而至。这场大雨一连下了五十天,也就是把创建者困在这里整整五十天,无法抬脚动手。这场大雨造成了洪水,把这里恶臭根源的沼泽地冲洗干净,露出了肥沃土地。此刻共同劳动的人们通过不停地落在他们头上的雨,充分体会到神话中那场大雨的真正意义。而且,神话中的雨既然给了创建者们开拓我们这片土地以巨大力量,于是他们确信,现在一直下个不停的这场雨也是对自己的援助,所以人们无不高高兴兴地,加固和保养堤堰。 最后的重要工程是把竹子导管放在土坝深处,这时,峡谷就淹没在奔腾咆哮的浊流中了。妹妹,最早讲过这股浊流的是当时尚未生我们这对双胞胎的母亲。父亲=神官拒绝把她作为正室,于是她只好以温顺祥和的表情和举止,概不抛头露面,悄悄地住在峡谷最低处的我们那个家。土坝建成蓄水,结果是母亲和我的哥哥们只好到峡谷最高处的三岛神社的社务所去避难。于是,只在这五十天战争的准备期间,受气的母亲和父亲=神官在同一屋顶同一帐篷里生活了,而且母亲终于怀上了我们这对双胞胎。与其说这是母亲和父亲=神官之间发生了亲和力,倒不如说因为准备五十天战争,峡谷和“在”的所有人通过共同劳动,产生了休戚与共的感情的具体表现。 像滚开的开水腾腾热气一般的大雨笼罩了整个峡谷。巨大的水库即将竣工的时候,不知原因的臭气突然愈来愈浓,当然,大家一致想起原初破坏人和创建者们遇到巨大恶臭的神话。然而他们想到土坝的各处已经埋好的炸药一下子爆炸,拦住的水立刻奔腾而出的浊水立刻变成攻击大日本帝国军队的武器,而且威力强大无比,所以对于这恶臭也就忍耐下来。盆地被大石块和黑硬土块堵塞以致成了一片沼泽地的时候,那奇特的恶臭使这里不曾有过任何有生命的东西,现在垒起堤堰,在峡谷蓄水,水越来越多,臭气也越来越浓,这种情况使人们想起神话的暗喻,更加相信我们这块土地上有眼睛看不见的暗中的力量对付五十天的战争。峡谷里积存的水含有大量毒素,成了可以当作武器的水了。堤堰终于完成,那形状和当年神话中的大石块和黑硬土块差不多,像个巨大的楔子一样插在盆地入口,在堤堰壁上用沥青写着八个大字:“不顺国神,不逞日入。”这样的字,不可能是大日本帝国一方的人为了诬陷堤堰以内的人写的吧。因为这堤堰一直由我们当地的军队严加守护。妹妹,我愿意把它理解为村庄=国家=小宇宙向大日本帝国严正提出的宣战布告。村庄=国家=小宇宙即使“自由时代”结束以后,也始终坚持它对外部概不泄露它那秘而不宣的真正本质。最明显的表现就是人们对于外部从来不说,这就是我们新天地的真正名称。吾和地不过是个假名而已,我虽然是它的神话与历史的写作者,但是我只能按照阿波老爹、培利老爹这二人帮大的楔子一样插在盆地入口,在堤堰壁上用沥青写着八个大字:“不顺国神,不逞日入。”这样的字,不可能是大日本帝国一方的人为了诬陷堤堰以内的人写的吧。因为这堤堰一直由我们当地的军队严加创造的村庄=国家=小宇宙这一称呼记述我们当地的情况。 然而和大日本帝国开始全面战争的时候,村庄=国家=小宇宙的人,愿意预先表态:我们和你们的根柢不同,我们彼此是异族。于是老人们上溯受天皇国家压制以前的情况,而且利用关东大震灾时以维持治安为名出动大日本帝国军队,把朝鲜人当作敌人,公然宣称“不逞之徒的朝鲜人”这句话,大书特书“不顺国神,不逞日人”。现在沿着河流开始溯流而行的大日本帝国军队的官兵们,即将把他们的战友曾经双手沾满鲜血而名为维持治安的战争,强加给村庄=国家=小宇宙。 破坏人通过梦告知老人们的战争开始日期终于到了。淹没了整个峡谷,波涛汹涌,浪击两侧山腰的浊水,已经把堤堰置于它的耐压力的极限了。他们派出甘冒自己被漂走的监视哨,派人跑回报告说,大日本帝国的军队已经靠近。于是就像当年炸掉大石块和黑硬土块一样,给堤堰的炸药点了火。一声巨响之后,带着恶臭之雾的大量黑水奔腾而下,沿江边道路而来的大日本帝国陆军一个混成连全体官兵转眼之间全被淹死。在箝口令之下,他们的尸体被收容在一起悉数火化,同时也开始了大日本帝国军队的第二次作战行动。至于盆地方面,随着峡谷的排放干净,恶臭的气味也消失了,人们在士气高昂之中确立了五十天战争的态势。 2 五十天战争刚刚开始,带有恶臭的黑色洪水吞没了混成一连的全体官兵和军马。仿佛转眼之间整个连就突然失踪一般全被消灭。属于旧藩镇所在地某团的这个连,曾经对这一流域的许多村的暴动进行过镇压,虽然面对大雨,但他们仍旧像破坏人和创建者当年溯行而上那样,沿着尚未泛滥的河旁道路行军而来。水位比平时高出三米,河床也宽出来了,水快要漫上道路,这个连的指挥官对路径为什么这么熟呢?这位连长带着混成一连前来山里镇压,他对于山间小村的人们叛逆意识并没有多加考虑,也许这一点可以拿来为他全军覆没作辩护吧。不过,整个山区连日大雨简直下成天地一色的程度,难道他对这股庞大的力量,丝毫没有引起怀疑这可能引起什么意外而感到不安么?行军中的士兵们,在森林的夹缝中走着的时候,大多数人对这仿佛覆盖整个世界的雨力肯定怀着恐惧。然而他为什么向他的长官报告的时候还说:这样的雨,森林里积蓄的力量,即使皇军也是难以对抗的力量。紧接着他们就遭到巨响和幽暗的突然袭击,这时他们立刻发觉自己处在已经包围了森林的咆哮奔涌的浊水之中,突然而至的大水继续向下方涌去,人好像被巨大的魔力吸进去一般就死了。那些官兵们的呼喊,军马的嘶鸣,大概没有冲破淹没森林的黑色狂流的涛声送进人们的耳朵…… 村庄=国家=小宇宙的峡谷因爆破堤堰而一泻千里的黑水,不仅把混成一连冲走,而且给下游带来远非单纯洪水造成的灾难。对这仿佛覆盖整个世界的雨力肯定怀着恐惧。然而他为什么向他的长官报告的时候还说:这样的雨,森林里积蓄的力量,即使皇军也是难以对抗的力量。紧接着他们就遭到巨响和幽暗的突然袭击,这时他们立刻发觉自己处在已经包围了森林的咆哮奔涌的浊水之中,突然而至的大水继续向下方涌去,人好像被巨大的魔力吸进去一般首先也是直接遭灾的便是年幼的孩子们。黑水泡过的镇和村,许多孩子得了病。医生们根据症状诊断为自体中毒,然而那症状却是医生们没有见过的,十分厉害。孩子两三天连续发烧,以为是感冒,只排出少量的尿,送到县立医院,洗过几次肾也无济于事。得病的孩子幸而免于一死的,康复起来也很慢,就像肉体的意志抵抗自然的治疗一般。而且一年之后这些地方就出生了各种畸形的孩子。五十天战争败北之后,村庄=国家=小宇宙固然开始趋于衰微,但是属于大日帝国方面的与此距离不远的村镇,五十天战争之后也是一蹶不振。既然由洪水开始的这场战争消息全被封锁,自然谁都不能谈论,但是人们却知道得很清楚,那黑色洪水本身是最能说明问题的。黑水的灾难紧紧缠着下游的土地和人,人们决不会忘记,黑水给他们带来的土地长期歉收和人们多灾多病。这种现象,从远处的外地人来看,我们盆地和下游沿河村镇诸多疲敝全是这场洪水造成的。 军队的第二次作战行动首先是收殓被黑水淹死的混成一连官兵的尸体和军马的死骸,而且必须在极其秘密中以最快的速度完成。为此,立刻出动一个营的官兵,搜索死者尸体。这搜索遗体的事,已如前述,是五十天战争的第二阶段。寻找遗体的效率很高,相继发现,并当场焚化。据父亲=神官说,尸体之所以很快就找到,多亏那又臭又黑的水帮了忙。而且他说,这不是他个人的想法,而是在人们之间广为传布的看法。我儿童时代就常听到“膨胀相”这个词。比如,在水边看到一只死沟鼠,肚子鼓胀,皮毛黝黑,人们就说那是一副膨胀相。这个词在我们当地用它来说明五十天战争初战时死于黑水泛滥的官兵们尸体形状,尽管我是个孩子,我也注意到它的意思了。 “膨胀相”的一般意义,在《九相诗画卷》中可以看到。死者的肉体膨胀且黑,表明了这是腐败的第一阶段。然而盆地的人,尸体在白骨化之前没有这个“膨胀相”阶段。五十天战争因黑水泛滥而死的官兵们的尸体独具此相。所以人们用膨胀相一词特指那些人的尸体。因为洪水之后找到的那些官兵尸体全是黑而膨胀的,和一般溺死者根本不同。寻找这样的尸体只要没有被稀泥埋上就不是难事。那黑水的力量,致使官兵的尸体全黑而且膨胀,我们当地的人都背后悄悄说,像马的死骸一样,军马却个个成了河马。作为一项大规模的作战行动,寻找这些尸体,并露天焚化,但是只要有军籍记录在册,就不能说这混成一连的官兵已经死了。这些官兵们后来按部就班地进级,把他们说成业已转战于中国、东南亚战场上。然而过了五年、十年直到太平洋战争结束以后仍然没有回来。但是在如此漫长时间里,团部一位副官却一直和这混成一连的官兵们打交道。这位军官有单独的办公室,他在他的办公桌上研究作战计划,研究中国、东南亚、阿留申群岛、冲绳战场,终于找到通过各种海域的一条运输船,让这混成一连的官兵与这条船一起遭难,以他们的第二次之死,从而获得公布他们牺牲的机会。这样,为全部死于黑色洪水的死者选择了一个光荣牺牲的地点,而且给他们的亲人寄发正规的阵亡公报,这些,就是这位军官献出他壮年时代所有一切的工作。 把这位军官的工作,在军队的全部机构里找一个恰当位置,我这没有军队生活经验的人是无能为力的。但是,妹妹,我以为这可能还是属于作战司令部的业务。因为这事必须立足于久远的预见,必须以一己之力展开高度的作战,并且预测出整个事件的归趋的参谋的工作。即使让已经死了的官兵再好好地、光荣地死一次不过是纸上谈兵,桌面上的作战计划,然而这也决不是很简单的、轻而易举的事。比如,让五名官兵死于莱特岛的战斗。为此就必须把业已死亡只是军籍上有名字的官兵预先转属于菲律宾派遣第十四军。然后这个军官在莱特岛战斗中大日本帝国军队阵亡较多的情况下,而且死者之中有老兵杂于其中并没有什么奇怪才行。总之,如果不把这些情况事先想好,这项作业势必难于进行。他作为一名作战家,他可能要冒纠察军队内部败北主义的风险。 还有,让已经死了的官兵陆陆续续地参加战斗,以便让他们再死一次,然后是填发阵亡公报,如此等等,就是这位军官的日常工作。然而他的生涯中最大的恶梦就在于,他手头的业已死亡的官兵全是再死一次之前,战争已经结束了。由于这位军官的想象力丰富和顽强地努力,五十天战争的初战就全部被消灭的混成一连的所有官兵们,虽然死后仍在战场上彷徨很久,但最后毕竟是每个人都列名于阵亡公报。这样,这位军官只有辛苦再辛苦,给那些死者们办理调离手续,还要新驻防地的单位,同他的家属联系等等。如此,他还要读家属们满以为他们仍在人世而写给他们的信,从而详细地掌握他们的家庭情况。这样,这位团部副官就等于有一百个家庭的人。他本来是个循规蹈矩的人,以死者名义给他的家属写信也只是万不得已才写,接到家属报告家庭成员去世的信当然非写回信不可,这时就像拍电报一样,写个简短的明信片寄走之后就考虑赶快给那个已死的士兵以光荣之死的机会。 这位军官长期过着同死人远比和活人的关系更近的生活,他每天处理的就是满怀悲凉而又难以抑制徒劳之感的工作,当他看到最终的结果是国家败北和自己失职时,他可能想到如何度过自己的余生吧。他可能已经早有思想准备,从必须严格保密的这项工作的性质来说,把最后一名死者士兵处理完之后,没什么说的,只能给自己也开一个阵亡公报。但是这位军官把他工作处理完时,大日本帝国军队的命令,接到家属报告家庭成员去世的信当然非写回信不可,这时就像拍电报一样,写个简短的明信片寄走之后就考虑赶快给那个已死的士兵以光荣之死的机会。 这位军官长期过着同死人远比和活人的关系更近的生活,他每天处理的就是满怀悲凉而又难以抑制徒劳系统已经崩溃,于是他自己便使自己消失了。如果有谁知道他在哪里,说不定什么时候混成一连官兵的家属怀疑到他们的亲人第二次之死纯粹是彻头彻尾的阴谋诡计,知道此刻再也不必担心宪兵的干预,就会到他的所在问清事实真相。对于这种质问,在已经没有大日本帝国军队的官僚机构庇护之下,他该怎样回答?而且消息从遗属传到遗属,那黑水之灾以致全部遭难的混成一连官兵家属,说不定全都找上门来质问。 妹妹,这个军官现在沉沦在哪里呢?我想,你和已经恢复到狗那么大的破坏人一起,能把村庄=国家=小宇宙从长期的衰微中拯救出来,这个专门从事让已经死了的官兵每人再分配一个光荣之死而耗尽半生精力的军官,事实上现在他已经成了老人,此刻是不是逃到我们这片土地来了呢?因为,唯独我们这里才是混成一连官兵家属没有前来追查他的一块地方。如果这个垂垂老矣的从前的军官出现于此,希望把现在无人居住的房屋提供给他一所,让他尽可能过上新生的村庄=国家=小宇宙的长期居住者的生活。 五十天战争中,村庄=国家=小宇宙方面头一个阵亡者,便是一向号称“不下树的人”那位老人。猴子从树上下来而住在地上,据说这是人类最大悲哀的源泉,然而这位老人却是从这个树上走到那棵树上,住在用树枝搭在树杈上的小屋里。“不下树的人”靠峡谷和“在”的人们给的东西活着,施舍者给予一般受施者的东西的时候,都是俯视着对方的,然而给予“不下树的人”东西的时候,却是高高地捧给他。“不下树的人”坚持任何时候也不从树上下来,只在树上生活,万不得已必须下来到地上时,他也避免脚踩地面,倒立着一跳一跳地移动。令人痛惜的是,他死于非命的直接原因是在树上生活和倒立着在地上移动等这些生活特性。 “不下树的人”的故事,是我们那些远离五十天战争的孩子们口头传承中最受欢迎的。传承说,有一个既不住在峡谷也不住在“在”,而是生活在两处边缘的树上,一位人们历来称之为“不下树的人”的老人。外来人误把他当成大猴子而把他击落到地上,老人倒立着一跳一跳地在地上跳,把他当作从未见过的野兽追着打,终于把他打死。他虽然被打得体无完肤,但是他仍然强忍着痛苦保持着倒立的姿势,当他两腿叭哒一声摔到地面上的时候,生命已经结束,孩子们如此这般地传诵着这个传承。但是把“不下树的人”击落地面之后仍然穷追不舍,终于把他活活打死的这个外来人究竟是什么人,却无法知道。原因是那里就是五十天战争的战场,对任何人都是秘而不宣的。 实际上我还在幼、少年时代,对于这位“不下树的人”的传承就一直感到非常奇怪。我想,他已经在树上生活了很久,到有人家的地方来,要求给些东西,为了到住宅林那边去,倒立着一跳一跳地走。最后是有人把这个最熟悉的老人从树上打下来了。这也许是外来人到森林里来打鼯鼠因而造成这样的错误。但是,再往深里想,对于倒立着逃跑的他仍然穷追不舍终于把他打死,这事难道是真的么?如果有肆意践踏这种禁忌的外来人,那一定是街头的浑蛋或者疯子的一个变种。对于靠人们施与而生活在树上的人加以攻击,那外来者肯定受到了严厉的惩罚。因为当地人喜欢这位老人。 所以,父亲=神官给我讲五十天战争史所说的“不下树的人”死的情况,对于当时还是个孩子的我来说,理解得是很深刻的。黑水泛滥之后,臭泥淤积,根本没有所谓的道路,十分难走。在这种情况下,大日本帝国军队又派出了一个连前来。如果说开头混成一连的进军和毁灭是作战的第一阶段,那么,在广大的流域里寻找死尸就是第二阶段,这次的进军就是第三阶段了。这个阶段,大日本帝国军队已经受到很大的损害,新参加作战的官兵也疲惫不堪,但是,村庄=国家=小宇宙这方面仍然保持着完整的战斗力。开战之前的一个半月,按照梦中破坏人的指示,人们开工大修堤堰,这项劳动实际上等于团结一致为战斗活动而实施的集体训练,产生了积极昂扬士气的效果。战斗开始时,炸掉堤堰的人们,看那一声巨响之后大水奔涌而去,就像看放烟火一样,简直就像过节一样高兴,他们当然没有看到那些被臭黑水淹死而膨胀的黑尸体。所以这场初战无不到处充满兴高采烈的气氛,因为很明显,初战告捷! 与此相反,眼下正在按作战第三阶段进行的大日本帝国军队的官兵们,负担着阴惨的愤怒和疲劳,脑子里令人恶心的尸体的记忆,而且怀着很难说什么时候也遭洪水袭击的疑惧,艰难地行军。但是士兵们根本不明白即将进行的作战,意义何在。即使连长,他也无法对全连官兵说明此次作战的意义。这不是去国境之外痛击敌人的进军。实际上不是为了别的,只是由于有户籍登记的弄虚作假的共同体,在国境之内,只有一半属于大日本帝国,所以这个作战行动就是为了让属于那部分的人回到正规的户籍上去,然而这奇特的共同体确实存在于大日本帝国内部,所以,大元帅陛下军队怎么能承认它?这个连不是为了平息地主与佃户租佃关系的纠纷以及矿山罢工而出动的。他们进入深山,唯一目的便是占领那里的盆地,这就是他们确定的军事行动目标。但是看起来和演习差不多的作战行动,刚一开始,混成一连就全军覆没。第二次派出的一个连甚至连军马也无法用,在被洪水破坏的山谷间的窄道上,于泥泞之中艰难地前进。 在这种情况下,势所必然的愤懑、不安、疲劳一齐袭来,以致动作迟缓,白天在光线极暗的原生林里行军中碰上“不下树的人”。他浑身赤裸,只有大腿根处缠着少许破布。头发长而又长,瘦瘦的四肢全是筋肉没有一点脂肪,筋肉之间的凹处全是积存的黑垢。在树上发现了这位“不下树的人”,士兵们把他误认为猴子就是自然的了。于是开枪狙击。他虽然受伤而掉下来,但是倒立着逃跑,简直是个怪物。士兵的愤怒与不安受到刺激,追上来把他打死,决不是不可想象的吧?士兵们果然愤怒和急躁了,疲劳的脑子一定想:这不是人。他们只想到不是人,但却没有更多地想想,四国的森林怎么可能有这么大的野生动物?等把这个野兽打得躺在泥地上一动也不能动的时候才看得出,原来这是一个初老的男人,只见他浑身没有丝毫脂肪,全是树上生活绝对必须的筋肉。这对于士兵们来说,只能加深他们对自己的憎恶。 “不下树的人”被惨杀,对盆地的人们来说是个很大的冲击。这五十天战争爆发之前,“不下树的人”不属于峡谷和“在”的人。他总是在穿过“死人之路”的原生林深处利用光叶榉树大树枝的宽阔空档,搭建小屋,生活在那里。他只是为了找吃食的时候,才出了他的生活圈而来到外缘。如果讨不到,“不下树的人”倒立着一跳一跳地横穿道路,上了住宅林,进入人们生活圈子,长期以来因为厌人癖而离开峡谷终于成了树上人的老人,现在和盆地的人正面交谈了。孩子们跟他起哄逗乐,甚至朝他扔石子。 当生活于我们的土地外缘的人被大日本帝国军队击落并被打死时,峡谷和“在”的人们,他们的共同体,也就是村庄=国家=小宇宙的全体人员,都感觉受到侮辱。只要看清战争的本质,那就自然明白,五十天战争开战之前是大日本帝国军队和村庄=国家=小宇宙的领导层之间的战争。因为破坏人通过梦向老人们发出指令,人们不过是努力进入战争态势而已。“不下树的人”被惨杀的时候,五十天战争就成了峡谷和“在”所有愤怒人们的战争了。 那么,“不下树的人”这个所谓的路边浑蛋或者疯子,为什么出现在溯行而来的大日本帝国军队面前的呢?因为他在参加五十天战争并且担任侦察工作之前,就复归于共同体了。原因是五十天战争开始时的堤堰作战,住在盆地里的人们的生活场地,中心和周边恰好调换了位置,所以,在这之前一直住在共同体外缘的“不下树的人”,就被置于共同体的中心位置了。 修筑土堤把峡谷的黑水拦起来造成水库的计划刚一开始,人们就离开峡谷转移到“在”。这首次移住的时候,值得注目的一件事是业已老朽的蜡库给拆了,拆下来的东西运到峡谷学校“在”的分校校园里。开战迫在眉睫,建设堤堰的同时还搞这项大工程,即使只有象征的意义,但是也足以表明了人们以为淹没了破坏人的住处是心有不甘的。妹妹,那蜡库在五十天战争之后又在原来的地方复原了。新选定的这个连队,作为“第二次维持治安”而派出的军队开始溯行前来时,人们从“在”出发,越过“死人之路”,在原生林里散开。也就是说,村庄=国家=小宇宙人们生活的场地转移到过去一直看作边缘地带,即例来属于“不下树的人”生活场地上,因此,“不下树的人”这时意识到,他处在共同体的中心部分了。 原生林里的生活问题,“不下树的人”是饱有经验的老手,所以盆地老人们的作战会议极尽礼貌地邀请他参加,就是理所当然的了。“不下树的人”以此为契机恢复了对社会的积极性,参加了五十天战争。特别是他充分利用自己的独特技能,给盆地的侦察人员当向导,沿着森林奔向河的下游而去。因此,当他注意观察河的下游出现穿军装的人们行军动静时,不料被对方发现而遭到狙击。他掉下来之后还倒立着一跳一跳地逃跑,但士兵们穷追不舍,终于把他抓住活活打死。大日本帝国的军队检验尸体之后,把他埋在行军道路旁边,同去的侦察员牢牢记住那个地点赶紧回来报告。村庄=国家=小宇宙派出一排人立刻把尸体挖出来。因为“不下树的人”生性憎恶地面,所以必须让他仍旧保持他这个自由。随后是立刻把尸体洗得干干净净,立即火葬。他自从中年得了忧郁症之后,多年来一直住在那棵巨大的光叶榉树上,所以就把他的骨灰放进那榉树的树洞里了。另一方面也是为了纪念五十天战争第二个牺牲者的英灵。这个光叶榉树的树洞从此也有了一份祝福膳食①,另一份就是破坏人在梦中再现以来,送往峡谷蜡库的那一份—— ①日本风俗,家人为了祝愿长期在外的亲人永保平安,每餐特为亲人设固定之座,摆上份膳食,称为祝福膳——译注。 团部反省了开头混成一连遭到歼灭,很想这次能取得模范效果,所以第二次派遣军特别注意任命了受到士兵信任和佩服的连长。第二次派遣的军队尽管在泥泞中前进,体力上和心理上消耗巨大,但是侦察的人报告说,除了歼灭了“不下树的人”之外没有遇到任何抵抗,便兵不血刃地进驻了我们这块土地。此刻我们这片土地到处都是黑淤泥,峡谷这里只要用鞋后跟挖一挖就会涌出黑水,简直成了沼泽地一般的废墟。离开道路就是足以没到膝盖的泥,滋生了大量蚊蝇。伏兵藏在已经被污水弄脏的住宅暗处,窥伺着进驻的军队。等对这伏兵作出反应时,那黑色的伏兵眨眼之间就轮廓模糊,随后是苍蝇振翅之声,转瞬中不见踪影。所看到的就是这种幻影之兵的成群苍蝇,除此之外,进来的官兵连一条狗也没有看到。 即使如此,还得百倍小心防备游击队的攻击,早晨完成了·进驻盆地,从峡谷到“在”行军的几个班,没有碰见敌人便回小学校的校园,向设在这里的作战司令部报告完情况时,已经是正午了,天气极热,加上湿度太大,浑身污泥的官兵,感到松弛下来。可以想象,他们决不相信,到此刻为止确实经历了一番真正的战斗。他们也意识到,至此为止的经历连演习的水平也不够,不过是拙劣的战争游戏,所以,此时的松弛也是有了新的认识之后颇不高兴的松弛。他们冒着危险,顺着泥泞的窄道溯行而来。总是担心洪水突然袭击,始终紧张,在越来越高的暑气和湿气中行军,一到夜里就在到处都是黑泥的山谷里野营。终于到达目的地的时候才理解,从山洪冲击的痕迹看出无怪乎混成一连全军覆没,以及下游大片地区遭灾。但是队里有人传说,那次洪水是以此为根据地的造反队伍的进攻,这又是怎么回事?这盆地的居民全被洪水淹死,眼前这块地方不是连一个孩子也看不到么?既然如此,看起来士兵们只有在特别高的暑气和湿气中受着煎熬,踏着永远也没有干爽指望的泥泞之路,徒劳地往回走。不然就是投入全连官兵之力,把业已沉入水底而陷于泥潭的这个山村挖出来,使它恢复到原来的面貌。不要说士兵,即使军官们的疲劳和不满也达到极限,他们已经无法计较臭泥之脏,不得不往脏地上坐。开始向森林深处前进的作战行动,究竟等待他们的是什么呢?连他们自己也不清楚,此刻他们只感到,最不希望的终点终于到了。 本连官兵无不敬畏的指挥官——五十天战争的传承中称为“无名大尉”——连长却非常紧张,因为他此刻正在考虑即将开始的新的作战行动。士兵们虽然把临时充作连部的小学教职员室的污泥掏出去了,但是还无法从河里提来黑水把它洗干净。他的部下官兵们都感到这次作战将是零零星星打,将来可能是非常困难的,但是唯有他预感到,作为一个作战家倒是满有意思的。 这位大尉还在他兵不血刃就进了盆地之前就曾经怀疑,使第一次派遣部分惨遭灭顶的洪水,可能是自然发生的灾害。因为,即使人力能够作出安排,但那毕竟是大规模的泛滥。但是看了占领之后的峡谷情况,作为一个作战专家,和他部下的官兵恰好相反,整个推翻了他的预想。他在盆地转了一遍,对于峡谷的地形学构造上的特异,以及利用它建造水库的构想和据以实现的原址,有了极其清楚的理解。 认识这些事物的过程中,大尉最受冲击的是,造成那么大的洪水,必须在这峡谷里修建足以蓄积大水的堤堰,然而在这峡谷里,不要说人,就连一头牛、一条狗的溺死尸体也没有看到。现在的大尉的敌人们埋伏在深山的隘路上,等待他的好友指挥的混成一连官兵进来,然后用储存在峡谷里的大水袭击他们。而且把堤堰炸开之后,就带着家畜和狗不知到什么地方去了。能够完成如此大规模事业而且有统率力的人,就是大尉必须与之争个高低的指挥敌对营垒的人。离开这个盆地的村民们不论去了邻近什么地方,都逃不出军队设置的情报网,然而迄今为止并没有任何消息。但是大尉指挥的这个连,行军途中遇上了像猴子一样的敌方侦察员,他逐树而行,被打落下来却倒立着一跳一跳地逃跑。他的部下说,那汉子发了疯之后进了山的,如果他是侦察人员专从树上侦察我方情况,结果又会怎样?派他前来侦察的队伍,也就是扔掉这个盆地的房屋家宅而不知去向的部队,极其明显,他们怀有坚决抗战的意志而躲起来的。如果这个推断没错,那么,他们肯定就在这盆地四周的森林里。于是,大尉给全连下攻击令之前,熟悉当地的地形,占好能够容易地看清峡谷里发生的一切行动的地方,这样干,大概是为了镇压敌军的游击行动。 “这次作战,不可能不是一场长期战!”大尉不能不作这样的思想准备了。然而这个战争必须是在围绕进驻军队的森林内侧进行,而情报还必须避免从军队中枢部分传到外边。不论是对于他部下的官兵们,也不论对于作为敌人和他们开战的这盆地上的住民们,一旦这场战争结束,就必须让他们确信不疑:啊,这种事态决非现实,是来自中国大陆以及太平洋地区的挑拨者为了搅乱后方而造的谣言。像这样难以完成的战争全部责任,交给一个大尉全部承担的先例曾经有过吗?这个大尉虽然经过紧张的深思熟虑,但是他并没有怀疑下达的命令,或者因为任务棘手而发怯。使他兴奋而斗志昂扬,达于顶点的是面对盆地的敌方司令竟是这样一位人物:他率领的是没有经过训练的男女老幼,居然初战打得这么漂亮。和这样的人一决雌雄并战而胜之的野心油然而生。大尉如此殷切希望与之较量的敌方司令官不是别人,就是那位起初在老人们的梦里,随后在所有人们的梦里出现过的破坏人。 事实上,大尉除了和人们梦中出现发出指令的破坏人也好,对方的其他作战家也好,和他们分个高低上下之外,没有任何野心。因为大尉还在最初阶段就已经考虑到,战争势所必然地将是一场长期战,这场长期战之后,也就是以战争手段把大日本帝国内部之敌经过一场长期战争扫荡之后,他自己将无法继续活下去。因为初战失策,混成一连众多死者的名字被压下来不公布,然后让这些匿名的死者转战于中国大陆、东南亚战场,目的在于必须让他们取得正式的死之权利。紧接着将是把他率领的这个连所有官兵立刻派到中国战场上去,目的在于防止他们扩散国内进行的这场战争的消息,立刻把他们派到中国战场上去,让他们永无休止地转战下去,直到阵亡为止。但是,以前的混成一连指挥官既然战死,那么,要承担包括首次作战行动在内整个战争责任的大尉,就不能和被迫保持沉默地活下去的其他官兵处于同等地位。作战结束之日也就是他生命告终之日,然而还不允许他战争结束之前就死。知道军队中枢人物命令全部内容的,唯有他一个人而已。 结果是连长一方面指挥作战,另一方面作为一个军人却仿佛在大日本帝国军队里并非实有其人似地力求在这场战争结束之后消灭自己的军籍。实际上大尉在战争结束时把一切处理完毕之后,立刻完成了奇妙的自我消灭,似乎他们这一方吃了败仗,而他是这败军之长。他这一连的官兵也和他们之前全军覆没的混成一连的官兵一样,只是名义上去了大陆和南方战场,也就是说,同样被派往国境之外。不要说五十天战争这样的词,即使他们敬畏的前任连长的名字也严禁提他。于是,对我进行斯巴达教育的父亲=神官给我讲传承时,只能称这个指挥官为“无名大尉”。 通过五十天战争,“无名大尉”对于以梦的通道向峡谷和“在”的人们发布指令的破坏人,经过奋力指挥作战,终于获得胜利,让盆地活着的人全走出原生林投降。他让男女老幼在“死人之路”旁边排好队伍,根据我们当地司令部老人们搬运来的户籍簿,进行苛酷的裁判。这就是说彻底揭穿村庄=国家=小宇宙的双重制户籍登记的诡计,坚决贯彻户籍簿上一个户籍只承认一个人的原则,也就是说“无名大尉”秘密接受的贯彻国家命令的裁判。“无名大尉”对于峡谷和“在”两个人属于一个户籍的人其中的一个决不宽恕。不问男女老幼,原则上盆地的人有一半要处以死刑,裁判的结果就是这么血腥气十足,如果他在执行上有亲切之心,只要另做新的户籍,效果是和杀人一样的,那么他为什么没想到这一点?“无名大尉”居然作出如此强硬的军事裁判和判处极刑,有人认为它的背景是这样的:他自己和他的部下对于战败的人们无论怎样威胁,这些人就是不告密指挥这五十天战争的人,这强硬裁判和极刑,就是对这守口如瓶的报复。随着五十天战争的发展,疲劳已极的“无名大尉”常常作白日梦,梦中有过和盆地军队指挥官对话。这是“无名大尉”即将发疯的前兆,五十天战争终结时的大屠杀就表明了这一点,现在就看得更清楚,把盆地瓶颈的地形彻底破坏之前以及此后的“无名大尉”,已经露出发疯的迹象,终至死亡…… 3 “无名大尉”残酷的户籍裁判的根据是户籍簿,已如前述,峡谷和“在”的人全部疏散到“死人之路”对面的原生林的时候,它是老人们运出来的重要东西。如果老人们在五十天战争之后,打算向国家权力隐瞒户籍登记双重制的花招,根本没有必要把户籍簿毁掉或者烧掉,只要把它放在沉进污水水底的村政府里就足够一了百了的了。对于执着地想完成五十天战争终极任务的“无名大尉”来说,这样办也许使他一筹莫展。“无名大尉”把我们当地活下来的人全召在一起,然后让部下一个一个地念户籍簿上的人名,把双重制户籍的花招造成的两个人一个户籍的事实完全揭露无遗。结果是只承认一个户籍一个人,允许他越过“死人之路”走下峡谷。裁判的时间很长,那户籍簿终于合上了,“无名大尉”的两臂像两翼似地张开,然后把两个手掌重叠着放在夹于两腿之间的军刀刀柄上,望着“死人之路”对面留下来的沉默无言的男女老少一群,仿佛是在看奇妙的幻影说: “这些人实际上是不存在的!” 五十天战争刚一开始就把户籍簿送进森林里,抗战期间,不仅在极坏的条件之下加意保管,而且刚刚投降就赶快把它交给大日本帝国军队。为什么把表明村庄=国家=小宇宙的二重性规划的户籍簿,那么毫不犹豫地交给了国家权力之手?是老人们对于大日本帝国=派遣军马上给予他们的镇压缺乏足够的想象力么?尽管“无名大尉”的部下官兵们还没有告诉过他们,但是他们早就知道,大日本帝国军队攻上前来的目的,是纠正户籍二重制的弄虚作假,把盆地隐瞒起来的二分之一人口归于国家权力的隶属之下。他们也早已预料到,只要他们投降,围绕这个问题的根本所在必将立刻开始追究。既然如此,为什么…… 领导村庄=国家=小宇宙的老人们把户籍簿放在峡谷的水底,躲开战斗地带,全员越过“死人之路”,穿过原生林,到达外面,然后潜入大城市,失掉户籍的人难道就找不到求生之路了吗?破坏人率领的创建者们从建国以来经过漫长时期之后,难道就必须于此时此刻发表村庄=国家=小宇宙最后的解散宣言吗? 但是我们当地的老人们选择的却是与此相悖的道路。按照选择的这个方面思考,妹妹,它使人感到,他们这种选择是按照出现于他们梦中的破坏人的指令行事的。峡谷和“在”的所有人们用一直持续下来的户籍二重制的策略对待大日本帝国,并用它的军队证明它的存在,所以才打了五十天,即五十天战争。尽管在国家权力划定的国境线之内,却一再声称和大日本帝国无关系,如不杀掉它二分之一的人就不能足以使它毁灭的这个反国家的存在,就是这个村庄=国家=小宇宙。它为了向大日本帝国显示它的存在,他们在梦中存在的破坏人的指挥之下进行了顽强的战斗。他们之所以投降,并不是因为没有抵抗力,而是对于已经绝望的“无名大尉”那完全应该看作战争犯罪的战术的运用者,站在原生林的一方对他表示抗议。作为投降仪式而举行的户籍簿的交接,倒成了表明村庄=国家=小宇宙真正存在的形式,充满威严的一次示威。 由此而引起是户籍裁判。如果站在“无名大尉”的立场来说,应该说,他是按照他自己的道理,进行了符合该人始终一贯的作战指挥。五十天战争爆发当时,他完全陷于村庄=国家=小宇宙的谋略之中,他作为业已丧失混成一连的团部第二次派遣队的指挥者,和敌方指挥官纵横周旋反复奋战,终于使强敌屈服,他本人甘愿承担初战不利的责任,于是这位“无名大尉”没有给别人留下记忆而实现了自我消灭,不然,团部也无法向大元帅陛下负责。所谓五十天战争,是通过梦来指挥而实际并不存在的破坏人,和战争期间一直力求使自己化为乌有而实际上也确实如此行事的“无名大尉”之间的战争,也是只有象征性与实在性非常明显的两个指挥官之间的战争。妹妹,我认为五十天战争中,梦的指挥官和先化为乌有的指挥官手下,全是各有活着的肉体的人们从事战斗的,而他们的存在和两个指挥官的意义比较起来反倒并不重要。 %作为村庄=国家=小宇宙的神话与历史的写作者,我以为只要从这个战争的内在结构来看这个问题,倒觉得它是自然而然的事,只存在于人们梦中的破坏人的应有状态和峡谷的“无名大尉”的应有状态,这两者之间,随着这五十天战争的进展,可以看出明显的类似关系。这种类似关系就像事物的表与里,也就是两者已经加上正与负的记号相对应的类似一般。也就是说,破坏人在人们的梦中出现传达作战指示,而“无名大尉”也是经常只是在梦中考虑自己作战结果如何。这个沉默寡言刚毅的职业军人,从来不谈他似睡非睡中一直作梦的事,他也不允许他的部下过问这种事,所以他作了什么梦不过是他自己说出来的片断而已。在这期间,“无名大尉”睁着眼睛的时候也大作其白日梦了,对他敬佩的部下官兵甚至怀着不安的心情把他叫醒。那还是五十天战争已经到了最终阶段的时候,军医说:“啊,从进驻盆地那天起,连长就作白日梦了,当时我们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进驻盆地的第一天,满是经过长期水泡过痕迹的峡谷里,一大早兵不血刃进驻峡谷的官兵们,等待设于小学教职员室的连部作战会议的结果,虽是早晨,但天气很热,大家只好站在操场上休息。峡谷到处都被黑泥弄得很脏,臭黑泥虽然在强烈的阳光照射之下,但是看不出什么时候才干得了,连能够坐下来歇一歇的地方也找不到。这样,待命的士官和士兵们无不被厌烦和着急弄成松懈状态,然而在这种情况之下,有一个可作补偿而大可回味的条件。那就是再也不用担心溯行而来的期间最使他们紧张的第二次洪水的危机,以及从森林茂密的树丛中打来的黑枪,现在这种恐惧已经解消了。他们感到已经再也没有继续下去的作战行动了。尽管士兵和士官们没有忘记五天之前他们为战友收尸,那膨胀的尸体发出的奇臭,残留在自己满是污泥的身上,混成一连全军覆灭的念头仍然未消,但是他们希望军官们马上出现在临时连部的门前,宣布说,这是一次大规模的演习,下午就回团部。虽然这样,带着这一身臭泥回营,也想象不出有什么值得愉快的。 但是,十二点整,面带紧张神色的军官们走出连部,指示说,从今天算起,要在这峡谷驻扎十天,为了达到整顿治安的目的,要征用房屋,以应工作需要。然而不能分散到“在”没有遭洪水浸泡的房屋,必须集中住在峡谷的民房才行。这样,也就等于把征用的民房彻底打扫一遍,从被灾状况中恢复旧貌的纯粹义务服务的行为。因为全连官兵一律住在狭窄的峡谷里,所以凡是能够修复的房屋都沾了士官和士兵们劳动的光。太平洋战争的时候,我仍然从我们当地的大人们身上看到对于军队小心应对的态度,我以为,大人们这种态度的根源就在于,五十天战争弄得臭泥污染的自己的家宅,是被前来攻击他们因作战而死的官兵们的战友给修复的,其中有令人啼笑皆非的含义。 因为泥仍然是软的,士官和士兵们像收拾连部一样尽心竭力。清除淤泥倒没费什么大力气,但是到了清洗房屋阶段就难办了,固然家家都有井,但无一例外地干了,而且还比干了更糟糕。因为不论哪口井,井壁上都牢牢地挂着一层臭黑泥。峡谷底部就有河,还有发源于森林而流经此处的涧河。但是不论哪条河的水都是又脏又黑的,就像从垃圾堆的污水池打上来的水一个样。尽管这样,士兵们还是远从河里把水运来清洗房屋的泥,但是泥洗下去之后露出的墙面和席铺木板仍有奇臭,所以还得往下刮下几层才行。 在这种劳动过程中,连部立刻发觉保证足够的饮用水决不是件简单的事。沿着溯行而来的道路往下游走,从幸未被黑水污染的村庄把饮用水运上来,为此而派出了运水队。禁止官兵们饮用水箱之外的水,实际上这个命令用不着,因为直到此刻为止,峡谷的水全都又臭又黑。唯独他一个人坚信战争长期化的“无名大尉”,下令运水队之外组建了两个小队,从当地寻找可供饮用的水源,每个小队各派出一个小组,调查围绕峡谷的两座山的山腰靠峡谷这边一侧,登上原始林的最高处,调查从那里流出的几条山涧,是不是它的高处之水就是浑浊不清的。同时还要探索这水之所以浑浊的原因,如果经过一定的时间是否恢复到能够饮用的程度,对此要作充分研究等等。两个小队出发之前,“无名大尉”把两个小队长叫到跟前,当面训示说,全面战争即将开始,这个峡谷任何地方渗出来的水无不又黑又臭这一事态,和以前的大洪水一样,以人力操作既然规模过大,而且它的反自然现象中,也许和峡谷的水库化一样,背后有敌人搞什么活动。两个小队从和臭泥打交道的体力劳动中解放出来,连长的训示使他们十分高兴地出发了。从连结两个山腰的瓶颈稍低一些的地方,每遇到山溪与河的汇合点之处,就沿着阴凉的树荫朝山腰走去。沿着山溪溯行而上不是易事,两个小队卓有生气奋勇向前,傍晚回峡谷的时候,一个小队在通向原生林的地方发现了清澈的山溪。它是从涌水的泉眼流出来的细流,流过一阵之后,突然之间流出了又黑又浑的水。由此可见,如果利用盆地丰富的孟宗竹做成竹管,通上竹管专接清澈部分的水作为饮用水,是满可以办到的。那涌水之泉,妹妹,它就是流经原生林的山溪钻到地下,从“死人之路”的下边穿过,以泉水的形式涌出,尽人皆知,这就是在森林里吃饭和破坏人喝水的地方那个泉。我们也曾经用自己的小手掌捧那泉水喝过呢…… 已经是薄暮时分,五个士兵提石油桶登上山道,先到泉水处提五桶回来。发现可充饮料的泉水,使“无名大尉”的警戒心略有缓和,入夜之后的行动会招来危险的念头摆脱掉了,或者说精神上对新鲜泉水的渴求,使他居然把对于部下在安全上的顾虑放到一边去了。过了两个钟头,每个士兵各提着两桶清水回来了,但是除了刺刀之外的所有武装全被夺走,而且回来的是四个人。据他们报告说,他们被五十多名民间武装集团包围,在泉旁边的一棵巨大的春榆上把一名士兵吊死了,其余四人只解除武装之后放回。在一棵树皮斑斑剥落多年的巨树春榆上把一名士兵吊死,这一事实本身最明显不过地说明了这不过是敌军的通知,“无名大尉”认为,这样处死士兵,是对他们行军途中从树上击落一个猴子一般的人的报复。而且不仅“无名大尉”,其他所有官兵也意识到,这就最清楚不过地表明五十天战争成了实实在在的战争了。 妹妹,父亲=神官的斯巴达教育中,我听他讲峡谷的五十天战争最初的攻防战时,我把吊死在春榆那棵大树上的士兵,当作开枪打死“不下树的人”那个士兵了,所以对这个人毫不同情。本来,我们这些孩子们登上“死人之路”,喝那冰凉的泉水时,感到那水有些麻舌尖,喉咙和胃部体会到那种令人有些发怵的味道,同时悄悄地瞥了一下春榆树皮粗糙的树干。据说让被处死的士兵把鞋脱掉,他的脚尖几乎够得着地面的高处个猴子一般的人的报复。而且不仅“无名大尉”,其他所有官兵也意识到,这就最清楚不过地表明五十天战争成了实实在在的战争了。 妹妹,父亲=神官的斯巴达教育中,我听他讲峡被吊死的,挂在一根横生的树枝上,我看到一个毛色苍老的松鼠从那树枝上横穿了过去,所以我不能不抬头看看它。那里仿佛有“不下树的人”的精灵,从透过少许阳光的绿色浓荫中往下瞧着…… 对于这次战斗,我深为担心的是那四个士兵的命运,他们的生命未被夺去,但是包括手榴弹和六十发子弹在内的所有武器全被夺走,只让他们各提两桶水回来的四个士兵。我从父亲=神官的斯巴达教育以及其他教育中,还有上小学时的军国主义教育中知道,武器被夺走的这四个可怜的士兵是要被枪决的。 父亲=神官教给我的传承中,这四个士兵的命运究意如何根本没提。据说,我们当地的巡逻队从五个人之中选出级别最高的作为对惨杀“不下树的人”的报复,给其余四人以警告。他们说:“这是峡谷能够汲取的唯一的‘活命水’,这个涌水之泉,在盆地驻军的势力之下,假如我们愿意,我们能够往泉水里面放毒,因为我们很清楚什么草能制造毒液。然而我们却不这么办,之所以把一个‘活命水’之泉完好如初地保留下来,是因为我们憎恨大日本帝国军队,但是并不认为归它所属的每一个士兵都是不可饶恕的。不过要提醒你们,这次战争中,你们的军队如有违反国际伦理的犯罪行为,我们将毫不留情。” 经过这次警告而放回的四名士兵打好了水,小心翼翼地提着,因为天黑下来了山路很暗,便一点点地蹭着走下山路。但是半路上他们却停下来,把水桶放在平坦的地方,两个人一组,找来木棍互殴,各把对方打出伤来,然后和和睦睦地走下山去。他们这么干,是为了向上级报告,说他们受到当地武装集团的突然袭击,并非毫无抵抗的被捕,而是奋力抵抗坚决战斗了,结果是士官被杀,他们四个人的武器被抢走。况且这四个士兵又把事态大大夸张了一番。特别强调袭击他们的暴徒足有五十多人,全是军队士兵从未见过的超现代化武器,还说,那似乎是森林里边的兵工厂生产的。实际上关于这兵工厂的情报,是巡逻队有一次抓住了一个士兵然而立刻就把他放了,巡逻队长出于心理战的目的故意授给他的,结果是巡逻队长的意图并没有落空,它给了“无名大尉”和他的作战本部的五名少尉以很大的冲击。对他们来说,重要的首先不是处罚这个士兵,而是致力于加强战力和重新研究警戒体制。 森林里边有兵工厂,那里生产出士兵们从未见过的超现代化武器,这种情报纯属子虚乌有之事。妹妹,你该是最清楚不过的了。破坏人梦中指令确实完成了很多事,其成果之一便是实际存在的兵工厂。原本它的规模并不大,而且只是把现成的机械分解之后再加以编排,再作新的组合,于是构成了和原本的机械大不相同的机械,用它制作出武器,也就是所谓的改装工厂。然而它确实是极具独特性的工厂。那作为大日本帝国军人陷于最不光彩境遇的四个士兵,他们报告提到的从来没见过的武器,至少从外表来说是一语中的了。那些东西本来不是武器,或者说仅仅是玩具武器,是经过森林工厂改造过的,既然如此,它也的确是世界上任何国家的军需工业从来没有先例的新型武器。用一些机械、玩具之类的部件重新组装而成的武器,它原本是机械玩具类,是军国主义壮大化的形势下,国际上对大日本帝国提高警惕之中,以民间贸易的形式输入这一事实本身可作旁证的机器。除了德国制造的玩具武器之外,就是从国外、国内搜罗来的旧的金属工具。 所以,这些东西堆积如山的兵工厂,简直就像国际性废品回收业的工作现场。但是这个工厂的核心还是用黄金解禁之后作美元投机生意获得的利润进口的大型工作母机。妹妹,这种工作母机在太平洋战争期间给我以强烈印象的就是把车床往一起组合的事。五十天战争的兵工厂有一位匹马单枪奋斗不已的传说中的技师,以及我们孩子们中间风传有个宇宙人就叫“车床”,而且这两个人实际上是同一个人。我在接受父亲=神官斯巴达教育中,也就是五十天战争走下坡路的时候,他大声地问我:“你看见这个机械了吗?那个‘车床’就放在堂屋里吗?”他那鹰鼻子凑到我的跟前,眼窝挺深的眼睛瞪着我。然后这位父亲=神官似笑非笑神情沮丧地说:“教给你这样的孩子究意还有什么用呢?!” 五十天战争中的兵工厂核心力量的工作母机,败战之后不可能还在峡谷里发挥它的作用。注定要被大日本帝国军队彻底破坏。从那以后过了十年,外来人“车床”被峡谷的老住户招赘为婿的时候,他带来的那台和以前兵工厂那台简直没法比,可以说不过是个小车床而已。尽管如此,他那“车床”绰号的来由足见车床本身的重要性,等到把峡谷里最有来头的大房屋地基压得下沉的时候,老人们之所以默认他的存在,也是因为对于五十天战争期间曾发挥过威力的工作母机十分怀念的缘故。父亲=神官虽然沮丧但依然笑在脸上,大概也是因为同一理由吧? 森林中的兵工厂在能力很强的技师统率之下,从孩子到中年妇女,无不怀着很大的兴趣兴致勃勃地参加并开始运作了。首先是改造德国制玩具步枪和手枪,按改造项目选出小组。然后由各小组提出意见,说明改造玩具的哪一部分就能成为可供使用的真正武器,把这意见同坐在工作母机旁边圆木凳上技师商量。技师以专家的知识经验进行研究,提出具体意见。至于具体操作,那就要求该小组的全体成员对于成品多多怀疑和耐心,细致工作,不惮繁琐。在这之前,好像用德国造的玩具搞游戏一样,坐在废品店清理场似的器材堆旁,挑选可供改造玩具用的部件。这个阶段,孩子们往往比大人干得还出色。不过,如果部件选得不好,使用时会给士兵造成生命危险。这样运作方式,使孩子和妇女都能参加的兵工厂,天天出成果,使我们的武器库日渐充实。巡逻队抓住前来取水的五名大日本帝国士兵,处死一名士官,解除四名士兵的武装之后,他们回到峡谷向连部报告时说的没错,该巡逻队的装备,确实是那些士兵们没有看见过的武器。威力如何姑且不论,从外观上看,说它是超现代武器,并不是过分的夸张。 说起武器的威力,森林兵工厂加工改造的捕野兽的夹子却是另一种类型的武器,这种夹子,对于创造五十天战争中两军武力的平衡,确实发挥了重大作用。虽然名称叫夹子,但它和一般常见的捕野兽的夹子却大不一样。它精巧强而有力,是从欧洲大量进口的狩猎用的,经过技师精心改造,用工作母机加工,制造成对付人的武器。妹妹,改造过的这种东西是残酷的,然而改造得很合理。猎捕野兽,必须保存它的下肢,然而攻击人的却不必考虑这些,那夹子的刃磨得异常锋利,人若踩上它,双脚立刻被切断。这种可怕的也非常危险的家伙,对于大日本帝国军队的侦察队悄悄进入森林,急于想发现潜伏者的初期战斗,收效最大。峡谷和“在”的人们知道,外来者们越过“死人之路”将选择哪条通路,下夹子毫不麻烦。再者,从“死人之路”到峡谷那一面斜坡上的夹子都发挥了巨大的威慑力。得到被解除武装的四名士兵报告的那天晚上,军队方面为了夺回武器和被吊死的士官的尸体,曾派出三十名官兵去了泉水处。这次行动,他们被夹子弄得惨透了,从此以后,“无名大尉”放弃了夜间作战行动的打算。因此,五十天战争期间,村庄=国家=小宇宙的军队,一到夜间不仅控制森林,也能控制峡谷。所谓控制峡谷,就是到了夜间,村庄=国家=小宇宙虽然没有派游击队攻击他们的连部,但是却把他们的官兵们逼在那脏而又脏的民宅里不敢出门。只是由于我们当地军队自我控制,概不夜间袭击,决不把大日本帝国军队逼到绝路上去,由于这种事态已经表示得明明白白,所以“无名大尉”那敏感的灵魂已经牢牢铭记,这场战争确确实实地在盆地人的优势之下进行着。 包括允许大日本帝国军队使用不放毒的饮用水在内,总而言之,村庄=国家=小宇宙军队的战斗风格,就伦理品位来说是很高的。不过有时也和这种方向稍有矛盾。游击队有时为了逗乐而耍个花招骗他们一下。最典型的就是传承上所说的“狼作战”。用狼作战的构想是由此而来的:峡谷的一位好奇的人从京城买来一条朝鲜狼,饲养好久了。这头朝鲜狼在五十天战争期间已经衰老,骨瘦如柴,它本来是关在木头笼子里的,这么办是为了防止狗欺负它。尽管如此,我们当地军队的巡逻队还把它带到森林的帐篷里,没有喂它就把它留在士兵宿舍的农家厨房后边了。第二天早晨出去找剩饭,军队的士兵们把它当作峡谷里第一次看见的狗,穷追不舍,终于把它累死。军医检验死尸证明,说它是狼。因此,“无名大尉”发出新的训令,说一直认为狼和野狗类在日本已经绝灭的说法不正确,现在既然在四国山脉的森林里发现一头野生的狼,则过去的说法必须推翻,等等。因此,绝对禁止夜间作战。 但是孩子们之间通行的传承中,这个“野狗战术”还有另一种版本。内容是:我们称为野狗的家伙,是野生化了的成群的狗。这个传承说,从朝鲜买到而饲养起来的狼,是破坏人对付五十天战争的作战计划的一环,但是这头朝鲜狼是作种用的,一直和峡谷的狗交配。由此而生的杂交种在“洞穴”周围野生化了。而这些野狗群对于侵入盆地人生活圈与它们自己的生活圈交界之处的外敌——大日本帝国的军队,它们一直朝森林外缘边退却边注视着他们的行动。它们的攻击意识的代表者,现在已经衰老,全体野狗之父的朝鲜狼曾经袭击了军队的士兵宿舍。野狗之父死了,但是由此也就开始了野狗群同大日本帝国军队之间的战争……这样,孩子们传承的野狗作战中还谈到下捕猎夹子的事。说那些野狗能闻得出夹子上有它们讨厌的人的气味。下这种夹子一点也不费事。还说那夹子不是历来的咬得严丝合缝的刀刃,而是铡刀似的半月形一下子就能切断脚脖的。朝鲜狼后代已经野生化了的这些野狗,加上在树上或树干后面藏身,专等着打冷枪的“不顺国神,不逞日人”的游击队员们,全是躲在暗处,即使“无名大尉”不下达禁止夜间作战的命令,他的士兵敢来么…… “无名大尉”的连占领峡谷的第一天后半夜,修理沿河道路的电线与电话的电缆而溯行的工兵小队,到达连部。他们一到,就意味着峡谷通了电,电话也恢复了。小学校的连部里灯火通明,给被捕兽夹子弄伤的伤兵治伤也就方便多了。在黑暗中曾感十分紧张的士兵们看到电灯的光亮,一片欢声,引起峡谷原生林殷殷的回响。电和电话的开通,也可以说对此地“横行”已久的原住民们的控制已是确定无疑的了。军官们对于违反军规的这件事也就不再追究下去。 “无名大尉”给团部挂了电话,但是他从紧贴耳朵的听筒听到的第一句是劝告他们的话:“你们发动了无益的战争!不要管我们的事,明天早晨离开峡谷!”那是一位老谋深算刚毅果断的老人语声。“无名大尉”把这看作毫无教养而且发了疯的老人干的事,然而他却忘不了那是一个卓越的指挥官留给他的印象。就这样,电话被对方挂断了。“无名大尉”问工兵排的士官:“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就在他责问他们的工夫电灯又灭了。随后是一声大爆炸,电缆等等设施等等全被炸断,对于进驻峡谷的所有大日本帝国军人发出了普遍的通知。 通过电话表达了村庄=国家=小宇宙军队的意志,随后是给以炸毁,炸毁工程是森林里的兵工厂的技师在对方的工兵排过去之后,立刻用非法的通话装置和爆破装置进行的。因此,虽然实际上对“无名大尉”的通告是老人们之中的一位说的,但是我们这些孩子们宁愿相信,在人们梦中出现的五十天战争的指挥者破坏人他的印象。就这样,电话被对方挂断了。“无名大尉”问工兵排的士官:“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就在他责问他们的工夫电灯又灭了。随后是一声大爆炸,电缆等等设施等等全被炸断,对于进唯一的一次借助于电话直接发了话。父亲=神官说,这个电话也许是“无名大尉”睁着眼睛作的梦。既然如此,破坏人很早就进入敌军司令官的梦境了。妹妹,村庄=国家=小宇宙投降之后,“无名大尉”亲自主持户籍裁判,逐个试听老人们的语声,最后他断定,这些老朽之中没有电话中跟他说话的那个人。他气得发抖,绝望中他猜测,五十天战争的领导人已经穿过原生林,逃往远方城市,只是投降的人们不说出来而已…… 4 进驻峡谷的第二天早晨,“无名大尉”不顾快到天亮时往往多事这个时刻,早早地就起来了,他带领五名军官和士官,在士兵们警卫之下,登上伸出峡谷山巅顶端的峭壁上。这个行为象征的意义在于和传承中破坏人同样行为作对比,因为他巨人化之后每天早晨在这里俯瞰盆地,察看是否有外敌入侵。“无名大尉”认为,这个峭壁在地形学上具有把掌握盆地最高权力的人吸引到这里来的效用。 “无名大尉”站在这大白杨树前面足有十铺席大小的峭壁平台的青苔上,他首先俯视着这深深的峡谷,特别注意了瓶颈处的地形。他在五十天战争结束之后决定,把这个使盆地成了口袋的瓶颈破坏掉的计划,大概就是这天早晨视察这里而想出来的。紧接着他仰起下巴颏似乎吸一吸高处的空气似地望了望围着峡谷的原生林,望了一圈就把它的全景收在脑子里了。他那小步转动身子,就像生气的小孩子顿足一样。但是,妹妹,“无名大尉”只原地踏脚却沉默不语,可能是对于涌上心头的感怀出于一个名副其实的职业军人自我控制吧?夏季的晨曦,使原生林的常绿树富有旺盛的精气,落叶乔木那巨大的树干和它的小小的叶子似乎有些不相称,但是每片叶子却绿得闪闪发光,站在峭壁上好像还得仰着看的那些森林,一眼望去,眼前的一层后面还有许多层,重叠起伏,迤逦绵延不绝地伸向远方,极目无垠。他此刻浮想联翩,觉得在这原生林的大海中央开垦出一片盆地,在此建起人们聚居的村落,实在令人觉得不可思议。妹妹,从我们这些人来说,正是有了这样一块土地,所以破坏人率领的创建者们才能在这里建起新天地,进一步说,正是因为有了破坏人才有可能建设起村庄=国家=小宇宙。 在这纵目远眺无际无涯的原生林里,峡谷和“在”的人们还饲养家畜,甚至养了狗。居然敢于兴风作浪,建起巨大堤堰,不惜把峡谷沉进水底,出人意料地大搞自我破坏性的放水作战,使军方的一个连惨遭灭顶,干出如此叛逆勾当。原生林一望无际,据说这里面有生产超现代武器的兵工厂,但是眼前却是一片宁静,根本感觉不到什么地方有人。半夜里工兵们来峡谷报告,说是发现大山深处有个地方起火。妹妹,那火实际上是为“不下树的人”举行火葬,藏在森林里的反叛者的人影在晨光熹微中消失得因为有了破坏人才有可能建设起村庄=国家=小宇宙。 在这纵目远眺无际无涯的原生林里,峡谷和“在”的人们还饲养家畜,甚至养了狗。居然敢于兴风作浪,建起巨大堤堰,不惜把峡谷沉进水底,出人意料地大搞自我破坏性的放水作战,使军方的一个连惨遭灭顶,干出如此叛逆勾当。原生林一望无际,据说这里面有生产超现代武器的兵工厂,但是眼前却是一片宁静,无影无踪了。但是“无名大尉”他们的任务是必须把男女老少从这广大而深邃的森林里一个不剩地弄出来,以便重新调查户籍,而且这任务非完成不可。 就“无名大尉”个人来说,他很想对森林大声地向他们喊:喂!出来!藏起来的人们!赶快出来!干嘛干这种没任何好处的事?!但是,看来这位“无名大尉”并没有了解从老人到孩子,男男女女,从家畜到狗一概躲进森林而坚决抵抗的意图。总之,带领一个连进驻峡谷的“无名大尉”,看起来似乎一鼓作气攻进来的,但实际上始终是打被动的仗。陆军士官学校同学、而且毕业以来一直是好朋友的同学所指挥的混成一连,战端甫启就全军覆没。后来他的部下一名士官被杀,四个士兵被缴了械。派出去讨伐游击队的士兵们,没等碰上敌人就被对方下的捕兽夹子弄得心惊胆颤,多人负伤,其中被夹断脚而成残废兵员的重伤者达五人之多。只有一方受损失的他这个连还不能不继续打下去。“无名大尉”率领的这个连虽然对手是老百姓,然而却是不折不扣的战争,而且对于他们来说却是永远挨打的战争。 同样的情况总是重复,原因是“无名大尉”对于他的对手造反者们究竟为什么抵抗这个至关重要问题仍然处于五里雾中。峡谷和“在”的人企图只负担纳税和服兵役各二分之一的义务,所以从改正地税①以来,在户籍登记上采用了双重制的欺骗手段。两个人共有一个户籍,这种幼稚的办法,盆地的人们多年来就按这规矩行事,直到现在才被发觉。为了发扬大日本帝国国威,普降皇恩,特别是在这非常时刻,这种叛逆行为必须纠正。于是军队就带着这种使命以维持治安的名义而来,但是他们没有料到一开始就受到全面战争一般的抵抗。首先是派一连进村,对顽民威慑,让他们牢牢记住,对户籍登记消极怠工式的态度是反国家的行为。随后是县政府派主管官员前来检查户籍登记并指导重新登记事宜。而且连此地的警察也要当主要责任者予以追究。大致的程序就是这样。但是在实际进行的过程中,峡谷的分驻所警察是不用说的,即使学校教员、僧侣、神官等人,也要求他们发挥居间调停的作用。然而最早前来的混成一连,被盆地人制造的洪水消灭干净。紧接着开来的第二个连一进入峡谷,村民们立即钻进原生林,毫不掩饰地表明了抗战意识。以前希望发挥调停作用的人们现在处于什么状态呢?如果不可能希望他们起居间调停作用,那么,皇军也许就得和藏在原生林里,又用捕兽夹子、野狗,又用超现代武器武装的游击队长期战斗,然后把他们消灭。但是开头将采用什么战术?“无名大尉”这样考虑下去,结果仍然是无计可施,所以,他在那十铺席宽的峭壁顶上顿足,也就是理所当然的了—— ①对水田、旱田、宅地、山林征的税。明治6年(1873)改正。1950年废止,并入“固定资产税”中——译注。 妹妹,在大日本帝国军队和自称“不顺国神,不逞日人”的盆地全体叛乱军之间理当居间调停的人们,在这个时间正在干什么哪?他们之所以被军队定为调停人,原因是尽管他们居住在峡谷和“在”,但他们不是真正的当地人,所谓外地人而已。峡谷寺庙的住持,早在龟开铭助起义时代就是颇有名气的人物,很久以前就住在盆地,户籍登记双重制的弄虚作假,他也参与其事,当然属于村庄=国家=小宇宙一边的人,他站在宗教人员的立场上,在五十天战争期间,采取中间立场态度,安慰死者亡灵,又当医生和牙医,积极从事红十字医疗活动。分驻所的警察,从破坏人最初向老人们预告五十天战争那时候起,就一个人躲了起来,再没有露过面。他也从破坏人那里得到过梦中指示,然而他潜逃了,据说他已被老人们处死。所以,军队方面希望当调停人,而且和盆地方面视为“敌性村民”相对应的人物,渐渐趋于明确的就是担负特殊责任的人们,也就是以包括父亲=神官在内的教师们之中非本地出身的人们为主了。被看作“敌性村民”们,在五十天战争期间,全都关进在森林里可以移动的强制收容所里。然而并不是把他们集中在一个强制收容所而和我们当地的人们隔离。非敌性村民们用的是德国造的供青少年徒步旅行用的帐篷,各户至少买了一个,把这种帐篷搭在原生林的巨树之下,在这些帐篷之间让“敌性村民”搭上帐篷住在里面。 我们当地人的野营生活是这样安排的,除了一个地方,即因为工作母机的关系不得不有一个固定建筑物的兵工厂之外,按照监视峡谷里的军队动静的巡逻队指示,野营的帐篷群常常在原生林里移动。一家人发给一顶或者两顶帐篷,战局连续安定的时候,孩子们各回各家的帐篷,享受战时下一家团圆的乐趣。平常日子孩子们全都集中到学校的野营点。现在正在打仗,所以野营地离峡谷和“在”较远,在原生林外缘的边缘附近。学校野营还要把负伤者和病人,其中特别是原生林的野战医院棘手的病人,转移到邻县医院去,还要把粮食、医药运进来,一句话,运出与运进的基地管理此事。后来,该“无名大尉”对于这种事态以漠然的态度对待,尽管接到侦察人员的有关报告,但并没有要求团部派兵从邻县那一边进来对此采取军事行动。原因是原定限制在深山盆地的战争如果把战线扩大,那就不能不担心这战争将广为世人所知。其次,“无名大尉”坚持军事上的克己主义,决不让孩子也卷进现实战斗中去。有人说,这是“无名大尉”的极好选择,因为他借助于伦理性的发挥,以免夜间的另一场战争,也就是梦中同破坏人的战斗处于下风。 为了强化战线后方,壮年夫妇一律把孩子送到学校营地,这就是,每一帐篷只有一对壮年夫妇。这样就组成了构成游击队的青年帐篷,专搞给养的姑娘们的帐篷,以及老年们的作战部的帐篷,从而组成森林帐篷的整体。战争开始时,“无名大尉”很少往原生林里派兵,所以我们这方面也就没有必要常常移动营地。但是营地却具备了按对方的举动很快改变地点的机动性。 “敌性村民”们之中,小学教师们都和孩子们过集体生活。他们要受当地出身的同事们的监视之中,生活在位于能够很好地照顾好学生们营地位置的教师帐篷里,从事同平时毫无区别的教育活动。假如“敌性村民”的教师们有团结起来从教师营地逃跑的意图,在人数上极少的我们当地出身的教师们确实没有足以制止的实力。不错,只要他们没有武器,虽然是外地人,在孩子们目力所及之处把自己的同事枪杀,这肯定是办不到的。外地人教师们在原生林的深处怎么往外逃?且不说地理知识的问题,主要的是他们没有徒步走出森林的经验。话虽如此,但是以这个作为“敌性村民”的教师们没有集体图谋逃跑的理由,却是没有说服力的。他们如果想跑,与其往森林深处跑,莫如跑下山坡奔峡谷跑,那样,他们将受到大日本帝国军队的保护。从给孩子们设置的营地到“死人之路”,这中间地带平常有我们当地军队的巡逻队放哨,而且森林外缘还有捕兽夹子和野狗的威胁。 我按照这个思路想下去,妹妹,我推测,外来人教师们没有从学校营地逃跑,就有了积极理由了。我们当地的老人们没有要求他们为村庄=国家=小宇宙而战。他们也没有主动地提出这种要求,不过,对于把一个山村的全部村民都看作敌人,派一个连的官兵围剿他们,对于这样的国家,难道就引不起他们的怀疑吗?有了这种怀疑,但并不用言语、行动表示反大日本帝国的想法,在原生林中的学校营地仍旧干自己的工作的同时,难道就没有下决心表示抗议吗?至于峡谷和“在”出身的同事们,他们根本不考虑自己将来的命运加何,首要的是不要让外来教师被当作背叛大日本帝国军队的对敌协力者而受到追究,所以采取了表面上监视他们,强制他们从事教育工作的形式吧? 我这样推测的根据是,他们虽然是外来人,但是在这五十天战争期间,始终站在村庄=国家=小宇宙的军队一边,简直是非常狂热的男子汉式的人们。他们之中的一位教高等科的学生,学生虽然不多,然而只有他一个人教,可是他却没有个正规的教员资格,他已经四十开外,仍然是孤身一人。他教高等科全体学生的农业和簿记,其他课程就不管了。然而他教的农业课和当地现行的农业实际情况有相当大的距离。他说,现在自己干的农事,跟自己的爹妈学最好。他和学生的父兄们组织为改良品种或改善灌溉设施的研究会。实验用的小块农田里培育各种各样的新品种,供p> 我这样推测的根据是,他们虽然是外来人,但是在这五十天战争期间,学生的父兄们参考,但是这里的一切却不许学生们参与。他除了讲授欧洲的牧牛技术、果树栽培技术之外,传授了与本地有关的唯一的一项技术便是:从幕府末年到明治维新,使我们这块土地富裕繁荣的关于木蜡的独特制法,以及它在产业化过程中全体居民的协作体制。本来,这个时期的木蜡产业已经处于衰微状态。这时,他给学生们讲授乳酪制法和苹果栽培法的同时,还讲授了历来被视为与农民生涯无缘的一门学问:把蜡滴在水里漂白的技术、大批生产的方式方法、确立输出体系的过程等等学问。 学生们对于他讲的这些课觉得有些滑稽,也觉得老师可能是闲得无聊,觉得这位代用教员特别呆板,然而就是这位老师,五十天战争一开始,对于在峡谷筑堤,以洪水制敌的战术表现出狂热的兴趣。从建设堤堰阶段开始就激情满怀,到了向原生林里疏散和青壮年游击队化阶段,他简直成了盲目的战争支持者。据说,他曾经大为感叹地说过:“真没想到能够干得这么出色!”他上课时有一个不大受欢迎的毛病就是口吃,因为听他的课非常吃力,即使如此,他仍然东跑西颠地对老人们游说,说他为了打胜这场战争,只要力所能及的,不论什么小小的活计他都愿意承担下来。但是考虑到这位年逾不惑的代用教员五十天战争结束之后的命运,我们当地的人们不仅不让他参加战斗行动,连战斗行动的准备工作也不让他参加。这时,这位代用教员说:“真没想到能够干得这么出色!”此后他便思考他沾沾自喜的计划,并且付诸实施。这位代用教员给高等科学生准备的将来课程讲授的教科书是《万国商业通信文提要》。并且以此作为参考,他按中国语、英语、法语、德语、西班牙语的商业通信文的文体,给住在应用该国语言的地区的被压迫民族,发了叙说五十天战争的意义,希望今后大家团结起来共同斗争的通信文。 峡谷和“在”的老人们,也就是现在原生林里的村庄=国家=小宇宙军队的将军们,如以上屡屡提到,曾经关心他们战后的命运,不仅不让他参加五十天战争,而且极力避免和他们直接说话。于是“敌性村民”中倾吐苦情一类的东西,就由父亲=神官作为联系人把它集中在一起,然后再把将军们的答复带给他们。对于五十天战争积极提案的、代用教员的通信文计划,也是由父亲=神官传达给老人们的,父亲=神官再把正式回答用自己的语言翻译过来而说服代用教员的。这件事是父亲=神官在讲授斯巴达式神话与历史课程时直接对我说的。父亲=神官首先对代用教员的构想给以高度评价。说它不是美国独立宣言那样的文体,态度是友好的然而不夹杂着个人感情,谈实际问题时没有遗漏之处,总之,以商业通信文教科书文章的形式写,而且极力避免和他们直接说话。于是“敌性村民”中倾吐苦情一类的东西,就由父亲=神官作为联系人把它集中在一起,然后再把将军们的答复带给他们。对于五十天战争积极提案的、代用教员的通信文计划,也是由父亲=神官传达给老人们的,父亲=神官再把正式回答用自己的语言翻译过来而说服代用教员的。这件事是父亲=神官在讲授斯巴达式神话与历史课程时直接对我说的。父亲=神官首先对代用教员的构想给以高度评价。说它不是美国独立宣言那样的文体,态度是友好的然而不夹杂着了这样的信。以这种形式呼吁世界上被压迫民族团结起来而寄发出去,这想法的确高超,值得称赞。特别是致中国的信,真想面交不久必须同大日本帝国军队开始全面战争的共产党军队。致美国的信,想交给印第安大酋长们。据说,他们之中有人多年来就抱有这种想法:和亚洲的黄色人种联合起来,推翻白人统治。合乎他们构想的黄色人种,只要与这个国家有关,那就决不是大日本帝国臣民,而且是躲进我们这块土地上的原生林里“不顺国神、不逞日人”的我们。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大日本帝国臣民并不把印第安看作陛下的赤子。——父亲=神官就是这么谈了在森林和峡谷之间开始的战争意义,他对代用教员说:希望团结起来的信寄到外国去,本质上是正确的。但是这里有另外一个必须思考的问题,那就是战后的课题。使人们经历了巨大而残酷的战争,最后将是我们这一方败北吧?作战本部的老人们在确确实实打败之前,他们依旧是精神百倍地干到底的气概。一旦打败,这里的共同体肯定趋向衰微,但是土地和人决不会丧失。失败,不过是此地独特历史一环的一件事而已。所以,现在这盆地上的人,不论是我还是你这样的外来人,对于凡是这片土地养育的人们来说,这里的历史原则,也就是说,关于这里的独立共同体一直对外严守秘密的原则,在现在这个阶段彻底放弃,把这公开信寄到全世界去,这算怎么回事呢?这事从长远的眼光来看,这不是把本地的历史原则弄得乱七八糟的举措吗? 本来,父亲=神官也在以木蜡产量最盛时期为中心内容进行研究,所以代用教员对他尊以为师,在交换研究成果过程中,多多少少地也了解到村庄=国家=小宇宙的独特性。所以他听了父亲=神官就他以商业通信文的形式而内容却是谈战争的这封信的构想所作的评价,立刻表示接受。这就是说,父亲=神官在五十天战争期间还作了这类工作。 我想,父亲=神官在不出头露面的地方,对老人们完成作战方面一定给予了巨大帮助。从父亲=神官的角度看来,在他为之献出一生的村庄=国家=小宇宙的神话与历史的研究上,现在正处于显露出尖锐问题的现代史局面,所以怎么能够不为此奋然而起呢?然而父亲=神官也和老人们一样,已经预见到五十天战争的败局,为了战败之后也不被逐出峡谷的神社,他必然想到,目前至少在表面上保持中立而甘居“敌性村民”这个地位。 属于偏僻地带的我们当地小学校,不论什么时代总有那么一群乖僻的老师,五十天战争时期也有一位怪物式的体育教师。妹妹,这人就是我们大哥的同学,就是他们的毕业纪念照片上那个高颧骨,红红的一张小脸的汉子,他似乎总为他师范学校长跑选手参加过全运会而沾沾自喜不已。青年团的马拉松大会时,一出场就出了笑话,他以身穿师范学校运动服的姿态出现,大概是表现他那标准跑法吧,把腿抬得很高很高地跑在前面,但是还没有跑出峡谷就因为肚子疼弃权了。他一肚子委,他必然想到,目前至少在表面上保持中立而甘居“敌性村民”这个地位。 属于偏僻地带的我们当地小学校,不论什么时代总有那么一群乖僻的老师,五十天战争时期也有一位怪物式的体育教师。妹妹,这人就是我们大哥的同学,就是他们的曲似地说:“四六不懂的家伙简直是瞎跑!”可是说话之间就被头上扎着拧起来的布手巾、光着两只脚板的小伙子们远远地抛在后面了。 即使这样依旧我行我素的这位体育教师在青年团里组织了特别行动队,甚至用半新不旧的校服改做制服。据说他把干农活干到太阳落山的队员召集到夜间的学校操场上去,练习列队行进。当然,特别行动队员们并不心甘情愿地接受这种训练。按照破坏人梦中指示而开始的盆地总动员修建堤堰的时候,这位体育教师像局外人一样概不参加,似乎还不知道将要发生什么事情,到了全体人员必须退到原生林里的阶段,他还像个孩子一样叨叨咕咕地抗议:“简直是胡来,到底想干什么呀?!”被他们特别行动队的人给带走。希望这位体育教师和其他教师一起,在森林的学校营地上课。但是,当他知道必须躲着进驻于峡谷的大日本帝国军队是为了疏散的时候,这位体育教师根本不想为了理解新的情况而发挥一下想象力,火冒三丈地反复说:“简直是胡来!到底想干什么!根本没有把孩子们的教育放在心上。”人们担心体育教师很可能逃出营地投奔大日本帝国军队去,所以还得派两个年轻人经常监视着他,给作战时期带来人力的浪费。 五十天战争的开始阶段,体育教师的事态还不严重。传递战争进行情况的消息已被隔断的体育教师,对于现在对他所采取的措施,他都理解为军队根据什么理由进行强制搜查,峡谷和“在”的人全体逃避。但是有一天体育教师看到换班监视他的青年拿着一支带菊花皇室徽章的步枪,他再三打听这支枪的来处,被追问的青年不得不谈一番他的战功,最后他说:“被打败的敌人的武器,战胜者有选择他的武器的权利,这是老人们这么决定的!”这位体育教师一听气得发抖,那小小的面孔憋得通红,喊了一声:“简直是胡来!”便再也说不出话来了。当天晚上企图逃走的体育教师竟然把看守他的两个青年打伤。作战本部的老人们再也不能对这个“敌性村民”不加以处理了。把体育教师拘押起来之后,老人们开会商量。向体育教师传达军事裁判判决的,妹妹,也是父亲=神官。到营仓帐篷来见体育教师的父亲=神官对他说,释放他的道路有两条。一是他决心当一名中立的教师,在学校营地好好工作;二是去占领峡谷的大日本帝国军队那里投降。体育教师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后者。一两天之后,在越过“死人之路”的地点释放了他。但是,此刻战争已经开始,体育教师怎么能够证明他直到现在一直未曾参加反对大日本帝国军队的敌对势力那一边?父亲=神官给他出的主意是让他向大日本帝国军队报告说,他把被抢走的大日本帝国军队的步枪弄到手之后跑出来的。那步枪,老人们作为给体育教师的饯别礼品送给了他。 释放体育教师的那天快天亮的时候,盆地的游击队袭击过保卫用竹管接水的给水装置的大日本帝国军队。体育教师和搞特别训练时身穿半新制服的青年们来到这里。体育教师也穿着同样的制服,但佩戴着指挥官的肩章,举着原本属于大日本帝国军队的步枪,从原生林边缘但从峡谷却看得很清楚的斜坡奋不顾身地跑下去,守候在那里的士兵朝他一齐开火,中弹而亡。 “无名大尉”最初的积极作战行动是越过“死人之路”,覆盖峡谷全区域的搜山式进攻。这时,森林里作战本部的老人们是这样迎击的:当天一大早,监视峡谷的巡逻队看到从营里走出来的大日本帝国官兵们那些动作和气氛,就预想到可能是大的作战即将开始。作战本部的老人们通过组织得很好的联系网向原生林里帐篷群落发出指示:作好转移的准备。搜山式的进攻开始的时候,也就是拉开一定距离的一列横队登上斜坡的时候,避开他们前进方向,扛着帐篷以及家财用具的女人和孩子们,以及大多数战斗成员已经开始转移了。 随后是三人一组的游击队,在大日本帝国军队前进的方向的正面等待他们。游击队是由我们当地富有搜山经验的消防队员组成的。比如:暴力犯从下游的村庄潜入这边的山里时,在分驻所警察指挥之下,只好出动,再者,盆地的孩子失踪了,他们无不闻风而动,认真搜山。说到孩子们失踪,我们当地是受破坏人神话般的影响所致。妹妹,你小时候独自一人登上“死人之路”去玩耍,妇女们就说你那是破坏人影响之下的失踪。至于我自己钻进深山瞎折腾,那就更不在话下了。 由一向在原生林里搜山而饱有经验的老手组成的游击队,三个人为一班,他们自称右翼少士、中坚少士、左翼少士,以彼此两米半的距成横向一列。他们搜山时最感辛苦也最难处理的是各班都得打伏击。军队搜山的攻击战列是每隔五米一个人往上走。那一列横队的间隔不停地出现变形,一个兵有时就被他两侧的兵看不见,从而出现盲点。倒木、岩石、大块洼地造成的这些难以处理的地点,就是伏击的必须特别注意之处。搜出的横队走过这些难点,这个单个兵就成了孤立的人。从正面狙击的中坚少士一枪把他打倒。使用的武器只要单发或双发猎枪就足够了。中坚少士立刻退下去,藏在原生林的深处。大日本帝国军队的一列横队看到一个兵被击中,左右两侧的兵便跑上前来,于是右翼少士打右边的那个,左翼少士打左边的那个,砰砰两枪,全部消灭。结果是搜山的队列出现二十米宽的凹陷之处。虽有来自两侧的呼叫,但是无法联系得上。乘此混乱机会,右翼少士和左翼少士也退到后面去。妹妹,游击队的这种战术,除了一班之外,其余各班各歼敌三人。 搜山式的进攻队列就这样被分割寸断,但是“无名大尉”仍然没有下令恢复战阵方策。大日本帝国军队的官兵遵守的是春秋雨季大演习总结的经验,也就是像打兔子一般的一列横队上山。如果游击队不是适可而止,仍然继续活动下去,原生林里可能陷于更大的惊恐状态,官兵将遭到更大的惨败,以至于苍惶逃散。如果出现这种情况,给予“无名大尉”心理上的打击将是更大的。而且连长作为指挥官还要出席军法会议,官兵们对于搜山式作战方法带来的混乱必须作出裁决。但是,一旦出现这种情况,对于制定作战方案与实行如此方案的领导层,就不能不追究他们的责任了。 我们本地游击队的第一班出了事故性的差错,一个队员身负重伤而成了俘虏。如果不出事故,“无名大尉”这次作战行动,评价为全面惨败是绝对不会错的。好不容易开始活动起来的战局,因为这搜山式的作战行动而再呈胶着状态。 5 我们一名重伤员被俘,好歹算给这位“无名大尉”搜山式的作战全面失败争回一点面子而告结束。本来是不失一卒每班各毙敌三名的我方游击队,一班却出了事故。这事故是绝对不该发生的,只是一个很简单的漏洞,甚至可以说,由于同一个班的中坚少士、左翼少士行动错误造成右翼少士的周章狼狈。辛亏他们坚持下来,他们急得出冷汗,然而也非常生气,可是来不及把右翼少士救出来。这个游击班,在迎击的第一阶段确实很有成果。他们班埋伏在坦克一般大小的一块岩石的背荫处,这块岩石被长得不高树干却粗大的一棵树上的山葡萄叶子盖得严严实实。因为有这块巨石,所以才能从大树的夹缝中能够直接望得到天空,正因为从这里能直接射进日光,所以这山葡萄长得特别旺盛。妹妹,你一定知道那可是在我们这些孩子们中间极负盛名的山葡萄啊,你对它很感兴趣的时候,我每年必给你采来的山葡萄就是这棵秧上长的。当年我就是冒着在森林迷失方向的危险,来到这个连鸟也飞不过去的森林,为的就是采这山葡萄。我总爱回忆这五十天战争的插话…… 埋伏在这大岩后边的游击班,从他们的角度看来,向这大岩石而来的敌兵是沿着岩山的右边而来,估计是企图迂回而进。左侧和大岩石相连的是个稍高的地方,右侧只有涌水的细流,没有路,那士兵想从右侧通过就是埋所当然的了。于是岩石正面的兵和右侧的兵之间的间隔自然缩小,致从岩石左侧上来的兵陷于孤立。中坚少士开枪打他,然后往原生林深处退去。随后从左侧跑上来的兵由左翼少士把他打倒,然而从岩石迂回过来的一下子就成了两个士兵了。右翼少士打倒了其中的一个,不得已只好后退。但是另一个兵是个精力旺盛的家伙,勇敢地追了过来。后退中脚下一滑而跌倒的右翼少士立刻头脑发昏失去了方向感,他不假思索地跳上大岩石之后一下子跳了下去,也就是朝着敌方阵地深处的峡谷方向跑下去了。那士兵紧追不舍,险些丧命的那个勇敢的士兵也跟着跑下去了。晕了头的右翼少士等于跳进后续而来的士兵们的口袋一般成了俘虏。即使这样,他也是前后挨了三枪才被他们抓住的。他立刻被带到他们的司令部,“无名大尉”还没来得及审讯他就死了。所以,并不是“无名大尉”从最早的俘虏得到情报而改变了搜山式的作战方法。话虽如此,对于“无名大尉”来说,抓住俘虏并非毫无意义,是因为这件事夸张成仿佛一项巨大成果,从而结束作战行动。 右翼少士当了俘虏被运到峡谷之后终于死去的情况,我们的侦察员当然无法看到。和平时期一向被称为“带狗的人”,他是经营酒和酱油为主的杂货店的老板。这位“带狗的人”既然是五十天战争初期被害,也就是说,妹妹,既然是还在我们出生之前就从峡谷消失的人,那么,我亲眼看到的骑着一辆大个货箱在车把前面的自行车,头戴猎人帽,穿一条高尔夫球裤蹬车的“带狗的人”,同肩上挎一条用多层布衲在一起的红布带子拉着自行车,像一条大狗一样的人,那就只能是错觉了。但是,“带狗的人”的狗我却摸过,我把手伸进它脊背上温暖的毛里摸着它那胖胖的脊梁。妹妹,我记得你也和我一起这样摸过它。“带狗的人”死后,他的狗还活着,太平洋战争中为征集军用毛皮而捕杀狗,在峡谷和“在”的狗全被杀光之前它确实一直活着。杀狗的那天早晨,孩子们带着自己的狗去森林边上,我没有自己的狗便领着杂货店老板的这条狗去了,我们的目的是让它和森林里的野狗成为伙伴,逃跑而去。但是已经喂熟了,我们只是徒劳了一番,它们照旧跟我们回来了。大量的狗血把河水染红了。我们当地的大人们,从狗血的腥气充溢峡谷的那天,会追忆起五十天战争结束时像杀狗一般对人的大屠杀吧。 “带狗的人”是把这个红色短毛的大狗拴在自行车上往来于峡谷和“在”之间的商人。他每天走的是同一条道路,为了解闷似的就对他位于“在”的住家的仓库旁边摘波斯菊和除虫菊玩的小姑娘说:“你是从峡谷某某家抱养的孩子,我带你去找你亲妈去好不好?”据说因此而遭到非议。四十出头的人而捞了“带狗的人”这么个绰号,足见左邻右舍的人们以及他本人的家属都不怎么敬重他。狗虽然像牛犊那么大,但毕竟是狗,从这个想法把一个小姑娘也拴在自行车上的行为来看,他这“带狗的人”绰号,明显带有轻蔑的意思。 这个“带狗的人”作为游击队员在对抗搜山式作战行动的战斗中身负重伤,当了俘虏死于敌人营垒,从这时候起就出现了奇妙现象。这就是,显示“带狗的人”是个出乎人们意料;深深爱着他的家人和他那条狗,足以表明他感情细致的这种现象,使五十天战争中战斗在原生林里的我们当地人深受感动。这天傍晚,躲开搜山式进攻方向的非战斗员们正要返回原来营地的时候,“带狗的人”的亡灵很快就出现在他的家人和狗的旁边。我对于亡灵一词,如传承所说,只用在有特别意义的场合,也就是说,人的肉体死了,脱离了肉体的魂从这个地方去了别的地方,在这移动过程中,使活着的人们看得见他的出现。让“带狗的人”总是折腾得疲惫不堪,一解开牵它的带子立刻就躺下的那条狗,注视着从树叶夹缝洒下来的黑红色的阳光,它像轻烟一般漂荡的周围,似乎难禁爱慕与悲伤的感情而吠叫起来。“带狗的人”的老婆和孩子们正在搬运帐篷和炊事用具,似乎很沉,所以低头走着,听到狗叫抬头望去,只见大树树荫处稀零零的杂草上,“带狗的人”无精打彩地站在那里。那形象仿佛供电不足的幻灯片上的人物一样,还是头戴猎人帽,穿着高尔夫球裤,脚上穿一双为了蹬起自行车时脚不在踏板上打滑而特制的皮靴,躬身哈腰地站着。 “奇怪,你那是干什么?不到跟前来,想看看这边儿,又好像不想看。难道我们是在作梦?”这话与其说“带狗的人”老婆是对孩子们说的,倒不如说自言自语更合适。就在这时候,疏淡的人影更加淡了,终至消失。“带狗的人”的亡灵出现与消失,那天傍晚在到达规定下来的营地之前曾经重复了几次。因此,“带狗的人”老婆决心把这一情况向作战本部的老人们报告。在此之前,父亲=神官已经从本地每个老人那里详细听到从神话与历史的研究出发,明确了的“带狗的人”的亡灵出现的意义。 “带狗的人”的游击队战友报告说,他是勇敢地进行战斗之后成了俘虏的,他被抓住之前似乎受了枪伤,遗憾的是他死于盆地侦察虽难以看到的地方。于是,“带狗的人”的魂魄还可悲地想到,自己的家人和爱犬不知道自己死,还在等待自己回家呢。因而他想,应该去告诉他们,自己已经死了,等也没用。还有,他可能想到,作为死者,他应该受到家人的祭祀,于是显灵于家人和爱犬之前。我以为,他也会想到,如果以一个轮廓分明的亡灵出现,会把大家吓一跳,所以只好让大家看到模糊的形象。同时又觉得家人是否确实知道自己果然死了,心里没底,所以才反复出现多次。像这样,死后的魂魄犹犹豫豫地出现,过去也有过。对此处理的方法也有先例可循。按以往的例子,对于死者这样的魂魄,当然要明确表示:好,知道啦,知道你已经告别人世。但是,如果过分露骨地回应,那就失之于粗心大意,触犯了生死相隔十分明显的禁忌。类似这类的轻率,也许扰乱了死者灵魂的安宁。所以,必须态度十分自然,不惊不诧,对于亡灵的出现,似乎没有看出他是亡灵,表示理所当然的理解他的死。总之,必须使“带狗的人”的灵魂得到平静。如果明天亡灵再次出现,就要以这种态度平静地对待。这样,“带狗的人”的灵魂就得到平静。必须一直坚持下去,直到让他明白死后的人按照自然的进程为止…… “老实说,我们看见孩子他爹的身影时也曾情不自禁地表示出我们自然而然的感情!”“带狗的人”的老婆虽然十分悲痛,一直垂着头,但是此刻也简单明了地说了这么一句。她接着说:“我们如果对于他过分反应强烈,按他的性格来说,也许把我们一家连那条狗也一齐带走!可是如果现在马上表现出对于他毫不怀念的态度,他可能会怀着怨恚之心,作祟于我们一家!我们一定向他表示对于他的死慢慢地理解了!”“带狗的人”的亡灵可能担心夜间出现会把家人吓坏,或者以幻影出现时夜间的影象又太淡,总而言之从来没有让他家人和狗担惊受怕过。他的亡灵只是白天按照上述原则和他的家人和狗过共同生活。为了不影响相邻的帐篷,还有,考虑“带狗的人”内向性格和体面与感情,他老婆把帐篷搭在离别人稍远一点的地方。而且也把狗调教好,亡灵出现时不要向他叫,更不要往他跟前跑。而且,亡灵出现的时间里,他老婆一定对他这么说:“他爹,怎么啦?到底真的死啦?如果死啦,你就放心到那边去吧,我们一定坚定不移地好好活下去。再过二三十年我就到你那里去啦!” 这期间,“带狗的人”的老婆请兵工厂给做了一块作牌位的木板,每当吃饭时必为他备好座位并放好碗筷,于是漂浮于原生林里黄绿色的半透明的“带狗的人”灵魂得到安慰。戴着猎人帽,穿着高尔夫球裤,足蹬防滑皮靴,踏着腐叶土的“带狗的人”灵魂日渐淡化,出现的间隔也越来越长,终至消失。 “带狗的人”的亡灵和他聪明的妻子来往期间,正是五十天战争处于炽烈的时候。一心考虑必须粉饰一下搜山式作战行动失败的“无名大尉”,对他的部下说,唯一抓到的俘虏“带狗的人”,知道他确实负伤,但是抬到连部的阶段,他还有提供情报的充分能力,通过他获得的叛军内情,对于今后的作战活动给以很大的帮助,等等。因此,“带狗的人”死后五天仍然被当作活人对待,由于敌军保密,“带狗的人”也许觉得自己之死等于两脚悬在半空,自己这边的人谁也不知道,实在放心不下,所以才对家人和狗反复显灵。 这样,“无名大尉”继续欺骗自己的部下和原生林里的叛军的同时,他内心也不得不承认,他作为一个作战决定者,过去的行动全都错了。所有错误加在一起集中地表现为搜山式总攻这一巨大的作战行动。这一天,大日本帝国军队实际上阵亡十二人,然而给予森林里的叛乱者的损害,却只有把误入自己这边阵地的一名中年士兵射杀而已。由此可见,如不明确改变战斗方向,大日本帝国军队只能陷于泥沼之中。但是,由于连续作战失败而不得不改变战术的原因,主要是接连失败导致士气低落。 于是“无名大尉”根据审讯“带狗的人”所得的情报采取的行动是,向五个排下达了进攻指令。他说服小队长们,在这次作战行动上,不用说发现敌阵,即使和敌人遭遇,决不是第一位的问题。因为,这一新的作战行动主要目的不在于制服每个叛徒或叛徒集团,而在于控制他们赖以作为根据地的整个原生林区域,也就是地理上的称霸。而且这种构想表面上从审讯俘虏开始的,但是实际上自从“无名大尉”率军进驻盆地以来,一直悄悄地不断思考,进行了根本性的探索。这位“无名大尉”虽然是职业军人,然而他却是一个考虑问题时越过单纯的军事现象,深入思考敌人最本质的核心问题的人。而且,审讯“带狗的人”所得的情报采取的行动是,向五个排下达了进攻指令。他说服小队长们,在这次作战行动上,不用说发现敌阵,尽管平素很佩服这位连长的部下们怀疑他尽作白日梦并且因而失望,但是他依旧集中思想,研究五十天战争的本质。 村庄=国家=小宇宙的神话与历史得到周围的支持,现在它把所有成员都网罗进森林全区,形成地理上的称雄。尽管“无名大尉”对于它的神话与历史一无所知,但是,对于现在扔掉峡谷和“在”而逃进背后之地的森林,以此为根据地的男女老少总动员的造反人,可见这原生林对他们来说具有特别意义,这就是他按自己的思路所想到的。如果对于这原生林没有寄托固有的信仰,那么,这毫不稀奇的寒村怎么能背叛大日本帝国,而且怎么能靠这些藏在森林里的人进行战斗,而且又怎么能够顽强地持续下去?而这种信仰又仅仅限于这一个地方的顽民们才相信,纯粹是顽固不化的思想。既然如此,只要不把这顽固思想的根斩断,男女老少在被彻底消灭之前,他们绝对不会停止以此森林为基地的抵抗吧?这是一件本来不该发生的事,然而大日本帝国军队却不得不面对被迷妄所驱使的顽民们的抵抗这一始终棘手的问题。如此冥顽而暗淡的局面,现在必须着手处理。 为了打开这个局面,应该怎么办?围绕这个盆地的森林,按地图上的记载来看,不过是普通的偏僻之地,大日本帝国军队的行动已经明确表示,把它绝对化地看作特别地带是滑稽的想法。地理上的绝对控制!从五万分之一的地图来看,那上面说,围绕这盆地的原生林不用说了,即使原生林外围的地方也包括在这个地区之内。这片土地不过如此,它是块没有任何特殊意义的地方。但是把这五万分之一的地图上一小撮的原生林看作广大天地的顽民们,却坚决相信,只要钻进这里就能对付皇军,抗战到底。根据某种滑稽一般的信仰,幻想这块土地是和大日本帝国全部领土同格的存在…… “无名大尉”为了打破他们这种想法而制定的战术是:拿着指南针的排长走在前头,他后面是五个排的兵成一列纵队,直插森林。现在按照“无名大尉”在五万分之一的地图上所画的红线,直线行进到达原生林深处之后,再按原来的路线返回盆地。第二天,再在五万分之一的地图上偏离二十度轴线画一条红线。五个排的兵力的一列纵队直插森林,然后按原路回来。大日本帝国军队重复了十八次这种作战行动,结果是顽民们似乎坚信仿佛大海一般深而且广,堪称游击战基础的原生林神秘之力云消雾散。这峡谷和“在”的背后地整个区域地理上的称霸由他完成了! 事实非常明显,“无名大尉”的作战,是从进驻此地那天争夺泉水的战斗开始的。这些战斗,与其说自己这方面属于主动、能动进行的,莫如说一切局面全是被迫被动的对应更恰当。联系这一点,也许可以这样说,这个地理上的称霸作战,倒是这位“无名大尉”本人也从围绕着盆地的原生林的总体受到了咒术般的影响而产生的。他为了洗掉自己心理上的阴影,作为象征行为,他本身需要这样的地理上的称霸作战。作为这种心理疗法的一环而实行的五个排官兵按指南针所指,成一列纵队行进的作战,如果要列举它的现实军事区域地理上的称霸由他完成了! 事实非常明显,“无名大尉”的作战,是从进驻此地那天争夺泉水的战斗开始的。这些战斗,与其说自行动效果,可以说是一举两得。 “无名大尉”开始地理上称霸的作战的头一天,森林里作战本部的老人们,对于五个排官兵一列纵队的行进究竟意图何在,一时之间还无法理解,但是从他们行进的形式来看,很快就看出来,这是为了弄清地理。甚至可以说,这是“无名大尉”让他的部下搞示威运动,把这示威运动的中心内容通过最前线传递给老人们。老人们手头也有围绕这盆地的原生林地区五万分之一的地图。老人们之中,甚至还有测量原图时帮忙协助的人。和峡谷的“无名大尉”往五万分之一的地图上画的直线一样,老人们也立刻往森林的作战本部的地图上画了直线。地理称霸作战的第三天,确认他们的行动每天向右移动二十度之后,老人们虽然没有冷笑,然而却是心情十分舒畅地慢慢摇了摇头。因为,这就等于预告此后一连十几天大日本帝国军队的作战行动,我们的地方军队有了趁此机会好好休息一下的可能。而且,作战本部的老人们也渐渐明确地感到,“无名大尉”按五万分之一地图的地理上称霸意图所象征的一切,他们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否定掉。因为,从作战本部的老人直到我们当地所有的人都明白,大日本帝国制作的五万分之一的所谓地图,它表面轮廓倒是峡谷和“在”,而且围绕它的原生林也描画出来了,但它不是有其独特的神话与历史的村庄=国家=小宇宙的地图。 于是老人们召集了年轻人,让他们把本部的营地从大日本帝国军队侵入森林的必经之路转移到安全地带。并且向他们出示了用红铅笔标明的以峡谷为出发点而画出放射状红线的地图,说明大日本帝国军队每天所走的路,同时也说明了那五万分之一的地图实际上并不是咱们生息于此的村庄=国家=小宇宙的真正地图。这对于我们当地的军队来说,是为了提高士气最好不过的实物教材。他们说:“来测绘地图的外地技师们,对于我们的地理情况一无所知!不论哪里的村庄,都有山,都有河,都有高的地方,也有低的地方,他们只是想,测量这些地方的时候用等高线一画就算完事!对于我们这地方,在测量技师看来,只是看起来画上等高线的一张图而已!这样的测量技师制作的地图,怎么能算得我们当地的真实地图?甚至破坏人的大白杨树所在之处在哪里也不知道,可是那地方在地图上标着的却是神社的记号,这有什么意义呢?那是测量技师来到的时候,这里卧着一头牛,那里鸟在飞,看到这些就标上牛的记号和鸟的记号的地图!以后你们这些年轻人必须制作出我们当地的真正的地图!” 总而言之,“无名大尉”梦寐以求的地理上称霸的作战,目的在于对村庄=国家=小宇宙的人们给与心理上的破坏力,结果以垮台告终。但是每隔20度以直线从峡谷派出的放射状一列纵队士兵们的行动,虽然是个大致的估计,却收到很大的成果。连日来“无名大尉”派出士兵去原生林,可以说纯粹出于偶然,走在一列纵队前头,浑身是汗的士兵,他胸前的磁石起了作用,那士兵碰到我们当地军队的兵工厂了。这从大日本帝国军队方面来说是意外的侥幸,然而对于村庄=国家=小宇宙的首脑人物们来说,却是地理称霸作战以来最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的大事。老人们和父亲=神官,理解了“无名大尉”的作战及其逻辑与规则的时候,从他们的角度看,立刻就看透那逻辑是毫无意义的,对于那机械的规则性却考虑它可能带来麻烦事态,便去了兵工厂。老人们和技师商量:“这个工厂的设备不能被他们发现、破坏,应该采取必要措施。” 开头阶段,技师除了他经常摆弄的那工作母机之外,对别的概不认真思考。他以为,对方军队根据粗略计划横断原生林的侦察活动,不可能发现已经伪装得很好的兵工厂。如果发现了,也是借助于偶然的力量,如果是偶然,那么,在森林里往这里那里移动就没有意义了。总之,技师的反应仅仅如此而已。不言而喻,以峡谷为起点,只要放射状地向外扩展,按直线成一列纵队前进,那么,越是让兵工厂往原生林深处后退,被发现的可能性越小。这个道理,技师是一清二楚的,但是当时工厂必须从早到晚一直开工,电线又是从峡谷的输电线接来而且还得埋到地下,再接到兵工厂,从库存的器材来说,电线已经再也没法拉长。既然如此,工厂只有冒着被一列纵队的侦察队发现的危险,趁没被发现,赶紧抢修急用的武器才对头。 开战以来他一直是超负荷地活动,十分疲劳,这个时期让技师干他专门机械工作之外的事,一般说来是落后的举措。然而耐心很强的老人们明知很难说服技师但仍不死心。老人们搜集并出示了科学的记录,向他说明兵工厂危机的可能性很大,并想再次对他做做工作,因为这位技师是个以科学态度对待人生和工作的人。妹妹,在这一点上,父亲=神官也发挥了重要作用。“无名大尉”发动地理称霸作战的那一天,向老人提出要在他们的五万分之一的地图上画上直线这一提案的,就是父亲=神官。一直按五十天战争的经过,始终无懈无怠进行分析的父亲=神官已经看清楚,敌军指挥者的性格是不论什么事,一干就要彻底地干下去,近乎偏执一般。于是父亲=神官主张,我方如果要准确地应付敌人,靠计算和测量就能知道兵工厂能不能被横断原生林的敌军纵队前进中发觉。得到老人们同意之后,就在五万分之一的地图上每隔20度画上线,然后把它换成实际的森林地形,按现在大日本帝国军队走过的踪迹愈来愈一致的情况,就弄清楚了以后他们的行进路线。有土木工程经验的都派去当工兵协助他们,妹妹,我以为很可能确实如此。为了研究村庄=国家=小宇宙的神话与历史,父亲=神官差不多学习了所有相关领域的基础知识,测量方面的知识他也相当丰富。通过他的作业,查明了兵工厂确实和敌军的行进路线完全吻合。然而当时敌军连日来横断原生林的仅剩下最后两天,形势非常紧急。父亲=神官虽然知识丰富,但是他没有在技术上经过实际锻炼,这大概是把大部分时间花在测量作业上了。当他把客观的资料给技师看的时候,他毕竟是搞科学的人,他不能不承认事实。 于是征得他的同意,开始了紧急疏散兵工厂的行动。 从敌人侦察路线上疏散机械和资材的作业,作出决定之后立即开始行动,但是,即使如此,从来自峡谷的放射状轨道前进的情况来说,敌兵仅仅从距离40度的地方通过。而且本来光线就暗,又加天已黑了下来,敌军行动固然困难,我方疏散队作业也难以进行。于是当天早上,等带着磁石的先导者以及后续的五个小队砍伐挡路的小灌木进了原生林之后,便开始了作业。在待机的时间里,从暗绿微明的对面看得见穿土黄色军服的人影,军鞋踏在倒木和满是碎石斜坡的脚步声也听得见。疏散队作业员中的孩子们也耐心地等待他们过去。假如年幼的孩子害怕而吓哭了,敌军一定派侦察兵寻声而来,那样,这天早晨集结于兵工厂周围、等待开始作业的我们当地几乎全体男女老幼,也许就被发现了。 成一列纵队的五个排的士兵过去之后,我们的青壮年主力就开始移动工作机械。疏散作业开始晚了也有它的有利之处。那就是,大日本帝国军队如果把他们侦察已毕的地方都看作安全圈,那也就说明全境搜查原生林的活将近结束。当初对疏散持怀疑态度的机械技师待作出正式决定之后,便通宵加工制做搬运工作机械的工具。森林里有许多倒木,把干了而且坚固的丝柏破开,掏空中心做成船形的专门搬运重东西的“修罗车”,峡谷和“在”的木匠全来帮忙。这种车在五十天战争之后一直扔在“死人之路”的旁边。我就曾上到它那厚厚的非常结实的台子上玩耍过。我一个人玩的时候,总是满脑子回忆起父亲=神官的斯巴达教育内容,尽管我知道五十天战争关于“修罗车”的传承,但是我总觉得它和破坏人率领的创建者们溯流而上时,把船解体用船材做的雪橇是同一种东西。据说,机械技师是在梦中得到破坏人的传授,才造出古代搬运用具“修罗车”的,总之,和我幼少年时代不着边际的幻想结合起来的五十天战争中搬运机械所用的“修罗车”,同创建者们溯流而上时的雪橇联系起来,是有神话根据的。 体力充沛的青壮年那班人把工作机械装在“修罗车”上横穿森林。另一个青壮年组把埋在地下的电线起出来改埋到通向兵工厂的新建地址。至于搬运作业用具和半成品武器,以及搬运废品处理场上类似备用品的事,就由全体妇女和孩子们承担。敌人向原生林深处行进的一列纵队,走到傍晚准能回到峡谷的距离处就得往回走。大概是准确地掌握了他们往回走的时间,在此之前一定要把一切作业干完。但是,最后阶段人们看得清楚的是,从一列纵队士兵造成的兽道上是横穿过去的,是装载沉重工作机械的“修罗车”轨迹。本来应该动员所有的人一齐动手作一番伪装,实际上从决定疏散作业的老人们直到负责的大人们都对这件大事马虎大意了。 但是到了这个时候孩子们却是活跃起来了。此刻之前他们搬运兵工厂资材时从中发现其中有德国制的枪支模型,居然随便地而且起劲地玩起来,那些现时参加战斗的少年兵或少女兵早已忘掉紧张。起初,孩子们的代表对老人们说,“我们曾经在这原生林边上常常玩迷路游戏,我们的对手是追踪班,我们把自己的脚印掩盖起来,再制造各种各样的假脚印,千方百计地让他们总是追踪下去的一种游戏。然而被那些假脚印牵着鼻子走的那帮人不知不觉地进了设置的迷路里,简直不知道如何从哪里脱身退回原路。这种游戏就是骗追踪者的,我想按这种迷路游戏的方法,让孩子们分成几组制造迷路,在“修罗车”留下来的轨迹周围露出多瓣葎草花一般的假痕迹,让敌人走进迷魂阵……” 得到老人们的同意之后,孩子们立刻推举出迷路游戏的高手,由几个组编成一个排,开始活动。傍晚大日本帝国军队士兵的一列纵队回来之前,孩子们把必须遵守的规定谈妥。让探索队走在前头的军官发现,他们砍伐之后打开的直线通路上有“修罗车”的轨迹横穿了过去,虽然想到时间上已快天黑不能不着急,但是仍然让士兵们验看了周围。然而他们被孩子们设置的迷路所迷惑,总也接近不了明确的目标。于是这位排长就断定,这所有轨迹全是为了让他们在森林里迷路而故意设下的圈套,便整顿队伍回到峡谷去了。所以,在新地点设立起来的兵工厂从第二天起就平安无事地重新开工了。 但是疏散作战这一天,作业结束之后带领孩子们回学校营地的教师们发觉缺了几名。去向不明的学生全是选出来设置迷路的。第二天一大早就大范围地搜查了原生林,但是没有发现他们。夜间到峡谷去侦察的人回来也说,大日本帝国军队也确实没有俘虏过孩子们。由此可以想到的是,孩子们各自完成了迷宫的关闭之环以后自己却迷在里面,根本无法出来。但是学校的孩子们都认为,这并不意味着迷失的孩子会死在森林里。因为据传承说,从进了迷路的关闭之环以后的瞬间起,孩子们就脱离了外部的时间影响,成了原生林的永远的孩子而不停地走动。妹妹,一直延续到我们这一代孩子的对“死亡之路”畏怖的感情,是不是成了进入自己设置的迷路而永远走下去的契机?“无名大尉”构想的地理上称霸作战,不仅没有清除掉原生林咒术一般的力量,倒反而使它增大了…… 6 关于进入自己设置的迷路而无法出来的孩子们的命运,我脑子里另有一个孩子们的传承故事,虽然也是不可思议的,但是我以为它符合儿童的想象力,合乎现实,不过,这决不是父亲=神官对我讲的。这故事说,因为过于热心制作迷路,结果却从自己制造的迷路中走不出来的孩子们,决不是在迷路之中渴死饿死的一生下来就没出息的家伙们。不错,他们是孩子,但他们是在原生林里生活的强者。正因为有这种能力,所以才能制作出连自己也迷失于其中的那么复杂的迷路。连自己也出不去的迷路,对于封闭在里面也积极地战斗者来说,固然也是铁壁的阵地,实际上他们在五十天战争持续期间,依旧斗志昂扬地活了下去。 他们吃蘑菇、树籽、山慈枯根、毛蟹,甚至还吃蜜蜂的幼蜂,喝清澈的泉水。而且,他们还磨拳擦掌地作好准备,不论何时,大日本帝国的官兵一旦进来,一定把门关起来全部俘虏。实际上也没有军队的士兵进去过。他们这些坚强的孩子,在他们的根据地迷路里,很好地进行了五十天战争。 五十天战争终结时,大日本帝国军队让投降的峡谷和“在”的全体人员在“死亡之路”那里等候发落,“无名大尉”一个人一个人地按户籍簿裁判。两重制的两人一组只登记一个名字的,“无名大尉”只确认户籍簿上有名的那个人,让他回峡谷,整个裁判就是按这方法进行的。但是就大人来说,年龄大的之中因病或事故而死也是自然的,在进行这种裁判的时候,就当时情况来说,未必一个户籍准有一个人回不了峡谷而被留下来。五十天战争中,我们为战斗而死的兵很多,临近结束时就更多。孩子们之中虽有体弱多病而死的,但是为数极少。原则上他们根本就不是战斗员,所以战死的就更少了。在按照户籍簿点名的“无名大尉”的军事法庭上,凡是点名叫到的每个孩子,既不在峡谷,“在”也没有的,全留在森林里了。后来血腥味十足的传承说他们全被惨杀了。不过那血腥味太浓的传说中却有许多不实之处,孩子们却有与此截然不同的传承。妹妹,这就是前面提到的自己陷进自己制造的迷路里的孩子们依然活得很好。既然五十天战争彻底打败,战争结束时我们的非战斗员遭到大日本军队报复性的屠杀,这是没有办法的事。但是,说孩子们总数一半遭到惨杀,这样悲惨的事态,老人们怎么能容忍?如果结局是那样,难道当初选择不惜男女老少全部毁灭抗战到底不是更好吗?即使投降时老人们没有预料到以后可能发生的事,出现于人们梦中始终指导五十天战争的破坏人怎么会在这个问题上有此错误?孩子们的传承中说,实际上五十天战争的最终阶段曾发生过这样的情况:五十天战争结束的那天,谁也不曾见过但一见面就给人以好感的高个子男人出现于原生林深处的学校营地,把那占总数之半的孩子组成一个队。领着那个大个子男人到这里来的是他的直属部下,也就是那群努力地设置迷路的那群孩子们,于是年龄不同的孩子们组成的这个队伍,年长的背着年小的,或者牵着他们的手,虽然都是孩子,却懂得不让敌军发觉,在那位大汉带领之下,小心翼翼地朝原生林的更深处走去。这个过程之后才宣布五十天战争终结的投降,所以,“无名大尉”那么严格的军事裁判也没有处刑一个孩子…… 妹妹,你既是破坏人的巫女,孩子们的传承中隐藏着的意义你已经懂了吧。五十天战争败北之前,出现于学校营地,把户籍登记中漏下来的年龄不同的孩子们组织起来的那位待人亲切的大汉,不是别人,就是从梦的世界移向现实世界的破坏人。当然,在这个传承中没有直接提到破坏人这个名字。孩子们谈这个类似民间传说的传承时,说他是徐福式的人物!很久以后我才知道,他们所说的徐福,就是率领童男童女三百人,渡到东方之岛,历来在扶桑盛传的秦代徐福。五十天战争结束之后,人们把带领村庄=国家=小宇宙二分之一的孩子进入森林深处的大汉,比作带领童男童女去创建新世界的徐福,但是孩子们不知道这一传说的内容,常常把徐福挂在嘴边。学校营地的孩子们父母只知道自己的孩子托付给了秦代徐福那样的人。他们可能只知道那人可比作徐福,别的就一概不知道了。把许多孩子的命运交给了他,孩子们的父母为什么对这个人绝对信赖?想到这些,那人只能是五十天战争的整个期间,一直在人们梦中发号施令的破坏人,在临近结束时才出现于现实世界,所以人们才相信,除此之外没有别的。而且这件事对我们的另一个创建神话也大为增色。那就是,据传承说,当初由破坏人率领的沿河溯行,到达被大石块和黑硬土块封闭的盆地的,也都是童男童女,正因为创建者们是那么年轻,定居于峡谷和“在”之后,全都活到百岁以上。但是有的人也产生了怀疑:即使有破坏人领导,他的部下全是孩子,怎么有可能建设新天地,从而怀疑五十天战争之后被亲切的大汉带走的孩子们怎么能开创新世界,然而谁也没有按这个方向深究下去,只是按传承往下传而已。 果然和父亲=神官领导的测量工作结果所预告完全一致,以原生林的地理上称霸为目标的大日本帝国军队,两天之后发现并占领了兵工厂。对于“无名大尉”和作战本部的军官们来说,这不仅是地理上称霸作战行动的胜利,应该说这是他们进驻此地以来的最大战果,所以使他们兴奋无比,这兴奋也扩展到驻扎在峡谷的全连士兵。身负重任的“无名大尉”因为担心进入森林有可能遭伏击的危险,所以自我克制着没有去,除他一人之外,所有军官都调查这个兵工厂去了。兵工厂的工作机械早就撤走,制造、修理中的武器和材料搬了个一干二净。那里留下来的只有弄脏了木板的机器油和切削下来的铁屑,此外就是堆在工棚外面的一些破烂。军官们经过一番认真的讨论,确认那些工棚等等就是叛军的兵工厂。从“修罗车”的轨迹看,大致可以肯定,沉重的作业机械已被运走,再次决定跟踪追寻下去。既然是在叛军的势力范围森林之内,可以预见也许遭到反击,所以派了经过挑选的三个精锐排,作为追踪队出发了。“无名大尉”特意从峡谷向他们发出指令,告诫他们,对于在此地已经生活了几代的人们的实力不可评价过低,但是他们是否充分理解了还是个疑问。追踪的士兵很快就被孩子们花费心血设置的假痕迹搅乱了,心里想着这才是搬重机器的方向而奋力前进,结果脱离了,此外就是堆在工棚外面的一些破烂。军官们经过一番认真的讨论,确认那战列,终于陷进孩子设置的迷路里。而且,追踪兵们一个排一个排地进入圈套,如果继续前进,自然无法出去,当他们在没有终点的迷路上开始前进时,树枝上、灌木丛里、石头背荫处埋伏好的盆地军游击队员就开始攻击他们了。游击队员从藏身之处用西洋弓射出的箭没有声音,突如其来的袭击,防不胜防。森林里的大树很高,日光像雾一样从枝叶的缝子泄下来,难以数计的蝉鸣声极大,弓箭的声音根本听不到。埋伏者瞄准出现在树枝所限的狭窄空间的敌人,箭无虚发。在唯蝉声可闻的巨大静默之中,中箭身亡的大日本帝国军队士兵十二名,另有十二名受重伤。没有一个士兵发现新设置起来的兵工厂。 伏击者用的西洋弓是从德国体育用品店进口了一张作样品,以便仿造。根据破坏人梦中指示,在森林里用它,大了不方便,把它小型化,把供游戏用装点成武器一般的装饰性东西一概去掉,让峡谷会打铁的从钢板上裁下材料作弓身,各打造一张。箭是用自行车辐条磨尖做成的。破坏人还在人们的梦中传授给他们这样的知识:他们从荒芜的百草园挖来药草根,用它熬成毒液,把这种毒液涂在箭上。受了伤的士兵惊慌失措,没头的苍蝇似地乱跑,结果反倒从孩子们设置的迷路中逃了出来的士兵,长期遭受湿疹之苦,就是因为这种毒液的作用。当初破坏人教给他们制造毒液的目的,是让中箭的人像受电击一样暂时休克,昏迷过去而已,决没想用这种小弓置敌人于死地。但是游击队员射中士兵的胸部因为毒液的作用而立刻休克倒下,这时游击队员便从埋伏的地方跳出来,用割草的小镰刀割断他们的咽喉,仿佛是完成一个攻击程序。 妹妹,我作为一个孩子,从父亲=神官那里听到的关于五十天战争的传承中,仿佛恶梦一般纠缠着我的,就是陷于孩子们所摆的迷魂阵,总也找不到出口,始终在里面东奔西跑,结果被埋伏的游击队员杀死的那些士兵们的影象。而且那恶梦有两个侧面:一个是梦中的形式,梦中我也是一个肩挎铁弓的游击队员,手里紧握镰刀,正要扑向敌人。充满黄绿光,仿佛在水底的黄昏一般的树木之间,把土黄色军装佩戴红色军衔章的士兵射倒。仓猝中箭大惊失色之中便毒气攻心而断了气,但是我还必须割断他的咽喉。就在我从树上朝那士兵跳下去的一瞬间,那是难以名状的恐怖。另一个形式是更单纯然而也更恐怖。我是个孩子,以我的才能设置的迷路之中,连我自己也找不到出口了,这时胸膛带箭士兵也迷失在里边,于是我和他开始了无休止的你追我赶的游戏…… 第三排在原生林里只是找到了一个空荡荡的兵工厂,他们追寻工作机械彻底失败,而且损失不小,但是军官们却偏要开始作战行动。他们作战的目的是向他们找不到的敌人、而敌人却躲在树荫深处监视他们的游击队,表明进驻军队如何强大的示威。军官们视察了那兵工厂的情况回到峡谷之后立刻和“无名大尉”商量,决定实行此项作战。对于“无名大尉”来说,他对于自己微不足道的处理失当以及作战失败,总是耿耿于怀,而且总想尽可能地采取把一切不利转化为有利的手段,以期防卫上万无一失。如果从心理类型上来说,他作为一个指挥官是不够格的。他有个野心,他想趁此机会把过去毫无成果可言的地理称霸作战,借此一举给部下留下深刻印象,使部下全都承认它的重要性。于是再次把五万分之一的地图和磁石、分度计交给那些重返原生林的军官们,而他也一同前往。再次确认了从峡谷的作战本部到兵工厂这条直线的“无名大尉”,为了夸耀这条直线是多么重要,周密考虑之后,下令砍伐出一条从峡谷向兵工厂长达百米宽两米半的通道。 这个时候,谁都会想到,“无名大尉”简直是蛮干到底了。他下令伐倒原生林的巨树,见过人类之前还从来没见过阳光的地面,一下子裸露出长百术宽两米半的土地,我们当地人把这件事看作和五十天战争一样施加于我们的悲惨事件。身为孩子的我自己之所以对此怀有同感,是因为阿波老爹和培利老爹给我看过描画森林是怎样生长和发展起来的画册才产生的。妹妹,我以为你仍然记得那很美的正方形画册。开头的一页画的是山火的光景,各种色调的红色亮光和影子,简直让人激动不已。这样被烧光了的山山岭岭上最早长出来的是草牙。当然也有松树牙,但是它远不如药红花长得快。松树成林的时候,它的根部附近不能栽松树苗,如果栽不怕树荫的橡树或香榧子树苗,过不多久就会超过松树……长了几百年的原生林里的橡树和香榧子树等等巨树,被外来的军队为了开道而不管三七二十一地一齐砍倒了。我想到那番光景,不能不感到,和树相比,人最坏不过了。 摸不透“无名大尉”出于什么样的战略意图,在他的作战本部通向兵工厂的连接线上要开一条长百米宽两米半的路,为此而伐倒许多巨树,而且把伐倒的树和岩石统统清除到两旁去。这项工程自始至终由第一连官兵负责,整整干了三天。在作业期间,追寻工作机械的第三排遭到埋伏的消息也传到了全连,所以,巨大的愤怒和不安,使士兵们的作业疯狂般地加速。峡谷和“在”的造反者,从老人到孩子们,藏身在远处看着他们残酷地砍伐巨树。通过这番经历,我们当地不论男女老幼,无不再次认识到他们为什么必须挺身而起和大日本帝国战斗。村庄=国家=小宇宙的人们几乎是不假思索地都这么认为。以这种认识为基础,对于为了开辟道路而滥伐树木的军队,决定采取毅然决然的行动。 “无名大尉”在原生林开出一条道路之后,就运上来一门足以远射到兵工厂以远边缘地带的三八式野炮。这肯定也是一项艰巨工程,但是在悄悄地监视着这顶活动的我们当地人的眼里,干这项活的士兵们却是十分高兴的样子。开始此项作业的第四天正午,三八式野炮就在砍掉巨树之后的树墩之间架好,炮身水平指向兵工厂,当他们为了对兵工厂实行暴力示威的炮轰作好一切准备的时候,发号施令的“无名大尉”走上前来,之前他一直被士兵围着,怕的是遭到来自树荫里的狙击。这是他五十天战争中最耀武扬威的时刻,所以他高举起戴着洗得干干净净手套的一只手,那只手一挥,大炮轰然一声巨响。 炮弹从长百米宽两米半的原生林夹缝飞出而命中兵工厂。临时搭建的工棚式厂房的碎木板起了火,出现了蹿起来的火团。大日本帝国的官兵们为这一巨大胜利而欢呼,喊了两三次万岁。那么,为这纯属破坏而兴奋不已的官兵们究竟看到了什么呢?他们清楚地看见以往从来没有见过的(如果谁以前看清楚了也就为时已晚,他非死不可)一百多人的森林造反者突然出现。官兵们欢呼的喊声变成哄笑的吵嚷,淡蓝色的硝烟渐渐地飘往高处。大日本帝国军队的官兵们边嘲笑边看着手提白帆布水桶从树木深处出来的人们,他们奋不顾身地救兵工厂的火,救波及树木的火。起初是好像被兵工厂的火给熏出来或者被大炮震出来的山狸一般的人们仿佛很不习惯拿帆布水桶似地悄悄地从树木之间溜出来,泼出不多的水立刻抽身撤回……这个动作只用很少的时间完成。开始救火的瞬间就看出问题核心所在而皱着眉头的“无名大尉”,向身旁的副官下第二道命令的时候火已经灭了,提着帆布水桶的人们全都无影无踪,他们对于百米开外摆好阵势的大日本帝国军队的官兵这边似乎满不在乎,像涌出的地下水又渗进地面一样,出现于原生林里但倏忽之间消失于原生林里…… “无名大尉”下的命令,内容是不是说对于只提着帆布水桶来救火的民众们,即使是向大日本帝国造反,藏在原生林里正在抗战的人们也不要枪杀,或者必须枪杀,这在事件刚刚发生之后也不清楚。仍在哄笑,仿佛赶庙会一样的士兵跑向那百米长两米半宽地带时,从侧面的原生林里一齐开了枪,跑在前头的四五个士兵立即倒地毙命,紧跟他们后面跑上来几人也一连串地倒在先毙命的士兵身上。在这混乱之中,士兵们向消失在树林中的人们开始射击。下一个瞬间就是两军的一场激烈的枪战。 村庄=国家=小宇宙的枪械既然不多,所以开始的一齐射击并没有给对方以多大损害。而且提帆布水桶救火的非战斗员人数很多,这些人必须赶快躲进原生林才行。向他们追来的士兵边追边开枪,结果是救火队的人一个个地倒了下去。开始时还是哄笑的士兵们立刻大怒,他们用刺刀刺死那些受了伤而跑不快的人们。这里一时成了阿鼻地狱,但是同时还有另一处阿鼻地狱,那就是向三八式野炮周围的军官们投掷手榴弹。这种手榴弹就是被野炮打中的那个兵工厂生产的。假如用手榴弹集中攻击,那么,“无名大尉”以及所有军官也许全被炸死,但是,手榴弹只投了一发,原因是我们当地的老人们出于战略上的自我控制,不让多投,以免引起山火。 妹妹,峡谷和“在”的人们在这之前从未在敌军面前露过面,五十天战争进行中兵工厂遭到炮击,他们开始救火时,士兵们肆意嘲笑。这大概是因为他们一直躲在树荫处提着帆布水桶等着救火,士兵们看着好笑的缘故吧。不过只有“无名大尉”看到这番光景极不痛快。此时此刻的“无名大尉”大概意识到自己以及部下官兵们在道义上远不如森林里的造反者们吧。然而立刻就开始的血腥大混战中,看看战斗的各个阶段无不个个升级,尽管造反者一方是按自己的作战计划进行的,但是“无名大尉”指挥下的军队,不过是按照自然演变,于混乱之中与对方对应而已。这种对比,“无名大尉”也意识到了吧。再加上他指挥下的军队已经遭受损失,可以说已经尝到两重三重的屈辱。妹妹,不可逆转的屈辱思想,把“无名大尉”推到和我们当地人道义高度相比处于最低的位置,也就是把他推到采取令人可憎的卑劣战术的位置上去。这就是把原生林一把火烧光,把藏身其间的造反者全部烧死。“无名大尉”就是这样把巨大的耻辱想法藏在心头而不形之于外,向着他的最终战术疯狂地前进了。 7 父亲=神官在谈五十天战争中,也并没有把“无名大尉”看作侵略我们当地的野蛮人之中的最野蛮的人。因为,“无名大尉”这样的人,从他的人格本质上来说,他决不是个野蛮人,心理上没有称得上耻辱的污点。“无名大尉”一睡觉破坏人就立刻出现,梦中的“无名大尉”把勋章背面朝外戴在军装的胸前,还戴着一个肾脏形的耻辱标记。“无名大尉”在指挥作战的白天,也常常出现目眩似地作白日梦,在这白日梦中,破坏人炯炯有神的眼睛注视着“无名大尉”军装上的耻辱标记。就在这白日梦反反复复地捉弄他的过程中,“无名大尉”即使醒着的时候也不知不觉地摸摸他军装前胸上肾脏形耻辱标记。为了使对于连长这种奇怪的举止大惑不解的部下理解,“无名大尉”把套着军刀的紫色绢套做个肾脏形的口袋,里边装上棉花钉在军装上。但是那肾脏形的标记做得毫无精彩可言,不像个勋章,倒是“无名大尉”内脏的癌症扩大,终于显现于皮肤表面,然而他的部下却没有一个看出那是耻辱的标记。如果每天例行的作战会议上,军官们对那紫色绢块有了怀疑,那么,过不多久“无名大尉”的威信就有可能大大降低。但是,尽管他照旧作白日梦,然而他逐渐加强了指挥作战的活力而补偿了缺陷,所以更加获得了全连的信赖。 由于森林兵工厂遭到炮轰而引起的山火很快扑灭,我们当地的人们又和大日本帝国军队之间发生了激烈战斗,就在这一天,“无名大尉”对全连官兵下令说,今后峡谷的水一概不准饮用。并且下令只是隔些日子才送一次粮食的运粮队,要赶快加紧运水。“无名大尉”想的是他幸亏未遭手榴弹袭击,想回峡谷的时候一阵眼晕作了白日梦,破坏人在梦中下了通知,所以他才下了这道命令。战斗既然发展到这个阶段,破坏人对他宣称,对于进驻敌军唯一水源的泉水,现在已经投进毒药。违反“无名大尉”的命令,从引来泉水的竹筒打水饮用的人立刻发烧躺倒,所以大家对于连长的明察非常感动。 如果“无名大尉”始终按白日梦中和破坏人的联系指挥作战而获得成功,那么,他作的白日梦自然是积极的、有效的。但是在我们当地的神话与历史上,常常表现出多义的语言与行动的破坏人,并不是只对侵略我们村庄=国家=小宇宙的侵略者们在白日梦中发挥对敌有利的作用。粮食输送队因为洪水之后修复了设施,有可能利用卡车沿河上行运到能通汽车的村落,然后再用人力往上挑,因为今天加上了水运,所以产生混乱现象。在运送的中转基地上,首先是找不到盛水的家什。等到好不容易搜集到装水的家什装上水等待运走的阶段,又出现了人手明显不足。因此,头等大事是把运水队打发走,然后从村落里征集民众,让他们挑着粮食上行。为了保护运粮运水的民工免遭森林里的造反者伤害,当然需要派军队护卫。运粮队的夫子主要是农民,他们担着粮食的行列,在洪水破坏之后的山道上缓缓前进,距离大日本帝国军队进驻的盆地三十多里的地方天就黑了。担任护卫的士官加士兵一共三个人心里着急,催促这个行列加快前进,但是挑着重担的夫子们的脚步无法加快。护卫的兵们又不说出这样有可能遭到森林游击队的袭击。因为他们在深山的盆地里进行过长期演习,在走夜路的过程中,他们发现夫子的行列有了奇妙的变化。挑重担的夫子们以前还流露出不平不满,可是现在却表现对这宗活计很感兴趣,整个队伍有股活力。还不仅这些,随后是运送队员的人数渐渐地多出来了。结果是担任护卫的士官和两个兵扔下运粮队逃跑了。于是大量粮食就进了原生林里游击队的帐篷。 “无名大尉”常常被白日梦困扰,原因大概是由于强韧的意志以致身体过于劳顿而导致衰弱。事实上“无名大尉”必须在梦和白日梦上反来复去地和破坏人打交道,那比睁着眼睛时候指挥作战还累人。但是军医提出要消除夜间的多梦而让他服高效安眠药,他却断然拒绝了。好像恰好相反,希望最好不要妨碍他作梦,所以,进驻盆地以来,临睡前一滴酒也没喝过。假如破坏人突然不出现于梦中了,他倒像断了线的风筝一般很不是滋味。“无名大尉”对于每次同盆地人们的战斗,觉得有些行动实在难以弄清它的意义,他不管夜间之梦也好,白日梦也好,总是要求破坏人给以说明。“无名大尉”军事活动的主要内容并不是每天的战斗,而是把重点放在梦中和破坏人一决雌雄。 炮轰兵工厂刚完,追击从原生林树丛中出来救火的造反者,并且杀伤许多,但是这次攻击还有个次要的发现,那就是发现这里有成排成行的大粪池。发现了固然是好事,但是追击的士兵收不住脚,许多人掉了进去吃够了苦头。那些粪池是在原生林地形面向峡谷的隆起的部分,成排成行挖的。那粪池的内壁和底部全用产于原生林但离此稍远处的粘土抹好夯实的。掉进去的士兵名副其实地惨遭灭顶那么深,可见够遭罪的了。锒着矩形粘土边缘的这些粪池,每个有横排的五铺席那么大,一共六个,而且集中在一个地方。根据五万分之一的地图制定地理上称霸方案的“无名大尉”对于那些粪池相对于峡谷的位置,作了这样的理解:如果把原生林边缘的树伐倒,那么,不论从这六个粪池的哪一个位置都能看到直对峡谷的斜坡。原生林是越往深处走地形越有多种多样的起伏,有的地方还有积水坑,四周自然成斜坡形。在这些洼处和折皱处同地形学上对立的地方,特意选择了这种突击的地点挖了大粪池,而且特意从远处运来粘土,抹好坑壁和坑底,并且砸实。一般的习惯是把大粪池安置在背荫处,为什么选择原生林的向阳的地方,而且还把四框边缘弄得高出地面?掉在粪坑里的士兵更是怒不可遏,都说这才是名副其实的臭不可闻的战术,没掉粪坑的士兵和嘲笑上了这个圈套的人们一样嘲笑设这种圈套的人,不过对于这种消极战术,是不是盆地的造反者们搞体力劳动的人们干的,这一点,只有“无名大尉”持怀疑态度。 于是“无名大尉”在护卫人员保护之下视察那里的周围情况,特别是在它的附近发现了造反者的根据地,然而却没有看到那里有许多人集中生活的痕迹。这次探索之行倒是给他带来了新的难解之谜。也就是说,按照计划设置的粪坑里,那粪尿是从别处运来的,然而问题是:出于什么目的,费这么大的周折花费这么多的时间?“无名大尉”询问了出现于梦中的破坏人,他俩都站在梦的情景之中,破坏人在“无名大尉”面前,以和从前完全一样的谈话方式,讲了设置粪坑的意义也就是破坏人的企图:五十天战争结束之后,峡谷和“在”的人们将沉于自己创造的水库里,随后就必须重新建设这片战争全过程中荒废了的土地。这是一项用通常手段绝对无法完成的大事业。单就农业经营来说,如果不引进新思想,那是难以复兴的。于是首先作为一种试验,把从原生林到峡谷一直听其自生自长的杂木林这一带,开辟成桃、梨、葡萄果园。藏在原生林里战斗的人们的粪尿,要从粪坑的高处开一条沟,让它流下来,利用它作肥料。 这就不能不引起“无名大尉”思考了,他的部下作为宿舍征用的民宅厕所已经满坑满谷,净把这些粪尿当作废物往河里排放。另一个新的耻辱是对于梦中从破坏人领导之下一直搞叛乱活动的人们的身上,看到自己的不足而不能不深有所感。而且这种耻辱的想法部下之中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够分担。“无名大尉”自己订的作战计划逐个失败,现在一筹莫展也就意识到这个问题了。从表面上看,形式上是大日本帝国军队进驻此地,镇压叛乱,但是在道义上,同反叛者们相比,还差两三个档次,处于劣势。而且这是一场何时结束难以预卜的战争。日夜焦头烂额地考虑这些问题的“无名大尉”,疯狂地向着扩大这项耻辱的方向开始狂奔,决心使战争的局面流动化,并且逐渐地找到了巩固这种决心的因素。 军装前胸上的肾脏形标记,使自己明确地重新把握住牢记于心的耻辱,绝对不放弃继续镇压顽民的“无名大尉”,抵抗着偶有停顿的白日梦的引诱,在学校院子里不停地走动。他要和梦中威慑他的破坏人抗衡到底,挥着手臂,跺脚顿足,远比进驻此地之后那天早晨在十铺席大的那块峭壁平台上跺的还响。这些,我们当地人也看到了,而且悄悄地彼此转告下去。这些人就是为了防止原生林的山火而奋斗不懈,随后被大日本帝国军队袭击负伤,终于被俘,如今被收容在小学校教室里的俘虏们。因为他们伤势严重来不及跑进树林深处而被俘。被收容的这些人,尽管军医未加歧视,像对待大日本帝国军队的负伤者一样给以治疗,但是仍然有三分之一死了。军医大公无私热心治疗的态度,背景可能和“无名大尉”耻辱感的萌发有微妙关系。但是,被生俘的他们这些人,受到集中的审讯便是必然的了。“无名大尉”亲自审讯。教室的地板上铺上草包片子,躺在上面的俘虏们可能以沉默不语抵抗审讯了吧?但是事实完全与此相反,“无名大尉”稍微表现出一点热情,他们便口若悬河地说个没完。据说,军官们生了气,说这哪里是深山老林穷乡僻壤百姓的话?妹妹,其实城市出身的职业军人们不知道,越是深山老林的人越是乐生,希望长寿,信口开河,谎话连篇,达到逗人一乐的目的,这类行家里手,不乏其人。俘虏们在原生林里呆久了,为了安慰无聊居然碰上了甘愿听漫无边际的闲聊,自然高兴,所以,虽然受了伤躺在地上,可是依旧劲头儿十足地大谈特谈。他们各自谈的全都和眼前的事不沾边。和他们的证词无法比较对照。因此,“无名大尉”把他们的证词也无法用于作战上。“无名大尉”和他的军官们渐渐明白了他们谈话的目的便勃然大怒,即使身受重伤只能躺着的他们也难免遭到报复。然而不管他们发烧得直喘气,体力消耗已尽,仍然让他们陈述证词,而这些俘虏们无一不确信自己所说全是实情,一副实话实说的样子。 第一号俘虏说,这个抵抗战争是从整个中国以及藏在长白山脉的朝鲜反日游击战传过来,组织了共同战线,甚至不久就有援军到达,实际上自己就是负责和海外联系的负责人,他胡编乱造地大谈特谈,中间还夹杂着一些他瞎编的中国话和朝鲜话,而且反复强调他的话没错。而且还说,自己现在虽然已成俘虏,援军仍旧能到。实际上在森林里的作战本部开会时,学校高小部的一位老师曾经提议,要向国际反帝国主义力量呼吁这一事实…… 第二号俘虏说,把在原生林发现的新矿物送到德国加以精炼,以它为原料,研制出新型炸弹,再把它拆开,做成外观像钢铁制造的玩具再进口。说最近在森林的兵工厂大概已经组装完毕。森林里的士兵之所以那么奋不顾身地救兵工厂的火,原因就在于,炸弹的部件之中有起爆用的科学物质,如果把它弄丢了,半个森林就可能一扫而光。 俘虏们的证词也不完全是好战的这类瞎吹胡说的话。这第三位俘虏就谈原生林的军队和大日本帝国军队之间和谈条件的。他是峡谷的邮政局长,这是一位学问渊博读书好学的著名人物。妹妹,他从负伤到恢复,一直到我们长到记事的时候,始终任局长。媾和条约的草案就是由他起草,和老人们充分讨论之后提交“无名大尉”的。这份草案实际上是他以“岩波文库”中的康德的(为了永远和平》为纲领写成的。妹妹,这是以父亲=神官给予我的教育为线索,后来我自己弄清楚的。邮政局长认为,作为结束战争的条件,无论如何必须以下述原理作为媾和条约的基础。即:“秘密地保留将来可以发动战争资材的和平条约,决不能看作和平条约。”“独立而成立的任何国家(大小如何在这里不是问题),都不得以继承、交换、收买或赠与的形式而把别的国作为自己所有。”“常备军应该废除。”“国家不得因有对外纠纷而发行任何国债。”“任何国家均不得以暴力干涉他国的体制及统治。”“任何国家决不允许和他国之间在战争以后的和平时期,相互之间有不能信赖的敌对行为。例如使用暗杀者或毒杀者,废弃投降条约,以及煽动暴动等等。” “无名大尉”的性格虽然不形于外地看不起人,但是他对于对方的话总是要听他说完,不过他对于这些俘虏的话却渐渐失去耐心,特别是对于根据康德的话解释媾和条约原理的邮政局长,终于想加以阻止,用军靴踏得濒死的重伤者躺在上面的教室地板咚咚作响。大概是关于全部废除常备军的构想一定完全超出他这职业军人的想象。但是,妹妹,我觉得和大日本帝国对抗的我们这片土地,作为一个自立的国家,或者超过这个程度的国家,邮政局长坦率地表明我们对于永久和平的构想,我感觉非常痛快。尽管照搬了康德的话,那条“国家不得因有对外纠纷而发行任何国债”这一条,难道不是说得很好么?比如对于此次山间的造反者们发动的这场战争,大家不是已经开始担心大日本帝国将要发行国债吗? “无名大尉”在逐渐地受到内心苦闷而扭屈的愤慨所苦恼之中,听了这些奇怪的证词。但是他对于这些俘虏们也不再用愤慨的态度对待了,因为他知道这些俘虏之中有些人也就是在这一两天之内就要断气的。因此,“无名大尉”把审讯俘虏的事交给他的部下,一个人到学校院子里去,在骄阳似火的太阳下胡乱踱步。抬眼望去,围着峡谷四周的原生林无边无涯。不论朝哪里望去,他总觉得仿佛破坏人的眼睛也从那里望着他。他低头走了四五步就觉得脚下不稳,一阵心神恍惚,原来破坏人那张面孔在他的白日梦中出现于他的面前。此刻的“无名大尉”马上想到,受伤的俘虏们的那些证词无一不是破坏人告诉他们的肆意嘲弄的话。“无名大尉”也想到,他必须镇压的造反者而造反者却由破坏人指挥的作战,前途是绝对的一片漆黑。然而这漆黑到什么程度,只有破坏人才能从从容容地测得出来。 于是“无名大尉”不顾当着他自己的部下们的面,甚至连想当峡谷和“在”的消息灵通人士,不论什么都想看个明白记个清楚的俘虏们的眼睛也毫不在乎,难以抑止悲愤,狠狠地跺脚顿足。“无名大尉”瞪眼瞧着军装上紫色肾脏形标记,敲打自己凹陷下去的胸部,他更深地陷进了耻唇的深渊,发了疯一般地下了决心:把这帮讨厌家伙的森林全部烧光,一草一木也不留! “无名大尉”对于把他的举措了然于胸的破坏人大肆恫吓,而且自己决心推行这种残暴手段,但是向部下们发布命令之前他又不得不踌蹰了。逼迫“无名大尉”的,已经不仅是出现于梦中的破坏人和原生林里的造反者们。派“无名大尉”指挥下的连进驻此地的营部首脑们,早就不满意他维持治安而拖得如此之久的统率情况了。甚至大日本帝国军队最高位置的大元帅陛下所属整个命令系统,现在无不对“无名大尉”施加巨大压力。因此,“无名大尉”才想到,不把原生林烧光,五十天战争不能结束,而且他自己难洗掉耻辱,遗恨之心永远难平,所以他才狠狠地顿足以表决心。然而“无名大尉”又为什么隔了一段犹豫时间呢? “无名大尉”是怕他的部下反抗他的火烧原生林的命令么?他是不愿意把让自己的手和灵魂弄脏。为了反抗大日本帝国而钻进森林,虽然军队每次进攻都一定给以还击的一群顽固之民,但是把妇女儿童全都烧死的作战,实在有污自己的手和灵魂了。把造反者全杀了也未尝不可,但是为了杀戮他们,居然把远古以来留下的这广大森林一把火烧光,永远留下一页耻辱历史的这种作战实在难以发动,更不愿意发动。然而如果全连反对他的这项意见,反复地陷于白日梦境的“无名大尉”必然被当作疯人而夺了他的兵权,绑起来关进禁闭室,看来这样的一条路并不遥远了。作为职业军人来说,这是无法忍受的屈辱,想到这些,难道“无名大尉”犹豫不决的日子就这么过下去吗? 即使“无名大尉”把犹豫期间再无限期地延长下去,既然能够对抗出现于梦中和白日梦的叛军领导破坏人的唯一方法便是火烧原生林,那么,他就只好走这一步了。实际上本连的上层领导已经和“无名大尉”一样,都有最后决战的预感。而且,起初士兵们也把五十天战争看作毫无意义的开玩笑,正因为如此,所以作战上碰到种种困难,让他们着急、生气,现在已经醒悟,必须使这场战争获得彻底胜利。“无名大尉”不惜背负着巨大耻辱,痛下决心,下令烧光原生林的这一天,全体官兵仿佛挺身参加一场神圣战争一般,高举点上火的松明,奔向原生林。 兵工厂之战中弹受伤又被刺刀刺伤的俘虏们,其中有五个人挨到第三天的深夜,伤情恶化,处于严重状态。他们的家属半夜里来到教室,站在即将断气的他们周围,从老人到孩子,一律低着头沉默无语。前面业已提到,太阳一落,藏在原生林里的武装力量就能涉足峡谷,但是,尽管这样,收容俘虏的小学校既然是军队的连部,就不可能没有站岗放哨的。像水渗进来一般突破岗哨而来的家属们,围着快要死的亲人那张草包片而坐,一言不发,把两手放在膝上。满月之夜,高挂中天的一轮明月照亮了整个峡谷(这样的月夜,从高处俯瞰,整个峡谷就像从原生林的大海里露出来的一般),也照进俘虏们紧靠窗户的不能再简陋的病床,那月光似乎亲切而仔细地看着伤者及其家属们的脸。给说话就要咽气的人准备的最后喝的水,是原生林涌出的最好泉水,分装在帆布桶里,那每个水桶里都映出一轮明月。 原生林里作战本部的老人们知道俘虏们命在旦夕,便甘冒突破前线的巨大危险把他们的家属们送进来,是因为什么作出这项决定?是“带狗的人”亡灵显过灵,说是他死了之后才想念起他的家属,有了这番经验,所以才冒着风险把家属送了过来。这么办,也省了死去的五位战伤者的亡魂还得去原生林的麻烦。然而根本的原因还是为了满足他们告别人世之前想喝一口森林里的泉水的希望。第二天一大早,军队的士兵发现了现在坐在死者枕旁不胜悲痛的五个垂危者的家属们,有的大吃一惊,有的哈哈大笑,有的勃然大怒,总之反应不一,但是最后使他们一致由衷愤怒的是,拒绝给他们清泉之水,这回却给俘虏们运来了这件事。 对于士兵们发现的垂危俘虏们的家属们,“无名大尉”作出的决定是:炮轰兵工厂时战死的造反者已经暂时埋在操场旁边的草地里,死了的俘虏也该如此。死者的家属们是怎样在有人站岗放哨的情况下溜进病房的,当时对于大日本帝国军队曾犯过什么样的犯罪行为,要审讯明白。在小学校周围站岗的士兵之中,据报告说已经有四个人失踪。实际上这四个兵是被护送那些垂危者家属的游击队员绑架去的,在原生林里就把他们放了,下午他们回了队。审讯之后,死者家属作为森林里造反者第一批自发地向大日本帝国军队投降的人,受到宽大处理。“无名大尉”对于他们这批投降者如此处理的目的,起初是想由此可能看出转变战局的希望。所以,审讯死亡俘虏的家属时他也参加了,而且对于他们过于任意的要求,“无名大尉”根据自己直接的判断全部答应并指示属下照办。所说的过于任意的要求,是从“无名大尉”和他的属下们这边来说的,但是从死了的俘虏家属这边来说,却是合乎他们权利的要求。他们希望的只是他们陪伴着五位死者的遗体走到操场旁边,一直目睹葬完为止。在学校的背荫处集中在一起休息的士兵们视线之中,指挥埋葬的士官和担任此项作业的士兵们,把草包片包着的五具尸体运走。葬人的坑已经挖好。死者家属们既然是主动投降的人,当然就用不着特意派兵监视。家属之中有老人有抱着吃奶的孩子而且还有领着一个小孩子的年轻母亲,此外就是好奇的士兵像淘气孩子似地来了一大群。五家的家属都有一位年纪大的家长带领而成一家,无不表现出这峡谷人家的自尊,以根本和投降这个事态毫不沾边的自然举止,举行给他们的亲人送葬的仪式…… 他们这个行列在操场的一半处全部显露出来的时候,好像是有了望者发了信号一般,从森林的高处一齐大奏送葬哀乐,哀乐响遍整个峡谷。妹妹,我希望你回忆起村庄=国家=小宇宙的神话与历史中的大怪声时代。这个盆地的地形构造最能使巨大音响遍及各个角落,而且效果极佳。藏在森林里的造反者们的军乐队,是破坏人在大家的梦中教会的,所以大家早就知道大规模的音响构造最关键之处,再加上我们当地早就有从德国进口的乐器、音响发生器等等成套设备。仿佛破坏人早就预见到五十天战争的终局阶段必有一场音响作战一样。 这么响的送葬哀乐或者仅仅是大音响本身,如果按父亲=神官所说的五十天战争的传承中关于这一段的注释,它是和我们当地送葬仪式的习惯毫不相干的。据他说,如果一定说和传统习惯有什么类似之处,那就是敲一敲寺院准备好的铜锣而已,巴松管、大号、小号,这些乐器发出的不协调的旋律,以及加强调子的鼓和铙钹这类大音响乐器,在峡谷和“在”从来就没有响过。但是死者家属们,从老人到孩子,对于这突如其来的大声音,既没有表现出难以理解,也没有感到吃惊,而是这巨大音响深深打动了扎根于传统的悲痛与哀悼之心,始终迈着平静的步子走去。大日本帝国军队的官兵们喊叫的声音根本盖不住巨大音响的哀乐,他们也相信了这本来就是此地的人们葬礼的习惯,他们也不由得肃然而立。“无名大尉”站在作战本部的教室里窗前,看着送葬队列横穿过去,从好像一个厚厚的大盖子盖着盆地的巨大音响,闻到了什么可疑的味道。于是他把即将进入的白日梦排遣掉,立刻出去走进大音响之中。把五具尸体扔进一个坑里的临时性埋葬,转眼之间就了事。他对于正在填土的士官和士兵没加理睬,只见俘虏家属们此刻已经直奔操场后边的登山道走去。“无名大尉”忘记自己是谁一般大声说:“让投降的人们就这么回敌人队伍里去行吗!”但是大音响的响声中,士兵们根本听不见他的喊声。但是“无名大尉”对于那些仿佛参加一个普通葬礼,完事以后自然而然地垂着头往回走的人,也并没有用手枪恐吓他们,把他们赶回来。他既愤怒又遗憾地跺跺脚,为了不让部下看到他的丑态,只有钻进作战本部…… 不过这最后的一幕使“无名大尉”向着疯狂的可耻行动迈出了最后的一步。死者已经埋完,然而巨大音响仍然不衰,而且明显地带有嘲弄的调子,这使士兵无不意识到,他们从一开始就受到愚弄。进驻峡谷开始了五十天战争的全体官兵,现在他们不管什么形式的战斗,被愤和憎恶的情绪驱使,仿佛有股奇怪的活力,直想立刻投入战斗。“无名大尉”此刻也摆脱了白日梦,再次在桌上摊开五万分之一的地图,开始选择火烧原生林的纵火点。 8 大日本帝国军队的官兵们尽管也有战友死去,但是对于因战斗负伤被俘终于伤重而死的敌人,至少并无悖礼行为,而是把他们埋葬了。此时向峡谷发出的巨大音响本以为是送葬哀乐,所以大家肃然而立地听下去。而且到场的家属们又回原生林去一事,也没有任何人出面阻拦。那些家属们也是造反者,因为他们主动投降,所以才允许他们送葬。但是家属们走后响彻峡谷的哀乐逐渐变成嘲笑的调子,一直延续到深夜。这大大激发了全体官兵们的愤怒。但是,好像制造出这种大音响的演奏家们也觉得演腻了似地终于嘎然而止。随后是足以让人骤然感到耳鸣那样的沉默,对于全体官兵来说也等于愚弄的一击,使他们更加难以入睡。这是个难以入睡的夜晚,五十天战争期间之内夏天的暑气即将过去,明天就是入秋的头一个早晨,这是一个夏秋交界特别分明的夜晚。士兵们脏兮兮的浑身直冒汗,在熄了灯的黑暗中睁着两眼回想过去:进驻这个盆地以来,痛苦的战争是战果小损失大,还有,不仅没有受过当地民众盛情款待,反而成了他们的敌人,给他们下缺德透顶的铁夹子,泉水里下毒,依次而来似地想起这一个接一个的种种事情,既让人生气又觉得可恨,那怒气几乎无法控制。火烧原生林的战术已成计划,正在准备实施,士兵们无人不知已经运来大量汽油。士兵们共同的愤怒与憎恶情绪,有一条管道似地同“无名大尉”内心连接在一起,官兵们都感觉到,天亮之后就下达火烧原生林的命令。望着漆黑之夜充血的眼珠上也许映出了他们追着躲避大火东奔西跑的半裸的女人们,也许映出了他自己正在强xx或杀戮的自我影像。直到此刻为止毫无趣事可言的战争使他们浓缩为战争就是血腥欲望的爆发,他们今天晚上得出的这个结论,并且决定以后一定照此实行的决心,后来在转战于中国和南洋各地时,果然满足了。 藏在原生林里的我们当地的人们,在这酷暑长夏将终的夜晚,人们一致的预感也是明天会出现五十天战争最高xdx潮的事态。不过他们既有紧张而尖锐激烈的情绪,也有平静深沉的情绪。他们躺在原生林巨木群里搭起的帐篷里,听着夜间森林里低沉的阵阵树涛,以及高处的树枝倾轧,每个人都想着破坏人长而又长的整个生涯。他们在村庄=国家=小宇宙即将被消灭之前,都回忆起人人都记得的创建当时的情况。我也常常想起并描绘这天夜里,代表村庄=国家=小宇宙所有人们的肉体与灵魂,并且是作为把这些高度凝聚在一起的存在的破坏人,全身武装地躺在原生林巨树中间的情景…… 五十天战争的最后一夜,在原生林的各个地方,按峡谷和“在”的村落区分,凡是住在帐篷里的人,除敌性村民之外,一概不予以监视。如果想和邻近的帐篷商量好,一齐下山向大日本帝国军队投降,完全能办得到。如果怕夜间同敌军接触被错当成奇袭队,那就从“死人之路”下到杂木林,在那里等到天亮,然后再去投降也行。作为这方土地的人,虽然并不希望创建当时的情况。我也常常想起并描绘这天夜里,代表村庄明天就一齐玉碎,但是,既不想投降敌军,也不想沿着“死人之路”徒步绕峡谷半周之后,冒着困难顺着通向河下游村落的采樵人踩出的小路下山,这些,就当地人来说并不是办不到的。几家人聚集在帐篷里,一齐背叛,向敌军投降,这样的事也可能考虑过吧。然而,在预想到玉碎的前夜,这样的事例一件也没有发生过。 老人们在五十天战争的最后一夜,虽然睡得很沉,但是每个人都在梦中参加了破坏人主持的作战会议。第二天早晨,老人们出现于秋意颇浓的森林之中,他们无一不已经超过百岁,以老弱之躯,向大家传达的大概是他们梦中参加过的作战会议上谈的从未有过的紧迫情况吧?如果是为了这个,那就没有必要在晨光之中再加以议论的必要了。实际上是宣布:“无名大尉”现在决定要对原生林放火。这一情况在梦中同破坏人开会时已经取得一致的认识,老人们决定,以无条件投降结束五十天战争。由父亲=神官和外来教师们组成交涉投降事宜代表团,打着白旗,越过“死人之路”前往峡谷。大日本帝国军一连的官兵们正在秋寒之中站好队,个个紧张地等待关于进攻原生林的训示。出现在他们面前的代表团,是侦察员报告说有打着白旗的人前来,“无名大尉”下令把他们带到这里来的。“无名大尉”面对急转直下的形势,他开始考虑以他独特的方式结束五十天战争。 “无名大尉”听了原生林叛军方面关于无条件投降的申述,他冷静地恢复了自信之后,立刻把仍然带在胸前的紫色肾脏形标记揪了下来,于是他立刻以刚直的职业军人下令:把解除武装的敌方全体人员带到“死人之路”旁边,然后按盆地提供的户籍簿选择可以回到峡谷的人员。“无名大尉”就这样十分敏捷和严格地处理受降事宜,从而重新获得了麾下官兵们绝对的信赖与敬爱。但是他对投降者之中的老人却要仔细对照户籍,然后注视老人的面孔,而且让他自道姓名,检听他们的声音,这时就有损于他自然的威严,简直或了一个神经质的人了。此时的“无名大尉”,一定是想在现实中找到夜间的梦和白日梦中他曾竭尽全力与之斗争的敌军统帅,也就是破坏人。结果是户籍簿上有姓名的全都作为投降者允许回到峡谷。只把在法律上不能存在于现世的人留下来的时候,他再次转着圈子从那些人之中寻找了一遍破坏人,然后对于这些人不问男女老幼,下令一律杀害。但是,关于这次大屠杀,活下来的峡谷和“在”的人们把它当作新的沉重负担,最惨重的耻辱,从来没有作为回忆谈过。我也不过是接受父亲=神官的斯巴达教育时,听过他对于此次大屠杀传奇般的插话而已。至于大日本帝国方面,不消说,对于这大屠杀从来连一个字也没有提过。坚守沉默封闭实情的大屠杀,是五十天战争的神话中的核心,有值得弄清实际的分量,它成了无条件投降之后使村庄=国家=小宇宙真正陷于全面颓唐时期的巨大阴影…… 和这个情况相反的是,如今人所共见的这位“无名大尉”,作为他的一项事业,战争结束之后,他也把他的连留在峡谷,甚至不惜花费大力气改变盆地瓶颈处的地形,为此而着手一项很大的工程。这项工程把我们当地创建时期由破坏人爆破的大岩块和黑硬土块给彻底消灭了,用这顶工程使河的下游村落、市镇村的人们理解,他们的连只是为了这项大规模的土木工程,才在一个小小的山村驻留了两个多月。“无名大尉”在这项工程最大规模的爆破施工中,随着一声巨响被炸得粉身碎骨,实现了他自炸而死的愿望。 我从父亲=神官接受斯巴达教育时,关于五十天战争如何结束的传奇式插话是这样的:“无名大尉”打开户籍簿,让人们一个个地从他的检问处走过去,允许一家一户回到峡谷的人,挑着他们在森林中长期生活所用的家什帐篷,越过“死人之路”,向满是红叶的杂木林山坡走去。和那风景秀丽的山坡形成对照的,是那被一片青翠围绕着的洼地上因为弄虚作假的双重户口而被留下来的人们。五十天战争中我们当地很多人死了。一组两个人全缺员的户籍,由留在原生林的同年龄的别人充当。家属们只好沉默中承认这新的成员。对于老人们这样决定,村庄=国家=小宇宙这方面没有人提出异议,“无名大尉”也知道,但是默认了。从无条件投降的第二天起,无论是军队或百姓,必须口径一致,绝口不提五十天战争,就像根本没这件事,既然如此,那就是出于官方的强制,“无名大尉”大概也明白,只是一方的强制是无济于事的。然而这里也就出现了一个奇怪现象。不论更改了弄虚作假的双重制户籍成了一个人的户籍而回到峡谷的人,也不论代替死者而取得了新户籍的人,和留在原生林洼地上而成为一个新集体的人比较起来,在各个方面都相差很远。可以说,素质优秀的人,从老人到孩子,也不论男女,都留在原生林的洼地上了。这个集体似乎是在示威一般。破坏人率领的创建者们创造的村庄=国家=小宇宙,作为经过了漫长的“自由时代”而自立的新世界,一天比一天繁荣,经过划入藩镇,以及随后明治国家的改正地税,以弄虚作假的双重制户籍登记,把人员分成了两部分,现在这二分之一独立的村庄=国家=小宇宙灭亡了,这灭亡了的一半才是最具有村庄=国家=小宇宙成员灵魂的人们…… “无名大尉”最后合上了户籍簿,此刻太阳西沉,天色渐暗,他对站在原生林洼地的黑压压的人群大声宣告:“你们是真正的对大日本帝国发动叛乱掀起内战的人们。你们犯下的叛国罪必须受到应得的处罚!我以军事法庭的名义宣布你们死刑!”话音刚落,人群里就有人大喊:“你们大日本帝国的户籍簿上既然我们是不存在的,对你们来说我们就是没有出生的。对没有出生的能判死刑吗?!你们从杀害我们那一瞬间开始,对于大日本帝国来说,我们的存在就成为历史!” 随后是把洼地上的男女老少一个一个地吊在原生林大树的树枝上吊死。借渐渐升起的月亮之光查明确实把所有的人全都吊死的时候,有人报告说“无名大尉”去向不明。在官兵们四处寻找的时间里,人们在巨树群里吊着的我们被吊死的人群里,发现了脱掉军服的“无名大尉”,是吊死我们当地人的时候出了差错,或者装作事故自缢而死,就不知道了。所以也有的传承说,村庄=国家=小宇宙投降之后,破坏峡谷瓶颈的土木工程,是“无名大尉”的部下们想找个表现他的遗志的手段而采取的一项错误行动,并不是他本人原本出于内心的构想。

第五信 写神话与历史者的一家 
1 妹妹,我们的父亲=神官虽然既不生于峡谷也不生于“在”,但是当他发现了村庄=国家=小宇宙的神官与历史的独特之处,就倾注他毕生心血搜集并重建它。不仅如此,而且对于五十天战争之后才出世的你我这对兄妹,还要求通过我们表现出这神话与历史的研究成果,并为此而打算作些准备。他把此项意图远在我们的幼年、少年时代,每天给我们上斯巴达教育的课程时就讲我们当地的神话和历史,当时我曾以各种各样方式阻挠他这种意图,但是现在我却自愿地写这神话与历史。妹妹,我以信的形式写给我的孪生妹妹的就是我写的神话与历史。你现在和我们当地神话核心一般的目前已经恢复到狗那么大的破坏人在一起生活,而且从幼女、少女时期就开始,每天淡淡地化妆一下就坐在神社前殿,为了给尚未恢复原形的破坏人当一名巫女而接受巫女的训练。应该说,父亲=神官让我当村庄=国家=小宇宙的神话与历史的写作者,让你给破坏人当巫女,如此等等意图确实有了很好的结果。实际上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我虽然接受着父亲=神官的斯巴达教育,然而我的内心深处一直存在自己是这块土地的外来的孩子这种想法。长大成人之后,总想,等什么时候我一定开始动笔。这神话与历史的工作长期以来犹犹豫豫地未动笔,原因就在这里。但是,当我找到把这神话与历史以信的形式写给和已经复活的破坏人在一起的你这种方法时,我就很容易地放弃了犹豫期间。妹妹,我现在要前进一步,以父亲=神官和巡回演出女艺人所生的孩子的资格,面对反映我们同胞的村庄=国家=小宇宙的神话与历史。妹妹,在村庄=国家=小宇宙的神话与历史的光辉照耀之下,也能看出我们自身。 父亲=神官与女艺人结合,在峡谷最低处的家里生下的我们这些孩子,对于我们共同的外观特性,附近的人们常说:“内心有一股反抗精神的一双眼睛。”这话决不是从审美的角度说的,而是别有含义的评语。我们最小的弟弟,也就是峡谷和“在”的人称他为露留的那个弟弟,幻想职业棒球的神话般世界,总想着达到巨人般的存在。把他影响到除了体育运动之外概不思考别的,这个人就是破坏人,而且小弟还以自己那一套处处模仿破坏人。他终于如愿以尝,被关西职业球团采用的时候,体育报上登出了他的签名照片,标题是“明星也得靠边儿站的美丽眼睛的新入团投手”。本来,他这个球员一直是既一鸣也不鸣,也一飞也没飞,著名球星比赛之前的新闻报道中的概括性叙述中提到他时是这么说的:“预备队员座位的一角坐着的一位黑黑的大眼睛长睫毛的球员还留在那里”大致如此带嘲弄的话。 我们的同胞们也用那种眼光看待我们出身于女艺人的母亲。父亲=神官为了他的研究工作,不久为了要和村庄=国家=小宇宙的创建者血统的姑娘结婚,他不仅拒绝承认母亲是他的正式妻子的要求,而且甚至要把她从我们当地赶出去,结果母亲在出走的路上死了。我想,死去的母亲一定不会忘记她留在峡谷的五个孩子吧。同是女艺人然而和母亲姐妹相称的她那妹妹,带着她那艰难的经历之中积累的资产来到峡谷,把她的后半生几乎全部的精力用于照顾我们,不是为了别的,而是因为有母亲的遗嘱。母亲和她这位妹妹,除了在演艺上的合作之外别的一概不知道,但是她对母亲的遗嘱信守诺言,甘愿牺牲自己。她这种精神,这种素质是很了不起的。她对于我们五个兄弟姐妹关怀照养,特别是她晚年戴着银边眼镜略显保守的风貌,我是永远不忘的。 我从她那里以及峡谷的主妇们听到看法不同的话。其中之一是说我们的母亲离开峡谷那天早晨,遇上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五十天战争之后虽然瓶颈一带地形受到破坏,那地方仍然叫瓶颈,母亲走到这瓶颈和别的地方交界处,有一个用自行车拖车运东西的崇拜母亲的青年,以及从“在”下来的两个妇女,三个人在这里等着她。因为天刚刚亮,所以可以想象他们很早就等在这里了。妇女们各有一个生理上有些毛病的孩子,因而有着相同的不幸。妇女们相信了风传的话,说是母亲和此地的男人有了不正当的关系所以不得不离开盆地,恳求母亲按老风俗把她们孩子身上背着的晦气给抓出来。我们的母亲一口答应,就让孩子们从她本来为了步行上路而撩起来衣服下摆处进来,然后从大腿根之间钻出去,然后对那拉拖车的青年示意一切办妥,微笑着回头看了看孩子们便稍微躬着上身快步朝通往河下游的道走去。 我们的母亲从那天早晨上溯十五年的秋祭的前一天,也是一张浓装艳抹的脸堆着微笑,分别向道路两旁的人弯腰致意然而步子却是毫不放慢地到峡谷来的。第二天在三岛神社院内的临时舞台上,她一个人又唱又说,又表演有故事情节的舞蹈。那天她的表演是不是很受我们当地人的欢迎,她被赶出峡谷的时候我才三岁,无法推测,但是秋祭节日一过的那天傍晚女艺人就去了河下村,过了一段时间再来峡谷要在这里定居下来时,我们当地人却没有一个人提出异议。或者也许因为她回到峡谷来的时候人们早就知道这位女艺人和父亲=神官之间的关系了。不过她在峡谷定居下来之后却是自谋生计,似乎并不靠父亲=神官的帮助。我们邻近各地的节日聚会她一定是每请必到的,即使本地哪家的喜庆日子她也前往表演,总之她是我们当地唯一的一个职业演员。不仅如此,谁家有宴会请她帮忙她也到,这样,她的家也就像个样子了。她在峡谷最低的地方有了她自己的房屋,也做些酒菜接待那些年轻人。总而言之她的谋生之道很多,然而却总是不失欢乐地过她的日子。 父亲=神官半夜里喝得醉醺醺地到女艺人家去的时候,不仅不注意周围情况,恰恰相反,而是似乎大喊大叫地说他要从峡谷最高处的神社社务所回他最低处的家。我想,这大概是因为他正在倾注全部心血研究我们当地的神话与历史,于是便把自己和神话与历史中已经巨人化了创建者们等同起来,作为自我勉励的缘故吧。尽管父亲=神官魁伟的肉体里和村庄=国家=小宇宙的创建者们一丁点的血缘关系也没有…… 我们当地的三岛神社,因为“自由时代”告终,藩镇下令强制改为新的机构。因为“自由时代”之前除了把破坏人当作守护神供奉之外,其他的神都是不必要的。所以,这样建立起来的神社到了明治维新以后,大日本帝国的信教体系,就得由最具体也是最底层的神官来执行了。父亲=神官就是在这种情况下,以一个外来人到我们当地就任神官,然而到任之后他却比生于峡谷和“在”的任何人员对村庄=国家=小宇宙的神话与历史着迷。从此以后他就为了研究它而倾注了他毕生精力。我们当地的老人们看他这般着迷的精神,也就对他渐渐地敞开了心扉,不过,原本这神话与历史是封闭在峡谷和“在”的,泄漏给外部世界的人,甚至被看作村庄=国家=小宇宙的叛徒。父亲=神官既然最佩服的首先是我们当地的内部规矩与原理,所以他的研究成果即使他自己也不允许公开发表,因此,他作为一个研究者也就不能不为此而感到极大的郁闷。 起初我几乎没有把他看作父亲的心情,只是在路上见上一面的这位父亲=神官,有一个异乎常人的魁伟身体,有一张缺少平衡的大脸,显得咄咄逼人的怪模样。看他那副模样,也许让人觉得他的忧郁来自他本身。父亲=神官从那时起看起来就像个老年人,如果让我现在说一说三十年前对他那壮年风貌的印象,那么,我的话有些过了头,那简直像一条外国种的大狗。他那些不管什么都是一律满不在乎极其生硬的举止,如果和他熟了以后再看,甚至感到有些惹人哀怜的好感,但就总的印象来说却是让人感到凶恶的。浓而且长的眉毛,两只金鱼眼睛,下面厚而肿胀的泪囊。粗而弯曲的鼻子,稻草那么粗的灰黑胡子下面是一张大嘴。那嘴之所以给我的印象特别深,并不仅仅由于我是他的儿子出于实感,主要是因为他半夜里喝得酩酊大醉张着那血盆大口大肆咆哮,那咆哮声震峡谷,让我们当地的孩子净作恶梦。 妹妹,我之所以不光称他为父亲,而称他为父亲=神官,因为他是个外来人的神官,这样称他更合适,而且关于他的传说就是让孩子们作恶梦。这位父亲=神官边喊边走的时候,据说他那两只眼睛闪着蓝色的磷光。而且这恶梦的发生也是有根据的。父亲=神官的祖父,也就是我们的曾祖父是漂泊到日本本州面向日本海的一个小城市的露西亚人①。这位父亲=神官咆哮着去峡谷最低处的家,和住在此处的女艺人生了五个孩子,这些孩子们的名字都用了露西亚的“露”字。长子叫露一,次子叫露二郎,我们这对孪生兄妹的名字简直就难以区分,我叫露巳,你叫露己,我们的弟弟叫露留。即使峡谷里沿河那条很短的商业街上,“征露丸”的广告牌和“大学眼药”、“眼镜牌鱼肝油”的广告一样特别显眼。从这一点也可以看出全国人民对露西亚的感情。父亲=神官的意图是和全国人民的这种感情对抗,所以才给孩子们起来这类名字。然而,妹妹,我以为这并不是因为父亲=神官爱他那四分之一的露西亚血脉,而是为了抵制那四分之三的日本所作的姿态。这种抵制的主要内容,全都表现在我小时候都觉得可怕他那大狗一般忧的脸上。不过,随着他对村庄=国家=小宇宙的神话与历史深入研究,父亲=神官的忧郁却成了转化为研究的精力的动力。因此,他在社务所的研究生活就不是单纯的忧郁了。因为,村庄=国家=小宇宙从创建之后,“自由时代”那是不用说的了,即使重新划归藩镇之后,也只是一半属于大日本帝国的时候,仍旧是一个蕴含着对外部世界坚持否定意志的共同体。至少到五十天战争为止,终于由国家军队插手把它破坏之前,那意志是非常坚定的。被忧郁和热情纠缠着的父亲=神官埋头于研究,白天出来散步的时候低着他那足以使孩子们害怕的过分劳神和忧郁的脸,半夜却醉得大肆咆哮。妹妹,父亲=神官最大的忧郁,即使在他让我将来撰写村庄=国家=小宇宙的神话与历史,为此而对我实施斯巴达教育,让你当破坏人的巫女而坐在神社前殿上,从而找到了排遣渠道,但是在这之后他的忧郁并未全消—— ①即俄罗斯人——译注。 父亲=神官和女艺人生的我们五个之中,习惯称之为露一士兵的长兄,我对他的记忆只是他挥着纸做的小国旗走在开往前线的行列里的情景。我记得最清楚的是露一士兵那露西亚大兵一般的脸型和体格走在队伍前头的模样,以及这天从晌午就喝醉了而大喊大叫的父亲=神官为他作了莫名其妙的神道祓除不祥的法事,记得这么清肯定和从大人们那里听来的传承有关,而且再加上自己的编造。反正他从来没有表现亲情之爱的长子开往战场前后那几天一直酩酊大醉却是事实。但是,喜欢这位以热情和忧郁研究村庄=国家=小宇宙的神话与历史的老人们,大概不会让他这个泥醉的外来人出现于人前吧。况且是他的亲儿子出征那就更不会让他露面,因为他与儿子有关的丑闻曝露出去,父亲=神官一定被派他到此地来的国家神道的权力机构赶出去。 可能是我记得的只是露一的露西亚人脸型和体格,战败之后过了四分之一世纪刊载他当初孤军作战的报纸、周刊上的照片和我记忆中的露一形象大不相同。那些照片上的露一的面孔的确和一般人不一样,但他毕竟是日本人。至于眼珠的颜色,因为照片是单色的所以看不出所以然来。我听露一的小学同学说,不过八分之一的露西亚人血统给他带来的结果却是他从孩子时代起眼睛蓝得令人惊奇。在这方面,应该说他很像父亲=神官,但是和人们眼中父亲那双一眼就看得出的忧郁却截然相反,形状上是继承了母亲的属于阳性的双眼。然而仅仅是因为他眼睛是蓝的这一特征,露一在新兵训练期间一直挨欺负,因而引起精神异常,即使战争结束之后过了四分之一世纪,他掌握的仍然是新兵训练时期那个水平的本领,被当作疯子而关着。被大家称作露一士兵这个名字里,反映了我们当地人不是那么随随便便就能对付得了的。父亲=神官对于露一在精神病院的生活,至少是在一定时期去看望一下,但是他告诉我们这些弟弟妹妹们说,露一已经死了。 露一不仅活着,而且依旧穿着二十五年前业已作废的那种大日本帝国陆军军装,为发动一次决定性的作战行动而出现于现实世界。对于这件事,我只能感到吃惊而已。妹妹,你大概也是这样吧。尽管我想理解自己长兄的行动,然而我却无法把新闻记者报道中所写的露一的行动视觉化地用想象描画出来。露一采取行动的那天早晨,他在山谷的简易旅店醒来,这在他四分之一世纪停滞的意识里,是军营里内务班的起床。他按照经过挨打、挨踢而学来的一套,把枪、刺刀、背包、水壶、杂品袋、防毒面具,一切都装束停当。这些装备是露一自己从上野一带买的,不言而喻,那枪当然是假的。在他把这些装备弄上身之前,还得先把单人帐篷、信号旗、小铁锹、外套等等全都绑在背包上才行。把那件外套叠得见棱见角的操作,虽然露一百倍认真地干了一番,然而对他来说似乎依旧是件难事。他那番孤独作战行动结束之后,背包、外套、裹腿已经完全散了。不禁要问,他这些装备是从哪里弄到手的呢?原来,他虽是患者却能求得当花匠,这事可能是在精神病院住了多年的疯子军装迷教给他的。但是他买这些东西的钱从何而来?我对于任何报道都疏于这一点却很在意。 经过我的调查终于弄明白隐匿的事实。 露一崛起的时间,我们一家,如果不把蛰居于三岛神社社务所的父亲=神官算在内,可以说一家人处于离散状态。仰赖父亲=神官接济,事实上是办不到的,露一他也不会想到这件事。露一他虽然在精神病医院里蹲了四分之一世纪,但是当他从那使他活到现在的医院出来的时候,会计付给了他一笔钱。因为他在医院里当花匠,这钱就是他的工钱。虽然如此,医院让他当花匠干活是治疗方法之一,无力负担住院费的露一,他是怎么付给医院费用的?被关在医院多年一直当花匠之后,一位年轻的医师偶然发现,露一没必要再住下去了,便提出报告,但是,我以为这中间那医师一定有什么动机。总之他得了这笔钱也就成了自由之身,尽管他在医院里呆了四分之一世纪,当个傻乎乎的花匠,从来没有惹谁生过气,但是他却立刻用这笔钱置办了他的军装等等,开始了独特的作战行动,从而引起众人注目。 峡谷的人们素来称之为露旦角的另一位哥哥露二郎,也是踏踏实实地准备了好久,突然的极富个性的表演,比露一的崛起提前了二十五年,是在大日本帝国刚刚消亡的那年秋天大放光彩的。地点是五十天战争之后,用曾经作为疏散人口用的建材修复的蜡库舞台上。为露旦角提供这种机会的,是被热烈庆祝复员气氛所鼓舞的青年们。在他们主办的演艺会上,露旦角是突然报告出演的。唱着战前的流行歌,按歌词节拍舞蹈,从故事展开前的开场白到进入情节之前结束的浪花曲,比这些更拿手的通俗戏等等,总而言之,换场时一定插演二哥的舞蹈,我们这同胞兄弟妹妹们都担心他再也拿不出节目了,可是他源源不断,而且都是我们游戏时从未亮出过的节目。 舞蹈节目是秋祭时在神社院内,由“在”的孩子们按神乐的音乐表演的。从这天起到他死的时候,谁都称之为露旦角的我们这位二哥,在这期间他总是扮上女装表演各种奇态,在舞台上表演女人痛苦时的形态。他的两旁是向来不怎么出色的少年神乐乐师们伴奏,那声音总是颤颤抖抖,但是伴奏却非常起劲,又吹笛子又打鼓,非常卖力气。显而易见,对少年们的家长很有影响力的父亲=神官对于演出给了很大的帮助。妹妹,从露旦角的表演可以看出,他的舞蹈中,我以为至少前半部分是由我们当地的神话与历史研究家的父亲=神官设计的。这时,露旦角挺直的身子边抖动边移到台前。聚光灯照着的脑袋罩着一个比他的头大三倍的球形木头造的假面。我在观众座位中的孩子们中间,我看那假面觉得实在丑陋不堪。球形的假面有一个伤痕似的斜十字裂纹,那里褐色十字交叉处的下边伸出一个猛禽的嘴一般的鼻子。挖得很深的红色大嘴两端一直翘到并不存在的两只耳朵处。最让人觉得可憎的就是在眼睛的位置处挖出鲶鱼眼睛一般带白圈的圆窟窿。瘦瘦的身子支着这么一个沉重而又奇怪的大头,看的人都替他担心。身上裹着的好像牛鬼身上裹着的黑布…… 妹妹,我只对于你比较亲近,对其余的哥哥弟弟,感情上就比较淡薄,但是在这个演艺会上,我毕竟是表演者的弟弟,我缩着脖子在这里看,是因为我听到观众对于戴着面具浑身裹着黑布抖动着身子的哥哥发出的愤怒与嘲骂。然而我也听到了其中夹杂的令人担心的喊声:“铭助老兄!”还有人喊:“让漆咬他!让漆狠狠地咬!”在这起哄的高xdx潮中,演奏神乐的人们依然演奏,这时舞台边上出现了一个抱着唱机戴着银边眼镜的女人。她就是父亲=神官把母亲赶走之后来照看我们的母亲的妹妹女艺人,那时候峡谷的人们都亲切地称他阿姨。她单腿跪下转动唱机摇把之后,就响起了哈巴涅拉舞曲①—— ①起源于古巴哈瓦那的2A4拍西班牙舞——译注。 这时我们看到,仿佛庆祝商店开张或新船下水典礼等用的带长条彩带的花绣球炸裂般,那黑褐色球形假面也裂成碎片,随后是一团火那样的一大朵漂亮的红花,同时出现褪下黑布露出身着大袖和服姑娘的身体。在蜡库里满坑满谷的观众赞叹喊声中,那美丽的花把假面的斜形十字弹开,显出金黄、绿、红等彩色的内侧,大家看到的一张光彩夺目的姑娘的面孔。此时的露旦角完全陶醉于自我创造的美的形象中了,他在立刻爆发了兴奋已极的欢呼声中开始了卡门乐曲伴奏下的舞蹈。 因为观众已达到狂热程度,所以他只好按唱片哈巴涅拉的曲子没完没了地跳下去…… 露旦角由于这次的演艺会获得绝对的成功,在年轻人们中间,比峡谷和“在”的任何姑娘还有人缘,成了性的象征。然而奇妙的是他也成了被他两次夺走演出机会的那位姑娘憧憬的靶子。但是在那次演艺会之前他和悄悄地推动他前进的父亲=神官之间的关系是很不好的。原因是父亲=神官想用神乐音乐给自己的二儿子伴奏,而且是大致排好了的时候,阿姨和他的意见截然相反,主张用哈巴涅拉唱片,毫不留情地把他的方案推翻。结果非常明显,阿姨的方案获胜。出于报复心理,父亲=神官禁止露旦角在峡谷最低处的家里和我们这些弟弟妹妹们住在一起,他所持的理由是怕二哥在风纪上给我们以不良影响,实际上根本没有这么办的必要。成了峡谷和“在”的青年们性偶像的露旦角,不久和阿姨同居了,由于初次登台献艺成功而从此走上了这条生活之路以后,他的全部生涯,阿姨始终对他如影相随,阿姨终于把露旦角收为养子,并确定把她的资产将来留赠给他。 2 太平洋战争结束之后物资缺乏的时代,只要有一个皮球,那个少年就有了排他的特权。在皮球的象征性权威之下的人们,如果玩争夺三角基地游戏时把这球弄坏,那就仿佛发现自己这帮伙伴们供登月的宇宙飞船遭到腐蚀一样,个个愁眉不展,为了修理好,还得送到自行车铺去。这么一个高贵皮球,怎么能不决定那少年的性格?妹妹,出于孩子生到这个数目到此打住的欲望,我们的小弟被命名为“露留”①,被他的游戏伙伴称作露留哥的弟弟,就这样正面地接受了皮球给他的命运,豁出他的一生要掌握这个契机。他是父亲=神官已经对母亲漠不关心的时候生的,本来就没有受到过疼爱,他把皮球当作神体为之彻底的献身,我以为也足以证明了他继承了父亲=神官的血统—— ①“留”字在日文中有“止”的意思——译注。 我自己参加的一次游戏的情景,至今还记得很清楚,一向被看作峡谷的孩子们小社会酪桓鲆奥陌羟蛏倌曷读簦簿哂懈盖祝缴窆傩愿裉氐悖簿褪呛捅人康娜颂富俺闪怂刻斓纳钕肮撸庵智阆虮硐值米钔怀觥U胶笠丫巳辏彩锹读粼诤⒆用侵屑涞牧斓嫉匚唬涌分皇且蛭懈銎で虻闹匾缘剿旧砬蚣几叱玫奖U系氖逼凇N宜淙皇撬绺纾皇歉龀杉ㄆ狡降牧废罢叨眩粲谒柿斓男轮浦醒硎桨羟蚨印B读羧词潜就妒值拇筇ㄖK说玫礁嗟恼驹诖蛭簧系幕幔鞫H我环颍币布孀鹘塘贰⒕砣耍且桓鼍允盗θ宋铩B读舻牧废胺ǎ怯幸馐兜卮邮裁吹胤秸依凑角叭械妊0羟虼矶用幔阅巧厦媪废傲孔畲蟮亩游裱Х桨偌频叵氪锏侥歉鏊健>芍浦醒奶辶托轮频谋冉掀鹄床钚H绻腥艘虼硕⒗紊В侨司筒荒芰粼诙永铩P轮浦醒У牟俪≌。羟蛴镁咧荒苁潜热绷偈毕氚旆ǎ巳谜∈趾土废霸钡奶娌苟寄芰废昂茫釉钡氖渴怯邢拗频摹N业比皇翘娌梗娌咕褪遣蝗们蛘驹谕馊Σ莸兀辣缸杲莸氐那蛘也患恢钡仍谀抢锏娜肆硪恢纸蟹ā� 战后几年,常常遭受台风袭击,而台风刚刚过去时,河水依旧很大,河在峡谷里奔腾咆哮,在峡谷最低处的我们家,浊水能泡到上门框,这时我们家只好到邻近的人家避难。即使雨住了,两个山腰之间的上空仍有卷积云,这位露留也不管已经过了晌午,照旧招集棒球队员们。这时的操场十分泥泞,根本不适于练球,于是就让队员们练长跑。让他们在村庄=国家=小宇宙的“自由时代”越过同藩镇交界的山前来买蜡的商人们走的那条道上比皇翘娌梗娌咕褪遣蝗们蛘驹谕馊Σ莸兀辣缸杲莸氐那蛘也患恢钡仍谀抢锏娜肆硪恢纸蟹ā� 战后几年,常常遭受台练。要求快步登上山,这是非常辛苦的长跑。正式选手和替补队员概无区别,拉成一行,登上坡道的人之中,过不多久就逐渐出现掉队的。即使大雨之后从岩石上不断滴水的石头道上,三番五次地滑倒,但跑在前头的露留决不放慢脚步。 这时我气喘嘘嘘地跟上来,我感到,长跑中掉队的人体力确实消耗很多,但意志也未免过于脆弱。那时候手电属于贵重物品,既然谁都没有带来,我已看透,如果等到天黑了那就只得摸着黑下山往回走,所以我就不管他们,只好比他早动身下山。 因此,我和棒球队的哪一个比较,论体力都不比别人强,但是差距决不大,所以我总能跟得上露留。就当时的情况来说,我的膂力已经远远超过他们,不过对于在棒球队里一贯独裁,根本不承认我这位哥哥的权威的露留来说,我当然也不会有以保护者自居的感情。但是后来我知道,这一天我特别伤害了露留的感情。每次河里涨水淹到我们家的时候,从河的上游人家的大粪池里流出的大粪,在只露出屋顶的我家周围晃荡。孩子们特意顺着道路下来,站到房脊上看热闹。露留以为家宅弄得这么脏是不得了的耻辱。我虽然不像他那么认真,但想法却是和他一样的,而且这种事我也看见过。那天露留走在前面的强行军中他的上班同学有掉队的,他们却没有加把力追上去的意思,在下边从从容容地休息中而且唱了下面的歌。我不相信那歌声传不到露留的耳朵里。那歌唱道:“使着泰柯普①的球,当个逍遥自在的守卫练习,让人心里堵得慌的,是荒凉中的家!”—— ①即:TyCobb,他本名TyrusRaymondCobb。美国职业棒球选手。据说他是棒球运动史上最优秀选手——译注。 终于只剩下我一个人和他同行了,浑身的泥水,累得精疲力竭,我咬咬牙向远远走在我前边的露留追去,追到当年蜡商走的那条近道一带时,只见原生林本来延伸过来的地方,由于人工造林改变了地形而出现了一块敞亮的台地,露留浑身是赭色的泥,跪在那里两手拄地,像发唚的狗一样大喘大呕,我知道他还没有发觉我站在台地的边上茫然地看着他那反反复复的动作,我看他那样子并不是因为犯了什么病,倒觉得他愿意那么做。仔细看,只见露留好像不停地小声咳嗽,每次咳嗽都扬起他那长睫毛之下仿佛全是黑瞳仁的眼睛望着天空。受他的诱使,我也随着扬头望着天空。峡谷的地形所限无法一览无余的寥阔天空里,堆满了排列整齐的卷积云的波峰浪谷。白天看起来呈半透明状态薄薄的沙丁鱼一般的卷积云,现在却各具一个厚而黑的脊梁骨,此刻太阳已被挡住,只是从它那薄薄的边缘适出暗红色。他在地面上两手拄地小声咳嗽似地伸着脖子反复注视的,好像就是这红边黑脊梁而且成行成列的沙丁鱼云。他那动作给我的直感是向宇宙规模的破坏人作礼拜。我这直感,纯粹来自经过斯巴达式的我们当地神话与历史教育的最年轻传承者的灵机…… 从那以后正好过了十五年,在比赛已经进入加时赛的甲子园球场的傍晚时刻,面临职业棒球队全体选手首次参赛的露留,不顾裁判制止,在投手土丘上向着大海方位作了花些时间的仪式。实况转播的播音员还以嘲讽的口吻说:这位新投手像从曼谷来的连踢带打的拳击赛选手一样向战神祈祷哪。当我听到这种风传的话时,立刻在脑子里描绘出傍晚海上风平浪静晚霞映红西天的情景。尽管那地方不过是个投手土丘,我想,站在略高地点的露留,一定得到破坏人对于他那为宇宙交感所诱发的心事给以谅解。因为我想起台风过后的那天傍晚,在满是沙丁鱼形的卷积云天空之下,只有我们两个人的树海中的孤岛之上,那时我们边等待月亮升起,平素几乎不跟我交谈的露留,在我面前表现了不像个棒球迷孩子头那般知能方面的细致与深沉。 露留他本来发觉我上到台地上来了,可是他依旧不理睬我,晚霞的红色已经褪尽,逐渐地由淡黑向浓墨色转变的时候,出现像巨大风筝飘飘摇摇一般的破坏人,露留只顾百倍虔诚地仰望着他。等到整个天空不再有色调的浓淡变化,成了昏暗的水平面的时候,他像对于暗下来的森林有些胆怯似地朝我坐着的岩石处跳着奔来。在这刹那之间,我曾经怀疑过他把我抛下自己一个人下山,我也看到我这年幼的弟弟表现出有些胆怯的面孔,可是他却说:“在这儿呆着干什么?小心天狗①摸你屁股!快下去,快下去,也许狼要来呀!”—— ①传说中的一种妖怪。人形,脸红、鼻高,有翅膀能飞,深居山里,神通广大——译注。 虽然我比他只大两岁,但我毕竟是哥哥,我概不计较他胡说八道,我对他说,天这么黑,泉水往外涌,走石头路是太危险的。至少是等月亮出来再走,或者干脆在这里等到天亮最好。露留一脸不高兴,他说:“我可不能让天狗摸屁股,不能在森林里呆多久!”妹妹,他居然反复地说带侮辱性的话。可是我终于说服他等到月亮升起,照到原生林边上来的时候再走。我们当地从大人到孩子就知道迟升的月亮出来之前天狗如何如何的骂人话,可是却把一个人在森林里过夜根本不当回事。露留怕我坐在石头上睡着了,所以不停地跟我闲聊。同是生活在一个家里,可是以往我却没有和他多说过话,这样一番经历,倒是起了唤起我们彼此应该关心的作用。 妹妹,可是露留此番跟我谈的话却和平素他这个人大不一样,所聊的主题是和死有关的。他说他从来没想过死是可怕的。他说死就等于即使经过几千万年,任何东西也不存在的一片漆黑之中还有自己的种子。然后是再过几千万年之后,任何东西都不存在的一片漆黑之中还留有自己的灰,在这个中间的,就是现在这样活着的自己。现在这样活着,倒是奇怪的事。因为如果没有这中间的突然发出火光一般的活着这一段,以前的几千万年和以后的几千万年,那一直在一片漆黑之中的种子,也许始终是个种子而枯死。 于是我就使出了平素根本没派过用场的当哥哥的权威说,正因为在中间过程突然发出过火光,所以活着的人才觉得以后的一片漆黑可怕。可是他对我这想法并不反驳,只是说:“像破坏人能活几百年可真好!”那腔调表现出十分羡慕。升起来的月亮,照亮了曾经感受过几千万年黑暗的原生林这辽阔无垠的大地,浮现在这上面的仿佛窟窿一般的峡谷景观,让我这写我们当地的神话与历史的人,再一次想到创建期之后,直到“自由时代”,同外部世界隔离的漫长时代的孤独…… 露留作为一名职业棒球选手注册登记之后的较短时期里,体育报的记者对于这个新队员曾经出于嘲弄的意图登载过一条花边新闻,内容是说这位新手的奇谈怪论的谈话。说露留投手说过,养育他的土地有的人有巨人族的血统,他自己不足月就生下了来,他和那些巨人们上森林里干活去的时候,他让巨人把他像插在劳动服前胸口袋里的自来水笔似的装进口袋。我发现,露留还被峡谷和“在”的孩子们已经民间故事化了的传承中的破坏人以及巨人化了的创建者们那些形象迷着呢。因此,我第一次看清他是一个受村庄=国家=小宇宙共同幻想养育起来的人,与其说他继承了血缘关系,倒不如说继承了深刻的灵魂关系更恰当。 就像表现出舞蹈才能的露旦角找到一位对献身尽力的阿姨一样,棒球上极有造诣的露留也有一个他称之为大哥的热烈支援者。细想起来,这个时期的我们俩这对孪生兄妹,因为其他成员各有各的资助者,由于沾了这种庇护余泽的光,生活上才过得下去。妹妹,正因为这个关系,你才长得那么漂亮,营养良好。父亲=神官对他的孩子只给以最低限度的经济照顾,现在回想起来,我们居然长大,这简直是个奇迹。父亲=神官让我受斯巴达教育,学习村庄=国家=小宇宙的神话与历史,还让你接受给破坏人当巫女的训练,这样,就把我们孪生兄妹变成了邻近各家共同的孩子。 战后,父亲=神官把神话、历史研究推到神秘主义阶段,所以常常怀着一个忧郁的心,穷追不舍地思考脑子里那些黑暗的漩涡。他既然如此,也就无法指望他对于不和他住在一起的孩子们的生活给以多大的关心了。父亲=神官沉浸于黑暗漩涡一般的思考,仿佛撞在石头上跌了回来随后以爆发之势,和他的长子露一的孤独之间的斗争也许明显化。就像被遗忘了的人扔在一边,一直当花匠的病人露一,向来不给任何人写信,父亲=神官单方面给他写的信上也只谈他自己的忧郁,开头也就是一年写两三封信。身在异乡的精神病院真正陷于孤独的时候,是在他退院和崛起的十年之前开始的,也就是父亲=神官更加忧郁,不再给他写信以后的事。回想起来,到了这个程度之前的父亲=神官,对于我们这些同他分居的孩子虽然没有给以明显的亲切照顾,但是对于我们住在这峡谷最低处的孩子也并不是根本没操过心。 露留处于悲剧、喜剧的纠缠不清之中,总而言之他成了戏剧性的棒球生活的庇护者,那位棒球经理大哥终于鼓励他们从峡谷出走,过起了跨太平洋的棒球放浪生活。这位大哥是峡谷唯一的一家鱼店兼饭馆而且还送外卖的铺子继承家业的小老板,经父亲=神官的介绍才和露留相识的。原因是在中国大陆上的战争初期,父亲=神官的神话与历史研究工作中,当时还是孩子的鱼铺老板的大儿子对于该研究工作给予了帮助。这鱼铺一家不用说根本不是我们当地创建期或者“自由时代”就有的家系,甚至也不是再次编入藩镇政权才开始有了的家系。对于这一事实,父亲=神官的历史研究早就有明确的回答。因此,即使他的出生之家没有任何古书,然而经理大哥对于父亲=神官的古书搜集起了巨大的作用,帮了很大的忙。经理大哥有一种本事,脸皮一点也不薄,很开朗,谁都不会对他加小心,高兴地接受他。父亲=神官就是托他请“在”和峡谷的老户把死藏的史料拿出来供研究之用的。本来父亲=神官是外来人,之所以允许他自由随便地这么作,是因为我们当地老人们在五十天战争以来,大家对于父亲=神官已经全面地接受他这一事实。但是,如果年轻的经理大哥不能轻而易举地从各家搬出装着古书的书箱,我想父亲=神官可能没有那份积极性亲自造访那家提出要求吧。对于父亲=神官那样奇特的人,并不给自己带来特别利益、甚至不惜显得自己低三下四百倍热情地去办这就是经理大哥从少年时代就已经显示出来的人格特性。 通过这些古书,父亲=神官挖掘出了“自由时代”结束之后的藩镇政权时代龟井铭助被召进城里这件事,并不仅仅像传承那样,只是为了把长期以来同外部隔绝的我们当地的时代错误故意说得有趣,说得滑稽。而是年轻的龟井铭助已经受到拥立年轻的藩镇诸侯的开明派家臣集团的注目,他们之所以对龟井铭助注目,是因为他们从蜡商那里得到的信息,其次是铭助本人出于深谋远虑,悄悄地去各地游学吸取经验,从而通晓京都、大阪的政情。已经过迟的判断,实际上藩镇已经得到京都的特别警戒的内敕,决定了对勤王藩镇的态度。担任仲介者的勤王公卿,本来是由 通过这些古书,父亲=神官挖掘出了“自由时代”结束之后的藩镇政权时代龟井铭助铭助介绍,藩镇的开明派才和他们接触的。开明派一旦失去权力,藩主被处以安置在江户附近隐居的反动时期,对新权力发动起义而遭到失败的铭助,就把村庄=国家=小宇宙作为直属于天皇的存在的企图,放在指望和公卿的关系这个基础之上了。结果是铭助进了监狱,然而藩镇却继续为勤王而大肆活动。铭助死于狱中的那年,恢复了权力的开明派的诸侯家令根据铭助生前留下来的建议书,前往长崎买了轮船。因为买船而花费巨额公款,家令引咎自责而剖腹自杀。据父亲=神官有根有据的推论,如果龟井铭助不死于狱中,他一定和备受指责的家令一起,用这轮船去发现新世界而开往南美大陆。实际上开明派还没有丧失权力,铭助尚未失去自由的时期,铭助和家令集团的人就已经为实现轮船拖航而建造了海港。父亲=神官已经查明,由于通过该项事业而同渔民们建立起来的关系,死于狱中的铭助的家属们甚至得到能够把熟鳁鱼干带进峡谷和“在”的权利。 父亲=神官此项历史研究给予经理大哥的启示,使他想到不能只把鱼铺开在我们当地这个狭隘的空间,发挥想象力又在别处开了几家。据说他十七、八岁就去了朝鲜,在新义州入伍当兵,然后当了宪兵。战败之后赶快复员回来,专门经营鱼和牛肉的黑市生意,他的经营圈已经扩大到东京、大阪、神户。然而他经过父亲=神官的劝告,很快地就把日渐繁荣的经营网点的活动缩小。这件事可能是经理大哥一生中唯一的一次成功的事业。妹妹,不久就有了这样的传说:经理大哥以超过一介鱼店限度的规模,支援露留的棒球事业,那钱全是作黑市生意时积蓄下来的。 不过和传说中的在中国当宪兵时代和在东京、大阪、神户作黑市生意时代的经理大哥的形象完全相反,在峡谷的日常生活中的他,却总是一副滑稽相的随波逐流的人。到峡谷的定时制高中前来任教的未婚女老师,租住文具店二楼的房子。她闲暇时候店主也求她给照顾一下铺子。有一天下午,经理大哥路过文具店门前时便推门进来,站在门厅的入口处不动。当时女老师正在店里火盆旁坐着,颇感奇怪便仰脸看着他,他也不打招呼,便要跳上席铺,因为他比别人高出许多,所以他的跳跃也比别人用的力大,他的头盖骨一下子就撞在隔扇门的门楣上,又被门楣上的钉子划伤,立刻摔倒。 有人立刻给他父亲送信,鱼店老板立刻赶来,看见流血而晕了过去的儿子,便问依然坐在火盆旁的女老师是怎么回事。 女老师只回答说“他想跳上来!” 当天半夜里,病床上的经理大哥不知去向,消防队员在峡谷到处找他。消防队员们也乐于干这件事,仿佛作广告似地把这个秘密大肆张扬地喊:“经理大哥!经理大哥!你在哪儿?”到处转悠着这么喊。最后终于把他找到了,原来他用从原生林流向峡谷河的水浸泡头上的伤口,说是用这凉水冰一冰它…… 这事现在成了峡谷和“在”的笑话一般的民间传说。妹妹,如果想到从森林流出的水,是供村庄=国家=小宇宙饮用的水,那么,像这位经理大哥这样的浪荡公子耍活宝式的举止,在生死危机的关头显示出来,那就最终必然会导致使人产生同破坏人有最大联系的感觉,从而把我们当地的根源示之于人。这种足以显示方向然而一直藏而不露的机灵素质,也许就是把经理大哥和露留两个人,真正联系在一起的吧。 3 妹妹,你作为美国总统家属的朋友被邀请参加美国总统就任典礼,虽然不是以代表国家的身分被邀请的,但是你也提出了对于我们当地脱离日本国的独立运动给以援助的要求。总统回答这个问题时说:“还在占领的期间提出这个问题很好。”在白宫会客室里和你一同来的,给你和总统谈话时担任翻译的报社特派员,并没有把它作为一条有可读性的这段对话和你们一行的消息拍发出去。优秀人员的大报社记者,对于把这种充满异想天开的事向总统谈的日本女性,大概感到这似乎是国家的耻辱吧。但是只要你的提案立足于村庄=国家=小宇宙的神话与历史,那就不能说是非常识的、无教养的。 妹妹,这就是说,你为了解决使我们当地从衰微重振风采的意志非常强烈这一事实,足以证明你不愧是父亲=神官的女儿,以及他把你教育成破坏人的巫女如何正确。父亲=神官曾经力求自己和村庄=国家=小宇宙的神话与历史同一化,然而因为他属于外来人,所以始终没有达到目的,连我这对孪生兄妹,尤其是你,对于当他的继承者,那时我们无不感到意外。妹妹,你受到美国总统的邀请,原因是那时他已得到副总统的位置,随后便参加总统竞选,终于失败而开始了失意时期。这位前副总统以国际上知名的清凉饮料公司顾问的身份前来日本宣传,当时把银座俱乐部的女人们带到饭店去,名义上是参加舞会实际上却是男女杂交,率领那些妇女们的头目不是别人,就是你。然而他又走运而身居要津,忽然之间就当上总统,你的杂交舞会的组织者是怎样达到举行总统就任典礼时要邀请你的?对于这件事,有人说,你以那天晚上的录音磁带作为武器,强行要求总统才达到目的。不过,我觉得这事没有必要在我以书信的形式写给你的村庄=国家=小宇宙的神话与历史上确定下来。我想记住的只是,你和你的俱乐部的女人们,对于雌伏期的美国总统候选人有性的关系深深铭刻在记忆之中这件事。不这样,我以为即使有记录杂交舞会的磁带,也奈何不了这位总统。 妹妹,你和美国总统的关系已经扩大到了极限。 棒球队在新制中学的操场上练球,一直练到傍晚,有一天傍晚露留把比他年长的“在”的少年揍了一顿。那少年新制中学毕业之后没升学,领导着一个和他情况相同的人们组成的小集团。他想以“在”的小集团压倒以峡谷的少年为中心的棒球队,处心积虑地要和峡谷棒球队的首领露留决一雌雄。一直在“在”的孩子们中间称王称霸的这个少年,满脑子想打架,他首先是带着人来看练习比赛,一直看到比赛完为止。即使比赛结束,露留也不把他指挥的队立刻解散,而是继续练球,把球抹上石灰粉,直练到天黑了下来抹石灰粉的白球看不见为止。用泰柯普型球棒练习防守,没完没了地练,甚至使人感到那气氛未免过于残酷。 露留在经理大哥的帮助之下,为了提高自己的棒球水平,继续他那独创性的发明。妹妹,直到现在我还记得,他为了锻炼跳跃力,模仿说评书中的飞檐走壁的人那些修炼方法。咱们家院子里种向日葵。出芽之前露留就在那里练习跳,向日葵长出来的时候他觉得向日葵长得慢便去跳麻,麻苗不高,跳腻了便去练习别的项目,等他想起向日葵的时候,向日葵已经长高,使尽浑身力量也跳不过去了。但是,向日葵长到人得仰头看它那花以后,露留依旧在花前扭扭脖子抖抖肩,轻轻跳起让两个腿肚子碰在一起,如今他已经开始试跳两米了。这时候往往是颧骨周围被太阳晒成黑赭色脸的经理大哥满脸高兴地在旁边陪他。这位大哥每次来视察露留的锻炼情况时,因为他家开鱼店,有个大冷库,所以总是带来冷藏的桃子什么的,露留似乎不愿意把投球的右手冰着,总是用左手接过来,大啃大嚼,我从二楼上看着羡慕不已。 露留的自我锻炼,并不全是像跳向日葵那样一时心血来潮干的。为了锻炼脚和腰,他总是裤子里边挂着经理大哥让峡谷的铁匠作坊给他打造的腿箍,仿佛戴上脚镣一般。连上体育课也不拿下来。但是,他戴着那么沉的东西,不论竞走也不论跳跳箱,依旧能力超群,所以体操老师无话可说。他小腿上的铁箍在踢足球和摔跤时能伤及他人,所以这时候他才摘下。因为他对体力的基本训练除了棒球之外任何体育项目概不关心,所以体操老师让他参观别的体育项目时,他就戴着铁镣学兔子跳跃。 下雨天不能锻炼的日子,他在天棚低的二楼上站在面朝河比较亮的窗前,注视着对面山坡上疏林中飞的鸟,练习着看他一秒钟掮动几次翅膀,而且是一天到晚练这功夫,从不感到心烦。终于把山雀和黄道眉那么小的鸟一秒钟掮动多少次翅膀等等全都弄清楚了。如果以这份能力参加比赛,就能看清还没有参加过正式比赛的硬球表面上缝的针脚,毫无困难地把它打回去,这是经理大哥拍着胸脯作出绝对保证的。他为了更进一步锻炼目力,注意看鸟起飞时的动态,面向鸟的方向精神专注的神态,那形象实在美极了,连我这作哥哥的都被打动了。 露留从蜡库捡来蜡末子,把我们面积不大的所有地板打磨得无比光滑。他这种举措是为了日常生活的任何瞬间都要锻炼脚和腰,但是这一招却给家里和他住在一起的人出了难题。特别对于你那些特别迷恋于性解放的朋友从你们的沙龙去厕所的通路那一段地板,打得更加光滑,因此,并不需要像露留那样锻炼脚和腰的你那沙龙朋友们,就有好几个跌倒多次。 妹妹,我再一次观察和思考棒球界行者露留孤独的内心以及想法,发现他把地打磨得那么光滑,纯粹是对于自己的姐姐性自由的来访者们一种无可奈何的抗议。把地板打磨得光滑无比以锻炼自己的腰腿,我以为不过是第二义的理由而已。 4 至于露一士兵孤独的蹶起,新闻、周刊有过各种报道。妹妹,我所了解的关于他的情况大都由此而来,不过有几项是我自己发现的。事件过了三年以后,我从语言学杂志的一篇专栏文章上才大致看出支撑露一行动的思想方面的一个侧面。专栏文章是一位世界语专家写的,出于对智能游戏的爱好,但始终是从世界语的角度出发的。内容大致是这样的:不久之前,只有一个人就想匹马单枪地控制东京,打进皇宫,和天皇进行军事谈判,这个人物使报界足够地热闹了一阵。此人在精神病医院呆了二十五年。在皇宫前折腾了一通之后,也就是在他看来经过两军你死我活的白刃战之后,同样也是由他看来成了日本国军队的俘虏,再次送进精神病院,不出几个星期便衰弱而死。各家报社指出,这很可能是医院错误地把不该出院的病人放了出来,以致造成如此悲剧。但是我唯一不解的是,据说这个疯子被逮捕的时候,叨叨咕咕的话谁也不明白它的意思。可是又有人说,那分明是分节语言,像演说一样说的。各报纸用字母把它登了出来,教世界语的人认为,和常见的初学世界语的人把日文字母写在教科书旁一样,听起来却是世界语。秘密揭穿才知道,这汉子住了二十五年的这家精神病医院,我国草创期以来的世界语言学家也曾经在这里住过相当长时间…… 我以这个专栏文章为据,采用相应手段,向这家医院询问露一的生活痕迹,最终毫无结果。妹妹,我确实是露一的弟弟,然而也是遗弃他达二十五年之久的家族成员。当然,对于很闭塞的医院,我也不能过捕的时候,叨叨咕咕的话谁也不明白它的意思。可是又有人说,那分明是分节语言,像演说一样说的。各报纸用字母把它登了出来,教世界语的人认为,和常见的初学世界语的人把日文字母写在教科书旁一样,听起来却是世界语。秘密揭穿才知道,这汉子住了二十五年的这家精神病医院,我国草创期以来的世界语言学家也分强烈地表白我的意见。但是遇到了侥幸,我见到了审讯露一的警官。这样,从他那里自然掌握了露一演说用的用日文字母记载的记事本的影印件,也就是报纸、周刊报道的原始根据的影印件。这个侥幸,得到了在新桥演舞场开独舞会的我另一位哥哥露旦角的帮助。 露旦角在新桥演舞场开独舞会。只要想到和蜡库舞台的半即兴式的初次演出远远无法相比,就不能不为之感到茫然了。只是白天才演出,座位只能坐满三分之一,而且很明显,那都是招待票,不过这次公演是他露旦角一个人独自主办的。演出进行到一半时我到后台看了看,年近七十的阿姨,当年她一条腿跪在蜡库的舞台边上使劲给留声机上弦,如今她像个德国老太太一样,戴着圆眼镜坐在那里。我此刻的心境已经分不出我自己是在新桥演舞场的后台呢,还是坐在峡谷的蜡库里。 我想,按理说阿姨对于今天独舞会的进行上并没有她需要帮忙的事。露旦角的化妆有专家负责,而且还有包括彼此了解的歌舞伎青年演员在内的同台演出的演员,以及演奏家们,至于和照明的或舞台效果的负责人联系的,有资助露旦角在大阪南边经营的男性同性恋酒吧的公司派来的一位秘书科员。所以,对于阿姨来说,她只能是看着露旦角坐在化妆台前光着膀子为下次出场化妆而已。然而阿姨坐在一旁看露旦角的化妆,对她来说却是不可或缺的存在,她像看仇敌一样看着梳妆镜里的露旦角涂粉抹红,显得眼睛特别大的瘦削面孔,而且是片刻不停地看着他,似乎有满腹的不满。 露旦角在舞台上表演的时候,受招待的客人们认真地看着舞台,也没有人小声说话,但是每到精采之处,观众席中央最好的席位上总有嘻嘻哈哈的女人笑声。于是,那周围的女客仿佛受了感染一般跟着发笑,虽然那笑声还没有传播到整个观众席,但是露旦角反复说过,每当这个时候他就觉得很难跳了。妹妹,原来观众席上那样无拘无束地纵声发笑的女人居然是你。当时你在银座开俱乐部,和你嘻嘻哈哈的笑声唱和的,就是你手下的那帮人。 露旦角发了一通牢骚好像浑身是劲,大步冲出后台以后,我不由得笑了。我以为你根本不是嘲笑他,不过,说实话,你那笑声也确实不庄重。我立刻去见略带淡紫色的眉眼之间有些神经质皱纹的阿姨,因为我必须向她说明我为什么到这里来。我跟她说的是,我作为露一的弟弟,必须查明他的事情,他蹶起之后,开头和他接触的警察而现在接受独舞会的招待,他一定到后台来道一声谢,我想请露旦角那时给我介绍一下。阿姨想起了原来是我立刻放了心,像从前一家人闲话家常不胜感慨似地说:“从在峡谷的时候就想过,他一准能登上歌舞伎剧场的舞台,没想到只能在演舞场演出,实在可怜哪!” 这天,那位警察——现在他已辞职,在一家出租汽车行当司机——由衷地被露旦角的舞蹈所感动,果然到后台来了,同时还给了我露一大喊大叫地演说的那份记录的复印件。我在看那是字母的影印件的过程中就注意到,这决不是即兴的吼叫说出来的话,我虽然难以理解它的句法,但是我知道那是语感亲切的单句组成几个组合段,而且几次反复。这是露一自己整理好的语言组合,寄给前边业已提到就露一的问题写了专栏文章那位世界语学者的那份东西。学者写给露一的回信说,这份东西本身有许多错误之处,但原作可能是已经去世的世界语诗人伊东三郎的作品。这样,我就理解了被看作疯狂行动的露一蹶起之后表现其感怀的语言的实质。 深深地呼吸 深深地呼吸 自由地伸开两臂 向周围仔细一看大吃一惊 发现暖流般的日子已经过去 记忆复活了 一直苦于的工作被我猛然想起 工作再也不能顺顺当当地干下去 因为身体和神经今不如昔 怎能不屡屡发出痛苦的叹息 但是终于完成了一件事 现在情绪很好 沉下心来不再忧虑 我的心已经装满 全是喜悦和希冀 漫长的辛苦之后 惟有面对新的工作!新的问题! 世界语学者对于自己专栏文章预想到的事十分准确,深感满意,并且说,深层的进一步发现,将另外在语言学杂志上发表文章。但是我把这事报告给那位前任警察现开出租车的司机时,他提出异议,他说,他将根据自己的笔记发表文章。因为他只想到那只能算疯人的疯话,所以才把那笔给死者家属看的。他开始意识到,如果一旦弄明白那上面确有意义,那就难说当初自己处理这个事没有错,因而发生承担责任的问题。细想起来,妹妹,作为当初经办此事的一个警察来说,他这么想也许是当然的。因为这个笔记足以证明,他过去把它当作莫知所云的演说记录,自己以正义的观察者身份处理了这件事。而今证实了自己不学无术,把那演说当作疯子的连篇疯话。总而言之成了自己处理问题的错误和自己不学无术的证据。而且,他当初还极力主张把露一再一次关进精神病医院,结果是露一不久就衰弱而死。我只能把露一并非演说而是朗诵伊东三郎用世界语写的诗,以及伊东本人再译成日语的译文,全部手抄下来寄给父亲=神官和露旦角。作为此次调查的结束。但是这二位没有一个人对于构成露一蹶起背景的思想至少在表面上表现略感兴趣的反应。 露留应该是从高等学校毕业已经过了两三年的年龄,然而他还是河口的海港城市的高等学校的一名学生。这个海港城市就是峡谷那条术,把那演说当作疯子的连篇疯话。总而言之成了自己处理问题的错误和自己不学无术的证据。而且,他当初还极力主张把露一再一次关进河的入海处,也就是当年村庄=国家=小宇宙的创建者们由此溯行而上的河口。露留在这里的高等学校作为一名学生组织了棒球队。因为年龄的限制,他不能参加外面的正式比赛,不过在练习领域里,由于他广范涉猎棒球书刊,他建立起来的训练理论和实际很受重视。因为实际上效果很好,所以他的棒球队的实力在本县是数一数二的。这个时期,可能就是他在属于自己的小社会里树立起个人风采的唯一的时刻。 露留受到棒球队重用的另一个原因,是因为他是一个合格的投球手而且从不知道疲劳。他一个人就承担了球队的所有的击球练习,并且一连练习许多天。他通常不是从投手土丘上投球。因为他的球速是高校级的球队选手打不着的,所以露留总是站在规定位置之后两米多的地方面对打者。 他在这个海港城市的高等学校期间,准确地说应该是在这个学校的棒球队期间,他往返上学全骑自行车,单程就需要三个钟头,这也是他露留为了训练脚力所花的时间,别人就不只这么个数字了。特别是回来是上坡路,要想把上坡多花的时间找回来补上,靠的全是超人的体力和意志。因此,地方城市报纸上甚至登出了标题为:“为了过勤劳生活,上学过迟的努力奋斗者骑自行车上学,往返要六个小时”的堪称美谈的报道。实际上露留从新制中学毕业以后那几年,并不是因为就业才晚上了学,而是一个人在峡谷里练习棒球,他的唯一目的便是为了将来当一名棒球选手。那期间,他总是戴着一顶棒球帽,早晨很早就起来,作操和长跑,注视鸟的飞翔锻炼眼睛的功能,向对岸无限地抛石头,以致把河滩上一个地方的卵石抛光,那地方仿佛被电铲掏了个坑洼一般。新制中学下午的课程一完,操场上就开始练习棒球,他根本不是教练,可是他甘当义务教练,十分认真,大发脾气地喊叫,指手划脚,学生的练习一完,他就练习投硬球,而且是大喊大叫地制止小孩子们靠近挡球网,一直练到天黑下来。 像经理大哥那样对于露留真诚相待的人,不论峡谷也不论“在”,已经没有了。人们对他冷淡之极,上了高等学校在海港城市里也没有地方住下来,不得不往返花六个钟头骑自行车坚持来回奔跑,原因是什么?原来,他除了棒球规则以及这个范围之内偶发性的人间社会知识之外,其余一概不知道,棒球之外的社会上自己如何立身处世,如何使自己社会化,如此等等手段一点也不会,所以他可能害怕在素不相识的人们群居的城市住下来。或者可能是由于另一个原因,那就是和那次洪水过后晚霞之下我所看到的情况有关,继承父亲=神官血统的露留,对于破坏人独有的磁力感受特别敏锐和深刻,也就是说,他是个深深扎根于村庄=国家=小宇宙的人,和峡谷与“在”的直接联系是很难割断的。 尽管如此,露留一旦离开我们的土地走出家门,一反过去顽固到甚至反动的程度,不仅遍历国内大城市,居然一下子远渡太平洋飞到旧金山去了。陪他去的有和他的棒球经历始终相关,长期以来和他一起行动,他的经理人,把父亲与家业抛下不管的经理大哥。况且那时候并不是可以自由地到海外旅游的时期。经理大哥是耍了什么手腕找到了门路,我以为很可能是托了我们本地选出的国会议员给办的吧。况且两个人飞机票以及在美国的花费,全是经理大哥掏的钱,所以,这次冒险旅行就成了他和他父亲之间明显的龃龉,本来当初他在文具店刚刚一跳就撞得头破血流倒地不起,但是当时他父亲就只是俯视着他,茫然地站着没动。大概是经理大哥存心让他这位峡谷商人的父亲对他绝望,才采取了常识无法估计,以浪荡子的行为方式,和露留一起飞往美国大陆的。 到底他们抱着什么具体的计划动身的?不过从经理大哥选择大大出乎人们意料的行动这种气质来看,似乎没有经过有计划的思考。从棒球的规则和实际训练就是露留唯一规范的世界观来看,让他对此能有什么客观考虑也是不现实的。他们只是被棒球的发源地吸引而飞去的。后来我从当地日文报纸合订本里看到内容大致如下的报道,才基本上了解了他们的梦幻计划。那报道说:“最近开始从日本来了一些奇妙人物,旧金山职业棒球队练习场地旁边,有赶也赶不走的给你当接手而供你练习投球,如果愿意,希望你大打特打一场球的两个人,他俩不会说美国话,只能比比划划,或者摆出姿式。一个是中年汉子,一个是青年人,他们的奇妙也实在离谱。记者用日语和他们搭话,那个年轻的投手也和美国话差不多依然不理解,那中年汉子很会应酬,热心地大肆宣传,说他带来的投手是个天才,如果考试他的能力,保险能立刻加入职业球队。对于按护照的种类而规定在美国的行动和给以不同的限制,他们也根本满不在乎,他们是否真这么作?还是仅仅当作诙谐才那么作的?记者无法判断……” 妹妹,我有根据断定“加入职业球队”这话确实是经理大哥说的。因为,他作为露留的经理人,多次前往我国各职业球团的训练营地,大肆吹嘘露留,这话就是经理大哥经常挂在嘴上的。从高知县、宫崎,最后到冲绳,他们旅途所到之处,经理大哥都向峡谷鱼店的父亲打电报,总是说有希望加入某某著名球队,望家里等待他们的“吉报”。 然而始终也没有等来这种“吉报”。鱼店老板让送电报的嘲弄得生了气,甚至和邮政局长商定,一个星期去邮政局取一次电报。他父亲总是慨叹地说:就是那个“爱跳的家伙”,随后便是对这“爱跳的家伙”一通批评,然后泛指经理大哥这类浪荡子们的一般表现,归结为这已是我们当地的普遍现象。 关于露留加入职业棒球队的联系活动,经理大哥一方面大耍滑稽经常挂在嘴上的。从高知县、宫崎,最后到冲绳,他们旅途所到之处,经理大哥都向峡谷鱼店的父亲打电报,总是说有希望加入某某著名球队,望家里等待他们的“吉报”。 5 露一他们这个内务班投宿于山谷里的简易旅馆,天亮前就醒了的露一向同房间的其余的五张床上的人逐一敬礼,催促他们起床,然而他却遭到他视为战友的同宿者之一的人殴打。但是这次殴打使露一对于复员内务班的实在感更有了深刻的印象。只同宿一个晚上的同宿者们有人说,这家伙也许是个疯子,但决不是个浑蛋。这话和日后报纸上所说的一样。挨了打的露一便特别小心,开始收拾装备,决不弄出声来。已经是十月过半了,可是露一不穿外套,他把单人帐篷、信号旗、小锹拴在背囊上。用同样的时间,打裹腿,把刺刀、背囊、水壶、杂物袋、防毒面具全都带在身上,戴上战斗帽,右手提着军鞋,左手提着枪,他想到外面再穿。这时,同宿者已经醒了,他们唱起军歌鼓舞他。那歌唱道:听到军号响,怎能不想起,立誓出国门,勇敢上战场,男儿无寸功,何颜回故乡…… 露一乘国营电车到达东京车站,站台人员告诉他,从八重洲口出去买入场票就可走出站台,他照办了。那个车站人员和附近的铁路公安人员,看露一那副模样,都把他当作为宣传电影而化的装。按露一主观的说法,多亏他们误解,他那地地道道的全副武装,已经开始的作战行动,就交了没有受到任何妨碍的好运。露一出了东京车站靠丸之内正面的大厅之后,就一直注视着他作战行动目标的皇宫的森林,在开始作战第二阶段之前要看看手表,住了四分之一世纪的精神病医院,出院时发回的他那手表,当然早就停了。于是露一便回到车站按车站大厅的大钟对表,车站大钟正好十二点。作战的第一阶段之所以费了这么多时间,主要是因为几次上错电气火车,以及在车站里边东撞一头西撞一头地找出站口。所以,对于这段时间里露一的行动能有那么多的人前来替他证明,以致警察都穷于应对,就是因为他那身打扮特别显眼的缘故。 露一出了东京车站之后开始走向作战目标时,给他作证的目击者也很多。大多数目击者之所以对他印象深,是因为四分之一世纪之前就开始从地上消失了,如今只能在电影电视里才能看到的大日本帝国陆军的军装表示了善意。但是对于露一来说,那一身装束却不是架空的。露一觉得大东京的各种行业各种姿态的人,决不是自己这方面仅仅以宽大的微笑就能了事的人。就露一来说,这些普通人虽然是非战斗人员,然而很明显,他们属于敌国人。现在的露一就是受到为这些普通人们维持和平的人们逮捕而当了长达二十五年之久的俘虏。被监禁的露一拒绝使用仍处于战争状态的对手国也就是日本国语言,而且为了沉默时也和该国语言脱离关系,是否他用世界语填补自己的语言宇宙的?即使他脑子里的世界语仅仅是这一篇诗。妹妹,这篇诗难道在它的语言内部不是足够地包容了一个人的容量吗? 前面提到的从东京站正门遥望皇宫森林的露一,常常被旅游客收进照相机里。我从一本周刊上看见过那张照片。装束严肃,右手握着上了刺刀的步枪,左手握拳垂于腰际,不知将去何方似地望着前方,给人以初老之感的露一仿佛颇感激动。另一张抢拍的照片也是周刊杂志上的,地点是在车里,他发现汽车上有人要偷拍他,就大发雷霆地跑上前去,这一刹那被人抢拍了下来。他按照训练摆起架势所用的那枪,确实是仿造的假枪,然而那上面的刺刀却能刺伤人。那辆汽车被他赶走,这张照片上大发脾气的露一,早就没有既是住院病人又当花匠一天到晚老老实实的那种表情了。有脸的一半大的嘴张着,鼻子歪着,眼睛向两边斜吊着。除了两三颗残存其余全缺的牙齿,它足以引发人们想起精神医院的牙科多么可怕。张着黑黑的大嘴的露一是在发疯地呐喊呢。 露一把惹他发火的人们轰走之后,又回到他热衷的战略性作战行动的路线上来,也就是朝着皇宫的树林前进,即将走完东京车站前靠丸之内大厦那边的广阔空间的时候,又有一次偶发性的小战斗。在这里碰见了从地铁站口上来的三个美国嬉皮士旅游者,于是露一把这三个人当俘虏抓了起来。对于这三个俘虏,露一是怎么对待的?据嬉皮士们说,被露一看管起来的时间过得很有趣,他们是卖金属丝做的首饰的跑单帮商人,露一限制他们的行动,他们索性就在楼梯上铺好毯子作起生意来了。一个女嬉皮士卖,同伙的两个男的就在旁边加工制造。像给俘虏们站岗放哨一般的露一慢慢地有了兴趣,仔细地看着胸针一类的那些东西。特别是对于绿硬玉镶嵌的大型的东西似乎特别中意,越看越喜欢,干脆便蹲下来看。三个小时之后,露一释放他们的时候,那女人把那胸针作为纪念给了露一,他把那东西收进杂物袋,妹妹,露一肯定是给你的礼品,这一点,大概是因为他此刻仍然相信你住在峡谷里吧?释放了三个俘虏之后,露一继续向皇宫的树林进军,不过此时他才意识到已经到了黄昏时分。精神病医院外边的时间过得很快,可能使他感到茫然。露一终于进了皇宫公园,走到护城河边的石墙根时,他看到有些地方为了修复而拆下来的石块全编上号码。他想也许这全是暗号,便一一点了一遍。这时他发现他身旁有一台履带式的运料车,那上面装着小孩脑袋一般大的石块停在那里。这是一台柴油机履带车,钥匙尚在,他立刻发动机器,把一车石头倒进后边的竖坑里,然后一溜烟似地逃跑。过了一阵,他发现没人看见他的行动。他躲开周围想象到的敌人大队人马能够袭击他的那类地方,找个地方潜伏下来。 到了深夜,露一再次进入皇宫前广场,在树丛深处支上帐篷,作好开始作战的第一个夜晚宿营准备工作,结果他的行动被人发现了。他没脱军装就在帐篷里躺下来,就在这时候,他发觉一对野合的男女侵入他的战场,就用枪托揍那男的屁股。因为被露一干扰,那对男女逃之夭夭,但他没想到遭到伏兵袭击。原来这些人是来偷看野合的,所以全是黑色装束,一番苦心让露一给搅得没有看成,便立刻迁怒于他。不过他面对许多壮年、青年汉子毫不怯阵,奋力拚搏。虽然挨了打也挨了踢,尽管他手里的是模型步枪,毕竟也算一个完全武装的士兵,所以也把对方打得落花流水。其中有一个带着手电的,用手电一照发现反击他们的竟然是个身穿军服已过盛年的瘦长身材的人,虽然打得气喘吁吁,可是看得出绝对奉陪到底的气概,所以一个个地走了。 第二天早晨,他意识到这是处于最前线,便赶快撤了帐篷,从这里匍匐前进,从早晨爬行到中午,被皇宫警察发现而遭逮捕。当时露一看见两名警察朝着他跑来,情知不妙,便非常敏捷地从两名警察中间穿了过去,跑进皇宫的大门。露一的枪上绑着一面白旗,此刻他的要求是拜见天皇…… 露一单枪匹马蹶起的时候,经理大哥和露留的棒球之行已告结束回到峡谷,和他父亲和解,专心于经营鱼店的家业。大骨骼,体强力壮的经理大哥,长时期的一通奔波之后似乎由于心力交瘁整个垮了下来,言谈动作等等,已经看不到从前动不动就“跳一跳”的虎虎生气。和普通人稍有不同的是有了收藏古钱的新爱好,按照古钱目录函购那些老钱,这事又成了他老爹为之头疼的事。有了这种新爱好的经理大哥,对于露一事件的问题,在峡谷和“在”的老人们聚会的地方向他们谈了他自己的意见。经理大哥对于很久以前他那“跳一跳”行为被人们添枝加叶大肆传播以及其他等等也颇有感慨,他引用了一首和他以前的为人大不相同的古歌来回答。那古歌是:命高于一切,惜命者犹如从未作完之梦中醒来。”他认为,露一是想实现他在精神病院培育了长达二十五年的梦。最初也是最后大放光彩时,被警察给粉碎了,结果又回到精神病医院。露留与他自己为棒球奔波的梦也是最后归于粉碎。但是两者相比,露一的梦更惨。露一的梦在这片土地上如果没有别的人继续作下去行吗?我认为,露一的梦最终的期望是这样的:露一希望倒退到一九四五年八月同天皇当面商谈结束战争的条件。他觉得,由于战败,满洲、台湾、朝鲜、冲绳,再加上从桦太①到千岛的领土全部脱离开日本。如果这些领土是有理由的处理结果,那么,“自由时代”结束之前还是完全的独立国,五十天战争打了败仗之前还保持二分之一独立的我们这片土地,为什么不以二战结束为契机脱离日本而独立?露一想和天皇谈判的就是这个问题,难道这有什么奇怪的么?我想,我们当地正该继承露一的梦想,要求日本国政府同意我们独立。我还以为夏威夷应该从美国独立出来。如果实际办不到,也应该要求日本国政府同我们结成同盟关系。这样,我们当地就可以在宪法上明文规定接受亡命者,表现出和日本国不同的特征。而且允许前来独立的我们这片土地的第一号亡命者,也就是现在被日本国权力机构强迫再次监禁于精神病医院的露一……—— ①即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划归苏联的萨哈林——译注。 经理大哥的上述主张,没有打动峡谷和“在”的老人们。不过只是确实认识到8绯て谝岳次税羟蚨寂芨鞯刂螅路鹨丫У羝窘瑁缓弥匦驴及幢镜叵肮吖睿撬哪谛氖澜缫廊幻簧ナЧァ疤惶钡幕昶恰C妹茫肫鹌苹等撕痛唇ㄆ诤退使部嗟娜嗣鞘保膊荒懿幌肫鹉昀咸逅サ母盖祝缴窆伲鞘焙蛩叱龉铝懔阒挥兴桓鋈说某撩埔鸭纳缥袼愕晁腿ヒ淮蟀压徘硎舅母行恢狻>褪钦馕桓盖祝缴窆伲词褂捎诰泶蟾缦咨淼呐Γ读糁沼诤椭耙登蛲哦┝⒑贤氖焙颍裁挥形硕匾馇袄吹酪簧弧� 6 露留和经理大哥为棒球奔走而达到顶点的是露留参加了东京的大阪球团,造成这一契机的是夏威夷营地发生的事件,它虽然属于偶然,但是妹妹,这事我是在场的。那年,我作为夏威夷大学的东洋语系的研究员,住在该大学校园的宿舍里。京阪球团在夏威夷设立营地,我想那是我在大学礼堂新闻阅览室《夏威夷时报》上读到这条消息的。尽管如此,我对这事并没有关心,也没有把这事同露留联系起来想过。突如其来的我接到从夏威夷机场打来的电话,我便从斯里兰卡的同事那里借了他的大众牌汽车赶了去,到了那里立刻看到了露留,浑身只有筋肉的身体,加上年龄增大又兼过度劳累,飞机上也没有睡好,那副神态不能不使我想起总是阴沉着脸的父亲=神官。站在他身旁的是晒黑了的很像本地美籍日人的经理大哥,也就是陪着露留为棒球的事东奔西走显示了饱经风雨的那位经理大哥。他们在机场等了很久,对我表示了却毫无抱怨之意,不过决定要在我的房间住上一个星期这件事,似乎也根本没操什么心问我行不行。 对于我来说,把他们带到宿舍本来是违纪规约的行为,甚至这种行为危及我的研究生活的基础,但是眼前到了这个地步我也只能把他们带回,除此之外毫无办法。宿舍面向院子的窗户两侧各有一张靠着墙壁的床,如果一个人睡,空间自然大些。在校园里的自助餐馆吃完饭回到房间稳定下来之后,这位经理大哥还在喝罐装啤酒。露留说过,自助餐馆的夏威夷式中国饭菜,不论质和量都是第一流的,而且很喜欢喝大杯的可口可乐,说此后每天都在这里吃实属侥幸。 但是头一天夜里就出了一件事。妹妹,就我来说,从那以后关于露留命运的发展之中,总让我常常想起这天晚上他的情绪发作。后半夜我听见什么声音醒来,只见露留坐床上似乎害怕什么,躺在邻床被窝里的经理大哥又是安慰又是哄劝。我仔细一看,黑黑的窗外面,刮风的声音我早已习惯,原来我也曾经受过威胁也许多达几百只鸟正在叫喊。院子里全是树干像大象皮肤、锯掉树枝而锯痕黝黑的印度菩提树。树叶又厚又硬而且很茂密,鸟在上面作窠,人从下面是看不见的,但是确实有难以数计的黑歌鸟藏在树上,每遇深夜有沛然而降的骤雨,它们一定啼声大噪。我想起了为调节室温打开了窗框下面带网的通风口一直没关,我为了多少挡住鸟叫声,起来打开灯,去盖上盖子。这时我看到右肩缠着布保护起来的露留简直像酋长遗体那样仰面躺着,经理大哥跪在地板上,上身趴在床沿抱着自己的头,两人就这样小声说话。我回到床上,关掉床头的开关。在微明中我看到直挺挺躺着的露留黑黑的大眼睛里噙着泪,从经理大哥的肩头和脊背看得出他那无计可施的神态。一番折腾之后很难再睡,我听到他俩又小声地谈起来。虽然比不上窗外鸟叫声那么大,可是却搅得人心烦意乱。露留以和他年龄不相称的哽咽声叙说的是这么一回事:这么多的鸟半夜里不停地啼叫,不论是峡谷或者“在”,都是出现厄运的预兆。经理大哥不管怎么解释这是根本无关的事他也不信。没有办法,经理大哥只好说:夜间鸟叫的确是一种前兆,也只能是命运的巨大变化的前兆,但是这决不一定就是发生坏事的前兆。我们为棒球东奔西走,现在带着计划来到夏威夷的当晚就出现了命运变化的前兆,倒是应该值得高兴的。他们这么低声地一直谈个不停。过了不大工夫阵雨过去,鸟也不再叫了,但他们的话仍然没停,我一直是不安与期待交替着此起彼伏,被它折磨了一通之后终于睡着了。第二天早晨我醒来的时候,露留竟然站在昨天半夜被鸟叫折磨得好苦的巨大的印度菩提树下照常练习,经理大哥端着从自助餐馆买来的早饭饭盘,高高兴兴地招呼露留吃饭呢。 半夜一走而过的阵雨中不下几百只鸟的叫声,由此而来的预兆吉凶的两种说法,究竟哪个是正确的?结果是经理大哥在夏威夷对职业球团的攻势终于获得成功。从表面上看,经理大哥不过是个老爱“跳一跳”粗犷人物,但他的攻势确实是按细心而大胆的计划行事因而获得成功的。同时也说明了,他觉得很有把握所以才对露留说那番话的。这位抢先于夏威夷赛季,摆脱永远居于低档次的京阪职业球团的主战投手,已经过了他的鼎盛时期,夏季赛事最明显不过地表现了他的实力不足。然而作为管理人来说,他无法指挥过时的英雄。于是到了即将来临的赛季,特别是夏天赛事,必须有和他配合得效果极佳的继投员。经理大哥看准了这个绝妙的机会,认为露留才是这种类型的投手,而且他的肉体与精神早就经过严格的训练,对于天气热等等自然条件根本就不当回事,而且夏威夷营地恰好是他夸耀绝对耐热的极好机会非常之多的地方。 虽然照例不准经理大哥和露留两人接近职业球团的营地练球场,但是每当练球结束的选手们来到海水浴场时,就在他们王八晒盖子似地晒太阳的地方旁边,认真地练习一番,目的是表演给他们看。有一次,在管理人和教练一起喝啤酒的饭店前面,露留只用拇指、食指、中指三个指头就能够上行道树上表演给大家看。这一招,引来了许多来自美国本土的旅游客赶来围观,如果没有他们的声援和对警察的牵制,说不定露留就被警察带走,现场一时热闹非凡。球团的选手们乘大轿车去闹市区的时候,露留也跑着尾随而去,经理大哥就雇出租车陪着他。职业球团的选手们如果不去夏威夷的阳光下享受日光浴,而是钻进黑黑的屋子里看黄色电影,露留和经理大哥也只好坐在后排座上奉陪。经理大哥在他的佯攻作战期间,已经屡次接触了以前认识的教练,要求考试一下露留,并且达成协议。 露留和经理大哥的合作好像没有具体成果的一周之后,便离开了夏威夷而去,此后音信皆无。没过多久,还是大学礼堂的阅览室,我从日本报纸上读到露留加入京阪职业球团的消息。这就说明,对于印度菩提树筑巢的大批黑歌鸟那天半夜大声啼叫,经理大哥所理解的属于好事的前兆是正确的。但是,对于为了棒球经过漫长的奔走之后,露留终于加入职业棒球队,但是从他加入的这一年整个赛季来看,那印度菩提大树上多达几百只黑歌鸟半夜啼叫,可以说露留理解的那是悲惨命运的前兆是对的。 至于加入职业球队的露留,有关体育报纸上登过消息,打趣似地称他为有一双漂亮眼睛的新队员,主战投手在上一个赛季仍然发挥了余力期间,也就是从开幕到初夏这一阶段,他没有上岗。尽管如此,因为夏季大专院校棒球大赛所以必须把甲子园球场让出来之前的一场比赛时,露留终于上了一次投手踏板。那天热得出奇,而且甲子园一带到了晚上连一丝的风也没有,白天的炎热依旧淤在这里不动了一般的时刻,已经九次把对方封死的主战投手,延时赛的十回失败了。对于三者给了四个死球,在满垒的情况下,露留获得了走上投球踏板的机会。管理人想的是,已经有了两分优势,即使对于下一个左打者打不败,也只是失掉一分就算完事,这时已经作好准备的救助投手也能接上去。 朝着投手踏板走去之前露留的行动是完全无视业已作好准备活动的接手的存在,他对着海的方向,也就是朝着相隔那海的我们当地的破坏人,慢慢手脚着地趴在地上,像狗咳嗽一样反来复去地叩头。主裁判大声喊他,让他注意,急得大发脾气的接手跑到他跟前去了,他依旧叩头不已,现场直播的广播员立刻把这怪态播于全国,坐满看台的观众嘲骂声、笑声,形成了巨大的漩涡。站起身来的露留向接手投了三四个球,这是他头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踏上投手踏板唯一的符合常识的行为。宣布继续比赛,接手发出信号,但是露留摇头,于是观众席上又爆发了四五次喧哗。这时间里他好像下决心不理睬接手的信号。原因大概是由于露留想投的是他从少年时代以来以求道精神修行而得到的精华,属于概不适合任何信号的类型。不久,就开始了棒球的超秘球的表演。露留投球的姿势就像一个螺旋弹簧一样,他的身体突然缩下去,然后是横向扩大,再转一个圈,那姿势非常奇特,不知什么时候和朝哪个方向投出的球奔向球棒的角度时,一下子把接手打倒。他和一垒手都看不见球的去向,一个一个的三者均安全跑回本垒得一分,结果是京阪球团反倒吃了败仗。 经理大哥对于露留初次亮相就遭到惨败是如何对待的?他为露留的棒球生涯奔走了将近十年,刚刚实现了让露留加入球团,便给他俩同行的生活打上了终止符而回到峡谷。他统率了除他而外谁也不相信的露留,把他推向足可大显身手的地方,他那天真烂漫红红的高颧骨面孔是多么高兴啊!我在夏威夷如此想象,为他而十分高兴,但是妹妹,露留正式入了营地的时候,他和露留的共同生活也就解了体,不仅如此,而且孤零零地一人回了峡谷。据说这时的经理大哥至少外表上已经不是“跳一跳”式的人物了。好像没了主心骨一样,蔫蔫的不言不语,那形象远比实际年龄老,举止言谈简直就像鱼店老板的老父亲一个样。而且他很不高兴别人问他关于露留加入职业球团的事,他对棒球已经没有兴趣了。可能是露留刚刚参加职业球团,对待经理大哥的态度就大大地伤了他的心。两人之间究竟有什么磨擦,露留那千奇百怪的投球闹剧之后便立刻遭到解雇,有关他的消息早已断绝,经理大哥一直沉默无言,所以别人也就更没有插嘴的余地。 当初如果没有经理大哥的侧面援助,他就不能在职业棒球界生活,妹妹,他就靠你这位在银座开俱乐部的姐姐照顾的。没有你的照顾,比他的同事们年长十岁,固守着古老的棒球哲学,和别人概不讲协调的露留,在练习场上连接自己球的接手都保不住,以致使他低垂着眼睛无事可做白白地站着。妹妹,你把你的俱乐部当作聚会之所,在东京举行比赛时招待职业球团的人们。他们都知道怪人露留就是你的弟弟,除了棒球理论他几乎无话说,总是练习他那独特的投球法,练球场旁边如果飞来一只长尾蓝鸟或者家鸽,他就出神地看着翅膀掮动。其次,妹妹,据说你和他们这个队的主战投手和管理人保持着良好关系,使他们互相依靠。当然不是仅仅由于这种关系的效果,总而言之终于为盛夏甲子园晚上露留那番戏剧式的表演作了准备。 无线电实况广播,把从露留登上投手踏板时的祈祷到按照他奇怪投法的怪投,我从头到尾认真地听了。据说你一开始就哈哈大笑地听这广播,即使比赛出现逆转终于输了仍然哈哈大笑不止。露留退出职业球团之后,主力选手们再也没有去过你那里,不过从此以后几个年青选手却常去你的俱乐部。和你关系不错的人很多,其中包括失意时期的美国总统候选人,这些青年选手不会在你心上留下什么痕迹。妹妹,最初连我也相信你自杀之前的那个通知。据担任翻译的新闻特派员说,你要最后的生命像鲜花怒放一般,和新任总统会面时就有了发疯的先兆。他作了那样的分析,在你美国之行以后,从一次报道直到自杀之前,完全说明了你的奇特行为。发疯的原因,几乎完全归咎于你从幼年时代开始的性放纵。妹妹,你对美国总统提出的希望,特派员尽可能地把它的意义作为普通问题翻译过去,按他译成的英语,内容大致是这样的:日本并不是被广泛相信的单一民族的国家。如果认真地挖掘早先埋没于其中的国家,就会知道,它是许多独立自由单位的集合体,数量之多,超过美利坚合众国。美国总统了解日本的地理范围,有没有把它们当作独立国,一个一个地作为对手国家和它们建立外交关系的打算?对受压迫的小国给以援助,难道不是民主主义国家美国的外交政策吗?请首先注意我们这块土地,然后请援助我们这块土地从日本国分离出来达到独立。 我想到,你不可能哈哈笑声之后没有任何开场白就立刻谈论上述问题,因为那也不是总统随便能答应的。担任翻译的特派员头脑里似乎也有琉球独立论者或者虾夷族①的民族主义者纲领的烙印。也就是说,你为了使衰微的村庄=国家=小宇宙复兴向美国总统诉说的话,谁也没有正确理解。不仅如此,妹妹,你逗留于美国期间,已有证据表明你业已发了疯。即使对于通过翻译的对话姑且不论,妹妹,据特派员说,你在美逗留期间的行动有许多奇矫之处。你和总统单独会见的第二天开始,也不和饭店联系一下,整整一周,你这个人就不见踪影。后来好像十分衰弱的样子出现于特派员面前时,什么也没有说便上了当天晚上的飞机—— ①又名“阿伊努”(Ainu)人,居住于北海道的日本少数民族——译注。 妹妹,你回国之后就对俱乐部的常客们说,你在美期间,由犹寮觳椋峁⑾帜┢谥⒆吹陌┲ⅲ谑枪乇樟司憷植俊5且桓鲈轮螅沟字匦伦靶薜木憷植坑挚苏拧P伦靶薜木憷植磕诓浚钪饕木褪前讶颂寤及┲⒌母鞲霾糠旨右苑糯蟮牟噬掌闪酥饕笆巍mб獾厍康魃剩锰厥獠A馄鹁悼颍恳环己苊馈L乇鹗窍赴驯黄苹刀晌扌У任换颍氏屎焐锪锏哪切┱掌踔潦谷擞忻位冒愕母芯酢C妹茫惆涯诓孔笆胃某烧飧蹦Q木憷植浚菟倒丝臀跷跞寥粒髦麴停唤鍪俏讼蚧及┲⒌哪愀姹穑硇矶喽嗟木芍匾馇袄矗赡芰碛性虬伞D训览吹娜酥胁皇怯行矶嘈驴兔矗坎∏橐丫豢赡芏质酰靠拱┘量刂撇∏椋站商感Ψ缟捎谀阏飧雒浇榈拇嬖冢腿嗣堑淖晕乙种埔丫挥腥魏伪匾耍杂诮滓约爸训陌┲ⅲ蛘叨杂谧约旱陌┲ⅲ湍芎廖蘧迳靥嘎鬯恕G缴系幕蛘吒衾氚迳系牟噬湎恃薜陌┱掌坪踝阋怨奈杷蔷咛宓厝鲜镀嬉斓纳伞� 但是,妹妹,你把新俱乐部正处于鼎盛之中再次关闭之后,就立刻动身出发去我们当地,首先是渡过四国岛。你此次出行,妹妹,就和江湖女艺人我们的母亲遭到流放一样,也是有崇拜者同行的,而且不止一人。你们一行在大阪去了露旦角经营的男性同性恋者酒吧,而且使那里成了热闹场。你和你的同行者一起上了半夜从宇野起航的联运船,上船之后没过一个钟头你就不知去向了。据说,甲板上不要说西装,即使内衣也全脱下来扔在那里。当我接到警察说你跳水自杀的通知时,我眼前出现了在海上的月光之下,从海里打捞出你的身体,以及你那哈哈笑声的幻觉…… 7 妹妹,当你和他们告别的时候,露旦角对你表现了难以控制的感伤之情。瘦骨嶙峋的一副骨架,一张蜡黄皮肤的脸,顶着一头枯草一般的头发的阿姨,满怀哀怜之情的目光,透过她那银边圆眼镜注视着你。露旦角以古老的恩义之情,对你的同行者们盛情款待的这时间,阿姨把你叫到洗碗池那间屋子的间壁墙下,和你谈了露旦角最近的境遇。她说,露旦角在新桥演舞场开独舞会之前,在新桥开轻金属和弱电机公司的老董事长就是露旦角的赞助者,现在和露旦角分手了。既不是这个赞助者对露旦角已经不感兴趣,也不是露旦角对赞助者没有爱慕之情。他们是彼此怀着诚挚的哀怜之情分手的。这也是后来我听她直接对我说的,据她说,总是爱哈哈大笑的你,听了那话以后好像眼里噙着泪,脸颊通红。现在,露旦角把所有的一切全献给不定期从东京来的新情人了。阿姨坦率而明确地表明,自己曾经牺牲了一生同露旦角结下不解之缘,此番决心付出巨大牺牲,尽力帮助他们。 露旦角和阿姨的生涯中之所以出现危机的新局面是因为那新情人。露旦角离开峡谷之后遇上他的,两个人从此坚守山盟海誓,开头是因为两人说话的口音一样而相识的。露旦角的赞助者的公司向罗马尼亚输出弱电机器成套设备,为了招待来日本的技师团,在大阪饭店开晚会。露旦角在这个晚会上演出了《京鹿子姑娘道成寺》独角戏,这是阿姨按照她的记忆,从我们的母亲当年作江湖女艺人时的拿手戏之中选了这一折,教给露旦角,而且力求使它恢复当年原貌。对于露旦角的演出大受感动的宾客之中,有和罗马尼亚以及东欧各国关系很深的某位前任外交官。现在他担任外交部某外国团体的理事长,同时他也是该项弱电机器成套设备出口的幕后促进者。该氏将在下届大选时登上政治舞台,那时他将竭尽全力帮这个轻金属、弱电机器公司的忙。这样的重要人物对于余兴演出的独角戏如此关心,老董事长当然非常高兴,便把露旦角介绍给他。这位前外交官对于露旦角和阿姨谈话间的举止非常入迷。 露旦角和阿姨称这位前外交官为“先生”,和露旦角他们相识了的这位“先生”就这样和露旦角去了他经营的男性同性恋者酒吧。随后回到露旦角和阿姨的公寓的这位“先生”在这里逗遛的时间之长,超过了常识。他恢复理性的时候,这位“先生”就开始发愁:他作为一个半官半民团体的理事长,这长达一个星期荒唐的逃亡该如何向单位交代?该怎样向家里的人交代?最重要的就是编造的瞎话让对方听了觉得合情合理,能够相信,完全接受。他为了难于编造谎言非常愁苦,觉得这确实是他一生的危机。对于“先生”陷于困境,以及如何从这种困境摆脱出来,露旦角很了解也给了他很大鼓舞,他完全接受,从而表现了极大的勇气,于是采取了自救的手段。“先生”从露旦角的公寓用电话向东京发出许多指示,也挂了国际电话。他说的话全是所谓公务上用的话,这样话也就是使“先生”能步步高升的话,换个说法也就是别人说过的话,那种标准语言。但是放下电话,他就和露旦角与阿姨说个没完,那话之多几乎够说三十年的,完全是我们当地的话,仿佛沉浸在我们当地语言的大海里。 妹妹,我还是孩子的时候就听过一个神话,说是五十天战争之后有个人逃亡似地离开峡谷,经过特别考试上了第一高等学校,然后顺利地进了东京帝国大学的一位秀才的神话。此人后来顺利走上了有出息的道路,但是他对于和我们当地的关系严守秘密。原因是他在五十天战败时,在“无名大尉”根据户籍簿裁判时,他按照老人们叮嘱报的是一个已经死了的青年的名字,这样他才活了下来。他直到现在还是和“在”的和他曾经共有一个户籍的同名的人,这就是说,他现在活在别人的户籍上。取得学历而进了外交部,走的是一条平步青云之路。这人实际上不是户籍簿上的那个人,他是五十天战争时期的游击队员,杀害过大日本帝国军队的士兵。如果事实一旦弄清楚了,结果会如何?据说他总担心他的一生之中我们当地的秘密是不是永远不会暴露?为此而经常受到恶梦的困扰…… 露旦角开始并没有觉察到这个神话般的人物现在就出现在他的面前。就露旦角来说,他觉得不知道什么原因,反正他遇上了非常喜欢听他谈话的一个人,仅此而已。按以往的经验,他对于赞助者介绍给他的人总要设法弄清楚“先生”的职业和地位,但是惟独对于此人,他连问个明白的想法也没有。 把五十天战争有关的神话拉到露旦角意识表层上来的,恰恰就是这位“先生”。因为最初这位“先生”对于露旦角和阿姨的话着了迷,所以他据此推测这两位就是自己业已抛弃的故乡一带的人。正是因为这个关系,“先生”和露旦角在谈心里话的夹空就问他,有一位人称破坏人的巨人开创的当地有关民间传说。这样就立刻出现了难以避免的那个瞬间。从没有任何用意和居心的露旦角正在兴头上的回答中,这位“先生”觉察到这个同性恋的对手就是峡谷出身的。而且关于对方父亲,那位体魄魁伟的神官,由于经过了五十天战争也了解得很清楚。“先生”弄清楚了他们出生之地的同时,他们也感到亲切、高兴和有了敬畏之心,发现新认识的这位“先生”居然是早已离开我们当地的神话中的秀才主人公。他们是多么兴奋啊。“啊,既然这样,可太让我高兴啦!”“啊,大家准大吃一惊!”他们异口同声地发出这样的惊叹,这种惊叹在我们当地的青年人之中早就失掉了。与此同时,他们反复地注视着“先生”,不仅眼看着他一脸的忧郁越来越重,而且简直是四肢无力了。露旦角和阿姨大吃一惊,困惑不解地连喊:“哎呀,这是怎么啦!啊,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尽管如此,“先生”依旧是浑身乏力地瘫在那里,丧魂失魄一般。这位“先生”现在从成熟期开始走向老年,他相信精神和肉体的障碍已经克服,但是,从五十天战争的经历到逃亡到大城市,和自己的故乡断绝音讯,走上青云之路,在这些阶段时期里,久远的恶梦像怪物一样侵蚀着自己的灵魂。已经哽咽的露旦角和阿姨,不论怎么轻声呼唤他,这位“先生”好像就要滑到床下似地抱着双膝一动不动,连些许的表情也没有。妹妹,我觉得突如其来的打击使这个刚刚步入初老之年的人备感恐慌着实可怜,但是我也不能不感到,站在他身旁的露旦角和阿姨不知道该如何收拾这种局面,终于逐渐地退缩不前,也不能不说有些残酷。 苏醒的恶梦和强迫观念,使“先生”的身体僵化,一声不响,渐渐地浸出冷汗,这位候补参议员像一具死尸一样过了整整一天一夜。这时间里,阿姨和露旦角一起像服侍病人一样服侍他,服侍他的过程中,他俩有了多么深长的思考无从知道,不过后来通过他的行为知道了结果。经过这么长时间的休克之后态度上有所改变的“先生”和露旦角的关系并没有因为这次的事情有什么变化。这样,业已开始的“先生”和露旦角的关系就固定下来了。尽管未必有此必要,露旦角终于从那位赞助者的庇护之下获得独立,进入等待每月有一两次前来大阪的“先生”的生活。妹妹,你临死之前为了向他们告别而去大阪时露旦角和阿姨的情况就是这样。 让这位“先生”的生涯之中再次遭受突然打击的那一天一夜,露旦角未必由衷所愿的想法可能是以下这样的:关于我们这片土地上的情况,既然“先生”不谈他错综复杂的想法,露旦角面对的肯定是这样一种结论:从和他的女装癖好并不矛盾的男性性格出发,不再过多地考虑和狐疑逡巡。露旦角也想到,和从他过去的情人们的态度上常常看到的一样,“先生”对于和女装的男性发生性关系,也认为是一件很大的可耻之事。特别是和自己的同乡有这种关系就更觉得羞耻吧。而且对于“先生”这种性关系一直执著而且过度放肆,露旦角的态度是宽大的。不仅如此,露旦角还打算不惜自我牺牲把“先生”从羞耻的重负中拯救出来。 露旦角无法拒绝和“先生”的同性恋关系继续保持下去。而且也不能由自己这方面对于“先生”施加再教育,说这种同性恋关系根本没有引以为耻的必要。怎么能对一个老于此道的对方讲这些呢?但是,露旦角如果改变自身的条件,也许能够改正同“先生”的关系。也就是除掉男性的器官,如果只是表面上的中性的存在,这可能多多少少地减轻“先生”的同性恋者羞耻感。露旦角以为这样才是对“先生”最重大的献身。 据阿姨说,露旦角下这样的决心,是受了你勇于自杀的影响,她倾注全力说服他,然而没有奏效,他一个人去了摩洛哥,在不卫生的环境下作了割掉生殖器的手术,痛苦了一周之后死了。遗体葬于当地。 露留被京阪职业球团解雇之后一直没有消息,流浪于各地之后去了北海道,决心不用任何火器全凭投石块猎熊。网袋里装上合适的石块,下雪之前进了山,结果被拿枪打猎的人错以为是熊给打死了。当然应该打官司要求赔偿,但是,妹妹,惟一一个留在峡谷的父亲=神官没有这份精力,甚至没有和我联系。 8 妹妹,除了我这个写村庄=国家=小宇宙的神话与历史的人想活下去之外,父亲=神官与江湖女艺人的母亲之间生的其他孩子们,全是跑过了波澜万丈的生活之后,一个一个地走上了灭亡的道路。但是,在最后关头出现了一个逆转,那就是大家都相信的死后复活,妹妹,你死后又回来了。当我在墨西哥知道你复活的消息时,那高兴是无法形容的。 身患癌症,你以为已经不可能恢复健康因而自杀的消息传来时,我并没有怀疑,不过细想之后觉得,绝望而自杀,这和你的性格是难以联系在一起的。尽管如此,我最后之所以还是相信你从联运船上投水自杀,是因为我了解到你的所作所为等等,包括你总爱哈哈纵声大笑在内,不论什么事,你自己总觉得一定能够自然而然地解决的这种习性。 你的死和复活的原因,似乎就在这里。你被邀请参加美国新总统就职典礼,在华盛顿曾经销声匿迹一个短暂时期,其实那不是为了细致地检查病情,而是因为接受美国中央情报局的审查。审查你的意图在于,总统雌伏时期在东京的狂欢作乐那些荒唐事如果从你嘴里说出去而流向传媒,就有损于总统的威信,从这一意图出发的审查,目的就在威胁你必须对此始终保持沉默。你熬过了这一星期,但是在回国的飞机上以及羽田机场税关上,总感到有人盯梢。如果美国中央情报局总部向盯梢者下达干掉证人,那结果将会如何?那就成了你害怕不治之症的癌而演了一场大戏。对于有献身的陪同者相伴的人,把他消灭在半夜的宇高联运船上,肯定并不怎么困难。妹妹,在朗朗月光之下的渡船上,你连内衣都脱下扔在甲板上就消失了,我以为你一定是光着身子默默地向你的陪同者道别之后投水的。这样,自己虽然把自己从户籍上抹消了,但是仍然继续活着,于是你就把我们当地双重户籍制的假招复原了。此后你就一反多年来深夜干工作的生活方式,在濑户内的渔村打发你健康的每天每日。美国中央情报局的跟踪者依旧对此深表怀疑,继续搜寻你。你为了在这种搜寻之下能够迅速地逃开当然需要增加体力。但是,该美国总统由于政治丑闻而引发了自我暴露的事态。你现在已经没有必要再躲藏了,所以向当地警察申明。经过包括精神鉴定在内的各种手续之后,允许你回到你的身份保护人父亲=神官的住址。 妹妹,你对待郁闷蛰居的父亲=神官像对待老年患病者让他恢复健康一样,每天带他出去散步。你们俩现在白天也常常在过往行人很少的峡谷的石板路上来回走。也去“死人之路”那一带,登上荒芜了的果园的斜坡。父亲=神官已经耳聋,头发胡子蓬蓬松松,你总仰着头跟他说话,那时你依然是毫无拘束的纵声大笑。这样,让父亲=神官得到运动,让他的肉体和精神的力量得到恢复的过程中,你也借助我们这块土地的力量,你自己的健康也得到恢复。你回到峡谷之后过了六个月,就传说你将在峡谷一直住下去。人们也知道你给成了天涯孤客的阿姨拍了电报,请她到峡谷来和你住在一起,据说那长长的电文上说,明年春天将有新生命诞生,因此,很需要阿姨的帮助。这是我夏末秋初听到的消息。如果预产期是明年春天,那就是可以肯定你是在回到峡谷以后怀的孕,这是峡谷和“在”很久以来没有过的,但是,谁是孩子的父亲?现在,不论峡谷也不论“在”,称之为青年的没有住在那里的了。也没有看见过除了父亲之外你跟别的男人在一起。而且,你回到峡谷以后,就再也没有离开过盆地。 妹妹,有一天你带父亲=神官去了现在已经萧条得不能再萧条的峡谷的理发店。父亲=神官坐在那式样古老然而恰好说明峡谷繁荣时代的大转椅上,请年老的女理发师又剪又剃那乱糟糟头发和胡子。这时候,那些只能终日聚在一起闲聊的老人们赶来聚集在半歇业状态的理发铺前。已经不再每天早晨去海滨趸鱼,只卖些盐干鱼和冷冻鱼虾类的鱼铺老板,而今已显出初老风貌的经理大哥,连那带着闪闪发光鱼鳞的橡胶围裙也没顾得解下来,垂着一双通红的湿手赶来。他来的目的就是越近越好地看看你怀孕的肚子。但是,随着女理发师不停的修剪,他的目光渐渐地被老式大镜子里的父亲=神官吸引过去了。父亲=神官已经剪短头发的大头,依然显出壮年时代的精悍和傲然屹立,渐渐显露出来的脸颊和下颏的轮廓,和傲岸的眼睛与鼻子配合得十分匀称,即使现在,仍旧表现出坚定的神态与威严。已经年逾八旬的父亲=神官的头和脸,似乎充满永不衰老的盛年时代的力量。 从破玻璃窗的窟窿向里窥视的老人们有个奇怪而又有失常理的怀疑:使你怀上孩子的男人不是别人,就是具有潜在的旺盛精力的父亲=神官,此时经理大哥敏感地觉察到这个问题,于是先发制人地对他们说:“以前,神官对于本地的命运处于即将毁灭的紧急关头,十分难过,痛哭流涕地登上‘死人之路’的时候,你们还记得你们说过的反对的话吗?不错,神官确实曾经半夜里登上山林,在‘死人之路’大声喊叫过,但是这和他年轻时候大喊大叫地从高处的社务所下来到他老婆那里去睡觉是一样。为了重建正在毁灭中的这片土地,为了恢复峡谷和“在”的命运,神官在‘死人之路’上大肆咆哮。这首先是神官为了希望他死去的女儿复活,并且让她有了新的生命而设法让她怀胎的……” 经理大哥一反过去“跳一跳”的性格,而是以充满冷静和确信的口气说了这番话,并且说,今后不论峡谷也不论“在”,一定恢复往日的活力,他自己打算从明天开始,早晨到海滨去趸新鲜货,表现了昂扬的气魄。

第六信 村庄=国家=小宇宙的森林 
1 妹妹,我现在正给你写关于我们当地的神话和历史的最后一封信,但是我也知道这信无法寄出。尽管如此,我一边呼唤着你一边写这个信,我期待着你和你身旁的、肯定恢复到大狗一般大小的破坏人一起读它,同时也勉励自己写好。妹妹,传来消息说你半夜投身濑户内海的消息之后,过了几年你就复活了。现在你和破坏人一起虽然销声匿迹,如果我不相信你会复活,妹妹,那就等于你和破坏人开始就不存在。那样,写我们当地的神话和历史的我自己的存在也就成了不确定的了…… 妹妹,我收到父亲=神官逝世的通知。现在,峡谷和“在”的小学、中学以及森林、农业合作社全没有了,只有川下镇公所的办事处还在处理镇公所应办的事务。是那里的女办事员和我联系的。她把父亲=神官逝世的消息告诉我,固然是她的分内之事,但是她本人对我的哀怜之情也起了作用。同时也是对于你有怜悯之情,因为父亲=神官去世之后,你既然没有继续住在社务所的理由,那就只能是离开峡谷,不然你难保你不被别人嘲弄。 我接到父亲=神官逝世的通知时,立刻决定回峡谷,我想我应该继承留在社务所里所有资料。我用电话把我这想法同社务所一联系,得到的回答是:遗留的这类东西,你妹妹处理完就走了,只有一包文件撂在这里。我寄去邮费,不久就给我寄来了。打开一看,原来是我寄给你的信,也就是村庄=国家=小宇宙的神话与历史。除此之外,甚至你的简单的笔记也没有……我一时茫然,但也有所发现。遗留的这些东西是经过一番认真整理的,着手整理的人,我根本就没想过是你,而是自知不久于人世的父亲=神官。他那漫长的晚年,供处理这些东西的时间是很多的。当初父亲=神官出于什么动机磬其一生精力供献于我们当地的神话与历史资料的整理,依然无从知晓…… 就我自己来说,战争时期由于从某件事情开始,从那以后我就对父亲=神官再也没有敞开心胸谈我的看法,现在只是这一点上,它给我带来了很让我放心的幻想,我以为,我以信的形式写下来的村庄=国家=小宇宙的神话与历史,父亲=神官是给予肯定的,于是把他自己的资料看作无用之物了。如果实际确实如此,那么,父亲=神官在我幼年、少年时代给予我的斯巴达教育可以看作成功,其次,他的另一项工作把你培养成破坏人的巫女也取得了成果,由此可以认为,他最终阶段的晚年也许解消了忧郁。妹妹,也许你一边笑一边说我这是一厢情愿的空想,但是显而易见的是我寄给你的信上,都留下了父亲=神官读过的痕迹。我儿童时代的记忆中,最令我怀念的父亲=神官总是在他读的东西上用红蓝铅笔划上线或者加上圈点。我受他的影响,直到现在我一直手不离红蓝铅笔。现在我看一看回到我手头的村庄=国家=小宇宙的信,用红蓝铅笔作的记号然而用橡皮擦过的地方,随处可见。实际上用色铅笔划的地方是很难擦掉的。 妹妹,我发现色铅笔作的记号时,在立刻打开的第一页上看到——也许不好直接对你说——如下的插话:那上面说妹妹你在父亲=神官带领之下,从登上“死人之路”的斜坡的一个“洞”里,拿出成了蘑菇一般然而处于冬眠状态的破坏人,使他复活的一段话。他还对我说,凡是我查阅到的任何段落都看不到你记述的、最重要而且认为最有疑问的证词,也没有任何疑问号。这就是说,你的证词是符合村庄=国家=小宇宙的神话与历史,父亲=神官是承认的。妹妹,因此我才能够客观地认为,父亲=神官把你这完全合格的巫女当作助手,专心开始研究神秘主义很深很久的传承,把冬眠中的蘑菇一般的东西从“洞”里把他拿出来的。在这个基础上复活的破坏人,父亲=神官本身虽然没有直接见过他,但是已经恢复到狗一般大小,而且可以预见到将来他长到大狗那么大,所以他也就觉得终于完成了他毕生的工作,死也瞑目了。 破坏人复活课题,成了我以信的形式写这神话与历史时的重要契机。我在死的象征普遍存于日常生活的墨西哥生活的那一阶段,转寄来你从死亡之国复活的你的信件,那上面写的是已经回到峡谷,和父亲=神官一起生活,所以希望给以经济上的帮助,对于死和复活根本没有一丝一毫的糊涂观念,我觉得你写得实在。我寄给你的钱收到之后,你复信说钱已收到,对于我希望要你的照片一事,你除了头部照片之外还寄来你裸体幻灯片。对于在墨西哥过孤身一人生活的我来说,我看到你那些照片就仿佛听到你那无拘无束的笑声,它给了我鼓舞。于是我就开始以信的形式写村庄=国家=小宇宙的神话与历史,寄给当时住在峡谷的你。我还在信上说在墨西哥任教的工作一结束就回国,那时一定回峡谷,和死而复活的你见面。 但是你复信仍然是以那么无拘无束的文体写道:你自己暂时还不想和我见面,其次是你以为父亲=神官也一定支持你这想法。你还说,因为我一旦回到峡谷直接和你见面,我以信的形式写给你的我们当地的神话与历史这项工作,我也许就开始因过分郑重而流于造作。这难以反驳的理由背后,我当时就感到父亲=神官的意志在起作用。我回国之后往峡谷的社务所挂电话,父亲=神官接的电话,他说,你现在正使破坏人的复活获得成功之中。你也说,已经恢复到狗那么大的破坏人,在还不了解他想不想见除你而外的人这个期间,不能让包括父亲=神官在内的第三者看见他…… 由此可见,你作为破坏人的巫女,可以说达到了超过父亲=神官预期的完美程度,对于以信的形式把我们当地的神话与历史写给你的我这个人来说,这是不可能超过于此的条件了。我认为,村庄=国家=小宇宙创建以来,我为了很好地理解这神话与历史中各种各样的局面之下,破坏人每次上升时的存在是一种什么样的情况,你都曾经是一个很好的媒介者。对于你这么一个人,我在写给你的谈我们当地的神话与历史的信上,对于从蘑菇那般东西复活为狗那么大的破坏人这件事,究竟是真是假问个明白,是完全应该的。我觉得最重要的是首先勉励自己,必须把村庄=国家=小宇宙的神话与历史继续写下去。我每当想到读我写的谈神话与历史的信的人,是把复活的破坏人放在膝盖上的你,就感到无比的欢欣和受到鼓舞。 尽管如此,妹妹,如果你不是销声匿迹,我也不说这些话,我除了用信的形式谈我们当地的神话与历史之外的时间,也就是为了生活在大学里当历史教师的时间,总是被一个疑点纠缠着。妹妹,这个疑点就是:你已经成了死人而销声匿迹了,你依旧以为美国中央情报局仍然还在跟踪你,你被这种强迫观念纠缠着过了几年,这期间你的神经是否受到破坏?身为保护人的父亲=神官把你留在社务所保护起来,但他是不是不愿意让你和你的孪生哥哥见面,让你写那样的信,而且在电话里说了那么一番话,制止我回到峡谷来?我相信,又由于这种神精错乱的关系,父亲=神官在电话里说的那些话,实际上是不是你错乱的神经必然引起的? 如果是后者,你的状态就更让人为你担忧了,我想到你把自己关起来,简直就是一个完全相信幻影的人,我写这信的时候,还想到你和你的幻影而且已经恢复到狗那般大小的破坏人一起享受乐趣呢。不过,正如通向另一世界的媒介者的巫女,往往被一个奇怪的东西附体的人一样,妹妹,我甚至想象你神经虽然受到破坏,但是对你还能够生动地叙说我们当地的神话与历史,妹妹,你的确是我们当地很好的神话与历史的媒介者,很好地完成了巫女的任务。 这样,从我这边来看写我们当地的神话与历史这项工作,不论从哪种意义上来说,都是由于你这位破坏人的巫女所触发,所以我才不停地写下去的。这全是幼、少年时代受父亲=神官的斯巴达教育和多种传承的再现。所以我以为,父亲=神官读我写给你的信时,用红蓝铅笔划上线或者加上圈点,最后又用橡皮把它擦掉,决不涂上黑块把某些句子消掉,也不窜改,就是自然而然的结果了。妹妹,我现在这样写着写着就想起,如果父亲=神官还是一只手拿着红蓝铅笔读着这封信,我想,他是不是说出以下的话:我用红蓝铅笔把他写的神话与历史之中的主要情节同细枝末节区别开来,仔细一想,这事可能对他有促进反省的作用。所以我把自己写上的用橡皮擦了。我想起他从儿童时代起就把我说给他听的传承概不区分主要情节和细枝末节,沾沾自喜地偏重一方,重要的问题是否真地听了就很难说,这人有的地方很滑稽。我虽然传授给他神话与历史,但是我自己也觉得迷失方向,只能是苦笑而已…… 妹妹,我能想起父亲=神官没有办法时的苦笑的表情,那表情在我幼年和少年时代接受斯巴达教育时各种局面也不尽相同。但是我对于父亲=神官打算向我这个孩子传授的神话与历史传承本身,我早就想为我自己辩护,那种东西包含着即使对于那些性情古板的人来说也足以引起使人感到滑稽的因素。何况这并不仅仅是我一个人的顽固想法。因为到现场参观过父亲=神官实践的斯巴达教育的阿波老爹和培利老爹就是这么看的。阿波老爹和培利老爹为什么旁听父亲=神官的斯巴达教育课?原来是因为头一批疏散到盆地来的天体力学的专家们听说,峡谷的孩子们之中有我这么一个习惯古怪的孩子,引起他们的注意,因此才开始的。实际上我未必和峡谷、“在”的孩子们有什么特别不同,只是父亲=神官讲的传承,如果不牢牢记下来和记忆更新,第二天我就挨他的瞪,瞪得我透心凉,所以别的孩子们玩的时候我就得嘴里不停地叨叨咕咕。阿波老爹、培利老爹来到盆地之后,立刻组织了为孩子学习天文学的集体,选择了由于山势而造成矩形的峡谷天空,在这里教给孩子们看星座的晚上,我为了不打扰别人而躲到一边,边叨叨咕咕边看星座,因此他们对我感到兴趣。阿波老爹和培利老爹问我背诵什么,我出于害羞和胆怯以及打算向别人挑战,便作了如下很滑稽的回答:我要说的是这个国怎么出现的!臭沼泽地啦,大岩石块、黑硬土块,成了这里的瓶塞子,把它爆破之后,大雨把它洗了个干干净净,这样,人才能住了下来!于是上课铃响之后我就对父亲=神官唱这几句话,我是想用只能回答“嗯”的老一套话吓唬一下从城市来的看起来令人眼花缭乱的人们。我唱道: 完全是实话,不知道是不是真有其事,凡是古老的事,本来没有的事,也得当成果有其事地听,行不? 但是天体力学的专家们却认认真真地回答了个是!然后就用那溜圆的黑边眼镜看为数不多的星星。这时,那两位孪生兄弟学者问我:那是有趣的神话吧,不过和学校教的皇国的肇始不同吧?这两位学者还是和往常一样,一个人说话时,另一个人的嘴唇同样地龛动,似乎是说着同样的话,热心地发问。 观察星星的集会之后,在阿波老爹、培利老爹的耐心说服之下,我就去给他讲父亲=神官教给我的村庄=国家=小宇宙的神话与历史。我之所以给这两个外来人讲这些,是因为我们当地人对这两位学者很快就完全信赖的缘故。不过我对于五十天战争,只字没提,这是无须多说的了,即使对于实行改正地税时的户籍登记的双重制弄虚作假也根本没说,我坚持了村庄=国家=小宇宙的神话与历史只限于盆地内部知道决不外传的原则。 那时候,对于我谈的传承深表关心的学者提出,希望和担任此项教育的父亲=神官见见面。这是我没有想到的,可是出乎意外,从这个时期就开始表现出不愿见人的倾向的父亲=神官,就在他那除了峡谷和“在”的老人们之外谁也不让进的社务所他那书斋里招待了他们。我战战兢兢地领学者们去了。因为我害怕,也许我脱离了我们当地的原则,把不该对外人说的话信口开河地说了出去,而天体力学专家们在同父亲=神官谈话中给抖落出去。 两位科学家只是三十岁出头,可是脑门已经秃成椭圆形了,不过就整个头部来说,那形状还是立体的,完全是科学家风貌。我被他们的风貌所吸引,这时候才发现,坐在堆满资料和文稿书桌前的父亲=神官也并不是长相奇怪,而是外貌堂堂,足够和他们比美,想起来感到自豪。父亲=神官骨骼大,总是上身挺直端然正坐,宽阔下巴斜向地扬起,半睁半闭的眼睛,以悠扬而且节奏分明的干脆利落的答话,给提问的学者们留下铭感的印象。阿波老爹、培利老爹把我讲给他们的神话与历史的几个插话一一提出来核实,那时,父亲=神官都回答说:“对!确实有这样的传承,不过还有另一种说法……”然后就保持沉默。此后,父亲=神官舒缓地谈起他以斯巴达教育方式口授给我的神话与历史,他不说这一切都是事实,大力推崇,而是首先确认这只是如此窄小地区的传承。这就意味着,因为它是普通人民之间口传的传承,其中难免有夸张的成分。然而它毕竟有个限度,传承也有传承的现实,和毫无根据的空想是两码事,从而表明了自己的见解。 我在旁边听着这些话,同时也就理解了父亲=神官以斯巴达教育方式所传授的,与其考虑它是否属实,莫如把他的话完全记下来,为了防止忘了,经常背诵倒是更合适。现在我认识到,总而言之,父亲=神官丝毫没有违背我们当地教他遵守的原则和自己的信条,很好地满足了阿波老爹和培利老爹的要求,同时也婉转地达到了韬晦的目的。不过,也可能是学者们从父亲=神官关于传承的微妙态度上感悟到,这些传承和盆地这一共同体的根本相关,十分重要,他们作为外来人还是以不涉足其中为妙。阿波老爹和培利老爹对于我跟他们谈的传承谈了他们的评价。他们说,这块土地开辟出来,创造了“自由时代”的繁荣之后,逐渐走向衰微的新世界,不仅具有世外乡土的性格,而是一个独立国家,在具备多层多样的传承的规模上,甚至可以称之为小宇宙。他们接着说,父亲=神官得到了确实的信赖。现在我根据那天的经验,对于历来忌讳说出它的真名的我们这块土地,作为符合其神话与历史始终一贯以至于今的称呼,我使用了村庄=国家=小宇宙这个名称。 2 阿波老爹和培利老爹不愧是有学问的人,他们对于别的领域的专家始终以尊敬和诚实的态度对待。而且我觉得他们不是站在权威主义上,而是具备真正的专家洞察事物的眼力。他们看得出父亲=神官是一位为了研究本地的传承而倾注了毕生心血的人,在他有限的世界里,克尽阙职地当他的专家,提高他的学术水平。所以他们想旁听他是如何以斯巴达教育方式教给我传承的,他们的希望是认真的。因此,父亲=神官才常常请他们到社务所来。即使如此,父亲=神官也坚守我们当地的原则,阿波老爹和培利老爹前来旁听的时候,父亲=神官对我讲的是创建期或者“自由时代”的神话式的插话。对于维新后的历史绝对避开,往上溯,即使因起义而和藩镇权力抗争的历史也不讲。我现在想起,即便是神话,同巨大权力对抗而自己独立的村庄=国家=小宇宙的基本情况的传承,只能另找机会再给我讲了。由此可见,父亲=神官是深谋远虑的,但当时我还是个孩子,所以只觉得滑稽。原因是我觉得阿波老爹和培利老爹通过我们当地的神话与历史,不仅承认存在于这片土地上的是一个国家,而且确认它是和外部世界的人截然不同,纯粹是另一个宇宙。 在这之前,我以为从父亲=神官那里接受斯巴达教育就够了,但是峡谷和“在”还有这样的神话与历史,而且自己一个人被挑选出来,必须由父亲=神官硬灌给我,我把这件事一直当作害臊的事看待。这内心的羞耻又加上了因为每天受斯巴达教育,不得不成了峡谷和“在”况的传承,只能另找机会再给我讲了。由此可见,父亲=神官是深谋远虑的,但当时我还是个孩子,所以只觉得滑稽。原因是我觉得阿波老爹和培利老爹通过我们当地的神话与历史,不仅承认存在于这片土地上的是一个国家,而且确认它是和外部世界的人截然不同,纯粹是另一个宇宙。 在这之前,唯一的一个带着一张苍白面孔的孩子,这就是说,多了一层例外生活的羞耻。我这种感受,在知道阿波老爹、培利老爹正面地接受了我们当地的神话与历史之后仍残迹未去。所以对于自己听来的传承,无一不当作滑稽的玩笑话,掉以轻心地对待。而且,对于破坏人在悬崖上的巨大杨树那里的锻炼身体,大怪声时代,破坏人被塞进“洞”里多年而变成矮小的个子,如此等等的我们当地的神话与历史,看成纯粹过多地强调滑稽的一面的东西。至于我们当地处于开创时期,即将成为新世界的土地是大放恶臭的沼泽地带,我却把它说成不要说人就是畜生也不能靠近的地方,妹妹,这简直是在打趣逗乐的扯淡式的插话。 至于父亲=神官,对我实行斯巴达教育之后,对于我这学生滑稽反应的种种表现,并没有严格制止。用当时的说法,那时正处在大东亚战争的最高xdx潮时期。始终贯穿着反大日本帝国的神话观、历史观的我们当地的传承,父亲=神官当然必须传授给我,但是,父亲=神官却是让我在国民学校初级小学里学,不嫌麻烦地让外来的教师按照他的想法教。因为父亲=神官有了警惕,主要是用许多说法引诱我。也就是尽管这插话是立足于事实,但同时也有夸张部分。这样,父亲=神官暂停每天进行的斯巴达教育,并且纠正我的夸张,这就是理所当然的了。实际上父亲=神官开始对我实行传承教育的时候,我还没有上小学,所以他想到,不这么办我可能逃出家门,父亲=神官仿佛遨游于神话般地主要谈了破坏人。我听了破坏人许许多多像游戏一样有趣和不可思议的事迹,也听了他那漫长生涯的经历。破坏人长寿,即使死了也能一再复活,村庄=国家=小宇宙的神话与历史,似乎全是他的经历。况且现在他仍然活着,这对于我这孩子来说完全可以感受到的。当我听到父亲=神官说,你从“洞”里把呈蘑菇状的破坏人带回来使他复活的时候,首先是感到使我幼、少年时代的感觉有了实体:啊,果然是那样…… 幼年时代,我曾经浮现出过令人怀念的我自己的“出生之前的回忆”的情景。这情景就是:破坏人和创建者们牵着用船材改成的爬犁上行,爆破大岩石块或黑硬土块。大怪声时代的“改变住处”,逃出藩政的年轻人把孩子们关进大仓库作人质,最后他们走向血腥的死亡,龟井铭助指挥的攻打城市的农民们。如此等等全是神话与历史许许多多发生的事件,一齐表现的广阔情景。而且如果仔细注视每个情景的细部,插话里所表现的豆粒大小的人依然活着而且还在活动。阳光灿烂,或者大雨倾盆,情景骤变,侧耳细听,就会听到大怪声。神话与历史的每一出戏,都在那广阔情景的任何地方,以现在时作为新发生的事出现。而且,在包括那神话与历史总体的广阔情景里,是巨人化了的破坏人填满整个横幅地躺在里边,而且这位破坏人在广阔情景的豆粒般大小的人之中,又像,逃出藩政的年轻人把孩子们关进大仓库作人质,最后他们走向血腥的死亡,龟井铭助指挥的攻打城市的农民们。如此等等全是神话与历史许许多多发生的事件,一齐表现的广阔情景。而且如果仔细注视每个情景的细部,插话里所表现的豆粒大小的人依然活着而且还在活动。阳光灿烂,或者大雨倾盆,情景骤变,侧耳细听,就会听到大怪声。神话与历史的大一些的豆粒一般遍在各处…… 阿波老爹和培利老爹让我用当时尚属贵重物品然而他们却能随便使用的绘图纸,用蜡笔把我的“出生之前的回忆”画成画。而且画了两次。尽管这些画和我幻觉中仿佛看到的情景之丰富与复杂比较起来还不过是略图一般的东西。开头我画的时候心情浮躁,想起什么就画什么,但是天体力学专家们却兴趣十足地要看我到底要画什么,当我摆脱害臊的想法一解释,他们大加夸奖,说我的想法独特。妹妹,与其说这样的情景表明了这就是“出生之前的回忆”,莫如说发挥了历来的滑稽更恰当。这时我说了下面这段话:啊,这画算不上什么。我天天听父亲=神官给我讲课,心里老大的厌烦,可是却装了满脑子的故事,在这么小的纸上是画不完的。父亲=神官的意图是让我把他说的全作为语言记住,但是我却把一切的一切全当作一目了然的画记下来了。把这些全都画出来的纸可是难找,我只能觉得遗憾哪…… 说完我笑了笑,我以为这事就算完结。可是没有想到第二天到了放学时间,天体力学家们靠着校门在等我,把我带到他们暂住的家。我提出回去晚了会误了父亲=神官的课,他们说已经打过招呼了,说是他已同意,暂停在社务所上斯巴达教育课,在阿波老爹和培利老爹这里画画。还说,为了谈这件事,把我前些日子画的画拿给父亲=神官看了。妹妹,我太高兴了,父亲=神官表现了对阿波老爹和培利老爹很感兴趣。于是我就从这天开始,按照天体力学专家们似乎是科学家的那套规矩,面对绘图纸拼接起来的大画面。画面既然这么大,神话与历史的情景下面就要画横亘整个画幅的破坏人的身体,可是这却很难画。把巨人化的一丈多高的破坏人画出来可真不容易,像个躺着油罐一般,我画的令人怀念的破坏人既像又不像,但是画出来之后却是觉得很亲切的。我的“出生前的回忆”,把每一个情景都用工笔画那样画法画出来就很好,空间也足够。我为了让站在我两旁的阿波老爹和培利老爹看着可笑,对于屁股上长出一只瞪大了眼睛的男人,关在“洞”里的光着身子的大个子女人,以及她矮小化的姿态等等,画得更细。不过每天画下去,我这个孩子心灵上就渐渐地产生了矛盾。画创建期或者“自由时代”的插话还算好,但是从龟井铭助时代起到改正地税以后该怎么办?开始时我打算大画面的下半部分用破坏人填满,躺着的人物膝盖附近我甚至留出了五十天战争的空间。在这时候之前,我对于阿波老爹、培利老爹敬爱之情深而且厚,对于他们两人,把我们当地的神话与历史隐瞒某些部分秘而不宣,颇感内咎。我在创建期和“自由时代”的插话部分画了无数豆粒般大小的人物,所以直到父亲=神官提出重新上课之前,整个画还没有画完。 父亲=神官的斯巴达教育课,包括星期日在内,每天讲一小时,对于我这个孩子来说,确实感到吃力,不是个简易的经历。他和阿波老爹、培利老爹见面时温文尔雅,可是给我上课时就截然不同了,性急而且一张阴森森的脸。那个大脑袋低下来的时候,就好像一个硬的箱子伸在你面前,额头下面是眼窝挺深的暗淡无光的眼睛,为了节省吃饭时间,饭渣子总是挂在唇边,带着饭渣子的大嘴唇一动一动地叨叨咕咕。清楚而且大声说的话只是开头那句: 没有的事也必须当实有其事来听!记住啦? 我只能回答一声 嗯。答应完了必须不再说话。父亲=神官口传的我们当地的传承,讲起来没完没了,好不容易讲完之后突然扬起脸来,好像突然发现我就在他眼前而大吃一惊,吧哒吧哒地眨着他那满是皱纹的眼睛(就像大型照相机的卡嚓卡嚓地一样)。然后他就命令我把他说过的话用我自己的语言说一遍。在我开始说话之前,他总是伸着他那大下巴颏一声不吭地等着。 一张粗线条的、总是显得忧郁的脸沉默无言的父亲=神官,就像古老的家具一样,不停地冒出一股体臭,那臭味主要出处就在颜色没个准的一脑袋头发上,头发又密又长,长到压着耳根,两眼在蓬蓬的头发中不停地眨着,我总是被那股臭味折磨得一筹莫展。我为了拚命地把这股臭味抵挡回去,长期闻这股臭味的过程中,我琢磨出只好用滑稽来对待。于是父亲=神官的表情仿佛在说:滑稽的家伙!既表现出了悟道之心的道理,也着实可怜,不过肯定会引起发笑,借以缓和这种臭味的折磨。 阿波老爹和培利老爹旁听父亲=神官的授课,我从另一种动机出发,显示了滑稽。我在他们在场的情况下学我们当地的传承,既有些不好意思,也想到在这些学者们面前父亲=神官是否耍粗暴态度。特别是讲破坏人的事绩的课程之后,我又说滑稽话逗乐打趣,阿波老爹、培利老爹,因为他们深刻理解村庄=国家=小宇宙的历史与神话,所以好像心情沉重,他们说了下面的话,意在促使我有所反省。 ——你大概知道这块土地上的人们对于破坏人的心情吧?因为听你父亲讲课已经听了好几年了,所以你应该是比谁都最清楚的吧?那么你父亲让你谈破坏人时,为什么左挑右选,偏偏专捡破坏人一生拉了多少粪以及怎样计算出来的这事回答他呢?从你列式子的方法和计算能力,按你的年龄来说应该算优秀的……上课的时间里你热心听讲,不为其它琐事所动,心不旁鹜,只要在旁边一看就明白。因为你学习不懈,所以你父亲让你说一说你对破坏人的看法。于是思考一番之后,你就按他已经活了二百年、能跳过大杨树的巨人等等条件,就计算出他的粪量至少在四百吨以上。你为什么选来选去偏偏选出这么个问题?不论你父亲,也不论我们,对于你算出巨人总粪量,无不觉得的确可笑。但是,你跟你父亲学了那么久,除了这个令人可发一笑的之外就没有更重要的了?你父亲是那么热心地研究,郑重地叙述破坏人传承的重要性,本来不能设法和计算能力,按你的年龄来说应该算优想你对此不可能没有感受,可是你为什么跑题跑到这个程度? 面对阿波老爹、培利老爹十分诚恳、十分亲切的态度,我不能不脸红,但是我的内心深处和这些学者们不同,父亲=神官对于我的大粪的说法并不仅仅看作滑稽的恶作剧,总之我是保留这种看法的。还是个孩子的我,包括不同层次的态度中,也反映了对父亲=神官两面价值的感情。自己确实口头上承认滑稽所追求的是可笑的效果。但是自己内心主要想的还是打算表现自己。作为父亲=神官,我觉得他是不是应该给以理解?妹妹,我真想向父亲=神官发出这一厢情愿的而且是可怜的内心呼声。 说起破坏人一生的大粪总量的计算问题,我的真实意图主要在于粪的力量。我这种想法是从这一设想引发的,也就是不管阿波老爹和培利老爹多么坚定地站在我们这一边,决不能向他们挑明的就是五十天战争的传承。和大日本帝国军队之间进行全面战争期间,虽然藏在森林里展开了游击战的时候,村庄=国家=小宇宙的人也没有往原生林里排泄过粪尿。他们在森林的突出部修筑起粪尿池,也就是先挖好坑,用粘土夯实,把粪尿运到那里存起来。五十天战争败北之后,我们这块土地的重建工作开始的时候,活下来的人们,朝着那从“死人之路”到峡谷的橡树和枥树的疏林斜坡,排放了粪池里的粪尿,从而大大地蓄积了地力,然后创造出蜜柑、柿子、梨子等等产量很高的果园。从五十天战争当初把峡谷造成水库的作战开始,到战败为止,这期间使我们的村庄=国家=小宇宙极度疲敝,就是靠这公有化的果园才得以恢复的,人力资源的衰微,从那以后却没有控制住,一直发展下去。 我根据五十天战争的粪池,计算出超过二百年的破坏人的排泄量,断定它对于峡谷和“在”的全部土地所作的贡献使这片土地大大肥沃了。 3 我对于破坏人粪便的构思,并不是那天在父亲=神官以及阿波老爹、培利老爹面前苦苦思索之后才想起来的。那是我作为峡谷的一个孩子,在他的灵魂之中以及从父亲=神官每天授课里自然而然地酝酿出来的。尽管我知道,父亲=神官在传承中没有谈过破坏人的粪便,然而我从父亲=神官的教导中理解破坏人最令人感到亲切和怀念的形象,从而想到他的粪便。像梦一样前后矛盾然而却是现实的形象,我想,破坏人和创建者们来到流水断了的地方时,挡在他们面前的大岩石块或黑硬土块,可能不是别的什么,而是破坏人的粪便。我首先想到的就是这个。本来,那时率领创建者们前来的虽然是年纪尚轻的破坏人,但是我从来没有以滑稽的口吻说过这件事。 其次,创建期的人们从森林边缘挖出来吃的“天狗的麦饭”,我觉得那可能也是干了的破坏人的粪。因为我去“死人之路”那一带游玩的时候看到上山干活的人们的粪,虽经风雨,然而它却干了,所以我就把它记在心上了。还有,下个不停的大雨,把盆地的恶臭冲洗了个干干净净之后,立刻出现了红色海浪一般的河蟹。创建者们拿它当主食的这种河蟹,虽然它本身不是粪,但我感觉上它是近乎粪的动物尸体,我以为人们吃河蟹实际上是在吃破坏人的尸体。那时候,破坏人在那次爆破中丧生,实际上却是我们当地创建期已经巨人化了,这事我已经从父亲=神官的口传中听到,和任何创建期的神话都不相同。也就是我这个孩子也并不是只听父亲=神官上的课,而是积极地打开破坏人和村庄=国家=小宇宙的关系。 父亲=神官本人在别人看来是属于多义性的,但毫无疑问,他是按他内心的一贯性行事的。那是太平洋战争进入后半期,妹妹,你一定还记得父亲=神官那异想天开的举动。有不少人说父亲=神官发了疯,峡谷和“在”的老人们满是皱纹的脸上只是苦笑,嘬得溜圆的嘴唇发出长叹,并没有受这种传说左右。当这种传说若有若无的时候,仿佛不治自愈的伤一样,父亲=神官发疯的传说自然而然也就风平浪静了…… 父亲=神官发疯的传说扩展开来这件事,远因起于开战以后的第三年,到峡谷小学上任而来的新校长。前任校长和峡谷、“在”的老人们关系很好,对于当地的习惯和风俗等等从不说三道四,这在孩子们眼里是看得清清楚楚的。然而新校长刚刚到任不久,就把“在”的分校人员也动员到峡谷来,集合全体师生,发表批评我们当地人的演说。他说:“非常时局之下的大日本帝国一切地方无不高涨的爱国热情,在这个盆地上冷漠到令人吃惊的程度。连奉安殿也没有建立,这是什么原因?必须开展发扬爱国心的运动。当前要做的头一件事就是每月初一和十五,我们大家都要参拜三岛神社,祈祷战争胜利和本乡出身的士兵建立功勋。” 当天就举行了首次集体参拜。妹妹,我想起当时的情况,那是和秋祭时大家高兴和紧张的气氛截然不同,走向神社的长长行列,悄然无声,非常沉郁。我们在校长和班主任的监督之下,每天到神社的前殿里面的高处拍手祈祷,我们这些孩子们确实有事向破坏人祈求的时候,无人不知,那不是到这里来,而是到森林里去的,所以怎么也想不通。 这种想法不仅我一个人有。校长对于头一次全校参拜神社时孩子们的态度不仅非常憎恶,而且看到孩子们不论集合或者行进毫无热情,就看不下去,大加斥责,说是我们根本不像少小国民。第二天上午的课也不上了,专练整队行进,向右看齐。而且直到下月参拜的日子之前,体育时间全用于这种训练。父亲=神官每天从峡谷最高处的神社社务所俯瞰小学校操场上列队行进和然后面向东鞠躬的孩子们。大概是想通过这种活动培养孩子们的决心吧?第二次的全校参拜时,四到六年级学生在神社院内列队,身着国民服十分严肃的校长深深鞠躬的时候,父亲=神官发出高声地开了神殿的两扇门,从沿着山崖斜坡的白木阶梯上急忙跑下,来到神殿。父亲=神官的装扮,在孩子们看来是作了充分准备,十分庄重。他顶着一头染成红色的棕榈毛一般的头发,戴着也是红色的天狗假面。本来就像得了末端肥大症似的一双大脚,穿着一双大靴子,靴面上栽着棕榈毛,就像两只黑红色的大野兽脚一般。除此之外几乎全都裸露在外,全身画满红色花纹。生殖器用红色套子裹着,屁股后面有根红色木棒,把这两者用绳子缠在腰间相连。 这种极尽奇态的装扮,父亲=神官的目的究竟何在?但实际上把峡谷和“在”的孩子们集体向大日本帝国之神参拜的那种庄严气氛,在哄笑声中抵消了。然而对于生来就严肃认真的父亲=神官来说,不能想象他这种装扮纯粹是为了表演一下他的滑稽。如果小学校长不闯入前殿,不在这里大显他戏剧性的声势,不会引起人们大笑的。父亲=神官跑到前殿的时候,校长正在香钱柜前深深地鞠躬,他听到声音一抬头,只见父亲=神官跳上香钱柜吓唬他。校长吓了一大跳赶紧往后退,教导主任等等也连忙跟着退,但他们立刻意识到责任感,校长立刻朝父亲=神官冲上去。父亲=神官尽管已经是初老阶段,但他还有半夜里大声咆哮以致孩子们听了害怕的壮年体力和膂力。他像逗小狗耍着玩一般逗冲上来的校长,此时孩子们无不大笑。他灵活地挪动穿大靴子的两只脚,一只手保护着生殖器上的红布和屁股后的木棒,还要保护他那天狗假面不要弄乱。总之,他用一只手和小型坦克差不多的校长周旋。过了一阵,父亲=神官从前殿腾空跳出,往神社旁边跑去,跳进有石头顶的浅水池里,从这里穿过去,登上了通向“死人之路”的斜坡而去……这上下都是石头砌的涌水的水池就像一个黑黑的隧道,父亲=神官从一端钻进去,从另一端钻出去的时候孩子们没有看见。于是他和校长格斗的时候大笑不止的孩子们突然受到震撼毫无声响,仿佛父亲=神官沉到水底去了另一国家。然而孩子们都知道父亲=神官跑向森林,孩子们接受上的多义性,是父亲=神官以舞蹈解放了想象力的表现。 小学校长和父亲=神官格斗时还没有顾得上,但是后来他发觉肋骨断了三根,原来他以为对方的行为只有象征性,所以没有在意。假如他知道父亲=神官暗藏的意图,这位小学校长会以凶狠的手段对待他。他在学校的保健室得到应急处置之后便去了警察分驻所,然后带同警察去了村公所。他向村政当局报告,他们正在祈祷战争获胜时,神官把这次参拜胡搅得乱七八糟,要求派人搜山把神官抓住。但是,就在他说出“搜山”这个词的刹那之间,立刻发现村长和参加聚会而来的老人们和他极不融恰。这些人平常是沉默不语概无表情,但是必要的时候却有极强的表现力,不惜表演一番以示于人。他们给这位外来的校长以深刻印象的是,这地方从来没有组织过搜山。于是校长提议,由他指挥,带领警察以及愿意参加的消防队员组成的搜查队,追踪发了疯的神官。妹妹,对于这个问题,我们还是孩子的时候就常常听到,踏进“死人之路”对面的原生林而迷了路的人会有什么结果,总而言之那故事听起来是够可怕的。在原生林里一旦不辨方向,那就不可能生还。如果神官发了疯跑进森林,那就等于他去寻找埋骨之地一般…… 小学校长因为断了三根肋骨,疼得他呜呜地哭,而且添上了发烧。对于神官恨得咬牙切齿,相信这个敌人一定死在森林里之后,他的斗志就大大减退了。于是校长老老实实地回了家,上了病床。他不知道,从这时候起,参拜神社的孩子们,给自己家里的龟井铭助牌位点上灯,由衷地祈祷被征去打仗的家人太平无事。 过了十天之后从病床上起来的校长去了学校,从那里给村长挂了电话。据说,发了疯的神官从森林里回到社务所,和往常一样干他的神官差事。村长说,他多年来就在这峡谷的三岛神社当神官,偶然发疯之后恢复正常,总是值得高兴的事,现在他已稳定下来,等等。校长一听就发了火,说他已经向当局报告了神官的不敬行为,表明自己定要彻底揭发神官的态度。他这位校长还对并未表态的村长扬言,为了证明自己的话是普遍真理,要向疏散到本地来的文化人征求意见。因此,阿波老爹和培利老爹就进了这一事件的影响圈以内。然而和校长的希望相反,到村公所来的阿波老爹和培利老爹,为了把他们在峡谷交的最好朋友父亲=神官从困境中解救出来,早已定下战略战术。 不知道阿波老爹和培利老爹是不是因为孪生兄弟的关系,两个人一起走上了天体力学这条路,是一对各方面教养都很好的人。所以他们都具有诚实人格,又喜欢幽默。谈父亲=神官是怎样对待率领孩子们集体参拜的情况时,我觉得他们很兴奋,不过也为他们的过于天真而担心,所以开始的时候颇感不安。父亲=神官既然已经钻进森林,斯巴达教育课当然不能上了,学校还去不去我拿不定主意,便跑到两位老爹租住的家,把情况从头到尾说给他们听了。我作为和他有血缘关系的人,对于父亲=神官的奇态的举止,我该怎么理解,我难以决定态度,但是这态度又非得决定不可。阿波老爹和培利老爹两位天真烂漫的那副高兴神态,却把我从烦恼中解救出来,终于使我也和他们一样地高兴了。 妹妹,阿波老爹和培利老爹并不仅仅因高兴而笑容满面。据他们说,父亲=神官奇怪装扮的舞蹈,是我们当地传承中的艺术,表现出抵抗的意思,同时以此项行动为契机,也让父亲=神官好好地思索自己难免陷进的困境。他们当着我的面就开始研究怎样解决预料中的问题,甚至研究并决定各自分担的任务。阿波老爹和培利老爹的战略目标是坚持不得把父亲=神官赶出峡谷的三岛神社。为了达到这个目标,第一是必须提出佐证,证明尽管前不久有失态的行为,但父亲=神官是个极那副高兴神态,却把我从烦恼中解救出来,终于使我也和他们一样地高兴了。 妹妹,阿波老爹和培利老爹并不仅仅因高兴而笑容满其正派的人。这就要提出平素和父亲=神官谈话的内容,以此作为证明,这件事由阿波老爹完成。第二,校长一定会说,既然为人正派,那么父亲=神官妨碍集体参拜就是非国民行为了。怎么对付这个问题?如果把这事报告给当局,父亲=神官被解职就是难免的了,甚至把他本人移交给宪兵队也不是不可能的吧?这时,培利老爹的任务就是要谈父亲=神官的舞蹈,论述这舞蹈是当地民俗的传承。这些论述就我这个孩子来说当然不能完全听懂。特别是对于第二个论点有关部分,阿波老爹扮演揭发者校长;培利老爹作为父亲=神官的辩护人,应付一切问答。这样,真能解救父亲=神官么?妹妹,我为此而感到痛心。 阿波老爹作为对方提出这样的指控:“神官胡作非为,奇形怪状,而且偏偏在神社的大殿上,对于祈祷战胜的教育者和儿童们故意捣乱。”这种蛮干行为,能辩护得了么?阿波老爹还这么说:“如果是维新以前,神官的那种舞蹈也许能博得神的喜欢,这样的淫祠深山老林里也有。实际上顽民们也信仰它。但是当地的三岛神社,早就列名于社寺的册子上,有教养有常识善良的族神后代一直是代代崇奉。神官的行为,是对三岛神社、本地主神的嘲弄,是蔑视大日本帝国神道的卑鄙行径。然而神官对于本地全体儿童在校长以及所有教师领导之下的祈祷胜利,居然干了那样极不光彩的事。如果这不算非国民行为,那什么才算非国民行为呢?”阿波老爹还提出如下的指责:“那天,孩子们是为了完成圣战以及祈愿本村的出征战士建立功勋而去参拜的。任何人妨碍或者拿它打趣逗乐都不允许。然而该三岛神社的神官居然赤身裸体地跳出来恣意胡闹,难道这是可以原谅的吗?” 阿波老爹站在校长的立场上反来复去地指控,培利老爹只是鼻子嗯嗯地出声,在这样的模拟官司上就显得心里没底。我倒不是对二位老爹失掉了信心,但是毕竟心里很苦也很凉。五十天战争中在原生林里战斗过的父亲=神官,不可能在“死人之路”对面的森林里倒下去。但是他也不可能回来在这个峡谷最高处的神社当神官了,不仅如此,说不定就被带到宪兵队去…… 但是在村长以及村公所职员、警察、峡谷和“在”的老人们到场的聚会上,校长征求阿波老爹、培利老爹的意见时,他二位早已作好准备,作了出色的辩护,保护了父亲=神官。对于父亲=神官是否发了疯的追究,阿波老爹作为平素了解父亲=神官是一位研究传承的人而提出反证,校长当即表示同意。校长的目的是即使把父亲=神官打成疯子赶走也不死心,无论如何也要千方百计地把父亲=神官报告给宪兵队。他想到,如果这个目的达到,那么,还不知道他们性格和脾气的峡谷与“在”的老人们,就会朝着承认自己的权威这条道路发展下去。那天的所作所为纯属正常人干的事一成立,校长就开始对于父亲=神官那天的装束和舞蹈就开始追究,这样,培利老爹就接下来发言,而且把该告发者本身置于危险境地。培利老爹强调父亲=神官不仅停留于神职者的领域,而是多年来从事盆地的传承和民俗的研究。而且说那是专家的研究水平。说父亲=神官对于传承与民俗的研究,是和反对天神,也就是反对天皇陛下祖先的神们到来而被赶进山里、成了鬼的本地的地神有关。校长理直气壮地说:“对,不供天神地神不是已经成了鬼钻进山里的邪神吗?不是反对大日本帝国皇统的最凶恶的灾害之神吗?研究邪神,信奉灾害之神明?研究邪神,信奉灾害之神者,难道不是非国民之中的非国民吗?这种人却当了神官,占据峡谷的神社,简直是荒谬绝伦。不仅如此,而且在这非常时局之下,竟然妨碍儿童们祈祷胜利,还要扮成邪神,这能说只是本村的不祥吗?” 培利老爹立刻予以反驳,他说:“不错,神官研究的是包围着这片土地的大森林里的失败之神,考察它在民俗上是一种什么表现形式,用扮成娱神者的方法,使失败之神复原。如此认真的长期研究,以及不怕遭到误解的大胆复原,决不是精神上有病的人所能作到的,众所周知,这是有正气的人深思熟虑所干的事业。神官扮成藏在森林不被人供奉的地神,在儿童们祈祷胜利的早晨,想进入神殿。邪神侵入天神的圣域,那样的行为意味着什么?这是把对于在中国、南洋或者太平洋海域进行战争的大日本帝国军队的神兵坚决抵抗的敌人那种软弱,以一身而表现的形体动作。因此才强调那样卑微猥亵的装扮。那一系列的形体动作是故事内容的。神官作为大日本帝国不予祭礼之神而窥伺神殿,然而又不能进入,以跌倒坠落的姿势退出大殿。随后是和追赶它的主神摔跤,结果是大败特败。敬神的单人摔跤,各地都举办,在儿童们祈祷胜利参拜之前看到它被神摔倒,爬起来就立刻逃进森林,孩子们一定会牢牢记住与大日本帝国为敌者的那副可怜相。但是校长却闯上去了。神官表演的是娱神的单人摔跤,他只演足以把鬼摔倒的神。他不能被校长摔倒。于是他就把校长连连摔倒好几次。但是校长重视自己的义务而又自觉,坚决想把他制服,面对这样一位对手就实在棘手了。这时的神官心生一计,假想此刻帮助校长的神出现了,不由得大吃一惊而赶快逃进森林,就算结束了这场娱神活动。神官在森林里呆了五天,对自己扮演过鬼的地神这副身体认真修禊净身之后才回到主神的神社。这种行动,哪里包含着反神道、反国家的阴谋?那天如果校长把神官制服了,扎根于民俗的神事在孩子们面前成了不伦不类荒唐透顶的胡闹,那倒是应该惟校长的责任是问呢。这次的神事在性质上是向扮演鬼的神官以摔跤挑战者的面目出现了,其本人意图是自己以神自居的,实属僭位越分,难道事情的始末不是这样吗?” 到了这个地步,校长才意识到自己孤立。该人本来在满洲某小学任教导主任,得了肺病经过疗养之后,为了在四国这地方温和的气候中恢复体力,就到我们本地当校长来了。因此,他在这一带的民俗方面,根本没有反驳培利老爹的根据。很明显,到会的老人们对于培利老爹的谈论也持共鸣态度。这样,这位校长初战即告失败。不过他从培利老爹说的话里也闻到了一些难以接受的诡辩味道。后来这位校长大施笼络之术,从当地出身的教师们之中得到过去从未举办过这种神事的证言。从此之后,他不仅对于父亲=神官,即使对于阿波老爹和培利老爹也怀有敌意了。 父亲=神官在我们当地全体儿童祈祷胜利的参拜时表演的舞蹈引起的抗争告一段落,妹妹,从阿波老爹和培利老爹那里业已得到详细消息的父亲=神官,心有不甘,只是强忍着而已,这一点,即使在他身旁的我也明确地感到了。后来,二位学者特别是培利老爹,对我甚至过分直率地表明了他的忧虑。他问道:“是不是我们伤害了你爸爸?我说了那么多歪理替他辩护,他是不是反倒生气了?”他这么说也不无道理,父亲=神官从这事件以后,就再也没有请两位天体力学专家到社务所来过。于是只有我一个听者的村庄=国家=小宇宙的神话与历史的口传斯巴达教育重新开始了。 4 我对于为我们当地引进外部文明,也就是普遍文明的导入者,而且使人感到他们的存在本身就是文明的孪生天体力学家,怀有非常强烈的敬爱之心。然而,他们为了父亲=神官,大力反驳校长的告发而为父亲=神官辩护,对于此项辩护,父亲=神官表现了沉默的不满,对于他这种态度我也感到没有什么不妥。当然,我也弄不清楚这种感觉的根据。于是我对于阿波老爹、培利老爹无限的善意,感到自己好像并没有真正地接受过来而怀有苦涩的情感。如果是现在,我就可以这样说明那时进退维谷的窘境了。我作为一个孩子,有意识的时候是站在阿波老爹、培利老爹一方的,无意识之下,是站破坏人影子之中的父亲=神官这一边的。可作为旁证的,必须提到,与此相同的时候,我常常感到奇妙的附体现象。 本来我自己就不知道附我身体的东西它的本来面貌,所以也就不会毫不犹豫地承认被什么附了体。这就像人生开始有记忆的前后一样,这种附体现象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也就十分朦胧。不过,渐渐自己就悄悄地想妥附到我身体上的不会是别的,准是破坏人。现在回忆起来只能是模模糊糊笼笼统统地说,开头在我身上发生的附体现象说起来有些夸张,自己感到身心有些僵硬,如果用有此经验的孩子的头脑中浮现的比喻,那就是用生毛皮把自己包起来一般的感觉。进森林里干活的“在”的人们抓来黄鼠狼和鼯鼠,他们剥了皮,毛朝里钉在木板上,在风雨廊把它阴干。我就像被这种生皮做的皮口袋装起来而且只占一个角落的一般。倒也不是多么痛苦多么不愉快,只是为处于这种状态吃惊而已。即使反复多次,吃惊还是依然照旧。慢慢地自己感到,把小小的自己装起来的这个大生皮口袋,里面漆黑,似乎是我直立在巨人的体内一样…… 自己成了漆黑的巨人躯体之内而且只有豆粒大小的一部分,这个过程想起来还是很新的,如在目前。起因是我这个孩子从小就常常闹牙疼。那时我简直成了除非不说话,一说话张口就是牙痛的孩子。牙一开始疼,我就用石头片把红肿的牙床割开,把脓血挤出去,大喊一声疼得就要立刻气绝身亡一般。痛苦之极又无计可施的情况之下割破牙床,根本没有什么条理清晰的意义可谈。但是从牢牢地掌握了自己的附体现象来说,我以为这是必然的。即使轻微的牙疼,每次开始时一定会导致我去这么作,因为我是漆黑的巨人躯体中的一个豆粒。我被封闭在巨人的漆黑的身体之内,只是不能随便动弹的一粒豆子的牙痛而已。我把肿胀的牙床用锋利的石片划开,大声喊叫,为的是让巨人漆黑的躯体中的这粒豆子彻底地、真正地是粒豆子…… 我对于这附体现象,用现在语言说,这是自己一生的根本条件,我发现这一点的时间,是从父亲=神官搞了那奇怪的装扮然后钻进森林过了半年之后,我首当其冲地成了主角,经历了峡谷和“在”无人不知的那桩事件之后。妹妹,提起那桩事,你该是记得很清楚的。因为这件事是我们这一代以至以后许多代都会把它当作新的传承接受下来。我放弃了制造革命党派的铁管炸弹,隐居在已经等于废房里的时期,不论白天夜里我只是躺着,不仅峡谷的孩子,“在”的孩子们也跑下高地来看热闹似地看着我,大声地喊:“这人是天狗的相公!” 发生那次事件的当天晚上,除露一而外我们同胞兄弟妹妹还住在一起,那是峡谷最低处的房子,你们全都睡着之前,我仿佛决心使全身的血管膨胀起来似地在黑暗中等你们睡着之后起来。我听听大家睡得很沉,认定没有人会醒来时已经到了半夜了,我悄悄地脱下衣服和内衣。摸着从饭厅穿过灶间,再从那里下到堂屋地,这时我看到板门缝漏进来的月光,开了板门来到院子。春天到了,应时而开的花很多,我朝杏树、枣树、樱花树包围的前庭走去,来到那口露天的井旁。我来这里要干一件事。我瘦瘦的腰间挟着一个梳妆台的抽斗,那里装的是被从峡谷赶走的母亲留下来的化妆工具,妹妹,父亲=神官让你给破坏人当巫女,必须化淡妆,因此你还使用过。这破烂的家倒是花香不断,所以我常常在院子里转悠采些鲜花。纸袋里的,罐子里的全是花,虽然干了硬了,但香气依旧浓郁,我曾经想过把它掺进食物里吃下去。那天半夜我光着身子,特别想用妆台抽斗里的红粉。我把红粉放进井台板石的圆锥形的坑洼,从井里打上水来,捧了一捧水泡上。月光之下的小水坑立刻呈黑红色,像血一样,觉得确实像一首诗的句子说的一样,“和头顶上的樱花红叶颜色相同,我想,白天看它准红。”于是沾湿了手掌,从脸抹到胸,从肚子抹到大腿,从xxxx抹到屁股沟。抹了好长时间才抹遍,站起来一看,脚底下一片红,好像杀过猪一般,弄得很脏,想压压泵弄些水冲一冲,我只怕把屋里的人吵醒,于是我只好放下,穿过联结房间的风雨廊,跑过了连接峡谷的石块路,开始登上“死亡之路”的斜坡。满月高挂中天。那月光被果树的树荫挡住,脚下不亮,体内涌出难以抑制的力量,脚步显得特别有力。我意识到,那是森林在呼唤我的关系。不过,我虽然是孩子,可是我有自立的意志,所以决心跑进森林。而且根据脑袋里根深蒂固的设想,把全身也都涂遍了红色。到达“死亡之路”的距离中,我担心的主要是遇上上山干活时过了时间而下山晚了的大人,月光下他看出我是父亲=神官和江湖女艺人的孪生子,他准招呼我:“干什么呀,孩子!”所以,这时候我心里想,一定当一个“笑孩子”来对付他。我们当地的传承中,有个十二三开始,越过“死亡之路”进入原生林,在林子里生活到十五六的“笑孩子”的故事。据说在森林里生活的少年,每次遇见上山干活的人时,总是笑着吓唬人。我就是决心把全身涂成红色,光着身子当个“笑孩子”耍闹耍闹。这时我已经上到高处,再也不用担心碰上谁了,可是,妹妹,这回却真的像个孩子一样感到害怕了。恐怖抓住了我这暮秋时节的满月之夜钻进森林而且光着身子的人。我怕的是森林深处的鬼一下子把我吞掉。我想,这等于是光着身子涂成红色,自己把自己这既美丽又好吃的东西送上门去一个样。这番经历之后过了二十年,妹妹,当我坐在印度新德里的菜馆中庭,看那涂成红色的烤鸡咚地一声放在案板上时,我就仿佛听到那天夜里令人恐怖的山谷回声,不由得长长地嘘口气……更深层的恐怖是森林里有鬼等着吃我这满身涂红的光着身子的人,觉得这鬼可能就是破坏人,虽然我对他怀着热烈的希望,妹妹,绝望的孩子内心是相当复杂的呀! 实际上那天半夜我是怀着对峡谷人际关系的绝望走进森林的。我走出风雨廊的时候什么都不带就好了,那时我只带了一个火柴盒,怕被别人看见似地攥在手心里。涂着红色的裸体,暗喻自己愤怒、绝望已极,放火烧着的房屋火光冲破暗夜而火星飞溅。从我想到放火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不能实行,但是我从峡谷最低处的家带出来的火柴,是为了放火烧掉峡谷最高处的神社社务所……是不是想过给小学校长的家也放一把火?这却没有想过。我因为绝望而逃进森林的主要原因是宪兵队逮捕了阿波老爹和培利老爹,我想起他们竟然被捕,仔细思考,终于下定决心逃进森林。他们遭到的灾难,从表面上看,确实是校长耍阴谋诡计的结果。但是父亲=神官背叛了阿波老爹、培利老爹,我怀着极大的耻辱感得知,如果不是他搞阴谋诡计,推波助澜,校长什么事也办不到。孪生的天体力学专家们只要见到那位小学校长,就明显地表现出他们良好的教养中对别人从来没有过的轻蔑态度。万万没料到,把他们出卖给宪兵队的竟然是父亲=神官。据说他们对于这位神官只能表示痛心和吃惊。他们最后终于被宪兵队从峡谷带走的时候,我尽管被耻辱感和悲愤震撼得发抖,还是前往送别,同时我真希望阿波老爹也好,培利老爹也罢,他们对宪兵队大喊:“神官才是反国家的人,逮捕他!” 宪兵队揭露国家内部之敌时总是把它搞成仪式,弄得有声有色热热闹闹。峡谷和“在”的人似乎全都出来了,让阿波老爹和培利老爹走过人们围起来道路,一直走到号称“瓶颈”的峡谷出口。我觉得他们被逮捕既然是父亲=神官的责任,我自然非常负疚,颤抖着跟了去。孩子们突破大人们厚厚的行列,一直跟到“瓶颈”那里待命的停车之处,对于那么熟悉的阿波老爹、培利老爹大声斥骂。这种事我是绝对作不到的,所以一个人先跑到出口那里等着。“瓶颈”的路旁及其附近,仍有五十天战争破坏的痕迹。当年爆破的那大岩石块滚在斜坡上,周围长起来的细叶冬青很茂盛,仿佛是路旁的一个大坟。我就站在这里等候。我恐惧地预感到他们的命运。阿波老爹和培利老爹各被两名宪兵带来,他们被催促着走在泥泞的路上,尽管他们是被押解的人,但是并不使人感到他们是被剥夺了自由的人。当他们看到我的时候,无不对我点头致意。我站在周围长满冬青的大岩石块下,他们的点头致意就像一个信号,引发了我全身震颤。平常使人感到像美好的立方体的木头,此刻我觉得比原来的尺寸大了一倍半,眼镜没有了,眼泡好像有些肿胀,我担心他们看不见外界。就在他们被带往宪兵队总部而被赶着登车之前,二位学者十分难过地对我说:“这是没办法的,你得原谅你爹只能这么办,千万别难过!”这时我衷心祈祷龟井铭助,希望群众一瞬之间变成暴徒,把天体力学专家们夺回来!宪兵就像真害怕群众把两位专家夺走,他们的轿车和军用卡车就一溜烟地开走了。孩子们大喊:间谍,卖国贼!似乎陶醉在那股呛人的汽油烟里…… 阿波老爹和培利老爹对于怀着满腔悲愤和耻辱感站在冬青树之下的我,果然像他们所表示的那么宽容吗?真像他们表情所示,原谅父亲=神官不得已的背叛吗?这两位孪生的天体力学专家既然再没有回到峡谷来,既然连他们的生车之前,二位学者十分难过地对我说:“这是没办法的,你得原谅你爹只能这么办,千万别难过!”这时我衷心祈祷龟井铭助,希望群众一瞬之间变成暴徒,把天体力学专家们夺回来!宪兵就像真害怕群众把两位专家夺走,他们的轿车和死直到战后很久也不明结果如何,我就只能相信我所希望的他们那种表白了。但是就像我的灵魂集中了力量记下来的一般,永远不忘尽管他们在宪兵挟持之下,我看他们一个人说话另一个人只是嘴唇活动的那几句话:“这是没办法的,你得原谅你爹只能这么办,千万别难过……” 正因为阿波老爹、培利老爹非常难过地对我说了那些话,所以我对于父亲=神官所谓不得已才那么干的事才绝对不予以宽容。我一连几天受着痛苦的煎熬之后,便光着身子涂满红色奔向“死人之路”对面的森林。 上到比三岛神社还高的地方,我就决定不放火了,把火柴扔进黑黝黝的桔子林。我像火星四溅的红色裸体,在月光下跳跃着前进。说实话,当初我就没有下决心放火。如果要说为什么这样,那只能是因为我作为村庄=国家=小宇宙的人不能不放弃那种打算。父亲=神官卑劣地改变心肠,和校长一样搞阴谋,终于把阿波老爹和培利老爹出卖给宪兵队。我如果放火,那简直就和他们同流合污了。就我来说,既然父亲=神官没有被赶出三岛神社,那就应该留在这里,注视着村庄=国家=小宇宙历史的发展,我感到这比什么都重要。对父亲=神官憎恶之心高涨的同时,我这种想法也在穿过稀疏的杂木林和果园而走向“死人之路”时形成了。 不过,我这涂满红色的躯体里,仍然存在无法化解的愤怒与耻辱力量,这力量就像一个漩涡,无法排遣。我从上小学之前就每天接受父亲=神官的斯巴达教育,那时就想,决不能再上这种课了。但是,只要留在峡谷,在父亲=神官的强大压力之下,我除了接受下去没有别的办法。我甚至为了使他给我换上别的课而拒绝上斯巴达教育课曾经想逃进森林。我难忘天体力学专家的面孔,那是充满祥和、庄重开朗的面孔。那样的脸竟然被宪兵们打得失去原来的风貌而改变了原形,但是,即使被打得满脸坑坑洼洼,也没有比到处长毛脏得厉害的父亲=神官那张脸可怕。即使仅仅为了不再看父亲=神官那张脸,不再闻他那体臭,我也得去森林。尽管如此,我仍然考虑想方设法把父亲=神官赶出峡谷,就感到像背叛破坏人一样可怕。所以我放弃放火烧掉社务所的想法,只是用咒术的火星表示一下,所以才把自己涂成红色,让明月照出来,因而钻进暗夜之中,不顾膝盖、小腿立刻被刺得伤痕累累而钻进森林…… 我满身涂红,在月明中进了森林之后,从那一天开始,就和父亲=神官的斯巴达教育无缘了。尽管我还是孩子,一颗心早就被耻辱感和愤怒扭曲了,所以下了决心这么干的。从那以后,至少有五年时间,我没有从正面看过父亲=神官的脸,没有直接和他谈过话。这就是说,父亲=神官一直每天授斯巴达教育课,有时被儿子的滑稽回答弄得束手无策,可是这个儿子,自己的亲骨肉,从那一天夜里起就失掉了。至于父亲=神官也看透了我的决心,正因为他看透了,所以发现了在森林里徘徊很久以致体衰力竭的我以后,把我弄回峡谷,使我的体力得到恢复,但是从那以后再也没有让我到社务所去过。他宁肯出钱请上年纪的人照顾我的生活,虽然我一百个不愿意,他也不加理睬。我从森林回来之后的半年左右时间里,尽管阿波老爹和培利老爹被带到宪兵队去了,但是父亲=神官被指控的罪名还没有确定。阿波老爹和培利老爹目前仍在审讯之中,父亲=神官什么时候被传讯对质还不知道,此刻他也不得不断绝同别人联系,不叫我去社务所的原因可能就在于此。不过,过了很久他也没有再给我上斯巴达教育课。 登上果园的斜坡之后,立刻就到了只有极少地方才透过月光的原生林边缘,我仿佛感到一股压力而停下来了。回头看看峡谷,但见月光普照,所以就像窥视一口装满白色浑水的水瓮一般。妹妹,我听邻近地区的人们把我们这地方比作“瓮棺”,并且以此作为我们的地名称呼。乡土史家著文发表以来,在那满月高挂的半夜里,我重新认识了我眼前的光景。进森林之前我之所以光着涂成红色的身子站在那里不动,是因为我站在了把死亡收进其中的巨大瓮棺边缘。我大概只用了不多的时间俯视了微微发白并不艳丽的辉光。我站在这番光景的峡谷和原生林的夹缝处,森林的层次丰厚的树木渗出来的力量,似乎附在我的全身,使我不能长时间地一动不动地呆下去。看不见的触手伸了过来的力量,更加准确地附在我这浑身涂红,大腿以下全被擦伤,以致伤痕累累,盆地高处的冷风一吹,浑身直起鸡皮疙瘩的身体上了。我想,这只能是破坏人的力量。阿波老爹、培利老爹就曾经说过,此地是包括所有传承在内的一个小宇宙。我以为,我已经感受到,整个小宇宙现在完全被巨大的破坏人的肉体和精神装得满满的了。 5 阿波老爹、培利老爹受诬,是因为父亲=神官背叛造成的,那么他是怎么背叛的呢?我毕竟是个孩子,整个情况不可能一清二楚。但是就我所知道的来说,父亲=神官的背叛是由于许多层次的事促成的,最后他不得已才选择了那种办法,这一点我知道。起因是校长给内务部写了信。具体反应是县政府所在地的警察局派出特高科的刑警。他们的车还在峡谷里的雾团未消的天亮之前就到了。他们把父亲=神官带到河下游相邻的镇上,同时留下人搜查了社务所,把父亲=神官搜集的我们当地的传承以及有关资料、手稿、笔记等等,全部扣押。妹妹,作为写村庄=国家=小宇宙的神话与历史的我,对于正在接受父亲=神官教育的我来说,这是足以使我晕倒的头等大事件。从这天早晨开始直到最后出现逆转,在父亲=神官遭难期间,我把他赶走我母亲从而使我对他特别疏远的情结,全都一笔勾消了,觉得他确实是真正的至亲骨肉。其次,我一直接受父亲=神官的斯巴达教育,我以为父亲=神官和我们当地的神话与历史二者合而为一的,两者密不可分,为了救出这十分重要的两者,我咬牙切齿地痛恨自己的无能,同时也只好奔走于大人们之间,不停地东跑西颠,想得到一些消息。阿波老爹和培利老爹,虽然初战告捷,但是六个月后,校长对他们的反击,使他们陷于危险境地。然而他们却是我亲眼目睹一直一心一意地为父亲=神官奋斗不懈。我从无花果枝繁叶茂的后院窥视一下他们租住的家,但见他们各自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两个人都是令人难以接近的面孔,满脸该刮不刮的胡子,坐在桌子前写东西。从县政府所在地来的特高刑警把父亲=神官带到邻镇之后,我们当地老人已经无力保护他了,两位天体力学专家是在给他们的大学里的朋友写信,请求帮助。他们以往对孩子们本来十分亲切,现在显得特别拘谨,边走边谈地去峡谷的邮政局挂长途电话。 父亲=神官被特高刑警带走的第二天,校长兴高采烈,显得他获得胜利。他在朝会上并没有直接提这件事。但是那并非健康的肥胖身躯,连下巴颏也没有的脸上堆满笑容,他说:“学生祈祷胜利的参拜,那份诚意有了结果,大家看见了吧!”讲了这么一段开场白之后便向东方行最敬礼。随后是喊大日本帝国万岁和天皇陛下万岁,学生们随之唱和。于是校长说:“祈祷胜利的全体参拜,不能让那愚昧无知的疯狂举动给搅乱了。诸君纯真的对于(立正!)天皇陛下(稍息!)的赤心不能让他给动摇了。”他反来复去地说这段话。校长这种露骨的指桑骂槐,招致了不少人故意回头看看我,看看挨骂者的至亲骨肉有何反应。妹妹,因此我也就根据我的情况想了解你在女生班的情况如何,我看到,你虽然年纪小,但是胆气壮,对于那种小动作根本不理,照旧有说有笑,像根本没那么回事一样…… 那天朝会时间里,几次回头看我的人,在这六个月之中,都是站在校长一边的那些人的孩子。解散的口令一喊,他们立刻凑到我跟前来。这些人都比我年岁大,在人多的操场上,不自然地拉开一段距离围个圈子,把我围在中心。他们也不跟我说话,他们以自己人和自己人交谈的形式责难我。他们说:“干了这种事,一点反省的意思也没有!怎么能够腆着脸一声不响呢!不觉得害臊呢!”父亲=神官被带走虽然让我吃惊不小,但是在这些人面前我却丝毫不怕,决定概不理睬。何况我每次牙疼时自己动手用石片割破牙床那种奇特行为,即使强悍的“在”的那些上班同学,他们也不敢对我动手动脚,因为我不是他们的容易对付的对手。 当然,我也没能逃脱种种暴力不断的袭击。就在朝会那天的下午,去邻镇警察局的校长搭往外运木料的卡车回来。但是他仍然让留作学校里的为数不多的孩子们在校院里站队,听他训话。校长大声讲话,那股得意洋洋的劲头儿,表现在水分过多活像个小型坦克一般的浑身上下。他说:“从县里来的特高还真了不起,审讯进展很快。那个疯老头子神官,据说他对于我们深感不胜惶恐之至的万世一系的天皇陛下现实人神的神圣,怀有不敬的妄想。这家伙说,这个小小的盆地和围着这盆地的森林,就有从历史开始以来一直就有的现实人神,现在这神虽然藏在某个地p> 当然,我也没能逃脱种种暴力不断的袭击。就在朝会那天的下午,去邻镇警察局的校长搭往外运木料的卡车回来。但是他仍然让留作学校里的为数不多的孩子们在校院里站队,方,但是人们心里却觉得就在自己眼前那样。纯粹胡说八道。这的确是令人可叹的想法。虽说这里是山村,但是,在这非常时局之下生活在我国一个村庄的人能让这副模样的人当神官吗?全体村民不能让别人称为非国民!你们的父母怎么让这么一个净说昏话的疯子到这儿来当神官的?这里不可能有盆地和森林的历史开始以来就长生不死的人,不可能有现在藏在哪里还不知道然而已经活了六七百岁的人。你们是这个学校的学生,应该很清楚吧?你们知道人一般能活多大年纪?想想你们爷爷奶奶的年纪吧。你们知道人一般长到多大岁数就不长了吗?过了一百岁还长,有长得比咱们学校房顶还高的人吗?” 我是这个学校的学生,当然也站在队列里,听了校长没完没了的罗嗦,让人心里堵得慌。我想,既然父亲=神官对于来自外部世界的人,而且是自己的敌人特高刑警,把破坏人的事也说了出去,即使证据文件、书稿被扣押了,他自己在被审讯时也一定受到残酷对待。父亲=神官有一副大骨骼,体力膂力无不过人,而且又有顽强的意志,这样的初老之人,即使遭到殴打,也未必招供,惟其如此,殴打之重是可以想象的。我以为那残酷程度一定足以令人惊叹,残酷到伤及内脏的程度。但是尽管我这么想着,可是听了校长那些话还是控制不住发笑,笑声传到校长的耳朵里。那是校长把传承硬说成是妄想的时候。他说:“诸君,你们想一想就知道,那是让人感到害臊和野蛮的想法吧?说什么天皇陛下之外还有现实人神,而且还说就在这个深山里,这怎么能让人相信呢?”就在他说这番话的时候,我一直低着头思索中突然控制不住噗哧一笑,随后是肩膀耸动着笑个不停。只要扬起头来看,就会看到伸向峡谷的山顶上那个悬崖平台和那棵大杨树。把一直在那里锻炼的破坏人怎么能说成愚昧无知胡编滥造的故事呢?破坏人虽然年过百岁但仍然继续成长而巨人化了,他有时离开峡谷,可是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又复活了,紧紧依靠这片土地,同它前进(就和我画的两张画一样),如果说这是不可能的,那么,这个峡谷和“在”,以及包括森林在内,岂不全是梦?而且,现在站在森林包围着峡谷的这所学校院子里的我这个孩子,岂不也不过是梦而已么?但这些又是谁的梦呢?因此我才耸动着肩膀笑出声来,一直笑到站在台上的校长被自己的胡说弄得兴奋不已最后吃了一惊张口结舌为止。 我被留在校院里,以“立正”的姿势站着,校长弯下腰来,一只手支住我一边的脸,用另一只手打我另一边的脸,打个没完没了。我挨打倒没往心里去,但是校长支着我的脸的那只手却莫名其妙地冰凉和柔若无骨,倒让我非常讨厌。校长的反复殴打,成了我被破坏人附体的诱因,因而开始了精神恍惚状态,我感受到的不是痛苦,而是我仿佛被裹在黄鼠狼或鼯鼠的生干皮里,直立在黑暗无光的皮袋里,一个巨人腹内的一个豆粒。用豆粒的眼睛来看已过下午的峡谷,虽然是个红叶在风中飒飒作响的晴天,但是视力所及的全部景色,好像放在卵型的框子里的一张茶色照片。在那风景远处,那小小的校长伸着细长的手臂打来。这时,那小小的校长虽然像蝉的眼睛那么小,但是那两眼却变成了愤怒和神气十足净干坏事的家伙阴郁而迟钝的眼睛。校长对我说:“你走吧!”那语声仿佛有痰堵着嗓子,用甲虫前肢一般的手臂猛推了我一把…… 于是我就回到峡谷最低处的家,从后门走出去,从河滩走下河,站在没膝深的水里,一头扎进水里,屏住呼吸,然后噗地一声扬起头来。我是想在它肿起来之前,把比疼还难受的既发烧又刺痒的两颊冰一冰。即使冰着这两颊也不由得想起破坏人在这河里养鱼,丰富在峡谷和“在”建设新世界的人们的生活。尽管这里已遭破坏,不仅庞大的鱼梁尚在,这条河从手指缝流过去的水,只要不是作梦,不是意识混沌,怎么能说破坏人的存在是愚昧的胡编滥造呢?想到这里我还是控制不住地笑起来。 第二天我没上学,在家里躺着,妹妹,你就把传的话带回来了,整个晚上我就像贴在一张橡胶板上一样浑身僵硬,不顾被打得又青又肿的脸去见阿波老爹和培利老爹。他们看了看我淤血的两耳和嘴唇有几处破裂,就从急救箱拿出药来给我治。我尽可能不看他们对于这残酷施暴难以控制的愤怒表情,自我鼓励不得流泪,我对他们谈了我对校长的夸夸其谈如何发笑的事。我向他们报告说,对于校长侮辱峡谷和“在”以至整个森林以及破坏人,我是以笑来回报他的,那是有意识地纵声大笑的。实际上也是如此,发自内心的笑无法控制,我也不知道那笑是不是刹住了校长的话,我最清楚的是从那以后好长时间以内总是挨他的打。两位天体力学专家也不剃胡髭,略显肿胀而又忧郁的脸上,表现出对我说的话和想法同感与称赞,露出悲伤的微笑。我像默读书本一样默默地记下了。 阿波老爹和培利老爹之所以招呼我,是因为他们用不同于校长的方法进行侦察,得到了对父亲=神官施加的拷问,以及他们谈了什么事的情报。他们斟酌了其中哪些可以对我这孩子讲,然后两人用以往的方法向我详细地传达给了我。虽然是警察内部进行的,但是,不论校长那方面,也不论阿波老爹、培利老爹那方面,都得到了详细内情,妹妹,现在我感到情况弄清楚了。县政府所在地的警察局特高科也没有把握把山里的一个孤零零的神官打成反国家的阴谋家。现在是搜查过程,把阿波老爹和培利老爹当作替罪羊抓来,然后释放父亲=神官。因此,他们为了慎重从事,询问了疏散到峡谷来的文化人阿波老爹和培利老爹的意见,也让告发人校长继续到警察局来听候询问。这样,父亲=神官被夹在中间,阿波老爹和培利老爹与校长的关系形式,后来产生了意料不到的发展。 至于父亲=神官陷进的困境,阿波老爹、培利老爹担心的是,父亲=神官在警察局说了许多话,这些话我听了之后可能受到打击。我担心的正是他对大日本帝国权力的下部机关把破坏人的生涯,甚至他每次复活都说出来。因为这是父亲=神官向我实施斯巴达教育时就一再告诫不得外传的事项之一。“我以为他受到拷问!”因为我担心父亲=神官一旦屈服于这种拷问之可怕,所以才这样回答了一句。 “一般的拷问,我以为他是能挺得住的。他虽然年纪大了,但仍然铁一般结实。不过你爹被带到警察局之后让他睡在地板上,结果老病发作了,腿疼,就是睡地板睡的。大概是警察赐了他腿疼的地方……” “腿疼,那肯定是风湿病了!” 我又一次受到残酷的冲击,自己瘦瘦的身子仿佛挨了重重的一拳,我简直就要哭出声来。妹妹,因为风湿是非常健壮的父亲=神官唯一的薄弱之处,对他来说是唯一要命的病。但是,什么事都以科学家态度对待的阿波老爹、培利老爹对于细节也概不疏忽,他俩仔细分析,认为关键之处只有一个,从而表明了他们的见解: “啊,那不是风湿。就痛苦来说,那是更让人痛苦的痛风这种病。一般都说日本人不得这种病,我以为实际上不是这么回事。况且,你父亲有俄罗斯血统。以往发作的时候,是什么样子?” “左脚拇指肿得棒棒硬,那里就非常疼。但是肿了的脚最疼的时间也就是三四天,过了这个期限就立刻恢复过来。虽然警察赐他带病的脚吓唬他,他什么也没说!” 阿波老爹、培利老爹对我认真地说。他那认真而带愁容的脸上甚至露出红潮。他们除此而外就再也没有对我谈父亲=神官在警察局的情况,只是按我说的话的方向,也就是父亲=神官的旧病发作一天比一天减轻的话鼓舞我。我想到这些,身体内部就燃烧起我浑身涂红钻进森林时的羞耻与愤怒。 因为,父亲=神官并不是因为他那风湿,或者用他们的话称之为痛风的痛苦,不得已而背叛理解他并为之辩护的阿波老爹、培利老爹的。准确地说倒是他已挺过了最疼的阶段,余痛只是在左脚拇指根部有时一闪而过地疼一疼的情况下背叛的。也就是有了足够时间考虑自己的过去与未来之后,在警察局里和校长见了面,两人共谋之下,他决定背叛阿波老爹和培利老爹。把父亲=神官带走并进行审讯的特高警察,大致掌握了脱离了大日本帝国神道框子的本地风俗信仰。其中,破坏人的传承是摆脱万世一系之皇统的,肯定追究主张把破坏人当作另一位现实人神的人。但是想,把父亲=神官打成反国家思想的宣传家,在手续上就有困难了。父亲=神官关于破坏人的传承说得越详细,就越离特高警察给这山村的现实人神的实态规定的范围遥远。父亲=神官看出审讯一方的困惑,他就把话说得严重些,以扩大这种势头迎合他们,这样,警察方面开始处理讲过戏言一般的神话与历史的父亲=神官的时候,那揭发者校长的立场就成了微妙的了。他为了报个人私怨私恨而利用了警察,结果使揭发反国家阴谋的案件就必须由内务部来处理了。 校长看到警察方面的态度露出疑惑的时候,预测到局面会急转直下便改变了战术。他为了保护自己,对于过去的敌人,也就是父亲=神官既怀柔又恫吓,毫不犹豫地结成同盟。校长常常去警察局,多次和父亲=神官谈话。校长的新逻辑大概是这样的:神官把搜集残存于峡谷和“在”的传承作为多年来的事业。这和对于柳田国男的工作十分佩服的人们在整个日本国土上进行的民俗学领域的工作是相同的。或者说处于最朴素阶段的东西。但是疏散到峡谷来的两名天体力学专家,对于老神官口传的传承,出于反国家的意图理解它,并且企图引诱神官朝这方面发展,定下来的方向就是这个小盆地上除了大日本帝国之外,除了万世一系的现实人神之外,还有另一个国家,另一位现实人神。这才是当初自己没有看出来的神官独特的思想。 这个背叛的基本路线在校长和父亲=神官之间成立之后,父亲=神官就一个一个地回忆当初自己向阿波老爹、培利老爹说传承时他们两人作为听了之后的感想而说的话,拿它作证词。并且把此地从繁荣走向衰微的时候,两位天体力学专家最后曾说过,不仅是个偏僻的山村,而是一个独立的国家,甚至可以称之为小宇宙,总之,把他们二位表示同感和佩服的话列为证词…… 根据这些证词,宪兵队直接进入峡谷,在村公所审讯了阿波老爹和培利老爹。到场的有从警察局带来的父亲=神官,因为身体衰弱,到场只是走走形式,而且立刻允许他回到峡谷最高处的社务所。至于阿波老爹和培利老爹,就被宪兵队带走,在大石块下面长满细叶冬青的地方,只是对我一瞬之间的点头示意,便被押上车走了。妹妹,我感到羞耻和愤怒是无须多说的了,此刻又加上了无比的悲哀,我反复考虑了五天,终于满身涂红,从满月的峡谷跑进幽暗的森林…… 6 我在满月的月光之下离开了飘着雾的白亮的峡谷,穿过果园和稀疏的杂木林,我站在黑幽幽的森林边上。我光着脚的右脚中趾挫伤了。我被一个想法催得甚至舍不得蹲下来看看脚趾的这么一点工夫,把脚背外侧和脚跟插进腐叶土里,防止疼痛的中趾再碰上什么,调整了一下呼吸。现在虽然还觉得疼,然而我作为破坏人黑暗的巨大身躯中的一个小小豆粒,并没有感到被破坏人附体。我是在破坏人外部的。因为,我现在要去见破坏人。我觉得自己像腐叶土里的一个幼虫那么微小,满身涂红,光着身子,两臂无力地下垂,向右倾斜地站着。但是我知道我开始进入森林的起点位置在何处。从我站着的地方朝着黑黑的土坛一般的“死亡之路”,月光之下朝明亮的棱线成直角地走去就行。我仿佛在梦中已有瞬间的理解,已经正确地理解了当初修筑“死亡之路”的目的。我以为,“死亡之路”是我们当地的人们为祭礼森林,用以摆放供品的长而又大的祭坛。这边的树木使满月的月光透了过来,习惯于明暗相间的眼睛看得清自己站立之处的右边是涌水的泉,左边是春榆的大树干。这就是说,妹妹,我只是到了从峡谷出来上山的人将要越过“死亡之路”的地方,不过是个自然位置而已。而且是大家都选定的地方。春榆的根像在地上爬的树枝一样,在腐叶土下面形成很硬的波浪形,仰头望望黑黑的树干和叶子稀疏的树枝,因为看不见月亮,星光全被蓝黑天空中的暗淡光辉吸收,从细枝交叉之中,看到峡谷和“在”所有死者们的半边脸。沉在涌泉之下,月亮被云遮住的满月天空映在水面的暗淡光辉之中,有当地的死者们另外半边脸。我被我们当地开创新世界以来所有死者们无言的奉献所鼓舞,踏着越来越高的土路,登上了“死亡之路”。我心里明白,我的姿势因为脚趾受挫而行动不太灵活,所以只有狡猾的灵活而已。妹妹,如果老实说我那时的感觉,我简直就像一个瘸腿狗!我踏上“死亡之路”的石板,脚趾的疼痛影响了脚,所以身体失去平衡。石板路成一条直线往高处延伸,路旁茂密的树叶相交以致成了一条窄缝,月光从这条窄缝倾泻下来,使这条石板路成了一条波浪形的带子。因此而产生的磁性,再次使我的身体内外出现抖动。我担心自己跌倒只好弯着腰前进,两臂伸向黑暗的森林,红色的臀部暴露在月光之下。妹妹,我像飞着的鸟一样排泄稀粪,我的粪在月光之下闪了一下便落入峡谷。把在缺谷装进身体里的东西还给峡谷,然后再进森林,仿佛内脏本身就知道应该如此。 于是我横穿“死亡之路”。 我进了充满自己下生以前和死后之未来气息的黑黝黝的森林。妹妹,我现在才想跟你说我在这森林里的经历,除了对你这个不超再次露面的人之外,我从来还没有对任何人讲过,妹妹,我确实常常想和你谈谈这些。 首先想跟你说的是,进入森林的头一夜,我是怎样冲破横穿黑森林边缘地带时的恐怖。尽管我时刻注意碰伤的脚,可是总也免不了转眼之间就让苔藓覆盖的岩石或者倒木给碰倒,我坚强地爬起,向黑暗伸着两臂摸索着前进,但是觉得十分恐怖。不过,我终于挺过来了!妹妹,我真想自豪地向你这么喊一声。在那黑森林里,和水差不多的夜气中,伸着手摸索着前进,感受的恐怖,胸腔里好像有块敲打脉搏的大石头,那情形难以用语言形容。何况我已经全身涂红,赤身裸体,从皮肤到内脏粘膜,凡是能蠕动的,无不有此体验,而且无不继续活动下去。进入森林之后的恐怖,和从峡谷跑到这里时感受的恐怖,同故事中所表达的恐怖完全不同。以“死亡之路”周围为活动范围的豺狼并不可怕。全身涂红光着身子的我,简直就是豺狼的同类。我想,豺狼即使出来,它也只能闻闻我的睾丸气味而已。现在,担心森林深处有把我连睾丸一起吞掉的家伙已经无影无踪了。我走过了这段黑森林之后在尽头处和我见面的破坏人正在等我,他不是吃人的鬼。既然如此,还有新的使我感到恐怖的吗?还有,那就只能是那只“大猴子”了。那是前不久的事,我也像现在这样,瞎子般地来到这森林边上,打算到“死亡之路”这一带随便玩玩,可是透过密密的树干,我却看到大批的“大猴子”。我想到我这是边摸着黑向它们的群体里走去的时候,我是十分害怕的。 “大猴子”,妹妹,你每次去“死亡之路”那一带去游玩的时候一定看见过“大猴子”。粗而有棱、黄色稍带淡绿光彩的竹筒插在地上,它映出发自腐叶土的瘴气,老树皮的粉尘,从高处落下的花粉等等缓缓地上升与落下。在这样的原生林里,那些“大猴子”们一动不动地藏在大树后面,或者靠在苔藓覆盖的倒木和岩石上。那些看起来像“大猴子”的家伙原来却是长了青苔的石头,据说原生林是从这巨石突兀的地形开始的。有的说法正好与此相反。不过,大大方方地蹲在这里的确实是些大石块,人们仍然称之为“大猴子”石化之后的石头。而且我们这些孩子们都说,这是破坏人率领的创建者们杀掉的猴子成了木乃伊,因为有此说法,所以也就有了相应的感受,所以人们也就对此有了茫然的罪孽感。 我现在怀着这种罪孽感,一个人赤身裸体地半夜里进了这座森林。而且我还必须穿过石化了的木乃伊“大猴子”林立的斜坡。这些“大猴子”们,在漫长的年代里蹲在此处,仿佛就是为了抓住我这全身红色光着身子和瞎子一样的孩子,给以莫名其妙的报复。现在我手指尖碰到的石块,也许就是许许多多的“大猴子”之中一位首领级的。但是,既然我无心退回到峡谷,那就只有通过“大猴子”们势力范围的森林边缘的石头地带。这可能是破坏人给我的考验。这考验的重要程度,大概要以我方才感受到的恐怖作保证。我不能在伏击的“大猴子”们抓住我之前就告屈服,咬紧牙关控制着自己,朝着黑暗走去,不出声地叨咕着下面这些没出息的话:“啊,大猴子们哪,我不是破坏人和创建者们的血统后代,我是外来者的三岛神社神官和秋祭时来演出的江湖女艺人之间生的孩子。虽然我确实出生于峡谷,但是没有生活在此地的人们的血统!大猴子们啊,我和当初屠杀你们的那些人没有血缘关系!” 我是在越来越严重的恐怖之中,而且我们当地人谁也没看到我的,谁也没有听到我说话的半夜的森林里,这些话之所以没有喊出声来,也不是甚至害怕显灵者能听到人们内心说的话,所以刚冒出这个想法就摇晃脑袋把它赶跑,更不是怕害臊,而是另有原因的。即:由于现在的恐怖的压力,自己内心涌现的想法正是为了推倒对“大猴子”们的呼吁,我才进入森林的。妹妹,如果把这种企图换成自己的语言,那就是:我对于这片土地来说,是外来人的父亲所生,我想改变我这并非村庄=国家=小宇宙的血缘继承者的现实。通过夜间进入森林的经验,为了成为真正的我们当地的人,进入森林深处寻找破坏人,同时冲破“大猴子”们的威胁。只有实现这种愿望,我才能摆脱背叛阿波老爹和培利老爹的父亲=神官而自立! ……这样,我走了好长的时间,在除了一片漆黑之外什么也看不见的前进之中,感到自己被一种微妙的然而却是无法抗拒的力量牵引着朝另一个方向走去。奇怪的是身体总往左边倾斜。很明显,我前进中的地面是朝左倾斜的。如果能看到前方的事物,我或者能够抗拒地面的倾斜而恢复平衡。但是在漆黑之中伸着两臂摸索前进,又得注意碰伤的脚趾,实际上等于拖着一条腿前进,我只能按着无法抗拒的倾斜地面走去。而且是自己的身体也非常倾斜地前进,那只受伤的脚,脚心有些发烧,踩在地面上感到有股潮气。森林里有各种浓重的气味,水的气味特别强。此刻脚下踩的不是以前的腐叶土,草叶和草梗往往缠脚趾。和此刻之前的不久相比,手碰到的树,那间隔也大多了。我为了不让石棱碰我小腿迎面骨,把拖着一条腿走的步子再放慢些。我现在已经越过“大猴子”们的势力范围了。虽然从地形上来说这是危险的伏兵最多之处,但是已经来到森林中的积水很浅的沼泽之地,是因为刚刚突破“大猴子”们的包围,又终于到达沼泽之地,总之,一下子就把我和恐怖分开了,甚至把我推到和少年的年龄完全相应的情绪激动的地步。这时候才感到冷,不由得颤颤抖抖。我想,这都是阿波老爹、培利老爹帮助的结果。但是我立刻就想起父亲=神官背叛他们这一无法弥补的耻辱。 这时,尽管在黑暗之中我也能断定,我站立的这个积水池沼,是阿波老爹、培利老爹带着一群孩子探险队到过的地方。这是五十天战争以后,第一次公开组织成队的孩子们进入森林的行动。妹妹,那时我们都参加了,为了表明我们每个人都把自己和峡谷紧紧连在一起,各拿着一条彩色线参加了。阿波老爹、培利老爹把孩子们组成队伍而进入原生林。因为是平常时刻,我们当地的大人们以为这是想不到的行动,也不会使老人们皱眉头。倒是这种活动多搞几次,当地的人们对他们二位的信赖会更加深化。这是因为阿波老爹、培利老爹,对于森林的力量,以及它背后的破坏人的力量,比峡谷和“在”的普通大人更加相信,对于与此相关的问题,也一向特别注意,决不出错,把我们这些孩子们带进森林,再平安无事地带出来。阿波老爹、培利老爹深深扎根于村庄=国家=小宇宙的传承之中,今天带我们这帮孩子们进森林,就是为了对我们进行实地教育,教育我们必须崇敬森林,崇敬破坏人。 为了进行这项教育而进入森林之前,阿波老爹和培利老爹是这么说的,但是听的人当中心里确实相信的却不多,他们还是相信原生林的神话,说是进入森林深处一旦迷失方向就不能活着回来。由于他们的挑森林的力量,以及它背后的破坏人的力量,比峡谷和“在”的普通大人更加相信,对于与此相关的问题,也一向特别注意,决不出错,把我们这些孩子们带进森林,再平安无事地带出来。阿波老爹、培利老爹深深扎根于村庄=国家=小宇宙的传承之中,今天带我们这帮孩子们进森林,就是为了对我们进行实地教育,教育我们必须崇敬森林,崇敬破坏人。 为了进行这项教育而进入森林之前,阿波老爹和培利老爹是这么说的,但是听的人当中心里确实相信的却不多,他们还是相信原生林拨,父母兄弟都来问我们,而且把传说谁谁死在森林的事一边想一边说给我们听。结果,两位老爹认真地把彩色线的线团分发给我们并让我们拿紧,通过“死人之路”时,把彩色线的一端拴在树上。进入原生林时,因为树干都粗,下边的树枝也离地面高,所以就选靠峡谷那边树丛里的石杜鹃、交趾木的小枝。这都是为了能返回峡谷而拉起来的各种色彩的救命线,然后孩子们进入森林。我们在同样神秘地握着彩色线团的阿波老爹、培利老爹的带领之下前进。这些彩色线只有象征意义,证据是有的人手里的彩色线用光了,但是没有一个人拿这当回事。 阿波老爹、培利老爹不仅旁听了父亲=神官给我上的斯巴达教育课,而且他们还想听一听峡谷和“在”的孩子们之间流传的类似民间故事的传承。所以,他们绝对避开五十天战争的历史事实就完全知道了由峡谷和“在”的孩子们创造了迷路,目的为了让外来者晕头转向,因为迷魂阵做得太好,他们自己也陷进迷魂阵里,和外来者没完没了地追逐的故事。 两位老爹说,这个传承的迷路,一旦进去就不受外部时间的影响。这样,他们就永远是个孩子,对于横穿过自己的迷路的孩子们,当然会有怀念之心。但是决不能对他们的招呼声给以回答。如果回答了,你们自己就不能从他们做的森林的迷路里走出来。阿波老爹、培利老爹是这样告诉大家注意的。孩子们说,实际上如果有和我们的伙伴不同的声音呼叫我们,我们还是打算回答的…… 阿波老爹、培利老爹带领的一队孩子,朝着从森林外部看不见的水沼走去,之所以选择藏在森林里边的这个水沼作为目的地是有原因的。因为“在”的孩子们之中有人广为传播了他的父亲和哥哥的经历,传说是上山里干活的人最近来这里看到了一宗奇怪的东西,这新的奇怪的传说,和我们当地传承中的某一项对比起来,阿波老爹和培利老爹向孩子们建议要作一次实地调查。不论是“在”的孩子或者峡谷的孩子,大多数对于从东京来的天体力学专家,把这和科学无关,甚至相反的传说还要搞实地调查,开头感到自己受到嘲弄。都说:“奇怪的东西?为了看它去?”似乎如果去了,自己就背上了耻辱和滑稽一般,很不高兴。但是阿波老爹和培利老爹知道我们这样的反应之后大吃一惊,认真地鼓励了大家一番,改变了孩子们的情绪,使参加者大大增加了。他说: “上山干活的父亲或哥哥说看到奇怪的东西了吧?你们说起那传说来觉得挺有趣,可是一提实地调查就觉得没意思?看到过那奇怪东西的父兄们,是比你们任何人都有经验的人,为什么你们要怀疑他们?从前就有的传说,现在即使有了新的了,它也不是真的了?正是从前现实中曾经出现过,才可能作为传承而存在的吧?至少我们只是在这里而不是在别处听到关于奇怪东西的传说吧?背上了耻辱和滑稽一般,很不高兴。但是阿波老爹和培利老爹知道我们这样的反应之后大吃一惊,认真地鼓励了大家一番,改变了孩子们的情绪,使参加者大大增加了。他说: “上山干活的父亲或哥哥说看到奇怪的东西了吧?你们说起那传说来觉得挺有趣,可是一提实地调查就觉得没意思?看到过那奇怪东西的父兄们,是比你们任何人都有经验的人,为决不是像杉十郎的头颅塚吧,把别处的传说运过来当成本地的传说的。关于‘奇怪东西’这种独特传说,我以为只有存在森林的地方才会有。况且又有了新的传说,说是又看见新的‘奇怪东西’了。你们为什么不愿意实地调查?是不是因为它不科学?你们不要一开始就认为自己在森林里的调查是不科学的。没办法前往调查的土星,甚至相信除了‘环’以外还有十一个卫星。说那是科学的。可是说有十一个月亮,也就当然并不可笑啦。” 孩子们之中,至少是我自己听了阿波老爹和培利老爹的话非常兴奋。对于土星就相信学过的东西,为什么对于村庄=国家=小宇宙的传承就不相信?我还头一次面对这样的提问,因而感受到,我从父亲=神官每天的斯巴达教育中似乎得到了重要启示。阿波老爹、培利老爹率领的这支探险队,有不少人参加之后立刻就腻了,可是我始终兴趣高涨。在黑暗中我一点一点地往前蹭,但是很清楚地感觉到是朝着水沼那片低处走去,弄湿的脚掌和整个身体的感觉,使我回味起对于阿波老爹、培利老爹坚决主张这次实地调查的喜悦,因而增加了力气。越往低处走,灌木越多,有的和我一般高,那细细的树枝总是往脸上打来,我只好紧紧地闭上眼睛,我觉得好像重归此地一般慢慢地朝它走去,我眯缝着的眼睛向前望去,只见水沼的对面是两个斜坡,不知道什么时候枯死而倾倒的两棵大树,像两个手掌的指头交叉在一起。这些倒木仍然残留着树的形态,但是因为上山伐木的人看不上眼,连树芯也朽了,所以阿波老爹和培利老爹千叮咛万嘱咐,不能从它上面走过,必须从它下面钻才行。鲜活的苔藓吸足了水以致整个石块全湿,这种石块之间是吸足水的细沙。这些地方到处都是长势极佳的大款冬。斜坡突然显得陡了,为了防止栽倒,只能往后仰着走,鞋里灌满细沙时不得不停下来,仰起头看着天空。此刻月亮西下,浓黑的天空好像撒满了紫色斑点,天显得特别高,好像从一条裂纹看这天空一般。这时候我才自然而然地理解了原生林里这大裂缝处水沼的全貌。妹妹,就在我仰着头看着这森林大裂缝处的深不可测的天空时,有一个像蛋黄一般颜色和形状的飞行物,在那大裂缝处从上限朝着下限边旋转边放光地飞过去了。当它到达我头上时,那偏红的黄色光,把我涂红的肩头、胸部、上臂从黑暗中显现出来……既然来自宇宙的飞行物在森林上空这样飞行,那就足以证明奇怪之物是从异星上来的生物。我想,它现在可能潜藏在这个水沼的土里。我以为因为它的出现,一定能多少减轻阿波老爹、培利老爹觉得面子上不大好看的想法。方才那光亮也照出了我眼前的倒木,我便扶着它让我那受伤的脚歇一歇。在细沙中穿流而去的流水把伤脚的热度吸收了,立刻感到舒服了许多,我索性蹲下来,把脚周围的细沙挠在一起,用沙子和形状的飞行物,在那大裂缝处从上限朝着下限边旋转边放光地飞过去了。当它到达我头上时,那偏红的黄色光,把我涂红的肩头、胸部、上臂从黑暗中显现出来……既然来自宇宙的飞行物在森林上空这样飞行,那就足以证明奇怪之物是从异星上来的生物。我想,它现在可能潜藏在这个水沼的土里。我以为因为它的出现,一定能多少减轻阿波老爹、培利老爹觉得面子上不大好看的想法。方才那光亮也照出了我眼前的倒把脚埋起来,直埋到脚脖。向四方伸伸手臂,摸到我的头那么大的右头,我把它挪动到屁股下面,坐下来之后上身伏在倒木上便闭上眼睛。 7 关于森林怪物“奇怪之物”,按父亲=神官所说的我们当地的传承来看,它在开辟峡谷和“在”这个新世界的时候,也就是从创建期就住在这个森林里,而且是在遥远的古代就从宇宙的异星上来到这森林。所以它有森林“奇怪之物”的独特性格。“奇怪之物”落到森林边缘附近的时候,原生林被砸得树倒枝断,大片森林出现了直线的裂缝,甚至在那里形成了水沼。“奇怪之物”是大陨石吗?区别于陨石的特征是它有没有具备有机的生命,但这个区别暂且不论,重要是这个物体本身会动,而且它还能变换自己的形态。当初有人看见过它,因为它是个不透明的物体,所以既没有形状也没有颜色,像阴云密布的天空之下巨大的水滴一般。而且尽管它是个无形无色的一个大块头,却好像有意志地自己行动。到森林里打猎的人碰见过“奇怪之物”,用枪打它,那子弹像用绳子拴着一般,把枪也给拉过去了,在那无形无色的团块里消失得一干二净,枪一响也就没枪了。在原生林边上打柴的汉子砍树上的离地最近的树枝,一不小心从树上掉下来,因为掉到“奇怪之物”上,毫无损伤。不论什么情况之下,“奇怪之物”凡是碰到人的时候总是要求和人说话。如果一声不吭,人就没法走开。但是只要和它说上很少的几句话,它就非常高兴,立刻就成某种形状和表现出某种颜色。它除了想听听人和它说的话之外,对于到森林来的人别无他求。 阿波老爹和培利老爹说,这“奇怪之物”之所以总是平滑而且看起来又总是新的,是因为它有超高度的细致表面,大地上没有使它受到腐蚀的物质,多么微细的尘土都沾不上它,而且永不变质。它柔软得看不出形状,所以自然也不会想到它作为一个构造体而有其应有的骨架。其次还有人补充说,它潜藏于水沼的沙地时,它就降低它本身的温度而使表面变硬,平滑的全身就像融化的蜡那么柔软而流动的时候,那说明它的温度已经上升了。 阿波老爹和培利老爹对于“奇怪之物”所作的科学上的推测之中,给我印象最深的是,它对人的声音所表示的反应是有作析的说法。在我们这片土地开发之前,这没有形状没有颜色的团块,就从某一异星上乘宇宙船到达森林。它是靠异星的生物呢,还是靠能够进行宇宙航行的科学技术装备的精密机械?这就不知道了。知道的只是那森林怪物对于它所遇到的人总是希望和它谈话。只要对它不说话,不论怎么想办法躲开它,它一定在你周围转来转去。而且只要说话就行,什么话都可以。总而言之,森林怪物“奇怪之物”所关心的就是碰到它的人必须说话。据说有人跟它说了话,它就会展示它某种形态,以及显示出某种颜色。根据人们传说的这种条件,阿波老爹和培利老爹是这样判断的: “派遣森林怪物‘奇怪之物’的异星人认为,地球人类的特质是他们的语言。因此,为了研究主要问题的语言,订下了按极大的时间单位计算的计划。他们向地球的自然条件里派出了可供半永久性活动的实验媒体。这就是仿佛什么都没有写上去的白纸一样的团块。开始时既无形也无色。但是每次接受了人的语言之后,那团块的记忆装置就进入工作状态,于是整个团块就表现成某种形状和某种颜色。计划完成之后,运回异星的这一团块,就可能成为与人类“语言”相应的形状与颜色……” 在现实地进行的实地调查中,因为我们没有遇到森林怪物,所以此行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就是,大家在一个被群生的款冬围着一块平坦的大石头上唱文化教育部规定的歌,而且是一个接一个地唱。这是为了唱给森林怪物听的,因为据阿波老爹、培利老爹说,森林怪物就在这水沼地面之下的某处藏着,我们把人类语言中最美好的语言唱给它听。在一首歌唱完和唱下一首歌之前的时间,我听到阿波老爹和培利老爹在商量,两人宽阔的额头,清瘦的脖颈,蛛网和汗每个人都弄得满头满脸,这两位简直就是一个模子铸造的人,他们彼此对视了一下说:“把所有的语言研究完之后,怪物最后成什么形状和什么颜色呢?也许化为一大滴眼泪吧?” 我半是醒来半是梦中的眼睛看到,自己在树海的大裂缝的水沼处,离地面十五米的下方,也就是集整个水沼的声与光的地方,森林怪物表面硬化地埋在那里,但是当时我确实是在醒着。在更沉沉的睡眠中,更沉重更大规模的梦,终于对于进入森林经受考验的我给以十分清晰的记忆。睡眠中一直作梦,在我所追求的工作完成之前,我不能让到森林里搜索我的人们带回去。所以我就把脸和前胸紧紧贴在水沼的倒木上,把受伤的脚埋在吸足水的细沙里,屁股坐在圆石头上,因为我不能总是不眨眼地观察森林怪物。我能够完整地作了那么一个丰富而复杂的梦,是因为太阳已经老高了。我这满身涂红的精光的身子不能总是暴露在朗朗的水沼旁。必须躲进光线极暗的树林里,……但是此刻我的眼皮特别沉,身体无处不难受,我担心一时半刻很难自然而然地好起来。受伤的脚趾肿得僵硬,埋在吸足水的细沙里,倒是觉得挺合适的。浑身疼可能是因为发烧引起的。这不是感冒,肯定是感染了森林里可怕的热病菌。也许是多亏发热的麻痹作用,所以才不怎么想阿波老爹和培利老爹,心里也不怎么烦躁,也不想哭,才能一个人在这儿老老实实地坐着不动。我想起进入森林的时间不是昨天,而是三四天之前的半夜。我伏在倒木上睡了七八十个钟点,作了一场大梦,看到了很多的事,而且非常清楚和详细。不过我对于那些倒退现象想表示亲近的自己果断地表示否定,一睁开眼睛就像兔子一样跳起来,不顾疼痛的脚趾,半刻很难自然而然地好起来。受伤的脚趾肿得僵硬,埋在吸足水的细沙里,倒是觉得挺合适的。浑身疼可能是因为发烧引踏着赭土跑进树林。林里草长得茂密,树冠遮住光线,像盖子一样,仿佛从远古以来就是这样,林里是一派绿中略带黄色的昏暗,我抓着树干和粗的草木蔓碎步往前跑。我打算边跑边撒尿,但是很难随心所欲,只好把那条瘸腿停一下跳一下地撒尿,当我觉得已经离水沼遥远的时候,可喜可贺,我的膀胱也空了…… 妹妹,我在漫长的梦中得到详细的指示是,我自己目前所在的森林里有关破坏人的情况。巨大的破坏人被屠杀,肉体被肢解,像兽肉一般切碎,既无污染也不腐烂,新鲜血液甚至骨髓依然照旧,埋在这个森林的各个地方。必须把这些肉和骨头全都收在一起,让一个完整的破坏人复原。一个孩子的臂力有限,当我为是否能把巨人的肉体全部集中的时候,巨人给了我鼓励和指示,让我只采取象征性行为,只要不漏掉一块骨头,从埋它的地方走过去就行。像画地图一般凭想象画出破坏人的全身像…… 我按照这个指示进行,我已经看到水沼下边发光的东西,我想起那是一个小小的溪流。发烧仍在继续,涂红的皮肤起了一阵鸡皮疙疸之后又干燥起来,因为内部发烧而烧干了。往前走着,看见高处有长满青叶的细藤,把它扯下来,捋下它的叶子和果实,大口大口地嚼,嚼得口舌刺痒和麻木,只是为了吸点汁液而已。在走过来的一路上,我剥下岩石上的苔藓,为的是喝那淡黄色苔藓上的微不足道的露水。这样,直到我进入森林的第二天傍晚,我片刻不停地一直往前走。 我无休止地往前走着的时候,不由得想起巨人化了的破坏人肉体多么巨大,从而想到他的肉体被分割而埋于各处,范围是如何广大。把破坏人散埋于各处的顺序,用激光光线把整个森林投影成地图一般,在我发烧的头脑里清清楚楚地展开。前进中如遇树木、藤蔓、石头交错挡路的山溪,就先找到前面比较平滑的山崖,虽然有时不得不退回来,但是仍然没法前进。我一直担心,这偶尔有之的后退,会不会招致寻找破坏人零散的肉体使其复原这项工作彻底失败。从无法前进的地点往回走时,有一次被石块绊了一下,朝旁边的斜坡跌了下去,可是因祸得福,我反而因此修正了前进路线的错误,而这种修正本来是我力所不及的。我虽然喊着痛,可是内心却无比兴奋,振作精神继续前进。我走过了森林中能够走过去的所有通路,把眼前所看到的一一记住,边走边记住那些树木,以及树木与蔓生植物交错生长的小溪,这一切走过之处,使我记住了太古以来的原生林的植物系统,以及它们自然而然不断地创造出来的某种类型的空间。只要把这些空间一个一个地走遍,即使在森林里生活一百年,我也不觉得自己被封闭在森林里。于是我进了五十天战争中自己制做的迷路,和那些走进去出不来的孩子们一样安然。还有,置身于这样的森林某一空间而环顾回周的感觉,会使人想起理科教材室里用玻璃穿起来的分子模型。如果假想把自己放在那种玻璃球的某一个里,就会看到森林永远的微暗之中所看到的每个明亮的空间,那情景就和互相连接的构造体中的玻璃球群体一样。除了嚼过藤蔓的叶子咽下一些苦汁,喝过苔藓上的露水之外,别的一概没吃没喝地走了一天,这一天依旧发烧,可是我头脑里只有一个想法:走下去!走下去!一直走下去!从散在各处的破坏人的肉和骨头上走过去!不仅这么想,而且边走边念念有词地说出来。因为哪怕少走一点点,复原之后的破坏人的肉体就有可能缺个小拇指,或者下巴颏正中有个洞,也许声带不完整,说话不出声,只是嗖嗖地冒风……我仿佛听到这种不安的声音。凡是目力所及,受那玻璃球连锁结构影响,从一个明亮的空间走向另一个空间,有条不紊地前进。如果那玻璃球结构逐渐向高度延伸,也许凭它的自然之势会升天。 其间我发现,周围满满的玻璃球结构在明亮的空间里共有两类,一类是在我徒步去的路线的据点,一类是决不能进入那里的空间。我不能进去的空间有带窟窿的树干,以及多年饱经风雨的葛藤等等的障壁。妹妹,过早到来的森林里的傍晚时分,隔着那种植物障壁的玻璃球式的空间,显现出一种幻影。我快走几步赶上前去,侧目而视地一走而过。 原来那最初的幻影是五十天战争中被杀的“带狗的人”拴在自行车上的那条狗。我记得前不久因为征集军用毛皮而被杀的那条红毛狗,像人一样哭丧着脸,从脖子到肩头挂着多层布缝的带子拉着只有前轮的自行车。这车从树木之间和玻璃球空间可以看到。因为自行车不仅没有后轮,连车把和鞍座也丢了,所以能拖着它从原生林里跑过去,而且碰不上树木和岩石犄角。对,我仿佛因为发烧而作梦一般,以飞跃般的判断力看到这一切的,所以不停地一直走下去。正是因为这个关系,所以我才想到,那边挺亮,只要拨开挡着去路的藤蔓我就能抓住“带狗的人”的那条狗,给它解下带子,让它自由地玩耍一番。但是我还必须朝着明亮处前进,不然,就无法从埋在森林的破坏人身上走过去。 我放弃抓住那条狗的想法继续朝前走去,我看到那个屁股长着一只眼睛的大汉用他那只眼睛,从藤蔓那边的空间盯着我。我这发烧的头似乎不是脖子和肩膀头支撑着,而是悬浮在半空中,可是我这脑袋立刻决定:不管那只眼睛怎么盯着我,自己决不看它!妹妹,我可不是怕它,而是不愿意看那些丑陋的东西。那丑陋的眼睛望着这边,和破坏人被解体埋在此处,大概有直接关系。“屁股长眼睛”这个人企图暗杀破坏人,眼看就要成功的时候被毒杀了,他的死尸被抛进森林。后来我们当地的人们杀了破坏人,把他的尸体分解后吃了。并不是“屁股长眼睛”把破坏人解体的,实际上是这个丑恶的汉子干了准备工作,现在我满身涂红光着身子,嚼藤蔓枝叶,喝苔藓上的露水,无休止地步行下去的行为是梦中得到启示的,目的和“屁股长眼睛”的汉子相反。我无视这家伙继续走下去。谋杀破坏人的家伙如果占据玻璃球那样明亮的空间之一,用它的屁股眼睛盯着我,那么,其他许多玻璃球空间里,一定也有对这家伙满怀憎恶的正直的人们,他们也会用他们的眼睛监视着它。现在为破坏人而不计一切付出心力的自己,对于这家伙不能丝毫显出胆怯。妹妹,这样想我就自然而然地有了勇气。 我这么一想,立刻就看到我的斜前方、两旁,甚至后面,坚决保护破坏人的传承中的人们一个人占据一个或者几个人占据一个玻璃球。于是,我在漫长的薄暮的森林里不停地走动中,一个接一个地看到父亲=神官给我上斯巴达教育课中讲到的传承中人们的幻影。而且,妹妹,我每当想起自己满身涂红光着身子在森林里走个不停时的经历,就不能不承认,自己对于那时还没发生的事件的许多人物,隔着树木藤蔓等等微明的空间看得清清楚楚。现在我看到的是用美国驻军发给的电池烧身自杀的孩子以及他的母亲。这位母亲在杉十郎头颅塚参加过枪战,子弹打光而被复员兵们强xx,最后被打死,深深感到与自己颇有关联的罪障感。她似乎是越想越觉得没出路地低着头,她的旁边是她儿子“电气技师”操作一个箱型大电池,紫色火花照出树干…… 我毫不松懈地继续走下去,也同时看到各种幻影,也尽力使破坏人肉体复原。然而这时候因为发烧而感到口渴,但是一点也不觉得饿。夜里我关在森林里,玻璃球空间的世界也已经关闭,虽然我还想接着干活,但夜间漆黑,只好躺在巨大的朴树之下睡觉。把那些足以使人觉得干了一百年的朴树大叶子三下五除二拢成一座小山,在上面睡觉极好。我钻进去把头也蒙在里头,像个甲虫的蛹一样团着身子。一只手暖着受伤的脚趾,一只手暖着生殖器,这样以便自己很快地睡着。头一天夜里,还因为深入森林而一直感到恐怖,现在有些习惯了,既然打算在森林里把对于自己纯属一番考验性的工作干下去,那就没有什么可恐怖的了,只有睡觉等明天一大早再继续走。走着的时候鼻孔闻的是湿度很大的森林里的气味,现在闻的是朴树叶子的味道,以及那叶子培养出来的菌味,这种气味使皮肤的温度大大提高,使我仿佛沉溺在气味之中,我放了个屁,把这种气味搅浑了。这时我从暮色包围的巨树之间对黑夜中的玻璃球式的空间之中的两位天体力学专家调侃似地说:“在我的肠子里东游西逛的屁,终于夺门而出,这回是该我在屁味里蜷着身子,可是屁却像制造了一个“麦比乌斯环”①一样。我哈哈大笑,以致我身体周围的朴树叶子受到震动。因为发烧的关系我躺在黑暗之中,就和巨人的力量化为一体,我在枯叶中大笑,引起连锁式震动,我感到这震动终于使广大的整个森林也开始震动……—— ①AugustFerdinandMoBbius,德国天文学家、数学家(1790—1868)。他将重心座标引进几何学,从而对射影几何学作出贡献而闻名于世。他创始的“麦比乌斯环”对于位相几何学十分重要——译注。 8 妹妹,我在森林里这样呆了整整六天。和一直睡到太阳老高的头一天早晨形成对照的,是以后的早晨逐渐早起了,而且是一醒来就一跃而起,天还不亮就开始动身。需要去的那些玻璃球一样的空间虽然黑暗,却自动地发光,追寻那种正确的连锁关系使人感到亲切,我几乎是纵横地奔跑。对于破坏人散在的业已解体的骨肉,不论多么小的一块我也决不放过。从事如此激烈的活动,能量之源当然是为了恢复一个生命,但是当我被救回峡谷的时候人们都问我,你在森林里吃什么?每当我被反复问到这个问题时,我总是沉默不语,无视这种提问,因为对于人们给我造谣“天狗的相公”这一点,我不能不耿耿于怀。妹妹,不过当我头一次听到他们提问时,我还是按我的记忆规规矩矩地回答说,嚼附在树上的藤蔓的叶子,抚摸岩石上的苔藓,把手弄湿了再舔湿手掌。除此之外什么也没吃没喝,但是自己没觉得饿。有人说: “一进森林哪,人就是这么活着!能活一百年、二百年!孩子进去的,到了是孩子;老人进去的,到了还是那么老!” 但是组成救助队的峡谷消防队员们却嘲弄说: “真那么回事?在水沼边上咔嚓咔嚓地嚼河蟹,那不是跟猴崽子一个样吗?” 我虽然是孩子,但我相信这些大人们的嘲弄是没有根据的。但是我也知道,自己到底是个孩子,也找不到说服他们的话。从森林回来之后,因为我想不出用语言表达出在那里的经历,妹妹,我似乎渐渐地像个患了失语症的孩子了。以往自己是个旁观者,但也不是爱调侃爱滑稽的孩子。可是他们却说我是“天狗的相公”那类的孩子。消防队员们说我是吃河蟹的猴崽子嘲讽我,那是因为第五天夜里下了一场大雨,第二天早晨,也并不是因为饿,甚至也没有觉得渴,我像个住在森林里的孩子那样去祈祷,我想起破坏人进行的爆破大石块和黑硬土块之后,随之而来的是一场大雨,大雨过后出现了无数的河蟹。破坏人和创建者们大吃河蟹,我也想模仿一下那种场面,所以大雨之后的第二天早晨就回到水沼。在森林里过了第一夜,天亮时候,低处的水沼水光粼粼,流水哗哗地、欢畅地奔向溪流,雨岸到处都有河蟹在爬,抓住它揪掉它的螯带着甲壳大嚼一通咽下。还没吃完,新的就爬过来了,既然如此,我就只好大嚼几下,只品出少许的味道就连皮带肉送进肚子里。破坏人和创建者们当年就是这样吃那些遍布河滩的螃蟹的。盖住森林的大雨第二天早晨,我倒真像和年轻的创建者们一起为了去吃河蟹而回水沼的。我想从自己周围吃河蟹的人里找到年轻的破坏人,所以我的头不停地东张西望,扭来扭去,但是并没有从其他的创建者们之中分辨出尚未巨人化的破坏人…… 从峡谷来的组成救助队而进入森林的消防团员们,本来是天天都要从那水沼边上走过的,没想到这天不期而然地在水沿边附近发现了我,我那时浑身涂的红已经掉了,只是屁股沟处留下一点点。他们发现我的时候看到我那涂红未褪的部分,立刻和“天狗的相公”这个名称联系起来,说我被河蟹弄脏了脸和前胸,两只手很脏,不停地扭头东张西望朝周围寻寻觅觅,是害怕被情人天狗给甩了,大加嘲弄。还说,消防团员一声招呼,我就像豹一样跳起来,用一只脚狠狠地踢人,然后就想逃跑,被抓住之后大哭大叫,呼唤天狗……但是我感觉自己好像就是十五六岁时指挥土枪队的龟井铭助,从树林俯瞰水沼指挥作战一样,大喊:别朝消防团员开枪!随后是想起自己没有完成的工作而悲伤,开始大哭大喊,再说别的也没用了…… 妹妹,自从那六天的经历之后,我的肉体和精神之中,尽管外缘确实是有所限制,但是内心的确进入了多层次又无限广阔而堪称小宇宙的森林。然而我一直是不停顿地研究这个内心部分。通过这次经历我才真正理解了阿波老爹、培利老爹,把我们这片土地连同它的神话与历史称之为村庄=国家=小宇宙的道理。我被救助队找到的时候,确实吃了大量的河蟹,弄得胃也难以接受,以致又打嗝又吐,浑身脏得很,而且脑袋紧着摇晃,前后左右摆动。对于防止我逃跑按住不放的消防队员又哭又喊地抵抗。对于我这些举止,我们当地人都认为完全是发烧和饿过了头造成的。妹妹,我对于他们称我是“天狗的相公”这种嘲弄以沉默来对抗,现在我更要安安静静地培养我的自信心。我没心思和大人们谈这些,但是精神错乱的孩子看到的幻影,我相信,在森林里生活了六天的孩子,凭他的经历是理不出道理清晰的头绪的。我生活在这个峡谷里的现实生活使我看到,这里是比任何局面之下更具有无可动摇意义的世界。而且这是每天都经过一番新的检验而确认不误的。执拗地嘲弄我的消防队员们被征去当兵打仗,大多数一去就再也没有回来。我每次得知他们战死的消息时,就想起他们远离我们的土地,死于异国战场上的他们闭上眼睛时的情况,转瞬即死的人,极短的时间里他们所看到的自己一生的幻影。和他们所看到幻影比较起来,一个人在自己从未到过的土地上死去的现实,难道不是更意识到那是荒唐的幻影吗?尽管我这种不逊的想法从来没有说出口…… 阿波老爹和培利老爹曾经教给我,一个三次元的空间有其固有的时间,也就是有作为空间×时间的单元的这个世界。对于这一点我曾有过照例的滑稽的回答。我笑着对二位说:“不仅这太阳系,还有银河系宇宙中能找得出的行星,此外还有其他的复数的宇宙,那里所能找得到无数的行星,对于这些星中的任何一个,假定有一瞬间就能到那里的宇宙船。这种难以数计的行星之中,和地球相似的环境的行星也是难以数计的吧。那里有和人类相似的生物,这也可以说是以往就有无数例子。对于这样无数的人类以及准人类,用宇宙船遍访。这样,每个行星上都有它固有的时间,也就是说会遇上构成空间×时间的单元。如果这些几乎是无限数量的空间×时间的单元群在一望之下就能一览无余,那么,这种眼睛不仅看到地球的人类史全部区域,也能看到同一时间发生的事情吧?如果是这样,这样的眼睛就会从那些几乎近于无限的空间×时间的单元中,像游戏似地随意地选择现实,也能随心所欲地编排人类史了吧……现在我们生活在其中而与现在联系至今的历史,也许不过是其中之一吧?” 妹妹,我这样滑稽地和天体力学专家们所说的事,是我在森林里有了六天的经历,我自己所看到的现实。为了掩埋被解体的破坏人散在于各处的所有碎片,我在森林里到处走,在我的眼前,曾经出现了分子模型的玻璃球一般的明亮的空间,被树木和藤蔓包围着的中间有“带狗的人”的狗,屁股长着眼睛的人,这,我全看到了。此外,我也看到了一个一个相继出现的玻璃球一般明亮的空间里我们当地所有的传承中的人物们。而且甚至也看到了和未来发生的事情有关的人,不论谁和谁都是同时共存的。我边看着这些边走,一连走了几天,这期间,没有到银河系以外去寻找,按阿波老爹和培利老爹所说,理解了能够进行实地调查的这个森林中的一切。我以为,这里现存的一切才是自己以滑稽的口吻所说的,几乎近于无限的空间×时间的单元的可以一望的景观。这决不是这么说而已,而是一个接一个地在我眼前出现的所有幻影的总体,以极其自然的方法告诉我的。而且,在森林里一切共存的村庄=国家=小宇宙的神话与历史本身,才使巨人化的破坏人出现的。我走遍了森林里所有的地方,边走边看出现的幻影,使解体的破坏人得以复原的行为,就是为了这个…… 妹妹,我被救助队的消防队员们抓住之后,之所以总是又哭又喊,完全是因为使破坏人的身体复原的工作,也就是给我以考验的这项事业到此为止,不得不予以放弃的缘故。森林中存在的村庄=国家=小宇宙的神话与历史的空间×时间的单元,我完全走遍,通过这项劳动,我本来就能够把破坏人业已解体的所有骨头、肌肉、筋、皮肤、眼睛、牙齿、毛发等等全都复原,可是……而且甚至大致已经快要完成了。我想到大功即将告成时遭此劫难而不得放弃原来的计划,我当然十分痛心,在我的哭喊声中把我运回峡谷。从此以后,我就被当作“天狗的相公”时加嘲弄,生活在森林之外……最后我要说的是,四个消防队员像抬死猴子一般抬着我,尽管我的两手两脚耷拉着,他们也不管,让我仰面朝天横穿滴着雨滴的湖一般的森林时,妹妹,我看见了树木和藤蔓围着的像玻璃球那样明亮的空间,空间的核心里就是已经长成大姑娘的你,全裸的身体呈奶油色,光彩照人,你身旁有一个复活了的狗那么大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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