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译者序 不同国家的文化传统、风土人情一直都让我迷恋不已。可能因为学习语言的缘故,总觉得一门语言就像一扇门,打开了它,就可以进入到景色不同的世界中去。就像书中描述的宝石一样,英语也是源自欧洲的,然而,它的发展却早已突破了地域的限制。在翻译小说的过程中,我似乎和寻找宝石的人们一起神游了世界,有机会领略了不同地域的不同文化,从中世纪的法国,到英国,再到北欧,忽然又来到两河流域。底格里斯和幼发拉底是河流的名字,也是小说中两位主人公的名字,不为任何人停下脚步的宝石还曾来到过印度古城,最终在回归英国王室之后,又传奇般地来到日本。时空之旅交错于空间变换之间,这不禁让我们有些目不暇接。 也许我们一生所追求的不过就是一个过程,想得到的那件珍宝其实比不上我们自己为之追求的这段经历。小说中的凯瑟琳从迷恋上三位一体到为自己的爱情而放弃已经得到的珠宝,这本身就是对人生、对价值的最好证明。利维兄弟对财富、珍宝迥然不同的态度也决定了他们的不同命运。 书译完了,我开始思考作者用这样一个故事想向读者传递什么样的信息。虽然这个故事有点另类,但主题似乎是回归的:人性中的贪恋与欲望,当然还有爱情。作者除了在故事情节中向读者透露出人性的本质和欲望的力量以外,在为数不多的几处看似描述宝石的说明文字中,似乎也道出了小说的主题: “……宝石的表层,钻石的皮肤,是钻石外壳覆盖着的一层爆炸性的元素。晶体里原子的排列是向外扩张的,就像是向外伸出的很多双手。这些手抓住所有它们能抓住的东西……” 这也许就是贪恋和欲望的本质吧! “钻石带来的第二个嘲弄是:它本身就是个谎言。真实的东西在于氢,钻石就像磁铁一样从氢身上吸取暴力能量。它会激发出人类的深仇大恨,那是一种把宝石看得比生命更重要的思维状态。他们佩戴着的是既看不见又感觉不出来的死亡,钻石拥有者的生命会像一阵风一样短暂而脆弱。” 欲望就像是钻石,它拥有世界上最强的硬度,但是它的硬度却使它脆弱无比、丝毫没有弹性。当年迈的丹尼尔对着三位一体举起锤子,宝石带来的所有一切纷扰似乎在锤起锤落之间烟消云散。然而,没有勇气拿起锤子的人们,还在不停地追寻着这件已经消逝了的珍宝。欲望的烈火还在燃烧,这种对钻石的欲望,就像钻石本身一样,燃尽之后不留任何灰烬。凯瑟琳对三位一体的爱,曾经是如此的炙热,然而,在那个近乎与世隔绝的小岛上,她最终还是放弃了本已得到的这件珍宝。是欲望燃尽?还是爱情的力量,这要读者从自己的角度去判断了。 第一章 斯特恩(上) 第一章斯特恩 勃艮第勇武过人的约翰公爵在蒙特罗大桥被谋杀前的几年里,曾托管了一件名为“三位一体”的宝石。这是一件粗金连接的三角形饰物,是大氅的肩饰,宽度就像是锁骨前的盔甲。这件宝贝得名于它上面三颗一模一样的巴拉红宝石。 我一闭上眼就可以看到这宝贝。这三颗巴拉红宝石不是真正的东方红宝石,它们有着某种矿物尖晶石的颜色,某种在玫红和血红之间的颜色。所有的红宝石,东方的也好,巴拉红宝石也好,成分都是氧和铝,而尖晶石还有单一镁原子,这就降低了它的硬度且减弱了它的光泽。在把红宝石誉为宝石之王的印度,宝石也有着严格的等级制度,这种等级制度就像人类社会的等级制度一样亘古不变。在红宝石的等级制度中,巴拉红宝石的排名是吠舍,也就是十二等级中的第三级。 大部分中世纪的宝石都源于亚洲,这其中,最著名的巴拉红宝石产地在阿姆河支流施南河岸边的巴达克杉。至于宝石是如何到勃艮第的,那就没有记录了。如果不停地去追溯宝石的历史,和人有关的信息就会越来越少。追溯到一定时间,就只剩下那些宝石了。总之,没有任何文字记录能解释究竟是什么人把那些宝石带到了勃艮第。 约翰公爵的“三位一体”宝石是切割过的硕大扁平形的宝石,大小和形状就像多米诺骨牌。三颗红宝石和三颗珍珠交替将一颗钻石围在中间,还有一颗珍珠垂在这个三角形下面,就像摊开的手掌那么大。镶嵌在上面的那颗钻石完美无瑕,有5/8英寸见方。这宝贝是比利时的珠宝匠路易斯·德·伯刚切割的,而且以“三位一体”而闻名于世,成为伯刚宝石设计新样式的典范。宝石的切割面是金字塔的样子,和天然钻石一样。 我闭上眼睛,那宝贝就又出现在眼前了。整件珠宝的美在于这些宝石的完美质地,平衡的布局,还有它折射光线时的那一点点不对称。它通身是金质的钩钩线线,在其粗旷的线条和完美的实用性上体现出非常现代的风格。与此同时,它又不乏古香古色的韵味。宝石的自然切面使它看起来具有旺盛的生命力,似乎仍然在生长。它的构造堪称完美,就像是个护身符,能从金字塔形、三角形和平面的结构中看到某种能产生奇迹的东西。 勇武的约翰是勃艮第第二任瓦卢瓦公爵。他皮肤松弛,长着一双锐利的眼睛。在4个公爵中,他是唯一知道怎么指挥军队打仗的人。24岁时,他在充满血腥的尼柯普里斯战场上被俘,萨尔坦·巴亚兹德要价20万金币和20只白色猎隼作为赎金才把他放回去。这次经历让约翰明白了做事情要如何小心谨慎,也体验了什么叫做残酷。 即使是在摆好姿势的油画里,约翰看起来也总是在思考和筹划着什么。他是个政治家,秘密暗杀团体的指挥者。他总是佩戴着贵重的珠宝首饰,表情肃穆庄严,即使当画家已经离开,他要接着做别的事情的时候,也依然如此。 在约翰公爵的时代,欧洲的平民百姓中从来没有人佩戴过钻石。那个年代,珠宝是权力的国际货币,它与权力息息相关,而不仅仅是财富欲望的表现。一颗硕大的红宝石可能很美,但它可能是发动战争的手段,或者是挑起战争的根源。为了避免战争,它也可能被当做进献的礼品。当时距离路易斯九世建造圣·夏贝尔来安放荆棘之冠也就三代之久,那是一件镶嵌珠宝的遗物,存放在三角壁龛里污迹斑斑的玻璃匣中。 在读瓦卢瓦公爵的财产清单时,我发现他和自己有很多相似之处。文字记录上追求精确的激情,体现了对宝石和权力的热爱。我在约翰叔叔编写的目录里清楚地看到了这一点。他精确无误地仔细记录了所有的瓦卢瓦宝石,就像是在记录自己的武器或情人的名字。 第六件:14件有名字的红宝石 第七件:15件十字勋章的碎片 第八件:一枚鸵鸟蛋 第九件:豪猪的刺 第十件:一颗象牙 约翰出生在一个大量聚敛珠宝的王朝。他的父亲一生碌碌无为,但却是个讲求实际的人——勇敢的菲利普娶了梅尔家的玛格丽特。据说她的习惯很不体面(喜欢吹口哨,还喜欢坐在草地上),但是她继承了弗朗德和那里的商务码头。勃艮第当时已经有了葡萄酒产业和制盐业,十分富有,约翰的父亲在工业上更使它锦上添花。他喜欢佩戴各种珠宝首饰,曾经穿着一件绣满珠宝的天鹅绒外套会见英国的特使,蓝宝石的叶荚,珍珠的玫瑰花蕾,还有22颗红宝石修成的花瓣。 15世纪的第一个十年,约翰·瓦卢瓦公爵托管了“三位一体”。这时,他的勃艮第已经变成一个精良的商业国家。其国力每年都在增强,而邻国法国则一年比一年衰弱,在法国皇太子的执政下日渐不稳,不断地在战场上失利。勃艮第却日渐强盛,美酒和珠宝比比皆是,就像是个永恒之所。 国力衰弱就会招来侵略者,法国的邻国都开始占法国的便宜。英格兰的亨利五世把海军送到了海港城市加莱和布洛涅。在东边,约翰也开始得寸进尺,能侵占多少利益就侵占多少利益。他在巴黎待了好几年,加入了密谋暗杀行动,他的雇佣军则从西边和法国军队交战。 他占领了巴黎,却从来没有拥有过它;他打了胜仗,却从来没有赢得战争的胜利。他本可以取得胜利的,那样的话,“三位一体”的下场就和现在完全不一样了,可能永远不会流落于世。然而1419年,法国皇太子查尔斯·瓦卢瓦满十六岁时,仍然健健康康的,没有把手里的政权丢掉。他要接见表兄约翰,勇武的公爵接受了邀请。双方要在中立的立场上进行谈话,所以他们最终决定在蒙特罗大桥会面,双方军队以河为界。 桥上建起了双方的工事,皇太子的人将桥周围的房子还有路口都清空了。普瓦捷的杰汗在法国人等待约翰到来时和他们在一起。在他的日记中,描述了未来的查尔斯七世和他的骑士特里尔大臣之间的一段对话。 我们从特里尔大臣的行为上看出,他想留住国王,想跟他最后多说几句话。在我们看来,他好像在反驳国王。随后,国王突然弃他而去,随后又召唤了特里尔大臣两三次,但是他不想过去了,就留在屋子里面和我们待在一起,其他人的名字我忘记了。国王一离开,我们就看到特里尔大臣蓦地躺到床上。我们问他到底是怎么回事。他这样回答:‘瓦朗斯先生,我向上帝发誓我现在真的希望自己是在耶路撒冷,没什么钱,也没有在这儿见过这位国王。因为我很担心他被恶意的觐见所迷惑,今天要做出些对他自己和他的国家都极具破坏性的事情。 会面是有规则的。查尔斯制定规则,约翰遵守这些规则。只有卸了武装的人才能进入会场,然后门在外面紧锁。房间里灰暗阴凉,充满了油脂的味道,还有水声和麻鹬的叫声。 约翰此时已步入中年,但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老得多,查尔斯却是个初出茅庐的男孩。42年以后,他因为害怕有人在食物里下毒而活活把自己饿死。但是现在,这两位瓦卢瓦的统治者,除了等级不同,没什么不一样。公爵走到栅栏门前,打开它,走进来跪下给这个孩子行礼。 查尔斯拉起约翰的手。有记载说他用眼神给了个信号,也有的说没有。他要把他的表兄扶起来,但是这个动作却没有完成。皇太子的一个手下,唐盖·德·沙斯戴尔,开始了行动。他一步步走近跪下的人。他从长袍下拿出一把手柄很短的斧子,举了起来。 他向约翰的头猛力砍去,把骨头砍开了缝,尖叫声立刻传到外面。勃艮第的军队在河边列队,但当他们想接近公爵时,却发现废弃的房屋中埋伏了弓箭手。骑士们被迫退回来,把公爵留在国王那里。 在会场里,只有约翰自己是有武装的。他试图拔出自己的剑,但他身受重伤,已经奄奄一息,动作也很笨拙,而且已经太晚了。应和着法国人“杀了他,杀了他”的高声呐喊,罗伯特·德·拉黑揪住约翰的袖子,把他拉了回来(那是一件黑色天鹅绒的礼服,绣着鲜花的叶荚和珍珠的玫瑰花蕾),唐盖·德·沙斯戴尔又一次朝着他的头挥动了斧子。 砍了整整四斧子,才把勇武的约翰公爵置于死地。他的尸体被法国人丢弃,后来被运到第戎,在那里他的身体、他的心才可以在教堂里下葬。 此时,“三位一体”一直都跟尸体在一起。它和大氅一起被从死者的身上解下来,然后和十字架的碎片、象牙一起安放在勃艮第的灵堂里面。这件珠宝比它的第一任拥有者要长命,它仍然完美,还没有新的归属。 “人们说上帝造人用的是血块。” 他的声音优雅,手指光滑而柔和,眼神像典当商人一样精明。现在他看到了我带来的宝石,眼睛就死死地盯住它而不是我本身。我松了口气,但还是很紧张。他的名字叫伊斯梅,是个珠宝商人。 “血块?我能知道您是从哪里买到这些的吗?斯特恩小姐。” “不能。” “我不这么认为,你知道吗?你和我挺像的。” 我没有回答。他继续说:“是啊,看起来你以前也做过这事。喝茶吗?我可以端下来。” “现在不喝。” 我想他是个能说的人。当然我的意思是,他根本不需要说那么多。他一边工作一边讲话。这是在他的地盘上,所以他很惬意,想说什么就说什么,而我却不是。他可把我们的关系想错了。我们之间没有任何共同点,除了珠宝。 在桌子上摆着一张纸,上面有三颗未经加工的红色宝石,小得像石榴籽一般。这个珠宝商一边讲话,一边把它们一枚一枚拿起来,放在他的单片眼镜下。 “血块,是啊,他们是这么说的。我不信宗教,我不在乎上帝是基督徒,穆斯林或者犹太人。而且,他没和宝石打交道也是个遗憾。我们本可以都那么……完美。” 我等待着。外面的宣礼员已经开始报告祈祷的时间,闪烁不定的声音像伊斯坦布尔西边闷热的浓雾。屋顶上有个吊扇,三面都有磨砂玻璃门。没有门的墙边有个破旧的脸盆,脸盆上面一人高的地方挂着个日历,上面是英语和土耳其语的金角湾海运空运公司的广告。八月份这一页是一个皮肤晒成了古铜色、懒洋洋地裹着渔网和钻石的金枚一枚拿起来,放在他的单片眼镜下。 “血块,是啊,他们是这么说的。我不信宗教,我不在乎上帝是基督徒,穆斯林或发女郎。 伊斯梅把最大的一颗红宝石放下,敲了敲牙齿,说:“这一颗有瑕疵,你花了多少钱啊?” “能买下它的钱。” “那么,你怎么找到我的?”他抱怨道。 “从库萨乌那里知道你的。” “库萨乌!”他嘲弄地说,“他们花太多时间说大话了。” 我瞧着他的鞋子、他的手表、他穿的衣服和他的手、他的脸,不怎么听他讲话。语言会有很大的欺骗性,而不讲话的东西就不能撒谎。 从桌子中间的空隙中,我看到了他的腿,分开支撑着他肥胖的身体。他的皮鞋是进口皮料的,透出名贵的亮光。两条裤线笔直。他戴着一只名贵的百达翡丽手表,不怎么招摇。这表比较适合晚上戴,在白天的阳光下,那纯金会显得有些刺眼。 看起来他很成功,虽然他并没有炫耀这一点。他精通他做的这一行,而他做的这一行和旧珠宝紧密联系。这也就是我为什么来找他的缘故。我已经到伊斯坦布尔五天了,有两天去了在海斯菲林大道上的库萨乌典当行,在那里看看买主,和来自大商店的人们聊聊天。他们不忙的时候会给我讲讲伊斯坦布尔的珠宝商。 他们告诉我伊斯梅的事情。他们说他做得不错,世界各地的买卖都做,比如俄罗斯的圣骨盒生意,还有印度蒙兀尔项链的生意。至于这些珠宝是怎么来的,怎么过境的,都不关他的事。如果他是个合法商人,我可能会早点儿找到他,因为他一定会是家喻户晓的,是整条街的名人。但他不是。 闪电划过头顶,雷声渐渐褪去后,伊斯梅从桌子里面拿出来一个电子天平。他一颗一颗地称那三颗宝石,每一颗都称了三遍。 “当然,红宝石的买卖—这市场—我能说什么呢?市场已经不怎么认可红宝石了。上个月我有一颗红宝石,曾经是一位缅甸将军的妻子的,上帝啊,我从没见过那么好的东西。四克拉重,一点瑕疵都没有。红得像鸽子血。这样的一块宝石,抱歉,我要这么说,我可以和他做爱的,怎么能卖掉呢?当然不能卖。他在我的收藏里让别的东西都黯然失色了。现在我把它戴脖子上了,重量可不只四克拉了,它有四千零四克拉重。” 他眯缝着眼看着天平的电子显示,我知道他想买这几颗红宝石。那个商店老板说,这是他最喜欢的东西。尽管切割会让它们失去了一半重量,但这三颗宝石还是每一颗都接近两克拉:对于红宝石来说,这个分量正好。它们的最完美之处在于没有瑕疵,颜色也不错。我是在斯里兰卡一个很像伊斯梅的人手里买到他们的,那交易也是在这样一间房间里进行的。从这个意义上说,我来这种地方很多次了,但伊斯梅这里还是第一次。 我跟随着一件贵重珠宝的足迹来到这里,它至少来过伊斯坦布尔一次。这件珠宝上的一枚宝石曾经在三个世纪前在这里被售出过,那枚肩饰已经有这么长的历史了。珍贵的珠宝都会回到自己以前去过的地方。它们曾经到过的任何一个地方——曾经得到过它们的人那里——都可能重现它们的身影。我坐在这不属于我的地方,听着吊扇慢悠悠的沙沙声。 伊斯梅关掉了天平,“这些小东西们真美,不是吗?我会给你最好的价钱。” “我不要钱。” 他用他那双专门给宝石估价的眼睛看着我,拿起那颗最小的宝石又认真地看起来。虽然没有切割过,但它在灯光下还是闪着光。红宝石的母岩仍然依附在这枚纯美的宝石上。有那么一会儿,伊斯梅什么都没说,只是微笑地看着宝石,好像用牙齿衔着一颗钉子。“你不要钱,那我们在这干什么呢?” “我在找一样东西。很久以前,这件东西曾经到过伊斯坦布尔。我听说你涉足古玩领域。” 沙,沙,屋顶的吊扇在不停的发出响声。 “或许吧。我涉足很多领域。但是,你别告诉我你想要塔瓦涅的蓝宝石。”他的牙齿小而白,“我上周就把它卖给了东京的一家保险公司。” 我沉默着,他的笑容渐渐隐去。他把宝石放下,又拿起来。他不讲话的时候,会比较紧张。 “那就是说是古玩,你是想找到那东西还是想知道有关它的信息呢?” “都可以。” “你用红宝石作交换?” “你愿意的话。” “你有确定特别想要的东西?” “我在找“三位一体”。” 他把我的红宝石放下,透过他的单片眼镜面无表情地看着我。““三位一体”?我明白了。你为什么想要“三位一体”呢?” “你为什么不想要呢?” “哈哈!”他勉强一笑,那只眼睛闪了一下光。“我当然想要。斯特恩小姐,你已经有点了解我了。但我是正确的。”他向前探了一下身。“我们都一样,我们了解对方。没错,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 我本能地停下来,把头转开,好像他离得太近了。他大笑起来。 ““三位一体”,嗯,谁不想要它呢?你找了它多久了?” “你都知道些什么?” “碰巧挺多的,而且很具体,非常具体。这可不便宜,你可以付多少呢,斯特恩小姐?或者,也许你是要帮别人买它。日本人,还是美国人?你可以告诉我。” “美国人。”我撒了个谎,我想这应该是他希望听到的。他上上下下打量了我一番。 “美国人,好吧。当然,他们有的是钱。” 我点了点头。伊斯梅起身,没说一句话,又一次面无表情地看着我。然后他走进了左边的一扇门。我看着他的影子慢慢游移出磨砂玻璃门。我听到了上楼的脚步声,远处的说话声。当他再次打开那扇门时,左手拿着个盒子,右手领进来一个比他年轻的人,一个年轻的伊斯梅,大约年轻三十岁。可能是他的侄子,要不就是他儿子。那人腰上别着枪,对我点点头,让我走进去,然后就站到门口去了。伊斯梅坐下了。 “这就是为了谨慎起见,你能理解吧。” “他有执照吗?” “持枪的执照?当然了。我从来不碰那些枪的。”伊斯梅把他的盒子放下。“把他看做是你的保镖吧,这样感觉会舒服些。”他双手打开盒子,把盒子推给了我。 里面是一枚切割过的宝石,半英寸宽,在黑色的天鹅绒布上清澈耀眼。它的形状就像是半颗未加工过的钻石,或者一颗还在生长的水晶被从中间劈开成了两个完全一样的金字塔。但是切面又不完全是自然的生长样子。钻石的表面太光滑了,太抢光了。 他的声音非常温柔。“这个你可能感兴趣。这颗宝石在我这有快二十年了。这种切割是很古老的,十五世纪的。它被称为“三位一体”之心。” 我把它拿起来放在手里。对于这么大的钻石来说,它有点沉。像颗子弹,虽然这只是个幻觉,钻石的重量是比金属轻的。桌子的另一头,珠宝商一动不动地坐着。 我闭上眼睛体验它的手感。这东西太温暖了,以至于不像是颗钻石。我现在可以感觉到,它的导热性不对。钻石吸收周围的热量,但是不会反射出来。这是钻石的特征,别的宝石就没有这种显著而强烈的冰冷特性。我认为这是一种完整性的体现。 我把宝石攥在手里,然后松开手掌,放下。“这不是我要找的那颗。”我说。我小心地把这宝石放回盒子里。 伊斯梅的眼里迸发出邪恶之光。那年轻人在我们身后等着。我看到这个珠宝商的手指头在痉挛。过了一会儿,他的眼睛又变得清澈了,那凶恶的欲望消失了。他活动起来,好像刚睡醒一样。他耸耸肩,“很遗憾,不过你看到是怎么回事了。斯特恩小姐,我做的是真正的珠宝生意,不是那些几个世纪都没人知道的东西。我办事实在。你想要一颗心?我可以给你找个有心的男人,你可以整晚上开开心心。忘了你的“三位一体”,不行吗?嗯,但是你有急事?瑞米,让她走吧。回头再说吧,回头再说。” 他们俩微笑着等我收起我的宝石。我头也不回地走下了三段楼梯,走到一半,我的心就开始绝望了,我努力把这种情绪赶走。 门廊里的阴凉让我感到很舒服。我深吸了口气,闻到了那间黑暗的办公室和里面那两个人的味道。我调整了一下心情,准备好之后才走出门廊,走进伊斯坦布尔中午的燥热与嘈杂中。 广博之爱,权力之爱。 我透过“三位一体”看历史。这可能就是典当商人看待事物的方式:所有的东西都有价值,也都有价格。1419年,勇武的约翰公爵被法国皇太子谋杀的时候,法国人没有得到什么好处,同样,勃艮第也没有失去什么。法国王朝多持续了些时间,公爵的封地没有了公爵,公爵比原来更容易被取而代之了。爵位比珠宝可要便宜得多。 当然,不管从价值还是价格上看,这两者完全不同,死亡总是不可比拟的。我怀疑约翰公爵夫人会不会用“三位一体”把公爵的命换回来。换成五百七十九年以后的我肯定不会,不过我想,至少在那个死亡毫无意义的年代里,约翰公爵的死还是很有意义的。在英国,药剂师给心脏病人开的药方是红宝石粉。在第戎,盐商佩戴祖母绿来保护自己免受瘟疫之苦。他们把像拳头一样的香袋捂在嘴上。 约翰公爵的死是普通而又不寻常的。现在,我试图排除感情因素,只从价值角度去看待他的死。公爵总是要更替的,但珠宝却不可能。约翰公爵被斧头砍死后,勃艮第并非就没有了继承人。公爵的封地由他的儿子菲利普继承了,他很快就被称为“好人”。 菲利普从他父亲身上吸取了教训。他要是想扩张自己的领土,绝对会把这种想法深埋心底。和他的父亲还有他的儿子相比,他是一个非常有耐心的人。这些年来,第三任瓦卢瓦公爵将勃艮第建成了最为强大的公爵封地,菲利普则把自己的领地变成了一个等待崛起的王国。当英格兰和法兰西为了战争而耗费大量钱财的时候,菲利普在第戎等待时机的到来。他计算着自己积蓄的能量,红宝石、钻石、葡萄酒,还有盐,以及镶在金子底座上面的象牙。 早在他父亲被谋杀的那一年,这个年轻的继承人就已经拿到了父亲财产的清单。这份文件有一百多页,牛皮纸页仍然是漂亮的奶白色。在法国博纳昏暗的档案室里,我抄写了下面的内容: 一枚华贵美丽的锁扣,中间是一枚巨大而完美的钻石,非常显眼,周围是三颗很大的方形巴拉红宝石,被称为“三位一体”。这是一件透雕细工的饰品,在每颗红宝石之间都有一颗极品珍珠,在整个锁扣的下方还有一个巨大的梨形珍珠。 十年之后,这件肩饰被描述成“我主的胸针”,和法国最大的巴拉红宝石齐名。“三位一体”一直属于菲利普,直到1467年去世,才由他唯一的儿子、有勇无谋的查尔斯公爵继承,他也是勃艮第的最后一任瓦卢瓦公爵。 查尔斯喜欢发号施令,厌恶女人。他肤白如纸,却把自己装扮成征服了巴达克杉的亚历山大大帝。和亚历山大大帝一样,他战死沙场后,也没有留下什么继承人。 查尔斯曾说:“这世界上只有三个真正的统治者,一个是上帝,在天堂里;一个是撒旦,在地狱里;另一个在人间,也就是他自己。” 他的宝石匠,杰勒德·洛耶,是个伟大的艺术家。查尔斯手捧水晶圣骨盒的金质小雕像就是他的杰作。洛耶曾经几次重新镶嵌“三位一体”,但它总是保持着基本的样式不变。据一张票据记载,有人曾经花14英磅让洛耶用三只名贵的枪支制作成三角形的装饰品,并用三颗巨大的巴拉红宝石替换了枪上面的打火石。这三颗宝石散发着耀眼的金色光芒,像燃烧的太阳一般。 菲利普死后八年,勃艮第和欧洲的其他任何王国相比,已经更富有更强大。在北边,它包围着比利时、卢森堡和荷兰的一半领土,还有瑞士和法国的大部分地区。它是个从北海延伸到地中海的中世纪帝国。查尔斯穿戴像个帝王。他骑一匹披着战甲的黑色战马,战马身披金色和紫罗兰色的毯子。他自己穿着闪闪发光的盔甲和战袍,“三位一体”扣在战袍的胸前。 他镶满珠宝的帽子是出了名的。帕尼嘎若拉在1475年4月在查尔斯去教堂的路上见到了他,他戴的帽子“是一顶黑色天鹅绒帽子插着一支金色的羽毛,羽毛上镶着最大的巴拉红宝石、钻石和大珍珠,还有一些宝石是挂在上面的,羽毛上的珍珠和宝石镶嵌得非常紧密,以至于有些地方根本看不到金色的羽毛,尽管它的分叉就和手指一样长”。 查尔斯对政治权利和物质财富非常着迷,珠宝则是这两者的精髓所在。无论去哪里,去教堂、参加盛宴,或者战斗在沙场,他都戴着这些珠宝,好像它们是他的护身符。他的财产包括十二个金盆、亚历山大大帝战利品中的挂毯、独角兽角质剑柄的宝剑、六个银质的鸟笼里的塞浦路斯芳香泥制作的小鸟、一条绣着一千朵鲜花的幔帐。 最重要的是他还拥有宝石。在勃艮第衰败之前,世界上最好的三颗宝石都在那。三连体中间那颗完美无瑕的钻石叫做三连体之心。还有一颗酒黄色的137.5克拉重的宝石,历史上被称为托斯卡尼或佛洛伦萨,另外一颗是160克拉重的宝石,它名气的一半来自于桑西,因为在勃艮第衰落以后的几个世纪,人们在德·桑西最忠实的仆人的胃里找到了这颗闪闪发光的宝石。 勃艮第的衰落是从1476年开始的。没有任何预告,也没有任何阴谋或者前兆,权力的天平不再眷顾公爵。 第一章 斯特恩(中) 没有什么比瑞士城市联盟的崛起更让查尔斯恼火的了。几年以来,巴塞尔和伯尔尼一直在和他们西方的敌人交战。它们争取的独立让公爵勃然大怒,他当即宣战,并首先围攻诺沙戴勒湖上的戈兰德森城堡。当几百个伯尔尼守卫军投降的时候,他们几乎都快溺死了,拼命地抓着手边的核桃树。 查尔斯对军队集结要求十分苛刻。勃艮第的骑士们都穿戴考究,训练有素,他们除了可以摆出壮观的场面以外,军事装备也是最先进的:四筒加农炮、英国长弓、意大利长矛。勃艮第的弱点在于查尔斯自己,这位有勇无谋的公爵的暴行和傲慢使瑞士士兵成为一支更强大、装备更精良的战斗力量。 在戈兰德森以外的几英里处,勃艮第人遭遇了瑞士军队。还没开战,公爵的壮观部队就溃不成军了,在人数和战略组织上都不占优势。在混乱的撤退中,公爵把自己的帐篷连同财产都丢在了驻地,这其中包括青铜枪、西班牙剑、装着滤器的战马盔甲、古战场的挂毯、公爵封印还有令旗,还有就是查尔斯的珠宝箱,桑西、托斯卡尼,还有“三位一体”都在里面。 在破烂不堪的帐篷里,一名瑞士步兵找到了查尔斯那顶有名的近乎滑稽的帽子。这顶帽子插着鸵鸟的羽毛,羽毛的顶端镶着红宝石。但士兵说这个帽子换不来好钢盔,就把它扔了。 戈兰德森的洗劫算得上是历史上最伟大的劫掠之一,可以和亚历山大当年征服波斯相提并论。这也是唯一一次,勇敢的查尔斯的经历能够和另一个菲利普的儿子——亚历山大大帝的经历相提并论的东西。 查尔斯接下来打了一年的仗,每一次战斗都以惨烈的失败告终。最后,1477年在南锡,几千勃艮第人被击溃、驱散、杀戮。好几天以后,查尔斯的尸体才从尸体堆里被找到。 瑞士人达成协议,要把劫来的财宝均分,由此得来的收益大家分享。但是这些城邦并不富有,他们从来就没有见过这样的珠宝,所以这些宝贝就辗转经过了数不清的人的手。勃艮第的财富就这样随着一颗颗宝石在欧亚黑市上的流失而一点点消逝了。 但是关于“三位一体”,还是有记录的。在勇敢的查理战死沙场的那一年以后的27年里,这宝贝都在巴塞尔和伯尔尼的地方官员手里。在1477年,伯尔尼人曾经请人为这件战利品画过一个小型的水彩画。 这件宝贝最早的图片资料被保留了下来。在这幅画中,它像钟摆一样在木质背衬下有点古怪地静静地待着。它是无价之宝,不是一件装饰品。它上面的钻石仍然是普通人不能佩戴的。瑞士人毕竟是生意人,不是公爵。他们对皇室珠宝毫无兴趣,惟一关心的只是它值多少钱。所以“三位一体”被拍卖,但是在那个时候,没有人能买得起这件宝贝。 伊斯梅的店在一个死胡同里。胡同里有个男孩儿从厨房工作间里拖出几个黑色的袋子,一股腐臭的味道冲进我的嘴里,粘在我的身上。这可不是我要找的东西。这想法听起来倒像是那些比我还郁闷的人。我的姐姐和妈妈总是这样问我:“这就是你要找的?凯瑟琳,你究竟在干什么呢?” 一个女人在伊斯梅办公室的楼下晾衣服。楼上的窗前没有人。回老城的路可不近,我为了走路而走路,努力和那个拿枪的人拉开距离。卡车在海边公路上开过,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公路两边,除了车以外,就是汽车夜总会和各种主题酒吧,在远处可以看到马尔马拉海。在室外待着要舒服很多,空气比较新鲜。我呼吸着下水道的污水和焦油的味道,人的气息和非人的气息混杂在一起,亲密而又熟悉。 我在口袋里摸着那几颗红宝石,它们是值得信赖的小东西,也是对我来这里的最好证明。只要有这些小东西在,我就会有机会。它们可以帮我得到我需要的所有东西,时间、信息,还有飞往世界各地的机票。在我衣服夹层里的这些小宝石兄弟们,和我一起从科伦坡来到伊斯坦布尔。我想起刚刚认识的伊斯梅那儿的人,还有他们的假宝石,他们精明锐利的眼睛。如果我问他,我想他会连我也定个标价的。 今天天很热,湿度也上来了。街道两旁小店的店主们都坐在外面乘凉,留着汗等着生意开张。沿街的小贩在卖彩票和椒盐卷饼。他很瘦,也很安静,静静地等着生意。孩子们在空地上踢足球,用土耳其语和英语与大声叫喊着:“传球,传球!射门!”这些人和孩子们让我想起自己的家乡,英国的东海岸和那些空荡荡的沿海小城。那里有我本可以享受的生活,大概和这里的生活差不多:普普通通的一份工作,慢悠悠的生活。我只是偶尔想起这样的一些事情,毕竟后悔帮不了任何忙,已经不可能回到过去了。 伊斯坦布尔是个老城。从名字的变更上就可以知道:君士坦丁堡,拜占庭,加尔西顿。每一个新城都在旧城的基础上建立,原来的屋顶变成了新的地基,原来的地铁变成了坟墓。它不仅是人之城,也是城市之城。二战中它毫发无损。在下个路口的方向,有家布满灰尘的店面,里面摆着毛笔、塑料花、写满文字的卷轴。啊!那是我的所爱!粗大的毛笔字。下一间店铺是咖啡馆,六十年代女声乐队组合的音乐从门里面传出来,是香格里拉,或者秘密乐队吧。塑料装饰配上塑料唱盘的音乐,我承认对我来说,在这种环境中能找到安慰。在这个摩登的世界里,这是一种来自过去的安慰。 我走进去,到吧台的女服务生那里要了杯咖啡和两个油炸卷饼。音响上面挂着一颗蓝色的玻璃假眼,它很小,而且神情茫然。这是避邪用的。在门旁边有张空桌子,我坐过去,往门外张望。即使坐在这儿也感觉挺热的。我不喜欢这个时候头发上的感觉,头发好像留得太长了。我用灰色的发带把它从后面绑起来,感觉脖子后面有微风吹过,凉快多了。 我点的东西来了。其实我并不饿,但吃东西让我有时间思考。我把记事本拿出,上面记满了拍卖广告和珠宝商的名字。今天下午有两场拍卖会,斯波尔路上的安提克宫有十二件拍卖品,还有在卡沃尔德市场的市政拍卖厅举行的奥斯曼珠宝市场的拍卖会。安提克宫的拍卖会听起来更有东西可看,广告上说会有中世纪的珠宝参加拍卖,有东方的也有西方的。我当然不会买什么,如果我去的话,只是想看看都是谁买这些珠宝。趁着自己还记着,我把金角湾海运空运公司的有关细节记了下来。也没有什么别的可记了,在黑市交易人办公室里贴着的一张运输公司的有点色情的年历,从来也没什么可以记录的。 一条新路线开通了,以及一些新闻旧闻。我一边付账出来,一边听着他们讲这些我听不太明白的东西。街上有个老人在卖黑醋栗冰淇淋,冰淇淋装在一个金属搅拌桶里。他对我笑得很甜,就像是祖父对自己的小孙女的笑。我从他那买了个冰淇淋筒,边走边吃,边听着某首歌的歌词。这让我想起“三位一体”,不过任何东西都能让我想起“三位一体”的。 有一天,你会明白你曾经视而不见。 是啊,亲爱的,你会再一次需要我, 这只是个时间的问题。 继续吧,继续吧, 直到你走到底线。 不过,我知道你会再一次错过我, 这只是个时间的问题。 这世界上有两种不同的珠宝商人。一种是职业的,他们是宝石工匠。还有一种珠宝商人就像书本,记载着关于宝石的一切,就像中世纪的动物寓言集是关于动物的书一样。在安提克宫,有很多人拿着买下的土耳其烛台,银质小摆设,还有海泡石烟斗,他们要把这些东西带回布莱克本或者斯图加特的家里。我穿过这些人群来到楼上,楼上的空气干燥一些。拍卖已经开始了,拍卖人在为昂贵的中世纪莱奥纳多的宝石光谱和以马内利的库腊索犹太人的宝石出价。 没人在这里露富。到场的古董商人很多,但他们的购买欲望却不强。主要竞拍人是个有闲钱的女人,她来自土耳其西部,长着一张亨利八世的脸。今天最后一件拍卖品在四点半拍卖,我出价压倒了她,不为别的,就是想试试她的兴趣。她放下举着的手,对我皱着眉,好像我打扰了她独享的快乐。花了60美金,再加上出口税,我得到了一张毫无名气的都铎王朝王冠上宝石的素描草图。拍卖商对我的微笑里带着点儿同情的味道。 楼下的店铺都在关门,我从后门出来。安提克宫的院墙上有好多打碎的玻璃酒瓶子,棕色的、绿色的,还有白色的,好像这里的主人们为了保证这里的安全而喝了不少的酒。走在斯波尔路上,空气中煤烟的味道特别重,我开始头疼,有点儿想喝一杯。现在我只剩日历上的那家公司可以去拜访一下了。不指望有什么结果,这种想法让我心里有了一丝安慰。这一天终于快结束了,又是一无所获。我站在街头的镶边石旁,等待着我决定放弃的那一刻的来临。 交通高峰时间,好多车一边等着红灯一边按着喇叭。我走向最近的一辆出租车。出租司机等着变灯,闲的那只手夹着一支烟,在车门上有节奏地敲打着。我把从伊斯梅那里看到的那个金角湾运输公司的地址交给他,他点点头,我就上了车。他比我年轻,从肩膀到胯都很美,为了遮住坏牙,他留着浓密的胡子。车子缓慢地向南开向卡拉库伊区。这里是犹太商人的地盘。 车子越来越接近码头的时候,街道开始变得安静下来。我看到两个骨瘦如柴的年轻人坐在破旧的扶手椅上。出租车沿海岸缓缓而行,沿途路过仓库、前面搭着支架木板的建筑工地。这个地方没有那么多公寓楼房,没有那么多住户,因此也没有那么多焦虑,没有那么多人造的灯光。我们沿着码头经过了三十年代的行政楼,现在里面全是货运公司,他们的窗台上堆放着仿制的中国明代花瓶,枝形吊灯,还陈列着闪闪发光的浴室用品。它们像是卡曼克斯路的王冠珠宝。 金角湾海运空运公司和另外两家运输公司共用一座办公楼。海峡那一边,在亚洲大陆的伊斯坦布尔在烟雾中时隐时现。渡船的笛声在博斯普鲁斯海峡回荡着。我付了车钱,穿过一个小小的停车场来到公司的大门前。 门廊里面,空调吹来的冷风被厚帘子和外面的热空气隔绝开了。在里面,枯萎的无花果树在凉风中蜷缩着。只有一个前台接待员在门口,她僵硬的脸像退了休的空中小姐。在她身后是一幅商人的肖像,肖像在微笑,她也在微笑。在大堂的另一端有两个保安站在那儿。他们的枪很显眼,机械手枪,手枪皮套挂在胯前。 “有事吗?”前台的接待员抬头看着我。她没有笑,那肖像替她笑了。 “这里是金角湾运输公司吗?” “是啊。”她的这个“是啊”好像都没说出来。 “我要运些货物。” “什么货物?”虽然她右手手腕上有块地方比较白,戴结婚戒指的那个地方也比较白,但她的手和脸都晒成了古铜色:那个比较白的颜色可能是她本来的肤色。我试图想象她手上原来戴着的那枚戒指会是什么样儿。 “宝石。” 她还是毫无表情地瞪着我,眼白让她黄色的眼珠失色不少。 我再次试探着说:“非常珍贵的宝石,是伊斯梅·阿特苏尔向我推荐你们的,那个珠宝商。我想找个人谈……” 她跟我指了指旁边的一排椅子。“请等一下。” 我走过去坐在那里。椅子上的皮革面在我身下发出吱嘎吱嘎的响声。玻璃茶几下有些报纸,昨天的《预言者论坛》和一些无聊的土耳其杂志。论坛报的第一版上有个关于空难的报道,出事的是瑞士航空公司的一架从华盛顿飞到日内瓦的飞机,机上两百八十人遇难,其中包括两名联合国的官员。报道还说飞机上有一枚古老的钻石,刚刚在史密森学会展出,正要送回日内瓦。我努力地回想这颗钻石到底是哪一颗。 我让自己停止思考,当然,这个空难的悲剧不在于那颗钻石,而在于遇难的人,两百八十个人呢。 尽管如此。 一个身材矮小的男人走进来,把身子探进柜台和前台接待员讲话。她一边摇头,一边厌烦地应付着他。我看了看挂着的那幅肖像。肖像里的那张脸现在看起来好像没什么兴趣。我无聊地消磨着时间,直到前台小姐告诉我可以离开了,因为今天公司的负责人不能接见我。她好像拿我当隐形人一样对我视而不见。 在那幅肖像画的下面,有个标题牌儿用三种语言写着“阿拉夫先生,金角湾公司总裁”。肖像里的阿拉夫总裁穿了一套棕色西装,这让我想起军人。他的手在胸口下方交叉,手指抱住胳膊肘。他的头发又黑又密,就像假发一样平滑整洁。 我走近些看了看。在总裁的右手上有两枚戒指,贵重但很俗气。一枚是镶着依天然形状磨圆的红宝石;另一枚则是镶着几排宝石的君士坦丁堡保加力:也就是把好多红宝石无缝镶嵌在一起,就像浴室里面砌在一起的瓷砖。 在阿拉夫的左手上戴着第三只戒指,戒指戴在小拇指上,这个手指也叫讨钱指。这是枚很粗的金戒指,带着些颗粒的螺旋纹路,还有一个扁平的蓝色小图章。在宝石上好像刻着什么人型的东西。我从矮扶手椅里站起来,又走近了一些。 对这个人我一点都不感兴趣,我感兴趣的是他戴的珠宝。这第三只戒指看上去是中世纪的,五世纪的,可能是英国的。那个蓝色的小图章看上去像是碧玉或者翡翠,而且好像历史更久远,可能是罗马帝国晚期的。这个人看起来很像个珠宝收集家,他有的是钱,但品位一般,而且这第三只戒指看上去像是黑市上的古董。它属于收藏家们在大型拍卖会上可以买到的东西,不过,他一定得愿意和国家博物馆这样的对手竞价才能得到这种东西。而它也许可以从伊斯梅那种黑市商人那里买到。 我跟自己说,幸运的凯瑟琳啊,尽管这种联系微乎其微,没什么值得沾沾自喜的,但这至少说明他们对财富有相似的欲望,说明这两个人在经历上和情感上有某种共性。这个画中人不光知道运输。我站在他的肖像下,莫名地产生一种出乎预料又令人目眩的感动。这让我有点头晕,我把目光从肖像上移开。 那个身材矮小的人走了。前台接待员审视着我,我走回到前台,对她说:“我想和阿拉夫先生谈一谈。” “你没有预约。” “我想约一下的。” 她噘起嘴唇。她用这个表情代替了令人满意的微笑。“很抱歉,你要是想约个时间见面,一定要和阿拉夫先生亲自约。” 我尽我所能不让声音带出任何失望。“你是说,我要先预约才能和他谈。” “是啊。” 我向大门的方向望了望。在路的另一边有些其他的货运公司,木制板条的百叶窗。还有一家咖啡吧,门外放着好多塑料餐桌。磨砂玻璃窗上挂着网状窗帘,玻璃上还凝结着水汽。 “小姐,你需要和阿拉夫先生面谈。” 我回头看到她黄色的眼睛。“耽误你的时间了。”她微微地点了一下头。保安朝我们这边看着。我又走进了这一天最后的闷热里。这时路上的车比四点半的时候还要多。咖啡店门口停了一排的摩托车和一辆出租车,两个老人坐在一张桌子旁,正在玩十五子棋游戏。他们朝对方打着响指,喝着葡萄酒,还有冰牛奶。他们一边喝东西,一般用力地掷十五子棋的骰子,嘴里还不停地念叨着什么。 我走过他们身边,走进咖啡厅。空气里满是炒菜的油味儿。这儿有不少的顾客,他们在喝苹果茶或者埃夫斯啤酒,一个红头发的女人正用抹布擦拭着黄色的柜台。我在她那要了一杯茶,端着茶走到窗口的一个座位。 我把窗帘拉起来,透过窗户看对面的金角湾海运空运公司,从这个地方能清楚地看到它的大门。我可以这样看着它而不被发现,这感觉不错。茶很好,我慢慢地啜饮着,感觉到茶的热气在杜拉莱克斯玻璃上凝结。在旁边的一张桌子那儿,有个男人一边喝着果子露,一边吃面包圈,边用手抹着嘴边留下的残渣。他似乎永远都皱着眉。在他旁边有一张格拉塔萨瑞足球俱乐部的比赛日程表和两把挂在法拉利钥匙环上的雷诺车钥匙,这和外面的出租车很相配。我朝他探了一下身,但没靠太近。 “打扰一下,可以吗?” 他回过头来看着我。他的眼睛又黑又大,像被打青了似的。我用手指着窗外停着的出租车。“那是你的出租车吗?” 他低了一下头,算是个点头的动作吧。我努力在想用土耳其语怎么表达我要说的话。那人毫不费力地嚼着东西,看着我,直到我不得不又用英语说:“我需要辆出租车,从现在到七点钟左右,我付钱。” 他的嘴唇上闪着一层薄薄的果子露。我从夹克里掏出一支笔,探身在他那份足球俱乐部比赛日程表上写下“出租车17:30-19:30?”,然后对他微笑着。好像微笑能解决我的语言问题,不过没准真的有些帮助呢。 “三十块。”他嘴里是面包圈和果子露,对我咕哝着。我掏给他钱,他叠好了放进他席纹呢裤子的口袋里,然后说:“我们去哪?” “现在还不走。” 他点点头,把最后一口点心塞进嘴里,然后向柜台走过去。回来的时候,他给我也要了和他一样的一份咖啡和巴卡拉瓦点心。我对他表示感谢,他满不在乎地咕哝了几句,就拿起那份足球比赛日程,翻过被我写了字的封面看起来。 我坐回原位,继续从窗口盯着对面。没有人从金角湾公司提前打卡下班。六点一刻的时候,我看着那个司机又起身去点东西吃了。当我回头再看窗外时,发现两个身穿蓝色尼龙西装的人正从对面的楼里走出来。他们长得都不像阿拉夫总裁。他们开上公司的车走了,走到大门口时大声按着喇叭。 七点五分的时候,在外面坐着的两个老人玩够了他们的十五子棋,但阿拉夫还是没露面。我想这个出租司机已经开始可怜我了。他和那个红头发女人说了几句,那个女人给我端来一杯掺了玫瑰水的咖啡。天已经开始黑了,在外面的停车场里只剩下一辆车,从我这儿看它应该是主管的。办公楼里只剩下两盏灯还亮着,至少有一盏是保安待的地方。 阿拉夫总裁突然出现了。他走得非常快,胳膊下面夹着一个公文包和一只皮质档案袋,一边在西装口袋里摸索着车钥匙,一边头也不抬地走向那辆汽车。 “他来了,”我对出租司机说,“咱们走。” 他已经叠好了报纸从椅子上站起来。他挺胖的,走路时全身的肌肉都在用力。走到门口时,他回头和店老板还有剩下的那些顾客们挥了挥手,我们就出发了。前面唯一的一辆车在夜幕下变成一对尾灯,向内地的方向驶去。 我们俩坐进出租车里。里程表启动了,司机把它关了,发动了车子。车里满是土耳其薄卷饼和人造革的味道。司机的呼吸很重,我听到他发出短促的呼哧呼哧声。 “你没事儿吧?” “没事儿。” 他一个连贯的动作就把车向北拐了个弯儿,都不需要调整方向。他车开得真漂亮。我们开到卡拉库伊路时,阿拉夫的那辆梅塞德斯就清楚地在前面,街灯在两旁像水中的涟漪一般晃过。格拉达塔隐约出现在眼前,上面的瞭望平台在城里玫瑰红色的天空中显得格外明亮。 “你叫什么名字?” “凯瑟琳。”我发出的声音比想象的要严肃。出租司机点点头。 “每个人都会问你的名字。在土耳其,这是表达友好的方式。” 他的呼吸还是那么快。我把注意力从前面那辆梅塞德斯上转移到他身上。他嘴唇上都是汗珠。“抱歉,你叫什么名字?” “阿斯兰。”他从方向盘上腾出一只手来,和我握了一下手。他的眼睛一直都盯着前面的路。“你的朋友?你是想早一点儿见到他还是晚一点儿?” “等他停车就可以。谢谢。” 他继续保持沉默。我就向车窗外面看。在我们的周围是伊斯坦布尔的夜。黑暗的海水将灯的海洋分割,海洋、海峡、入海口。车子潜入了黑暗之中。在立交桥下有不少自行车行,他们把各种赛车在头顶上挂成一排,就像挂着一排肉。 我们在独立大街转了个弯儿。前面的梅塞德斯以完美的车速避开行人。离塔克斯姆广场不远了,前面是一座座高耸的宾馆,霓虹灯和玻璃闪闪发光。 在离广场还有一个街区的地方,梅塞德斯向右转了个弯。等我们的车也转过街角时,它已经在那里停下了。出租车从它身边开过,停在了这条街的另一头。 我回头看到,阿拉夫已经从车上下来了。公文包和档案袋还在他胳膊下夹着,肩上披着夹克和大衣。虽然衣服的剪裁并不合体,但他的体形还是看得清清楚楚,宽宽的肩膀和凸起的肚子很相配。在他身边的那栋楼上有红色的霓虹灯,他走进了去地下室的楼梯。 “那是家餐厅,”阿斯兰说。他伸手从反光镜后面拿出另一张足球比赛的日程表和一小袋奥利奥饼干。“很贵的餐厅,鱼做得很不错。” “谢谢。我该给你更多的钱。” 他摇摇头,开始读他的比赛日程。 “真的很感谢你。你打算在这里等多久?” 他转过头来说:“我已经赚到钱了。凯瑟琳,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在这儿等一个小时。”他对我笑了笑。这是他第一次对我笑。这让他的脸部变得比较放松,也因此而可爱了。 我往回走,来到那家餐厅。往地下室的楼梯正好对着一扇打开的门,一位衣帽间的侍者正在玩手机游戏,一条红色平绒门帘半开半闭的,可以看到里面长长的餐厅大堂。我走进去的时候,那个侍者没有抬头看我。餐厅里的桌子都摆放在一个个独立的小包厢里,桌面上包着勃艮第的人造皮革。看起来很豪华但也很媚俗,就像是阿拉夫的那枚戒指。 每两张桌子后面就有个侍者,我从他们身后的走廊穿过。在第四个包厢的左边,坐着金角湾海运空运公司的老总。菜单还在桌子上放着,他好像刚刚点好菜,正向前倾着身子,点燃一支雪茄。他的对面坐着一个穿着白色夏装的女孩。她的眼睛是深色的,皮肤像十六岁的女孩,黑色的头发上绑着一个白色的蝴蝶结。她始终茫然地微笑着,就好像有人刚给她讲了个没太听明白的笑话。 “是阿拉夫先生吗?” 他抬起头。那个女孩也转过头来,她的脖子像奥戴利·赫本的一样美。阿拉夫本人的那种行动敏捷的能力是那幅画像没有捕捉到的。我看到档案袋就放在他旁边的椅子上,但是没看到他的公文包和大衣。我在想到底是什么东西值得这位总裁先生下了班还带回家,还寸步不离呢。 他戴着克鲁格金币的袖扣。如果他再年轻二十岁,那他看起来活像个毒品贩子。他熄灭了打火机,把雪茄从嘴里拿出来,说:“我不认识你。” “我不是有意在这个时候来打扰您。” 他朝着我的身后喊了一句,我回头一看,有两个侍者走了过来。一个手里稳稳地端着八个盘子,另一个比他个头大,手里什么都没拿。我把红宝石掏出来放在白色的桌子上。 所有人的动作都慢了下来。有那么几秒钟,在场的所有人都注视着这些宝石。那个什么都没拿的侍者跟阿拉夫说了些什么,阿拉夫挥了挥手里的雪茄让他走开,他们马上把菜摆好就走了。穿白衣服的女孩试着伸手想拿起一颗宝石,阿拉夫伸手把她的手打了回去,她就朝他撇了撇嘴。这些宝石在桌上的羊肉串和烤茄子中间闪闪发光。总裁先生侧目望了我一眼说:“这些是什么?” “红宝石。” “那我该对它们做些什么呢?” “和我谈谈。” 那个女孩抬起她心形的脸看着我。“我也可以讲英语,我讲得很好。你叫什么名字啊?” “雷拉,去趟洗手间。” 她抱怨道:“我不想去。” 阿拉夫向她探过身去说:“去五分钟,亲爱的。为什么不刷刷牙呢?” “我不想去,我想吃糖。” 他不耐烦地亲了亲她。从夹克的口袋里拿出来一个皮钱夹。从里面掏出不少钞票对着雷拉晃了晃。一张小纸片从皮夹里掉了出来,缓缓得飘到了摆满了盘子而拥挤不堪的桌子上。 女孩脸上的愠怒此刻变成了甜甜的微笑。她拿过钱,站起来从我身边头也不回地走了。阿拉夫示意让我进到包厢里面去。雷拉坐过的椅子很热。他的眼睛跟着她走出去。“多可爱的姑娘啊,不是吗?你知道意大利人是怎么说的吗?” “不知道。” “她身上还有牛奶的味道。”他咧着嘴笑得鼻子起了皱。“我希望我没有让你觉得讨厌。” “我对你不感兴趣。” 他吃惊地愣了一下。他这种男人很少听到别人这样跟他说话。这一下就把他的气势压倒了,我很高兴。他低头看看桌上的菜,说:“那么,你想谈就谈吧,我听着。” “你有一家运输公司。你都运什么呢?” “金角湾运输公司?”他大口地咬着羊肉串,埋头吃东西。“只要付钱,我们就运。鱼、现金、古老的项链。” “还有在黑市上交易的珠宝。” 他放下吃的看着我。他的眼神迅速而敏捷,就像他身上的那种能量。“你看上去不像警察。”他说,“你是税务官吗?” 我摇摇头。他耸耸肩。“这其实也不是什么天大的秘密。我要是说我们从来没运过珠宝,那我一定是在撒谎。”他把那张小纸片捡起来。那是一张衣帽间的号码牌儿,在漆蓝色的纸上是黑色的数字。他一边心不在焉地在手里面玩着这张纸,一边随口念着上边的号码。“68,89,68。生意做得不错,而且是合法生意。还有比这更难办的货呢。你是不是有什么特别的东西要运?” “我在找一件古老的珠宝,一件叫“三位一体”的东西。” “三什么?68。89。” ““三位一体”。”阿拉夫皱了皱眉,但他的眼睛还在四处张望,眼神瞟到走廊里跟着那个女孩。“我知道这个名字,给我提个醒。” “它是个肩扣,中世纪的,来自勃艮第。” 他脸上闪着光,显然很感兴趣。他把那个号码牌儿放下,端着他的葡萄酒杯指着我说:“当然了,你要不要也来一杯。” “不用了,听着。”为了保持镇静,我深吸了一口气。“我想要这件珠宝,非常想要。” “怎么个非常想要法儿?” “这是一千七百块。”我指了指桌上最大的一颗红宝石。“如果你可以再和我谈几分钟,它就是你的了。” 他想了想。总裁先生早晨一定是精心地刮过胡子,现在他上嘴唇上面光滑的皮肤上沁出了汗珠。我闻到他的味道,芥末一样又甜又辣的味道。这么热的天,他出的汗倒是挺少的。有一会儿,我以为他又要叫那个侍者过来。我报的这个价码刚好让他没有那么做。他又点燃了他的雪茄,说:“四分钟。” ““三位一体”。这名字来自它上面的三颗红宝石,但这件东西上还镶着一枚钻石和几颗珍珠。八颗宝石,一共两百九十克拉。曾经是英国皇室的珠宝。塔瓦涅死的时候得到了这件宝贝上面的那三颗红宝石。” 阿拉夫的脸上没了表情,他又开始吃东西。我看着他用勺子把烤茄子放进凸起的嘴唇里。“好吧,我听说过它。”终于,他清了清喉咙。“我告诉你个秘密吧,”他说,“我喜欢珠宝。”他眨了眨眼。现在的他很友好,很合作。“我跟踪市场上的信息,留意市场上买卖了什么东西。所有的市场,公开的,秘密的,还有非常隐秘的。我已经跟踪了三十年。但我从来没有见过谁卖掉这样一件东西,或者谁买走了这么一件东西。这么大的一件中世纪的珠宝,好像从来没见过。我也不记得有什么很相似的东西。你应该听你阿拉夫叔叔的话,因为我知道我在说什么。你只是在捕风捉影罢了。” 他开始吃一盘羊肉末薄卷饼。我看着他把饼卷起来,沾了柠檬汁塞进嘴里。“这件中世纪的珠宝。”我说,他差点噎住,勉强吞下去那口食物,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 “什么?” “这件中世纪的珠宝十五年前在英国出现过。它是十五世纪晚期的珠宝,但宝石的状况很不错,珍珠有遗失,因为上面有空着的镶嵌孔,中间的在前后都镶着蓝宝石。索思比拍卖行在这宝贝出现的一两年后拍卖了它。” “多少钱?” “一千三百万。” “英镑?英国货币吗?” 我点点头。 “那当然了,你要知道,那可是在八十年代。哈!”我再一次看着他装做对这一切都不感兴趣。“这个“三位一体”……跟我说说它上面的宝石吧。” “有三颗巴拉红宝石,每一颗都有七十克拉。一枚三十克拉的钻石和四颗大珍珠。” “有多大?” “很大,十到十八克拉,优美的巴洛克珍珠。” “具体是什么时候的?” “十五世纪早期,第一个十年吧。” “嗯。”阿拉夫放下他的叉子,“你觉得这件东西还存在?为什么呢?” 我没有回答。他一边嚼着东西,一边思考着。“珍珠,嗯,你提到珍珠吗?我倒是有个客户。她就在土耳其,但她不是土耳其人——那地方对我来说可有点冷——是北欧人,你知道吗?你是美国人,是吗?还是英国人?我说错了,很抱歉。我说的这个客户,她喜欢珍珠,而且越古老的越好。她只买古董,总是买最好的古董。她的家族曾经富有几个世纪。如果真的有人知道一点儿你说的那件东西,我想那就应该是她了。你知道吗?我以前有个老师,是个像你一样的英国女孩。” “真的吗?”椅子上的汗变得潮乎乎的。 “当然是真的。”他点点头。“苹果、鸭梨和楼梯,麻烦和战争。你看,现在我就在想你是不是正在给我找麻烦和战争呢。” “我要的就是信息。” “但信息是要花时间得到的。我有个公司要料理,还有很多账单要付,还有好多我记不住名字的孩子们。土耳其现在是个大地方,有三四个你们大不列颠那么大。如果我能得到我该得的那一份儿,我就会告诉你她在哪儿。百分之一吧,提前付百分之一。” “我没兴趣卖掉那件宝贝。” “没兴趣?”总裁先生大笑起来。他这一笑看起来很难看。“你在这儿跟我胡说八道。你想要那宝贝。你想要钱。这有什么区别吗?你想戴那件宝贝吗?随便你怎么样,我要我的那一份儿。那样一件东西会值多少钱呢?” “这很难说。随便人家开价了。” 他把他的雪茄在羊肉串上捻熄了。“好吧,我们来想想这些上等的宝石,难道不是吗?单单这些宝石就可以值三四百万。还有整个珠宝的价值,再有就是这是件古董。你们英国的女王总是很时髦。我会出价六百万以上。那现在的麻烦就是,我的那一份儿就会有六万块,嗯……请原谅我要这么说,你看起来不像是口袋里装着六万块的人。我有没有说错呢?” 红宝石还放在桌子上。在残羹冷炙的旁边,它们发出明亮的红色的光。我把它们收起来。“这最小的一颗也值四百块。我把这最小的一颗给你,大的那颗以后再说。要看你的消息是不是可靠了。” 他叹了口气,向侍者勾了勾手指,示意要账单。那个个头大一些的人拿来一个的雕着花的铜盘。阿拉夫跟他挥了一下手里的金卡,等他把卡拿走。他向我探过身来,安静又严肃地说:“我要是得不到我的那一份儿,你就别想从我这儿打听到任何东西。” “我不能卖掉这件东西。” “是不能还是不想?” “你找我要的东西,我根本就没有,也不会有,可是现在我想给你两千块。” 他耸耸肩。“你当然能卖掉它啦,通过我你就可以卖掉它。没有任何东西比可靠的信息更值钱。听着,我给你她的名字和地址。我今晚就可以给你安排飞机,你看怎么样?” 侍者走到阿拉夫身边,在他耳边低语了一会儿。金卡在他手中露出一半,就像个魔术咒语。总裁脸上的表情慢慢严肃起来,就像水结了冰一样。他站起身,伸手去拿他的钱夹。他们俩用土耳其语低声咕哝着。 “我刷完牙了。”雷拉回来了。男人们没有回头看。她就对我笑了笑。她的牙齿很小很白。她手里拿着一个盛着三大勺冰激凌的蛋筒。红宝石还在污渍斑斑桌布上,那张小纸片就在旁边。 在我的勇气消失之前,我连忙站起来,把桌上的东西都收了起来:三颗宝石还有那个号码牌儿。雷拉舔着她的冰激凌,眼睛看着那两个男人。我走出包厢时,阿拉夫向我瞟了一眼,他什么都没看到,“这可是你的错,我们本来都可以帮对方一个忙的。” “我很抱歉浪费了您的时间。”我快步走出去,离开了这些喧闹的餐桌。我感到紧张,神经还没缓过劲来,所以当阿拉夫又一次叫住我时,我猛地停下,气息在胸口里猛烈的膨胀着。 “嗨,亲爱的!”他咧着嘴笑着,满怀恶意地眨了眨眼,愠怒地说,“当心野鬼啊!” 通向餐厅的门帘此时已经拉起来了。我把它从我身后放下来,阻断了来自餐厅的喧闹声。在我手里的那张号码牌儿已经又湿又脏了。衣帽间的侍者睡着了,他熬夜熬得面如菜色。我把他叫醒时,他看着我的表情就像是个被欺骗了的男人。 我把号码牌儿递给他,他走到柜橱那边。这时候,餐厅里有人大声地笑着,就像是在大声叫喊。衣帽间的侍者拿着好多东西回来了:公文包、柏帛丽大衣、一条苍白色的柔软到难以置信的围巾,估计是上品羊绒或者羊毛。我给他小费时听见他轻轻叹了口气。我走上街道,背后传来他很小声的一句晚安。 我走过了一个街区,才明白过来我刚才做了些什么。我慢慢地停下来,紧张的神经慢慢地缓了过来。空气很凉爽,我闭上眼睛倾听着这个城市。一艘巡洋舰呼啸着穿过博斯普鲁斯海峡,驶向地中海。 我睁开眼睛的时候,街上空荡荡的。我低下头看看手里的东西。今天晚上,我活像个捡破烂的,把一个有钱人吃剩的东西都捡了回来,就是没有拿到那个档案袋。那其实是我最想拿到的东西,但我只偷到了能偷的东西。这只是个小小的代价。没有什么比可靠的信息更昂贵的了。 这儿的地下室是锁上的,还装着栅栏。我把雷拉的围巾扔在离我最近的楼梯上,把公文包和大衣裹起来,准备回去了。出租车还停在原地,车灯亮着,司机阿斯兰头部侧面的轮廓映在车窗上。他还在神情专注地读那份比赛日程。我敲了敲车窗,他放下手里的比赛日程,说:“你喜欢那个餐厅吗?” “我没在那儿吃饭。” “那你肯定饿了。” “是累了。我回旅馆去吃点东西。” “离这儿不远有一个烤羊肉串的地方,是欧洲最好的羊肉串。”他的眼神很温和,和他的脸不太相配。他比我想象的要年轻一些,不到四十岁。人一胖就容易显老,他看上去像是很习惯一个人的生活。 “好啊。” 他又一次对我笑了笑。他方向盘的下面有个杆,他压了一下那根杆,乘客这边的门就打开了。我上了车,他发动了车子。公文包和大衣紧紧地贴在我的腿上。我们拐进了窄小的街道,慢慢驶过那家餐厅和那辆梅塞德斯。没有人站在那个地下室的门口。车开到独立大街,阿斯兰开始加速。 “你找到你朋友了吗?” “找到了。” “那就好。”他点点头,眼睛还看着路口。“有朋友是件很好的事。”他沉默了一会儿。车里面很暖和,疲劳感侵占了我的全身,我的眼睛慢慢地闭上了。他的声音把我猛地叫醒。“他给了你这些东西吗?” “没有。”我看着他。他看了一眼我的那捆东西,然后就又盯着前面的路。我耸耸肩,说:“没有。” 他把车开得很稳,脸上显出些惊讶。他心里明白了一切。这个人不像我,也不像那个商人伊斯梅。毕竟,阿斯兰对我一无所知。当然,宝石是这一切事情的原因。就像对金钱的欲望就是金钱本身一样,宝石也是如此。我想要“三位一体”,就像他很想睡个好觉,或者想谈个恋爱一样。而且,只要我有时间,为了得到我想得到的东西,我会做任何事,几乎是所有事。他用他的小眼睛看着我,他什么都不明白。我向别处看去。 他车开得很快,但快得刚好,一点都不过分。穿过阿塔图尔科大桥,穿过城市,沿路一直向马尔马拉海的方向开去。在沿海的这边交通还是很拥挤。阿斯兰转了个弯,沿着铁路开。 “你的旅馆在哪里?” 我告诉他旅馆的地址。突然之间,我很想让他送我去他说的那家烤羊肉串店,那家欧洲最好的店。但他的声音已经变了,听起来沉闷而苍老。在繁华的阿亚索夫亚旅游街区的大教堂前,他停了车。我拿着东西下了车,转过身,身后传来嘈杂的酒吧里的声音。我尽力盖住那些嘈杂,大声跟他说:“你非常友好。我应该付给你更多钱,给。” 我掏给他三十块钱。在旅馆和酒吧那些霓虹灯下,他的脸上是艳丽的色彩,十分耀眼。 第一章 斯特恩(下) “我不要你的钱。”他说话的时候没看我。出租车很快开动了,我不得不闪身给他让路。钱还在我手里,我把它揣回口袋。 我的手指摸到了红宝石。我把它们拿出来。三颗小石头,在它们身上没什么值得遗憾的。“三”这个数字跟人没什么关系。没有什么东西是人有三个的。它一直是个神圣的数字,迥异的数字。“三”是数群中最不寻常的那个数。 什么人撞了我一下。一个女人低声地跟我说了声对不起。我还在看我的宝石。在这个熙熙攘攘的昏暗的地方,它们看起来什么都不是,一千个人里面也只有一个人能估计出它们的价值。这个城市里没有人知道它们对我的意义。它们是我的小小财富,是我的三个梦想。从头顶的阳台上传来一阵笑声,我走进旅馆,躲开这嘈杂的声音。 我走上楼去回到自己的房间,路上遇到了清厕工。我在黑暗中脱了衣服,外面的霓虹灯照在我的背上。我什么都没穿的时候,三颗红宝石还握在手里。在这种光线下,它们看起来如血一般。我把它们放在枕头下面,就像睡觉时把假牙放在枕头下面一样。 城市档案2604号。巴塞尔和福格尔家族在1504年9月16日的交易: 这是笔交易。即我们作为代理人卖给雅各布·福格尔先生下面描述的四件珠宝。我,雅各布·福格尔,以我自己的名义,和我亲爱的兄弟埃里奇和乔根的名义,买下了这四件珠宝。这笔交易花费四千两百荷兰盾,有效而且足量。 出售的商品目录:第二件珠宝叫“三位一体”,有三枚很大的巴拉红宝石,它们是方形的而且厚实无瑕疵,每一颗都有七十克拉重,在三颗红宝石中间是一颗钻石,完美无瑕,重三十克拉。再外面是四颗珍珠:一颗在上面,另外两颗在两端,每颗都有十到十二克拉重,第四颗珍珠挂在下面,重约十八到二十克拉。 这里的每一件商品、钱和珠宝,都将于下个星期一的太阳升起之后,在我主耶稣诞生之后的一千五百零四年的秋季交付对方。 雅各布·福格尔,奥格斯堡公民,承认上述事实 麦克·梅尔,巴塞尔公民 罕斯·希尔布兰德,巴塞尔公民 乔哈内斯·格斯特,巴塞尔城市法务职员,承认上述事实 雅各布·福格尔的座右铭是“只要我能,我就要得到我想得到的”。这句话用在他身上就像他的脸长在他身上一样合适。法国画家杜瑞画过一张他的肖像,在那张画里,雅各布有着职业摔跤选手的特征,没什么要得到或者要失去的。他放松地坐在那儿,不摆什么姿势,心里明白人们不会凭借长相来给他这个人下定义,要评价他,凭借的是这张画的价钱和华美的画框。 福格尔是他那个时代最伟大的商人,是资本家的原型。他出生在德国的一个小城镇里,那时的德国正处在贸易时代,雅各布的家族产业影响了整个欧洲,甚至欧洲以外。他们做香料生意、开采水银矿、做帝国贷款,还买卖宝石。他是个极有耐心的人,作为投资买进了勃艮第的珠宝,而且小心经营,不让罗马教皇征用福格尔家族的利润。除了“三位一体”,他还买了其他三件有名的珠宝:白玫瑰、小羽毛还有腰带。这三件都被雅各布和他的继承人分割成很多很小的宝石,这些小宝石后来就再没有听说过了。 只有“三位一体”还保持原样未动。它名气太大了,以至于不能就这么随随便便地把它拆了。它的名声赋予了它价值。直到1525年福格尔去世的时候,他都一直拥有这件宝贝。他的继承人是他的侄子安顿,安顿在他叔叔的身上学会了严肃认真。安顿的座右铭是“钱是战争的原动力”。 到现在,“三位一体”已经有几乎半个世纪没被佩戴过了。安顿是它的第六个主人,对于福格尔家族来说,这宝贝是权力的象征,因为它曾经是瓦卢瓦公爵的。但对于雅各布和安顿来说,它是要被锁起来的东西,是要秘密珍藏的财富。安顿卖出这件宝贝是在1547年,此时离勇敢的查尔斯在南锡战死沙场已经七十年了。 从安顿那里买走“三位一体”的是英国的亨利八世,如果可能的话,他很想戴上这件宝贝。好几年来被国王对这个肩扣的欲望传说中它的完美不断地刺激着,他的病也没有使之减弱。在他去世那年的一月份,安顿的账户里记录着来自英国的一笔钱。只过了几个星期,亨利八世就去世了。 “三位一体”和亨利是挺相配的。他是都铎王朝的弥诺陶洛斯,政治生涯中的半牛半人的怪物。他因为不够精明而失败,也因为强悍而得到了他想要的所有东西。他的残忍在他的肖像中可以看得出来:画面里的他看起来好像老是要咬什么东西。在照相机被发明之前的三百年,亨利可以说是很上镜的。就像“三位一体”一样,他身上有一种野蛮而实实在在的威慑力。 他是一个欲望很多很强的人,喝酒的欲望、对子嗣的欲望、吃肉的欲望、扩张领土的欲望……他对珠宝的欲望更是无穷无尽。洗劫了天主教堂之后,他有的是钱,随心所欲地买他想要的东西。亨利从修道院里得到的成堆的金子和银子有二十八万九千七百六十八又八分之七盎司,钱花光了的时候,他也就病死了。他的健康状况好像完全依赖着这笔钱。他死的时候,战争和珠宝的开销已经把大不列颠推向了破产的边缘。 都铎王朝花了五年的时间才完成了珠宝的交易。十四岁的爱德华六世在1551年6月,把“三位一体”交给了财政大臣托管。两年后,这个英国的幼主也去世了,“三位一体”在1553年的万圣节前夜被移交给了铁血皇后玛丽。五年后,当她满怀希望地怀上了天主教孩子的时候,却不幸死于肿瘤,这件宝贝就移交给了她新教徒的妹妹——伊丽莎白·都铎。 在赫特福德郡的哈特佛德住所有一张伊丽莎白女王的画像。这幅画因为坐在女王胳膊上的白鼬而被人称做白鼬肖像。那是一幅老式的政治画像,女王周围都是她拥有的财宝。这幅画是对海外敌人的一种威慑。在这张画像上,“三位一体”就别在女皇瘦骨嶙峋但戴满珠宝的胸口上。 三年后,叶赫尼莫·卡斯托蒂斯给伊丽莎白的宫女——伊丽莎白·布瑞吉斯画了一张相似的画像。她身上戴满了珠宝首饰,这使她本人看起来就像一碗白开水,她身上的那些珠宝就像是鲜花、蝴蝶和飞蛾一般。人的形态看不清了,她的形象淹没在了珠宝首饰里。她就是个珠宝模特。 处女女王在画像里看起来更有力、更丰富一些。她的眼睛很小而且很严肃,就像是白鼬盯着她袖口的眼神。从她继承王位到那个时候已经快三十年了,来自欧洲的刺客们从来没有完成过他们的刺杀使命,而且反倒还都原因不明地被暗杀了。那时距离她下令杀掉她的表亲还有两年时间,像“三位一体”一样,她也上了年纪。 伊丽莎白得到“三位一体”时,“三位一体”已经有一百五十岁了。过了这么久的时间,在五代人之后,又一个女人得到了它。铁血玛丽是第一个,然而伊丽莎白是第一个有空欣赏它的女人。 五代人,在一个女王和国王都佩戴珠宝的时代。在我看来,“三位一体”的特征是男性化的。它是一件大氅的肩饰,是在战场上用的。这件纯洁的珠宝就像是锁骨前的一片盔甲,它的作用就像剑上的血槽。从这种有点丑陋的方式下看某些男人是美丽的,而“三位一体”也因此显得格外美丽,有棱角而且很强健,不敏感,它身上带着那种坚韧和冷酷。 在它上面还有另一种特征。红宝石是温暖的,而钻石是冰冷的。“三位一体”没有什么人的特质,不过是八颗宝石被一块金属连接着。然而,当伊丽莎白戴着她的时候,我不知道那会是什么一种感觉。它在胸口的那种质感,它的重量,形象地说很像是一只手的感觉。 这和伊丽莎白很相配。因为有了海上贸易和海盗,英国的修道院越来越富有了,而女皇的珠宝则标志和反映着她的力量。伊丽莎白的财产包括了桑西钻石,一串来自阿克巴皇帝珠宝作坊的岩晶手镯,这个手镯可以说是世界上现存的最早的王室珠宝。在伊丽莎白1587年的财产清单里,这个手镯被描绘成“岩石晶体上镶嵌着发光的红宝石粉,还有波斯工艺的环手镯圈状蓝宝石装饰”。她不只手上戴着珠宝,头发上也戴着珠宝。在她的头饰上,有一颗和小孩的拳头差不多大的尖晶石。这就是黑太子红宝石,现在它已经被镶在大英帝国的王冠上了。 在伊丽莎白的统治下,英国变成了一个珠宝的储藏室。它们是纯粹的权力象征,军队在等待调遣,船厂里正制造着军舰,而这一切的中心就是“三位一体”。即便是那个时候它已经很古老了,它上面那颗突出的钻石仍然是这世界上能找到的最坚硬的宝石。 我住的旅馆一向都比较便宜,在这样简单朴素的房间里我从来不会睡过头。这样的地方有我很习惯的东西,我可以躺在床上几个小时,听着外面的车水马龙,透过薄薄的墙壁听隔壁恋人吵架,听宣礼员在凌晨检查他的麦克风。等到他开始唱歌,所有的清真寺就一个接一个地都开始唱歌,就像鸟儿在鸣唱。在这个闷热的国家里,我最喜欢这个时候,天已经亮了,但空气还是凉爽的。 八点钟,我穿上一件运动衫和一条斜纹棉布裤下楼去付房钱,感到脚下的碎石台阶很凉。旅馆外面的霓虹灯写着“辛巴达游客酒店”,但一旦走进大堂,它也就是一家旅馆而已,讨价还价的事儿被简化成了三个可以选择的小钉板上的数字价码。院子里有个酒吧,晚上他们卖薄卷饼,现在那里没人。我的胃里空空如也。 我想起从前的晚上,水手辛巴达给门房送肉和金子,给他讲他父亲的故事。他捡了好多中国和科摩杯的伽罗木的大树枝,把它们放在沉船的木板上,用缆索把木板绑成筏。他把装着红宝石、珍珠和其他宝石的袋子放在这上面,还有几包上好的龙涎香。然后把自己托付给真主阿拉,就把木筏推到水里去了。 楼下的接待员正忙着看电视里播放的肥皂剧,微微张着嘴。一见到我,她就微笑起来,把电视的声音关掉了。 “你好啊,你一定很喜欢这里吧。” “这里很适合我。这房间可以再多住一晚吗?” “当然可以啦。”她讲的英语带着澳大利亚的口音。我在这待的时间很长,足够她熟悉我这张脸和我的声音。当然毫无疑问,她也知道我屋里有什么东西,还知道我是一个人睡。 我数着污迹斑斑的里拉纸币,付给她最便宜价位的房费。我看到桌子上有张照片,照片上是一个留着连鬓胡子的年轻人,背对大海微笑着。“他长得很帅。” “噢,那是我男朋友,未婚夫。”她摸着那张正对着她的照片。“我们要结婚了。他真的很可爱。开始我还以为他不是认真的,后来我爱上他了。”她耸了耸肩,微笑着,眼睛瞪得大大的。我不得不也对她微笑。 “祝贺你!” “我能再为您做点什么吗?” “有早饭吗?” “请您稍等一下。”她走进了办公室,里面传出来压力热水瓶发出的嘶嘶声。她端着一杯苹果茶,拿着一把阿月浑子果实出来了。“这个很好吃,而且是健康食品。我叫莰森。” “我叫凯瑟琳。” “你打算在这待多久呢?” “我还没决定呢,谢谢你给我准备早饭。祝你好运。” 我把那些坚果放进口袋里,端着茶回到了我的房间。公文包和大衣都丢在地板上,我坐在床上,把大衣口袋里的东西翻了出来,撬开了公文包的锁,把所有的东西摆满一床。坚果非常好,很新鲜,我一口气就把它们吃完了,塞饱了自己的肚子。阳光照着床上的这些东西,久久地停留在上面。 这里面很多都是账单。公文包里全是黑色红色的票据,整整齐齐地排列在活页笔记本里。大衣口袋里还有一张。在公文包最大的暗盒里面放着总裁先生的财宝:一支脏兮兮的又圆又胖的带棱纹的银笔,一部眼睛蛇头的摩托罗拉电话,已经关掉了,一盒索波兰尼雪茄,有一支那些坚果放进口袋里,端着茶回到了我的房间。公文包和大衣都丢在地板上,我坐在床上,把大衣口袋里的东西翻了出来,撬开了公文包的锁,把所有的东西摆满一床。坚果非常好,很新鲜,我一口气就把它们吃完了,塞饱了自己烟蒂断在外面,还有些旧信封。 “什么都没有。”我听到自己在咕哝这句话时,全身的肌肉都紧张起来。“他妈的,什么都没有。”我努力地想着自己期待什么。至少该有个记事本啊,或者有个通讯录也好,里面记录着一个爱收集珍珠的女人。我想起那个从来没离开过阿拉夫视线的档案袋。 我拨弄着被我撬开的公文包的锁,仔细地思考着。公文包外面的皮革纹路清晰。我又翻了一遍那些东西,在那些信封下面是一页《花花公子》杂志的活页和一张宝丽来快照,照片上有五个孩子,四个女孩和一个男孩,还有一个长着青黑色眼睛的女人。我漫不经心地看着照片上的女人。阳光越来越强了。楼上,拿着吸尘器的保洁员开始清扫房间了,已经过了结账的时间。我脱掉了上衣,在墙上靠了一只枕头,拿起那些信封。 并不是所有的信封都是空的。有两个信封里面装着货运订单,但订单是不完整的,下载打印的那种订单,还被撕坏了,上面有英语、法语和土耳其语。我辨认出来一个是DDT产品废料的运输单据,另一张是五件商品的收据,一张五千瑞士法郎的货运收据。有人用名字的首写字母签了付款合同,上面是“EvG”。我读着这些单据,放在旁边桌子上的茶慢慢地凉了。 没什么别的东西了,我把公文包拿起来抖了抖。有什么东西掉在我身上,是一张叠了两折的传真。打印的字迹已经退色了,我把它拿到亮处仔细看。这是一张私人珠宝交易活动的邀请函,是发给阿拉夫总裁的。 公司的名字看起来挺熟悉的。我又读了一遍。格拉夫·施姆科,博物馆大街3号。我去过那里。但不是最近了,又过了一年多了,但我去过那里不止一次。那里是一个私人拍卖行,也是私人交易的场所,主要是买卖珠宝首饰和宝石。我努力地回忆拍卖商的名字和长相。菲利克斯·格拉夫,一个年轻人,雄心勃勃地想要掌管家族产业,声音就像瑞士手表一样优雅。我怎么也不会想到他会和阿拉夫这样的人有瓜葛。 我合上公文包。已经过了中午,我又穿上了运动衫和斜纹棉布裤,蹬上高希尔凉鞋,拿上棉夹克。在屋角处有个小洗脸盆,墙上挂着镜子,镜子上面锈迹斑斑。我卷起袖子打开水龙头,把凉水拍在脸上,在镜子里面看着我自己。 我的眼睛是蓝色的。这在土耳其是要带来恶运的象征,是邪恶的眼睛。我的头发因为晒了太久而变成金黄色,上嘴唇的左边看起来有点肿。我五岁的时候,那里缝过几针。我妈妈伊迪丝叫我去照月食的照片,她把我抱起来放在莱卡相机前,在我耳边低语着。她的胳膊抱着我,然后松开手。可我还在半睡半醒之间,所以就踩空了花园的楼梯,从八英尺的高处摔了下去。后来我抱怨她,她就给我编故事说:“凯瑟琳,月亮伸手摸了你一下!来吧,到这来。过来,我的小月亮宝贝。” 我还记得那几针,我挺喜欢的。在伊迪丝给我照的照片里,我咧着嘴笑着,豁着牙。因为这几针我原谅了她。这几针垂下来,垂到在我的舌头上,就像植物的根一样。 头上有根白头发。我把头转向右边,看见它清清楚楚地长在那儿,在我左边太阳穴的上面。我用手指把它梳理出来,感觉着它的粗糙。这是我的第一根白发。我没有把它拔下来。 “打扰了,有人吗?”有人敲了两下卧室的门。我用床单擦干了脸,把公文包和大衣重新捆了一下。外面的保洁员还在努力地找钥匙,我一下子把门打开了。她瞪着我,好像我抢了她的工作一样。我从她身边走过去,下楼来到大街上。 天气不错。微风吹过遮阳篷,空气里有大海的味道,不怎么清爽,但很真实。这会儿是旅游者出游的高峰时间,人行道上全是人。在行人的头顶上方,蓝色的清真寺隐约可见。清真寺的圆屋顶一个接一个,就像是球状的孔雀石。两个小男孩从我身边跑过去,前边一个跳起来去够街边树上的树叶,后面的那个折了一根树枝。他俩穿过人群,跑到电话亭的下一个路口去了。 我费力地穿过人群,来到电话亭,把钱包里的硬币都摆在电话机的上面。拨号花了一会儿时间,接通线路则花得更久。 “你好!” “你好!”我也用了德语。讲了那么多土耳其语后,这种语言让我觉得放松一些。“我想和菲利克斯·格拉夫先生讲话?” “请问您是哪位?” “凯瑟琳·斯特恩。他可能还记得我在他那买过些东西,一年半以前,我买了勃艮第的那些照片。” “请稍等。” 话筒里传来一段音乐。是弦乐四重奏,莫扎特的,这是日耳曼充满魅力的声音。线路再次接通了,话筒另一端传来了菲利克斯的声音。“斯特恩小姐,这真让人吃惊啊。我们上次见面离现在有多久了,一年半了?” “是啊,一年半了。” “是啊,”他停了一下。我们俩闲聊的本事都不怎么样。“你好吗?你也许已经找到了想要的东西了?你的“三位一体”。我会很高兴听你这么说的。” “谢谢你,菲利克斯,我还在找呢。” “祝你好运啊!” “谢谢你。我有个问题要请教你。” “请问吧。” “我现在在伊斯坦布尔给你打电话。”硬币要用光了。我又扔进去一把。“这有个货运公司,叫金角湾海运空运公司。你知道吗?” “让我想想……不知道。”他回答得很快。太快了,我追加了一句: “他们和黑市交易的珠宝有关。” 他的声音镇定下来,但还是一样的优雅。“斯特恩小姐,我不太清楚你想从我这知道什么。你知道,我们做生意的名声是很好的。” “我上次没有留你的电话号码。我手边有一张邀请函,我是在上面找到你的号码的。这是一封你私人交易的邀请函,是寄给金角湾公司总裁阿拉夫先生的。我还没有问你我的问题呢,你想听吗?” 电话那边是一个长长的令人不舒服的停顿。当菲利克斯再次开口的时候,他的声音变得短促有力,几乎有点粗鲁。 “什么问题?” “阿拉夫有个喜欢买宝石的客户。也许您也知道她。”一辆警车从我身后开过去,我靠在电话亭上,用腿挡住了公文包。“她是个老太太,一个北欧人。” 电话那边传来一阵笑声。“这可真够有意思的,北欧有的是喜欢宝石的老太太。” “这个女人住在土耳其,而且她喜欢珍珠。” “珍珠?” “你知道她吗?” 他犹豫了一下。“可能有这么个人,一个荷兰或者德国的名字,我记不起来了。她只来我这里交易过几次,但都是珍珠。算是一种迷恋吧,而且她买的珍珠都非常昂贵,她从我们这儿买走的都是些古董。” “什么样的古董呢?” 他叹了口气。“我记得有一件早期的卡尔·费边,一套装饰的骰子,在黑珊瑚上镶嵌着金子和珍珠。迈锡尼胸针,我想也是她买走的,是两只金黄蜂围着一颗十四克拉重的珍珠。很不寻常的一件东西,但不是我喜欢的风格。” 硬币又要用光了。我插话说:“我不知道你还做迈锡尼古董,这个胸针是什么时候从希腊运出来的啊?” “完全合法的手段,而且这属于私人交易,私人物品。”格拉夫的声音很小,而且有点别扭。“斯特恩小姐,凯瑟琳,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在工作的时候我不想谈论这个。要不然这样吧,如果我找到那个女人的名字和联系地址的话,我晚上给你打电话?” 我把电话亭的号码告诉她。他说他会在六点一刻,土耳其时间的七点一刻打电话过来。我挂了电话,拿起公文包,把大衣扔在那儿,便推开了电话亭的门。 在两边种满核桃树的大街上,我沿着碎石路走着,走过阿亚索夫亚和那些亚述古庙塔的圆屋顶,还经过宣礼员工作的塔。有个年轻人坐在路边,他旁边有一个体重秤。我去称了一下体重,其实我就是想看看他的微笑,一点都儿不在乎到底有多重。他旁边是一个卖阿月浑子果实的老人,一边招手一边对我说:“小妹妹,给你的。” 我用土耳其语跟他说了谢谢,他不停地点着头。他的耳朵上有个粉灰色的老式助听器按钮,就像牡蛎中的一颗珍珠。我买了两百克的坚果,边走边吃。如果可以,我今天除了阿月浑子果实,什么都可以不吃。 这个充满动力的时刻鼓舞着我,我不是很习惯这样。我把手放进口袋里感觉着那里藏着的三颗红宝石,我的三个小兄弟。是我该花掉一些的时候了。 走过了另一个街区,我来到卡沃尔德市场的街道。市场外面,小贩大声向旅游者叫卖着,街上满是毡毯和鱼的味道。切开的甜瓜,新鲜的小豆蔻,豆荚还在它们长长的茎上,还带着白花和蓝色的叶脉。我花了几个小时找宝石商人。珠宝店铺聚集的那条街对我来说没用,他们的店里摆满了蒂凡尼手镯和土耳其耳环的赝品。在皮草商聚集的那条街上,在鸽子清真寺的阴影里,我找到了要找的东西。那有一排作坊,珠宝匠就在这些镶金边的房子里。 最好的那颗红宝石要到了好价钱,一千八百美元。我把那颗最不值钱的换了一颗海螺珍珠,它有一克拉多一点重,但是形状非常好。表面很平滑,是三文鱼的深肉粉色,这是我能找到的最好的东西了。毕竟我要找的女人,对红宝石不感兴趣。 六点钟的时候,我回到电话亭,在温暖的傍晚里等着电话。那件大衣不见了。一个穿皮夹克的大肚子男人走过来,指指电话。我用蹩脚的土耳其语跟他解释说我在等一个电话,他很绅士地点了一下头,走开了。 我又等了半个小时,格拉夫才打来电话。他很紧张,有点儿上气不接下气。我很高兴我占了上风。“我得请你原谅,我们今天有个顾客很晚才走,是位日本小姐。事实上,她让我想起了你。她在找她父亲遗失的剑。在战争中,她父亲投降的时候把这把剑给了美国人。他女儿已经找这把剑找了三十年了,真难以想象。” “谢谢你告诉我这些,咱们不用说这个了。” “噢,对不起。嗯,我调查了一下你要找的那个喜欢珍珠的女人。有好消息也有坏消息。你想先听哪一个?” “先听好消息。” “她叫范·格罗特。” “她在哪?” “不幸的是,这就是那个坏消息。我们有阿姆斯特丹那个律师的地址,但这个名字听起来像个德国名字。除了这个名字,我打听不到任何信息了。”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满足感。“我们的交易都是通过这个律师进行的。我很抱歉,凯瑟琳。我好像没能帮你什么忙。你想要这个律师在荷兰的地址吗?” “不用了。”我在电话亭里转了个身。我回头看着街道,辛巴达游客酒店上面的霓虹灯在闪烁,“我不需要,谢谢了。” “噢,这是我的荣幸。如果您不给我找麻烦的话,我会很感激您的。” “我会去巴塞尔见你的,菲利克斯。” 我挂了电话回到旅店。莰森不在前台那里了,替换她的是个戴着扁平帽子、宽脸上留络腮胡子的男人,正在闷闷不乐地粘信封。他有一张不会笑的脸。他放下信封,给了我房间钥匙,我就回房间了。屋里两侧的窗户都被关上了,我把他们全打开了。 土耳其流行乐从旅店的院子里传来。有个男孩在那儿清理喷泉,他看上去也就十二三岁,苗条得像只海豚。他是个漂亮的孩子,我看他的时候,他抬起头跟我挥了挥手,然后害羞地看别处去了。我在床上坐下,从公文包里拿出那些旧信封。在那张瑞士法郎付款的五件商品的收据上,首字母的签名是“EvG”。 这张收据上没有信头,纸上的字迹被什么人放在上面的杯子给弄脏了。签名的字体很娟秀,像蜘蛛网一样,是用自来水笔墨水写的。信封上的邮票是土耳其邮票,邮政编码是21000,后面还有两个字母,HH或者是88。印邮戳的位置是邮票被折过的地方,所以已经很模糊了。 我把信封放进夹克口袋,马上打好了行李,公文包就丢在这儿。我到了楼下,莰森回来了,还有个朋友或者是妹妹,比她年轻,美丽丰满。那个宽脸男人毫无生气地跟她们聊天,电视机在头顶上闪着。莰森跟我挥挥手:“嗨,凯瑟琳,你好吗?” “很好。”我放下包,拿出那个信封。“我需要你帮个忙。你知道这个邮政编码吗?” 他们都围过来。那个新来的女孩说了一个名字,那个男人表示同意。他对我点点头,说:“迪亚巴克尔。” “在东边很远的地方,”莰森说,“你可以坐飞机过去。我在迪亚巴克尔买过一些很好的首饰,还有非常漂亮的金线。” 另一个女孩探过身来。她讲英语时声音很厚实,是从喉咙发出的那种声音,“我哥哥去过那儿,他去那儿……”她盯着莰森寻求语言上的帮助。 “他去那儿服兵役。”莰森说,“你知道吗,路很远的,那就像是东边的另一个国家。你想去那里?” “也许会去。” “但是土耳其有好多更好玩的地方。在西边,你可以去博德鲁姆。”她对我微笑着,“我喜欢夏天的博德鲁姆。你为什么要去迪亚巴克尔呢?” “我可能有朋友在那边。” 宽脸的男人把头歪向莰森,莰森就给他翻译了一下,他耸耸肩,用土耳其语咕哝了几句。我把信封叠起来。 “他说什么?” 莰森又对我微笑着,眼睛睁得很大。“是俄尔森的笑话。他说你在迪亚巴克尔需要朋友,因为在那儿你的对手会把你的舌头割下来扔进底格里斯河。”他们被俄尔森的笑话逗得哈哈大笑。我和他们一起笑,一直到他们都不笑了。 “莰森,你们有人有车吗?我需要搭车去机场。” “你现在就走吗?哦,俄尔森有。” “他会要多少钱?” “二十块。”他的声音也很厚实,就像那个新来的女孩一样。我亲了亲莰森左右两边的脸颊。那个男人从椅子上站起身,“现在就走吗?”他问。 “就现在。”我点头示意他去拿包,“我付二十块钱,你得帮我拿着那个包。” 17世纪的第一年,英国有了一种新的投机生意。他们自称为东印度贸易商业监理公司,别人叫他们为东印度公司,或者强尼公司,要不就干脆叫公司,因为那时候没有别的公司。这是支英国的掠夺大军。几个世纪的时间里,这公司偷取宝石甚至国家。他们用暴力的方式获得孔雀皇冠上的宝石,或者用火药和不会兑现的承诺换取这些宝石。他们曾经运送过“三位一体”上面的巴拉红宝石。 但现在我已经追踪不到这些历史了。我在一步步前进。宝石的年代太久远了,所以那些曾经拥有过它的人是什么样的,他们性格如何,就渐渐变得不那么重要。要回忆一下那件宝贝的样子是很容易的,但随即也会发现,随着时间的推移,它身上人的痕迹慢慢地变得模糊不清了。 新世纪的第三年,处女女王伊丽莎白去世了。那个时候,她已经把处在破产边缘的英国变成了欧洲最强大的国家。她的王朝也和她一起死去了,皇位由她的表亲——也是她的宿敌——斯图亚特家族接替。1605年,督财大臣列出了新国王詹姆斯一世得到的财产清单。我在伦敦找到了这个山羊皮装订的记录,第一百零九件收藏品就是我想找的东西: 三颗红宝石包围着一颗突出的钻石,另有三颗珍珠镶嵌,还有一颗珍珠在下面像钟摆一样,它被称为“三位一体”。 在他的一张画像里,詹姆斯曾经把“三位一体”当做帽子上的装饰。这个肩扣的锁环已经没了,但基本形状没有变,三角形的宝石中间嵌着一颗钻石眼。詹姆斯把宝石按原来的样子修护了一下,送给他的儿子查理,让他去向西班牙的公主求爱,但是这个为了制海权的联姻最终没有成功,查理最后娶了法国的亨丽埃塔为妻。他们的皇家珠宝匠称“三位一体”上面的钻石是他‘所见过的最棒的宝石’。 那个时候,“三位一体”已经被看做最好的英国皇室珠宝之一,几乎可以说它是那么多收藏品中幸存下来的唯一一件。四十年后,英国的珠宝工艺被摧毁了,皇族特权被取缔了,皇室的珠宝也一件一件被毁掉了,没有多少幸存下来。这些幸存下来的珠宝有岩晶面板的都铎盐钟,英、法国王的皇家金酒杯、皇家的银勺子,还有“三位一体”。 在早期的斯图亚特国王的肖像里,他们长得都很像,就好像是亲兄弟一样。他们那几代人都像浸过油的宝石一样冷酷、威严。画像是用来作宣传的,所以充满了超凡的魅力,他们的无能也都被掩盖了,总是会有人说奉承话。到1625年,查理一世的内阁部长就已经记录,他是如何把所有能找到的珠宝包括“三位一体”都送到哈维奇码头。国王命令他的白金汉宫公爵和荷兰伯爵带着十件贵重珠宝到尼德兰去典当,口信内容如下:这些珠宝首饰具有很高的价值,它们中有很多都历史悠久,已经由英国皇室保管了很多年。 典当得来的钱让查理的王权继续维持了二十年。“三位一体”后来被赎回来,还被重新镶嵌了新的珍珠和平面切割的钻石。但随着革命一步一步地迫近,在1645年时,王室再没有资金来应付这一切,王后亨丽埃塔·玛丽娅只好带着宝贵的都铎王朝珠宝逃到了荷兰。她的包里面带着桑西钻石、葡萄牙之镜、亨利八世排第二位的珍宝——红宝石项圈,以及“三位一体”。 斯图亚特卖掉这些贵重珠宝就和当年巴塞尔和伯尔尼的地方官要卖掉它们一样困难,因为没有人能买得起它们。一些不那么贵重的珠宝最后被典当给了埃普龙公爵,还没被赎回就又被转手卖给了红衣主教马萨林。人们说红衣主教马萨林喜爱宝石的程度胜过他爱上帝。“三位一体”不在这些被出售的珠宝之列。亨丽埃塔给她的丈夫运送回去大量的火药、卡宾枪和钱,但是这些也没能帮他赢得战争。 1649年8月9日,亨利·迈奥德梅爵士签署了英国共和政体文件,英国的皇室垮台了。迈奥德梅作为珠宝的保管者,被人们称为钻石流氓。皇室特权不存在了,那些宝石有些被卖掉,有些则被用锤子砸烂。 “现在,爱德华垮台了,”古董收藏家托马斯·福勒这样写道,“他的皇位被推翻了,衣服被扯破了,皇冠被熔化了,我们现在的时代认为,这些都是迷信的遗物。”那个时代的财产清单就是一份财产流失目录,让我们知道了宝石是多么的脆弱。一把褪色的骨梳、从阿尔弗雷德那个时候就开始用的祭祀涂油用具,还有被称为“岩石红宝石”的黑太子红宝石,包裹在纸里,就卖十五英镑。 阿尔弗雷德的皇家饰物,镶嵌着小宝石,还有两颗小铃铛。 一件深红色平纹皱丝有里子的长袍,5分钱。 一件真丝长袍,很旧了。 一把旧梳子,不值钱。 皇室的珠宝就这样被毁了。但“三位一体”却不在其中,它还是完整的,辗转流传于银行家、商人还有皇室成员的手中,最终被肆意挥霍的斯图亚特人保留了下来。 我的名字叫凯瑟琳·斯特恩,这就是我从头到脚的标记,我的脚注。我在找一件三角形的珠宝,它由粗金连接在一起。 我在路上读我写的东西,在不同旅店相似的房间里读我写的东西。在其中我发现了一个故事,虽然这故事不是我的。故事的开始是在它原本归属的地方,六百年以前,在勃艮第的公爵封地。这就是宝石的开始,就是我写的东西。“三位一体”并不是我生活的一部分,但我的生活是“三位一体”故事的一部分。这是个视角的问题。 这件宝贝很古老,已经差不多五百年了。我只从“三位一体”的经历中看历史,就像是拿倒了望远镜。它曾经属于勃艮第的公爵、伯尔尼的地方官、福格尔、都铎王朝,还有斯图亚特王朝。二十代人转瞬化为尘土。 我想再过些年,宝石就不再是财产了。它们将成为拥有者。“三位一体”就像个皇冠,或者图坦卡蒙的第三个雕刻精美的石棺——最里面用锤薄了的金子做成的那个。这些东西都成为它们过去的拥有者。“三位一体”曾经是很多人生命的转折点,我只是其中之一。我就是个脚注。 六百年来,有很多人像我一样,我们都想要同一件东西。这样一种迫切的欲望把我们联系起来,使我们的生活不断重复着。现在也许还有些人和我一样在寻找着“三位一体”,虽然我不知道他们是谁。如果有运气的话,我将永远不会知道。在这五年里,我已经渐渐变得很擅长做正在做的事情了。我可以买宝石,再卖了他们,把他们运过不同的边境。有时候做女人是有帮助的,也有时候不是这样。尽管有限制,但宝石还是会移动的。它们被装在摩托艇、飞机、出租车,绵羊的尾巴下面,甚至是旅行者的肠子里。它们被从伊拉卡卡运到大马士革,再到巴格达,到日内瓦、伦敦、东京。一笔了不起的机智的交易,总会不停的运动。 我在找一种宝贵的、可以感知的真实的东西,这是我生活的价值所在。我曾经拿到过需要特权才能触摸到的宝石,以及一块带着幻影之星的青蛋白红宝石,从一个被埋葬的帝王嘴里面掏出来的用羊脂玉雕刻的蝉。还有特洛伊金戒指,我把它戴在戴结婚戒指的手指上,从安卡拉把它带了到洛杉矶。总有一天,我会找到“三位一体”的。我知道我的生活目标。 在珠宝商伊斯梅那里发生的事已经过去三十个小时了。我想到了那个年轻人皮带上的枪,还有他盒子里装的那颗假宝石。我真希望能相信自己和他没有任何相似之处,但是那个商人说对了。他看着我的时候,看到了他自己身上的一些东西。这种探求,抑或是宝石交易已经改变了我。我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我做的生意是受人尊敬的,但也是残忍的。对于以宝石为生的人来说,宝石不只是装饰品或者货币,它是一种毒品,一种结晶的海洛因,一种极度的迷恋。它会带来暴力。 在撒哈拉以南的非洲,在钻石的国度,有受过专业训练的敢死队专门洗劫平原上的村落。这些敢死队的成员有些还是孩子,有些才十岁。一个钻石专家曾对我说,训练小孩子很便宜,也很容易。有时候,他们拿枪就像拿玩具,当然也有时候不是这样。 在哥伦比亚的姆佐,有些人卖从政府的矿里捡来的祖母绿。那些宝石在房间里藏着,买主卖主讨价还价,最差的宝石被放在雪松油里面。每个交易人都拿着一把枪,放在手提包里,或者别在脚踝上和胯上。“我老婆挺高兴的,”一个戴着金耳环的男人说,“她有台电视机,还有只奇娃娃狗。这就是变化啊。”在那些矿里每天都会发生两起谋杀。 在人们的头发里有金子,在海水里,在大树上也有。在这个地方,根本无法摆脱这些矿产。如果可能,人们都会自己开采的。伊斯梅那种人就会把这些榨干,只留下垃圾。我在他的眼睛里看到了这一点。我还没有那么像他。 我在一列夜班火车上,火车正穿过俄罗斯。有个男人走进我的车厢,拿着一把刀跟我要珠宝。我不知道他是怎么知道我的,我认不出他来,他的脸看起来是比较容易忘记的那种。他的特征和体形有点说不清,个头比较大,头发灰白,很善良的形象。他可能已经跟着我很久了。 我把所有的宝石都给了他,其实也没什么:一些从东西伯利亚开放的矿里弄到的不怎么样的钻石。这是唯一一次有人从我这里把宝石夺走,当然这也算是我这种职业的职业风险。我把那包钻石给他,他小心地放在夹克口袋里,拉上拉链,然后想杀了我。 在那个时候,这是很自然的,欲望膨胀成为极度的暴力。我被吓坏了——以至于不能移动——但我一点儿都没有吃惊。我很好奇,他为什么要多此一举。也可能他想强xx我,虽然我没感觉到这一点。也许他害怕我去叫人帮忙,尽管他看起来一点都不害怕。他有的是时间离开,在森林里躲些时候。有时候我想,他想杀我的那种冲动和欲望是不是和他想要那些宝石一样。他比我矮,但是很强壮,车厢里又窄,我很难还击。他根本就没有用到他的刀。 他靠近了他的眼睛是微笑的,他的眼睛是蓝色的。他身上全是层层叠叠的肥肉,我根本不能伤害到他。他用手掐着我的脖子,皮肤上有柴油的味道。 我想还击,想让他感觉到自己在做什么,这对我非常重要。我翻过身来,使尽最大的力气用胳膊肘猛击他的头,击中了他的太阳穴。我感觉到我的骨头断了。我没有流血,但他发出了咳嗽一样的声音,放开了我,然后倒在地上。我感觉的我的胯部又湿又热。 我想他已经死了,但有那么一段时间我什么都没想,除了我自己。我把衣服脱下来,用瓶装水和肥皂把身上洗干净,然后把衣服也洗干净,擦干净身上的伤口。那具尸体在移动的火车上成了一个盲点,车窗外的森林和雪原疾驰而过。擦干净的伤口开始隐隐作痛的时候,我停下来,穿上衣服。然后我又看见了地上的那个人,我感到很吃惊。 他的身上还是看不到一滴血。我把钻石从他的口袋里掏出来,把他拖到过道然后扔在那儿。他像个喝醉了的酒鬼,还尿湿了自己的裤子。我把房间锁好,那个晚上再也没有打开过。早晨我下车的时候,他已经不见了。我想他还活着。他只是个普通人,而在俄罗斯,死掉个酒鬼是稀松平常的事儿。我一个人待着的时候,或有时睡着了以后,还能感觉到他的体重压在我身上。而我经常是一个人的。 我曾经住在蒙特利尔的一家旅店。有两个卖主要卖一条古老的法国项链,做工很精细,扇形的黄金拉丝上面镶着珍珠和小小的、像鱼子酱一样深色的蓝宝石。我的任务是坐飞机把这条项链带出加拿大,带到马赛去。我们在旅店的房间里待了一天,商量价钱,没见任何人。 卖主是一个加利福尼亚人和一个叫奇科的斯里兰卡人。奇科负责做所有的事,他穿着亮色衬衫,长着一张圆脸。他在电话里和法努伽罗的客户谈价,说一口复杂的非洲珠宝矿工的洋泾滨英语。另一个人不停的出汗。奇科给我拿衣服、租车、定机票的时候,那个加州人开始抽可卡因。他好像有好多小白纸包的可卡因,就像好多宝石。他不停地说,不喜欢这么小的房间。他讨厌法国人,讨厌汗味儿,讨厌客房服务敲门的方式,还有灯光在退了色的橘红色窗帘上摇曳不定,一闪一闪的看不到外面的河面。 下午晚些时候,我开着租来的车去机场。我在想我的父亲,他就在这个国家的某个地方,过着他的新生活,也许还有了新的家庭。在等第三个红绿灯的时候,有人打开车门,坐了进来。是那个加州人。他像发烧一样淌着汗,还拿着一支枪,让我把车开出城去。我照着他说的做了。他的衬衣上有点血迹。我不知道奇科出了什么事,是被杀了还是设法逃跑了。我挺喜欢他的。我们一直开到看不到任何房子也看不到城镇的地方。 那个加州人没有从我这抢珠宝,只是坐在那儿看着我,把枪放在大腿上。我知道他想杀了我,脑子里一片空白,就等着那声枪响。几个小时以后,这种紧张变成了无聊,我不再想了。我把收音机打开,他立刻把它关掉了,然后告诉我继续开车。 外面的光线很强,我不得不眯起眼睛。空调坏了,车里很热。我朝加州人看了看,发现他开始瞌睡了。我的手心在出汗,有时候在方向盘上会滑一下,车的方向就猛地一抖,他就会醒过来。这种情况一再发生,他渐渐不那么容易醒过来了。他的眼睛即使闭上了也是红色的,光线照亮了他的伤口。 车开到没有房子的地方,我伸手把枪从他手里拿过来。他没有醒过来,直到我把车停在一排松树下面。这些松树弯着腰,驼着背。天已经快黑了。我把枪口对着他,一边听着他流汗的声音,一边下了车。 我开始向南走,感觉心跳渐渐慢了下来,神经慢慢放松了。我不知道恐惧是不是会在细胞里留下痕迹,留下永久的伤害。整个晚上我都在走路。在路上的某个地方,我把枪和车钥匙扔在了一个树洞里,让它们躺在最下面柔软的苔藓上。然后,我又把那条项链扔在了松树下面一个长满猫尾草的浅池塘里。有时候我在想,会不会有人找到它。也许它还在那里。像所有的珠宝一样,它是件美丽的东西。 我飞过金牛山连绵的山峰,到了土耳其东部。我的膝盖上放着一本合起来的宝石杂志。我要去迪亚巴克尔,去找那个买珍珠的女人。 一个乘务员推着饮料车过来了,她的眼睛刚滴过滴眼液。我旁边的男人要了一杯咖啡。他的牙齿很白,穿着起了皱的西装,皮肤是棕褐色的。他看着我的杂志,微笑着问:“你在看什么?” “这是工作。” “让工作见鬼去吧,你是职业旅行家,对吗?你喜欢这工作?到不同的地方看同样无聊的东西,是不是?你想借这个看看吗?”他拿出一本小说《通向印度》。“我妻子给我的。我没太大兴趣,我们可以交换着看。” 我摇摇头:“我不喜欢看小说,谢谢你。” 我向舷窗外望了望无尽的黑暗。我想,宝石都有回到故地的时候。也许,“三位一体”曾经来过迪亚巴克尔。可是它又哪没去过呢?我可以追随它一辈子,但恐怕也走不完它去过地方的十分之一。 飞机轰鸣着,声音从它的金属外壳上发出来。我打开宝石杂志。也没什么可看的,正文前后的白页印了大理石花纹,就像是一首曲子的图像,里面的文章写得也不怎么样,是一篇关于都铎王室珠宝的亚洲溯源,以及十六世纪三十年代的财产清单,在当时的黑市上卖掉的伊利的折叠祭坛:薄的部分是镀金的,有蓝宝石、红宝石、小颗祖母绿,当然还有珍珠作装饰。 在封皮下面有一个孟买图书馆的登记单,它本身就是一件古董,上面的一些名字在一个世纪后就已经很陌生了:欧迪、舒克拉、斯沃德林。另一个名字笔迹很纤细,几乎难以辨认,就像是有人在模仿别人的签名却不知道那些字母是什么。在我疲倦的大脑看来,这些字是“三颗钻石先生”。我把书放在一边开始睡觉。 我梦到白头发从我的头上长出来,一直长到我心脏的肌肉里面。我可以感觉到,它又凉又硬又细。它像水晶一般透明,长得很慢但很有生命力。在我的身体里,白头发就像红玉髓在地下的茎。现在我梦到它了,它会永远在那儿。 梦渐渐消失了,然后又清晰起来。我站在沿海的马路上,在离家不远的地方。我手里拿着石头,是海边的燧石,两颗灰色的,一颗黑色的。海浪搏击着阳光。这声音震耳欲聋,我转身离开那里。 有个女人远远地走过来,从陡峭的路上朝我走来。路边的树遮住了她的脸,她走近时我还是看不清她是谁。她越来越高,直到那个模糊的状态被打破,我才看出那是我自己。我站起来大声地叫喊,这才意识到自己一直都屏着气。 我醒了,外面的天好像已经亮了起来。飞机正在飞越峡谷和坚如岩石的平原,飞向迪亚巴克尔。我可以辨认出高压电线塔在一片片冲积平原上向四面八方延伸,就像影子一样。飞机的影子变大了,轻轻地飞过一片西瓜地,飞过星星点点的塔院街区。在远处有一条大河蜿蜒向南,就像什么东西在地上被割开了一样闪闪发光。 城市机场亮着应急灯,放射出红色的光。我只有手拎的行李,所以很快就离开了。在飞机跑道上,我透过巴士车窗只能看到两架飞机,一架是刚送我来的土耳其航空公司的空中客车310,另一架是没有航空公司标记的暗灰色737-400。 机场外面有一些候客的出租车,司机在晨光里抽着香烟。我把信封拿给我遇到的第一个司机看,他的脸歪了歪,挥手叫别的司机过来。他们在一起跟开会似的,指着那个模糊不清的邮政编码。等那个司机觉得有把握了,才对我挥挥手,为我打开车门,示意我坐在出租车的后座上。 我们开进了平原。我坐在后面,远处山川起伏,而在前面时隐时现的是办公大楼和黑色玄武岩的迪亚巴克尔墙。我闭上眼睛,把手放在大腿上。我在找“三位一体”,而耳边只听到风挡刮水器刮动一堆尘土的声音:安静……安静……安静。 第二章 兄弟(上) 第二章兄弟 那声音是河水的涨潮声。多年以后,当丹尼尔回到伊拉克,才发现这声音一直在他身边。他永远都记得夜里底格里斯河的水声,那浪潮涌动的声音。 他是在春天的时候回来的,那是在四月份,涨潮的月份。他在摩苏尔给萨尔曼和自己买了新衣服,黑色的长袍、拖鞋和袜子,还有靛青色的小头巾。他用金表链上的四个链环换了土耳其村里那土褐色的犹太人衣服。他帮着萨尔曼穿衣服,把袖子套进他的手。他渐渐感觉不到亚麻布摩擦皮肤的疼痛了,身体似乎失去了痛感。两兄弟经历了一年的漂泊以后都很瘦,袍子在他们身上显得宽松而肥大。 向南去巴格达的路程很漫长。底格里斯河水位涨得很高,很难控制。即使在迪克里特换最好的马,在这种潮湿的路上也要花上四天的时间才能到。萨尔曼在睡梦中低语着,丹尼尔则向外望着他们出生的村落。 伊拉克,这是个阿拉伯名字,从波斯人那里流传下来的。它的含义就像潮水的标记那样重重叠叠:两脉、过河、国家之根、战争之国。丹尼尔也知道这个地方的其他名字。这里的欧洲建筑,标志着领土之争。美索不达米亚,河流之间的土地都是这个名字。他看见山脉的东边在下雨,大雨倾泻而下。他转过头,向幼发拉底河的西边看过去。 他二十八岁了,这是他第一次清楚地看到这两条河是如何为这片土地勾画出轮廓。在稻田和甘草树那边有些防洪堤,还有看不清楚的迂回小河和沼泽地,古老的史前运河河道,只留下名字和石柱的古老文明的土冢。巴比伦、尼尼微、尼姆罗德、乌尔,底格里斯河和幼发拉底河在沉睡中悄悄地变化着,只留下沙丘边的这些城市。这两条河萦绕在这片土地之上,它们中间的巴格达,就像是这里的心脏。 他们从避邪之门进入这座有城墙的城市时已经是晚上了,街上没有煤气灯,只有油灯,牛油芯一闪一闪的。他听到库尔德马车夫诅咒着一群马和驴。丹尼尔想:我回家了,我们回家了。他伸出手去握萨尔曼的手,两只手紧紧地握在一起,靠在破烂不堪,满是裂缝的座位上。 然而,随着时间一天一天过去,丹尼尔发现他们再不能回到原来的家。他们离开得太久了,就连底格里斯河的河道都被改变了,河水蜿蜒流进了沙漠。富有的犹太人都搬到东边的孟买、中国或者日本去了,穷人也走了,没有人知道他们去了哪。丹尼尔在爱兰德路上的房子里找到三家德鲁兹人,他们用蹩脚的阿拉伯语告诉丹尼尔一些他一点都不想知道的事情,但丹尼尔也有一些收获。那个犹太女人已经死了,他们说已经三年了,还问丹尼尔是不是认识她?犹太教堂埋葬了那个女人,没有人在墓前为她祷告。 老拉比犹大还记得他。他们去得很早,那个地方很难找。丹尼尔默颂了家传的对死者的祷文,他记不起来的地方,拉比就给他提醒。直到后来一个人待着的时候他才哭起来,他不想吓坏萨尔曼。哭声在他身边的院墙上回荡着。 他们在犹大的家里住下,犹大的孙女给他们做了饭。她是个安静的女人,做的饭就像拉结做的一样又酸又辣,味道又奇怪又熟悉。吃晚饭的时候,萨尔曼用他甜甜的声音讲着宝石和皇冠的故事。丹尼尔不想让他为自己感到难为情。 喝了提神的酸橙汁后,老拉比很兴奋,给他们讲新来的那些德鲁兹和塞尔维亚人居民是怎么进的老城。没有人认识拉结,她不再出门了。有一次,一家阿拉伯人闯进了房子,硬说那房子是空的。拉结大笑着,没带头巾,拿着把刀把他们赶了出去。犹大说,她是在睡梦中死去的,在那个平屋顶的房间里,穿着夏天的衣服。德鲁兹人发现了她,他们是被那儿的鸟吸引过去的。 白天,丹尼尔不停地走路,试图找到这座城市属于他的地方。他走过犹太人区的泥泞街道,一半已经废弃了的犹太教堂的圆屋顶已经被卡迪梅恩市场周围高耸的清真寺塔尖所取代。它们穿过河流,一直通向有围墙的城市。 天已经很晚了,晚上的宣礼员已经开始唱歌了。他穿过广场来到城堡,连走路都觉得有点困难。他很想念在以前的碎石路上走路时那种自在和轻松的感觉。对丹尼尔来说,这里的时间好像倒回了,几十年一晃就不见了。在公共高地上,他不得不停下来喘口气。从这里,他可以看到整个城市。 然而所有的一切都改变了。就像故事中讲的一样,那个水手在海底的城市走了一夜,然后发现已经过了一个世纪,时间就像在真空中被蒸发掉了。丹尼尔俯瞰巴格达,感觉一片陌生。犹太教堂粗大的柱子、院落里的油椰子树、夜市的喧闹声,还有孩子们睡在屋顶的露台上——他记忆中的东西都不复存在了。 暖风吹拂着他的衣服,丹尼尔松了松胸口的扣子。他一动就感觉到了挂在表上的那条短了一些的链子,他把它拿出来。这是一块打簧表,外壳是镀金的,弦柄上面镌刻着“时间测量所有的东西,但我测量时间”。在一个宫殿的等候室里,一个英国人曾经让他真切地明白了这是什么意思。 他打开表的外壳。上面的字迹已经磨损了。在白色的表盘上,制造者的名字模糊得难以辨认,连续的英文字被黑色的数字割断。这不要紧,丹尼尔对他牢记于心。 伦德尔XII和布里奇 拉得盖特山伦敦 他盖上表盖,听着表走动的声音。除了车来车往的声音之外,他还听到了河水的涨潮声。如果他闭上眼睛,那就什么都没有变,这可以还是1820年。他回到了九岁的时候,在房顶上躺着,听着河水的声音,梦想着钻石。 这儿什么都没有改变,他想,变了的是我自己。 他向下望着底格里斯河,河水闪着鳞光。在对岸,简陋的木屋淹没在一片黑暗之中。潮水在桥的周围汹涌澎湃,拍打在桥墩上,溅起白色的浪花。 安静。 他一边听,一边开始回忆。他看到了他曾经去追寻的东西,对兄弟的爱包容了兄弟对事物的爱。他往回走,对脚下的路不太有把握,回忆让他眼花缭乱。他好像陷入了自己的思绪里,看到了自己的心路历程。 有两扇门的房子,蜜蜂的飞行轨迹。萨尔曼作伴,拉结料理生活。他闭上眼睛不去看这些,然后听到了底格里斯河在夜里的涨潮声。 从来就没有过1820年,丹尼尔记得还有不同的纪年方式,1820年就是穆斯林的1198年。犹太纪年对他不再重要了,他忘掉了一切,只记得他自己。那个时候他只有九岁,一个人在犹太教堂里,计算着从创世纪以来经过的所有世纪。萨尔曼在外面叫他,那个孩子在喊一条河的名字。 就丹尼尔所知,他们俩的名字就是河流的名字。甚至在这个国家还没有给他们本·利维这个姓的时候,这对兄弟就被以两条河流的名字命名了。本·利维是土耳其总督办公室里用阿拉伯语记载的犹太家族的名字。按照顺序慢慢来,丹尼尔能感受到这些词的每一部分:名字在最前面,然后是河流的名字,最后是他们的姓。 1820,1198。就连年的名字也在改变。“幼发拉底,你在里面吗?你在哪儿?”一个男孩的声音从打开的窗子里传进来。 他们人丁稀薄,海格和李·利维在萨尔曼出生后的一年就死于祸乱了。丹尼尔对父母没有什么清晰的记忆,拉结和朱迪就变成了他的家人。有她们就足够了。 拉结给他们起了河流的名字,虽然她自己不这么叫他们。本·利维的孩子们就慢慢习惯了这些河流的称呼,后来他们自己的家人也这么叫了。最后,码头上撒网打鱼的渔夫,在大街上的喷泉那豪饮的贝多因孩子们,还有中午巡逻的土耳其卫兵们全都这么叫他们了。 萨尔曼就是底格里斯,丹尼尔是幼发拉底,都是好名字。两兄弟喜欢这名字,因为这名字让他们人见人爱。当时,萨尔曼六岁,丹尼尔九岁。 这两条河的名字都是好名字,因为名字给他们带来了好运气。河流是人们信仰的东西,老巴格达城有很多信仰,如塞尔维亚人喜欢水和星星,祖母朱迪信仰犹太神秘教义,卖蜂蜜的耶苏夫和乞丐耶苏夫都信仰贝多因的习俗。兄弟俩还不懂事的时候,涨潮的季节会令他们很开心,因为这时总有人叫他们去吃东西,好像底格里斯和幼发拉底有魅力对付高涨的河水。 这两条河的名字和他们很相配。绰号从来都不是随意起的,萨尔曼绝不会是幼发拉底,丹尼尔也不会是底格里斯。除此之外,它们听起来还很隐蔽。 在河边或是在犹太教堂里打发时间的时候,兄弟俩会听到河流的召唤,在回应召唤的时候他们觉得自己是隐藏起来的。这就好比在浅水里戏水,他们不再是丹尼尔·本·利维和萨尔曼·本·利维,河流的名字让他们可以被排除在所有种族之外。这就像是符咒,或者小魔法。丹尼尔长大以后想,拉结当时是不是有意要给他们起这两个名字的呢? 拉结看起来有点像他们的父亲,朱迪说,她就像海格以前那样强壮。拉结曾经得过三次疫病,她的左眼是盲的,那个地方的皮肤是粉红色的,因为发烧时血管破了。她的颧骨有棱有角,而且很大。当她在厨房里做美味的空心点心时,那些富有的犹太夫人们背地里叫她“马头”。 凌晨,当合适的光线照过来的时候,当她在做甜橙汁的时候,她的侧面是很美的,丹尼尔这么认为。她从来没结过婚。丹尼尔九岁的时候,她还挺年轻的,只是看起来比较显老。那个时候谁都一样,沙漠的酷热让人们的皮肤干燥,饥饿又雪上加霜。 除了“马头”,拉结还有别的名字。在街上她不戴头巾,掌厨符合饮食教规,遵守安息日,但除此以外没别的了。她出门时带着金耳环,脾气很固执,那些犹太阔太太们说她执拗无礼,说她不能算是犹太人,好像种族的归属可以因表面的形式而失去意义,好像法律没给人们带来什么。 她做她喜欢做的事情,想戴耳环就戴。那两只环子是戴在拉结粗大的耳朵上的传家宝——这显然是亵渎上帝的行为。即便是那些谁也说不准他们是否信仰上帝的圣经派信徒们,也觉得拉结戴耳环是冒犯了他们。她被孤立起来,就因为她没有结婚。她住在海格·利维的房子里,没有自己的孩子,是个无足轻重的人。一个大家庭就剩下了两个男孩和一对老处女。 她每天都工作,即使在安息日的晚上也是,当然这只能是秘密的。拉结的宗教信仰是她自己的事儿。她相信用自己的眼睛看到的东西,而她从来没见过上帝。她看到过很多死于瘟疫的人——慢慢地、很难受地死在自己的血污里,尸体被埋在万人坑。她也看到那些活下来的人,她哥哥的岳母,她哥哥的孩子,现在他们都是她的亲人了。她在工作的时候经常想起他们。 他们熟睡的时候,她会在厨房长长的餐桌前坐下,然后把耳环摘下来,和她其他的传家宝放在一起。这有点像守财奴的习惯,但她却不是这样的人。她的自私是因为这些东西对她来说很重要,并不是因为那是宝石而喜欢它们。有些东西自有其珍贵之处。 这些耳环是波斯的白金做的,曾经属于拉结的祖母。这让她想起她的童年,四代同堂。除了耳环以外,她还有半码骨螺紫色的布,已经因为年代久远而开始褪色了,是海格的曾祖父买的。它的紫色染料色彩艳丽又珍贵,距离最后一只骨螺被网捞上来扔进燃料桶已经有几个世纪了。和那块布在一起的,还有她妈妈的印度金子和黄玉的脚链。她把这些传家宝拿在手上,让它们把自己带回到过去。它们粗糙的纹路和金质的坚硬骨骼,把她和过去联系起来。 在那块布下面放着她哥哥割礼时穿的长袍。对拉结来说,这衣服有点可怕。一件小婴孩的马甲,她所有的兄弟以及他们的父亲,包括拉结的父亲都穿过。马甲的钮扣是珊瑚和绿松石做的,用来挡住魔鬼的眼睛。拉结把被虫蛀的袖子补好,把它叠好,整齐地放在笃蓐香木的盒子里。这个盒子使放进去的东西都染上了松节油的味道。 耳环是她拒绝规则的武器。在巴格达,对生活的困惑带有欺骗性。对拉结和她的侄子们来说,有好多规则要遵守,如犹太律法和土耳其的法律。拉结对律法的看法是她自己的事儿。她的房子里人来人往,有库尔德渔夫、塞尔维亚人,还有穆斯林放着她哥哥割礼时穿的长袍。对拉结来说,这衣服有点可怕。一件小婴孩的马甲,她。在寒冷的夜晚,乞丐耶苏夫会裂着嘴笑着,睡在拉结房子里空着的房间里,一个穆斯林睡在犹太人的房间里。但其他规则还是要遵守的,拉结也不能改变,它们坚固得就像是沙漠里的石灰石岩层。 在一个阿拉伯国家里,他们属于异类。自打犹太人出现,他们就生活在两河流域。但现在,丹尼尔、萨尔曼,还有拉结却是外来者,是被收容的人。他们不是战争中的异教徒,也不是和平时期的穆斯林。他们就像是基督徒和塞尔维亚人,相信上帝但不相信默罕默德的终极预言。他们被同情,被挑剔,但没有被憎恨。 地位在他们之上的是富有的犹太人。他们已经搬出老巴格达,搬到围起来的新城里。萨松王子在他宫殿的院子里,流放的领袖在有粗柱子的犹太教堂里。商人们从中国买鸦片,在曼彻斯特买衬衫,他们的妻子则关起门来在屋里斗富。地位再高些的是阿拉伯人,再往上就是土耳其的统治阶层。他们带金表链的怀表,穿丝绸的袜子,带绿色的土耳其帽。他们蔑视戴头巾的伊拉克乡下人,戴格子头巾的北方人,还有穿着带牲口汗味的僵硬的套头长袍、长着土豆脸的乡下人。 没有一个城市会比这个城市更混乱了。在灌满了污水的排水沟里,在鱼龙混杂的街道上,到处都是森严的等级制度。拉结能够以她的方式反抗而没给自己带来麻烦是因为她根本不在乎,她的侄子们没有麻烦是因为没人觉得反抗会来自河流的名字,这是最不可能发生的。 春天的晚上,她给他们讲故事。 “别讲那些讲给小孩听的故事,姑姑。” “这不是讲给小孩的故事,躺好了。” 拉结没有给他们讲犹太人的历史,那些他们在犹太教堂就可以学到。拉结讲的是他们国家古老的故事:半龙半狗、长着鹰爪的怪兽的诅咒,它追捕那些巴比伦的盗墓人;老城的神明,蓝胡子的辛和爱神伊师塔;好多神像苍蝇一样蜂拥到他们的祭祀品前,人类的神在洪水来临时像狗一样萎缩在墙上。 “我在河岸边溜达,看着河水消失在一个山洞里。我突然有个想法。‘感谢安拉,’我想,‘这河必定有一个起点和一个终点。如果它从这边进山的话,肯定会从什么地方再流出来。如果我能找条船跟着它的方向,水流肯定会把我带到一个适合居住的地方。’” 她的声音很低,比男人的声音要柔和。她的声音是可以变化的,做美味点心的拉结可以变成水手辛巴达,一个讲荒诞离奇故事的老人。丹尼尔可以感觉到她在自己身边,萨尔曼离得稍远一点。远处是河水的声音,那是三月份,水涨得很高。 “被这些想法鼓舞着,我捡了好多中国和科摩杯的伽罗木大树枝,把它们放在沉船的木板上,用缆索把木板绑成筏。我就把装着红宝石、珍珠,还有其他宝石的袋子放在这上面,还有几包上好的龙涎香。” 在比较热的几个月里,他们就睡在外面。在房顶上,最微弱的一丝风也能吹到他们身上。地方很挤,还摆着拉结要晒的托盘抽屉,木头上净是果浆和蕃茄沙司的痕迹。在旁边,水罐在黑暗里出着汗。等天亮了,它的轮廓就变得又粗又黑,而且很凉爽。秃鹰飞得很高,两兄弟有时能听到猫头鹰的叫声,还能听到苍鹭在河上嗄嗄叫,还能闻到托盘上的番茄味道。 “然后,把自己托付给真主阿拉,就把木筏推到水里了。” 她停下来,聆听着。小一点的男孩张着嘴睡着了,拉结想过去帮他把嘴合上,但又没有那么做。丹尼尔蜷缩着身体,有只蚊子叮在他的肩膀上,拉结把它轰走但没有碰到他。她更小声地继续讲起故事来。 “河水带着我飞快的向前漂去,我很快发现了本·利维的房子。我高兴地看到我的侄子,萨尔曼和丹尼尔,还有我美丽的姑姑拉结。我给他们金子,把钱分给城里的穷人。这是我第六次旅行的故事。明天,我的朋友们,我会给你们讲我第七次,也是最后一次的旅行。” 她站起来时,关节咯吱咯吱地响。她走到楼梯那边,连身体都没有伸展一下就下楼到房间里去了。她把耳环摘下来放在吃肉的桌子上。在楼上,沙漠里体温一般温暖的微风吹拂着两兄弟。这就像是睡着了而实际上没有睡着一样。 安静。 “萨尔曼,你听到河水的声音了吗?” “听到了。” “水涨得很高,你害怕吗?” “不怕。” 他们眼睛里映出月光。当大潮来的时候,他们就小声低语一直到天亮。还有些晚上,他们就在梦里讲话,而他们俩谁也没意识到那些是梦话,只有当其中的一个不知所云时,另一个才知道他是在说梦话。 “不怕。”丹尼尔的声音嘶哑。他的嘴里有点干,把头低下看着水罐。“我们可以游走。” “我们有河的名字呢。” “而且不管怎样,我们都会游泳,游到巴士拉去。所有的一切都会在河底,耶苏夫的蜂箱,还有沙子,就像在海底。” 萨尔曼想知道蜜蜂会不会游泳,他可以想象它们在水里,像鱼一样一大群一大群的。 “巴士拉太远了,我想留在这。” “是啊,我们游到房顶,然后向下看,就看到教堂。”丹尼尔在黑暗中咯咯地笑,轻轻地低语:“我们全身都湿透了,法坛像船一样尔的声音嘶哑。他的嘴里有点干,把头低下看着水罐。“我们可以游走。” “我们有河的名字呢。” “而且不管怎样,我们都会游泳,游到巴士拉去。所有的一切都会在河底,耶苏夫的蜂箱,还有沙子,就像在海底。” 萨尔曼想知道蜜蜂会不会游泳,他可以想象它们在水里,像鱼一样一漂走了。” “我们就在这上面住着。我和拉结,你和朱迪,还有耶苏夫的蜜蜂。” “还有耶苏夫和他的家人。” “也许吧。”月光滑过萨尔曼的脸。他举起他的手,看着月光慢慢滑过他的手指。 从屋顶上能听到街上的声音。有个人在讲阿拉伯语,一个晚归的牲口贩子赶着他的牲口,可以听到羊脖子上铃铛的叮当声。除此以外,就是河水的声音。 早晨,拉结也会在那儿,就睡在他们身边。丹尼尔还记得伊莱扎,他是个叔外祖,是他们家活下来的唯一的男亲戚。他来巴格达时就睡在水罐旁边。他是个巴士拉的商人,搞枪支和药品生意,还做钢铁、皮革、银器和宝石的买卖。他的胡子有三个颜色:白色、黑色和深褐色。他讲话带着很重的阿拉伯口音,两兄弟几乎听不懂。他很可能梦游,最后一次来的时候,丹尼尔在沾着果浆的抽屉上发现了他的脚印,大脚指印深深地印在那棕色的漆上。脚印是朝着平屋顶边的方向的,然后就消失了。 他再也没回来过,死在了海上。丹尼尔和萨尔曼不怎么想念他,对他们来说,他就像他们的姓氏一样遥远。 “丹尼尔?” “什么?” “你会怎么改变世界?” 他们一起大笑着,这是他们的一个游戏,总是有些规则,萨尔曼制定了规则,丹尼尔违反规则。 “如果我可以改变世界,我就让拉结像总督一样富有,让所有的犹太人都有钱,阿拉伯人也有钱,但土耳其人没有。我们骑上枣红马,带上绿色的头巾,你会有珊瑚钮扣的衣服。然后会像孟买的商人一样富有,我们给拉结买新拖鞋,明天早晨吃芒果腌菜和米饭。” 这些话在夜晚的空气中飘散了。他沉默了。他说话时忘记了河水的声音,现在又听到了水声,除此之外还有苍鹭的叫声。 “萨尔曼?” 在他头顶上是星空,没有云彩,而是一片没有人的黑暗。底格里斯河的声音使这静寂更加空灵。丹尼尔突然感到一阵孤独,他转向弟弟,半蜷曲着身体,像个黑暗中的问号。 “萨尔曼?” “你做十件事,但只能得到一件。” 他翻身仰面躺下,心灵和肉体都在放松。“就一件事。” “是啊。” “这不够。” “够了。” “那你会做什么呢?” “如果我可以改变世界,我就把它变成钻石。” 萨尔曼眼睛里闪着光。当他把手翻过来的时候,月光消失了,就像蜡烛般在他的手里熄灭了。 萨尔曼和拉结一起在清真寺旁边买米,队伍很长,而且很慢。萨尔曼不耐烦了,他开始抱怨,拉结就让他回爱兰德大街的房子里去,敲西边的门。 没有人给他开门。朱迪祖母在厨房里剥着核桃就睡觉了,丹尼尔去河的下游了,去找柽柳下面狮子留下的痕迹。萨尔曼走到靠沙漠那边的那扇门,也没有人给他开门。他开始害怕了。 这是一种由来已久的恐惧,而且总是这样。萨尔曼总是会想他的家里人都死了。当然,他的大部分家人确实都死了。除了感到恐惧之外,他还有一种鲁莽的冲动。如果所有的人都死了,他知道有个地方可以去,可以生活。他就去那里了。 他走路去了卡迪梅恩。在市场上,他从来都不觉得孤单,因为那里总不会所有人都死光了。在市场的外边有卖甘露酒的小贩,还有一个卖鹰嘴豆的人牵着几只戴锁链的印度猴子。他不停地走,走过水果摊,卖枪带的,卖俄式茶壶的,卖关在鸟笼里的鸟的,还有卖《古兰经》的。他穿过挤作一团的家庭主妇,做糖果的人正搅拌着装满豆酱的大桶,卖鸭子的人把那些活鸭拴在腰间。 他的脚不听使唤,它们不由自主地走着,一直走到市场的中心。小贩们在那吃着涂了紫色酸甜酱的羊肉串,在市场撑开的遮阳棚下面喝茶。他站在那儿,直到一个累范廷女人让他坐在一张咖啡凳上,递给他一纸筒紫塔薯片。他吃完东西的时候,那个女人已经不在那儿了。他站起身继续走。 在市场的另一头,地面向这河的方向倾斜着。他来到珠宝商迈赫梅的店。他的脚不再不由自主地移动,脚步停了下来。他不再哭了,虽然觉得很渴。在柳条笼子里有一只夜莺,在夜莺的鸣叫声中,迈赫梅在打磨一颗月长石。他踏动踏板,那轮子就转起来。他的凳子上垫着旧毯子,光线照在宝石上,看起来就像是杯子里的牛奶。 一个小时以后,拉结在那儿找到了他们。谁都没讲话,就这样看着,直到那枚宝石打磨好,就好像他们也加入了这项工作。这萨尔曼看到了他想要的东西。 迈赫梅是个老阿拉伯人,脸上堆满了笑纹。他切割所有送来的宝石,有便宜的,也有珍贵的。月长石被磨得圆溜溜的,红玉被雕刻成欧洲流行的式样,钻石颗粒和橄榄油在皮革上嘶嘶作响。萨尔曼发现了这地方以后看看,总会过去。这对拉结来说挺好,如果丹尼尔出门了,她永远也猜不到他去哪,但萨尔曼却总会在迈赫梅那里,他的去向总是可以猜到。 一次,这个阿拉伯老人让萨尔曼站在打磨轮前。他准备好了以后,迈赫梅从带皮条的车轮上捏了一小撮粗沙,把它拿给男孩看。它里面闪闪发光,是一颗小小的钻石颗粒的灿烂光芒。 萨尔曼用拇指捏着它,把它带回家给拉结看。他站在她旁边,伸长了脖子。这是他第一次给家里带回东西,这让他焦躁不安,直到拉结用那骨螺紫色的布把它包好放起来。一星期以后,当她再一次看那些传家宝的时候,发现那钻石粒不见了。她一连找了好几天。萨尔曼很生气,急得头上的青筋都暴出来了,一个小大人义愤填膺的样子。但等到拉结自己也开始生气的时候,他又给她带回来一件礼物,一只绿色的蝉翅,美得像精巧的彩陶。拉结很小心地保管,怕再把它丢掉。 他和他的哥哥不一样。萨尔曼做的事情,丹尼尔从来没有做过。他和清真寺里的孩子们打架,因为他们叫他异教徒人。他红着眼睛,流着血回到家里。萨尔曼却喜欢巴格达的味道和声音,沙漠里死一般的寂静让他害怕,半龙半狗的怪兽拖着它受伤的鹰爪悄悄地爬进他的梦里。 丹尼尔有时候去帮耶苏夫养蜂,只有这时萨尔曼才会去沙漠,因为他喜欢蜜蜂发出的声音。有时候他觉得它们是在讲话,如果他闭上眼睛,那声音就成了宣礼员的歌声。他再睁开眼睛,就能看见那些小昆虫在他身边飞来飞去留下的飞行轨迹。 丹尼尔帮养蜂人拿着蜂巢板。耶苏夫讲一种很费解的沙漠阿拉伯语。他有贝多因人纤细修长的头,十九岁时就已经结婚并且有了五个孩子。丹尼尔喜欢他的少言寡语,在阳光下一待就是几个小时,只听见蜜蜂的嗡嗡声。最后萨尔曼忍受不了,就会一个人走回家去,留下耶苏夫和丹尼尔在那里拿着像织布机一样重的蜂巢板。 他们的房子在老城边上。房子很大,够一大家子人住的,而他们家现在没什么人了,沙子也磨损了房檐。 这房子有两扇门。小的时候,丹尼尔曾经觉得这两扇门好像是两个不同的家。这房子的样子是可以变化的,要看你怎么想。什么东西都在变,从屋子的形状到地板瓷砖的图样,还有不同的空气和光照。 在对着城的门这边,这房子看起来很拥挤,充满了人的味道和声音,从窗子的栅栏那儿就能听到离这儿三个街区远的卡迪梅恩市场里的喧闹声。门前的台阶被踩出了坑,就像是身体的某个地方凹进去了。 但从西边看,这房子像是废弃的。它建在斜坡上,后门大约高出了一层楼,这让房子看起来比实际的要小。穿过大门,灯光星星点点地照到地面的瓷砖上。这就到了朱迪祖母的房间,她整天都在这里睡觉,屋里面是被褥和皮肤的味道。窗户已经被树叶和甜豌豆藤封得严严实实,如果在这能听到什么声音的话,听起来都像是来自很远的地方。如果丹尼尔闭上眼睛聆听,还能听到耶苏夫蜂房里蜜蜂的嗡嗡声。除此以外,就是无尽的沙漠。 朱迪九十五岁了,是他们的外祖母。她没别的地方可去,也很高兴住在老本·利维的家里。她醒着的时候就给兄弟俩讲那些不怎么合情理、难以置信的历史,讲他们的祖先。她说瘟疫来袭之前,利维家在这已经住了几百年,就像亚伯拉罕和诺亚一样。拉结的姥姥萨拉只喝雨水,活到了一百零九岁(朱迪这么说的)。每个月的第一天(朱迪这么说的),萨拉和她一直患病的丈夫海兹科尔就把木头水桶拉出来,到月末的那天再把水桶拉进屋里去。她在1783年的某天早晨去世了,当她正把大水桶从西边的门里拖进屋时,心脏突然停止了跳动。 春天,兄弟俩会和朱迪一起坐在用食物和其他东西遮着阳光的厨房里。有时候,在涨水的季节里,她会给他们描述底格里斯河和幼发拉底河,讲这两条河的故事。她歌颂这两条河,就好像河神也在听她讲话一样。 萨尔曼的底格里斯河是黑色的,流速很快,而且很危险。这条河是巴格达的河,而丹尼尔的那条河是沙漠之河。幼发拉底河很宽,蜿蜒曲折,是一条面积像大陆一样的河,沙洲在其中翻转移动就像条大鳗鱼,船是不能在上面航行的。它比底格里斯河的历史更悠久。在南方两条河汇合的地方,幼发拉底河是更深的绿色,还有白色的翠鸟像鬼魂一般在河上出没。 河流的名字是拉结给他们起的,但她不这么叫他们。私下里,她为这些名字感到不安。这城里到处都是不同的信仰和那些古老的心怀仇恨的神,拉结觉得这些名字变成了不祥的预兆。 她看着丹尼尔从西边的门进来。他和他的弟弟,还有耶苏夫一起把蜂箱拿了回来。他走路很慢,但他的身体一点都不虚弱。拉结想,被动和消极隐藏着或者酝酿着某种力量,这种力量有一天会变得宏大无比。在这种力量的旁边,萨尔曼轻快的步伐看起来是那么脆弱。 她把视线移开。有一次,她跟他们用自己起的名字开玩笑,最后却语塞了。在她脑海深处冒出了一种想法:丹尼尔会比他的小弟弟更长寿。从此,她再也没用这两条河的名字叫过他们。 有两扇门的房子,蜜蜂的飞行轨迹,萨尔曼作伴,拉结料理生活。如果有人告诉丹尼尔他有一天会忘了这一切,他肯定会充满恐惧地狂笑。 在沙漠的边缘,两个孩子在走路。一个比另一个高一点,一个比另一个魁梧一点。这就像个谜语。他们一个手里拿着蜂巢板,一个什么都没拿。他们是那么相像,很可能是兄弟俩。沙漠的空气在他们周围闪着微光。 在一个时间点,“三位一体”的故事变成了三个故事;然后在另一个时间点,这三个故事又重新汇合成一个。所以,这让我很难同时去追寻。我真希望我有三个脑袋、三双眼睛,这样就可以三个人一起去找这件宝贝了。 有太多的地方要去看了,我要搜寻整个世界。有些晚上,当我一个人的时候,会梦到自己已经失败了,因为我想做的根本就是一件不可能的事:“三位一体”已经永远地消失了。然后我就想象着把这些笔记本,还有上面记着的所有要做的事情都统统扔掉。一定会有人发现它们,然后把它们带走。谁知道呢,有人可能会找到它的。我肯定忍受不了这样,就像是有人把我的生活偷走了一样。 “三位一体”,一度变成了三姐妹。英国皇室珠宝被毁后的一年,勇武过人的约翰公爵的这件肩扣被改了名字,在接下来的六年里一直被称为三姐妹。强健的具有阳刚之气的“三位一体”经历了一次性别的变化。 没人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我的理解是这个名称的变化来源于“三位一体”自身的变化。几年以来,斯图亚特的几代国王不断地将旧宝石替换成新宝石,又在上面增加新的宝石,如切割过的钻石和镫形的珍珠。“三位一体”变成了闪闪发光的珍宝,镶嵌了这么多的宝石之后,它看起来更加精美复杂。但查尔斯和亨丽埃塔同时也破坏了这件珠宝简约的风格,平衡的几何构造不复存在,它的金别针负载了太多的光芒。这件珠宝现在看起来像是带浮雕的装饰性玻璃胸针,或者是像华丽的法贝热的彩蛋一样没什么艺术价值的庸俗艺术品。这二十年来,“三位一体”变成了这样一件过于累赘的珠宝。 它也是最后一件英国皇室的珠宝。但从当时的情况来看,它是随着王后亨丽埃塔·玛丽亚一起被英联邦流放的。这位国王的妻子几年以来一直想方设法地想把它卖掉。为了买进枪械,她就像个涂脂抹粉、带着宝石的女售货员一样走遍欧洲,到处兜售这件珠宝。在那时,欧洲大陆的财富都聚集在荷兰的银行里。最后,亨丽埃塔终于设法在鹿特丹把这枚肩扣出了手,以十万四千里弗尔的价格把它卖了,而这些钱与“三位一体”的实际价值相去甚远。买主是伦巴底银行的克莱斯泰克斯先生。 荷兰就像英国一样,也是一个以海致富的国家,巴塞尔和伯尔尼这样地理位置的城市不断聚敛着资本能量。雅各布·福格尔应该会在鹿特丹的崛起中感到骄傲自豪,因为这个地方的财富是来自于郁金香和香料。最终,荷兰还是唯一能买得起“三位一体”的国家,而且在一年之内将它买卖了两回,第一次卖给了阿姆斯特丹的威廉,第二次卖给了鲱鱼王子——祖特坎普的安德烈。他们俩都是顶级商人,买走“三位一体”是对整个欧洲皇室和皇室以外的所有人的一个宣言:一个商人也可以佩戴国王佩戴的钻石。 在范·迪克的油画中,祖特坎普的安德烈是一个自力更生、独立奋斗的人,但他身上劳动者般发达的肌肉也渐渐变成了脂肪。他身穿剪裁得体的衣服,显得有些苍白,皮肤很是滋润。安德烈投资渔业,也投资荷兰的东印度公司,但也有人说他早年是以做私掠船发家的。他奋斗到今天全靠自己,从来没有结过婚。安德烈是个很容易给自己树敌的人,就像别人交朋友那么容易。最后在1655年的11月,他厌烦了城市里尔虞我诈的生活,便决定退休,住到他最后购置的房产里去,那是一座在荷兰极北边的祖特坎普和于苏伊森之间的庄园。 这房子现在看来很荒凉,院墙周围是修剪过的树木,带有黑色树桩的林荫道,穆尔的雕塑面对着空荡荡的原野和欧盟的花房。这个加固过的建筑其实是一堆废墟,还留有砖墙的地方是黑色的,就像工业城市里被污染的石头。 在这个地方,安德烈的敌人抓住了他。在他在北部度过的第一个冬天,这个富商的庄园便被烧成了灰烬。议员们和民兵被从于苏伊森和格罗宁根叫来确定起火的原因,但他们被大雪拖延了一天,抵达时已经没什么可以发现的了。安德烈被烧成了灰,还有一个女人和孩子。三个幸存下来的佣人把他们收殓回家。如果那里有捡垃圾的人的话,在大雪和废墟中,这些来调查的人永远也看不到他们,幸存者们也什么都没说。 死了人是最重要的,一个男人、一个女人还有一个孩子。宝石就没那么重要了,虽然钻石也可能被烧毁。在那特别热的天气里,宝石只有在其他形式的碳的保护下才能完好无损。它必须被放在容器里,一个盒子、口袋或者手掌。皮革和骨头是可以保护它的。 格罗宁根的执行官写了一份遗留物的报告,报告的纸黑得像鳗鱼皮。他们提到那个女人和孩子,但他们没有被鉴别出身份。他们给出精确的官方解释:祖特坎普的大火完全是由于人为的疏忽造成的。大家一致认为,火源可能是没有看管的壁炉、床边的取暖器,或者是燃着的烟斗。 报告上说,鲱鱼王子在床上抽烟引起了大火而身亡,对比也有其他的说法。祖特坎普对安德烈来说不是理想的退休之所,荷兰的北部是那些不客气的粗鲁敌人的地盘。几十年以来,格罗宁根城一直没能控制周围乡下的地区,双方在沼泽和开拓地里展开了一场旷日持久的令人厌烦的战争。在当时对那次火灾的纪录里,安德烈被描述成一个局外人,一个不知深浅的老头,干涉了自己搞不明白的宗派之争。在格罗宁根,有些人很高兴看到安德烈消失了。 他曾经是个富人,财产里包括了范·迪克的画像(关于范·迪克,现在只有书面研究,他的作品没有流传到现在),被切割成了几部分的阿散蒂金面具,就像海盗的战利品,“两罐茶叶”,还有“三位一体”——就是当时的三姐妹。调查者认为安德烈的财宝都没有幸存下来。 我看到了捡垃圾的人,慢慢地低着头走来走去,雪飘进他们的眼睛和头发,火热的地面烤着他们的脚掌,屋顶的茅草绑住了他们的脚。在他们前面烧焦的废墟底下,有一枚肩扣静静地等着被人发现。所有这一切的周围是一片废墟,矮石墙和烂泥滩,还有罗滕鲁格沙岛的沙丘。那里既不是陆地也不是海洋,而是介于陆地和海洋中间的一种状态。除此之外,还有冰冷的沃顿海。 一个故事,或是三个故事。从这一点,“三位一体”的历史就开始支离破碎了。大火后的一段时间,肩扣烧焦的外形被发现了。在捡垃圾人的手里,在商人的手里,这个三角形的宝贝像海盗的战利品一样被分割了。曾经那么有名的宝贝现在没人知道了。金别针和骨架没有了意义,但宝石还都在。所以,从这时候开始就有了三条追踪的线索:钻石、红宝石,还有珍珠。 我从珍珠的行踪着手。就像宝石的历史里经常发生的一样,它回到了故地,不是陆地回到了英国,这里新模范军的共和政体仅存在了不到十年。当查理二世把英格兰从克伦威尔手中夺过来时,他宣誓称王,可他却没有王冠,也买不起王冠,这让人很尴尬。在1661年,他授予珠宝匠罗伯特·韦尼令人质疑的皇冠金匠的荣誉,以他所有的君权开立了账户。韦尼到最后也没有得到全部的报酬,他的任命中止于他的破产。账户里是巨额的赤字,亏空一万五千镑。 但皇冠还是被重新制作了。自打它出现的那个时候起,皇冠之心就从来没有丢失过。旧的宝石被镶嵌在新的宝石底座和拱架上,圣·爱德华的蓝宝石,斯图亚特的蓝宝石。十年了,保皇派一直在欧洲的黑市上收集着国王的宝石。这就像修补术一样,新皇冠上面的镶嵌槽就是按照以前宝石的大小制作的。 和它们一起出现的还有那些珍珠,四颗硕大的巴洛克珍珠,闪着灰色的光泽。“三位一体”身上的珍珠并不像那三颗红宝石或者那颗钻石一样美丽,它们缺少宝石的完美。它们是有生命的宝石,丑陋得可爱,像鲜活的生命一样;它们身上是牡蛎的味道,性的味道,以及皮肤的色彩。早在养殖珍珠出现以前,它们就被捕获了(养殖的珍珠根本算不上珍珠,只是包着珠母贝的一些珠子)。从稀有和价值的角度说,它们存在的时间应该和罗马将军韦特利乌斯接近,他为了卖掉妻子的珍珠耳环付出了整场战役的代价。这四颗珍珠里,有三颗是纵向打孔的,一颗是横向打孔的。它们的名字不是“三位一体”上的宝石,而被称为伊丽莎白女王的耳环。 这个伊丽莎白不是都铎王朝的那个浑身珠宝、长着一双貂眼的伊丽莎白,而是斯图亚特家族的,波西米亚的伊丽莎白,查理一世的妹妹。在一幅1642年的画像里(这幅画像现在保存在大不列颠肖像馆第三仓库),她戴着四颗硕大的巴洛克珍珠作为耳环,查理在1640年把这些珍珠给了她。当他重新镶嵌他的肩扣时,旧的珍珠被替换成新的宝石镶嵌在“三位一体”上。 共和政体倒台之后,克伦威尔的尸体被挖出来挂在链子上,头被砍下来埋在了一个秘密的地方。此时,伊丽莎白回到了英格兰。她上了年纪,还生着病,在侄子查尔斯登基以后不久就去世了。1661年,她被埋在了伦敦。黑死病和那场大火就像河水涨潮一样从她旁边掠过。 那三颗椭圆形的珍珠被镶嵌进了英国皇冠,上面还配了一颗与它们相配的宝石,它们就在上面待了二百年。那最后一颗“三位一体”上的珍珠,“非常大的梨形珍珠”,被放进了一个信封,和伊丽莎白耳环的底座放在一起,信封被锁在伦敦塔的金库里。它在那待了几个世纪,和空皇冠、罗伯特·韦尼的账单、还有钻石流氓的国库财产清单一起被尘土覆盖埋在了一个秘密的地方。此时,伊丽莎白回到了英格兰。她上了年纪,还生着病,在侄子查尔斯登基以后不久就去世了。1661年,她被埋在了伦敦。黑死病和那场大火就像河水涨潮一样从她旁边掠过。 那三颗椭圆形的珍珠被镶嵌进了英国皇冠,上面还配了一颗与它们相配的宝石,它们就在上面待了二百年。那最后一颗“三位一体”上的珍珠,“非常大的梨形珍珠”,被放进了一个信封,和伊丽莎白耳环的底座放在一起,信封被锁在伦敦着。 红宝石的踪迹更长,也更不完整。在巴黎的一份档案里,我抄下来一张宝石清单上的第十九件物品,1663年在君士坦丁堡被拍卖:第十九件物品是非常好的巴拉红宝石,老式的形状,七十克拉重。 在宝石的旁边没有卖主的名字,但它是被一个法国人买走的,他的名字叫让·巴普蒂斯特·塔瓦涅。五十八岁时,他成为欧洲那个世纪最伟大的珠宝商人。 塔瓦涅比较胖,胸部宽大,髋部也很宽大。他很重,就好像人的欲望可以从体重上看出来一样,他的眼睛在疲倦的眼睑下面显得非常专注。经过了多年的漂泊,他最终在巴黎结了婚。君士坦丁堡是他的第六次东方之旅,也是最后一次。在退休之前,在成为一个有家室的人、过上平静的生活之前,他到君士坦丁堡去解决生意上最后的事务,大部分是和蒙兀儿帝王奥朗则布有关。 他的这次旅程没有表明他是否认出这是“三位一体”上面的红宝石。我相信他已经看出来了,没有人对宝石的了解能超过让·巴普蒂斯特,也没有人比他更爱宝石。在君士坦丁堡逗留时,他在一个小拍卖行里消磨时间,我相信他看出来那颗红宝石是流失的“三位一体”上面的一颗。买下这颗红宝石就意味着他的人生就此发生了改变——塔瓦涅花费了他的整个余生来重新收集“三位一体”上面的那些宝石。 他没有回到新婚妻子身边,而是继续飘泊了五年,穿越土耳其和印度,又到了阿富汗。在亚洲没有其他红宝石的踪迹了,然而直到回到巴黎,他才找到了他想得到的信息。在他1686年的私人日记里,有一个句子画了下划线,羽毛笔断断续续地用黑墨水写道:“关于那三颗红宝石,姆斯卡维俄罗斯公国的商人知道他们的下落。” 那时候,他已经是个老人了。然而,第二年他还是离开了巴黎和他的家,离开奥德修斯,离开辛巴达,开始了第七次旅行。这是他一生中唯一一次向北的旅行。1689年,他死在了莫斯科,并葬在那里。我走访到那里时,看见石碑上有些霜花,那是完美的晶体对称形状。 我想他是满足地死去的。他的财产被送回巴黎的妻子那里,里面有三颗一模一样的巴拉红宝石。 他死后的第二年,这些珠宝收藏便被他的家人拍卖了,三颗红宝石被印度的蒙兀儿宫廷代表买走。事实上,塔瓦涅曾经拥有过“三位一体”上面的红宝石的谣言开始流传。让·巴普蒂斯特认为有价值的东西,整个世界都开始看重。在塔瓦涅的拍卖会上,有十四个竞价人要买这些红宝石。它们最后的买主是奥朗则布,最后一个印度蒙兀儿帝国的帝王,跛脚帖木儿的第十一代子孙。 奥朗则布和塔瓦涅的交往比和任何西方商人都更密切。在塔瓦涅最后一次去东方的时候,这个帝王曾允许他欣赏和触摸帝王的珍宝。在塔瓦涅的日记中,他用画笔完美地记录了那些非同寻常的宝石,包括被称作“帖木儿红宝石”的巨大的巴拉红宝石,叫“世界之赞”的红宝石,还有美丽的蒙兀儿钻石,奥朗则布孔雀皇冠上明亮的眼睛,蔻伊努尔钻石仅是它幸存下来的一小块。 像塔瓦涅一样,奥朗则布也是个老人。在他晚年的照片中,那过长的脸看起来皱缩着,眉毛很浓,眼睛在层层叠叠的眼皮下面几乎看不到了。他蜷缩在他的皇冠里面,又活了十六年。1707年他死了,伟大的印度蒙兀儿王朝也就此消失了。 这个王朝持续了一个世纪,经历了六代帝王。在蒙兀儿王朝消亡之后,所有的势力和组织都集聚起来争夺这个王权:小诸侯们、各个部族、法国的幕后操纵者们,还有滥用贿赂和权利的东印度公司。在这些贪婪的势力争权夺势的时候,蒙兀儿的珍宝也流失在这片大陆上了,其中就有“三位一体”上面的红宝石。它们的形迹掌握在自己手中,珍贵宝石的历史总是这样的。 直到他离开伊拉克的那一天,萨尔曼仍然相信世界是个平面的。那时他很年轻,只相信自己看到的东西。 很久以后,当他神志不清醒时,这个想法变得更加隐晦。他开始坚信,世界不但是平的,而且还越来越薄。土地的厚度是有限的,在土地以外是无尽的深渊,而人类的使用也在不停地磨损土地。在城市里,土地已经被磨损得只剩下一层薄薄的沙土壳了,一脚踩错就可能掉进深不可测的黑暗中去。在那段时间里,他静坐着一动不动,眼睛直勾勾地朝前面看着。他的世界变成了那扇被遗忘的门前踩得凹进去的门槛。“坚信世界是平面的”只是他偏执的一个方面,另外一面则是他的恐惧感。 但那一方面来得比较晚。小的时候,萨尔曼只相信他看到的东西。他能看到一枚不完美的红宝石里面最轻微的一点点瑕疵,看到青金石里面的一点点伪造的金色。他看到,随着他和丹尼尔慢慢长大,拉结却越来越年轻。这当然是带有欺骗性的,他们的姑姑已经五十多岁了,而当时在那个生活环境里,很多人不到三十几岁就死了。他们俩兄弟开始工作。萨尔曼看到拉结越来越少戴她祖传的耳环了,好像她不想影响她侄子们做事。但他还是看到拉结的耳垂是如何被那对沉甸甸的金耳环慢慢拉长,看起来就好像她还戴着那对耳环一样。 他的眼睛是棕色的,这是个坚硬的颜色,厚重得就像古老的血统。他看到他哥哥的眼睛颜色是变化的,当光线照在上面的时候,就从棕色变成绿色。他从远处看丹尼尔,看着他强健高挑的身体,还有钩形的脸。朱迪说那是他们父亲的脸型。他看着街上弯腰走路的孩子们拖着长长的影子,沿着卡梅迪恩路回家。 他看着他周围的城市。犹太人开始离开这里了,他们已经在这里居住了五千年,却一年一年地离开这个地方,每年春天都有几户人迁走。他们在巴士拉乘船去孟买、加尔各答或者仰光。东方,他们总是去东方。 萨尔曼坐在房子东边那扇门的台阶上,修理一把易货交易来的枪,看着风沙从沙漠那边吹过来,从门口吹进来。没有人把沙子扫回去。在爱兰德路以外,耶苏夫的蜂箱被沙丘吞没了,就像是缩小了的尼尼微和乌尔。 即使在晚上,在凌晨,街上的空气闻起来也有一股腐肉的味道。这种味道充斥着所有的地方,是一种亲切的酸味。虽然从来没有出过远门,但萨尔曼知道这味道是死城的味道。在这座死城里,原来聚敛在一起的东西渐渐开始分离了。 萨尔曼用他的眼睛看这一切,相信这一切,想着他怎么去改变这些事。他不再是个孩子,不再想着去改变整个世界,只想改变他所爱的人的生活。在夜晚的屋顶上,他躺在他的哥哥和姑姑身边睡不着,做着他的出逃计划。但当他睡着了的时候,就会梦到半龙半狗的怪物,柽柳下受伤的鹰爪印,沙漠像潮水一般掠过城市。 他还拥有孩提时代对卡迪梅恩市场的眷恋。在萨尔曼心里老是有些怨恨,这种怨恨是不断储备着的暴力,一潭毒水就要涨出来了。在晚上,他看到姑姑在廉价的米里面择象鼻虫,哥哥在用一只桑树枝给街上的孩子做九孔笛。他看到他们在这些小小的劳动中的满足感,心里便有一种挫折感在灼烧着。他想对他们大声叫喊,想抓着他们的脖子摇晃,直到他们害怕得要命,不得不听他讲话。萨尔曼想让他们相信,还有比这更好的生活,他想把他们带到那里去,就像他爱着他们一样,他也需要他们的爱。他的爱是慷慨的。 兄弟俩成了商人。对于伊拉克的犹太人来说,这实际上就是一种民族职业。他们开始一起工作的时候,萨尔曼就给他的哥哥买了一只带表链的表。他这么做是出于本能,他想给丹尼尔一点东西,什么东西都行。那只表的外壳是厚厚的镀金,表壳里面的表面是白色的。萨尔曼是从沼泽阿拉伯人伊拉姆那里秘密地买来的,表上面的玻璃已经裂了,表针也生了锈,就停在三点一刻。伊拉姆就以上面黄金的重量来算价钱,根本没把它当作是块表。他没说他在什么地方得到的这块表,萨尔曼也没问。他用了五加仑石蜡,十二把剪刀,还有一只刻着黎凡特地图的海泡石烟斗换了这块表。 萨尔曼花了五个月的时间才修好这块表。他给表盘换上了新买的玻璃,用迈赫梅的宝石打磨轮给他抛了光。他把里面所有的齿轮和细弹簧都取出来,梳理干净上面的尘土,校准了里面的宝石。他很喜欢每一个部件都有自己用途的感觉。在表里面,每件东西都有自己的作用,没有没用的东西,就像鱼的心脏和骨头一样是个有机的整体。 最后,萨尔曼把这些零部件都装了回去,还给表上了弦,把它放在耳朵边上听它走动的声音。每个小时这块表就快整整五分钟,一秒都不差,他为它的准确性和灵活性深感骄傲。 当他把这块表送给丹尼尔的时候,丹尼尔用双手捧着它,轻轻地拥抱着。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所以就什么都没说。在表的弦柄上有一行辨认不清的螺旋形文字,在白色的表盘上还有两行被黑色数字分开的外文。这是他最早学会读的英文,上面写的是: 伦德尔和布里奇 拉得盖特山伦敦 丹尼尔在以后的每一天里都带着它,他们顺理成章地成为商人。他们俩都没有主动地选择这种职业,而是跟着迈赫梅开始干的。 第二章 兄弟(中) 一得到拉结的同意,萨尔曼就在阿拉伯人迈赫梅的店里当了学徒。迈赫梅作定期的廉价宝石生意。如果有时候没有足够的活给两个人干,迈赫梅就找点活儿。他一个人住在城市远郊简陋的小屋里,总是很沉默。年纪让他变得温和,萨尔曼从来没见到过他有什么变化。 他很高兴可以和一个城里长大的男孩一起工作。这个孩子受过教育,可以计算城里的十一税,还会写希伯来文和阿拉伯文。他把他自学的简单珠宝手艺都教给了萨尔曼,比如梯形切割和平面切割,这样宝石可以反射出光但不会太亮;圆形宝石高度上光,与其说是切割还不如说是抛光。迈赫梅通过对欧洲珠宝的研究,还发明了自己的多角形钻石切割法。他模仿十六面的切割方法,但是他没能设法去找到平衡。这种十六面切割几何体是不对的,这样钻石反射光会太快,有点像梯形切割。钻石不能控制住光线,就变成了光的容器,成了诱捕龙虾笼上面的灯。迈赫梅是很偶然学到这些的,在他的四种切割方式以外还有很多他不知道的很必要的切割方法,像古老的蒙兀儿的双多角形切割,让宝石有了三十二个面,简直就是颗星星。 有时候金匠会拿来很美的宝石,比如印度的种子红宝石,或者从老城带来的浑浊的埃及祖母绿。但大部分时候,他们拿来的都是廉价珠宝,被灼热的沙漠烤退了色的绿松石、灰蓝色的青金石、一条条玉髓。它们的色彩和放射的光芒,萨尔曼都喜欢。还有写着它们名字的标签,还有上面尘土的味道。 有几个月一切都很好,没有任何问题。到了六月份,阳光透过市场的遮阳棚洒在人群中。萨尔曼正看着库尔德鱼贩阿吉兹穿过过道,用他的刀梳理三文鱼的纹理。 他回头看看自己的买卖,和迈赫梅一起在打磨轮前工作,一边放着一枚宝石。迈赫梅的手突然开始颤抖,并摇摇头说了些什么,萨尔曼想那可能是个咒语。他停下机器,感觉这个宝石匠正盯着他看,然后看到他在哭。他长着罗圈腿,比较瘦,习惯性的营养不良让他的肚子有点鼓。后来他们在迈赫梅简陋的小屋里一起吃饭的时候,萨尔曼看着他,觉得他和其他老人看起来没什么不同,没什么地方看得出他生病了,虽然他一遍又一遍地这么说。相信自己眼睛的萨尔曼觉得这很奇怪。 “你继续打磨宝石肯定没问题的。” “有一种东西叫乡愁,”迈赫梅说,“在这儿,在城里,我们家乡的人太少了。我记得在你出生以前,他们进攻了巴格达。我那时候就已经在这儿了,你看,我和我自己的同胞们打仗,而还有一种东西叫孤独。”他说。当他再次抬起头看萨尔曼时,湿润的眼睛里充满了恳求。 一周以后他们出发了,萨尔曼从来没有离开巴格达这么远。六天的艰苦旅行之后,他们走到了迈赫梅的家乡。犹太人是不允许骑马的,而萨尔曼的骡子走的很慢,在湿地上这牲口还不愿意走。 他们一边走,迈赫梅就一边讲他为什么会来到巴格达,声音苍老嘶哑。他说他想要个儿子,所以妻子给他生女儿的时候,他就杀了她们。三年三个,每个都是一生下来就被活埋在湿地里。当部落委员会发现了他的所作所为时,他就被终生流放了。他也不知道他们现在会不会让他回去。 他告诉萨尔曼他很后悔,苍老的头颅在衰弱的脖颈上颤巍巍地动着,脸上的皱纹让他看起来好像老是在微笑。 湿地上满是烂泥和粪便的味道。迈赫梅给他讲了孩子的事情后,萨尔曼发现不能再和他谈话,因为他满是愤怒。一次,一头红色的野猪从芦苇里面冲出来,几乎和他骑的骡子差不多大,他们侧身飞掠过湿地,差点掉下来。萨尔曼和迈赫梅常常停下来,因为这个老人要沿着安全的路线寻找看不到的路。 在第六天中午之前,他们到了一片长着猫尾草的宽阔水域。在湖心有个小岛,在那个岛上就是迈赫梅的家。 这比萨尔曼所想象的要大,长长的柳条编的墙,周围是小棚屋和外屋。拖上了对岸的独木舟保管得很好,很整洁。他们在水边勒住骡子。有一段时间,迈赫梅就这样看着那里,蚊子在他们周围飞来飞去。在水的那边,有两个孩子在玩一只绿色蜥蜴的尸体。一个女人从离他们最近的门里走出来,把两个孩子抱进屋去。她走进去后,迈赫梅便下了骡子,用手紧紧抓着萨尔曼的胳膊表示感谢,然后淌着水向那个岛走过去,然后就消失了。 萨尔曼在那里看着,直到他认为那个老人不会再回来了。然后,他伸手去拉住迈赫梅骑的骡子的缰绳,牵着两只牲口转身走了。 在他身后有四个人骑着马,静静地等着他,其中三个人拿着来复枪。萨尔曼没有武器,有那么一会儿,他认为他们会杀了他。然而他们没有,只是把他带到沼泽的边缘,然后陪着他回家了。六天以后,萨尔曼知道了他们其中一个人叫伊拉姆,而且都是迈赫梅的血亲。除此之外,他们什么都没说。 一个月之后,他们平静地回到了黑暗之门。四个骑马的人穿着阿拉伯长袍,向这个有河流名字的犹太人询问他的生意。伊拉姆拿来东西卖,而且卖得都很便宜。这就成了约定俗成、大家维持生计的手段。迈赫梅的家人每个月都来,萨尔曼买下他们在沙漠里找到或者偷到的东西。 沼泽阿拉伯人需要绷带、子弹、水壶和石蜡。作为回报,他们从乌尔的古冢里带来涂了沥青的贝壳、铜条,还有像亚麻籽一样小的巴比伦金子的碎片,青铜色轮轴上椭圆形的红玉髓图章,一枚英国金币和一架少了八键的美国钢琴(这钢琴看起来就像是少了八颗牙齿),以及一个小金盒,里面装着基督和流血的心,还有一只坏了的白表盘的表。 丹尼尔从来不相信世界是平的,他是孩子的时候就不相信。在巴格达,唯一的球形建筑是罗利太阳系仪,那是锁在穆罕穆德二世宫殿里的一件遗物。他知道地球是圆的,因为他感觉到了它。丹尼尔想什么,怎么感觉是他自己的事儿。 他在脑子里面描绘这个行星。因为在天上的所有东西都是移动的,他就想像这颗行星也是在动的。他得出了所有的运动产生了食现象的理论,地球也会被空间打磨成一个球体。他觉得所有事物的自然趋向都是曲线而非直线,既然地球是个自然的实体,那么它最简单的形态就是个球体。 他成为一名商人是因为萨尔曼让他这么做,他不怎么在乎。如果他自己做决定的话,他会选择做手艺人,撒网打鱼,或者收割庄稼等任何有运动节奏的事情。在这样一种重复的劳动中,他会失去自我。做生意不是他天生的本事,但生活没有给他时间去思考。 1831年4月,有预报说,南方沙漠里石灰石变松软的地方会有洪水。只用了一个晚上水就到了巴格达,河水的咆哮声低沉得像怒吼,听起来好像这个城市在跟自己生气。乞丐耶苏夫醉醺醺地来到两兄弟住的房子,带着印度大麻,非说他在潮水中听到了诺亚的声音。 “我们需要动物。”他靠着丹尼尔的肩膀跟他低语着。“动物、鸽子和大象,还有一条能装下大象的船。孩子,你的锤子呢?”他在屋顶上睡了一个月,折腾得大家都睡不着觉。他在睡梦里咕哝着那些古老的洪水故事中人物的名字,听起来就像是诅咒。 沼泽人带来了消息,在南方两河交汇处,河水的水位从来没有那么高过,记载里再没有比这更糟糕的情况了。还没有人死,拉结等待着,看着穷人们唱着船夫号子在挖防波堤,听着秃鹰的呜咽。她睡得很少,好像她的身体情况也不允许多睡。她每次做梦都梦见大瘟疫,以及孩提时代曾听到的声音,手推车的声音,车上堆着黑色的软木。她把窗口的栅栏锁上,关上门。她哥哥的两个儿子淌着已经到脚踝的水,帮助民兵把沙袋拖到地势低的街道。 两周以后,底格里斯河开始退潮了。城市停滞了,静寂的市场也空了。在洪水来的第十八个晚上,一个库尔德渔夫的孩子生病了。等孩子的死讯传到犹太人居住区的时候,她的父亲也已经死了。瘟疫在地势低的街区蔓延开来,就像是随处蔓延着的带着腐烂味儿的恶臭。这次蔓延的是霍乱,这种病在坏天气里传播,带到致命的腹泻。一时间所有最基本的行为,包括呼吸和爱抚都可能会传播病菌。 两天以后,朱迪抱怨说头疼,然后在厨房里朝着拉结一头栽倒下去。这个老人说话的时候脸色发红。她笑着,就好像有什么东西很好笑。他们从西边的门把她抱回她房间的床上。第二天黎明之前,她就去世了,那疾病几乎还没开始出现任何症状。一碗红豆酱留在她旁边的桌子上。她是爱兰德路上第一个死去的人。埋葬了她的尸体以后,拉结自己把门钉了起来。两个塞尔维亚人施浸礼以后,当天晚上就生病了。养蜂人耶苏夫的孩子们很快就都死了,最小的最先病倒,然后就一个接一个。这一切发生得那么快,耶苏夫和他的妻子打扫着汗渍和粪便,几乎都没有哀悼的时间。埋葬了最大的孩子的尸体以后,耶苏夫在去工作的路上倒下了,然后就站不起来了。他发了六天的烧,他妻子为他准备好了火葬用的柴堆。当一切都结束后,她就回到她沙漠的娘家去了。 他们把朱迪葬在犹太公墓,在沙漠和河流之间。朱迪死后,拉结变得冷漠、爱骂人。“没人跟我说话了。”她有一次这么说,但她说这话时好像不是对丹尼尔说的。这房子感觉不一样了,四个人以某一种特定的方式住在里面,三个人就不行了。丹尼尔觉得“三”是个不那么有人情味的数字。他发现他想念朱迪在房子里的存在胜过于想念朱迪本人,这让他很吃惊,但他并不感到惭愧。 没什么吃的是可以信赖的,高地上的橄榄卖得和肉的价格一样。在老城,丹尼尔卖手工制品给库尔德穆斯林的阿訇胡赛因。他还经常穿过有城墙的老城到那些外国人的住宅区,从欧洲人那里赚他能赚到的所有的钱。没有多少人在瘟疫中活下来,那些活下来的人买得也很少。有个法国领事拉瓦赛耶先生整天在灌木丛里猎狮子,还有巴伐利亚商人林登博格先生,一天要喝一千杯鸦片酒,他代表所有的德国人。最有规律的是柯尼利厄斯·里奇,他是大英帝国陛下和东印度公司的调查员。 他是个魁梧的曼彻斯特人,肌肉发达得像个干体力活的工人。他的口音没有因多年的海外生活而变得柔和,笑起来调门很高,是那种让人吃惊的老太太的声音。当夏天的酷热来到巴格达时,回流水配置让他无法忍受,他便会跑到总督的办公室。当英国的舰队打破休战协定先开了火,摧毁了土耳其帝国一半的海军时,他和穆罕穆德会一起喝杏味的葡萄酒,整晚上争论纳瓦利诺之战的道德伦理。 柯尼利厄斯教会了丹尼尔如何读他那块表上制作人的名字。他把英国称为“雨不停帝国”,还用喝酒的办法打发乡愁。在他大房子的院子里,他的佣人维护着一片甘草树围成的板球球场。没人在那里打过球,草坪都被烈日烤焦了。 他买丹尼尔的东西,因为这个犹太人在半年里学会的英语比他这十年里学会的阿拉伯语还多。他买巴比伦或者乌尔的彩釉珠子,放在信封里寄给他在英国的未婚妻。作为回报,丹尼尔会听他讲英文。听一个结实强壮的英国人讲英语,就好像他能把所讲的东西都带来似的。 去伦敦要在海上走四个月,东方的印度人航行过海角,再迂回来到非洲的海岸。柯尼利厄斯跟他说他自己未婚妻在埃德格巴斯顿她父母的家里如何拆开他寄去的珠子。她的名字叫多拉,有艺术家的手指。丹尼尔就学到了这些。柯尼利厄斯给他看了在玻璃后面盘绕着的她的一绺卷发,对丹尼尔来说,这缕金发看起来像是从一个老太太的头皮上割下来的一样。 他们一起坐在院子里。蝉在甘草树上唧唧叫着,月光照亮了干草未婚妻。作为回报,丹尼尔会听他讲英文。听一个结实强壮的英国人讲英语,就好。柯尼利厄斯·里奇和丹尼尔·利维谈论着苏伊士交汇点的危险,春天里苍白的黑李树,以及冬天套兔子的方法。 “我要告诉你我想念什么,先生,是白皮肤。深色的皮肤没什么不好的,一点都没有,只是我喜欢女人的皮肤白一点。” 丹尼尔喝着他的茶,佣人在茶里加了牛奶。几个月以来,他已经不再注意他嘴里的味道了。 “除了这个,我还想念大城市的夜晚。” “曼彻斯特。”他只说了这个名字。他只知道柯尼利厄斯讲的东西或者故事。 “是啊,曼彻斯特,还有伦敦。”柯尼利厄斯向前探探身,他的椅子吱嘎吱嘎地响。“你现在应该去看看伦敦,那里是公认的世界中心,所有的人在临死之前都应该去看看它。在泰晤士河上的苏格兰人比在阿伯丁的多,爱尔兰人比在都柏林的多,天主教徒比在罗马的多,我不应该奇怪这一点。世界上最伟大国家的首都,没谁能被这样得到公认了。如果我们在那儿的话,我们就会被煤气灯全部照亮!那可是值得一看的,先生,让我告诉你吧,煤气灯照亮伦敦的皮卡迪利广场,想象一下吧!” 丹尼尔试着去想象。蚊香的烟向他飘过来,他把脸转开。“我从来没有去旅行过。” “我们总是有更好的地方可以去。” “可我的家在这儿。” “带他们一起去啊。是啊,当然还有家人。”柯尼利厄斯停顿了一下,变换了一下坐姿,好像不太舒服。他想念着多拉,想念着她的白皮肤,苍白得简直就不是白色而是蓝色的皮肤。在他旁边,坐在另一把藤椅里的丹尼尔想到了拉结在压酸橙汁。有两扇门的房子在她身边,坚固得就像她的传家宝。他试着去想象带她离开这里,但他知道她永远都不会这么做的。这里对她来说太重要了,她的身体已经太习惯这里了,她被这里的木头和石头重重地拉住。 柯尼利厄斯拿出烟斗,用蚊香点燃了它。他伸出一只手挡风。“你是个聪明人,丹尼尔先生。想想吧,巴格达就是个瘟疫窟,腐烂难闻的地方,如果你不介意我这样说的话。在伦敦有犹太人,而且谢天谢地,他们都过得很好。上个月我还在泰晤士报上读到酒吧里有闪米特人,这是件好事。那么现在你怎么描述你的生意呢?主要是宝石生意,是吗?” “宝石?”他从来没有想过任何关于自己生意的事儿。 “嗯,这样的话,伦敦会是你的地盘,那里是珠宝商的麦加,有最好的金匠,就像你那块表的制作者伦德尔和布里奇;有最好的宝石,还有最好的顾客。我能回忆起一两年前的一笔交易——那篇报道可能还在我这什么地方——买主是个英国银行家,托马斯·霍普,宝石是一枚蓝色的钻石,蓝色的,你记着。有传闻说他是一件更美的宝石的一部分。有个人叫塔温,你知道吗?他把那件宝贝卖给了法国国王——我忘了后来怎么了。有足够证明说霍普买走的那颗钻石是那枚古老钻石的一个碎片,你明白吗?现在,先生,请你猜猜它有多重。” 他摇摇头。 “四十四克拉半。我告诉你这是真的,而且泰晤士报上面有报道。想象一下这颗钻石吧,我的朋友,它在伦敦。” 丹尼尔想像着。他坐在甘草树的阴影里,脑子里描绘着那颗钻石和那座城市,他们冷酷的线条和平面。拉结在压酸橙汁,她脸上和胳膊上形成自然的曲线。 夏天到了,两兄弟站在黑暗之门。火热的太阳升起来了,汗水在他们的胡须里流淌,使人直发痒。整个早晨,他们都在等伊拉姆。他们一边等一边聊天,争论着白天和晚上开始的时间,上帝脸上的颜色,时钟内部的结构,还有女人、子弹、歌声,播种双粒小麦的方法和宇宙学的事实。他们俩一个比另一个高一点,一个比另一个魁梧一点。大门那里的车在他们身边来往穿梭。 “你还是认为地球是平的?” “是的。” “大洋就在边上流下去?” “在边缘,尽头,对。” “那鱼呢?三文鱼?” “有些鱼也跟着流下去了。” “有多少呢?” “我不知道。” “所以,与此同时,我们被太阳围绕着。” “被太阳和月亮围绕着。除了他们以外,还有星星。除了星星,还有我们的上帝。” 萨尔曼看别处去了。橄榄树在高地上闪着光,银绿色的。道路在树下延展开去,还有河流,在冲积平原中间有两条水路向南流淌着。 他等着丹尼尔接着和他争论。他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很直接很生硬,但他不在乎给人这种感觉。他经常这样,而且他总是觉得诚实比较好。 “我们的上帝,当然了。”丹尼尔说,“他也围绕着我们?” “哥哥,你在这里做什么呢?你为什么不回家,让我一个人工作呢?” “因为今天我想聊天,等伊拉姆来了我就不说了。真的,我对着这个围绕着我们的上帝很感兴趣。他让我觉得眩晕。告诉我吧,因为我想看看他。明天他什么时候升起来,什么时候落下去啊?” 萨尔曼转过头来看着他的哥哥。“听听你自己在说些什么!用用你的常识,聊天讨论和亵渎上帝可是有区别的。” 丹尼尔耸耸肩,他比萨尔曼瘦,带着高个子人的笨拙。不管怎样,他们已经很多年没有打过架了。二十二岁,他的胡子就开始带有灰色。“我不是有意要侮辱谁,我只是在说这个被创造出来的世界是个球形。” “我知道你说什么。” 在道路的远处尘土飞扬,萨尔曼看不清那是不是伊拉姆。他咳嗽了几声,往路边的土地上吐了口痰。 “一个球形,你的英国朋友还告诉你它围着太阳和月亮转。” “不是,只围着太阳转。” “只有太阳,当然了,那月亮呢?” “月亮绕着地球沿轨道转动。” “多聪明啊!所有的东西都围着所有的东西转,这听起来就像是孩子们的舞蹈。那什么围着月亮转呢?星星吗?” “不是。每个球体也同时都在自转。地球、月亮和太阳,他们在空间里旋转。上年纪的穆斯林也会给你讲这个的,是有点像跳舞。” 萨尔曼开始笑了。在黑暗之门有一群人,他们是牲口贩子和农民。有几个人听到笑声朝这边看过来。丹尼尔看着他们的脸,脸又大又宽的苏美尔人、内龇皮的蒙古人、长着灯笼下巴的贝多因人。他们所有人都又好奇又怀疑,但没有人笑。他瞥了一眼他的弟弟。 “我说的都是清楚的事实。” “清楚得像紫铜市场上的一个屁。地球在旋转?那就跳起来啊,他肯定会接着转啊。如果你能从这跳起来,然后落下来的时候掉进那边齐腰深的河泥里,我就相信整个宇宙是圆的。在你能这样证明给我看以前,你就自己去相信那些外国来的骗人的胡说八道吧。” “底格里斯!幼发拉底!愿安拉赐你们平安!你们看起来像是要杀了对方。” 他们俩面对面分开站着,就像是小孩子在打架。丹尼尔遮住眼睛,伊拉姆正牵着他的马向他们走过来。他微笑着,脸上都是皱纹。他可能是迈赫梅的儿子、表亲、兄弟,在他身后是其他人和马,在尘土中聚集在一起。 萨尔曼拍了拍他哥哥的肩膀,从他身边走开了。“伊拉姆!愿安拉赐你平安,你晚了几个小时。” “请原谅,在南部有沙尘暴。”沼泽阿拉伯人的口音很重,很轻快。他回头叫其他的人。他们离老城近了点,在城门口围成一群,但没有走得更近。萨尔曼看到伊拉姆看他们的眼神里有痛苦,还有些不满和挑剔。 “迈赫梅怎么样?” “他很疲劳,”伊拉姆的脸上又堆起了微笑,“我一直都非常感激你把他送了回来,我今天带了点特别的东西给你。” “我希望不会又是一件乐器的键盘。” 伊拉姆摇摇头,解开他的鞍囊,拿出来一个棉布包起来的包,大小夹在他的胳膊下正合适。他把它递给萨尔曼,直到肯定萨尔曼拿住它了才松手。这个包比萨尔曼预计的要重,透过棉布摸起来非常冷。他笑着摇了摇它:“这是什么?一个巴比伦的孩子?” “不是孩子。”伊拉姆瞥了一眼他们部族的其他人。他们好像不只是躲开城门,也躲开他和这个包。 他回头看看他的哥哥。丹尼尔就在城门旁边,正陷入沉思。萨尔曼压住了叫他过来的冲动,他不需要帮助,他把那个包放在地上,打开了包着的棉布。 里面是个陶罐,口上封着沥青。这个陶罐身上刻着文字,萨尔曼认出那是阿拉伯语,但笔画有点不熟悉。他用一只手轻轻推了一下陶罐,里面有份量,还沙沙地响比萨尔曼预计的要重,,有些硬的东西,还有些软的东西。 他猛地抬头瞥了一眼伊拉姆,很好奇地看着他的脸。太阳正在他身后,他的表情藏在阴影里。这个沼泽阿拉伯人正充满迷恋地看着这个陶罐,就像一只猫盯着黑暗中的角落。 不知为什么,萨尔曼突然想起了迈赫梅的孩子们,那三个被活埋了的女孩,以及放在湿地上的棉布包。“伊拉姆。”他摇摇头,想想他要说什么。“我不清楚我是不是要这东西。” “噢,你肯定会要的。” “你肯定?” “是的。” 他站起来,拍拍手上从陶罐上沾到的东西。“那就别让我在这发愁,告诉我里面是什么吧。” 路上一阵风吹起了路上的尘土,也吹起了他们脚下的棉布。伊拉姆弯下腰把它缠在他的手上,缠得整整齐齐,就像穆斯林的头巾。一个精明的生意人从来不浪费任何东西。“在离巴士拉不远的地方,一个老城被沙漠吞没了。两周以前,沙尘暴吹过来,这城市就露了出来,我们在那儿找到的这个罐。上面刻的字很难认,但我们那的老人看得懂,说这个罐里装着一位王子的药品。” “药?你真让我吃惊。看看你的朋友们站得离你那么远,我还以为里面装着瘟疫。” 他们俩一起看了看那一群沼泽阿拉伯人。伊拉姆僵硬的脸放松了。“我的表亲们没有接受过教育,他们很迷信。他们说这种药不是伊斯兰的一部分,所以它是不洁净的能量,是黑魔法。他们说它已经开始让他们做恶梦了,如果继续留着它,安拉会诅咒我们的。我还想和他们住在一起,所以我不能留着这个陶罐。而且据我所知,他们也许是对的。” 萨尔曼用他的鞋尖碰了碰陶罐。“据我所知,他们也可能是对的。他们的安拉就是我的耶和华。伊拉姆,我要这些古老的药干什么呢?” “药是他们的老名字,现在我们把它们叫做护身符。” “魔法?” “好运石、神物。在东波斯,他们就有这样的东西。人们把它们叫做诺阿坦,它们是镶着九枚宝石的神物。在这罐上写着这是一个王子的护身符,你明白了吗?” “你是在暗示我……”他低头又看了看这个罐。它不是一个真正的陶罐,既没有瓶口也没有手柄,黏土又粗又厚,样子挺难看,为了长时间装东西才做成这样。“这里面是宝石。” 陶罐就在他们俩中间。他们俩低头看着这个罐,它现在离萨尔曼比离伊拉姆近一点。只要萨尔曼现在把它拿起来,这东西就是他的了,他要做的就是说他要。 他耸耸肩。“嗯,这是很有趣。但如果你是对的,我可买不起。它值多少呢?” “不管什么样的出价都比不上它的价值。” “这价钱肯定让我瞠目结舌,我肯定。而且如果你是错的,我就不想要它了。我只做小摆设小饰品和石蜡生意,不做……” 伊拉姆抬起手,拿起那个陶罐。萨尔曼觉得他的牙齿是古老象牙的颜色,就像遗物或者古董。“以色列的萨尔曼·本·利维,我和你做易物交易从来都不是为了挣钱。你可能会奇怪为什么我往北跑了这么远。你觉得我们到这个自己憎恨的土耳其城市来,就是为了石蜡和烟斗吗?” 他不再说话了,萨尔曼也想不出要说什么。这个沼泽阿拉伯人靠近了他,呼吸里带着山羊肉的味道。“朋友,是你把一个对我来说已经死去的家人带回来,这对我来说是无价的。我常常来这里,就是为了还这个债。”他走远了一点,“这个罐子是我给你和你家人的。” 在他们身后,一个矮个子人正和守城门的土耳其卫兵争论进城的通行税。萨尔曼听着他尖厉刺耳的声音,还可以闻到那人车上的鱼腥味儿,一排排鲤鱼正在阳光下暴晒着。他回头看看,丹尼尔正看着他和伊拉姆,他们两个人站在陶罐的两边。丹尼尔向萨尔曼走过来,他很高,还驼着背。当他这样走过来时,萨尔曼感到一阵情绪激动,还有一种占有欲,好像丹尼尔会把伊拉姆给他的礼物抢走一样。 他弯下腰拿起那个陶罐,用双手抱着它。伊拉姆把棉布放回他的鞍囊,骑上马向南而去。 丹尼尔来到他身边,走得很快所以呼吸很急促。“你们已经完事了?沼泽阿拉伯人给我们找到了什么?” “护身符。” 天空现在更亮了,大风好像把天空吹得更加晴朗。当那个沼泽阿拉伯人出发的时候,萨尔曼突然感到一种离别的暗示。他大声叫着:“伊拉姆!我们会再见的,下个月,对吧?” 马蹄飞扬,大风卷起一阵尘土。那些人汇集在了一起,有个人举起了一只手,但萨尔曼看不清那究竟是伊拉姆还是别人。他看着他们向南离去,知道再也见不到他们了。 “护身符?” 他看着丹尼尔。在他身后,尘埃已经落定,萨尔曼可以看见高地上的橄榄树,它们就像先头部队闪烁着信号一样,银绿色的信号。 “什么样的护身符啊?” 房子里面是空的,拉结还在外面工作。萨尔曼把陶罐放在厨房里,丹尼尔可以隐隐地闻到昨天生的火、冷米饭,还有笃耨香木的味道。 他伸出手摸了一下陶罐,表面坑坑洼洼的。古老的铭文是在粘土还湿的时候就刻在上面的,他只能辨认出一些片断,有个词可能曾经是“药”的意思。他盯着封口,敲着它,静静地讲着话,几乎是在跟自己说话,说着他的想法。 “在沥青下面有金属,看起来好像锈在里面了。我想是青铜或者紫铜。这真是个古老的东西。”他摇了摇罐底,听到里面的东西在转动,有些软的东西,还有一些硬的,声音听起来有排斥力。他往外走,大声说:“这些铭文,在卡尔赫有学者可以给我们读,胡赛因阿訇就可以。” 他抬起头,萨尔曼走到他身边,手里拿着拉结的切肉刀,一块三角形的铁。 “我要打开它。” “现在?”丹尼尔盯着他弟弟的眼睛,那双眼睛变得十分坚定有力。这种渴望他已经有很多年没在萨尔曼的眼里见到过了,这让他想起萨尔曼把那颗钻石颗粒给拉结时的样子。 “为什么不呢?不就是个陶罐吗?” “我们最好等一等。” “等什么?” 丹尼尔什么都没说,就耸耸肩后退了几步。他没有阻止他的弟弟,那时候没有,后来也没有,也没有问过他是不是应该那么做。他看着萨尔曼用切肉刀朝那个罐砍下去,眼里满是激动和兴奋,也有预兆般的黑暗。丹尼尔只是隐约地看到了,就像瀑布一样的阴影。 贪婪,这是他从不靠近的东西,但萨尔曼不是。他扶正了陶罐,把它放稳然后把它劈开。 我描绘着“三位一体”,不是那个勃艮第的肩扣,而是那些让这件宝贝得名的宝石。在施南河岸边,波斯巴达克杉的尖晶石,三颗像“希望”一样大的宝石。 在一些油画里,它们几乎是黑色的,也许是经过了几个世纪以后,油画颜料的颜色变暗了。在其他一些画里,它们是浓重的红色,就像一瓶颜色很深的勃艮第酒。单一而浓重的颜色让它们在画布上十分显眼。它们的数量抓住了人们的注意力,很少有三颗完全一样的宝石放在一起而没有一颗显得比较突出的。“三”是一个不稳定的数字,它暗示着阴谋、避邪物,同时这也是“三位一体”的象征。 我闭上眼睛就可以看到这三颗宝石,它们的镶嵌板是用金子做的钩子和叉骨。它们一点也不吸收外界的光芒,只是反射着光芒,光里带着红色和紫色。 平面切割是切割贵重宝石的简单方法。我想它比依天然形状磨圆宝石的方法更原始,因为从某种角度说它模仿了晶体自然的平面,而圆形不是。这也很实在,因为技术有限。这对三颗红宝石来说已经足够了,因为它们本身就已经很美。有人说宝石的美来自于它们的稀有,就好像天空和大海因为太熟悉而变得丑陋或世俗。但有些东西是美在本质的。当那些巴拉红宝石躺在宝石匠的长凳上时,就已经是令人愉悦、值得向往的了。再说远点,当它们还在地下,作为铝的氧化物和调皮的镁原子起反应的时候,就已经是珍贵的了。它们要花五百年甚至一千年的时间来演变。要成为完美的宝石要花很久很久的时间。 我追随着红宝石的足迹。它们易手很快,虽然那个完整的肩扣从来不这样。我尽可能地找到它们曾经的拥有者,因为贵重的宝石有时会回到它们曾经到过的地方。从久远的时间来看它们,交易中曾经的欲望已经消失殆尽。宝石易手如此之快让我们有一种厌恶的错觉,好像它们莫名其妙地变得很危险,虽然“三位一体”上的每一件东西都从来没被诅咒过,就我所知没有。在古老的珠宝中,没有被诅咒过也很不寻常。 蒙兀尔最后的帝王死了以后,这些巴拉红宝石消失了半个多世纪。在1762年我才又找到了它们的拥有者,而那时他正要把这些宝石给别人。他的名字是默罕默德·阿里·可汗,头衔是阿尔果德的纳瓦布,英国东印度公司的印度王公,卡娜地的君主。 他用灰色丝绸把“三位一体”的红宝石包起来,当作礼物送去英国。这是一件小礼物,一个君主对另一个君主小小的表示。他坐着长长的屋子里,走廊是东西向的,但没有佣人。宫殿里很安静,他自己在整理这些宝石。这三颗宝石是他给不起的礼物,它们的价值超过他所馈赠过的任何东西。 在他被头巾压着的前额上有一些汗珠。等他弄好了东西,天已经黑了。默罕默德·阿里·可汗打开了他的头巾,第一次发现自己的头发正在变白。深色的卷发里有很粗的几缕白发,硬得就像是死人的头发。 他停下来倾听。门外有人在讲英语,是东印度公司的债权人。他转过头去,闭上了眼睛。从走廊外面传来了大海无言的声音,他就听着这声音,直到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 默罕默德让我想起勃艮第勇敢的查尔斯。他们并不相同,但对待权力的方式有相似之处。我看着瓦卢瓦最后的公爵的画像,感觉要是我伸手去摸他的话,他就会从我的手里畏缩逃跑,而默罕默德不会。他会把他肉嘟嘟凸起的嘴唇压在我的手指上。他是个依赖感情触摸才能生存的人,他的身体被他的情人摩挲得非常光滑。 他是个热心人,而查尔斯是冷酷的。但是他们还是很像,因为他们有共同的弱点,就是迷恋外在的力量,即使是以失去实实在在的力量为代价也要把力量表现出来。默罕默德喜爱实在的重量,武器和蒙兀尔宝石。在画像中,他的手里总是抓满了珠宝胳膊上戴着珍珠护腕,腰带上别着匕首。他的脖子上挂着钻石的圆形项坠,两只拳头里各拿着一把半月刀。在威尔森给他画的一幅画像里,他的剑柄放在一把长长的马刀上,一颗钢钉在翻转的刀柄上向上弯曲着,默罕默德用手指轻轻地握着它。 查尔斯戴着满是宝石的帽子,阿尔果德的纳瓦布则穿着丝绸和羽毛。有一幅他身穿白色衣服的肖像,像个在血红色地毯上的幽灵。默罕默德是适合奶油珍珠色的国王,常常穿着卷曲的拖鞋。最最真实的默罕默德,从头到脚都是鲜艳的粉红色丝绸。 他把自己用丝绸包起来,就好像自己是颗宝石。他把自己看成是印度新皇室的一部分,不是个傀儡统治者,而是与英国国王平等的结盟者。但东印度公司并不这么认为。在英国掠夺大军的信里,默罕默德被说成是一个客户或者一个雇工,是一件可以牺牲的商品,一个临时雇员。 是东印度公司让默罕默德走到今天,也是东印度公司结束了他。1751年,阿尔果德的继承问题出现了分歧。法国人支持更合法的候选人,所以英国迫于形势,也出于利益的考虑,支持了精力更为充沛的篡位者。默罕默德是通过东印度公司的刺刀获得的皇位,从那时开始,公司的人都在他左右,用他们的手段让他接受公司的主张和建议。 在欧洲人真正在亚洲站住脚以前的半个世纪,默罕默德是个外债的牺牲品。因为他从来没有付过他的贷款利息,所以这笔钱的总数变成了天文数字。默罕默德面临破产的时候,试图用阿尔果德的银卢比贿赂马德拉斯的议会。这个举动没有奏效,他就跟乔治三世直言不讳地抱怨。年轻的国王寄回来小礼物和热情的保证书。希望虽然很大,但实际上无济于事。这两个人从来没见过面,他们远隔着世界。 默罕默德寄给乔治三世的信就在大英图书馆的东方厅,还装在纳瓦布的邮包里。信是写在粉色丝绸上面的,还用金丝捆着。 在画像里——这样的画像很多——他看起来总是很高兴,很宽容。他似乎是在微笑,又不像在微笑,就像是拳师为了拍照而摆姿势。不管他多么淫荡,也不管他有怎样的弱点,默罕默德终究不是绅士。在政治上和战争中,他就像那些支持他的英国人一样邪恶。如果不是采取暴力,他也不会活下来。默罕默德曾经砍了一个敌人的头,把人头捆在骆驼身上,绕着城墙慢慢地走了四圈,然后把人头装进盒子送到帝国法院。他这么做的目的完全是为了博取帝王的开心。在他的画家的工作室里,他就是王子纳西姆,真正的、正宗的默罕默德·阿里。 他死的时候已经很老了,也没什么权力,却穿着国王的衣服。他拥有所有他想要的东西。此时他已经把“三位一体”的红宝石送给了别人,并认为这是在平等的结盟关系之下,一个国王赠送给另一个国王的小礼物。于是,四个使节就带着一盒宝石登上了东印度公司的瓦伦丁号船。 默罕默德的礼物是如此华美,以至于在白金汉宫看到它们的时候,大英帝国的第一任国王几乎要为默罕默德的富足感到不快。夏洛特皇后更喜欢这些宝石,在后来的日子里她一直戴着它们。这些宝石照亮了她优雅明朗的特质,衬托出她黑白混血的祖先。她在默罕默德这一表示中得到的比纳瓦布自己还要多。在他的丝绸包裹里有杏石那么大的钻石,有珍珠锁链,还有三颗巴拉红宝石,三颗最引人注目的平面红宝石,每一个都有相同的重量和相同的质地。 “三位一体”上面的宝石又回到了欧洲统治者的手中。夏洛特死后,默罕默德的礼物传给了她的女儿,玛丽·路易斯·维多利亚。然后,玛丽·路易斯又把它传给了自己唯一的女儿。她出生于1819年,名字叫维多利亚·亚历桑德娜·圭尔夫。她的母亲叫她德琳娜,可她一点也不喜欢这个昵称。即使还是小孩子的时候,她的签名也是维多利亚。 维多利亚女王不到五英尺高,长着一双中国蓝鱼眼,眼睛有点儿突出。这双眼睛看世界的时候充满了冷漠。当她沉浸在思考中时,有个打哈欠的习惯。她的上嘴唇有点变形,但声音像银铃一般的甜美,简直美得惊人。她的性格坚毅明朗,总是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普朗特曾经画过一幅她八岁时的小画像。在那画像中,她就像一个精美的陶瓷娃娃,软缎的裙子上有一枚胸针的图样,就好像是被变形镜照出来的小巧的个子。她不是一边长大一边就获得了权利。当时有很多人争夺英国的王位,维多利亚成为王储是过了很多年以后的事情。 她的童年是被锁在古老而稳固的肯星顿宫的镀金房间里渡过的,就像是被困在了婚礼蛋糕里。维多利亚·圭尔夫长大成人后过分的诚实,但是她也有占有欲,那是一种曾经很贫穷而突然一夜暴富的渴求。 她住在世界上最大的帝国的心脏里。这里的财富无与伦比,但老百姓贫穷的生活和中世纪比起来没什么变化,工人阶级的平均寿命是二十二岁。人们觉得维多利亚·圭夫尔是个受人欢迎的女王,但她也像其他统治者一样被憎恶。阿尔伯特去世以后,她于1861年退出公众生活,期间经历了三次暗杀。第三次的杀手是约翰·比恩,一个驼背的男孩,在商业大道上朝皇家马车开枪。他逃跑之后,伦敦对所有驼背者进行了搜捕。维多利亚时代的英国是一个极其富有又极其残忍的地方。 东印度公司和它的仿效者给她带来珠宝,就像带回被征服的首领的头颅一样。从印度,掠夺大军给维多利亚带回蔻伊努尔和帖木儿红宝石——就是奥朗则布曾经给让·巴普提斯特·塔瓦涅看过的那些宝石。从锡兰,她得到了三百三十克拉重的康提猫眼,它到现在还是世界上最大的猫眼宝石。维多利亚还收到南澳大利亚的大十字架——这是一件巨大的自然融合在一起的九颗珍珠的珍宝。还有从大洋洲送来的黑色蛋白石,她就像分糖果一样把它们分给自己的家人。 她爱宝石,而且最爱红宝石。她总是能得到自己心爱的东西,阿尔伯特给她的结婚礼物都是他自己设计的猫眼和钻石。到1855年,她每一个丰满的手指上都已经戴了太多的戒指,使她几乎拿不了刀叉。她这一辈子花在宝石上的钱,单单在加拉德一家店就有158,887镑。 她是个小个子女人,有冷酷的眼睛和甜美的声音,是一个冷酷又甜美的女人。我对她的性格不感兴趣,关注她是因为她重新镶嵌了“三位一体”。我很想知道她是怎么做到的。在铁血玛丽和伊丽莎白把这枚肩扣戴在胸前的三百年后,维多利亚也这样做了。她继承了那些红宝石,珍珠是从继位的皇冠上得到的。现在皇冠上的那些珍珠和真正的伊丽莎白耳环毫无关系了,无论是色泽还是品质都不能相提并论。宝石的足迹重新汇集到一起,只需要再寻觅一枚宝石的去处,就是那颗钻石。 第二章 兄弟(下) 这几乎让我无从下手。那枚钻石后来被英国女王找到了,但这期间宝石的轨迹无从考证,就像是钻石掉进了水里一般踪迹全无。自从开始寻找“三位一体”的很长一段时间以来,我都相信古老的钻石被埋在了荷兰遥远的北部,或者被打碎了,被切割成很多不知名的宝石。我花了五年的时间,终于在一个金匠助手几乎已经辨认不清的铜板印刷的字迹中,找到了关于它的一个记载。 我现在的问题不是这枚钻石到底有没有幸存下来,也不是维多利亚究竟在哪里得到的它,虽然那将会很有意思,而且可能很有帮助。有时候我想是不是东印度公司给她找到的,就像呈献一颗放在盘子上的人头,或者是什么祖传的遗物,就像她祖母的印度红宝石一样。 我跟随着这颗宝石穿越了四百四十年,跨越了两块大陆。就我能追溯到的历史而言,维多利亚·圭尔夫是“三位一体”的最后一个拥有者。在她之后,这件宝贝再也没有出现过。我的问题并不是谁把“三位一体”带给了维多利亚女王,而是谁从她那里把它偷走了。 1842年,乔治·福克斯发表了一部自传。这是一本关于福克斯做珠宝匠和珠宝商的生平的书。乔治为皇室的金饰店铺花费了毕生精力。伦德尔本是他那个时代最成功的珠宝匠,但在维多利亚继位的那十年里,他的时代已经过去了。在圣保罗的阴影下,座落在拉得盖特山的这家店生意日益冷清。在福克斯写自传的那年,这家店关门了。 福克斯的这本书是维多利亚时代的街头文学,写得十分古怪离奇,有着适度的讽刺和诽谤。在用心对有关宝石的细节做精确记录的同时,他还辗转对人物进行了写意化的描述。这本书的原始版本装订在铜绿色的皮革里面,卷首及卷尾之间的空页印有大理石的花纹,还能闻到一股柏油的味道。 那家宝石店铺的创始人就是菲利普·伦德尔。“他是个一流的钻石和所有其他宝石的鉴定专家。”福克斯这样写道。 伦德尔先生对宝石的爱恋是没有任何人能比得上的。这种强烈的情感让他发出震撼世界的惊叹,让他不停地收集这种财富。也许可以这样说,在我们所有的顾客里面,没有任何一个普通人是这样深爱宝石的,只有最和善的年轻的女王陛下表现出和伦德尔先生同样的对宝石的渴望。确实,这种相同的感情可以在女王托管给伦德尔公司继承人的珠宝上看出来。这些珠宝都是最私人、最珍贵的,直到公司快关门的时候,还不断被从女王那里送来。是伦德尔公司将阿尔伯特王子在苏格兰海滩捡到的一块普通石头进行了加工,使它成为他的女王戴在优雅丰满的胸前的一件珍宝;是伦德尔公司为女王陛下制作了她亲自设计的在皇家婚礼上佩戴的蓝宝石和钻石的胸针。除此之外,也是伦德尔公司制作了女王陛下在私下里佩戴的最美丽最浪漫的首饰,女王一直都佩戴着它,直到它被偷走。这是一件三角形金饰,上面镶嵌着巨大的红宝石和珍珠,每一颗宝石都很棒。在它的中间是一颗最完美最古老的宝石,切割成尖端的,这种样式只在珠宝业的钻石记载中能读到。 那个瓦罐被劈开了,就像在露天市场里屠夫手下动物的头颅一样被打碎。碎片在两兄弟中间散落着,好像刚刚发生了个意外。 萨尔曼用了很大的力气去砍那个罐,把那切肉刀砍到了厨房的桌子里面,刀刃的方头给木头桌子添了一道新的伤疤。他用力地把刀拔出来,放在一边,向前探着身。 这个瓦罐从里面碎开,里面都是它自己的碎片。还没看到任何东西之前,萨尔曼就先看到了这个烧制过的瓦罐里面有两个手指印。指印非常细小,在陶罐里向上快到瓶口的地方,已经被烟熏黑了。他弯下腰去看那一对指痕。陶罐里面充满了腐烂动物的臭气,浓重得让人无法忍受。他退了几步,干呕了一两次,用手擦了擦嘴,然后用阿拉伯语诅咒了几句。“伊拉姆这只狗,这哪里是礼物,闻起来就像是瘟疫坑里面的屎。” “腐烂的味道,”丹尼尔拿起了那把切肉刀。“没别的了。”他看着黑色的刀刃,轻轻把破碎的瓦罐推成两半。 “我们应该把它烧了。” 丹尼尔的声音很温和,呼吸浅而短。“如果你谨慎小心点儿的话,就不会把桌子劈成两半。” “闭嘴。” “你应该读一读那上面的铭文,可能写的是‘给所有犹太兄弟的瘟疫’,不过现在已经太晚了。” “我让你闭嘴。”水罐在厨房窗户下面,萨尔曼走过去,用水淋在自己的手上和嘴上,用手揉着脖子后面。他很急躁,正在想是不是会有沙尘暴来。阳光穿过窗户,在他的皮肤上映出了图案。 “你知道我怎么想的吗?我想他们从来都没允许迈赫梅回去过,我一走沼泽阿拉伯人就把他杀了。现在那些杂种想来杀我们,这是他们的报复。”在他旁边高高的陶罐里有芦荟,长了很久了,长得也太大了。拉结把它放在屋里是为了用芦荟的汁液涂抹她做饭时烫伤的地方。作为回报,她给这株多汁的植物浇剩下的水、血、鱼和骨头,没浪费任何东西。但它根本不需要太多照顾。这株植物戳到了萨尔曼的腿上,他生气地一掌把它们打到一边,就像对一只狗一样。 丹尼尔不理他。在陶罐的口和底座之间有一块碎石,包着它的东西已经腐烂了,是丝绸、棉布,还有毛皮。他一碰那几层布,皮革就散开了。一把宝石在中间聚集在一起,就像鸟巢里的蛋。 总共有半打,全都具有光滑的表面和完美的弧线。对丹尼尔来说,这些宝石是经过加工的。他对宝石知道得很少。他看到有一颗已经碎了,如果不是刚才被萨尔曼砍碎的,就是这些宝石挤在一起碰碎的。碎片和碎颗粒闪着光,绿得就像是酸橙里面的籽。 “过来看这个,萨尔曼。” “你去看它吧,我希望你的眼珠子掉出来。” 光线在这些石头里面反射着,红的像豆酱,青的像肉。在曲面和平面上铭刻着一些字迹,是精美的阿拉伯书法。丹尼尔放下切肉刀,拿起最大的那一颗宝石,有他掌上从大拇指关节一直到手腕的静脉和筋腱那里的肌肉那么大。宝石的表面还有丝绸的碎片,丹尼尔把它擦干净。 它是紫色的,具有透明度,还带有古老的冰块的凹痕。一面比另一面平一点,在那个平面上写了一行字。他把这枚刻了字的石头对着从窗口照进来的阳光。上面的字体华丽,像密码一样难以辨认。 “萨尔曼。” “干什么?”他已经开始用浮石摩擦自己的手掌。丹尼尔没有回答,他就抬起头,发出一阵咆哮的笑声,然后放下浮石走到桌子前面,甩干了手上的水。腐烂的臭气已经散了。现在桌子上只剩下那些东西,还有矿石干净的味道。丹尼尔把那颗巨大的宝石拿到亮处。“罐里面还有呢。这个叫什么?” 萨尔曼接过宝石在手里掂着分量,僵硬的笑容变成了惊讶。“紫水晶。” “它值钱吗?” “我需要到更亮点的地方看看。” 丹尼尔走到窗前,打开了柳条编的百叶窗板。从外面传来山羊身上带的铃铛声,还有蝉鸣。这是一个干燥炎热的夏天,他能呼吸到沙漠的味道,脸上能感觉到午后的阳光。 他睁开眼睛。昏暗的光线让他知道拉结很快就会回来了。他在想她会怎么看待这些礼物,这一罐宝石。他转身走回到桌子跟前,站在萨尔曼的身边。兄弟俩一起向上凝视着。 “看起来像个护身符宝石。” “可能。” “伊拉姆没有撒谎。” “你应该看看其他那些。” 萨尔曼还在手里转动着这块紫水晶,估计着它颜色的深度。这颗宝石丝毫没有裂纹。他看完就把宝石放下,放得很快但很小心。没说一句话,他又拿起其他的宝石,第三颗、第四颗、第五颗。他后退了一步。 “怎么?”丹尼尔看着他的弟弟。 萨尔曼耸耸肩,把手指戳进那颗已经碎了的宝石的绿色颗粒中。“这是一颗祖母绿,我想我把它弄碎了,我真该死。现在它还值一点钱。透明度多好啊,看见没有?它不是埃及的。” “那它会是从哪来的?” “也许是印度……这颗看起来像是蓝宝石。我不太有把握。”他又拿起一颗护身符宝石,一英寸的蓝石板,光线沿着它的表面滑动着。 “你不知道?” 萨尔曼转向他。“我怎么能知道像这样的一颗蓝宝石呢?”他用双手把宝石放下。“我做的是廉价宝石的生意,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东西。” 他又拿起另一颗护身符宝石。这是个透明的晶体,又大又圆像颗人的牙齿。丹尼尔看到他的弟弟又开始微笑了。他的脸还是湿的,但脸上没有水,从头巾到脖子都沁满了油珠一样的汗水。 “这颗是什么?” 萨尔曼的手抖了一下。他的手指轻柔地握住宝石。“这些吗?这些是我们离开这里的路。” “离开哪儿?” 萨尔曼看着他的哥哥。丹尼尔驼着背,脸上一幅严肃而又愚蠢的表情。他笑起来。“这里,这座房子,这个城。还有哪里?一下雨就满是屎尿的街道,发了霉的大米,几个星期没有肉吃。洪水,丹尼尔,还有河流。我们没必要像周围的每个人一样死于霍乱。我们可以离开这里,可以去任何地方。” 他露出了一个很有感染力的微笑。丹尼尔发现自己也笑了起来。他想象着那个瓦罐被打破,里面出来一种让巴格达老城的每个人都微笑的传染病。他摇摇头。“萨尔曼,我哪儿都不想去,我在这儿很开心。” “不,不,你不开心。你没看见吗?看。”萨尔曼又拿起一颗护身符宝石。那是一枚椭圆形的红色宝石,打磨得很光滑,是半透明的,就像是鳕鱼的眼睛。他把它塞到丹尼尔的手里。“我知道这是颗红宝石。有了它,我们就可以在任何地方买个新房子安家,加尔各答或者孟买。不像这个只有两扇门的房子,而是有二十扇门的大房子。” 丹尼尔拿着那颗红宝石,可以感觉到上面有萨尔曼的汗水。他摇摇头。“你有把握吗?” “这颗宝石里面有个瑕疵,非常小,但它也是红宝石的变色点,就像是金匠打在珠宝上的印记。”萨尔曼现在讲话的速度很快,他弯着腰从桌子上拿起宝石。“一颗十到十二克拉的巴拉红宝石。它能让我们想去哪儿就去哪儿。一块完美的紫水晶——这是我们的通行证。这是一颗蛋白石,不是太好。这是一颗蓝宝石,我基本上有把握这么说。还有这个——”他又拿起那颗透明的宝石,紧紧地握住它。他的手在颤抖,什么都没说。 “那我们很富有了。” 丹尼尔听见自己的声音,感到十分吃惊。声音里面有不开心的东西,但他并没有感觉到不开心。他只是很谨慎,就好像里面有什么危险,不是罐里的瘟疫,而是别的更微妙的东西。他试着去揣摩自己的想法,但萨尔曼抓住了他的双手,把那颗透明的宝石使劲塞到他的手掌里。 “是的。你还记得我们改变世界的游戏吗?” 丹尼尔记得那游戏。他又不由自主地微笑了。 “改变世界的游戏。你总是有太多的愿望,而现在你可以实现所有的愿望了。我们可以离开这里。我们可以给拉结买一栋有二十扇门的大房子。我们可以在印度骑马,丹尼尔,二十匹马,包着绿色头巾。或者我们可以去伦敦,如果你想去的话。你选吧,我不在乎去哪儿。幼发拉底,你为我们来选择吧。” 他摇摇头。不是回答萨尔曼,虽然这也是他想给他的答案。手里拿着那块透明的宝石,他脑子里已经没有任何空间了。连作为他整个家的一半的弟弟,他都没有空间去想了。在他耳边的声音是一种语无伦次的嗡嗡声。他低头看着那颗宝石。 它比看起来要重,密度很大,像是颗子弹。它的形状就像个金字塔。丹尼尔感觉它和那个罐子不一样,虽然那个罐子因为年代久远而黯淡无光,但这颗宝石看起来却像是昨天才切割的。 在午后的阳光里,五个切面看起来非常奇特。它内部的脉络吸收了光线,然后再把光线反射得比原来更亮。它吞进阳光吐出彩虹。他就那样静静地拿着它待了一会儿。丹尼尔觉得“三位一体”之心是他见过最美的东西。 他把它翻过来,在金字塔的塔底刻着字。这比其他护身符宝石上的字简单一些,好像珠宝匠觉得很难在上面刻字。丹尼尔似乎可以看懂这些字。他皱了皱眉,更努力地辨认着。 “丹尼尔,你选个地方。求你了,为我们两个。” 那文字好像自己揭开了自己的意思,他轻声地对自己重复着。“避开鬼怪幽灵。” “哪里?” “这上面写着避开鬼怪幽灵。” 丹尼尔抬头看着弟弟,看着他宽宽的脸和深色的皮肤。他现在变得有些苍白,手指弯曲成拳头,脸颊上满是汗水。 “你一定得来。” 他听到萨尔曼没说出口的话。他把宝石放下,透过那块晶体,他可以看到桌子,古老的木头上面有新的伤疤。宝石把它们照亮了,让它们看起来更美。丹尼尔静静地,就像是在犹太教堂里面,为了不打扰任何人任何事一样地低声说: “萨尔曼,这是我们的房子。我们的父亲曾经在这里,还有我们的祖父,还有祖父的祖父。” “可它正在我们身边烂掉,一座烂掉的房子和一个垂死的城。” 丹尼尔提高了声音。“这是我们家的房子。因为这个,拉结永远都不会离开这里。想想她你就知道我说的是事实。我永远都不会留拉结一个人在这儿。” 他们俩在长长的厨房里面站着,打碎的瓦罐在两人中间。从爱兰德路上传来孩子们的笑声,还有九孔牧笛蹩脚的调子,声音很远。丹尼尔在想那会不会是他给他们做的那根笛子。他得教教他们怎么吹。 门在他身边打开了,他只转了一半身子,就知道是拉结回来了。没有别人回来时会把两扇门都打开,朱迪不会,卖蜂蜜的耶苏夫不会,乞丐耶苏夫和珠宝匠迈赫梅也不会。她背了太重的东西,上气不接下气,衣服的皱褶里面有沙子,下面的边儿也被河里的污泥弄黑了。她的头上还顶着洗衣篮,用一只手扶着。现在她正把它从头上拿下来放在地上。远远地,萨尔曼看到她没有戴她的耳环。 “孩子们,我看见没人把晒在外面的托盘拿进来。沙尘暴要来了。” “你回来晚了。”丹尼尔的声音是没有呼吸的。他等着拉结抬头去看他的脸,去看懂他脸上的紧张。但她没有,而是从他身边走到桌子那边去了,然后拿起一块碎陶片,笑了。 “这就是你们争论的啊。沼泽阿拉伯人跟你们交易的,是吗?他可以把一个破陶罐卖给一个犹太人,这让我很吃惊。” “我们没有争论。”即使是一边说着这句话,萨尔曼也可以感觉到,在这个慢慢变暗的屋子里,他的声音是多么的沉静。拉结从桌子下面拉出来一个凳子坐下,那块陶片还在她手里。 “哦,我就听到了一点儿。我在底格里斯河那边都可以听到你们讲话。这就是能给我买有二十扇门的大房子的东西吗?” 丹尼尔一动没动地站在那,背对着她。“不是那些,姑姑。是宝石。” “噢,是吗。”她把宝石拿起来,那颗蛋白石,蓝宝石。“是啊,它们真美啊,不是吗?你确定吗,萨尔曼?这些宝石有你想的那么值钱吗?” “不确定。” “哦。” “姑姑——拉结——”他低下头,想着怎么说才恰当。“——这些宝石是我们的机会,我有把握。也许是上帝想把它们给我们——” “上帝?哈,现在你听起来像个富有的犹太人,只有富人才这么爱上帝。” “但我们可以富有的,我们大家。老巴格达正在死去,但我们还年轻,丹尼尔和我。我们还有别的地方可以去,有更美好的生活——” “是啊,有更好的地方,更美好的生活,是啊,是这样的,你说的没错。你很实际,萨尔曼。你已经长成了一个善良又实际的大人了。”拉结说这话的时候没有笑。她的拖鞋是湿的,她把它们脱下来,然后把袜子也脱下来。她的脚蜷曲着,指甲没有剪,看起来就像死鸟的爪子。她笑了,脸藏在在阴影里。“看着我,我今天是个怪物。”她朝萨尔曼眨眨眼,“我正在变成那个半龙半狗的怪物。” “姑姑。” “我不能离开,萨尔曼。我太老了,而且很固执。你哥哥明白。我知道你不明白。”她把鞋子整齐地放在凳子旁边,然后捡起那双湿袜子,蹒跚地走到壁炉旁边。她清了清喉咙。“丹尼尔,打火石和钢芯在哪儿?” 他开始走动,驼着背找引火盒,但没有讲话。萨尔曼在她身后摇摇头。声音从他身体里慢慢释放出来。“我们必须离开。” 拉结放下引火盒。“是啊,你一定会,当然。但我不会跟你走的。是你们两个该离开的时候了。” “不。”丹尼尔站住,回过头来,没有料到拉结会这么说。“拉结我们不走。”语气好像是在问一个问题。 拉结在壁炉那里弯下腰去翻动里面的灰烬。“你们要走,亲爱的。如果我这么说,你们就得走。如果我不希望你们留在这座房子里,你们就不能留在这里。” 他又后退了一步,好像被打了一下。拉结站起来的时候,呼哧呼哧地喘着气。 “萨尔曼,把宝石包起来,在我的篮子里面有干净的布。丹尼尔,我要你把它们带给阿訇胡赛因,因为我相信他胜过相信珠宝商人。他懂古老的阿拉伯语,而且他喜欢宝石。阿訇本不该这么喜欢宝石的。去问问他这些宝石究竟怎么样吧。” 她站在那儿,丹尼尔看到她在朝他微笑。“快点回来。我现在还不想让你们走呢。” 他走了,宝石被包在粗麻布里,夹在他的胳膊下面。离黄昏还有一个小时,但是蝙蝠已经开始出来觅食了。他一边走一边就能听到蝙蝠的声音,它们拍动着翅膀,就像是在抖皮手套。 他的脑袋里全是刚才听到的声音,萨尔曼的喊叫,拉结沉静的话语。丹尼尔不想听到这些。 他聆听着他周围的这座城市。除了蝙蝠的声音外,还有很多普通的声音,比如召唤孩子们回家叫喊,从低地的田野传来的一只驴子的哀鸣。在很远的城市以外的地方,是明朗的天空和寂静。他听着这些,什么都不想。 胡赛因的房子里没有灯光,很安静。丹尼尔敲了敲门,等着佣人来开门。在旁边的一扇门里,一只山羊被系在四脚清真寺尖塔的柱子上。丹尼尔懒懒地看着它,想象着如果这只山羊用力地拉绳子,把柱子拉倒了会怎么样。那个尖塔会像个抽大麻的人一样瘫倒在地,下面的大理石底座也会倒掉。 他又敲了敲门,还是没人来开。丹尼尔记得那些佣人都是土耳其的老太太,一个厨师,一个女管家,两个人都有点让人讨厌,还都是半个聋子。这两种特征都可能让她们不来开门。在库尔德的房子和清真寺之间有一条挤满了灰尘的小路,丹尼尔走了过去。在房子后面,花园的墙在一片荒芜的地方倒塌了一部分。丹尼尔提起袍子踩过碎石,在两棵长得太大的石榴树下走向胡赛因的阳台。 现在他可以看到那个老人了。胡赛因坐在一把藤椅里,读着书,抽着烟,满是斑点的水烟袋就立在旁边。他没等走近就扬起一只手喊道: “先生!您好!” 老人抬起头来,丹尼尔看到他戴着眼镜。那副眼镜对他的脸来说太大了,线圈从他的头巾后面伸出来,就像是蟋蟀的触角。他放下书,等着丹尼尔爬上磨损不堪的阳台台阶。 “你在我的花园里做什么?想偷我的石榴?做这种事儿你的年纪可是太大了。”他的声音细微而结实,就像他的身体。丹尼尔在他招手让自己进去以前想不出要说什么。“坐下,坐下。你喝茶吗?尼坦,倒茶!” 在藤椅旁边有个小凳子,丹尼尔坐在上面。从屋子里面传来茶壶卡塔卡塔的声音。 “你是利维的儿子,对吗?你是哪一个?” “丹尼尔,阿訇。几个月以前,我曾经卖给您三件工艺品,都是尼尼微宫殿古冢里密封的古老工艺品。” “噢,所以你来过。我不记得了。” “很抱歉打扰您了。” “嗯,你确实打扰我了。我看的书很有意思。”这个老库尔德人拿起书,丹尼尔看到书名是英文的,但是他看不懂什么。“我想在尼坦过来之前看看这本书,然后我们可以谈谈。安静地坐着吧。” “好的,阿訇。” 他就坐在那儿。胡赛因抽着他旁边的水烟袋,烟味在两个人身边飘荡着。丹尼尔环顾了一下这个阳台,还有下面凌乱的花园。他做生意时从来没有在这里待过太久,但他还记得几年以前,萨尔曼离开家走丢了时,这栋房子的样子。那时他和拉结因为要找丢失的男孩来到这里。这里的气氛没有变过。这是栋摇摇欲坠的开放的房子,太多的阳台、露台、院子和屋顶花园让人分不清哪儿是屋里哪儿是屋外。他发觉这栋房子反映了阿訇的性格。住在这么一个开放的空间是需要自信的,一种对上帝的信仰,或者是一种无忧无虑、无牵无挂的心态。 那包宝石就放在他的膝盖上。尼坦端着茶走出来。她的脸和手上长满了斑,就像那个水烟袋。阿訇叹了口气,又把书放下,摘下了他的眼镜看着丹尼尔,等着他开口。 他打开包着宝石的布。他不必讲话,宝石就摆在面前。胡赛因的眼睛盯着那些宝石,笨拙地又把眼镜戴上了。他伸手过来拿那些宝石,丹尼尔用布托着把它们放到阿訇的膝盖上,自己坐在一边等着。茶在旁边的桌子上慢慢凉了。 “我能知道你是从哪儿得到的这些东西吗?” 阿訇的声音现在很温和,用了更礼貌的语气。他把那枚紫水晶在手里转动着,光线也围着它转。 “别人给我们的,给我弟弟的。” “礼物?”他盯着丹尼尔。眼镜滑到一边去了,他把眼镜扶正。 “是的。” 这个库尔德人慢慢地看着别处说:“嗯,你们的朋友很慷慨。” 在这片寂静中他可以听到几条街以外有人在哭,一个女人或者是一个孩子。哭声一停下,他就开口打破了沉默。“我们和沼泽阿拉伯人做生意。” “是吗。但我好像记得你的弟弟是个宝石匠的学徒。你不需要我帮你看宝石。” “我们不会阿拉伯语。”他拿起那一小杯茶。茶已经凉了,他把杯子放下。“而且我弟弟是做廉价宝石生意的。他说这些——” “这些不是廉价的宝石。我知道。嗯,这颗是紫水晶。上面的文字不是沼泽阿拉伯人的文字。”阿訇把宝石上面刻的字倾斜地对着微弱的光。“让田里没有蝗灾。这是某种避邪的东西。我想这铭文是印度文,不是很古老,但是老式的。”他放下紫水晶。“沼泽阿拉伯人从什么人那里偷来的这些?” 丹尼尔摇摇头。这个老人又拿起了一颗宝石,很费力地读着上面冷冰冰的铭文。“不会牙疼。这是颗蛋白石。还有这颗,我相信它是块蓝宝石。防止蝎毒。还有这个,这是一种红宝石,从大小上看,我猜它是颗巴拉红宝石。让人们变好。还有这个——” 他拿起那颗透明的宝石。胡赛因眯着眼睛看宝石的时候,丹尼尔也重复着那上面的铭文,低语:“避开鬼怪幽灵。” “你能看懂这个?” 丹尼尔点点头。阿訇又看看他,看了很久,很专注。他的脸还是眯着眼睛看字时那样紧缩在一起,宝石还拿在手上。 “对。你一直都是个聪明的孩子。你这样聪明的脑袋应该追随上帝,做神职人员,不该做生意。” 他的手指夹着那颗宝石,指关节是白色的。丹尼尔盯着宝石。 “这颗是什么?” “这个?可能是尖晶石,或者锆石。你觉得呢?” 他耸耸肩。“它很美,我以为它是颗钻石。” “钻石?”胡赛因在藤椅上全身颤抖了一下。他一只胳膊搭在另一只胳膊上,胳膊肘向外。丹尼尔又开始觉得他像只蟋蟀了。“钻石!哈!哈!我的上帝啊,孩子。如果这是颗钻石,它能让你买下整个巴格达城,包括老城和新城。它会值那么多钱的。” 丹尼尔看着他把那枚透明的宝石放下。他好像看到阿訇的手指在那颗宝石上面逗留了一会儿。 “还有,我为你们高兴,因为你们是富人了。你会去哪呢?孟买?我听说萨松·本·萨利在那做得不错,你也可以做得那么好。去印度最好了,是吧?” “不。”丹尼尔站起来。“谢谢你,阿訇,您是最善良的。我现在要走了,我的家人还在等我。” 宝石还在老人的膝盖上,一颗一颗地摆在他的膝头。天空中的最后一丝光亮在它们中间隐约闪现,然后就消失了。“等等,孩子。你想吃点什么吗?和我待一会儿,我们聊聊,不行吗?” 胡赛因不太情愿地慢慢把宝石包好。丹尼尔把宝石接过来,沿着来时的路回去了。在这栋房子的门口,他开始向北沿着爱兰德路往家走。但在和卡迪梅恩交汇处,他向东边拐了过去。他就是想在老城里多走一走,只是为了走走。 那个粗麻布的包裹在胳膊下面感觉很温暖,他一直紧紧地夹着它。在他周围,木房子里渐渐都点起了灯。在露天市场,屠夫哈努恩正在关他的鸡笼,教长在老街的喷泉那里清洗他的刀。丹尼尔从他们身边走过,穿过泥泞的道路走向城市码头。 底格里斯河这时候很安静。他站在渔船和货船旁边,倾听着微弱的水声。在头顶上越过这片水域的地方,城堡时隐时现,看得见在落日的余晖中还是红色的城垛。 他想着这些宝石,但什么也想不出。他所熟悉的这个城市正在死去,他努力地把它刻在脑子里。这样,当他离开时就不会忘掉这里的任何东西。 他转过身,有两扇门的房子就在山上。低地的道路很泥泞,他吃力地跋涉着,弯着腰抓紧了包裹。疲倦慢慢地侵入了他的身体。房子里很黑,他摸着黑走进去,没有开门廊的灯。他试着在脑子里描绘周围房间的样子,门柱圣卷在东边的门上放着,墙面瓦片的图案从不同的方向走进屋里看到的也不一样。还有房间里面的环境和气氛,以及灯光不同的亮度。 他走过朱迪的房间。那儿有些被褥,是为冬天准备的。丹尼尔把被褥在靠近西门的那边铺好,这里有藤蔓缠绕在窗户上。他在黑暗中脱了衣服,让裸露的皮肤接触到这里的空气,感觉很温暖。他把包裹打开,把宝石放在身边睡下了。 他一个人睡。他的弟弟在平屋顶上睡不着。蚊子在周围嗡嗡地飞来飞去,微风吹在身上,就像体温一样温暖。萨尔曼睁着眼睛梦想着伦敦,那个日不落帝国,还有新的生活。 在厨房里,拉结坐在伤痕累累的桌子旁边。她给丹尼尔作了米饭,装在碗里面。已经凉了,没有必要了。笃耨香木的盒子打开着放在面前,她把那件割礼的礼服拿出来,用手抚平。一件小婴儿的马甲,兄弟们都曾经穿过。 她的手指摸着凉凉的珊瑚和绿松石的钮扣,用手抓住它们,想把它们捂热了。她轻轻地把这件小衣服叠起来,低声地开始哭泣。这哭泣不是微弱的,但是沉默的。她的脸上充满了悲痛。 在朱迪的房间里,丹尼尔睡在潮湿的空气里。沙尘暴还有几个小时才来,一切都还没开始。那包宝石在他身边打开着,有蛋白石,蓝宝石,还有“三位一体”之心。 它微微地发着磷光,但熟睡的丹尼尔看不到。在房间的黑暗里,那颗钻石开始散发出光芒。它为自己而发光,就好像被阳光叫醒了一样。 我跟随着一件被拆散了的珠宝的足迹。它曾经是很多人生命的转折点,而我只是其中之一。 我想到那些记录中的钻石,想象着。 没什么别的宝石能像钻石一样了。它有特别的纯度,沉着冷静而且脆弱。在摩氏硬度的范围里,钻石的硬度是十,是所有测试过的宝石中最硬的,但这带有一些欺骗性。一方面,它是唯一可以燃烧的宝石,燃烧起来会发出明亮的白色火焰,不留下任何灰烬,好像是有生命的晶体,像珊瑚和琥珀,或者皮革和骨骼。另一方面,钻石也像骨骼一样易碎。扔下一颗钻石,它就会象玻璃一样从里面任何一点瑕疵的部分碎裂。它具有硬度但不具有弹性,脆弱是它不容原谅的特性。 它是美丽的宝石。一颗切割好的钻石是非常壮观的,它内部的切面会把任何大于24°13'角度的光线全部反射回去。有时候它看起来好像比实际上要轻,有些钻石在经过太阳照射后还会发出磷光,在黑暗中好像自己在燃烧。 但钻石本身只是它的美的一半。它美丽的秘密还在于切割面的平衡,以及几何结构的精准。直到1917年,马塞尔·托克斯基排列了十六个切割平面(每一个切割平面都有自己的名字―斜面、技巧面、刃角、外角),钻石切割才达到完美的境界。在钻石的历史上,它的灿烂光芒是新近才闪现的。 它是一种自然的宝石——纯粹的立方体碳元素。钻石就像宝石的数学模型,没有任何其他的宝石具有这种简单朴素的特质了。但这种纯度也是带有欺骗性的,只有地球上的钻石才是这种立方体结构。有时候在陨石里面也会找到钻石,它们是六角形的。还有些钻石根本就不是碳元素构成的,而是硼,它们的颜色青得像冰块的影子。还有钻石的表层也不相同。 握着一枚钻石,你就接触到氢。它就是宝石的表层,钻石的皮肤,钻石外壳覆盖着的一层爆炸性元素。晶体里原子的排列是向外扩张的,就像是向外伸出的很多双手。这些手抓住所有它们能抓住的东西,包括你手指和脖子上的油脂里面的氢元素,还有空气里的氢元素。钻石就这样给自己制造了第二层皮肤。 钻石带来的第一个嘲弄是:不管这么多人如何努力地去接近它们——人们这样做可能会丧命——钻石却不能被触摸。人们为了它而相互杀戮,付出财富和宝贵的时间,得到的回报就是它为他们放射出冷酷的光芒,薄薄一层激烈暴力的表面。 钻石带来的第二个嘲弄是,这个晶体本身就是个谎言。真实的东西在于氢,钻石就像磁铁一样从氢身上吸取暴力能量。它会激发出人类的深仇大恨,那是一种把钻石看得比生命更重要的思维状态。他们佩戴着的是既看不见又感觉不出来的死亡,钻石拥有者的生命会像一阵风一样短暂而脆弱。 第三章 疼痛的代价(1) 第三章疼痛的代价 司机手上戴了一块廉价的石英表,表带的金属框架老是缠住他手腕上的汗毛。每次一缠上他就抖一抖手,然后出租车就会突然向排水沟那边转一下。在排水沟那边有些孩子正在找可以玩的东西,石头、土块或者变质的水果。 仪表盘上面挂着一只玻璃眼,在它上面是后视镜。在后视镜里我可以看到司机的眼睛。我认为他看起来很温和,但我知道外表是带有欺骗性的。他的颧骨很长,眼睫毛也很长,又黑又美,就像奶牛的眼睫毛。 从机场出来的路上我们没有谈话。收音机开得很响,司机在地方电台之间不停地换着台,土耳其流行音乐,美国空军广播。司机漫不经心地跟着电台小声地哼着歌,我们不讲话。坐夜班飞机让我感到很疲倦,我在自己身上嗅到了这种疲劳,而且我已经和太多的出租司机打过交道了。 音乐从土耳其语变成了英语,从东方音乐变成了西方音乐。司机递给我一只烟,我接了过来。烟给我提了神儿。我靠近车窗看着外面的亚洲,车内的封闭空间里正在播放钦斯乐队的歌。 幸运的我出生在一片我热爱的土地上。虽然很穷,但我很自由。 我在找那个喜爱珍珠的女人。从司机的表上看,现在还不到六点。贴在我脸颊上的玻璃窗现在已经很温暖了。我在两座摇摇欲坠的建筑中间看到一辆骡车,听到黎明的宣礼已经开始了。在这个声音以外,还有一架土耳其战斗机的轰鸣声穿过大街。我伸长了脖子去看。 等我长大了,就会去参加战斗。我要为这片日不落的土地献身。 我们开到了一个路口,这里挤满了卡车和排队等客的出租车。在宽大的人行道上有一个干涸的喷泉,上面有一个阿塔图克的塑像,他的周围还围着一群穿西式服装的孩子的石头雕像。在雕像的后面隐约出现的是迪亚巴克尔带扶壁的墙。 我没有想到这些墙会这么高大。这些古老的工事厚得像座房子,像伦敦带着弓箭口的大露台。在这座工业城市里,它们黑得像是满身污垢一般。 从东方到西方,从富有到贫穷,维多利亚从不在乎。 司机关掉了收音机,把车停下了。我伸进口袋去掏钱。格罗特的信封还在口袋里,还有我剩下的那颗斯里兰卡红宝石。我捏了捏它,感觉了一下它的坚硬。这是我最后的小小希望,是我达到目的的方法。来到这只花了我一颗宝石,另外一颗已经换成了珍珠。我已经离“三位一体”更近了一步。如果不这么想,我就会不知道自己现在在哪儿了。 出租司机没有零钱,我把零头都给了他,那对我来说没什么。他也从那辆黄色出租车里下来,害羞地,有点为难地微笑着。 “女士,请拿上这个。” 那是一张简单的城市地图,可以辨认出城墙和机场。出租汽车站的地方有一个大箭头,上面写着“您在这”,好像一个外国人不会在其他的地方。我拿出那个带有邮戳的信封,司机点了点头。他把地图拿过去,在城墙里面的街区指了指。那里是迪亚巴克尔的老中心。 我对他表示了感谢,然后我们握了握手。那个表带又夹住了他手腕上的汗毛,他把手缩了回去。他的车子又穿梭在那些高楼之间,往西边的机场方向去了。 我坐在阿塔图克塑像的下面看着地图。在我的头上,那些石像孩子举着石头雕成的花。城墙里面的地方不大,我用两天就可以转完。但是,地图上只有两条主路,在两条路以外的后街,拥挤的居住区只有些草略的勾勾划划。如果格罗特住在那里,要找到她可就不是件容易事儿了。 阳光越来越强地照在这张地图上,透过阳光,我看到了它背面有些文字。我把地图翻过来,看见反面印的是迪亚巴克尔旅游局的欢迎词:欢迎来到迪亚巴克尔享受别样风情。迪亚巴克尔以出产最大的西瓜而出名,但它还是这个地区的文化和商业中心。来迪亚巴克尔发现它的魅力吧! 我环顾一下四周。在我前面有个男人在卖架子,那些丰收的果实已经皱缩着失去了水分,穿黑衣服的女人们在那里挑拣着那些紫色的小东西。城墙下面有很多小贩在烤着各种动物的内脏。我看不到旅游者,也没有外国人。我在想,这个旅游局会不会愿意帮我在老城里找一个德国女人呢?他们肯定有空。 太阳慢慢爬升,照在我的胸前。这里比伊斯坦布尔热,我身上已经满是旅途的风尘。每次我换地方时,就能闻到自己身上闷热的汗味儿。要是能躲开一会儿这么热的天气一定不错。时间不用太长,休息几个小时就可以。找那件宝贝的事儿可以等到我把自己洗干净了再说。 我走上街开始找能洗澡住宿的地方,这花了点时间。我在出租车站后面走了三个街区,终于找到了旅游区和两个宾馆,大一点的叫迪耶赫旅馆,小一点的叫一级方程式宾馆,宾馆的馆字没有偏旁。一辆手推车满载着硬橡胶鞋在路中间翻了车,我小心地穿过那些鞋子,走进了那家小一点的宾馆。 在宾馆的大堂里面,有个女人在用吸尘器来回地吸着地毯,身子倾斜着。那地毯太旧了,怎么吸也吸不干净。她不情愿地关掉了吸尘器,接过我的钱,给我一把挂了个跳棋钥匙环的钥匙。她告诉我早饭要另付钱,还有就是不能带别人来住。她的英语比我的土耳其语要好。然后她在我身后关上了门。 床头上挂着一个形状和大小都很像洗衣机的空调,我一把它打开,吸进空调的空气就不停地翻滚,还发出格格的响声。我放下包走进洗手间,把灯打开。这里吸引住了我。在洗脸盆上面的镜子里我看到自己呆板僵化的脸,看起来好像很奇怪自己怎么会在这儿。我脸上的皮肤被晒成了古铜色,衣服上还隐隐的有飞机上的味道,一种空气清新剂和呕吐物混合在一起的余味。我脱掉衬衣和斜纹棉布裤,把它们扔在卧室的地板上。 然后我又站在镜子前面看赤裸的自己。过于频繁的行程让我疲惫不堪,让我看起来让人挺恶心。闻起来恶心,摸起来也是。这种时候我是不想给自己作任何评价的。我打开喷头,走进透明干净的水里。 淋浴的热水非常好。我闭上眼睛,冲刷掉那些尘污,什么都不想。不想“三位一体”,不想自己,也不想那个喜爱珍珠的女人。我的大脑被清空了。洗完澡我走到卧室,关上窗子,然后躺在被香烟烧出洞的床单上。我身上的水慢慢蒸发了,然后我睡着了。 一股早饭的香味把我叫醒了,才刚过八点。有人在烤香肠。我已经饿得直流口水了。我穿上让人看起来很年轻的牛仔裤,套上锐步的毛巾T恤衫和凉鞋,这些都是要走长路时穿的衣服。包里余下的部分都是打理好的,从来不会打开。我检查了一下我的笔记本,我最后一颗红宝石,还有那颗海螺珍珠。然后我就下楼了。 那个女人还在那里吸地毯,在楼梯和入口之间来回不停。这像是一种缓慢的、孤单的舞蹈,生活的单一方程,一级方程。我走上前去,微笑着把钥匙交给她。 “你今天晚上回来吗?” “可能回来。” 她低头看了看跳棋的钥匙环。“那个房间很好。” “非常好,谢谢你。实际上,我要去见一个人。一个德国老太太,德意志人——也许你知道她,范·格罗特。你听说过这个名字吗?” 她仔细地打量着我,从上到下,然后就转回身去了。在她脚下,旧地毯被磨得好像古老的钱币或者皮革一样坚硬。我不再去理会她。外面凉快些了,这让我很高兴。在城墙上飘着云彩,箭尾形的卷云过滤着阳光。我向着它们的方向走去,走进古老的迪亚巴克尔。 这里有很多人,面无笑容地在这个艰难的地方忙着维持生计。我还没有特别的方向要去,也没有采取任何一种方法去找格罗特。我想先看看她选择居住的城市,感觉自己在走近她。 我看着人群,他们的衣服、手,还有脸。头上有蓝色刺青的老太太,还有迪亚巴克尔银行门口打移动电话的人,他的香水和他的玛尼妮夹克衫很相配。我看着他们,他们也看着我。我最不想做的事就是听他们的声音和语言。街上的孩子格格地傻笑着,几乎歇斯底里地问我“你从哪儿来?”、“你叫什么名字?”女人们亲吻摇动自己的手指,为了避开我邪恶的蓝眼睛。油腔滑调、无聊的年轻人站在街角对我吹着口哨:“嗨,他妈的,美女,今儿可比明天便宜。去哪啊,美女?” 我不理他们。并不是因为他们很危险,虽然他们中有些人确实如此,而是因为我对他们不感兴趣。我知道我要去哪儿,知道我为什么要去那儿,但大部分人都对这些不是很清楚。 没有人住在主路上。这两条大街穿越了整个地区,在老城的中心交叉。街边上是银行,还有六十年代的拱廊市场,拱廊的水泥和大理石已经污迹斑斑了。在店铺的上面是落满尘土的各种职业的标语牌:医生、律师、教师。 贫民区有好多食品摊位,我买了一纸筒煮熟的鹰嘴豆。一个穿条纹短裤的女孩拉住我的袖子说了些土耳其语或者是库尔德语,说得太快了,我没听出来是什么。我递给她那筒鹰嘴豆,她马上飞快地吃起来。 越到城市中心就越有生活的气息。我到了交叉路口的时候,这肮脏的街道上出现了卖彩色塑料桶、块状奶油还有蜂蜜的市场。这里一箱箱葡萄,一袋袋盐肤木。一个鱼贩子站在一盘底格里斯鲤鱼前等着生意开张,一个铁匠正在吹管灯的光下修理一把扁斧的斧柄。我还来不及反应,就已经走完主路来到后街了。 先发生变化的是声音,然后是光线。一架喷气式飞机在头顶上飞过,它的隆隆声在远处回荡着,在远处的屋顶上渐渐消失了。我从一辆装着勃艮第扶手椅的车子上面看过去,发现我不知道太阳在什么方向。我的方向感没有了。就一秒钟的时间,我就连自己站的地方叫什么都不知道了。这不是后街,而是个没有建筑物的地方。 做买卖的人在我身边来来往往。出于需要,这里的人都靠得比较近。我感觉到有一只手抚摸着我的胳膊,从胳膊肘到腋窝,但我一回身,却什么人也没有。人群的喧闹声此起彼伏,一会儿是高xdx潮,一会儿又是低谷。我调整了一下,准备好以后又开始向前走。 这是个不同的迪亚巴克尔。老城区有种永久不变的感觉,是主路和盖着高楼的街区所没有的。这里给人一种沿着时间倒回的感受。我想这儿是不是还有转化速度的不同,比如向东十英里是倒回一年。但这比那种变化要真实得多。我不是在上一个世纪的这里,只是在一个不同的迪亚巴克尔。 我在一个卖肉的市场前面停下,从一个屠夫的妻子那里买了带骨头的羊肉串。那儿有些矮脚凳,我就把包夹在两脚之间坐下来吃羊肉串。在我旁边,阳光从挂着的半只山羊侧面照过来,羊肉上映出点点光斑。卖羊肉串的女人给我拿来一杯金属碗盛着的加了冰的酸奶。吃完了东西,我擦干净嘴上的盐和油,起身继续走。 现在我已经走出了主路,街上的孩子们更大胆地跟着我了。他们中有一个拿着一个塑料喇叭,努力地吹着不成调子的调子。每次我朝他笑笑,他就向旁边跳开,但过一会儿就又过来了。我不在乎他们跟着我。这里的男人看我的眼神也更加放肆,但孩子们让他们无法靠近。 我感觉着这条路。如果格罗特住在迪亚巴克尔的什么地方的话,那一定是在这里了,在老城里。房子的墙常常直接通到平坦的广场里,衣服就晒在洗干净的水泥上,排成一行。我两次经过一栋锁了的大房子,穿过栅栏可以听到鸽子叫,还有水声。那里有院子、黑白条纹的石柱和朝内开的窗子。财富总是内敛的。 我从容地浏览着迪亚巴克尔,因为格罗特也曾经这么做过。宝石是所有具体事物的体现——书籍、手表、城市、人们的脸——每又过来了。我不在乎他们跟着我。这里的男人看我的眼神也更加放肆,但孩子们让他们无法靠近。 我感觉着这条路。如果格罗特住在迪亚巴克尔的什么地方的话,那一定是在这里了,在老城里。房子的墙常常直接通到平坦的广场里,衣服就晒在洗干净的水泥上,排成一行。我两次经过一栋锁了的大房子,穿过栅栏可以听到鸽子叫,还有水声。那里有院子、黑白条纹的石柱和朝内开的窗子。财富总是内敛的。个人都曾经垂涎过的。那些爱宝石的人总是比较贪婪的。这是我知道的关于她的唯一的东西。 对宝石的爱不是纯粹的,我从来都没那么想过。不管其他宝石意味着什么——绑缚在上面的记忆还是希望——这种欲望总会沾染点别的什么东西。这是这些珍贵的东西有着无法改变的力量。我在黑城墙的老城里穿梭,想着“三位一体”,想着它的钩子和别针。无论在哪里我都这样想着它。 小路通向一个黄金市场。在这个拥挤的市场里,所有的店铺都卖同样的魔手镯和挂着大项坠的女士项链。我没有时间也没有兴趣在这儿买东西,但在拱廊的尽头有个珠宝作坊,橱窗里摆满了没有镶嵌的宝石。在里面,两个留着细长白胡子的男人给我看一枚罗马图章。那是个很好的封印,是用玛瑙做的,蜡不会粘在上面,但是上面的雕刻不会比这家店老。 我把图章还给他们,然后买了个古老的波斯护身符,一颗刻着古阿拉伯字母的苍白的绿松石。它应该是十世纪或是十一世纪的,也许十二世纪,不会再近了。珠宝商人要五块钱,我给了他们十五块。它值得要比这多好多倍。他们做生意比较诚实,我也是。 走出市场,我瞥了一眼太阳,已经过了中午。我朝和人群相反的方向往东走去,人群就突然散开了。我开始迷路,在路口拐错了方向,有的通向死胡同,那里有满是裂缝的墙,还有白嘴鸦。一个男人坐在一把坏了的沙发里,手放在他生疥癣的xxxx上。有好多小猫在一个垃圾堆上,还有一股热腾腾的肉味儿。街上的孩子们拉着我的裤子,想把我从这儿拉开。我甩掉他们继续走了五分钟到十分钟的样子。小巷里荒无人烟,塑料喇叭的声音渐渐远得听不见了。 我拐过最后一个街角的时候,看见乌黑的城墙就在我的面前,破败的防御工事在陡峭的悬崖下倒塌了。我走到边缘,脚下的土地就开始陷落,幸好我伸手抓住一块石头才没让自己摔下去。 半英里以外,底格里斯河正在慢慢地流淌着。在烈日下它的流速很慢,河边的景色单调无聊。远处流经盆地的河流向上蜿蜒着流进了山里的谷地。我已经自西向东穿过了老城,然后回头看着我走过的路。 这里很安静。不远的什么地方挂着鸟笼,能听到鸟雀带着鼻音的靡靡叫声。在近些的地方可以听到一个女人一边工作一边有节奏地哼唱着。在狭窄的街道里,我可以听到一辆生锈的自行车嘎吱嘎吱地转动着,一下接着一下。 这声音在城墙上回荡着,越来越近。我看到一个老人从小巷里跛着脚走出来,走在我的左边。他穿着蓝色的羊毛开衫,戴一顶红色的篮球帽。他没有骑自行车,那个声音来自他装了假肢的右腿。 老人走到这片空地的中间停下了,向后倾了一下身体。那个女人不再唱歌了,鸟笼里的鸟儿也安静了。所有的一切都在等待这个老人来填补。他转头看着我,脸上神情严肃,毫无笑容。然后他弯下身哼了一声,用手拖着他的假肢转了九十度,往西走了。他留下了一丝淡淡的酒精味道,这味道一直飘在空气中。直到他走出我的视线,鸟儿们才又叫了起来。 我看着他走远。他不是来做啤酒广告的,但他让我想到第一件事就是新鲜的凉啤酒。我想起来的第二件事是如果找到一个一直在国外工作,而且和我讲同一种语言的人可能会有所帮助。酒吧也许是能找到他们的地方,我在穆斯林的迪亚巴克尔还没看到酒吧呢。 酒精的味道还在空气里,这是一种看不见的人的呼吸的轨迹。我跟着这轨迹,跟着一个老人走进小巷子。这可不是我擅长做的事情,也不是值得骄傲的本事,但我曾经做过比这更困难的事。我距离他有一个街角的距离,然后我们回到主路上,一直听着他生锈的那条假腿发出的声音。有几次我都以为他要拐到别的路上,但最后他向右转进一家餐厅。我等了几分钟才走到店门口。门口挂着一块百事可乐的牌子,餐厅的名字是斯南罗卡塔苏。窗子里面挂着另一个牌子,上面用小字写着: 欢迎来到市中心最好的餐厅 在下面,用粗大的字体写着: 供应啤酒 我打开门。里面很亮,阳光正从宽宽的楼梯上照下来。里面有一个福米卡塑料贴面的吧台,有四张桌子,在刨花板搭的台子上还有个麦克风。两个侍者在几排椅子上睡着了,后面有一群穿着蓝工装裤的人在玩十五子游戏。那个一只腿的老人就站在他们旁边,喘着粗气自言自语。我进来的时候他没有抬头,其他人也都没有。 我坐在一张空桌子前等侍者过来。一个系着白围裙的大块头从后面走出来,看了看我又看看别处。我看着他,他好像在逃避我的存在似的。在这儿除了看人睡觉或是玩十五子游戏没什么别的可干了。最后他溜达过来,点了一下头等我开口。 我微笑着说:“你好,有啤酒吗?” “没有啤酒。” 他呼哧呼哧地喘着气。我身体里那个脆弱的自我在猜想是不是身上有汗味儿了。我没有低头去闻,而是朝门口橱窗里的牌子点点头。 “那写着‘供应啤酒’,怎么没有呢?” 他绷着脸看着我。他的嘴唇突起,眉毛很浓,右脸颊上有一颗美人痣。戴上假发他就是出色的丑妹妹。 我提高了一点儿声音。“请给我一杯啤酒。” “没有啤酒——”他话音刚落,另一个睡觉的侍者就开始搭话了。他没有坐起来,也没有睁开眼睛,声音很温和但不沉闷。这个男人一边听着,一边比手划脚地问问题,然后看看他的手表,耸了耸肩膀。最后他在围裙上擦了擦手,指了指楼梯的方向说:“请上楼。” 我走上楼梯。楼上是个露台,缠绕的藤蔓遮蔽着阳光,所以不是很热。我走到铺着纸桌布的桌子前,坐在能俯瞰主路的地方。露台上没有别人,我享受着这种空间感。面前的桌布上有很多食物留下的污渍,还有风吹来的土。我感觉这里应该是晚上营业的店,所以员工在晚上之前都休息。我估计了一下要在这儿等多久才能遇到一个长期在这儿工作的外国人,可能根本不会有这样的人来,而且即便是来了,他也可能对我要打听的人一无所知。 我估计着我会有多大的耐心在这里等。在对面房子的玻璃窗上挂着一个写着古塞尔医生手术师的牌子,在最后一个字上有一条被划过的粗痕。百叶窗后面有阴影。在医生的房顶上坐着一只乌鸦,我只看到它的侧影,黑得像风标一样。 “这是您的啤酒。” 我抬起头,来的是那个刚才在睡觉的侍者。我不是从他的脸,而是从这温和的声音里听出了他。 “谢谢。我还以为这儿的啤酒是用纸袋装的呢。” “不是的。”他对我微笑着。我意识到,即使是出于礼貌,也没有迪亚巴克尔人会微笑。“在餐厅里不会,你在这儿要待很久吗?” “在迪亚巴克尔?不。” “不是啊,是来做生意?” “是啊。你的英语很好。” 他又笑了。“讲得不好,讲得不好。”他停了一会儿,好像在想要说什么。我看着他的脸。他的眼睛又黑又亮,就像他古铜色的皮肤。还有他的声音,这些都是很容易让人垂涎的东西,很容易勾起人的欲望。我感到一阵冲动,但没有表现出来,我等着他开口说话。 他伸出手。我们握了握手,然后他就坐下了。“我的名字叫阿斯兰。” “我叫凯瑟琳,我认识一个伊斯坦布尔的阿斯兰。” “是啊,这是个很普遍的名字,它的意思是狮子。我也是从伊斯坦布尔来的。” “真的吗?” “是啊,这是我祖父的餐厅,他需要帮手。这儿的大部分人都想去伊斯坦布尔或者安卡拉,总是想去西边。但我却来了这儿,正相反。” “你往东来了。” “是啊,往东。”街上的吵闹声大了起来,我从藤蔓中间看过去,看见下面的人行道上有一个戴头巾的男人正对着从我这儿看不见的人大声叫喊着,还有两个人把他往回拉。他的声音喊破了,就好像要哭出来似的。阿斯兰在我身后低声说:“这不是个适合居住的好地方。” “但老城很美啊。” “是啊,但在迪亚巴克尔,大部分都是库尔德人。他们不想让我们在这儿待着。对他们来说这就像是场战争。” 我回过头。啤酒在桌子上,我从瓶口啜饮了一口。阿斯兰鞠了个躬打算离开,我挥手把他叫住。 “等等——能不能和我坐一会儿?我需要找个人聊一聊。” “当然可以。”他又坐下。风把桌布吹得飘起来。他可能比我小一两岁,也可能小得更多。我看出他想要说些什么。 “你从哪里来啊,凯瑟琳?” “英国。” “英国。伦敦吗?” “离伦敦很近的地方。” “伦敦!我想我会很喜欢那里的。” “可能会的,夏天去吧。”我放下啤酒,向他探了探身说:“阿斯兰,我在这儿要找个人。我走了很远的路来找她。” 他耸耸肩。“如果你能告诉我她的名字……” “格罗特。” “那个德国人?” 我靠在椅子里,放松地微笑着。“你知道她?” 他又耸耸肩。“所有人都知道她。” “所有人?我刚刚花了整个早晨想找到可能认识她的人。” “噢,当然啦,也许不是每一个人都知道。但是,也不是每个人都喜欢她。凯瑟琳,请原谅我,我祖父不喜欢我这样,但是——我能喝一点你的啤酒吗?” “当然可以。”他在一个没用过的杯子里倒了一口淡啤酒,我看着他喝。在这个我谁都不认识的城市里,分享啤酒看起来像是个很亲密的行为。“人们为什么不喜欢她呢?” 他停下来,咂咂嘴,笑着说:“哈哈,为什么?实际上,大部分人都很喜欢她。只是老土耳其人,攻占这里的人不喜欢她。你知道吗?那个德国女人在她自己的国家里有农场,有工厂,每年都从这里招工人去北方。她有自己的飞机——她是个特别有钱的女人,你知道吗?非常有钱。但大部分在迪亚巴克尔的人是库尔德人,所以她的大部分工人都是库尔德人。他们带着自己挣的钱从德国回来,然后做起库尔德人自己的买卖。老土耳其人不喜欢这样,你明白吗?但所有其他人都喜欢她。” “她住在哪啊,阿斯兰?” 她住在老街区那边,我知道她肯定住在那边。阿斯兰给我画了张地图。他画得很仔细,花了不少时间。他让我在离开这里之前再去他的餐厅,我告诉他我会的。我也不知道这是不是真话。 他画完了地图,然后和我吻别。他带着胡须的脸颊很柔软。在餐厅的后面,那个一只脚的老人看着我走出了餐厅,然后就回过头去继续喝酒了。 我找到那栋房子已经是下午很晚的时候了。我蹲在带条纹的石头拱门下面,强烈的阳光从宽大的院子的一侧照过来。 这是个很美的地方。院子里面种了树,是古老的雪松。雪松下面的地上铺的是宽大的黑色石板,是雌性玄武岩,比雄性的要更有渗透力。即使是在这么热的天的中午,这些石板也能帮助保持地面的清凉。墙上的石板是雄性的,打磨过,颜色黑白相间。墙上有茉莉花,还有一个开着百合的池塘,里面有呆笨的土色、煤灰色、赭石色的鲤鱼在慢悠悠地游着。除了这些以外还有一处开放的中心庭院,里面有个小小的喷泉和一些石头长凳。在座椅之间,是一扇两开的门。 第二层楼的窗户是空的,非常阴暗而且落满灰尘。门上面有窥视孔,上面还有个摄像头。从屋里的什么地方传出木笛的声音,吹着一段反复的调子。我站在那儿听得越久,就越怀疑那到底是笛声还是鸟叫声。 我穿过院子去敲门,鸟儿歌唱的旋律在一半的地方停了下来。我听不到房间里的其他动静,没有人说话,也没有脚步声。门打开的时候,我正半回身,看着院子里的池塘和阳光。 在门廊里站着一个巨人。即使不算扎的头巾,他也足足比我高出一英尺,而我并不是身材矮小的女人。他脸上的肤色很深,脸型像鹰一样,这是闪米特人的特征。我发现自己的注意力在他的手掌上,还有他脸上的特征,就像是在看一个小婴儿。他魁梧的身材,还有他的沉默让我失去警惕。他就站在那儿,等着我回过神来。 “很抱歉,我在找一位叫范·格罗特的女士。她住这吗?你讲英语吗?” 他做了个动作,看起来像点头又像鞠躬。 “我的名字叫凯瑟琳·斯特恩。” 他一只手放在门上,等着我说完。我看到他的另一手里拿着什么东西,那东西光滑得像只枪管。 “我是做宝石生意的,珍珠。” 他脸上没有丝毫表情表明他听懂了,但他把放在门上的手拿开了。他另一只手里面的东西不是件武器,而是某种木管乐器,红色的表面上钻着一些孔。 他把我带到屋里。走廊里是刷了石灰的白墙,拱形的屋顶低而且暗,我能闻到樟脑球的味道。从远远的什么地方传来了了一个美国口音,还有开枪的声音。 “请进。” 我环顾了一下四周。那个巨人弓着背等我。在过道里,他的强壮看起来有点滑稽。他转过身去,我跟着他来到回廊。在左右两边都是些雕塑,波斯的、巴比伦的、纯金或纯银的雕像,还有带条纹的大理石雕像。好多奥斯曼的骨头钟表在长架子上嘀嗒嘀嗒地响着。这给我一种聚敛财富的感觉,一种古老帝国的残余的美。 那个巨人走得很快,而且光着脚走路没有声音。从什么地方又传来了那个美国口音。现在我可以看到大厅的尽头了,那里有黑色珠子串起来的门帘,光线从里面照出来。那个巨人拉开了门帘让我走进去。 在里面,那个老太太正在看电视,在这间铺满基里姆地毯、摆着沙发的房间里坐得笔直。她的头发像钢丝一般是金黄色的。她穿一件牡蛎色羊绒裙,脚下是一双很大的羊毛边拖鞋。电视机非常大,里面正在放阿诺德·施瓦辛格主演的《终结者》,房东穿着条纹背心正在敲他的门。阿诺德本来在看那本偷来的书,听见敲门声就抬起头来。 在她后面,迪亚巴克尔的阳光正从一扇浮雕屏风上照过来。我向周围看了看,那个巨人已经走了。我再转过身来,那个老太太已经在看着我。她的骨骼很精致,就像古老的瓷器,皮肤几乎是半透明的。 “你是谁啊?税务官吗?” 她的德语是东部上流社会的口音,不是城市口音,也不是法兰克福或者柏林口音。要是在伦敦,他们会叫她精明的老鸟,但是她身上有一种固有的德国的感觉。这一部分来自于她衣着优雅,深色的衣服配着脸上化的妆,还有那条黑色的哥特式珍珠锁链;另一部分是来自于她的力量,她看起来坚硬易碎,就像是钻石一样。矛盾的东西总是真实的。 她的眼神犀利又有点疲乏。她可以很容易地把我打发出门,毕竟我只有一颗海螺珍珠。站在这里,这颗珍珠是那么的微不足道。我必须马上就抓住她的注意力,然后还要保持住。我谨慎地开口了,而且坚持用我的母语——英语。 “我挺喜欢你的房子。”她什么都没说。我接着说:“我一直都认为喜欢宝石的人总是喜欢在自己周围摆满漂亮的东西。” “宝石?”她冲我叫唤了一声,好像我是个聋子要不就是我在走神儿。“我可受不了宝石。”她讲英语的口音比施瓦辛格还重。在电视屏幕上,终结者正走在枪战的硝烟里。 “是珠宝。”我向屋里走近了两三步。 “珠宝,是啊。我确实喜欢。我拥有的东西都很美,我的品位是完美的。” “是吗?你穿的拖鞋有点不对劲儿吧?” 她停顿了一下,停了那么久,停顿得让我觉得对她的估计可能出了错误。她从沙发上站起来,好像想吐口痰,但只是喝了一小口酒,然后稍微微笑了一下说:“既然你问到了,我就告诉你,我正等着从法国寄来的新拖鞋呢。” 她重重地放下饮料。我猜不出这个动作是出于生气还是喝醉了酒,或者是没有掌握好放酒杯的姿势。她看着我,摇晃着头。她非常老了。“很明显你不是收税的。他们经常大老远从德国跑来,但他们总是知道该穿什么衣服,而且从来没这么粗鲁过。你非常幸运,亲爱的,我还算有幽默感。你叫什么名字?” “凯瑟琳·斯特恩。” “你来我这儿做什么?” 我走到桌子前面,把那颗海螺珍珠放在她的酒杯旁边。它自然的肉粉色散发着光芒。老太太非常小心地把它拿起来,就好像她的大拇指和食指会把珍珠夹碎一样,就好像拿着一只很小的鸟蛋,虽然它不是什么易碎的宝石,只是颗珍珠。它非常精巧,充满生命的力量。圆形的珠贝要比平面的晶体看起来更有弹性。我开始描述这颗珍珠,它的重量,还有它是从哪里来的,但格罗特挥了一下手示意我别说了。 电视机里响着枪声和背景音乐。等这个老太太看完了珍珠,她就用手握住了它,抬起头来看着我,然后用手拍了拍旁边的沙发。 “来坐这儿。我能把这个看成是一件礼物吗?如果不是的话,我会付给你五百块。不能再多了。” “我不是来这儿要钱的。” 她伸开她的手掌,珍珠在她灰色的皮肤上闪着光。她的头偏向一侧,又微笑起来。“这很令人高兴啊。真不错。” “我来这是想和您谈谈。” “你总是能得到你想要的。”她的手又握住了珍珠。“我这么认为,凯瑟琳·斯特恩。” “有时候吧。” “有时候。我们得先喝一杯,然后再谈。”她在沙发靠垫下面搜索了一阵子,找到一个遥控器。她把它在桌子边上磕了三下,大声叫着:“哈森!倒茶,拿点儿吃的和牛奶”,同时关了电视机的声音。 在珠帘外面传来一声低语,看不到也听不到别的什么。我想象着那个巨人光着脚在这座大房子里面移动。那个老太太又开始跟我说话了,我转过身来。“我的名字叫伊娃·范·格罗特,你在这儿可以叫我格罗特或者女士。你的茶里要加牛奶吧。你是英国人?” “谢谢。” 她把那颗珍珠在手掌和手指之间摩挲着,就像在用被用得只剩一小块儿的香皂。她身后的墙上挂着一张照片,里面是个四十多岁的男人。照片已经挂在外面太久了,加上这里炎热的天气,已经褪色了。那男人有一张英俊的脸,胡子刮得很干净,脸上挂着明朗的微笑。他穿着一身德国军装。“珍珠是多么美丽的东西啊。你喜欢钻石吗,凯瑟琳?” “喜欢这个词可能不太准确。” “我猜到了。钻石!”她的笑不怎么吸引人,是那种在奢侈的美容院里面高调门的傻笑。“美其名曰钻石,其实就是碳。在天堂里,天使会把钻石扔进火里。带颜色的宝石都是世俗的,都是些花哨的小玩意儿。它们都是石头。我为什么要戴石头呢?我看起来是需要把自己加重一点儿吗?我要被风吹走了吗?等我死了,我会在胸口放足够多的宝石,谢谢你。但是珍珠就不同了——” 巨人哈森端着茶、一碗橄榄和一碗柿子走了进来。我看着他把托盘放在旁边的桌子上,倒了两杯茶。他没有看我们俩任何一个。他的动作很轻,就像他走路一样轻。他留下的托盘是个旧漆盘,上面镶着金色的叶子。在我旁边,伊娃·范·格罗特还在不停地讲话。 “珍珠,是啊。它们是这么精美,这么优雅,它们会发光。小生命啊,它们是疼痛的代价。” 她拿起一颗橄榄放到嘴里,从牙缝里把核吐出来。她聊天聊得很高兴。我在想,在她这个院子的房子里面,可以跟谁聊天呢?我试着让她继续讲下去。 “疼痛。” “疼痛?是啊,疼痛。牡蛎的肉很薄。很容易被碰伤。当粗沙粒进到里面的时候,它们就用珍珠把疼痛包起来。珍珠就是痛苦的代价,但这也造就了它的美丽。你不这么想吗?” “我没有想过。” “我是这么认为的,而且我想过很多。”她喝了一口茶,茶水在被帘子挡住的光线中冒着气。“它们就像是漂亮女孩儿一样可爱,具有各种人类不同的肤色。你的皮肤不错,如果你照顾好自己,你会很漂亮的。” “如果你这么认为的话。” 她又开始看电视了。我们一起坐在沙发上,不讲话。一个爱珍珠的女人和一个爱宝石的女人,两种本是老朋友的东西却互相贬低对方。 电视的声音被关掉了。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正在做爱,光和影在他们的身体上、脸上游移,屏幕上全都是皮肤的颜色。伊娃·范·格罗特微张着嘴看着他们。我觉得再也等不及了,就静静地开口说: “我在找件东西,而你可能会帮上忙。是一件珠宝,不同凡响的珠宝。我已经找了很久……我会不惜一切代价的……” 我低头看看自己的手。红红的关节,就像那颗海螺珍珠。我在手上划出一个图形,一个三角形,一颗钻石。 “它是三角形的金饰,中世纪的设计,来自勃艮第。一件有我手掌大小的肩扣,金子上面镶嵌了八颗宝石,一颗钻石,三颗红宝石,四颗珍珠。它以前的名字叫“三位一体”,它是——” “我知道它是什么,”老太太说,她的眼睛还盯在电视机上。她的声音变得很柔和,好像在深思熟虑。“你在这儿找到我,你很聪明啊,或者说是幸运。还带给我这件礼物,它算是件礼物吗?” “如果你愿意接受的话。” “我的父亲曾经要买“三位一体”的。” “什么?” 在电视机屏幕发出的光线下,房间里一片寂静。我转头盯着格罗特,因为我禁不住要这么做。她脸侧面的轮廓更加柔和,但是眼睛还是一样的犀利。遥控器还在她的手里。 第三章 疼痛的代价(2) “你的父亲得到过“三位一体”?” “你没有听我说,”格罗特说。“我的父亲收集精美的珠宝,但他不善理财。你想要的这件珠宝,在伦敦曾经有人要卖给他,在世纪之交的时候,我想。不幸的是,对我父亲来说它太贵了,简直是贵得荒唐。那个时候他已经不再富有得一塌糊涂了,这宝贝就从他手里溜走了,他的后半生一直都在为这件事后悔不已。过去他喝醉了的时候就常常提起,这会让他掉眼泪的。”她暂停了电视,转向我。“我再也忍受不了看着男人哭了。” “谁买走了呢?” 她耸耸肩,撅起嘴。 “卖方是谁呢?” “我怎么会知道呢?” 我坐在那儿没动,看着她。她说的可能是真的,我知道“三位一体”十九世纪的时候在英格兰。这和事实相符,而且这个老太太看上去像是在讲真话。但是,表面现象经常是带有欺骗性的。我估量着她,盯着她看,这让她开始坐立不安。 “你不相信我?” “我也不知道。” 格罗特动了一下嘴唇。她现在看起来没有局促不安,而是很骄傲。我犯了个错误。早晚我会发现,我总是犯错误。“我以前听说过“三位一体”的故事,听说过拥有它的人,还有那些知道谁拥有它的人。不过,我总是在听故事……” “你不相信我。”她掌握了主动权。 “你有什么证明吗?” “对你没有。”她低语着。现在她面无表情,眼睛盯着电视机屏幕,嘴唇和颧骨就像蜡像一样明朗清楚。 我在她旁边坐着,眼睛也在盯着电视,但什么都没看到。我试着不带任何感情地判断一下形势,因为我从来都不声称自己是个好人,只是擅长做我做的事。如果我现在走,今天晚上或者明天晚上我还得回来。不管他的块头有多大,我只看到了这么一个保护她的人,只有一个摄像头。但偷东西在这个地方不是办法。在这座房子里,我不知道我要什么,或者什么值得偷。我看到的只是个满肚子话的老太太,如果我可以偷走那些话就好了。 失望在我身体里蔓延开来,我努力地把它赶走。五年来,每一天它都变得更难以忽视,今天也更是不容易。在我旁边,那个老太太咯咯地笑了。我抬头看她时,她也正用她那双明亮的眼睛看着我。 “你现在有麻烦了,不是吗?看得出来。如果我不帮你,你会做什么呢?如果我什么都给不了你,你打算去哪儿呢?啊?” 我不知道。我可以对自己说,但不能跟她讲。 “你找了多久了?”她的声音现在变得很温和。我摇摇头站起来。海螺珍珠就在旁边的桌子上,我把它拿起来。不管我要去哪儿,这都可以买张机票了。 “等等,我说等等。”格罗特用力从沙发上站起来。她的腿很细,就像棍子一样僵硬。她一站起来,腿就开始发抖。“你要等我让你走的时候才能走。我问你你找了多久了,因为我不知道你对珠宝了解多少。” “我知道我需要知道的一切。”我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土耳其百万里拉的钞票,把珍珠包好,就像包着一枚钻石。 “是啊,我敢说你了解一切。”老太太说。她蹒跚地向我走近了一步,然后提高了她的声音,就好像我已经走了一样。“我需要个人,一个雇工。” “我不是佣人。” “一个工人,一个知道自己看见的是什么东西的人。我父亲喜欢宝石,我拥有的宝石比你这辈子见过的还多,也比我想要的要多。”她又走近一步。现在她站得比较稳了。她是个很高大的老太太。“我有个建议。既然你在这儿,我想让你来把我父亲的宝石进行分类。” “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为了得到你想要的东西啊,我父亲的日记会在这里,那些交易的记录就在里面。为我工作吧,我们看看是不是能找到它。” 门就在我旁边,阳光从帘子外缓缓地射进来。 “我很同情你,凯瑟琳·斯特恩。在这个工作还等着你来做的时候,接受吧。” 我转身放下我的包。珍珠还在我的手里,我把它拿出来。格罗特摆摆手。“咳——你留着吧。” “不,这是给你的。”我走到她身边。“我从来都不喜欢珍珠。” “不喜欢?”她扬起一只描画过的眉毛,接过珍珠。“那我会教给你怎么喜欢它们的,我们有时间。” 一架飞机在头顶上轰鸣而过,就像在炎热的天空中平稳飞行的一块金属。格罗特对我微笑着,她的牙齿是灰白色、粉白色、黄色的,都是珍珠的颜色。她伸出了她的手,我也伸手过去握住了她的手。 宝石的生命是死亡的生命,它们从来都是沿着时间倒回的,从不前进。 我的笔记本看起来很古老。我从笔记本的前后两边同时做记录,系统地记录着一切,包括我走过的所有路线。这不像阿拉夫总裁的日记,精确地记录着他的秘密。我不写那些永远都不读的东西。我在这儿记着一个有点色情的年历上的地址,在那儿记着一个瑞士北部的电话号码,中间是脚注。页面看上去很老,我也是。 我写日记的时候已经很晚了。我的房间窗外是黑石头的院子这栋房子的外墙是雄玄武岩,如果我走出去把手放在墙上,就会感觉到保留在墙里面的热量。雌石在脚下会很凉爽。有蝙蝠,我可以听到它们的声音。它们靠听觉来捕食,发出轻微的声波,把猎物找出来。 我在迪亚巴克尔,在伊娃·范·格罗特的家。我在记录“三位一体”的历史,也就是我自己的故事。它所有的拥有者都死了,然后这件宝贝就流失了。 我听着蝙蝠拍动翅膀的声音。在我身边的房子里,石头屋顶和走廊上的热气正渐渐褪去。格罗特不喜欢石头,却选择住在一栋石头房子里,可能一栋珍珠房子她还购置不起。我想象着,也许用不了几年她就会翻修房子。 睡意袭来,我的笔开始不听话了。今天晚上我什么都没写。“三位一体”就在线路的终点处,向东三步,回来一步。我不是要画财宝图,这只是写给自己的。很快笔记本就会用完,那时我就会后悔浪费了这些页。 在我旁边的桌子上,是那颗刻着古老阿拉伯字母的绿松石。刻字的笔画是线形的,就像用斧头砍的一样原始。它们有七八百年甚至九百年的历史。等到我的笔记本纸页上的白色开始褪去,等纸张变回树木的颜色,等墨水褪了色,这些刻印还将是清晰可读的。当我有生之年的记录被层层分解,当照片蜕化成红色的天空和紫色的侧影,在宝石上面的铭文仍然依旧。没有什么东西比宝石更永恒了。它们是罗塞塔,是埃夫伯里,是大流士的纪录。 整整一天我都在找这个老太太。今天晚上我想起了我的母亲,在我七岁的时候她就去世了。她的名字叫伊迪丝,生我的时候年纪已经很大了。我有一颗她的宝石,但不记得放在哪儿了。那是一颗断了的锁链上面的石榴石。 伊迪丝闻起来像是暗房的味道:老照片和干涸的游泳池。黑暗的房间闻起来也像是她。房间里没有什么比厨房旁边熄了灯的食品储藏室更重要了。那是我们唯一不了解的地方,是一个没有探究过的神秘黑暗地带。在那里,伊迪丝会消失几分钟或者几小时,我们找不到她,门也打不开。 在以前的恶梦里,我想象着那扇门开着一条缝,她就融化在黑暗里,慢慢地变暗,就像银色的盐粒。她好像是永远也走不出黑暗的欧律狄刻一样的母亲。我们只有很少几次被允许进去,一次进去一个人。在那个没有空气的空间里,伊迪丝会在我们旁边俯下身,用染黄了的手指把照片从黑暗中拿出来。她的声音在说:“在那儿,还有那儿。阿卜拉卡达布拉卡。”她念着咒语,黑银色的小黑点就变成了一张张笑脸。那种味道很不一样,是一种危险的珍贵品的味道。 我觉得要写她很难,这会把我从现在的生活中拉出来。我一想到她,就总要回头看。 但这就是死者的价值:他们把你带回到过去。宝石也是这样,“三位一体”已经引导我穿过了五百年的历史。在宝石的历史上,五百年只是个开始。最早的珠宝要比“三位一体”古老一百倍。来自非洲东部的鸵鸟蛋壳珠子,还有那些加工过的宝石,都是最古老的人类聪明才智的证明。这本身就让我很感兴趣:宝石和武器是人类认识自己的方式,制作这两种东西的冲动是我们的共同点,五万年来一直都没变过。我们认为宝石的作用和斧头一样是内在固有的,武器的制作是出于杀人的动机,宝石的制作是出于对事物的爱。爱和死亡都教会我们如何从祖先身上看待自己,它们带你回到过去。 我出了门,已经是晚上了。这是在几年以前。俱乐部在霍克斯顿,外面已经是冬天了,但里面很暖和,人们正在跳舞。我在找一个人。我穿过人群,人们在身边移动。 俱乐部的墙刷成了黑色。音乐在墙上回响着,低音波冲过我的胸骨,让我颤栗。在这儿没人讲话,也没有很多人跳舞,没什么有目的性的东西。但他们在这儿走动,在这儿看,似乎很有乐趣。这是一种低级冲动,一种缓慢的、隐藏着的、静态的性的欲望。 我在找和我一起来的那个男人。刚才他在和DJ聊天,我就走开了。但等我回到唱盘桌前时,他已经不在那里了。没人知道他去哪儿了。他的名字叫特里奇,就像那个歌手的名字,他的女朋友叫特里西亚。我不是他的女朋友,但我和他在一起,而且今晚我想让他带我回家。我在人群中穿梭着。在音响后面有一扇黑暗的门,我试着扳动门把手,走了进去。 屋里面是一大堆高大的喇叭,上面布满刮痕,又黑又大。在这些喇叭中间有一张帆布床,床上躺着一个男孩,穿着一条格斗裤和一件细带背心,光着脚。他看起来像日本人,不管是长相还是衣着。他正对着我微笑,虽然他没有必要这么做。在他的肚脐上放着一颗蓝色的药片。 我对他微笑,也许是回应他的微笑吧。即使在这儿,音乐声还是很大,我必须得大声喊:“你看见特里奇了吗?” 现在他咧着嘴对我笑着,指指那颗放在他温暖的皮肤上的蓝色药片。我摇摇头。 “不用了——我是问特里奇,你认识特里奇吗?” 他耸了一下肩。他的肩膀很瘦,皮肤被晒成介于赭石色和灰色之间的颜色。我突然觉得他很美,不是俊朗,而是美,就像个女孩子一样。他的英语讲得很好,有一点美国或者加拿大的口音。“没有,但我希望我是他。你肯定不想和我在一起吗?” 他做了个呼吸的动作,摒住气,然后腹部用力呼出去。他的脸上带着一幅吃惊的表情,目不转睛地看着我,肚子上面放着那颗药片,看起来像个滑稽的肚皮舞演员。我禁不住笑出来。现在音乐停了,我意识到身后的那扇门已经自己关上了。我没有回头看,而是用手指了一下那颗药片。 “那是什么?” 他把它拿起来,用食指和拇指拿着,放在他咧开的嘴边。他微笑着,然后转动药片,就像转动钥匙一样。他的眉毛扬起来了,又黑又细的眉毛。“是走人还是我请你?” “是留在这儿还是落进圈套?” “不会的。”他坐起来,看起来像是受到了伤害,更像哑剧表演了。“来吧,这东西花了我四十块。我已经有这么喜欢你了。” “我从来不吃陌生人给的糖。” 他把手伸过来,“我叫洋平。” “我叫凯瑟琳。”我们握了握手,然后我坐在那张露营床上。 “你看,现在我们不再是陌生人了。”他把药片递过来。明亮的蓝色药片,就像是精美的绿松石的颜色。洋平向后靠着,伸手在裤子的口袋里摸索,又拿出一枚药片,看起来和他给我的一模一样。他把它拿起来。 “凯瑟琳,我们来祝酒吧,好吗?” “好的。” “为了来自陌生人的糖。” “为了来自陌生人的糖。”我们碰了一下那两颗像骰子一样的药片。药力持续了整个晚上。第二天太阳升起来后,我们做爱了。 在他的额头和脸颊上有很细的汗毛,在阳光下看就像是灰尘一样。他是个温柔的情人。我在一起六个月,然后他就回加拿大了。这种事情的发生方式让我觉得,我再也不会见到他了。我们曾经谈过一次,他说在日本有个词叫缘,既是一个概念也是一个忠告,意思是见过的任何一个人都可能是你生命中最重要的那个人,因此对每个陌生人都应该像对朋友一样,不要等到来不及了再去爱。谁也说不准哪一天晚上你的船就会开走。 他爱英国,为皇室家族而着迷,虽然他是日本人。他认为即便没有皇室家族,也该有其他的英国偶像。可现在这个卖吊袜带、宾馆卖的食品像飞机上供应的一样的社会里,还有比平民戴安娜能进皇室更糟糕的事情。 我们去伦敦塔的时候,洋平已经是第三次去那里了,而我从来没有去过。他一路给我做讲解。我们俩都很激动,都想着上床。那时的天空是白色的,正是英格兰的春天。 “别喂它们。” “为什么?” “这写着呢,你看。” 他看了看。离草地一码远的地方有两块牌子,一块上写着“免踏草坪”,另一块上写着“不要喂乌鸦”。这两块牌子都正对着洋平。害羞的小鸟一步步躲闪着,肌肉紧张成小疙瘩,嘴就像皇家军械库里的什么东西。 “听着,如果冰淇淋蛋筒会杀了这些傻瓜的话,他们可能几个世纪以前就死光了。”他朝着它们扔了半只香烟。靠得最近的鸟叼住了,把它弄得噼里啪啦直响。有个人倒退着从我们身边走过,拿着他的摄像机咕哝着。 洋平站起来。“好吧,去珠宝馆。” 我低下头。 “上帝啊。洋平,你早饭吃的什么?” “来吧,我想你一定喜欢宝石。” “我确实喜欢。” 在珠宝馆门口排着一条长队,一个老太太问我是不是能把她带到女卫生间,洋平就带着她去了。马路上交通车辆的味道从塔桥那里飘过来。 我们一英寸一英寸地向前挪动,在人群中挤来挤去。我们看到了伦德尔和布里奇的供奉宝剑,上面镶满了钻石和祖母绿。在两条传送带之间是一列长长的陈列橱,里面放满了皇冠。我们经过的时候,洋平就指给我看这些皇冠,包括女王母亲的皇冠,圣·爱德华的皇冠,最后还有帝国皇冠。 这个皇冠上面满是钻石,看起来就像个明亮坚硬的盐壳。钻石的光芒让人无法逼视,我们就站在传送带上看它。我站在往回走的传送带上,洋平站在往前的,透过玻璃橱窗对我挥挥手,给我指着宝石。斯图亚特蓝宝石像个梨子那么大,但是颜色很淡,是灰蓝色眼睛的颜色。在皇冠的四个拱形凸起上是四颗珍珠,被称作“伊丽莎白女王的耳环”。对我来说它们挺难看的,像是四个灰色带着纹理的岩石挂在天鹅绒帽皱褶的地方。 “过来,换过来。”洋平抱住我的跨把我推了回去。现在我站在向前的传送带上了,他在我的背后。他让我好好看看黑太子的红宝石,可我更感兴趣的是他。看红宝石的时候,我就透过玻璃看着他的眼睛。 和我面对面的,是一件形状很怪异的椭圆形黑红色宝石,上面钻了一个洞,但这个洞好像和皇冠没有任何关系。那个洞比较显眼是因为上面有一颗小一点的红宝石。这颗宝石颜色苍白一些,好像是浓重的血块儿上面的一小滴血。 传送带到头了,我的脚被地面绊了一下,差点摔倒。洋平和一个警卫一起拉住了我。他们大笑着,然后洋平突然不笑了。“凯瑟琳,你没事吧?” 我说了些什么,但不怎么重要,我不记得了。洋平看着我的脸说:“你的脸色很苍白,即使是对英国人来说也太苍白了。你身上很冷,我们得呼吸一下新鲜的空气。” “不,这里很暖和。给我一分钟的时间。”我背对着那些皇冠站着。有个人从传送带上下来,撞到了我身上。我没有回头看,虽然有点儿想回头,但是没有。 “上帝啊,你看起来像是见了鬼。” 我抬头看着洋平,努力让自己微笑。“那我就来对了地方,不是吗?” 他笑了,我们都笑了。直到我们离开,我都没有再回头看玻璃橱窗里的那个鬼。三天以后,我一个人回来了,一遍一遍地看那块宝石,只看那一块宝石。这是我真正热爱的第一块宝石,虽然它不会是最后一块。我的第一颗巴拉红宝石。我想伸手去摸它,感到身体里有东西在移动,那是血液的翻滚。 宝石会让人上瘾。你一旦开始喜欢它们,就很难停下脚步。宝石会带你去很多地方,即使这些地方是你不喜欢的,但有时候为了它你也会去。拿帖木儿红宝石为例,它上面刻着拥有者的名字,按照时间排列下去,一直到没人得到这块宝石的时候。第一个是阿克巴·沙阿,然后一个一个,所有其他的人:杰行吉尔·沙阿;萨利尔·欧伊兰·沙阿;阿朗吉尔·沙阿;巴德沙·伽祖·默罕默德·法鲁克·斯亚尔;阿梅德·沙拉·杜里依杜伦。这是国王的25,000颗宝石中的红宝石。 或者还有黑太子红宝石,那个形状怪异的大药丸。你可以在皇冠的框架上找到要镶嵌它的不平整的镶嵌槽。那是一只可以追溯到英国改良时期的皇冠,甚至更久远。在它成为英国皇冠上的宝石以前,在别的地方也曾被打过孔,上面镶上了其他宝石。它的化学结构是尖晶石。一枚巴拉红宝石的成分是:铝、氧、还有镁,是熔炉般的高温和一千年的黑暗造就的。最后的结果,总是除了宝石什么都没留下。 在晚上,我辗转反侧,想着那究竟是不是我想要的。 我睁开眼睛,这座石头房子里很安静。我记不得是什么声音把我叫醒了,然后等着它再次出现。它真的又出现了,是短促的叫声。几乎可以肯定是某种动物发出的声音,狐狸或者野兔,什么被困住了的东西。它有那么一种需求和野性,虽然我知道这声音可能来自于人。除此以外还有动作的节奏,在石头墙那里渐渐消失。 我的意识马上就清醒了,感觉到自己无意中听到了做爱的声音。我还没来得及正常思考就感觉到眼睛和耳朵在黑暗中开始工作了,心跳让血液也沸腾起来。那叫声又传来了,这一次我肯定那是个女人的声音。在离我很近的地方,美妙的事情就要发生了,而我不是其中的一部分。我被固定在那里,没有人知道我在静静地听着。 我坐起来,嗅觉都变得灵敏了。格罗特的房子里满是石灰石的味道,就像是地下的教堂。除了这种味道以外,还有防腐剂以及盐、樟脑、松节油的味道。在这些味道以外,还有时间和流失的东西的酸味。 要是在一间便宜的旅店里,这不算什么,不就是做爱的声音吗。在那种地方,我知道我可能会听到这种声音。但在格罗特这栋房子隐秘的静寂中,这声音似乎有点不匹配。有一会儿,我想象着那个老太太和巨人哈森在一起媾合的姿势,但很快就放弃了这种想象。我的嘴角出现了一丝微笑,那声音越久就越有意思。 然而就连笑话都是古老的了。我听到的变成了一种简单的身体运动的节奏,用力呼吸的声音,肌肉在肌肉上运动的声音,单调得就像是一阵咳嗽。我拉起床单,赤裸着站在凉爽的黑暗中,倾听着,但很难判断出这声音的方向。在我周围是些模糊的轮廓,床、一张书桌、一把椅子,还有一个带香味儿的雪松木衣箱。 我拿起椅子,把它倒过来,用椅子腿去敲天花板,用力敲了三下。那声音消失了。如果可以请求原谅,我可能会那么做,但是我不能。用椅子的交流就到此为止了。 我把椅子放回去,坐在书桌旁边,把灯打开。我的手表就放在那儿,还有我的笔记本。那是一块托利和哈维的优质笔记本,黑色的,书页上有黄褐色的斑点,是金属环装订的。笔记本已经用得合不上了,好像里面的字因为自身的压力要冒出来似的。在我的包里还有九本一模一样的捆扎在一起,有一本还是空白的。这些笔记本记录着这五年以来我都去过什么地方,做过什么事。它们也让我知道我要去哪里。现在是凌晨三点钟,我像以往一样一个人。我从包里拿出来一支笔开始写日记。当我觉得太累,什么都不想做时,就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阳光晒热了我的头发和臂弯。我睁开眼睛,看见压在我胳膊下面的笔记本,黑色硬皮封面上被我睡着时流的口水弄脏了。我把它擦干净,把椅子放好,然后把头发梳到后面,揉了揉肩膀。 从院子那边照过来的阳光铺满了整个屋子。我被阳光照得很困乏,就像个困倦急躁的小女孩。为了让自己醒过来,我拿着工作需要的东西走出房间。我不想打开我的包,因为我不打算在这待那么久。 我的寸镜(就是珠宝匠的放大镜),最后一颗红宝石,还有我的钱和那个封印,就是我身上最有价值的东西了。笔和笔记本在桌子上,我也把它们拿上了。我的脑子在它应该在的地方开始工作了。我戴上手表。已经晚了,我睡过了头,但我毕竟不是受雇在这儿,只是来找信息的。她的父亲曾经要买“三位一体”。 昨天穿的衣服还在地板上,我又把它们穿上。一件体恤衫和一条不错的牛仔裤,颜色是深蓝靛色。哈森在吹他的木笛,我穿衣服的时候看见他在院子里。我在落满灰尘的玻璃上擦干净了一小块,看见他站在十英尺以外,靠着墙,背对着我,头偏向一侧。我可以看到他的头发是如何修剪到耳后的,皮肤暴露在头骨突出的地方。我想象了一下亲吻他那个地方的感觉。他是个很美的人,非常有男人气概的身材,但我不是来这里找男人的。 在衣箱的盖子里面有一面镜子。我看着自己的脖子前面,在那个空荡荡的地方可以挂个链子什么的。我已经很久没有戴珠宝首饰了,好像除了“三位一体”,没有别的是我想要的,所有的东西看起来都一样。我穿着旅行的衣服,觉得自己穿得太随便了。在不停变换地方的时候,人们都觉得不会和所见到的人再见面,这也是我喜欢变换地点的理由。所有的东西都很简单,时间没有花在朋友或敌人的身上。我走到我的包前,里面有把梳子,还有些化妆品,最简单的化妆品。我把头发梳得发亮后才离开房间。 走廊里有咖啡的味道。东面的墙上有些布满灰尘的壁橱,有什么人在那里放了些花,两朵小巧的睡莲放在一个蓝边的盘子里,放得那么仔细。我没有想到会有人这么细心,因此而感到有些惭愧。我很久没有为什么人这么做了,因为我不喜欢剪花,它们没有生气,是死去的花。我向左边转到回廊里,朝格罗特的房间走去。 在回廊尽头是一段楼梯,通到屋子的下一层。她的房间不应该是在这儿。我走错了方向,这让我很吃惊。我的方向感不差,但在格罗特的房子里我迷路了。那是个有白色屋顶的很低的大厅,没几扇窗户,也没什么光线,就像是在地下。我沿着楼梯向下。 还没走到底,空气就开始变化了,有股潮湿的热气,隐隐的还有一股被蒸汽消毒的树脂的气味。这个味道让我联想起中国的食品,还有土耳其的浴室。但在格罗特这里,这两种东西都不太可能出现。我最初经过的两扇门是锁着的,也没有光线从下面的门缝里射出来。第三个房间的门很大,是敞开的。 弯弯曲曲的一串湿脚印在地上一直穿过贴了瓷砖的大厅。我打开灯向里面看这个德国式的私人桑拿室和游泳池。房间是空的,但游泳池里的水还在波动,拍打着光滑的绿色瓷砖。从大厅的那一头传来一阵女人的笑声,非常年轻、非常安逸自在的笑声。我向着这个声音转过去,走进大厅尽头的一扇双页门。 那里是个厨房,很长很高很舒服,是个准备美食和享受美食的地方。在房梁中间,满是污垢的窗子透进来一大片阳光。这里有带轮子的椅子,还有四张很重的折叠桌。 一对年轻人正坐在离我最近的一张桌子上吃早饭。他们的头发都是金黄色的,皮肤湿脚印在地上一直穿过贴了瓷砖的大厅。我打开灯向里面看这个德国式的私人桑拿室和游泳池。房间是空的,但游泳池里的水还在波动,拍打着光滑的绿色瓷砖。从大厅的那一头传来一阵女人的笑声,非常年轻、非常安逸自在的笑声。我向着这个声音转过去,走进晒成古铜色,光滑得像那个穿阿曼尼夹克衫、擦香水的男人的皮肤。他们很美,可能是情侣,也可能是兄妹。两个人都穿着游泳衣,女孩的肩膀上还满是水珠。那个男孩抬头看到我,就咧开嘴对我微笑,露出了牙齿。 “早晨好!你一定是那个宝石女孩。” “宝石女孩?”他的德国口音很明显。这个词让我有点糊涂是因为他的重音读错了位置,他强调了女孩,而不是宝石。这是个和他不熟练的英语相比更低级的错误。我还没有时间想,他就又开口了。 “我很抱歉。我不想冒犯你的。也许你更喜欢我叫你宝石女士。” “不是,我——” “但你是凯瑟琳·斯特恩,对吧?” “对。” “当然了,你一定是啊。伊娃让你在这儿做那些宝石的工作。”现在他的嘴闭上了。他还在微笑,眼睛有些心不在焉。我发现自己看别处去了。厨房的另一端有两台洗衣机,它们的样子就像黑色的圆眼睛嵌在白色的方脸盘上。 “你一定饿了,一块儿吃吧,我们有鸡蛋、咖啡和香肠。” 那女孩的声音里藏着些笑声,就好像她说了什么很好笑的东西。她很苍白,很完美,是个看来很健康,却带着点土气的德国金发女郎。我感到一阵突如其来的剧烈的嫉妒,和性有关。她把盘子推给我。 “来吧,你可以吃我的,我已经吃饱了。” “也许她不吃香肠。”男孩说。女孩抬头看着我。 “你吃香肠,是不是?” 我耸耸肩。“什么都可以,香肠挺好。” 男孩用派热克斯杯给我倒了一杯咖啡,女孩看着我坐下吃饭,没有对我作自我介绍。在男孩的盘子旁边有一包烟草,还有香烟纸和一支朗森打火机。他很麻利地给自己卷了一支香烟,点上,然后靠在椅子里。我在他的手指上闻到一股石蜡的味道,还有黄铜和尼古丁的味道,晚上的味道。我在想这是一种怎样的情况,虽然被邀请一起吃早饭,却又被排斥在外。 “那么,你有没有看到宝石呢?” 我的嘴里都是食物。我吞下去,刚要开口,男孩已经又开始讲话了。“噢,你会一饱眼福的。那些宝石可是些好东西,格罗特的宝石。有些宝石是第一代的福格尔那时就有的。” 宣礼员在外面开始宣礼了,在一个很近的地方。我用盖过宣礼员的声音大声问:“福格尔?约瑟夫·福格尔?” “我总觉得这名字听起来像个犹太名字,当然现在这没什么,他们是同一家的。是啊,福格尔和范·格罗特。你不知道吗?” “不知道。”我想着那个老太太的父亲为“三位一体”而哭泣,又想到格罗特本人:你在这儿找到我,你很聪明啊。或者说是幸运。“不,我不知道。你们俩和伊娃是亲戚吗?” 他吸烟的时候眼睛皱了起来,这个动作让他看起来老了一些。“是的,但你必须要小心,凯瑟琳,别那么叫她。她不喜欢别人那么叫她,任何人都不可以。请原谅。”他的目光从我脸上移开,彬彬有礼中带着僵硬古板,一幅守旧的餐馆老板或者主人的架势。 “晚了,马丁。我们得走了。” “当然了。”他们一起站起来。马丁低下头来微笑。“我很抱歉,请接着吃早饭吧。” “谢谢,我想我会的。”我看着他们走出了门,脚步声久久地回荡着。等这一切声音都消失了,我便把食物推到旁边,坐在那儿一边喝咖啡,一边想着约瑟夫·福格尔和伊娃·范·格罗特。他们一点一点地发展,从资本家的早期原型到吝啬的隐遁者。在他们的形象之后接踵而至的是另一种想法:珍贵的宝石总有办法回到故地。这就像是一张老唱片被播放了很久,某一乐章被不停地重复着,一遍又一遍。 我旁边放着马丁的香烟,还有朗森打火机。我在想他是不是故意把这些东西留在这的。我不会拿着这些东西去找马丁,因为我猜想和他之间的联系越少越好。这倒不是因为我觉得他不够吸引;恰恰相反,让我不高兴的部分原因就是他挺吸引人的。我曾经遇到过像马丁一样的人,还有像那个女孩一样的女人。我不相信美貌。喝完了咖啡,我去找伊娃。 我经过我的卧室,壁橱,还有那些花。三层宽台阶通向地面一层。在那里有个内窗,我停下来向外看了看。外面是个小院子,在这个不规则的大房子里,它比天井大不了多少,向上可以看到三层房顶上的蓝天,下面是鹅卵石。院子中央有一棵树,样子很奇怪,我看不出是什么树。它朝着蓝天伸展,枝叶繁茂,抵着墙和窗。 什么地方正在放音乐,是大提琴和钢琴的声音走廊的声学效果让音乐听起来好像是从我后面传来的。我继续向前走,一个更大的厅在左边出现,尽头挂着珠帘,一栋石头房子里面的石头门。我走到那的时候,音乐还在响。 我分开珠帘,发出哗啦哗啦的响声。格罗特没听见。她闭着眼睛坐在那儿,手里拿着一支雪茄,旁边的沙发上有一盘无花果。一只老鼠正在吃比它个头还大的无花果,而且比那个老太太先感觉到我的到来,一下子就从沙发后面消失了。 音乐的声音加强了。音响在电视机后面的角落里依稀可见,那是一个嵌着红灯的黑色柱子。老太太的眼睛还是闭着的。只要有机会我就注意观察她。她看起来很累,好像那音乐让人难以呼吸。她穿着黑色的家居裤和一件男式衬衫,衣服灰色的底色上有白色的箭尾图案。这衣服穿在一个这么老的人身上就失去了性别的概念,我想她也许是有意这么穿的。 她感觉到我在注视着她,突然睁开眼睛看着我,把音乐在高xdx潮的时候关掉了。接下来的寂静被迪亚巴克尔街上车来车往的声音打断了,远处的汽车喇叭声就像鸟叫声一样微弱。格罗特伸手去拿她的酒杯。她喝酒的时候没有看我,手有一点轻微的颤抖。 我走到她旁边坐下,说:“早晨好。” 她猛地抬起脸看着我,好像我第一次没有表达完整。“什么?” “我说早晨好。你还记得我吗?我的名字叫凯瑟琳——” “我当然记得你。”她嘟哝了几句德语。一个生气的手发抖的老太太。我现在不采取行动,还不到行动的时候。 “那音乐是什么?” “啊?” “我说您刚才听的什么?” 她看了看别处。“梅塞尼亚。”她的蓝眼睛里面放着光,“集中营音乐。” “集中营?” 她发出了一个愤怒的声音,喳!“集中营,集中营。梅塞尼亚在西里西亚的一个战俘营里面写的。在我年轻的时候,西里西亚是德国的。现在他们告诉我那是波兰的。梅塞尼亚被德国人抓住了,在战争的初期。集中营里有一些音乐家。有了不起的作曲家为他们写曲子,还有个大提琴家,他的提琴少了一根弦。这些东西造就了现在的这段音乐。我的第一个丈夫见过那人几面。” 我看到她抬头看了一眼墙上的照片,茫然地看着它的存在。“那是他吗?”我问。她点点头,没有看我。 “是的。他们都喜欢音乐,还有彩虹。”她困难地微笑着。 “他很英俊。”我们一起看着那张照片。那个死去的男人有深色的头发,温柔的眼睛。“他是德国人吗?” “是的,他也是犹太人。他在军队中待了很多年,一直是出色的军官。他的家人和兴登堡将军很熟。希特勒上台后,我们就离开了德国。这对他来说很难,他的家族在德国生活了差不多和我的家族一样久。” “你爱过他吗?” “他是个了不起的人。”她讲这句话的方式让人觉得这是他的一个弱点。她的手又开始颤抖了,我看着她回忆。在她满是褶皱的脖颈上挂着一条长锁链,上面是淡水珍珠,形状很奇怪,像古老的皮革一样美丽。 沉默又出现了。我允许沉默是因为我觉得这比较有用。在通常的情况下,人们会说很多话来避免沉默,但这不是通常的情况。伊娃·范·格罗特的房子里面充满了寂静。这让我觉得她在家是完全沉默的,这还很可能是她住在这儿的原因。 正当我要打破沉默的时候,她开口了,突然说了很多。“他在非常年轻的时候就死了。我相信他认为自己可以永远地活着,年轻人总是会这么想的。你认为你会永远活着吗?” “不。” “我可以看出来你不是那么想。我不相信音乐是因为没人会对音乐发火,凯瑟琳。纳粹分子也会喜爱舒伯特。而相反,写音乐的目的是明确的。你相信人会被爱情击昏吗?” “当然不会。” “即使是无法实现的爱情?有好多好多的问题可以让爱情无法实现。” 她的声音里明显有酒精的作用。我不明白她的话。她把头转开,避开我,但我还是看到她哭了。她的衣服在宝石下面显得很美。衬衣剪裁精细,是T和A或者范·拉克的,非常合身。我在想这会不会是她第一个丈夫的。 “我很抱歉。”我说,好像我该为什么道歉似的。“我不是有意打扰你。我不知道你是不是记得今天早上的什么事。” “关于什么?” ““三位一体”。” 她湿润的眼睛里没出现任何东西。她忘记了。我的绝望开始苏醒,在我的身体里翻滚。然后这个老太太兴高采烈地咯咯笑起来。““三位一体”!”她的头转动着。“我们有个协议,凯瑟琳·斯特恩。首先你得为我工作,然后我才会记起来。是吧?” “你的记忆力真是不寻常啊。” “我的记忆力很完美。亲爱的,对你来说最重要的是我父亲的文件,在那上面记录了那件宝贝的价格、出售日期、地点等等细节。那笔交易的文件,我会按时记起来的。”她又坐进了沙发里。一只精明的老鸟,陷入了她自己的沉思。 “在迪亚巴克尔,他们在传说你的事。” 第三章 疼痛的代价(3) “什么事啊?谁?” “我遇到的人。说你雇用了很多工人,还说你有自己的飞机。你做什么生意?” “生意?我做挣钱的生意,就像其他每个人一样。你做什么生意呢,凯瑟琳?” “珠宝。” “不!你也在做挣钱的生意。珠宝只是它的一种味道。珠宝味道的钱,政治味道的钱,腌菜味道的钱——所有这些都一样。所有的生意,我的,你的,珠宝的更是。” 我知道她错了。关于我,她错了。我没有说什么。“你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如果我想谈论我自己,我就住在巴黎了。我不想谈论我自己。”格罗特在一个米粒图案的陶盘子里熄灭她的雪茄。她再次抬起头来的时候,眼睛比刚才颜色深了,是灰色的。“我想谈谈你。” 我耸耸肩。“没什么可说的。” “当然有。” 我坐进沙发里,沙发发出了一种动物的声音。 “啊?你觉得你是普通人吗?你做的是普通的事儿吗?” “差不多吧。” “差不多!”她停下来喝了口酒,在玻璃杯放在嘴边,眼睛还盯着我。“差很多吧。你结婚了吗?凯瑟琳·斯特恩?” “没有,问我别的问题。” “从来没有?”她真的很吃惊,这让我笑起来。我摇着头。“你有家吗?” “有个姐姐。” “你们关系好吗?”她在揣摩着我。我就是个带着珍珠的侦探。我又摇摇头。“那就是说,你是一个人。那你为什么想要“三位一体”?” 这让我毫无防备,不是因为话题的转换,而是这问题的精明机敏。这也是我要问自己的,如果我能问的话。 “因为——”我想打开自己的脑袋,就像打开手表的后盖儿,或者打开一只螃蟹的壳。我的全部生命就这么明明白白地摆在那儿,一幅肉身的结构装置。但不是这样,从来就没有那么简单过。“我就是想要,因为它很完美,是件完美的珠宝。” “啊?也许你是对的。”格罗特不再看我了。她从沙发的后面拿出一个有凹痕的雪茄盒,从里面拿出一支巴拿特拉雪茄和火柴,点燃了雪茄,吸着它。“告诉我,你有没有听说过安第斯皇冠?” “没有。” “没有?”她脸上又是一幅吃惊的表情,哑剧演员的表情。这让我想起洋平,陌生人的糖。“我以为你是个宝石专家。” “宝石专家,而不是皇冠专家。给皇太后打个电话问她吧。” 她的目光离开我,好像我挫败了她。“我希望你能知道得比这个多一点儿。安第斯皇冠是西班牙征服者制造的。那是一件他们征服安第斯以后制作的工艺品,或者他们本来是那么想的。他们把得到的最美的东西都放了进去。它是用一整块金子雕刻的,一百磅的印加矿石。这是四个世纪以前的事了。他们在这个皇冠上镶嵌了四百五十三颗祖母绿——” “你觉得祖母绿很俗气?” “它们当然很俗气。但如果你以那样的一种热情来追求庸俗的东西,它就变成一种新的风格了。四百五十三颗祖母绿,里面最大的一颗有四十五克拉重。那颗宝石是从印加国王阿塔华尔帕的身上得到的。” 她讲话的时候,烟雾在她身边围绕。从外面传来卡车换挡的声音,好像很久以前的一样。 “几个世纪以来,大部分欧洲的珠宝商都认为安第斯皇冠是一个神话。它被看成是宝石圣杯。但它只是带有传奇色彩而已,并不是神话。它还存在着。” “真的吗?” “你不相信我?它甚至还有自己的秘密部队保护,圣灵感孕协会。”她把那支雪茄放在陶盘里,小心地没有碰到燃烧的烟灰。她呼出一口烟。“安第斯皇冠,我不知道它算不算完美的珠宝。但是还有很多东西,很多手工艺术品,都可以被这样评价。你不同意吗?” “也许吧。” “当然是也许了。那么我再问你,你为什么想要“三位一体”呢?” 要低估一个老人是很容易的事。我张着嘴想说话,但却发现没什么可说的。我坐在那儿,在阳光和烟雾中眨着眼睛。她开始咳嗽,但当我看她的时候,才发现她原来是在大笑。 “好吧,这样好一些。几点了?我的手表呢?” 我帮她找到了手表。那是一只万国表,老式的金表,古老的皮革,带扣上有一粒老鼠屎。格罗特看了一眼小小的表盘。“上帝啊,这上面是几点了?” “快两点了。”我说,但她没有听,她知道几点了,不需要我的帮助。她已经蹒跚地从沙发里站起来了,并莫名地发起脾气来。 “你觉得我们在做什么?在这儿聊天吗?这个时候你应该在工作。你为什么不告诉我时间?你是留在这儿给宝石作分类的,不是来听音乐的。你准备好了吗?” 我耸了耸肩。她低头看着我,好像我是另一只令人怀疑的手表。“你看起来不像准备好了。” 我们出了门。她走得很快但很僵硬,好像腿不会打弯似的。如果她觉得上下楼梯有困难,也是不会说的。我跟在她后面三段楼梯远,看着她和自己的年龄斗争,好像有一天她摔下来的话,我可以接住她。 在房子的上面几层,窗户变得多了起来。我一边走一边撇着窗外屋檐内的平屋顶花园。在格罗特的房子外面是老城和新城。胡椒的帷幔在阳光下晒得干枯了,变成了橘红色和红色,还有古老的血色。 “今天晚上,我要听你的初步汇报。八点钟你和我们一起吃饭。”我往下看到了中心的院子,鸽子迈着八字脚在池塘周围慢吞吞地走来走去,就像是这里的主人。哈森站在树下面,用水管浇着地上的玄武岩石板。 “我们?” “我有亲戚在这儿,马丁。”说到他的名字,她的声音变得很温和。她没有提到那个女孩。“晚饭在厨房,哈森会来叫你的。你有什么东西戴吗?什么珠宝首饰?” “没有。”我们走到大厅的尽头,那只有一扇门。伊娃掏出一串钥匙,在里面翻找着。“我可以找到厨房。” “我觉得你什么都不戴很奇怪。一位女士总是应该戴着珠宝首饰的,为了她所想念的金子的感觉。如果你想借我的什么东西戴,可以这么做。你看到的任何东西都可以。” “谢谢你。”我让自己这么说,虽然这种慷慨听起来有点刺耳。它让人感觉来得太容易,就像是个诱饵。“你不是经常上楼来这儿?” 门被打开了,她很快地瞪了我一眼。我跟着她走进去。 这里面很像一个图书馆——只是比图书馆更加安静,比一般的空屋子要安静。这地方给我的感觉是已经被锁了好多年,可能在我出生之前就被锁起来了。从头顶上的天窗那里射进来几束阳光,每一束阳光下面都有放在方形底座上的瓮。最近的地方是块蓝约翰萤石,在阳光的照射下变成了紫色。 我绝没想到在迪亚巴克尔会看到这样的地方。格罗特的宝石房间就像我所知道的所有宝石专家的档案室一样。这种地方总是这样安静的,总有很多抽屉,切割过的宝石放在上面,没有切割过的放在地上。这里总是有防腐剂的味道,虽然宝石不需要防腐剂。在这儿我的感觉像回到了家。不光如此,我还体会到一种共性。这个房间里的欲望与冲动是我内心一种情感的反应,是一种没有人为因素的爱。 在抽屉旁边有图书管理员用的梯子。它向后倾斜着,不通向任何地方。在房间的中心有一张皮面桌子,一把椅子像衬衣一样整齐地叠在那儿。上面还有两只绿色的玻璃灯,一台手动打字机,一个写着柏林地址的包裹,在包装纸里干瘪得像个木乃伊一样,还落满了尘土。还有一张黄得像象牙的德文报纸,上面的日期是1903年的圣诞,大标题写着:美国飞人。 一个红葡萄酒的空瓶子,瓶子旁边的酒杯里有四分之一是尘土。我拿起来闻了闻,不是葡萄酒的味道,而是苹果白兰地的味道。八十五年的老酒,苹果的精髓。 “我父亲非常喜欢宝石。” “我能看出来。”一排木架子隐约在我上面出现了。总而言之,这是个巨大的收藏间,收藏一个人一生的珍品。 “我从来都不喜欢宝石。” “你说过了。”我放下那个杯子。在椅子旁边的地上,尘土上有些足迹。“有人来过这儿。” “这里?很久没有人来了。现在说正事儿。一旦我了解了它们的价值,就要把这些东西都卖掉。你会发现我父亲一边购进这些东西,一边把它们都编了目录。他想让别人认为他是个有条理的人。” 我从桌子旁边走开。每个抽屉上都有一块小的黄色塑料标签牌,上面全是德文,哥特式的笔体。上面写的那些词,我对它们好几种语言的名称都很熟悉。绿宝石和金绿玉,石英和隐晶质石英,辉石3-22,闪石99-129。 “然而,不幸的是,他并不是有条理的人。你懂德文吗,斯特恩小姐?” “懂一些。” “你对宝石的知识会弥补语言的障碍。你可以用英语工作。” “小姐——” “请叫我格罗特。” “格罗特,我恐怕不太明白你想让我做什么。这所有的东西看起来都很有秩序。” “只是看起来。”她咳嗽或者是笑了笑,这还是很难区分。“你觉得我把你带到楼上是让你来欣赏宝石的吗?啊?看看。”她猛地拉开一个抽屉,里面的宝石被摇得哗啦哗啦乱响。像一个搞破坏的孩子一样,她笨拙地从里面拿出一颗石头,扔在我的手里。 在瓮旁边的地方光线比较好。我在手掌上转动着这颗宝石。我已经可以看出来,可以估计出这所有宝石的大概。“你父亲的眼光很不错。” “它们有价值?”我听出她的话进入了正题。 “不一定。可能不是你说的那种价值。他们具有宝石的品质。这是缟玛瑙,这是血石,上面刻着图章。啊,这又是玛瑙,还有碧玉,月长石。”我看了看那个标签牌。“可这是错的,月长石不是石英,它不应该放在这儿。” “这就是努力的嘉奖,这里没什么经得起仔细观察。” 老太太靠着我旁边的那个瓮。我本可以告诉她宝石的边缘是非常脆弱的,那块蓝约翰很易碎,但她根本不会在乎。她苍白的手就抓在那颗被阳光照成紫色的晶体上。 “打开这的任何一个抽屉,你会发现相同的问题。” “为什么?”我环顾了一下四周。那个瓮要从四方底座上掉下来了,我伸出一只手扶住了它。“我的意思是,怎么会这样?” “因为我父亲是个没用的人。”她大声讲话的时候,我就可以闻到她的呼吸中有烟草和油的味道。我努力使自己没有避开她。“我这辈子花了大把的时间料理他的事情。” “你觉得我能在这儿做什么?重新给所有这些宝石编目录吗?” “这就是我们的协议啊。我帮你,你也帮我。”她看着我,等待着我的回答。我抬头又看了一眼这些架子。这些架子里隐藏着无序的状态,这让它们看起来非常神秘。它们就是一堆堆小麦和大麦,是一片要收割的田地,要剥了壳然后在早晨之前烤成面包,而马厩里面还堆满了粪便。我没有控制住自己,对着她微笑起来。 “什么东西让你觉得这么好笑?” “在这能找到所有的东西的这种想法。”我试着用一只手做了一个环抱整个屋子的手势。“小姐,这是不可能的。这要花一个专家组好几个月的时间来做。我一个人做,那会花几年的时间。” “所以你是说你没有时间?” “没有,我没有时间。” “我们有个协议的。” “不,我们没有。”我看着她的眼睛。她的眼睛放着光,闪闪发亮。 “你想得到它,不是吗?” 有一秒钟的时间,我不明白她在说什么。她向我身边靠着,烟草和油的味道飘了过来。“你想要“三位一体”吗?” 幽闭恐怖的感觉在我身体里面慢慢出现了。格罗特向门的方向走回去,声音在坚硬的门上面回响着。“当然,这由你决定。但看起来很遗憾,我们都已经来到这儿了。我父亲的文件就在这儿,所有的记录,包括你要找的“三位一体”的交易记录,都会在这屋里的某个地方。所有都在这儿。” “我看得出来。” 我安静地站在那里,她给了我思考的时间。我努力去做决定,不是决定要不要留下,而是决定要不要不这样做。强迫我留下来做这件事的不是这么多的收藏品和我的感觉。 “要是我明天就找到了交易记录呢?” “那你当然就要去找你的珠宝。”在头顶上,一只鸽子走过屋顶的瓦片,它的脚步声时断时续。 “那如果我没找到?” 她笑了,露出灰白色、棕白色和象牙色的牙齿。她走了以后,我还在想她的牙齿。那是珍珠和皮肤的颜色。 我花了相当多的时间,可什么都没找到。时间从来没有成为过我的问题,但这满屋子的东西可能会改变这一点。格罗特的收藏品让我想起一个民间故事,好像等我明天走出这间房子时,会发现已经过了一个世纪。 所有的东西都不在它们应该在的地方。到那天晚上为止,我已经重新分类了一些小宝石,黄油蜂蜜琥珀和碎玛瑙。但抽屉里有的是意想不到的东西,比如一些康奈尔盒子,是一个展览上的展品。在其中一个盒子里,我找到一把雕刻刀,它的刀刃磨得锋利无比,是钢质的。在另一个盒子里,我找到一个象棋盒和很多樟脑球,盒子里面套着盒子。在钻石6的盒子里我找到一个封了口的罐子,里面装的是过去炼金术师常常称之为狄安娜之树的东西,一块银色的晶体,它小小的支架和晶石挂在液体里面,就像是个胎儿。在桌子上的文件里,重复着褪色的棕色签名——R.F.范·格罗特。这就是那个为“三位一体”而哭泣的男人。 我把他估计错了。他对宝石没什么眼光,只是有钱买他喜欢的东西。可他又什么都喜欢,不加区别地喜欢。他的性格特征就在他的宝石上,我看得清清楚楚。如果这些宝石中的任何一颗有价值的话,那只是因为它是用钱买来的。我花了几个小时才发现,这里还是有些真正的宝石。 在一片标有“杂项”的抽屉里,我找到一件紫色的珊瑚,有小孩子的手指那么长。还有一颗球形的钻石,这种晶体从内部构造成难以想象的硬度。在桌子中间的抽屉里,在一把美国左轮手枪的旁边,放着十页发光的赭石色镶金边的伊斯兰教义手稿。我敲打着打字机,记录着这手稿和其他所有东西的存在。我什么都没拿,尽管那颗小圆钻石就可以负担我再继续找几年的费用。现在我是个趴在放大镜前的诚实的珠宝匠,不想找格罗特要钱,只想要信息。我从来都只要自己需要的,我对自己说。 四点钟的时候,门砰的一声响。我回头一看,老太太正靠在那儿,每只手都拿着一杯满满的鸡尾酒。 “你找到什么了?”她已经喝醉了。我放下放大镜,走过去,从她粘糊糊的手指里接过那杯酒。 “谢谢,我什么都没找到。”我呷了口酒。她涂了胭脂,带着些期待地看着我。 “这是杯冰冻玛格丽塔酒。” “我知道它是什么。”我没再说下去。工作的现实让我有点愠怒。“很好喝,小姐。” “厨房里还有很多。我做了一个混合……” “小姐——格罗特——” “伊娃。” “伊娃,我得工作。” “当然,当然,你在找你失散的兄弟。” ““三位一体”。” ““三位一体”!”她大笑起来,转过头去,和兴高采烈的笑差不多。“你让我觉得自己很年轻,凯瑟琳·斯特恩。我必须得谢谢你。你真的挺老的。” 我摇摇头,不明白。她继续跟我说话。“现在,我要和你做另一笔交易。和我喝了这杯酒,我要祝一下酒。” 我递给她一个酒杯。她拿着那杯子的姿势就好像在晾指甲。聚会中的格罗特和那个隐遁的格罗特很不一样,是个完全不同的人。她不再思考古老的音乐,不再谈论珍珠的哲学。我们互相敬酒。 “为了你的“三位一体”。祝愿它会让你找到。” “祝愿它会让我找到。” “来吧来吧,小魔鬼,来啊来啊。” 我试着重复她的话,但却说不好。我们都笑了。“那是什么意思?” 她皱皱眉,用她的杯子像锤子一样碰了碰我的杯子。杯子没有碰碎。“不是杯子的碰撞,而是灵魂的碰撞。”然后她抬头对我微笑。“晚饭时候见。” “也许吧。” “也许?一定!”她走了。我听着她下楼梯的声音。她没有摔下去。如果她摔下去了,我也帮不了她。我重新开始工作。 当这个白天过去的时候,我停下来。我还能做更多,但是看宝石需要自然光,而且我还没有写出什么可以算得上是报告的东西。当然,格罗特不会解雇我。不管她是什么位置,也不管她会把我放在什么位置,我们都不是雇主和雇工的关系。 我站在门口,回头看着这间古老得像化石的房间。灯光黯淡地照着,就像是睡着了一样。我走回回廊的时候,房间里静悄悄的。什么地方有扇窗子打开着,我可以听到迪亚巴克尔的声音。我走到那扇开着的窗前,探出头去。 晚上的城市看起来都很像,而且都更美。这会让人感觉不那么危险,虽然是带有欺骗性的。空气闻起来会更甜美,发臭的东西也不那么臭了。夜晚的灯光更加可爱,更加有人情味儿。在黑暗中,迪亚巴克尔是六十个街区,霓虹灯闪烁着,黄色的出租车来来往往。人们穿着晚上的衣服,女人们戴着晚上戴的金饰,男人们臂挽着臂走着。从我看到这么有生活气息的画面到现在好像已经好几天了,感觉是很久的事情了。现在的这里可以是里约热内卢或者曼谷,也可以是东京或者伊斯坦布尔。这里可以是任何地方。 走回我的房间要很久,我拐错了两次。格罗特复杂的房子让我想起了艾歇尔的绘画作品,河边水渠里的水是倒流的,楼梯的尽头也是它的起始处,所有的法则都被打破。 已经过了七点。我房间外面的花不在那里了,但它的香味还在原来的地方。我锁了房门躺在床上,闭上眼睛。我看到了萎缩的院子,在我完全睡着之前还看到了别的,不是梦,而是更急迫的东西。我可以看到夜风中的树,那棵像升降电梯一样粗的树干,枝叶紧压着墙。 它比梦要朦胧一些。我试着不去想象,它马上就消失了。有几秒钟的时间,我脑子里一片空白,半睡半醒着,被困在两种状态的中间。在我的脑袋里,能听到血液流动的声音从心脏那里传来。 这是湿度很大的一天。我写东西的时候,手掌和纸接触的地方都湿了。黎明前我听到了宣礼员的声音,黎明以后,中午,我都听到了。但这对我来说,还是一种奇怪的声音。声音很自然,但是好像错了位,就好像白天看到月亮。 在附近的一个学校传来孩子们的声音。今天他们像狼一样地嚎叫,操场上满是凶猛小狼的叫声。昨天他们学的是警报声,有警车的还有救火车的。透过宝石房间的窗子,我可以看到他们,他们差不多六七岁。我对自己这个年纪时的事情记得很清楚,可以准确地回忆出来。 宝石房间的钟在我头顶上嘀嗒嘀嗒地响着。这是个奥斯曼土耳其骨头座钟,钟表本身被放在一个圆顶的玻璃罩子里面,好像这样就可以不落灰尘,或者把灰尘都留在外面。这让我想起这栋房子和它裸露的石头,还有那个老太太的生命,以及她透明的欲望。我在这儿待了两天了,什么都没找到。 我在写我自己的故事,这也是“三位一体”的故事的一部分。这是个视角问题。那宝贝曾经是很多人生命的转折点,我只是其中之一。 我以前写过这句话吗?我是其中的一部分,这就是我想说的。“三位一体”的历史不是从勇武过人的约翰开始的,也不是在一百五十年前的伦敦结束。它还依然存在,所以我还在写它。我正在把所有的片断都连接起来,其中之一就是我自己。 我的母亲很爱干净。这对她来说很重要,对我们也很重要。她吃饭之前一定会洗手,我们也得洗手。她从来不把工作向后推,我也是这样。她把银色的牛奶皮放在一个罐里,然后刷洗瓶子,回收这些瓶子。我记得玻璃瓶里面的阳光,还有那些泡泡组成的网。 伊迪丝在我出生的时候就已经很老了。她那时还每年办展览,为《视觉艺术》和《周日泰晤士报》工作。对她来说,这在政治立场上似乎有点问题,但镜头可以证明那些没用的东西。我记得我没有听懂她说的意思,但喜欢听她这么说,我本能地大笑起来,因为我知道她是在开玩笑。她厌恶新闻,从来不看那些谎言和那些归纳概括的报道。但她是个非常棒的摄影师,非常严肃认真。她不喜欢太轻松的工作,比如那些社会生活剪影和小报,她都不会去做。伊迪丝不能接受一个只看三页报纸,然后用其他页包炸土豆片的世界。 她戴医生给她配的太阳镜,相信占星术但不信上帝。她的头发是一种高贵的白色,腿比其他母亲的腿要美。伊迪丝总是想在她事业成功的时候有个家庭,她就这么做了。有个丈夫并不是她计划的一部分,因为她喜欢简单的事情。 我对父亲的记忆非常少。他的名字叫帕特里克,是个加拿大人。我妈妈的年纪已经挺大了,他比她还要大十岁。安告诉我他现在已经退休了,在佛罗里达州和新的妻子还有已经长大成人的孩子们住在一起。我对他没什么兴趣,他不是我要找的。 他是个水下地质学家,虽然他离开的时候我还太小,不明白那是什么,但我记得我会把阳镜,相信占星术但不信上帝。她的头发是一种高贵的白色,腿比其他母亲的腿要美。伊迪丝总是想在她事业成功的时候有个家庭,她就这么做了。有个丈夫并不是她计划的一部分,因为她喜欢他和大海联系起来。我记得他穿的衣服,他穿斜纹软呢的灯芯绒裤子还有彩格图案的衣服,都是北方颜色的针织品。 那些衣服上面有很重的潮气。我想像他从加拿大的水底一路走过来,走出大海,爬上南部索森德码头,然后走了二十英里来到我的家。他到的时候,风把他的衣服都吹干了。 我的母亲从来不大惊小怪,她去世的时候房间里也干干净净。该洗的衣服都洗干净了,书也读完了。她一直在读书——别人是这么说的——马科萨斯的《百年孤独》。我没有去参加葬礼,梅不让我去参加。但是我看到了死去的她,身上没有血,一点也没有。没有什么能说明生命就这样被斩断了,也没有什么未完成的事情。除了在我们的身上,在我身上还有未完成的东西。我就是未完成的事情。 后来我们和梅生活在一起,她是我的外婆。她喜欢诗歌和德国汽车,厌恶保诚保险公司和王权显贵的白金汉宫。她在战争中做过战地救援的工作,那时她可以拆卸一辆汽车,然后用十五分钟重新组装好。直到闪电战以前,在索森德没什么别的事情可以做,所以她就整天拆汽车,同时给自己计时。我们搬去和她一起住时,她已经八十一岁了。她的胳膊放在她的香烟盒上,就像是水手的胳膊。 她的房子和我的家距离一英里,在索森德路上。她的房子里总是有一股白菜的味道,尽管我们只吃炸鱼条,从来没吃过别的。我们那个时候看起来是模范家庭的样板:祖母和两个孙女,还有三只狗。在图片册里面,一个金字塔结构的家庭比上面有两个大人下面有两个孩子的家庭更有意思。梅的花园里有个网球场,我们在那个地方玩门对门的橄榄球。这只需要两个人就可以玩,那时候我们也只有两个人。 我的姐姐叫安,比我大五岁。我曾经像喜欢电影明星一样喜欢她。我还什么都不懂的时候,她就已经明白所有的事情,甚至包括伊迪丝的笑话。我还记得她的第一个男朋友斯图亚特。他在学校很招人喜欢,因为他放屁的声音就像海豹的叫声。我很嫉妒他,嫉妒她有他,也很骄傲有他们两个。 这些日子她在做一项国际慈善事业,总是到处旅行。她的未婚夫叫拉尔夫,他总能让我发笑。我推测他会放屁,但我想一定不会像海豹的叫声,他也不会在公开场合这么做。有我在就算是公开场合了,我已经很多年没见过他们了。我姐姐的生活方式是工作就是她的生活,我很高兴这样。我不想进入她的工作。我努力摆脱安,不是因为我不再爱她,而是因为她不明白我在做什么,我也不想让她明白。 母亲留下了一千多张照片,我想安留着很多。我不想要那么多,所以现在只有三张留下来。我看到她去世的时候,这三张照片就在那里。我一边写日记就可以一边把它们拿出来看。它们就夹在我的笔记本里。 (1)35毫米,用莱卡相机照的。手动,从伊迪丝的高度照的,安站在台阶中间。她那时候十一岁,穿着新校服。她已经很美了,我从来都没有那么美过。在镜头前她看起来有点好奇,还对自己有点吃惊。那是妈妈去世前的那个夏天。在她身后,潮水已经退去了,索森德码头正渐渐缩小在消失点上。 (2)黑白照片,用三角架照的。背景是一个农场大门口的泥,那儿的土地是红色的,含有铁的成分。可能是在赫里福郡,伊迪丝在那里有些朋友。照片里全都是泥土的纹路,动物的蹄印像古阿拉伯字母,还有狗的足迹,靴子的足迹,拖拉机开过去翻起的泥印。污泥在车轮压过的地方向后堆积着。 (3)我自己。一张更老的照片,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旁边有人拿着反光板。我坐在厨房的桌子上,那个时候我还没有那张桌子高。在桌子上面放着一个巧克力生日蛋糕和一盒绿色的果冻。我穿了一件小花裙子,还戴了一顶生日尖顶帽,眼睛盯在蛋糕上,反转着头,下巴下面有白色的弹力帽带。在我身后,黑暗被锁进了暗房的大门。 我不是为了自己而留着这张照片的。在这张照片上有一块模糊的地方,非常少见而且十分珍贵,就在前景里面。那是我母亲的手指。 我正在向里靠近,所有的事情都在这个漩涡里向着终点转去。我从一个侧面转到另一个侧面,慢慢接近它,从斜面到技巧面,从斜面到外角。 我在我姐姐的房间里,这肯定是五年以前了。此时正值伦敦的冬天,那些赌马的人还在打赌今年会是一个白色圣诞节。那是我姐姐的生日,从楼下传来生日聚会的喧闹声,人声和笑声。我脱掉大衣,把它扔在床上,然后看见了安的电脑。 她正在楼下说这个呢,我没有真正听进去。那是她新的德国男友拉尔夫送给她的一件礼物。桌子周围全是巨大的空纸盒,上面是黑白的大图案,就像是带花纹的荷斯坦奶牛。但那时候我已经在酗酒了,来这儿之前就喝了酒。一个星期以前,我放弃了在东方和非洲研究学院的语言学学位。我还有别的事情要做,尽管安不同意我这样做。我已经开始找那件东西了。 在那些巨大的盒子上面是一台巨大的电脑,有扬声器、机箱、键盘和扫描仪。这让我联想起过家家时娃娃的房子,虽然安从来没有玩过它。她从来都不是玩那种东西的女孩。显示器是开着的,显示着五彩缤纷的屏幕保护,上面有好多东西转来转去,金字塔形,三角形,各个表面,平面。 我坐在桌子前面,还能闻到计算机包装的味道。它是崭新的,就像拉尔夫一样。我摸了一下键盘,屏幕保护的图案就没有了。在屏幕上了在东方和非洲研究学院的语言学学位。我还有别的事情要做,尽管安不同意我这样做。我已经开始找那件东西了。 在那些巨大的盒子上面是一台巨大的电脑,有扬声器、机箱、键盘和扫描仪。这让我联想起过家家时娃娃的房子,虽然安从来没有玩过显示的是个互联网的菜单。懒姐姐,我这样想着。多浪费啊,把电脑开着就走了。然而我很好奇。我没有真正的电脑,只有一台二手的学校里的阿姆斯特丹电脑,已经破烂不堪,脏兮兮的显示器发着难看的绿光。互联网对我来说是新鲜事物,而且应该会很有帮助。 我母亲已经去世十三年了,距离我看到黑太子红宝石也已经有两年。那以后我总是想着它。在我研究巴拉红宝石以来,五个月前我第一次看到“三位一体”的故事。我第一眼见到它就想拥有它了,说不出来为什么。 我敲着姐姐的电脑键盘,嗒、嗒、嗒,那个菜单是一个网站列表。光标经过它们那些名字就会出现,在www.anchor.ouija.co和www.big.Bazongs.co.uk这两个站点打开得很慢。我不知道是不是可以有更快的方法访问这两个地址。我在这儿完全是个陌生人,一个冲浪的人,水面上的旅行家。 我坐在那儿喝酒,一个手指放在下箭头的按键上。葡萄酒沾在我的嘴唇上,我可以尝到它留下的味道。我再看屏幕的时候,已经到了www.jewsforjesus的页面,我倒回去,停下来。用“宝石”这个词来做自己的搜索关键词的网站大约有四十个,我随便选了一个。一个沙漏的图形出现了。当沙子漏完了,那个网站的页面就出现了。 这是个聊天室,或者是个做聊天室的公司。在屏幕的边缘有一个不同聊天室的菜单,招聘启事,肥皂剧,扶手椅里谈橄榄球,孤独的心。在旁边有个用户名在那个框儿里耐心的等待着:斯特恩7。我奇怪安来这里干什么,她会跟谁聊天,在哪儿聊天。指针在宝石和古董(唯一的网络收藏品聊天室)那里闪了一下。我双击了它,那个聊天室的界面就出现了。阿卜拉卡达布拉卡,我念着咒语。窗口里面还有窗口。 里面有几个人。他们聊天的记录在屏幕上滚动着,一句接一句,就像海浪。有两个人在讨论阿姆河珍宝的动物图案,还有一个人想说说他煮泰国香米的革新方法。不管怎样,我留了个言。我打字很快,但错很多。我总是犯错误。这不光是因为喝酒的缘故。 斯特恩7加入了聊天室,大家好。我在找一个叫“三位一体”的犹太人,有谁能帮忙吗?K.斯尼特。 “天啊,我连自己的名字都没拼对。”我说着。还没来得及改,我的姐姐就叫我了,声音里带着疑问的语气。我离开聚会太久了。我从屏幕前走开,下楼加入了人群。 早晨五点钟,我帮着安打扫完了聚会后的房间。我的眼睛里满是疲倦。“看啊,”她靠着厨房的水槽说,“下雪了!”我上楼去拿我的外套,盼望着到外面去感觉第一缕光明。看到大雪片飘落的时候,我就已经清醒了。 扣这件大衣的扣子实在是件很麻烦的事。我努力地扣着扣子,突然什么东西吸引了我的注意力。电脑还开着,屏幕保护上蓝色的雪花和晶体在不停地翻滚。我走过去,碰了一下键盘。聊天室的界面还在那里,我的留言被后来无关紧要的聊天滚动过去了。我正看着的时候,一条新的留言出现了:71192x对斯特恩7说——我们再重复一次,是宝石,不是犹太人。你是谁? 我感觉到自己醒过来了。无意识的,我打字的错误变成了密码,有人破解了这个密码,多有趣啊。我想着自己是多么天真,在今天以前从没有想过利用互联网。我写道:斯特恩7对71192x说——我的名字叫凯瑟琳·斯特恩。你是谁? 回答立刻就出现了,就好像打字员一直保持着打字的姿势等待着。71192x:是工匠。 斯特恩7:哪家公司的? 屏幕上一片空白。我看了看手表,想着我能在这儿待多久,安和拉尔夫能让我在这儿待多久。外面的黑暗已经慢慢散去,一个寒冷的早晨就要来了。我在看屏幕时,一条新的留言已经出现在蓝光的屏幕上了。 71192x:我们是研究员。我们想见你。我们很想知道你知道的东西。 我笨拙地伸手去拿酒,差点把它打翻了。我一边打字一边喝光了酒,心不在焉地,因为已经想睡觉了。 斯特恩7:在哪儿? 71192x:你在哪? 我的脑子一闪,感觉有什么东西鬼鬼祟祟的。在一个漫长的瞬间里,我的脑子一片空白,然后恐惧出现了。 斯特恩7:你们为谁工作? 71192x:知道这个对你没好处。 我猛地按了一下开关。屏幕痛苦地小声哼了一下,就关闭了。我想到安和拉尔夫。应不应该告诉他们?但这也可能什么事儿都没有。我试着去想,我是不是会被通过网络找到,但答案是不知道。这是个我毫无经验的世界。我在姐姐的房间了退了几步。 互联网上会留下太多的印记,我不信任它。在电脑里面,你从来都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被监视着。如果有别人也在寻找“三位一体”,那么因特网就是最笨的寻找方法,是最危险的。会有更好的方法找到珠宝。 我不是唯一一个找宝贝的人。我不知道别人都是谁。即使这样,我在他们身上还是找到了一种安慰,好像他们的威胁恰恰证明了我是对的。 第三章 疼痛的代价(4) 我的第一颗宝石是梅给我的生日礼物,那时我十一岁。那是一颗像鸡蛋般大小的紫水晶,紫色是那么的淡,必须要把光线集中才能看到。你必须正好拿对了角度才能看到紫藤花的颜色。 我回想着,母亲的话好像就在耳边。在浴室的镜子前,她的脸颊就在我的脸颊旁。好了,你太可爱了,我能把你吃掉!这块鸡蛋宝石就是这样的可爱,我想吃掉它,把它放在自己的身体里。我和它一起在床上睡觉,就像是别的孩子还拿着他们的旧玩具一样。我把它放在嘴里去上学,安想制止我,她怕我在路上把它吞下去。几年以前,我曾经吞下过铅笔头。那块紫水晶在我的牙齿上咔嗒咔嗒就像是冰薄荷,它让我感觉不到饿。我肚子里装满了石头。 我开始收集宝石,周末去马尔盖特时我就在海边捡红玉髓和玛瑙。我用科学的原则给它们分类。我那时还没有爱上它们,只是喜欢它们的不同和相同之处。他们都很像,但又不像,是不同的声音唱出来的旋律。在它们身上有些东西是很可靠的,是可以确信的、有把握的。 这并不是我找“三位一体”的原因,哪一条都不是,这一点我有把握。我不是在找逃避过去的方法,过去就存在于我做的所有事情中。对某些东西的需求早就在那儿了,在伊迪丝死之前就存在了。我一直都记得,那是一种着魔的感觉,就像是贮存着的爱变质了。在我内心有一种期待发生的爱,而那件宝贝就正好是这种爱。 安琪儿医生不是我们的医生,萨金特医生才是。医院都是一样的,但是走廊不同。在这个建筑物里,墙从地面到中间都是绿色的,从中间到房顶是棕色的。在萨金特医生的医院里,墙是黄色的,在中间有一个红条。我小一点儿的时候,安曾经告诉我那是一条走得快点儿的长条,能帮助人们快点儿好。伊迪丝死后我就不相信这个了,虽然我很想念那个红条。 “安琪儿医生不是我们的医生。”我说,“萨金特医生才是。我们为什么不去看萨金特医生呢?” “因为萨金特医生是个开业医生,这个医生是个血液病专科医生。”安说。我们和一个护士一起走在两种颜色的走廊里。在她的左膝盖上,便宜的丝袜下面贴着块橡皮膏。当你还是孩子的时候,膝盖是非常重要的。在三岁的时候,你就可以在三十步远的地方认出父母的膝盖,这是我在一本杂志上读到的。到七岁的时候,这种功能就所剩无几了。但尽管如此,那个护士的膝盖还是比她的脸离我近些。从她的膝盖上我可以看出,她没有很好地照顾自己。所以在一开始,我很高兴我和安琪儿医生在一起。他的膝盖在桌子后面,头发是红色的。他跟我说你好,然后就继续写东西,我坐在那儿等着他注意我。 这房间里充满了消毒剂和还有没洗的衣服的味道。桌子上的标示牌写着:安琪儿医生,血液病学医生。第三个词我好多年以后才明白。医生不住地咳嗽。嗯,咳咳。他一咳嗽我就想打他。我觉得他很无礼,不跟我讲话。其他人跟我讲了好几天的话了。 “咳咳。” 我环顾四周。墙上没有什么美丽的图片,只有一张海报,上面是八种血栓的图片,每一种都有自己的名字,鸡油、葡萄干果冻。我觉得这就像是味道:脆皮鸡油,鸡油馅儿饼,葡萄干果冻冰淇淋,葡萄干果酱果冻。我知道什么叫血栓。 “咳咳。” “你应该治一治咳嗽。” “嗯?” 他抬头看着我。他的眼睛好像看着我,但是他没有真正地看。他对孩子没有感觉,谈不上喜欢也说不上讨厌。我们在他看来是隐形的。坐在这个检查室里的我不明白这一点,但现在我看出来了。我从迪亚巴克尔的宝石房间的窗口看着他,听着头顶上鸽子滴嗒滴嗒的脚步声。 “你应该治一治你的咳嗽,你是医生。” 他笑了,好像我说了个他没听明白的笑话,然后继续写东西。我已经觉得无聊了,已经无聊了好一会儿了。从窗子的外面传来水声,我想象着那些流水。有个蓝色的喷泉,还有红色的鱼,我喂它们。我拿着一包脆皮鸡油,把它们洒在水面上。 我坐在那看着安琪儿医生的头。他秃顶的皮肤是红色的。我不知道他喝什么。我母亲喝荷兰金酒,纯的,还有两瓶呢。我在想我们是不是可以把那两瓶剩下的荷兰金酒送给安琪儿医生,那就会让他的皮肤变得更红。他感觉到我在看他,就停下笔,抬头看着我。 “你是凯特,对吗?你几岁了,凯特?” “八岁。”我撒了谎。我想看看他是不是够聪明,能发现事实。这是一个测试。他眨眨眼,笑了。我已经打败了他。 “八岁,你知道吗?我有个病人今年八十八岁。两个数字八像两个胖女士。” 我什么都没说。我没什么要对他说的。“凯特,你知道你母亲是怎么死的吗?” “别说那个。” “我很抱歉,我——” “我不想让你说那个词。”但我耸耸肩,好像这并不重要。窗户是打开的,但房间里还是很潮湿,太热了,我的衣服都贴在了腿上。我想象着在外面,在寒冷的十二月的寒风里面跑着,那喷泉还有那鱼,蓝色的和红色的。 “我明白。嗯,你的——她的腿上有个地方很疼,那是个血栓,在静脉深处有一个血液凝固的地方。明白这一点很重要。” “我知道什么是血栓。”我说。我想着八颗薄荷糖巧克力血栓。这不算是个名字,就是对血栓来说也不算。 “你是个聪明的女孩,不是吗?在人不怎么活动的时候,就会有血栓出现——当他们活动得不够的时候,血液就不运动。有时候血栓的发生是由于家族遗传,就像蓝色的眼睛。这就是你为什么要来这儿做个体检。” “我在学校里做过体检。”我不知道安怎么做的她的检查。如果蓝色眼睛会有帮助的话,我希望她能回来。在这个房间里有种感觉,是一种我不太明白的感觉,好像空气不是很灵活,有什么东西会伤害到自己。 五年以后,对安琪儿医生玩忽职守的索赔报道才在地方报纸上出现。又过了一年他才离开索森德医院,一个健康权威机构把他派到了一个私人部门,然后他去了马拉加的一个诊所。我有一段时间追踪了他的情况。我有这种兴趣。 那个血液病医生笑了。他的牙齿从中间向外豁着,就好像他往嘴里一下塞了太多的东西。贪婪的牙齿。“聪明的女孩。你喜欢体检吗,凯特?你的体育怎么样,或者参加什么比赛呢?” “我的名字叫凯瑟琳。”我说。他不笑了,我们之间的气氛变得有点紧张。他又清了清喉咙,低着头接着说: “嗯,那现在你明白了。血栓会分裂成两块儿,其中的一块儿会进入你的——进入她的头。那就是影响到她的东西了,医生们称之为脑栓塞。你现在可能还不想知道这些,我以后再给你讲吧,凯特,凯瑟琳。” 我什么都没说。我忙着想血栓咳嗽糖呢,绿色的糖块中间有一条红色的条纹。 “脑栓塞,她的脑栓塞很特别,非同寻常的完整。” 我想象着我母亲腿里面的血液。它是静止的,慢慢变浓,就像海边的淤泥,脚下踩着的淤泥。安琪儿医生还在说话,他的声音向上扬着,变成了询问。我看着他潮湿的眼睛。 “什么?” “我问你想不想看看它,栓塞物,血液的凝结。你是个聪明的女孩,知道什么是血栓,我想这会有帮助的,你觉得呢?把东西拿出来看看,把事情搞明白。” 我什么都没说。 他说:“来看看。” “好的。” 他又笑了,然后站起来。在房间的角落里有个手推车,上面有两个乱七八糟的托盘。安琪儿医生从下面的托盘里拿出一个罐。他拿过来的时候,我看到了里面红色的什么东西,那个时候我才明白他在干什么。 我不想看他拿着的东西。我想闭上眼睛,但我没有。我什么都没说。我希望安回来。我想我不害怕,但我希望现在在很远的地方。我的母亲在开车,开着福特·血栓。 “在这儿。你想拿着它吗?” “不。”他没听到我的声音。我的拳头紧紧地握着,靠在我的身体两侧。安琪儿医生把那个罐拿到我的眼前。我不能太仔细地看,它让我的眼睛疼,就像是牙医的灯光。 这个罐让我想起玻璃鱼缸。在透明的液体中挂着一块宝石,是深红色的玫瑰,就像婴儿的手那么大,旁边紧连着一滴浅一点颜色的血。 “拿着吧。你不是经常能看到它,不是吗?” “不是。” “不。”我抬头看着安琪儿医生。他的微笑穿透了我,但这微笑不是对着我的。我可以回顾到十八年前,在他潮湿的眼睛里,我可以看出来,从某种程度上说他是想帮我。他不能理解他做了什么错事儿。在那个时候和现在,我都不能解开这种迷惑。也许他也从来也没有明白过。 直到他把那个罐拿走了,我才感到气愤。然后我就站起来开始尖叫,气得喘不上气来。安和护士进来了,我们就离开了。我再也没有去做那个检查。在医院门口,梅的车开得越来越快,围栏模糊得变成了一条长长的条纹。 在第九个晚上,我梦见了伊斯坦布尔。梦里面我在买新鲜的阿月浑子果实,我一天什么都没有吃。 有什么东西在拥挤的街道上跟着我。那是一只狗,但它身上长着鳞,是畸形可怕的怪物。它的口和鼻都在头上的部位。没人注意到它的存在。我到了辛巴达游客旅馆,上楼走到房间的时候,发现门掩着一条缝,门锁被撬开了。 所有的东西都没了。那些红宝石,我的笔记本,外面有印花纹的皮革公文包。这感觉就像是有人偷走了我的灵魂。我站在那儿,怅然若失。身后的楼梯上传来一声难听的声音,是爪子敲在砖石台阶上的声音。 我在清晨第一缕阳光出现以前醒过来了。通常在这个时间我都比较敏捷,但今天早晨不是。好像有什么事故要发生了。我下楼去了厨房,煮了些咖啡,烤了几片面包。我把上面烤焦了的地方弄掉,就端着我的早饭到了屋顶花园。 格罗特比我早到那儿,正在读过期的《法兰克福汇报》。在铁质的桌子上面有一杯酸梅汁和一瓶伏特加。她抬头看看我,点了一下头,就低下头继续读报。 我坐下来吃烤焦的面包。太阳升起来了,我脚下的石头瓦片开始变热。今天会是一个好天气。 “别盯着我看。” 我抬头看着她说:“我没有。” “你总是盯着别人,凯瑟琳,就像一只猫。我有癌症,你知道吗?”她把那张报纸放平,叠起来。“你不明白。我很老了,它只能慢慢地杀了我。有些人要我去做手术。” “你喜欢马丁吗?”她又在我没防备的时候问了我个问题,这不是第一次了。格罗特有蝴蝶的头脑,蝴蝶经常是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有时候她就像是疯子。富人多少都有点与众不同,但他们不会疯。既富有又与众不同只是说明这个社会接受你这样,因为它不能不接受。人们按照你的游戏规则做事情。你越富有,他们就越冷酷。就像在象棋里面那个自诩的国王。我猜测着伊娃的规则是什么,我是不是在遵守那些规则。 “马丁?我好像不太了解他。” “你当然了解。”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喜欢他。” “你可不一定能找到更好的选择。” “这是什么意思?” “马丁会继承这个地方。你不喜欢这儿吗?” “我没这么说过。” “想想所有那些北欧的房子,还有狐狸脑袋,这让我起鸡皮疙瘩。” “伊娃,我不是——” “动物从墙里面爬出来。野蛮残忍的怪兽。阿拉伯国家要古老一些,文明一些。” 我想着马丁,想着他身上的烟草和黄铜味儿,那味道和他很相配。他的女朋友爱莲娜,也和他挺相配。我还是不知道他在格罗特的房子里做什么,或者他不在这里的时候做什么。我可以想象他在泰国或者果阿抽着香烟,但是在这儿,在土耳其的东边就没那么好想象了。唯一和马丁不相配的就是迪亚巴克尔。 “我的母亲过去常常说男人往低娶,女人往高嫁。”她充满了信心地点点头。 “这句话是表示赞扬的吗?” 她撅起嘴。“马丁是个帅气的小伙子。” “我的母亲过去常说美丽的人就像美丽的车,要花很多钱去维护,对环境也不好。我过去从来都不明白她什么意思。” “这是什么鬼话啊。” 我们一起坐着。虽然中间隔着桌子,但我们好像靠得更近,而不是分开的。伊娃·范·格罗特喝着她的酸梅汁,里面加了些伏特加。我喝着我的冷咖啡。天空中明亮的蓝色很刺眼。 “你看起来有点累。”隐遁者说。她戴着一顶巴拿马草帽和阿玛尼的太阳镜。那个太阳镜对她的脸来说太大了,让她看起来就像是涂着口红的大眼睛昆虫,虽然没有人会告诉她这一点,而我是最不可能说的。也许这是她成为一个隐居者的首要原因。 “我做梦了。一直到醒过来。”一架飞机飞过去,朝着东边印度的方向。我小声地说着,看着那架飞机飞远。“我看见了一只长着鳞的狗。” “什么?什么样的狗?”她说话的样子好像那是她的财产一样。这让我有点生气,我没有回答。“一只长了鳞的狗,是吗?” “说说你自己吧,你都做什么梦了?” “性,我总是这样。” 她斜着眼睛思考着。我开始喜欢格罗特了,比喜欢她的房子更喜欢她。在房顶的景观以外,我可以看到整个城市,低地延伸到东部的山区,平原向南,远处层层叠叠,还笼罩在河水的雾气里。我更喜欢比迪亚巴克尔大一点的城市,小一点的视野。土耳其的东部对我来说有点空,让我感觉在这个地方让会迷失自己。 “在本地的神话中,有一只长着鳞的狗,是美索不达米亚的半龙半狗的怪兽。你梦到了这个地方的过去。” “这并不让我吃惊,我在这儿待了足够长的时间了。”我呷了一口咖啡。在炎热的阳光下,咖啡又冷又苦。 “它的脚是什么样子的?” “我记不得了,伊娃。我没有看。也许它穿着鞋呢。那会有帮助吗?” “别开玩笑,我在问你它的脚是什么样子的,是不是像鸟的爪子一样?” “我不知道,这不重要。那是我以前看到的土耳其,一定是美索不达米亚——”我朝着南方看去。“——不是这里。” 她拿起那瓶伏特加,又往酸梅汁里面加了点酒,那瓶酒在她衰弱的手里显得很沉。“我喜欢年轻人,我觉得他们不讲话的时候很迷人。他们好像注定是无知愚蠢的。”她摘下她的太阳镜,指着风景说,“所有这些,直到山上,都是美索不达米亚。我们在两河中间的地区。这是底格里斯河,阿拉伯人和土耳其人把它叫做迪耶赫,在我们身后的一百公里是幼发拉底河。你明白了吗?这些河流告诉我们,我们在美索不达米亚。这是侵略者阿塔图克也改变不了的事实。” 她沉默了,我们坐在那里看着底格里斯河。在河的周围有大片星星点点的西瓜田,还有平整的浇灌过的土地。已经有人在那些西瓜地里劳作了,远远看去都是小小的,就只能看到他们不断重复的动作。我的眼睛跟随着山谷向下,看到叙利亚和伊拉克的方向。我从这儿也许可以看到它们,尽管这似乎不大可能。这就是两河流域的土地,美索不达米亚。 我回过头来的时候,老太太正看着我。“你可能在想那是世界的尽头了,是吗?” “没那么糟糕。” 她斜着眼睛看着太阳,撇了撇嘴。“迪亚巴克尔有五千年的历史了。你无法想象,在这里待着是个特权。一个特权,凯瑟琳。罗马人到过这里,还有亚历山大大帝,跛脚的帖木儿。亚历山大曾经有个很贵重的肩饰,你知道吗?一个很美的肩扣,就像“三位一体”一样。” “那后来它去哪了?” “当然是丢失了。” 我靠近她,说:“伊娃,我很高兴你喜欢这里,但这不是我要找的。我不想冒犯你。我只是想找“三位一体”。你有没有记起来什么?”她没有理我。我大声说:“关于“三位一体”的信息。” “噢,这提醒了我。”她又斜着眼睛看着我。“有个生意上的朋友给我打了个电话,他的名字叫阿拉夫,是金角湾海运空运公司的总裁。你知道这些,是吧?” 她看着我慢慢安静下来,我想这让她很享受。“你怎么没有告诉我。” “我应该告诉你吗?他没有打电话给你。而且,那是很多天以前的事情了。” “他说了什么?” “他说你是个贼。”格罗特咯咯地笑着,就好像她刚刚讲了一个下流的笑话。“他说要是我见到你,就应该给他打电话,说你在找一个野鬼。他说什么呢?真是个愚蠢的人啊。” “那你都告诉他什么了?” “我什么都没有说。他给我寄过一个日历。”她又把太阳镜戴上。“暴发户,还有奇怪的品位。” “谢谢你。” “噢,不,别客气。” 她一微笑头就摇晃着。现在她看起来是醉了。还没到中午呢,这比她的计划提前了。我站起来,把杯子、盘子,还有她的空酒瓶和酒杯都收拾好。 “我要去工作了。” “当然你应该去了。晚饭时候见?” “也许吧。”我一边走一边说。她的声音从远处飘过来,就像个回声。 “也许一定。” 宝石房间的样子就是我昨天走时的样子。格罗特第一次带我来的时候,这房间里都是她父亲那些从表面看似乎很有秩序的收藏品。我设法做的就是打破这层表面的秩序。这花了我十天的时间。 我放下早餐的餐具,想着那些宝石。他们在档案室里面放着,就好像是等着要爆发的山崩。这些储藏品最后被放置成诡秘的潜逃的样子,瓮堆在靠墙的地方,档案抽屉堆在图书管理员的梯子上,还有些在铺了瓷砖的地面上,就好像它们正要涌出房门的时候被我抓住了。 在房间的另一头是那个标着杂项的架子。原则上讲,如果关于“三位一体”的交易记录存在的话,我应该会在那里找到它们。但是,这个房间里没有什么东西是在它该在的地方的,这是一条潜在的规则。 我打破格罗特的归类体系已经两天了,这没有什么帮助。除了从宝石学的角度对宝石分类以外,就是从地理学的角度对包括多种宝石的物品进行再分类。后者是通过主要宝石的种类进行分类的。比如一枚镶嵌着三木本的养殖珍珠的金书签就在这三个杂项抽屉的其中之一里面,标签上写着“杂项”日本一幅路易斯·弗朗索瓦·卡特尔的玉髓和埃及祖母绿项链的素描被放在北非的第二十七个抽屉里。 这是一个毫无规则的人的规范体系,太多的天然宝石是非洲或者亚洲的,所以就有快一百个抽屉标着印度。而这种体系对于找“三位一体”来说毫无用处,因为那个肩扣没有主要的宝石。它上面没有哪颗宝石算是主要宝石了从宝石学的角度对宝石分类以外,就是从地理学的角度对包括多种宝石的物品进行再分类。后者是通过主要宝石的种类进行分类的。比如一枚镶嵌着三木本的养殖珍珠的金书签就在这三个杂项抽屉的其中之一里面,标签上写着“杂项”日本一幅路易斯·弗朗索瓦·卡特尔的玉髓和埃及祖母绿,或者说它上面的所有宝石都是主要宝石。从数量上看,珍珠是;从重量上看,红宝石是;从名望上来看,钻石是。除此之外,如果格罗特的父亲认为某一种宝石是主要宝石的话,那么他又会把它归类到哪个国家呢?他对“三位一体”知道多少呢,而这些宝石是按什么时间开始分类的呢? 我得工作了。我花了两天的时间在那些可能代表着那个肩扣的国家里面查找,法国的五个抽屉,波斯的十二个抽屉。昨天我找了一半印度就放弃了,现在我就从那个停下的地方再开始。第一个抽屉里是一个金色的小纪念品盒,里面装着一本比人的臼齿还小的古兰经。第二个抽屉里是一套十二颗玛瑙的瓷片,上面刻着佛教里的魔鬼和各种性爱姿势的女人,大部分都是强xx的场面。我就像扔脏纸巾一样把它们放下了。 这不是什么美好的收藏,而是老格罗特贪婪的欲望给他带来的东西。我看得越多,就越不喜欢。他对宝石的欲望和宝石的美没什么关系,多半是一种收集的欲望。如果他不曾富有,他就会收集些别的东西,啤酒杯垫或者蝴蝶,或者是虎皮鹦鹉。那种冲动和欲望是一样的。这种感觉好像是他想在这一间房间里召集整个世界。我和他没有任何共同之处,除了宝石。 中午之前,我弄完了十四个抽屉,弄得手上和脸上满是尘土。我有两次到已经整理过档案的地方去查看,发现那些宝石都不在我原来放的那些地方。我试着不去想这意味着什么,因为我知道这意味着我容易犯错误。在宝石的房间里,我需要一贯正确,不能犯错误。 有些奇怪的东西我不知道应该把它们放在哪里,就把它们堆在桌子上。有一尊笑佛,两英寸高,是用黑檀木和虹石英雕刻的,放射着彩虹般的水波的亮光。佛的眼睛盯在他的肚子和腰间的肥肉上。有一盘用形状分类的天然巴洛克珍珠——是一些不寻常的东西,它们是蝴蝶和孪生子的奇异风格,是一些奇形怪状的珍珠。还有一个宝石匠的刻刀和三十颗洋槐的长豆角果实,这种果实就是宝石重量克拉的起源。我测量了一下,每四颗种子就是一克拉,每颗种子都长得完全一样。三十颗种子就是三十棵树,盘绕在一起像个拳头。 太阳下山的时候我停了下来,退了几步,开始打喷嚏。这种打喷嚏的欲望被集中的注意力压制着,但现在我可以感觉到喉咙和鼻子里都是矿石的尘土,连汗水也是甜甜的干滑石粉的味道。我猜想自己会不会变得对宝石过敏了,这种想法让我大笑起来,笑声回荡在安静的房间里,显得有点儿格格不入。 五点钟以后,我需要休息一下,洗个澡。早餐的餐具还在桌子上,被那些迷失着无处可去的东西包围着。我拿着它们穿过这座房子,走过几层楼,楼梯井,还有院子。 回廊里是半黑暗的。我脚下的石板不热也不凉。在房间里,我学哈森一样光着脚走路。现在我不会迷路了,虽然只是相对熟悉了一些。格罗特的大房子让我发现原来在一个房间里我都可以迷失自己。 洗手间是空的,灯光照着水池的波纹。我很快地冲了个澡,没怎么在意我的身体。在满是雾气的镜子里,它看起来很优美,在胸和大腿之间,腹部很平坦。但我不在乎。我不觉得我和我的身体紧密联系在一起。过去的几年里,我的身体自己随心所欲。我觉得现在是它最美的时候。 我把自己关在桑拿室。皮肤上的水慢慢干了,变成了刚刚沁出来的汗珠,身上宝石的味道也渐渐消失了。即使在这个很热的国家,我也喜欢桑拿的感觉。这儿的空气很热,带着浓重的树脂味道。在这个封闭的狭窄空间里,一半的感觉像是在救生舱,一半的感觉像是在棺材里。我一动不动地躺在这儿,能看到的就只有水面上的矿石,在最远处是我自己的膝盖和鼻尖。远远地,我听见有人在弹钢琴。我不知道这栋房子的什么地方有钢琴。那会是谁呢,我们中的哪一个? 我身上没有任何宝石痕迹了,要比我的衣服干净许多。我把头发拧了拧,编起来扎在脑后。身边的屋子很安静。格罗特在看另一部电影,我从远处就可以听到。她把声音开得太大了,我可以听见一辆在雨中开过来的汽车。我走过她的房间上了楼,从高高的窗子里可以看到迪亚巴克尔晚上的灯光亮了起来。这让我想起伦敦。我很少想起我久居的城市,尽管那件珠宝也曾经在伦敦待了那么久。伊丽莎白曾经用她的貂眼看过它,维多利亚也曾经用她冷酷的眼神盯着它看。 有人在那个装满盒子的房间里。我还没有走到能看清楚的地方就听到人声了,低沉的声音穿过安静的房间。我转到最后一个回廊之前,还有时间辨认出那不是格罗特的声音。在那段走廊的尽头是宝石房间的门,门开着,就像我走的时候那样。里面站着马丁。 他正弯着腰看桌子上的东西。从这个角度,我可以看见他的脸和手,但他的身体语言却表达了令人不愉快的感觉:高高隆起的后背让人觉得他非常老,还很贪婪。桌子上的灯让他的头发变成了绿色。就我能看到的而言,他是一个人在那里。他集中精力地看着东西,正在自言自语。 在他的手里是宝石匠的放大镜和一枚巴洛克珍珠,是一枚我不知道该放在哪儿的宝石中的一颗。他斜着眼睛看着它,脸上的表情很紧张。突然有一种很小但很刺耳的声音让我想起宝石作坊,过了一会儿,我发现那是马丁在磨牙齿的声音。 灯离他的头发太近了,他一定是感觉到了,但他只有手在动,还有他的下巴。一盘珍珠还在桌子上,还有我看不到的很多东西需要观察:彩虹石英佛不在我放的地方了。我想到了我刚进来那天的那把椅子,尘土上的痕迹,还有今天早晨不见了的宝石。要知道马丁拿走了多少东西会西,正在自言自语。 在他的手里是宝石匠的放大镜和一枚巴洛克珍珠,是一枚我不知道该放在哪儿的宝石中是件挺有趣的事。在他看到我之前,我可以光着脚悄无声息地走到他的旁边,就为了看看他脸上的表情。 我没有这样做。不是因为我害怕马丁,只不过是一个贼看着另一个贼罢了。这也是一种偷窥吧,看着一个人从一个爱他的人那里偷东西。我从来没有过需要做同样的事情的时候。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能不能有把握这么说——我没有做过更差劲的事儿。我停住脚步,感觉我的湿头发,我的辫子和发带,在黑暗中渐渐变干了。 他放下放大镜,用他的手掌揉着眼睛,另一只手拿着珍珠。他看了看手表,几乎是心不在焉地把那颗珍珠放进衬衣口袋,然后站起来走了。 在他抬起头看见我之前,我开始走路,故意让他听到我。他有足够的时间转身,露出他的狐狸牙对我微笑着。“宝石女孩!你好吗?你还在工作吗?” “是啊。” “你工作很卖力,不是吗?那你怎么想?” “关于什么?” “当然是这些宝石啊。这些收藏,怎么样啊?” “它们很独特。我不知道你会来这儿。” 他耸耸肩。“有时候。” 现在我站在桌子旁边。那些没地方可归类的奇怪东西就在我的右手边,其中的一些特别难归类。“爱莲娜在哪儿?” “美化她自己呢,我不想谈论她。” 从下面传来哈森的笛声,一个简单的乐句,重复着,然后逐步展开。我没有向别处看。“好啊,那你想谈点儿什么?” “你。我看到你在这儿像在家一样,凯瑟琳。” 有一会儿,我以为他是在说在这间宝石房间里。但他看着我,没有看那些存档的东西。他的眼睛盯着我的头发和我的脚,我的胸口。我觉得他就像苍蝇一样。 “我们不都是这样吗,不是吗?” 这比我预料的还要让他生气。有那么一秒钟,他看起来是真的生气了,我可以看到那种情绪在他脸上的肌肉里移动着,就像一阵痉挛。然后笑容回来了。他又看看他的手表,好像是为我看的。“既然你这么说,我能陪你吃晚饭吗?” “我确实需要吃点东西。” “好的。我盼望着。”他这么说着,但脸上的表情却不是这个意思。 我看着他离开。等我确信他走了,我就坐下来数那些巴洛克珍珠。丢了两颗,还有那尊笑佛。其他的东西都还在。地上都是被翻过的抽屉,洋槐树的种子还在天平上待着。 我抬头看看那些归档的文件。它们在灯照不到的地方向其他方向伸展着,里面有证明“三位一体”存在的资料。这就像个游戏,打开一个对的抽屉,找到一个理由继续;打开了错的抽屉,就会找到你本不想找的所有东西。一个喝醉了酒的人,一条假腿,刻在玛瑙上的强xx画面,一个男孩从一个爱他的老太太那里偷珍珠。宝石房间里的钟到七点的时候,我还在那里工作。 我吃饭很晚,穿着也太随便。马丁穿上了一件晚礼服,戴了一块蓝金表,爱莲娜和伊娃都戴着珍珠。女孩脖子上是一串养殖珍珠。老太太脖子上是一条粗的深色珍珠链。我想,在这栋石头房子里,每天晚上都是这样。我坐在这张光线很暗的桌子旁边,看着他们:老太太和那对年轻的情侣,他们穿得像是参加宴会,可这儿却没有什么庆祝活动。哈森负责端来食物,给大家分餐。 “那么,”,马丁看着他盘里的食物,头也没抬地说:“凯瑟琳,你在欣赏我们家的珠宝?” “是宝石。” “珠宝。”他回了我一句,点点头说,“这是个来自拉丁文jocus的词,是句俏皮话。用你的语言来说就是笑话,一个嘲弄带来的欢乐,一种嘲笑,闲着没事儿讲的故事。”他切着他盘子里的肉。“你能给我们讲讲什么故事呢?” 格罗特插了进来。“凯瑟琳!你是唯一一个不戴珍珠的人。” 别插话。我想这么说,但是没有。她还没有喝酒呢,在暗淡的光线里,她的眼睛看起来带着愠怒。爱莲娜抬起头来,就好像什么娱乐项目开始了。 “我没注意到。”我说。 “但这是真的。” “真的嘛,我没看见马丁戴着什么啊?” “马丁,”伊娃说,声音提高了,“是个男人,他没有珍珠。” “你不会吃惊吗,他戴着一块劳力士,但我们却不得不佩戴贝壳类动物的分泌物,在这么热的天。”有瓶酒被打开了,我给自己倒了一杯。“我觉得这对我们不太公平。是不是,爱莲娜?” 她用她的手指摸了摸项链,什么都没说。对话就这样结束了,从来都是这样。哈森拿来了鸡蛋柠檬汤,包了馅儿的蔬菜,撒了新鲜盐肤木叶的烤羊肉串。都是好东西,做得很好。没什么是太贵的或者进口的,除了酒。在我的对面,马丁和爱莲娜都有情侣的好胃口,但格罗特吃得不多。第一道菜撤了以后,哈森给她拿来一杯热牛奶。她慢慢地喝着,没有明显的满足或不满足。 爱莲娜把盘子推开。在夜晚的热气中,她的头发变直了。等到马丁吃完,她就抽了根香烟。她在微笑,但眼神里透着无趣,笑是做出来给大家看的。我不知道马丁知道多少,或者在乎多少。马丁吃完了,大声地叹了一口气,听起来像打了个嗝。 “谢谢,伊娃。”他的脸因为喝了酒而红润。盛装的打扮让他看起来像是个精明的股票经纪人或者律师。他的德语不严谨,但他的声音替他在微笑。“这真是太好吃了。” “每天都一样。” “正好相反。你太谦虚了,像往常一样。”他对着我说。我没做任何表现说明我看出来了。“你今天晚上有什么计划,伊娃?我们可以打牌,我们三个。还早呢。你也可以给我们看看你的珍珠。” “明天吧,今晚有个很好的卫星频道电影。” “我们可以一起看。” “不用了。”格罗特晃着她的牛奶。她没有抬头,所以没有看见马丁的脸。他站起来时脸上肌肉僵硬,充满怒气。 第三章 疼痛的代价(5) “那就明天吧。” 他等着爱莲娜熄灭香烟,然后用英语和德语说了晚安。他们走了以后,哈森就把桌上的水晶盘和陶器撤走了。当确信他不再回来的时候,我就一个人和隐居者在一起了。厨房里没有声音,只有洗碗机有节奏的嗡嗡声,还有开着的窗户外面传来的汽车声。 “你特别的无礼。”在寂静之中,她的声音非常响亮。我抬起头,她正用她明亮而反常的眼睛看着我。 “关于什么?” “关于——”她抓了一下她的项链,摇了摇它。“我要让你知道这些珍珠是从淡水蚌的珍珠云母里面取出来的。它们特别的稀有。那些蚌可以活一个世纪,一百年才成就一颗珍珠,你应该尊重它。” “我很抱歉,伊娃。我不喜欢珍珠所以禁不住就那么说了。”她什么都没说。我看着她,紧紧地闭上了嘴。上辈子或者下辈子她一定是只牡蛎。“我会让你知道。” 她又生了一会儿气。等她开始微笑的时候,我很高兴。“有一天你会意识到你不总是对的。”她拿起她的饮料。“哈森给我做了这个。你知道是什么吗?” “珍珠粉加醋。” “别开玩笑。” “煮沸的牛奶,在英国我们也有奶牛。” “你看,你已经犯错误了。这是牛奶加兰花根粉,你应该尝尝。它会让你的脸色红润起来。” “我不需要脸色红润。” “你可以做到的。我的宝石怎么样了?” “不怎么样。” “是什么让宝石不怎么样呢?它们需要红润些的脸吗?我已经做好准备大吃一惊了。” 我可以选择不告诉她。我可以明天离开,回到伊斯坦布尔重新开始。这是一种我习以为常的失败,格罗特不会知道发生着什么,直到有一天她走进宝石房间发现抽屉是空的,而马丁已经走了。至少,对我来说那样做很容易。 尽管如此。 “马丁在偷那些宝石。” “你真愚蠢。”她说。她在解她的项链,然后把它们梳理出来。 “不。他在偷宝石,而且很快。你让我为那些收藏品分类,这就是我发现的。按他这种速度,我想在这些宝石又乱作一团之前,我是没办法把所有宝石重新分类的。我很抱歉,伊娃。” “为什么?你觉得我不知道?”她的声音很疲倦,很单调。她的手在珍珠上摩挲着。“你真愚蠢。” “你在说什么?” 她讲话速度很快,低语着。“以上帝的名义,我不在乎他干什么。我只是想他在这儿,对我来说他很珍贵。” “比你父亲的宝石珍贵?” “当然了!”她笑了。“当然,你觉得我丢不起几颗宝石?”格罗特瞥了一眼她的珍珠。她不再是那个精明的老鸟,而是个更可怜更笨拙的动物。“我很抱歉,但我发现我很同情你,凯瑟琳·斯特恩。” “是吗?嗯,你真好啊。”怒气让我站起来。“我从明天起会记住的,在我一边浪费我他妈的时间在你那堆就快消失的收藏上的时候。” “没有人把你留在这儿。别为了你的选择而责备我。” 那我选择离开,我差点就说出来了。这句话就在我的嘴边,我没说是因为这里有我需要的东西,如果我可以找到它,如果我知道它在哪儿,知道怎么找。我的生活就围绕这些问题。但我已经知道我今天晚上哪儿都不会去,她也是。 “晚安,伊娃。”我尽可能地说得很安静。她看着我一直走到门口。回廊里面没有点灯,我一边走一边想着她。她高挑的身体弯屈在空桌子的旁边。我经过我的房间,继续向前走,一直走到主门。我走出去来到院子里。 “晚安,伊娃。”我尽可能地说得很安静。她看着我一直走到门口。回廊里面没有点灯,我一边走一边想着她。她高挑的身体弯屈在空桌子的旁边。我经过我的房间,继续向前走,一直走到主门。我走出去来到院子里。 院子里没有灯,我的眼睛适应了一会儿。我从喷泉旁边走过了三步,然后停下来。是夜晚的空气让我停了下来。我能听到它,它带着声音,是喷泉里的水声。一只小壁虎趴在墙上,在我的上面,挞卡,挞卡,还有城市喧闹的背景声。 在院子的另一端,我看到了一张长石凳。树下有白色的石头。我一只手拨开树枝,穿过院子坐在上面,闭上眼睛。在老城街道里的什么地方,有只狗在哀鸣。很轻,就像是黑暗中的魔鬼。这让我想起不值得去想的东西。雄玄武岩的石壁在我身后,感觉很温暖。 我不知道我是不是睡着了。我睁开眼睛的时候,我的手是凉的,我周围的石头很潮湿。他在树下弯着腰,就像在走廊里一样,好像外面的世界对他来说也太狭小了。 “你吓了我一跳。”我说,虽然这不是真的。见到他我一点都不吃惊。好像我就是在这儿等着他似的,在那栋房子和城市之间。我也不知道我自己的想法。今天晚上不知道,可能从来都不知道。 “是伊娃让你找我的?” “不是。” “那好。你能和我谈谈吗?”我在石凳上挪了挪。他坐下来的时候,我的头只到他的肩膀。坐得这么近的时候,我可以看到他很苍老。他手上的肉已经在骨头周围收缩着。 他没出声儿。这让我很容易和他交谈。“这是个很美的地方。我真希望我多出来看几次。” “你要走了吗?”他的英语是不自然的,很谨慎的。他的声音很低沉,但有着明快的节奏感,是一种优雅的感觉。他是个优雅的人。 “我希望是。你有没有注意过房间里面的空气?没有任何感觉。没有声音。为什么会那样?” “我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当然,有些特别的石头会有这种效果。但这感觉像个陷阱。我感觉我在这儿掉进了一个陷阱,但是我记不得是怎么掉进去的了。”我停下来,小声说。“你是从哪里来的,哈森?” “从山里面。” 我转过头,看着他的侧影。“你是库尔德人吗?” “是的。” “为伊娃工作你开心吗?” 他吸了口气,轻叹了一声。空气中有茉莉和雪松的味道。“我开始为她工作的时候很小,那是很多年以前了。” “你肯定比任何其他人都更了解她。而且她也了解你。” 他没有回答。我不再讲话了。我们又坐在那儿聆听着,一个新兵在附近的什么地方倒垃圾。 “我想谢谢你给我的那些花儿。” “那没什么。” “还有那些香,都是很好的东西。” 他动了动,我能感觉到他大腿上肌肉的热气。“你是个客人。我很高兴见到你。” 我看不到他是不是在微笑。“哈森,你听说过半龙半狗的怪物吗?” “听说过。” “它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都没有。它是一只怪兽。有龙的头,鹰的爪,狗的身体。” 我把手放在石凳上。“格罗特有没有告诉过你我在这儿做什么?” “你在找什么东西,她说那是件美丽的东西。” “它确实是很美。” “任何东西的美都是有原因的。” “不。珠宝的美没有。” 他耸耸肩。“有不同的目的。有些花很美是为了传粉,还有些是陷阱,为了捕食。” 我笑了。“相信我,我要找的东西没让我掉进陷阱。” “我母亲讲过一个故事,辛巴达的第八次旅行。” “没有这么一次。” “都一样的,她讲过。辛巴达很老了,他的房子里举行了一场都是年轻商人的酒宴。其中一个人告诉辛巴达,在一个远东的地方有个帝王,在他的皇宫里有一个后宫,后宫里只有一个妻子。她是这个世界上最美的女人,这个地球上最美的东西。从她出生到现在,除了那个帝王,没有别人见过她,甚至是她自己的父亲都没见过。” 一只壁虎爬过他身边的墙。它的皮肤很苍白,在黑色的玄武岩上很显眼。 “辛巴达航行到那个地方,带了很多珠宝和一个忠实的家臣。那个帝王比辛巴达还老一倍,胖十倍。他很高兴辛巴达给他带来了那么多珠宝。因为这些礼物,他就让辛巴达做了皇宫里的顾问。一天晚上,辛巴达命令他的家臣去找通往后宫的路。那个家臣就在主人身上拴了一根绳子,把他放到塔窗下面。辛巴达看到那个妃子正在头发上涂油,看到了她,他就满意地走了。” “但是现在整个世界对他来说变得丑陋了。那个妃子是世界上最美的东西。尽管他已经是个老人了,辛巴达还是想再见她一面,任何其他东西在他看来都黯淡无光。就这样,过了一年他就瞎了。” 我看着他的脸,还有他身后那只趴在墙上的壁虎。它用很微小的动作捕食,向上一英寸,向右一英寸。在那个垂直的世界里,这真不可思议。 “辛巴达让那个家臣带他去后宫,那个家臣拒绝了,辛巴达只好求他。于是,那个家臣又一次把绳子拴到辛巴达的身上,把他放到塔窗那里。那个妃子出现的时候,辛巴达发现他可以看见她。那是在午夜,他看她的时候,她正脱掉袍子准备睡觉。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美的东西。他打开窗子,解开绳子,爬进去了。那个妃子从来没有见过谁的眼睛里有那么多的爱。她和辛巴达睡了一整晚。早晨,卫兵发现了辛巴达。他被关进监狱,被判了残酷的死刑。” “通过贿赂,那个忠实的家臣把他救出来了。他们坐船回到了故乡巴士拉。辛巴达的眼睛不瞎了,但他的人却变了。他在自己的城市里找不到快乐,家里的宴会和朋友们的故事对他来说毫无意义。他厌倦了这个世界,因为他知道再也看不到和那个女人一样美的东西了。所以,最后他就忧郁地死去了。” “那个女人后来怎么样了呢?” 他停下来,喘了口气。“没发生什么,她还像以前那样生活。” “我更喜欢‘辛巴达从此幸福地生活着’那样的结尾。” “你是想说,这只是个故事吗?” “就像那个半龙半狗的怪物。” 他什么都没说。一架飞机飞过,在遥远的夜空中我看不到它的痕迹。 “我在找一件叫“三位一体”的珠宝。这里有些文件是关于它的。找到它对我很重要。” 我看见他点点头,但是他并没有看我。 “你知道那些文件在哪儿吗?哈森?” 他站起来,捋了捋自己的袍子,又点了一下头。那是一连串非常快的动作。我说晚安的时候他已经走了。 我一个人坐在温暖的黑暗里,想着“三位一体”。我可以把它在脑子里像筛子一样翻来覆去,或者就像屏幕保护的图案一样转来转去。一件三角形、四英寸见方的东西,八颗宝石一共二百九十克拉重,有四颗珍珠,三颗巴拉红宝石,还有一颗钻石。 我想到了伊娃。她竟然因为那么害怕失去一个男人而容许他从她那里偷东西,这一切就是为了让他留在这儿。我同情她,可是她也同情我。谈论到同情,我们俩都一样。那只壁虎自己转过头,像一个在黑石板墙上的白色浮雕。它一动不动地停在那里,做好准备然后出击。 有人说宝石是有灵魂的,但他们错了。还有人相信宝石是有生命的,至少就像树木一样是活着的。这些人的想法也大部分都是错的。 切割过的宝石是死的,在很大程度上是这样,你只要摸一下它们就知道了。它们被从原矿石里面开采出来,用钢刀修剪成一块儿一块儿。它们身上坚硬的皮肤表层,就像从鱼的身上剥鱼鳞一样被剥下来。经历了这些它们当然就不再是活着的了。 但它们这种死亡的状态也是一种特别的品质。没有什么东西能在还没有活过的时候就完全地死去。在地下也有活着的石头。它们生长着,总是在发生变化,从石英变成紫水晶,从蛋白石变成玉髓,不停地成长和转化。所有的宝石都是这样,它们用最简单的方式活着。 切割过的宝石就像一把木头椅子一样是死的,但我认为宝石就像树木,死去的过程就像它们的生长过程一样漫长。这就像是倒下的树干,很多很多年以后,还是会长出新的枝叶。切割过的宝石就是那样,它们没有思考地活过百年。这不是我们称之为生命的东西,而更像是一种忘怀。 我们有三只狗。那是安十一岁生日时梅送的礼物,伊迪丝绝对不会买狗。它们的名字是布丁、巧克力布丁和布丁哟,安给它们选的名字。它们是一窝的西班牙猎狗。伊迪丝从来都不喜欢它们,因为它们和干净整洁从来不沾边,连名字也一样,安拒绝解释这些名字,也不允许给它们换名字。几个月以后,无论如何也没有人能分清楚哪只狗是哪个名字了,那么名字就不那么重要了。它们身上除了湿的皮毛和热狗屎的味道以外,还有爱的味道。 我从学校放学回家。那个时候是冬天,天已经黑了,孩子们在滴水的铃树下吵闹着。那是英国的树,离开英国我就会想念它们。在窄窄的街道里,那些树是那么地高大粗壮。喷着水的喷泉也结了冰。自从安上了综合性中学,她就不再和我一起走了,现在都是她的男朋友送她回家。我的眼睛盯着潮湿黑暗的人行道。家在六百八十二步以外的地方,很快就到了。 我回到家的时候得敲门,因为我没有钥匙。安有钥匙,但我没有。安说我可能会把钥匙放在嘴里吞进去。我确实吞下过铅笔头。伊迪丝说那铅笔头是钝的进去,削尖了出来的。我不明白她为什么不给我钥匙。 我又敲了敲门。我可以听见里面有一只布丁在哀鸣,肯定发生了什么事,因为这哀鸣声不是朝着我的方向。除了从门上的玻璃透出来的斑驳黑暗的门厅以外,我什么都看不到。那是一个放在冰块后面的世界。 我在门廊那里坐下,等着安回来。台阶很潮湿,浸透了我的衣服。我等了还不到一分钟就开始抱怨我的姐姐了,讨厌她拿着钥匙却不在这儿给我开门。在厨房的门口有一把备用钥匙,但那是紧急情况的时候用的。 我试着想象伊迪丝会去哪里,去工作了,购物,游泳,或者溺水了。我按照可能性来排列它们的顺序,工作得了九分,溺水一分。那么紧急事件的可能性有十分之一。我走到厨房那边,开门进去了。 一只布丁躺在暗房的门口,伸开身体就像一只狗形的挡风帘。它哀鸣着,我一进去,另一只狗也开始哀鸣。它们让我想起来圣诞节的颂歌,现在每周BBC一套都会播放,现在、过去和未来的圣诞幽灵。呜呜。那个挡风帘叫着。 暗房的门是关着的,下面没有光透出来。在厨房桌子上有本合上的书,餐厅旁边的桌子上放着洗干净的衣服,一个女人和两个女孩的衣服,文胸和背心分开放着。 我把紧急备用的钥匙放回去,关上门,走进屋。我试着不弄出声音,但是没成功。我并不是想让伊迪丝大吃一惊,而是我不想让她知道我用了紧急备用的钥匙。如果我可以不被发现地上了楼,我的小伎俩就实现了,寻常普通的一件事就被我做得干净漂亮。我绕过洗衣机停下脚步。 暗房的门没有关紧。这看似普通,却实在是极不寻常的事儿:伊迪丝从来都会锁好门的。有时候为了通风,她工作的时候门是打开的,但现在暗房里没有任何声音。我走到门前,把脸凑到门缝去向里面看。我什么都看不见只能闻到那种游泳池、医院,还有伊迪丝手上常有的味道,一种纯粹的味道,也是危险的味道。 那只布丁站起来,门转开了,伊迪丝正坐在暗房里的椅子上。她的头向前伸着,好像睡着了。她的手在身体两边垂着,它们已经做完了要做的所有的事。 我心里开始发笑,但忍住没笑出来。从这扇门到我的屋子就四步远。我的心跳加快了,就好像在玩一个与恐惧和完美有关的游戏。我向前走,一步,两步。 有时候我思考死亡。我不经常这样做。我的头不是个把时间排斥在外,而只装着过去的玻璃球。但我思考死去的人是如何让自己留在活着的人们心中的。 这让我想到宝石的生命,一种漫长的像忘怀一样的情感,久久不愿离去。我牢记着伊迪丝的死,却不去想她活着时候的事情,那些事是更值得珍惜的。格罗特说珍珠是疼痛的代价,这话确实有些道理。我在想我是不是正在把自己变成一颗珍珠,感受死亡,然后再把它变成一颗宝石。因为珍珠是不断生长的,就像个小生命一样。 然而,大部分时间我思考的不是死亡,而是“三位一体”。我对这件宝贝知道得越多,它的特征就越明显,在我手里的份量就越重,就像是另一只手。它有着精细的金骨架,红宝石的温暖,珍珠的人性化的美,还有那颗钻石的冷酷和它神秘的凝视。古老的宝石,没有思考地活过百年。我要得到它们。我感觉我好像一直都拥有它们。 有些钻石专家对宝石的鉴定像品酒师一样精确无误。他们可以从钻石的颜色和形状上判断出它来自于哪个国家甚至是哪个矿。用这些专家的标准来看,我只是个业余的。他们的标准没错,我就知道这么多,而且都是自学来的。 但我也是个专家。我的专业领域不是所有的钻石,而是一颗钻石;不是所有的红宝石,而是三颗红宝石。和宝石工匠们在一起的时候,有人看出了这一点。他们嗅出我的味道,了解我那种近乎着魔的有点畸形的情感。他们都不打扰我。 应该就是这样的吧。我在做的事情是件很私人的事儿,只涉及到我们两个,没有别人。只有我,还有“三位一体”。来吧来吧小魔鬼,来啊,来啊。 不是杯子的碰撞,而是灵魂的碰撞。 早晨下着雨,哈森又在吹他的笛子。我看到他在院子里,在雪松巨大而浓密的绿色树冠下避雨。头顶上的天空还是那样的沉闷——让人心烦的蓝色——雨不停地下着,像是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我去工作的时候雨已经停了,虽然我还能听见笛声。穿过玄武岩的石壁,那笛声很清晰地穿过楼梯井和院子,好像那些石壁一夜之间变得容易穿透了。我想着我跟哈森说过的话。这房子里感觉不到任何东西,可现在它似乎活起来了。哈森,他是一个能实现愿望的人。 我开着门工作。整理到最后一个印度的抽屉的时候是中午了。我把它打开,和其他的抽屉一样堆在地上。里面有一块缝着石榴石颗粒的金黄色的布,用过的捕鼠器,还有一小叠纸和更小的一堆骨头。没什么可让马丁偷的了,这让我觉得挺开心。 我摇晃着那些装在小盒子的小骨头。那是些老鼠的牙齿和脚趾,干净整齐就像是手表里面的零件。脊椎骨在捕鼠器的挤压下断了。我把那一小叠纸拿出来,在衬衣上擦了擦。有三页,没有被老鼠啃到。第一张不是张纸而是张卡片,卡片的一边有细线,那是以前的装订线。另外几张纸都紧压在上面。好像那些纸上面的字都自己使劲儿压在上面似的。对我来说,这像个笔记本,或者是笔记本的残留部分。我好像看到了我自己的笔记本日后将会变成什么样子。 在卡片上有个图案。我把它放到亮处看了看,然后猛地拿回来,就好像突然打开了一扇门,发现门里面有张脸正贴着门等着我。 那个图像很模糊,是用铅笔画的草图。上面有个和人心脏差不多大小的三角形,每一条边上都有一个矩形,每个角上都是一个圆形,中间是个菱形,下面还挂着一滴眼泪。 笛声停下来了。那两页纸紧紧地贴着封皮,也互相贴在了一起。我坐在铺了瓷砖的地板上,很小心地用手指和指甲努力把它们分开。当最后一张纸被剥离的时候,薄弱蝉翼。我用手掌和指尖托着它,伸着头读上面的字。 上面只有四行字,英文和德文,是格罗特父亲的笔迹。不是那种用在通信里的精美的哥特式笔体,而是一种私人的笔体,乱七八糟的,就像这屋里的宝石。 “三位一体”派克先生 圣·怀特夏贝尔,斯利普大街35号——地下室—— 蒙特,法鲁瓦,三颗钻石 ——价格待定 “价格待定。”我小声地重复着最后一行字,用德语的节奏。我已经开始想格罗特了。我来这儿的那天,她跟我说了实话。这个肩扣是在伦敦出售的,一个世纪以前。不管它是怎么从维多利亚那里被偷出来的,不管谁偷了它,这件宝贝在六十年后还存在。如果那时候它没有被拆掉,那么现在它也就应该是完整的。我一直都觉得它会是完整的。 我想象着怀特夏贝尔,它东边尽头是港口区。我了解那个地方。尽管街道的门牌号码是一个世纪以前写的,但那应该是个可以开始着手的地方。还有名字,派克和蒙特。买方或者是卖方,可能是个人也可能是个公司。 我的思绪不停地徘徊在他们身上,不停地想。拿着这张交易记录和我所有的东西,我起身穿过石头房子,回到我的卧室。我的包还在原来的地方,它已经在那里放了一个星期了。我把它打开,拿出那本拍卖宝石的杂志。 对一本这样大小的书来说,它真是挺沉的。如果我是在旅途中,几天前就已经把它扔了。标题页写的是一篇关于都铎王室珠宝的亚洲溯源的文章,作者是V.J.乔仕,麦克米伦公司1893年出版。在封面里叠着一个孟买地区公共图书馆的登记单,第四个名字笔迹很纤细,几乎难以辨认,就像是有人在模仿别人的签名却不知道那些字母是什么。 三颗钻石先生。 我又去看那张交易记录。最后一张纸和其他的不同,它没有装订的痕迹,但在纸头上有一个对称的腐烂了的形状。如果我眯起眼睛看,那可能是个地址。甚至是个小图章。这张纸被潮气侵蚀了,上面的字很少。要是没有人用铅笔作了标画,我可能根本看不出来那上面有字。 ——利维先生 请在布莱克弗莱尔苏尔等我 我会买你的“三位一体” 这不是格罗特父亲的笔迹。那铅笔的痕迹可能是他的,但要搞清楚这些是不可能的。很明显,原始的字体和风格比世纪之交的年代还要久远。手稿措词臃肿,上面有个签名,但也不清楚,像个孩子模仿大人的笔迹般断断续续。那里面具体的内容对我不重要。至少它们应该不只是个模糊的邮政编码,或者色情年历上的地址。 我很快打好包,我从来都不会慢的。我没有把宝石杂志留在这儿。我收拾好了以后去见伊娃。房子的大门打开着,我走过的时候看到院子里面有很多麻雀,一群一群的,有些落在雪松上,有些还没有。我没有看到哈森,就好像他从来都没在那里待过似的,好像整个早晨我都是听到那些鸟在叫。 伊娃在她白天待的房间里,正在试戴珍珠。黑色的珠帘还在我身后哗啦哗啦地响着。她在一面大穿衣镜前盯着自己看,旁边的沙发上有一盒珠宝。在她身上有个金黄蜂胸针,黄蜂绕着一颗黄色的珍珠。她背对着门口,我从镜子里可以看到她的脸。她没有转身看我,因为没这必要。“来吧,我需要听听你的意见。” 我走近她的身边。她用手指指着她的胸针。我的手里拿着包,没有放下。“它很美。” “当然。你可以借着戴,如果你想要的话。但它适合我吗?”我们肩并肩站着,她脸上写满了困惑,不知道穿戴什么首饰合适。这是个让人愉快又难以决定的选择。我看见我笑了。 “你是问我一个黄蜂的胸针是不是适合你吗?别诱惑我了。” 她笑了,少女般的尖声的笑。在我们身后,那珠帘还在轻轻地摇动。我能听到那些珠子相互碰撞的声音,就像石头做的手指在轻轻地拨动着。我拉开包,拿出那几张纸。“你拿的什么?” “这就是我来这里的目的。”我轻轻地说。听到这句话,她不再从镜子里看着我们了。她用她干瘦的手抓过那几张纸,我觉得她的手就像鸟的爪子。她看完了就瞪着我。 “你在哪儿找到它们的?” “在那个放宝石的房间。”我想到了那些老鼠的骨头。古老的文件没有被啃掉。这是哈森的礼物。“你觉得它们会在哪儿?” 她的头在细脖子上摇晃着,一下、两下。我不知道我该期待些什么。我伸出手拿回那几张交易的文件。她把那几张纸递给我。她再次开口讲话的时候,声音几乎是胆怯的。“你会去哪里?” “伦敦。” “如果这并不是终点,你跟我有个承诺的。” 我回头看着她。她直挺挺地站着。在倾斜的镜子里,我们都是巨人,就像哈森一样。“什么承诺?” “整理范·格罗特的收藏品,你还没有做完呢。” “不是这样的,伊娃,你知道的。”我静静地说。 她摇了摇头。 “我的上帝。你总是能得到你想要的,我知道,你这个自私的女孩。” “不总是这样的。” “你的行为就像是股票市场里的那种!”她吐了口唾沫。所有的严酷又回到了她的眼睛里,就像血液涌到了皮肤表面那样。 “因为这是我的事,伊娃。那件宝贝是我的事。” 她拿起那枚胸针,使劲地朝我扔过来。那件很沉的金饰没打着我,但打在了遥控器上,把遥控器打翻在地。电视机被打开了,这个频道正播一部电影,哈里森·福特正在朝一个美女开枪,她跑过商店的橱窗,玻璃和音乐在她周围成了一堆碎片。 “你在浪费你的生命。马丁喜欢你,我们喜欢你,凯瑟琳。”她自己没有注意到,放在她身体两侧的手掌充满了欲望,机械地打开又合上。在她身后的那幅照片里,她的第一任丈夫以恒久的微笑注视着这一切。 我伸出手去拥抱她。这让她毫无防备,要不然我想我也不可能这么做。我感觉到她的呼吸,和她靠得这么近的时候,我还可以感觉到在剪裁得体的衣服下面,她是如此的瘦弱。她也抱了我一会儿,好像在思考。我松开她之前,她的手抓住了我的肩膀。我穿过黑色的珠帘,听到她喊我的名字。珠帘在我身后哗啦哗啦地响。我走过回廊来到院子的时候,又听到她在叫我的名字,声音更大了。 “凯瑟琳。凯瑟琳·斯特恩。” 门锁了。我打开锁,走出走廊,走过喷泉。在池塘旁边,我又听到了伊娃的声音。我可以听出她开始流泪了。这种声音就像一段旋律般不断地重复着,就像鸟鸣。 “凯瑟琳,凯瑟琳·斯特恩!” 这声音抓住了我内心的什么东西,把它撕裂开来。这种震动让我绊了一跤,包从肩膀上滑下来。在我的内心深处,感觉有一扇门在一个寒冷的夜晚自己打开了,有那么一秒钟,它被吹得彻底大开,然后相反的力量又把它摇回来。门又关上了。 我把包提起来,回头看了看。哈森站在那儿,我在落地窗的玻璃上看到他的侧影。我知道他会在这里等着我,或者说我希望他在这里等着我。一种感激之情油然而生,这种情感在我心里面膨胀着,我伸出一只手,看着他伸出他的手握了握我的手。 我的手停下来,他也就停下来。在拱门那里,有鸽子正在我身边吵闹着。它们身上除了胸口那一块干净的白色以外,通身全是黑色,就好像是格罗特的房子渗进了它们的巢穴,它们的蛋,它们的血液和它们的羽毛里面。我开始朝西走,不再回头。 我思考着宝石的特性。 它们是死的,这个品质让它们具有了某种很可靠的特性。我对“三位一体”上面的宝石的了解要比对我自己的了解多。我身体里有活着和死了的组织,固态和液态的部分,是个复杂的混合体。二十五年里,我身体里的每一个细胞,除了我的骨头以外,都生死更替了。我已经不是原来的那个人了。但那件宝贝上的宝石一直就没有改变过,红宝石还是红宝石,钻石还是钻石。我对这些了如指掌,也许还不止。至少,我清楚我在找什么东西。 它们是值得拥有的。这和它的美有关,还和钱有关。这两个方面互相交织,变得不可分割。这就意味着对宝石的爱永远都不是一种纯粹的东西。这种爱是易变的,善良与邪恶并存。珠宝本身就有易变的特性,我们又赋予了它们这种特性。它们是那些贪婪的人的小小愿望,追逐逃跑,满足欲望,拥有庄园和宫殿。这些都是钱的力量,整个人类的最微不足道的力量。我想到“三位一体”,我在想我要用什么东西来换取它。 它们把你带回到过去。这是它们最后一个特性。我跟自己重复着这些特性:它们的神秘、它们的咒语还有那些艰苦的历程。现在我全都记起来了。 飞机向西朝着安卡拉和伦敦的方向飞去,它薄薄的金属外壳和绝缘体在我耳边隆隆作响。经历千年风雨的珍贵宝石,辗转经过很多人的手。这些经历往往都如过眼云烟,不留任何踪迹,但它们留下的无形的痕迹却永远都在那里。那些看不见的痕迹,就像氢原子被吸附到钻石表面形成的透明表层一样。 它们把你带回到过去。我看着舷窗上结晶的冰,想着我还能坚持多久,还能走多远。 第四章 数字三(1) 第四章数字三 在二十二岁那年的夏天快结束的时候,丹尼尔·利维和他的弟弟萨尔曼把他们的珠宝缝在衣服里面,离开了伊拉克。 那是公元纪年的1833年,九月九日。还有别的纪年方法,阿訇胡赛因会把这一年称作阿拉伯历的第二个斋戒。对在码头前等待萨尔曼的拉结和丹尼尔来说,那是移动圣幕筵席前的六天,是从创世纪以来的第两百个月运周期的第二十三年,尽管拉结和丹尼尔各自对创世纪的理解是他们自己的事儿。 萨尔曼为他们安排好了到巴士拉的行程。丹尼尔和拉结在雕塑天使的台阶那里等着他。教堂的大门自从上一次瘟疫爆发就锁上了。旅行皮箱放在脚下,就像一级台阶那样沉重。他们拉着手没说话,努力地想着他们自己。天使们的脸埋在头的阴影里。它们看起来很像,都是用同样的石头刻出来的:高大、安静、鼻子像鹰一样。这些雕塑是在力的主题之上的一些变体。 “我们会写信的。” “你们想写的时候再写。” “可能萨尔曼会为我们两个人写。” 一个船夫从河上高声叫喊着,船朝着岛的方向航行在河流正中。 “你的眼睛今天还疼吗?” “没有以前疼了。” “等到了英国,也许我们可以找到药寄回来。” “毫无疑问。” 在岛上,两个年轻人正在拴一条旧的独木舟,然后把他们的女人抱过水比较浅的地方。丹尼尔看着他们铺开毯子,准备野餐。他们也曾经来这里野餐过,他和萨尔曼,还有拉结。几年以前了,时间太久了,他已经记不太清楚是谁把拉结抱过来的了。他继续讲话,连他自己也感到吃惊,他在努力和拉结讲话。他口袋里的表跑快了。“我在河边溜达。我看着看着它就消失在山洞里了,我突然有了个想法。”“以安拉的名义,我想,这条河一定得有个起点和终点。” “你背得不怎么样。” “我没有遗传你讲故事的天赋。” “你已经过了听故事的年纪了。” “辛巴达每次旅行回来时总是比以前更富有,比以前更快乐。我们也会的。”他静静地说着,知道她不会回答,也不期待她回答。“拉结。” “你过了那个年纪了。”一个渔夫从他们身边走过,前臂上沾满了鱼鳞和鱼内脏,他自己就像是半条鱼。“有时候我觉得,你应该更像你弟弟一点儿,更实际。” “你这么认为?” “是的。还有更忙一些。” “就像只苍蝇一样飞来飞去?” “今天早晨他说你会成为一个金匠。” “那就是今天早晨他说得比较简单了。上个星期,他说我会有一艘汽艇,我们有宝石和金子,他来加工,我来卖。” 他想起宝石的时候没有欲望。拉结很不平等地和他们分享了那些宝石,她只留下了那颗蛋白石和打碎了的祖母绿。丹尼尔提出来帮她卖掉那些宝石,但她拒绝了。他现在想也许她想留着它们。她最后的家人给她的最后的礼物,这些东西可以让她想起他们。我没有你的任何东西,他想这么说,但这不是真的。 她已经又开始说话了。 “所以,现在,别把自己搞得那么紧张。人们会察觉到你带着什么贵重的东西。” “我感觉自己像是伪装了的迈达斯国王。” “把我的话告诉萨尔曼。那个傻瓜看上去像是个不想让人知道自己怀孕的孕妇。” “他的肚子倒是够大。” “他不行。你没问题,不管你做什么都没问题。但是你需要更宽阔的肩膀。在你要去的地方,你是个异类。” 我们已经是异类了,他想这么说,但没说出口。“萨尔曼的肩膀像秃鹰一样。他保护我们两个足够了。” “萨尔曼就是个长着男人身体的男孩,他会一直都这样。你得照顾他。” 他点点头。“那谁照顾你呢?” “我们只有三个人,如果我们分开,就得有一个人独自待着,我可以照顾我自己。” 她戴着她的耳环,丹尼尔看到了。他伸出手去摸她的耳环,这会让她微笑。他一边摸着她的耳环,手指关节一边擦过拉结脸颊上长长的颧骨。马头的骨头。他又想起迈达斯,他伸出去的手可以把触摸到的东西变得珍贵无比。他听到远处萨尔曼在叫他,便放下手站直。他们出发了。 在河上的这段行程很便宜,但这并不是萨尔曼讲价的结果。水手长是个累范廷人,在河上跑了二十年了。他觉得那个年轻的犹太人有点心不在焉。他好像对他看到的所有东西都没什么兴趣,脸上茫然的表情就像是个孩子,眼睛一眨都不眨地盯着这个世界,或者是盯着一只海鸟。在那种眼神中有一种欲望是这个在河上跑船的人所不喜欢的。做成了这笔交易后,水手长才开始想萨尔曼那双邪恶的眼睛。为了生意好,他什么都没说。 萨尔曼还年轻,十九岁的他只相信自己的眼睛。当他们把拉结一个人留在巴格达的码头上的时候,他看着她,看着人群是如何在她身边推推搡搡,看到她一个人孤独地站在陌生人中间。这就是他们从她身边带走的东西——除此之外,还有那些瓦罐里的宝石。萨尔曼看到了他们一家人是如何在一起分担“异族人”受到的排斥的,这就像他们都有固执的性格和颧骨的线条一样。 他不喜欢大海。这是他一看见海就产生的感觉,就像是本能的反应那么快。一艘陈旧的土耳其三层甲板的船停泊在巴士拉港口,船的外壳已经生锈。船的另一边,海湾在水中漂移,像沙漠中的海市蜃楼一样不停地泛起涟漪。对萨尔曼来说,这两件东西没什么区别。大海虽然更真实,但它不坚固,所以他不信任它。大海在远处隐约闪着光,萨尔曼觉得就像什么东西被切开了一样。 他们等了两天东印度公司的船。还有其他的旅行方法,从北边走陆路,或者从西边走苏伊士运河,不到两个月就能到伦敦。但是柯尼利厄斯·里奇不允许这样。 “大海的咆哮是帝国发动机的石油。”他在写给他们的介绍信里面这样说。“咸海水能让商务车轮不停地旋转,萨尔曼先生。你会怀疑大英帝国吗?不会。记住,陆路交通的旅途上会有土匪强盗和各个地方的流浪汉的侵扰。”尽管在海外居住了十年之久,柯尼利厄斯所感觉和所相信的都仍然是英国本土人们所相信的:海路比陆路要好。虽然不一定会快,但会更安全,从根本上讲这会好些。外国的流浪汉带来的麻烦要比在海上的死亡麻烦得多。 斯盖尔拜城堡号满载着货物从孟买来了。它停靠在码头那么低的地方,两兄弟不得不爬着梯子下去。要是没有柯尼利厄斯的介绍信和那颗紫水晶,他们不可能上得了船。就算是这样,事务长麦克因斯也只把他们带到船的最底下一层,他们的吊床被箍在放满了装着阉割过的公鸡的柳条箱上。 没有别的什么人在这次伦敦之行的船上了。在码头上有些犹太人在等着东去仰光的船。他们穿着土褐色的袍子,看起来更像送葬的,一点儿都不像是要去开始新生活的人。萨尔曼猜想自己是不是看起来也是和他们一样。在他的头顶,风朝着起航的方向猛烈地吹了起来。 船起航了,他听着风的声音。在他后面是巴士拉,黄砖的房子,底格里斯河的河口就穿过这里。萨尔曼盯着那里看,看着城市和河流慢慢地消失在远处。直到再也看不到陆地了,他才回过头来。伊拉克被地球无声的旋转带离了他的身边。 在这三个月的行程里,丹尼尔一直都感觉若有所失。拉结并不是这种感觉围绕的中心。他的感觉是他总是害怕有东西被偷走。他担心的不是那些宝石,在丹尼尔的一生之中,只有两次真正感到对宝石的爱。他想念的是一个水罐,阳光照在贴了瓷砖的墙上的图案,还有在晒干的木托盘上的血一般的西红柿的味道。 在吊床上的黑暗中,他会突然醒过来,发现自己在摸索着口袋或者皮箱,好像他的家就在那里面。这种强烈的占有欲让他感觉很陌生,好像不认识自己了。这不是思乡病,而是一种需要,一种对实实在在的东西的依赖。拉结都赶不上她的西红柿管用。他猜想这是不是跟那些宝石有关系,自己是不是在改变。 他可以感觉到它们,随着海浪的晃动,他可以感觉到它们的重量。在他大腿上带着的棉布袋子里,装着金块和从沼泽阿拉伯人那里换来的枪。在他宽松的袖子里,在胳膊下面,他带着一百克拉的尖晶石和紫水晶。在他弟弟的衬衣里,拉结把割礼服的钮扣缝了进去,一枚很小的像石头一样的珊瑚和一块绿松石。丹尼尔看着她缝好,然后她把那间割礼服叠起来,用手扶平。这些石头挂在他身上就像沙囊一样重。 斯盖尔拜号是绿铜船身柚木船底的一艘三层货船。靠近船头的地方非常难闻,别的地方则都是焦油的味道。除了两兄弟以外,没有几个乘客了。除了麦克因斯和一个从里昂来的玛利亚会会员想跟他俩搭话以外,没有人和兄弟俩讲话。他们都是睡在货物旁边的外国人,实际上他们自己也像是货物。 他们两个自己聊天。讲话的声音很轻,好像别人会偷走他们的语言。他们争论着巴比伦和伦敦哪个地方更伟大,还争论字母和数字哪个先发明出来。有时候,萨尔曼会离开他的哥哥,一个人爬到船的最上面。他喜欢桅杆和滑轮的那些机械设备,喜欢感受风的力量,还有人的力量。水手们一边工作一边和着节奏唱歌。 牧师有个女儿甜得像蜜糖 我对她说:“我们水手都是最棒的情人。” 她对我说:“你们水手是一帮该死的骗子, 你们都该下地狱,都会被扔进大火里。 你们都会下地狱——” 他们的和声是各种地方的口音的混合,英国的西南部,利物浦,苏格兰还有爱尔兰。在他们的周围是印度洋,萨尔曼盯着远处绿色的非洲的海岸线。 地狱里的火焰,我的年轻人,让人愉快又温暖, 但那里的火焰还没有一半—— “别挡着工作人员的路,”麦克因斯对他说,“我们都不能出问题,尤其是在坏天气里。这是我给你的建议。大风浪就像野兽一样,只要它们够得着你,就会把你击倒。人也是一样。” 他们睡在发微光的邮件箱子、装着调味品的柳条箱、还有装着硝酸钠和蓝靛的大缸中间。他们头顶上面一英尺的地方,大海在轻声地低语着。丹尼尔躺着想着自己的事儿。他想到了他的叔外祖伊莱扎,他在海上溺水死了,还有他粘糊糊的脚趾头在露台上留下的痕迹。他想到拉结,她一个人在那座房子里。想到迈达斯,诅咒美梦成真的国王,越来越多的金子证明了他的欲望。 他记起萨尔曼说过他们会拥有的那些东西。现在他们有了宝石,还会有马匹和房子,会拥有幸福的新生活。出海九天了,丹尼尔看着舷窗玻璃外面滴滴答答的雨,想着他们到底要走多久才能得到那么多东西。 漫长的旅程和梦境有相似之处。白天和夜晚相互交替,但是没有什么区别。丹尼尔觉得时间好像变慢了,所有事情都在不停的重复着。当这一切结束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好像醒了两次,从睡梦中醒过来,也从自己的静止状态中醒过来。他睁开眼睛,除了吊床发出的吱嘎吱嘎的声音以外,他还听到了破冰的声音。已经接近黎明,萨尔曼还在他身边熟睡着。丹尼尔起身,一个人去迎接白色笼罩着的伦敦的早晨。 他的身边雾气围绕。丹尼尔的脸感觉到了雾气的寒冷,脸上冻得很疼。他试探性地呼吸,空气不再是绝对的轻快或者浓重,而是苍白的。斯盖尔拜号缓慢地在薄雾中航行。从船头传来雾都沉闷的声音。 他的眼睛努力地适应着这个环境。现在丹尼尔可以看到一些轮廓了。一大堆桅杆和烟囱,巨大的石头仓库和车库,还有货船的灯光。烟雾中有一种污水和醋混合的味道,是这个工业城市的亲切却难闻的味道。 “嗨,早上好啊!你是那个美索不达米亚人,对吗?” 麦克因斯走到他的旁边,在一片黑暗中他站得很稳当。丹尼尔可以看到他身后的其他人。那个玛丽亚会会员伸出了一只手,他穿着一件旧俄国羔皮大衣,显得很臃肿,不过这衣服正好对付这儿的寒冷。丹尼尔打了个冷战。“我是丹尼尔·利维,先生。” “啊,那就是了,那个高个子的。嗯,毫无疑问,这里对你来说真是值得一看啊。东印度码头,值得一看。我们已经到了世界上最伟大的城市,你是不是已经感到很开心了?” 开心。丹尼尔想去感觉开心。“我看不到天空。” “天空?这里不是天堂,利维先生。天空没什么重要的。”事务长咧着嘴笑了,但这笑容是冰冷的。“先生,我是在问你,你怎么看我的城市?” “它很美。” “它确实很美。”他在栏杆上面拍着手。“我非常高兴你这么认为,闻起来就像是烂鱼的味道,但它是美丽的,让人愉快的。这边除了湿地和贫民窟没有什么可看的了。如果你想看看这城市,就从商业大道往西走,至少那里会有出租马车。”麦克因斯在他旁边靠过来。丹尼尔·利维看到他的手上都是海鱼弄的伤口。“利维先生,一会儿我想问一下关于你们的旅行费用。” “我们已经都付清了——” “抱歉,先生。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的兴趣在于你们付款的方式,那些宝石。我的朋友说那颗紫水晶很好。那么你们得到它的那个地方还有没有更多的宝石呢?” “我——”水手长大叫了一声,丹尼尔还没来得及回答,麦克因斯就离开了。他沉重的呼吸变成沉默。 他听到声音在烟雾中发生了改变。码头周围的起重机上,解开的锁链发出卡塔卡塔的声音,还有在飞轮旁边滚动的一连串木桶的声音。人们很大声地喊叫,还有山羊的叫声。他回过头,在黎明中看到萨尔曼,就把他叫过来,给他在栏杆旁边腾了个地方。 “底格里斯,我们已经到了。” “这就是伦敦?” “麦克因斯这么说的。” “你相信他?”萨尔曼看看周围。从下面传来破冰的声音,碎冰滑到深海中去了。“他可能把我们随便放在什么地方,好赚我们的钱。” “那你希望我们会到什么样的地方呢?镶满了宝石的大门?美女们骑在马上看着每一个到岸的人?你的疑心太重了。”丹尼尔看到他的弟弟开始微笑了,他喜欢他这样。 “新生活,幼发拉底。我简直不敢相信。” 他没有回答。他们俩站在一起,看着这个港口。在栏杆外面,有什么东西隐隐出现了,一座石崖从他们身边过去了。两个人都下意识地向后退了几步。过了一会儿,丹尼尔才看出码头沿岸的样子。这艘满载货物的船还是停得很低。 新生活。萨尔曼一边沿着梯子爬上北码头,一边小声自言自语着。他可以感觉到身上的宝石,那些瓦罐里的宝石,被当作一种报答送给他的宝石。他的脖子上就挂着那颗透明的宝石。宝石还是很凉,和他的体温有很大的温差。 丹尼尔在他后面爬上去。他们下面的水是排泄物的味道,他从来没想过伦敦会是这样的。他努力地回想柯尼利厄斯给他描述过的那个城市。灯光闪烁的皮卡迪利大街,一个像钻石一样冰冷明亮的城市。 他在脑子里面想象着。那些宝石擦痛了他的皮肤。在白色烟雾的远处,什么地方响起了教堂的钟声。 那是1833年12月2日,耶稣降临节后的第一个星期一。兄弟两个来到伦敦,伦敦的这个冬天很冷,他们来的时候也正是最冷的时候。他们到这里的第一个星期泰晤士河就结冰了,港口区空荡荡地和大海分隔了开来。通向北边的路是不能通行的,伦敦在冰冻之中等待着冰雪消融。 他们住在莱斯特广场的萨布隆涅旅店。屋里面很狭窄,墙面被刷成白色,煤气灯像人一样嘶嘶地低语着。第一个晚上,丹尼尔在黑暗中醒过来,萨尔曼在他旁边断断续续地打着酣。他起身走到窗口,头昏昏沉沉的,但是由于到处奔波的缘故,他睡不着了。在窗外,广场上空空荡荡的,黯淡的上弦月挂在屋檐上。 伦敦,在丹尼尔看来不是美丽的,只是永恒的。烟雾洗礼着它,把它的房子和砖变成黑色。他想着伊拉克的老城,被河流抛弃了的巴比伦,躺在沙石堆里。伦敦好像不会被什么东西抛弃。 他让自己舒服地坐在窗前的椅子上,等待着黎明的到来。在街对面,已经有等客的出租马车了,马车的左马驭者在温暖的马背上面打着盹儿。日出来得很慢,就像钟表盘上的表针运动一样细微得让人察觉不到。雾气向上蒸腾着,去迎接那轮太阳。 满载货物的手推车卡塔卡塔的声音在街上回荡着。一辆四轮马车过去了,向着南边泰晤士河的方向。在马车的窗口闪动着明亮的颜色,丹尼尔想那是一位年轻女士的衣服。在伦敦的大街上这是很少见的,就像在巴格达的大街上一样。他开始更仔细地看他们,在一处破旧拥挤的住房门口,一辆停着的四轮敞篷马车里,他看到了丝绸衣服、女人佩戴的宝石还有洁白的皮肤。 十点钟的时候,他睡着了,额头轻轻地压在玻璃上。没有人抬头看见他。在弹药库旁边,一些老太太在卖烈酒,她们会一直卖到中午,手上、前臂上会沾满了酒糟。从丹尼尔的窗口看过去,阳光正照在下面出租房的百叶窗上,这个标志说明里面住了生病的人或者是娼妓。但在那个时候,在伦敦,丹尼尔不知道任何标记。他把对所有东西的理解都留在家乡,只带着宝石出来了。 十二月六日,安息日的早晨。旅店的老板告诉兄弟俩怎么去比维斯马科斯,他长着一双像小牛皮一样光滑细嫩的手。兄弟俩的头发和衣服还满是焦油和香料的味道,他们的黑色亚麻衫被盐水弄得很僵硬。萨尔曼把宝石袋子拆下来后才把衣服交给洗衣房,等衣服洗好后又把袋子缝上。 他们到了犹太教堂的时候,教堂里面是空的,他们就等着。两个包着头巾的外国人站在平台的阴影里,西班牙犹太人的后裔穿着外国衣服还带着佣人,咕哝着西班牙语,嘴里衔着进口雪茄烟,长着灯笼下巴的女人排成一排轻蔑地看着外来人——他们和兄弟俩好像没什么关系。丹尼尔和萨尔曼再也没有去参加过安息日的礼拜。在那里他们好像根本不是犹太人,而只不过是不那么典型的,可以从最广泛的意义上被称为闪米特人的那种人。他们的血液里面没有宗教。 他们一起走回来,没有谈论那些西班牙犹太人后裔。伦敦让他们沉默了很多天,这就像是在一个不同的世纪,没有未来,没有什么更好的东西,萨尔曼没有看到这些。这只是个除了家以外的另一个可以选择的居住地。这个地方的景致和柯尼利厄斯给丹尼尔讲的,然后丹尼尔又给萨尔曼讲的完全不同。这里有更多的人,但一点都不完美,鹅卵石变成了沥青,沥青变成了垃圾场。这种速度让萨尔曼感到目眩,商业迅猛地蔓延,从应召女郎在他们身后的叫喊到伯特完美止咳糖的广告,还有达斌的咖喱面,还有鸵鸟羽毛进口商大街,永不腐蚀的牙齿的发明者,卖牡蛎的,烤蛋糕的,做活心铅笔的,做姜汁儿啤酒的,做垃圾熔炉的,还有银匠金匠铺,钻石和珍珠的估价人。 两天以后,萨尔曼发现了苛勒肯围欧区。黑皮肤的像角斗士一样的人在金匠铺和犹太人的奶制品店附近闲逛,他看到外国人听基督教的传教士布道就可以得到半个便士,他还看到西区犹太人的房子。萨尔曼远远地观察着他们,没有跟任何人讲话。他站在人群里面,保持着这个天然的伪装。 他把自己和他看到的相比较。这种比较包括那些人,他们的宝石,还有他们的生活。窗口全是避邪用的兔子脚和猴爪子,还有沼泽橡木刻成的爱尔兰国花三叶草。萨尔曼认为这些都是华而不实的小玩意儿,最多算得上有点技巧的小把戏,但这些不需要任何天分。人们穿着英国式的衣服,戴着英国式的帽子,也有人在门口靠着,不带头巾,抽着烟斗。他们的妻子拿着大盆装祈祷酒和符合教规的清洁的肉。他们身上除了外貌特征以外,没有什么是犹太人特有的了。 “完美止咳糖。”他嘀咕了一句,每个单词都念得很清楚。在他头顶上面的灯发出的声音就像是女人在睡梦中翻身的声音。他能听到丹尼尔的呼吸。他们脱了鞋子躺在床上,有时候聊聊天,然后就沉默几小时。 “我想你是爱上宝石了。” “这儿的所有东西都是要卖掉的,不管是虫子还是宝石。晚上有人做掏粪工来谋生。这真是挺奇妙的。” “我更喜欢宝石,如果对你来说都一样的话。”吵架的声音从楼上的房间传过来,一个男人在高声叫喊,一个女人提高调门去应和他。“我们该怎么处理那些宝石呢?” “把它们租给国王。” “哈。尽管如此,我们还是不能老把它们带在在身上啊,搞得我们像枝形装饰烛台一样每天在皮卡迪利大街上走来走去。” “我已经和旅店老板说过了。他知道一家出租的店面。很好,很小,还很便宜。” “在哪里?” 萨尔曼没有回答,他低声地开始吟唱祷告者的歌。在伦敦的这间房间里,这听来很奇怪,有种错位的感觉,还有点儿滑稽的迷失的感觉。他的声音渐渐消失了,他瞪着满是污迹的天花板就好像很吃惊地在那里发现了什么东西,又好像很奇怪有块天花板在他上面。 “底格里斯,在哪儿?” “商业大道,可以做码头和城市里的生意。我跟他说我明天过去看看。你想去吗?你可以讲英语。” 丹尼尔点点头。“如果你想我去的话。你知道你想找什么吗?” “是的,我在找财富。” “我们已经拥有财富了。”丹尼尔看着他的弟弟转过头去。他们楼上那两个人突然停下来不吵架了。在寂静中,萨尔曼可以听到外面下雪的声音,风把雪花卷到窗户玻璃上。 “只做了一件事儿。” “一件事儿就够了。”丹尼尔躺在床上闭上了眼睛。他很快就睡着了,灯光在他的脸上闪动着。萨尔曼什么都没说,至少没说出声来。在他头顶,那盏灯还在嘶嘶作响。他伸手在那炫目的灯光里关掉了它。 他们出门很早。斯特兰德大道上的羊还在转磨盘磨粉,一辆手推车在福利特大街旁翻倒了。两兄弟从在牲口踩烂了的白菜堆、掀翻了的装着家禽的柳条箱子中间小心翼翼地走过去。 商业大道很壮观,相对于海员和码头上的人来说显得有点高傲,闻起来有水里的淤泥的味道。建筑都是新的,商店和住房混在一起。在每个露台的中间都挂着一块匾,上面写着建筑者的名字,或者是自己选的什么别的名字:洪都拉斯,联合,柯列特。大街上的孩子们跟着他们,笑着或者乞讨着,和他们保持着距离。 在哈德维克广场广场有十八座房子,最后一座就是那间空的店面,拱形的窗子被顶上了板子。在这个店面上面还有两层楼,上面的房间要窄一些,也不如下面的房间装饰多,就好像盖这房子的人在伦敦灰色的天空里再也盖不出房间了一样。 “在这儿等着我。”萨尔曼走到房子的后面去了。丹尼尔看着他走了,伦敦就在他身后。即使站在这里,他也能感到对这座城市的迷惑,就好像这种影响一直扩散到这里的猪圈和冰冻的湿地上。除了尖塔塔尖直冲向天空以外,拥挤的房子上面看不到什么别的东西。在远处,圣保罗教堂的圆拱屋顶时隐时现。 他回头看的时候,有个女孩在他身边。她的脚包着兔毛,脸上充满渴望,就好像她有话要说却又没时间说。兄弟俩走出城后,街上的孩子们没有离开。斯泰普尼贫民区在东边离这里不远的地方,街对面有两个大一点的男孩靠着劳伦斯海水浴的店牌站着。 他对她微笑,那个女孩的脸上马上就充满恐惧。丹尼尔看得出她在决定要不要跑开。一辆公共马车在她旁边开过去,她走进排水沟旁覆盖着污泥的积雪里,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小声说着什么。要不是看着她的脸,他不会意识到她在讲话。她的声音像笛子一样细,那种口音丹尼尔要花好几年才能听得懂。他能听明白的就是那种提问题的语气。他朝她低下头。 “你们是约瑟夫和玛丽吗?” 在街对面,那两个男孩笑得扭动着身子。那小女孩低着头,没有哭。丹尼尔看到她的一只脚在流血。从什么地方传来一个女人严厉的声音。 “玛莎?过来!”那些男孩又笑起来。那个小女孩跌跌绊绊地要走开的时候,其中的一个男孩对她喊: “你的驴呢?你的驴在哪儿?哈哈哈!” 萨尔曼一边走一边听到了这喊声。在房子的旁边是一片废弃的空地,上面堆着牡蛎壳和一个马槽,还种着枫树。在后面是有围栏的土院子和划拨的一小块儿一直到河边的菜地。最后一栋房子的门上挂了一条涂了柏油的绳子。萨尔曼推开门,走到后门的台阶上。 他快走到的时候听到了一种声音,就像是个小铃铛被摇动了。他转过身停下脚步。 在院子的远处有一只狗。狗黄色的头抬起来了,正看着这边。现在它站起来了,但没有叫。萨尔曼看不出那只狗是什么品种,只能看出它准备战斗的架势,已经做好了不预先警告的攻击的准备。它的大小就像只山羊,细腿,所有的肌肉都集中在脖子和下巴上。它一向前动,挂着的铃铛就开始响,直到那铃铛掉在它脚下的土里。 他听到舌头舔牙齿的声音。他们都抬头看着对方,他和那只狗。在门口的空地上,一个女人。她的头发是黑色的,没带头巾,眼睛也是她头发的颜色,但是更柔和些。她一只手里拿着一块肉,在一边的脸颊上有些血迹。 “够了,小家伙。”那只狗静静地转过头回到角落里。当那个女人转身对萨尔曼微笑的时候,他才发现她很美。他马上就想要她了,不需要更深的了解。她脸颊上的一抹血迹和嘴唇微微的突起就足够吸引他了。 “你一定是为了那个店面来的。”她的声音很亲切,很简单。萨尔曼点点头,那个女人又笑了,在她的衣服上擦了擦手,然后把手伸过来。“我是林普斯太太。” “我是萨尔曼·利维,很高兴见到你。” “哪个在前面?哪个是名字?” “萨尔曼。”她的手指感觉很湿润,沾着街上抽水泵里的水。她从他的手里伸出手来,朝着房子点点头。 “那有两个房间,前面是店,后面还有一间。两间一起一年二十二镑,一个星期八先令四个半便士。在地下室有海运煤,晚上你们可以自己生火。其他都是额外的。你不会找到更便宜的了。”她等着他的回答,就好像在等他跟她争论。但他没有,于是她就走到那只狗的那边去了,打开那个脏的黄纸包,里面是动物的内脏。“你想看看里面吗?” “我租了。” 她抬起头,估量着他。“至少你也要看一看吧。” “好吧。”他点点头。他已经忘了他的哥哥还在等着。他们一起看着那只狗开始吃东西,它优美地把黄色的牙齿从嘴唇里面露出来。狗还没吃完的时候,简·林普斯走到他身边,从裙子里掏出钥匙给他,让他进到那间店面里。 他们在这里开了店。店牌是黑底黄字的,花了萨尔曼三个先令,前面二十个字母是莱姆豪斯一个画家免费写的。 利维兄弟珠宝店 金匠和钻石加工 店主:萨尔曼·利维和丹尼尔·利维 金匠铺,对在伦敦的犹太人而言,可以说是这个种族的传统职业。他们搬进了商业大道上的这个房子,就好像它会变成家一样。在怀特夏贝尔的拍卖会上,萨尔曼买回来一个倒闭的珠宝店的二手旧货,一个坩锅,三角架,油炉子,还有烤得很黑的工作桌,一个没有皮面的打磨轮,凝固在冷锡罐里的橄榄油和钻石粉。他还买了一盘珠宝匠的红铁粉和一块已经磨破了的上光布,两瓶药酒。还有一件孩子的刺绣样品,框已经坏了。还有一个国王头部的蜡模铸造模型——丹尼尔把它打开看的时候,里面有一对冬眠的黄蜂,舒服地躺在耳洞里。 萨尔曼把瓦罐里面的那些宝石用一条头巾包起来,藏在壁炉旁边的地板下面。萨尔曼用他们最后一点剩下的巴比伦金币,让自己的店加入了1834年的伦敦工商行名录:S.·利维,珠宝店。只有他自己的名字,毕竟那些宝石是他的。在四个月以来,他头一次睡得如此安心。 丹尼尔在他旁边睡不着。在这条街上住着,他老是睡不着。商业大道从来没有完全安静下来过,田野里的鸟会唱一个晚上不停,筋疲力尽地等着春天的到来。它们的歌声丹尼尔没有听过,他听不明白,就像那些街上的孩子的口音。城市里的酒鬼语无伦次的喊声向西边渐渐淡去,码头工人的声音往东去了。 这首歌唱给那个害羞的十五岁女孩; 现在唱给五十岁的寡妇; 这首歌唱给挥霍无度炫耀卖弄的女王; 现在唱给节俭的家庭主妇。 不用祝酒了。为了情人干杯, 我保证她会是喝一杯的好理由。 当他真的睡着了的时候,也睡得很浅,不能完全休息。他做恶梦,梦见拉结,梦见被陷害。醒的时候,他想简·林普斯,想她声音里面的沉着和镇定,快乐和智慧。在所有这些以外,什么都没有。他的脑子里只想着做生意,不再为快乐而思考了。 这是唱给那个长着酒窝的可爱的人, 现在唱给那个没有酒窝的少女,先生; 这是唱给那个长了一双蓝眼睛的女孩, 现在唱给那个没有蓝眼睛的美丽的少女,先生 不用祝酒了。为了情人干杯…… 他静静地躺着,他的弟弟就在他的旁边,他感到非常温暖。他没有意识到他已经睡着了很久,直到黎明时教堂那边传来的声音吵醒了他,斯泰普尼的三声钟声,圣保罗的十二声钟声听到这钟声,丹尼尔第一次为没有宣礼员的宣礼而失落。这感觉就像自己突然聋了。 大斋节,圣斯文森节,万圣节前夜。他们从爱丁堡买来花岗石纹的珐琅铁器,从曼彻斯特买来切割过的钢制胸针。低价买来,高价售出。萨尔曼在晚上加工自己的首饰,空气里面全是粉尘和酸的味道。白天的时候,丹尼尔售出或者出租他弟弟做的任何东西。在商店的柜台后面,他的沉默有点不合时宜。他们还没有名贵的珠宝,只做些能卖的东西。三年来,他们就这样做他们的生意。新囚犯的妻子会站在窄窄的店面里面等着萨尔曼给她们刻新兴门监狱的吉祥币,监狱的诗歌就蚀刻在银质的六便士上。这些爱的心灵曾经聚在一起,。现在一个是自由的,另一个被禁闭着。 但现在一切都向前发展了,该是做复杂生意的时候了。时间不断流逝,生活不断重复,几年压缩成了一小段,这看起来不那么人性化。好像宝石才是最重要的,它们的拥有者的生命就没那么重要了。这是不能颠倒的。 他们住在哈德维克广场18号,在简·林普斯的房子里。她对他们很好。她对他们的好是为了掩饰一颗冷酷的心,但是利维兄弟还不知道这些。他们为了自己的珠宝而选择了伦敦,现在伦敦就成为他们的安身之处。这里就是发臭的牡蛎壳,大雨和煤气灯,王宫宅第和烟雾。 一群鸽子聚集在那边荒废的空地上,还有碎卵石路上的蒸汽。 店外经过戴着鲸须制品的女人,吹过酸橙树的微风。火车带来的黑檀木色的尘土在橱窗外随风翻滚着。 还有河水的声音,风吹过树的咆哮。这些东西总是带着陌生的感觉,就像是熟悉的颧骨的线条总是带着家的感觉一样。 在坎登城,街上的小贩在卖配对儿的磁铁舌钉。我不管那个叫珠宝,因为我的品味比较传统。地铁出口的地方摆满了货摊,有卖比萨切片和炸洋葱圈的。我走到排水沟那边躲开人群。从这里向北三个街区就是我以前住的公寓,我有些东西还放在那里,有时候会有些邮件寄过去。我上次来的时候是一年以前,但直到现在它还可以称作是我的家。 孩子们从身边跑过去,就好像穿着皮大衣的小怪物。在因弗内斯大街,我停下来穿上了棉夹克。从炎热的迪亚巴克尔回来让我觉得伦敦的九月有点冷,虽然这里污染的空气让热气不怎么容易散去。即使是现在,晚上七点钟,在火车站桥和露台上仍然有发光的雾气。 这里对我来说有一种双重气氛。如果我用某种方式,从某一个角度看那些拥挤的街道,它们就会在我周围不停地变化着。它们感觉很具体,是那种记忆中的具体。我在这儿是两个人,被时间分成的两个人。其中的一个迷失了,路口的每个方向她都不知道通向何方;另外一个就是我。我的生活比以往要好。如果我眨眼眨对了时机,这两个我之间的时间就消失了。 在卡索海文路,我在一排商店门口停下来。在第一个橱窗里放着一个发光的招牌,上面写的是鱼世界、水族馆和宠物园。在玻璃上面是一张店主自己的照片,那个育嘉琳伽先生,好像不怎么高兴,有点儿奇怪自己为什么要微笑。在他后面是一个大缸,里面的东西看起来就像圣诞彩灯一样多姿多彩。 我走进去。这个水族馆是个长方形的房间,靠墙全都放着大缸。立方体的照明为长条灯昏暗闪烁的灯光作了补充。在前面是些待售的金鱼,五十便士一对。在后面水缸里的是比较珍奇的品种,彩锦鲤鱼,蓑鲉,壁虎在玻璃顶上爬着。我总是觉得有这种动物在伦敦这地方出现,有点非法营业的感觉。就好像它们应该在海关被查抄,像毒品和匕首,或者是豹皮鞋一样。 在后面那些蛇的旁边,一个男孩坐在一把磨坏了的办公椅里面。他一边听着电话一边点着头,一边讲话一边看着我。 “是的。”他是个亚洲人,很英俊,但他的严肃标志着他是在英国出生的。“是的,就像蛆。他们是中国人,不是吗?因为那些东西看起来就他妈的像是米粒。”他穿了一件毛领的皮夹克,我可以闻到爬行动物的味道和那件皮衣的味道。 “那就是日本人。反正他们都很吝啬,就好像他们的屁股像樱花一样。听着,我们回头再说这事儿,我会给你打电话的。过一会儿打给你。”他挂了电话,头也没抬地跟我说:“我能帮您点什么?” “我在找育嘉琳伽先生。” “他不在。” “我存在他这儿一些东西。” “什么东西?” “衣服,还有些邮件。” “没有。这儿没有这些东西。”男孩的注意力转移到那些动物身上去了。我把包放在柜台上。他看着我,带着一种缓慢的、青春期叛逆的敌意,就好像他已经为我做了所有他能做的事情,而我还站在这里占用他看电视的时间。 “我过去曾租过楼上的房间。我的东西在车库里。它们已经在那儿放了五年了。” “那些东西啊。那是你的?”我点点头。他无聊地用脚踢着柜台:“你怎么证明那是你的?” 我没有笑。他也没笑,虽然他正在卖弄调情的手段,既圆滑又熟练。“我的名字在那些邮件上。凯瑟琳·斯特恩。” 他找出钥匙,看着我,然后一个人去找那些东西了。我想他是不是会翻看我的东西,我会不会在意他翻看。在我身后,有什么动物正在敲着玻璃,就像有来访者一样。我盯着柜台上面的牌子。 48小时金鱼承诺 要换新的必须提供以下的证明:1.收据2.水样3.死鱼 第四章 数字三(2) 那个男孩回来了,他坐下,在柜台上晃着钥匙。“为了你方便,我把那些包拿到后面的屋子里了。” “谢谢,你不必这么做的。” “别自鸣得意。” 我走过他身边的时候,他已经转向那些动物了。他看着它们的那种迷恋,就像是一个电视迷毫无目的地切换频道一样。 后面的屋子里贴了很多墙纸。墙上黑的地方原来放着出租的旧家具。现在那里什么都没有,只有一个仿红木衣柜和我的一堆东西。衣柜门是打开的,我看见自己的鬼魂在镜子里面。 我带上了一件皮大衣,一件黑色羊绒套头衫,煤色羊毛裤和一件苦艾酒颜色的合身的哈维和哈德森衬衣。这些衣服是我除了钱以外什么都没有的时候买的。在一个长盒子里放着一双黑色的靴子,是新的但前面被磨坏了,看起来就像是一个走路不看路的人穿过的。我可以对自己说我已经变了,不再这样了。 从楼上传来轻快的乐曲,是低音部分缓慢的节奏。我坐下看我的邮件,这些信封已经被漫长的岁月和潮湿的空气弄得皱皱巴巴地裂开了,就好像被拆过一样。邮件比上一次我来这儿的时候要少一些,连那些垃圾邮件都变少了。我的生活好像变成没人知道你在哪儿,或者当他们觉得你该在那儿的时候,你却不在。 在一个盖着去年邮戳的信封里是一封安的来信。我把它叠起来放进口袋,准备回头再读。然后我打开了那箱书。那些书基本上都是学术著作,还有许多唱片和两本影集。 我拿出一本没有封皮的伦敦百科,扉页上是我母亲清晰的签名。我用手指在锯齿状目录上面搜索着。地图上有很多铅笔标注,都是以前某一次的搜寻线路。我找到斯利普大街。只有一条大街叫这个名字,从埃尔德盖特东地铁站向怀特夏贝尔的方向走十分钟就能到那里。 我把不需要的东西打了个包,然后穿上皮大衣,街道的地图正好装进口袋。我转身走回这家店,看见那个男孩又在弯着腰打电话,断断续续地低声咕哝着表示感谢。我走进来他就不说了。“拿到你要的东西了?” “谢谢,回头见。” “祝你过得有意思。” “你也是,替我跟你父亲问好。” 我要出门的时候他喊住我。“他不是我爸。”我回过头看着他,他斜着眼睛笑着。“顺便说一句,我听说过你。” “希望你听到的是好事。” “所有的事。你喜欢珠宝。” 我在门廊那里回过头。“你从哪里听说的?” “从阿尼尔那里,育嘉琳伽先生向你问好。” 那些金鱼在它们的城堡里看着我的背。我关上门走回去。“那他是从哪儿听说的?” 他过分优雅地拍拍胸口。“我就在这里工作,对不对?我当然知道谁常来这里。” “有人来过这里?”我走回到柜台前。男孩抓了抓他的短胡须,眼睛看着柜台上的现金出纳机,然后又看着我,就像鱼眼睛一样缓慢而明亮。 我把剩下的钱掏出来,拿出三十块放在柜台上。现在是在英国,这钱看上去有点不对劲儿,太小了,是均匀的绿色。“我没有太多英国货币。” 那个男孩耸耸肩。“钱就是钱。”他没有动它们,开始用自己的节奏讲话。“阿尼尔几星期以前在这里,他告诉我关于你的事儿。他特别开心,因为有人给他钱。用你的事儿挣钱特别容易,不是吗?他们每个人都问一点儿你的事。然后他们告诉阿尼尔,还有珠宝的事儿。我不记得了。” 我感到一阵眩晕,坐回到桌子上。总有别人也在寻找那件珠宝,当然了,塔瓦涅和维多利亚,几个世纪了。我一直跟随着这些足迹,我信任他们的足迹。但他们从来都没有和我这么靠近过。我还记得那行字,在蓝色的屏幕上。因为很久了,也就不那么可怕了:我们想知道你知道的东西。 “他们?”我的声音像是个病人。 “他们。他说是他们。” “男人还是女人?” 他停下来想了想,说:“男人。” “他们为什么付给他钱?” 他懒懒地耸着肩。“最可能的是告诉他们你什么时候回来。” “他有没有让他们看我的东西。” “没有。”他的笑容消失了。我知道他在撒谎。这个细节被我说中了。我想起安的信封。因为时间太久而裂开的缝。 “他们看过了我的东西。” “听着。”他向前探身坐着,皱着眉头思考着。“我不会告诉阿尼尔你来过这里,好不好?我会把你的衣服放回车库,他不会看出来什么的。你什么时候想过来拿,先打个电话告诉我,我会帮你拿出来。这个给你。” 他在一张鱼世界的卡片背面写了他的名字和手机号码,动作很生硬。他看起来生气了,生自己的气,或者是育嘉琳伽和我的气。我拿着这张卡片,因为他要给我。我没看就了收起来,而且知道以后不会再来了。 出了门,我让自己停下来。我的身体想马上离开这里,但我拦住了它。没人要从这里逃跑。在马路对面有三个女孩在去坎登的路上,说笑着,化妆品在她们苍白的肌肤上闪着光。一辆大宇汽车开过去,车里放着音乐,司机是个黑黑的男孩,留着玉米穗的头发。这些面孔给我带来安慰的感觉,让我觉得已经回家了,尽管家是我最不愿意去的地方。 我们想知道你知道的东西。我曾经那么天真,认为对珠宝的渴望是一种历史现象,而非人的愿望,就好像没有别人能做我做的事情一样。每一件遗失的珠宝都有自己的信徒。我知道还有别人在找它,我本应该更加小心才对。我试着想象那些找我的人,他们也在找那件珠宝。很明显他们还没有找到珠宝,也没有找到我。 一个领养老金的人戴着一顶平檐帽,领着一个老太太走过人行道。她白色的头发像棉花糖一样。从我身边经过的时候,他向我点头致意,咧着嘴笑了一下。“刚才有一会儿你看起来比我们还老,不过就一会儿。” 等他走过去,我看了一下时间。已经过了八点。斯利普大街可以明天再去。现在我需要一个休息的地方,好让自己好好思考一下。就像那个鱼世界店里的男孩说的,坎登不再是我能思考的地方了。 去朝克农场只有两分钟的路。我到那儿的时候,地铁站的电梯乱七八糟的,水正从电梯里面流出来,楼梯上点着灯。我小心地穿过地铁站。我想起把影集落在那里了,但至少这对我无关紧要。我不会忘记我爱的人,没有照片也没关系。 在国王中转站,通道里面响着音乐,一个萨克斯手穿着紧身连衣裙正和一个穿着燕尾服的不怎么样的大提琴手比拼着。高峰时期快过去的这段时间里,拥挤的人群在他们身边来来往往。在那个“小心小偷”的牌子旁边,人们本能地伸手去摸自己的包和夹克口袋,而那些小偷却在看不见的地方闲逛着,等着那些倒霉蛋。穿过马路,在叫外卖的餐厅楼上有个匿名的地方,那里有床,还提供早餐。那里有刚刚才到的人,有要走的人,还有妓女。在格雷旅馆街北一百米的地方有一个玻璃的旅馆大堂,还有个招牌:阿什里经济旅店。我按了一下安全蜂鸣器,走了进去。 前台的接待员看着门在我身后关上。她的发际有一道伤疤。她可以很容易地把它藏起来,但她却把黑头发从额头向后梳,紧紧地在后面编起来。 “十六人一间的床位是十三镑,十人一间的十五镑。” “我需要一个单间。” 她抬头看着我,好像不太高兴我没有理会她的话而只顾说自己的需求,打破了旅店的规矩。她点点头,我付了两个晚上的钱。她把我带上楼,木头鞋跟在石头台阶上慢慢地拍打着。 房间很干净,很灰暗,就像是福利办公室。我关了灯,在黑暗中脱了衣服。外面的霓虹灯在百叶窗上闪动着,颜色和文字混杂成了一片光。从大厅另一端传来俄语和英语的吵闹声。 床很冷,我卷曲着身体,头贴着胸口,手夹在大腿中间。我闭上眼睛,想起格罗特,想象着自己就要变成她,或者像她的什么东西。伊娃隔着一个大陆那么远,把自己包起来,就像是包在珍珠里面的疼痛。 丹尼尔想,在哈德维克广场住的人要比整条爱兰德路上的人都多。在他安静的思绪里,他觉得和他们在一起有点不那么合时宜。他们给他一种感觉,不是熟识的感觉,而是就要离开的感觉,好像不会再见到一样。玛莎和她的兄弟们在窗口排成一排看着他,他打开门的时候他们就消失了。这感觉就像是他自己也在消失,不是在林普斯的房子里,而是在移动中慢慢地消失。 “利维先生,林普斯夫人为了生计而工作。”萨拉·斯义德对萨尔曼说,“就像是我以前一样。我是做花边的,但不是个生意人。你看,你现在在开店。夫人的意思是再嫁。” 她讲话的时候用了很清楚很大的声音,怕萨尔曼听不懂,虽然萨尔曼已经认识她一年了,也听得懂英文一年了。“不然她就一直是个寡妇。杰克·林普斯已经走了十年了。”房间里飘过甜蜜温暖的气息。萨拉把面包包起来。“她没有孩子。”她小声说:“如果她是个寡妇的话,这对她很好。” “为什么这样呢?” 她抬起头,吃惊地看着利维,脸上满是面粉。“主啊,利维先生,你的英语进步真快啊!这就是犹太人啊,学得真快。再好一点你就可以在我开口说话以前知道我想什么了。面包两便士。”他用厚实的英国硬币付了帐,微笑着,往自家的院子走去。 简·林普斯。萨尔曼看到她和艾切尔或者凯瑞在做易货的生意,白菜、河鱼换捡垃圾捡来的东西或者罐装淡啤酒。她没有仆人。没什么别的可说的,斯义德说,除了她的房子和那只叫小家伙的狗。它趴在地上,伸出像孩子手掌般大小的爪子,在院子里吃着它的剩肉。萨尔曼觉得她是备受欢迎的,虽然她不怎么和别人交往,而且哈德维克广场的人也不去打扰她。有时候她会消失几天,上面的房子就变得静悄悄的。然后她又会悄无声息地出现,在街上抽水泵前的人群里排着队,把粪便倒进河里。 她好像把自己从周围事物中分离出来了,从来不加入斯义德的流言蜚语中,也不在艾切尔的皇家公爵酒吧喝酒。他很奇怪,不明白这是为什么。他不知道除了看到的这些,她的生活是什么样子的,是和谁在一起。有时他躺在床上,几小时地听着楼上的声音。他的眼睛跟随着她在地板上移动:走路,吃饭,穿衣服,脱衣服。 穿上西式的衣服,他看起来就像个强盗。一件布鲁内尔的弄脏了的外套凸显出他强壮的身体。在店里时,他就待在工作间,和顾客保持着距离。晚上,他的哥哥打瞌睡的时候,他就在坩埚的灯光下做精细的银饰品,打磨轮嘶嘶的响声潜入丹尼尔的梦境。早晨,萨尔曼打扫干净工作留下的石屑,擦亮桌子。 他的白天有个固定的生活模式。在下午,他梳洗干净去怀特夏贝尔或者伦敦西区去看珠宝店的陈列室。就只是看看,从来不买东西。他从远处看着陈列品,在潘敦街上的罗伯特·伽拉德店,圣保罗冰冷阴影中的伦德尔皇家金匠铺,汉诺维上流社会的东西陈列在被煤气灯照亮的玻璃温室里。他不是出于野心或嫉妒才来这里,而是出于更像是渴望的一种东西。在那些镀金的宝石陈列品里面,他看到了自己承诺给自己的那种生活,也看到这种生活离他不远了。 他从来没有走进过这些店面。即便他想,那些售货员也不会让他进门的。晚上,他会和丹尼尔一起吃晚饭,或者去拉德盖特山脚下的国王阁下酒吧。作坊关门后,学徒们都会聚在那里。他就在那里听他们讲断裂和摩擦的方法,听他们吹牛说自己如何给一枚三角形的钻石平衡五十六个切割面,还听他们讲国王生病的流言,说等国王死了,新皇冠就会由他们来做。 萨尔曼坐在那里,听着关于宝石的消息。伦德尔店的工匠们是这里最权威的人。埃德蒙德·伦德尔和约翰·高勒·布里奇,他们被工匠们称为小醋瓶子和小油瓶子,是尖酸刻薄的珠宝匠和油滑世故的推销员。萨尔曼听到皇家金匠铺是怎么在战争时期从难民手里买到便宜的法国钻石而发家的,还有当菲利普·伦德尔退休的时候,这些钻石是怎么被用光的。对于国王阁下,他们说菲利普最后的心愿就是在她的钻石桌下死去。埃德蒙德比他的叔叔更爱珠宝,他们为他干杯,为了小醋瓶子!他们露出牙齿,就好像说这话时牙会疼。 他只见过埃德蒙德·伦德尔本人一次。那是在秋天,太阳下山时,他在拉德盖特山这地方闲逛。一个男人从珠宝店里走出来,走到一辆等着他的黑色和金色相间的四轮马车那里。两个过路人低声地说着他的名字。萨尔曼只是瞥了他一眼,这给他留下了一种极度富有的印象。在马车夫出发之前,一只修长的白色的手在窗口挂起了窗帘。 工作很辛苦,但他睡得很好。他能记得起来的梦就是在广阔的沙漠上,柽柳下有狮子的脚印,光线刺痛了眼睛。他醒过来以后还总是想去感觉梦境,他向南方看沙德威尔和泰晤士河,梦境就变成了沼泽地的场景和黑色的麻鹬。 他是个强壮的人,但很脆弱,这是个不可原谅的特性。有一次,做了一笔好生意以后,他拥抱着丹尼尔,突然发现他哥哥身上的气息就像是个英国人,婴儿般的味道混合着肉、牛奶和鸡蛋的酸味。这让他很吃惊,因为他自己的汗味儿从没变过。即使他吃得再多,还是一样脆弱。 十二个月来他一直写信给拉结,每个月的第一天,花一先令十一便士寄到巴格达去。他每个季度都寄包裹和金子,但没有任何回音。一年以后,他就只寄钱了,他关注着他自己和自己的工作。丹尼尔发现和萨尔曼讲话变得困难了,就好像他们在分开成长。 有时候,他会把那些宝石从藏着的地方拿出来。它们完好无损,这些完美的东西。晚上丹尼尔睡着了以后,萨尔曼会把那块头巾打开,用手握着那些珍贵的宝石。他仍然记得自己打破瓦罐时的感觉,就像打碎一个头骨,还有这些古老的宝石放射的光芒。他用手指捏着宝石,药丸一样的红宝石,蓝宝石薄板,还有那块金字塔形的透明宝石。 1835年6月。他醒过来,在窗边穿上衣服。透过窗框照在屋里的地板上,旁边是用油灯照明的店面和黑暗的房间。他可以看到小家伙躺在热气腾腾的院子里,听到从店里面传来翻动纸的声音。萨尔曼可以想象他的哥哥弯腰弓背,鹰一样的面孔,一边读《伦敦画报》或者是《太阳报》,一边计算营业收入,如果有收入可以算的话。 他走进院子,听到狗爪子的声音,那只狗朝着他过来了。经过这么久,他发现自己已经比预计的更喜欢动物了。他把手放在它温暖的头上,感觉在巨大的头骨外面那光滑的皮毛,然后就走到抽水泵,把脸凑到水管下面。冰凉的水把他唤醒了。 他用力甩头上的水时,简站在那里,站得很近,就一步远。他总是觉得她比他想的要近。她拿着一个金属盆靠在胯间站着。她的眼睛看着他,他看不懂里面是什么。 “晚上好,林普斯太太。天气不错。” “利维先生。” 他往后退了几步,眨着眼睛,水还从眼睛上面流下来。他努力想着要用英语说些什么。他朝那个盆点点头,说:“我应该帮您。” “这个?它还需要洗洗。我自己可以。”她从跨间转过那个盆,把它放在水龙头下面,动作优美。她一边冲洗着盆里的垃圾一边朝他微笑着,等着他说话。 从河那边传来帝国煤气灯工厂最后一班换班的铃声。简弄完了就把盆递给萨尔曼,然后洗手,把水撩到胳膊上。她的皮肤太白了,他这样想着,就好像皮肤下面没有血似的。 他们一起走回去。萨尔曼拿着那个盆。他看着简的时候,她的眼睛也看着他。她示意他往楼上看。“看那月亮。在英国,我们说有个男人住在里面。你看到他的脸了吗?” 他的眼睛跟随着她手指的方向。他的视力很好,但他看不到脸。“我来的那个地方,月亮里面的神叫辛。” “辛是个不好的名字。” “不,他是——他是个好名字。他的胡子是蓝色的。”他提高了声音。她笑了起来。他受到了鼓励,接着说:“细月亮是把剑,圆月亮是他的皇冠。” “这就是犹太人相信的东西吗?” “那是不同的。” “抱歉。这跟我没什么关系。” “不,我们是犹太人,我哥哥和我都是,但辛是我们民族古老宗教中的一个神。我并不像信仰神一样信仰他,而是更像—更像他就是月亮里的一张脸,或者是要交叉乞求好运的手指头一样,要摸的幸运木一样。” “你相信上帝吗?”她的眼睛又看着他。“犹太人相信上帝,不是吗?” “是的,相信上帝,当然了,而且比这更多。”他弯下腰,从脚下摘了一棵草。“我们相信在每一片草叶上都有个天使。” 她拿过草叶。她的眼睛在笑。“现在,你杀了一个天使。” “没有。”没有,但我得找一个,他想着。他的眼睛替他说了,而她读懂了。当他们的眼睛再次相遇的时候,都马上移开。 他们在附近穷人街区的珠宝店里买便宜的货,还有东印度公司或者从运河上运到伦敦来的白铁矿和烟水晶。丹尼尔把他们拿回莱姆豪斯,把他们放在工作台上,而此时萨尔曼还在睡觉。在八月份,在港口,他看到了那个和他们一起搭乘斯盖尔拜城堡号来伦敦的玛丽亚会传教士。艰苦的海上航程让这个法国人极度疲倦而且营养不良。他临走的时候坚持要给丹尼尔一本基督教的圣经。他把书塞到丹尼尔的手里,然后就上p> “没有。”没有,但我得找一个,他想着。他的眼睛替他说了,而她读懂了。当他们的眼睛再次相遇的时候,都马上移开。 他们在附船去了科摩罗群岛。 那是他们仅有的书,一本软皮面的书,里面有心平气和的语言,衬页是有大理石纹路的联邦旗帜的颜色,熟悉的旧约、先知书、诗歌和智慧书被用一种外国的语言重新编写。在夏天的傍晚,天黑得晚,兄弟俩就轮流读给对方听,在古老的神话里学习新的语言。 “银子有矿,炼金有方。铁从地里挖出,铜从石中熔化。人为黑暗定界限,查究幽暗阴翳的石头,直到极处。” 萨尔曼的声音僵硬呆板。红嘴山鸦在枫树上吱嘎吱嘎地叫着。 “在无人居住之处刨开矿穴,过路的人也想不到他们。他们与人远离,悬在空中摇来摇去。至于地,能出粮食,地内好像被火翻起来。地中的石头有蓝宝石。” “是蓝晶石。” “我知道什么是蓝宝石,哥哥。”他继续翻动书页。“黄金和玻璃不足以比较;精金的器皿不足以兑换;珊瑚、珍珠都不足论。智慧的价值胜过红宝石。” “你喜欢她,”丹尼尔说。他坐在桌子旁边,萨尔曼坐在院子的台阶上。他们吃过晚饭了,还没刷盘子,鲱鱼肉从骨头上剥离下来。这是一个凉爽的傍晚,东风从河上吹过来。 “谁?” 丹尼尔走到壁炉前,在炭火中点燃一颗烛心,凑到他的烟斗上。他没有回答萨尔曼的话,萨尔曼就接着念书。弗吉尼亚的烟草味儿向他飘过去。 “你讲得太多了。” “我讲得很少。你也一样喜欢她。” “你不是吗?” 丹尼尔又坐下,烟斗舒适地靠在他大拇指弯曲的地方。“在伊拉克他们说你应该娶你的另一半。” “你没回答我的问题。她怎么会更像是我的另一半呢?她是英国人,我是个巴比伦犹太人。” “你的另一半会是个温柔的女人。一位女士,底格里斯。还应该是害羞的,高挑的,美丽而且聪明。我想简·林普斯就是这样的人。” “这没有什么关系,我不准备和任何人结婚。” 但我不知道你准备做什么,丹尼尔想。他没有说出来,而是转身对着火,看着噼里啪啦燃烧的灰烬。明亮的火焰就像藏在它们下面的那些宝石。 楼上突然传来了她的叫声。这让萨尔曼迅速地醒过来。叫声传来,他已经起身了,走出工作间上了楼。他打开楼上的房门走进去。 他从来没有来过楼上。屋里面的墙上涂着灰泥,还钉着板子,就好像从来没有人住过似的。萨尔曼是过了一会儿才注意到这些的。 简·林普斯弓着背坐在地上,一只打碎了的灯的弧形的玻璃片散落在她的身边。她的右腿向前伸着,两只手伸出来抱在腿上,血从手指间流下来,头发披散着。她抬头看萨尔曼时,萨尔曼能看到她苍白的眼神、牙齿和皮肤。 “旁边屋子的碗橱里有杜松子酒,把它拿过来。” 他没有时间去看,只能靠感觉。那是一间朝北的屋子,更凉快些,家具多一点,但没有住人的感觉。他回来的时候,看见简正咧着嘴。 他打开瓶子,把酒倒在她的手上。她呻吟了一声,头转向一边。萨尔曼看着她脖子上的筋腱,还有她手指间流出来的血。 “握着我的脚,握住它,别碰那玻璃!” 她的声音提高了,尖锐刺耳。萨尔曼抓住她,她的脚弄脏了他的大腿。她拉起她的衬衣,从上面撕下一条布。她的腿很白,很强健,就像她的胳膊。萨尔曼把脸移开这个女人流着血的肢体就像是一种截然不同的动物,他能感觉到这动物的脉搏。 “现在,哦,现在。”她又向前探着身子,拿出那个绷带的代用品。“你得把玻璃拿出来。我自己看不太清楚,你得帮我。” 他抬起她的脚,一块光滑的玻璃就扎在她的脚后跟上。进去的弧形有三英寸,透明的酒液还在血色的玻璃表面打着转。 “你不能让它断在我的肉里。” “不会的。” “你不能让它断在我的肉里,你不能……” 他看着她,等着她闭上眼睛。他用一只手把她的脚踝抓稳,另一只手把玻璃取了出来。这简单得就像从烧熟了的鱼身上挑出一根刺。他听到简又一次呻吟,然后她的手就伸过来,伸到他的手中间,把绷带紧紧地捆在伤口处。 光照在碎玻璃上反着光,萨尔曼跪下来捡起它们,这就像是拼图,他想。他捡起所有的玻璃碎片,把它们拿了出去,扔在枫树旁边的牡蛎壳堆里。 等他回来的时候,简还蜷缩在原来的地方。萨尔曼在她对面坐下。他们没有看对方。九月的阳光照着两人,让这个空荡荡的房间变成了金色。外面传来小家伙的声音,它链子上的铃铛声。 那瓶杜松子酒在简的脚边。她拔掉那个绿色瓶子的塞子,开始喝酒。她仰着头,酒从嘴边流下来。她喝完了就放下空酒瓶,抬头看着萨尔曼,大笑起来。这是一个短促猛烈的笑声,没有任何温柔的东西在里面。丹尼尔会注意到这一点。 她在地板上向他挪动,受伤的腿向前伸着。她的裙子在她身上皱起来,小腿裸露在外面。她一够到他就用力地吻他的嘴,抱着他的头让他靠近她,把自己靠到他的腿上。 他的手又放到她的脚踝上。他感觉着她,把这个女人拉到怀里。她的裙子已经撕裂。他感觉到她的小腿,然后用手向上沿着光滑的肌肉摸到她的大腿,把手伸到她的身体里面。 他的手在她的身体里感觉到那个湿润的地方,又想起了她的脚,还有那块弧形的玻璃。肢体在移动,那种痉挛的感觉好像是只受伤的动物。他一边想一边和她交合着,听到她沉重的呼吸。当她再次叫喊的时候,他回忆起刚才是多么快地醒过来。他的高xdx潮来的时候,他想象着这个过程只在他的梦里出现过。 然后,他们就躺在地板上,深色的眼睛放着光。他们俩看起来很像,但又不像。他们本可能是一对儿,要不就是兄妹。简的绷带是湿的,伤口出血了。她睡着了以后,萨尔曼让她躺好,给她换了衣服。 “我要带你看看伦敦。”她说,然后这么做了。医生诊断说没有败血症后,他们就用碳酸钾的肥皂清洗伤口,等着它长好。简带萨尔曼看到了他没有看过的东西。她的伦敦是他只瞥过一眼的,就好像在晚上走过冰冻的河,只能看到脚下的那点儿地方。他睡得少了,这样就腾出了时间。他到简带他去的所有地方,晚上就到她自己点油灯的房间里去。 汉普斯泰德路上,吉普赛人帐篷里的捕獾诱饵;圣地街的赤手拳击;伦敦最了不起的贫民窟。他看着简和犹太街上卖碎石点衣服和鲸须饰品的小贩讨价还价。他和有一百个妓女的犹太皮条客大卫·贝拉斯考一起吃牡蛎。在干草市场一个拥挤的酒摊里,他遇到了七十岁的瑟法第·大卫·蒙多扎,他曾经是全英拳击冠军。 和简一起,他在莱斯特广场和波佛德全景广场中的庞培废墟里游荡,在古老的河流流过建筑物墙壁的小巷里做爱。他们流下的汗水滴在衣服上,淡淡的味道在他们分开后还留在对方身上。然后他们就回到哈德维克广场那间房子里。在那里,丹尼尔在等着他们。他总是一个人,读书或者在思绪中迷失,那本圣经在他面前打开着。他总是一幅在等待什么的样子。 十二月份他们去看了拜什纳尔·格林的沃姆维尔杂技表演,那里有会动的骷髅,还有在穿插的小节目中的撒拉逊人。那个晚上,在公爵广场,看到一个女人挖出了一个男人的眼睛。她用大拇指挖的。萨尔曼转过头,看见简带着同样的欲望看着那女人。如果他更好地了解自己的话,萨尔曼会在那种行为中看到他自己。 “你看到了。”后来,在她黑暗的房间里,他说。他感觉到她在身边动了一下。“和你差不多。” “我什么都没做。”她的声音很单调,带着好奇。外面起了烟雾,从河上传来雾鼓的声音。 “我越是看着你,就越是看不清你。” “真是鬼话。你在说梦话,亲爱的。” 他低声说。“那是你想从我这里得到的吗,简?” 他没有得到答案,她已经睡着了。后来,在他的梦里,他听到了笑声。 珠宝店开张两周年的时候,他们去了伦敦塔。萨尔曼,他的哥哥,还有他的情人。那是一个灰色的一月的某天,刮着东北风。那里的服务员看着这些外国人,就好像要责备是他们这些外国人让风刮起来似的。 他们每个人花了一先令去看皇室珍宝。他们和一群父母和孩子站在潮湿的地下室里,所有人都紧靠着栏杆。皇室的珠宝放在裸露的石头上面,近得可以摸到,萨尔曼想。他觉得它们很廉价,灯光基本上就没有从钻石外壳和海蓝宝石底座上反射出来,就好像是镀了金的面团,是已经快被遗忘掉的戏装上的珠宝。在他的旁边,那些孩子们伸着手穿过栅栏,就像卡迪梅恩市场上的猴子。 他们出来时已经开始下雨了。服务员给他们撑着伞,直到他们走到白塔那里避雨,才把伞递给简。他抬头看了丹尼尔一眼。“是利维先生,对吗?那儿有乌鸦,利维先生。你看到吗?我担保你吃它们,如果你可以的话。” 萨尔曼眯起眼睛看着那些鸟。它们蹲在那里,长得很结实,好像飞行是最不适合它们做的事情。风压过了丹尼尔的声音。“不,先生。乌鸦的肉我们不能吃。”他努力想着要说点什么,想取悦大家。“虽然我们可以吃白色的鸽子。”在他身后的萨尔曼听到了简的笑声,轻快、活泼得像氧气一样的笑声。他听过她各种不同的笑声。 他们回到商业大道时,天已经黑了。露台很安静,只有公爵酒吧还开着门。借着光,萨尔曼看到路的远处站着托比亚斯·凯瑞。他看到那个掏粪工的时候,他也已经在看着他了。他身上的好几层衣服让他的身躯看起来很庞大。在他旁边的地上有什么东西,当简叫出声的时候,萨尔曼才认出那是一只狗。 “小家伙!过来。”她的声音很刺耳。那只动物走到她的身边,爪子在石灰石路面上发出卡塔卡塔地响声。掏粪工站直了身体。 “晚上好,林普斯太太!利维先生,利维先生。”萨尔曼眨了眨眼。在远处,那个掏粪工向前弓了一下身,就像那些乌鸦的姿势。他没有来由地突然回忆起拉结的故事。古老的神仙们,在给他们的进献的贡品前像苍蝇一样聚集在一起。“你们来这里两年了,是不是?两年了。你们怎么看这里?” 这是萨尔曼第一次听到这个掏粪工讲话。他的声音很粗,带着一种萨尔曼听不出来的口音。他看不到那个人的眼睛,连眼睛里反射的月光也看不到。很难分辨他在跟他们哪一个讲话。 “他们怎么看什么,凯瑞先生?”简说。 “对这里啊。”托比亚斯冲他们挥动着一只手,指着他们身后的伦敦。“我在问他们怎么看上帝土地上这个最伟大的城市,还有这个完美的时代。简,人类历史上最不可思议的世纪。他怎么看呢?” “我们很喜欢它,先生。”萨尔曼说。掏粪工转向他。萨尔曼闻到了他呼吸里朗姆酒的味道。 “哪一个,利维先生?这个城市还是这个世纪?你和你的哥哥,你们从美索不达米亚来,是不是?” “伊拉克。” “巴比伦的地方。我总是觉得伦敦很像巴比伦,利维先生——” 萨尔曼感觉到简一边说话一边在后面推着他。“很晚了,凯瑞先生。你肯定还有工作要做。应该跟您说晚安吧。” “晚安,林普斯太太。”掏粪工看着他们拐进院子。他一动不动,直到大街上除了他以外没有任何人。 “我梦见了怪物,”她叫醒了他说。他身上还有刚才做爱时留下的味道。和她在一起,他身体的每一个部分都筋疲力尽了。“他们从海上来。这是什么意思?” “怪物是警告。”他伸手去摸她的脸。 “是什么警告?” “你害怕的任何东西。”他看着她闭上眼睛。想问,但没有问。 他越是努力,就越是不明白她。这让萨尔曼产生了一种焦虑,这种焦虑不停地扩张。他开始走路,一连走好几英里,就好像他可以把思绪丢在后面。然而他开始感到一种迫近的注定的厄运,在他失去任何东西以前的一种失落感,好像他对简的爱是为了让他做好什么准备。 他最憎恶伦敦的星期天,后来还憎恶些别的东西。萨尔曼从来都不缺少憎恶的对象,有时候这看起来好像会刺激他,刺激他的坏脾气和他的能量。但星期天是他头等憎恶的东西。他会沿着河边走,感觉城市对他关上了门。商店关门了,街上没有人,烟雾把空虚一段一段切割。星期天经常下雨,感觉伦敦就像是个人口在削减的废墟城市。这就是萨尔曼所憎恶的。他走在世界上最伟大的城市的潮湿的空虚中,感觉它在欺骗他。 他开始留意托比亚斯·凯瑞。他们的工作时间差不多,宝石匠和掏粪工。走过他的店面时,萨尔曼会停下来向里面看,就好像他想买轻纱布料和绒面呢。他看不到里面是不是有人向外看。 1836年2月。他在中午之前醒过来,走到抽水泵那里。他让冰冷的水流过他的脸和胳膊,洗掉脖子上的灰尘。直到他穿过院子往回走,才意识到小家伙在看他。 那只狗躺在属于它的角落里,长长的嘴放在爪子上。它的眼睛紧盯着他,在这种凝视中有一种平静。这让萨尔曼想起他第一次来哈德维克广场的时候。他叫它的名字时,突然想起以前。 那只狗缓缓地朝他走过来,到院子的中间停下,抬起它有力的头。萨尔曼看到它的牙齿露出来了。他后退了几步,回到房间里,关上门。他再也没有叫过它的名字。 他和简在一起的时间少了,或者说简和他在一起的时间少了。很难讲清楚分手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他们在一起的时候他看着她,但现在,她更多的时候都不在家。她经常出去。他从来没有看见过她走进旁边的门。他工作的时候,或者躺着想睡觉的时候,简的房间在他上面静静地待着。 冰雪解冻了。他向东走到码头。出租马车和别的马车从他身边经过,萨尔曼后退几步给他们让路,然后回到街边,好像在等着过马路。 我什么都没有失去,什么都没有。他重复着,声音有些扭曲。沿着河边走回家的时候,他低声说着那些老城市的名字,那些他只从拉结那里听过的名字。这些词变成了护身符:阿舒尔和埃利都,瓦尔卡和尼姆鲁德,尼尼微,巴比伦,乌尔…… “看,查理,虎皮鹦鹉。快坐直了。” 在咖啡店柜台上面有鸟笼,里面都是它们的粪便。它们叽叽喳喳地叫着和着格雷旅馆街上车辆的声音。我看见查理的母亲在他抬头看鹦鹉的时候,把滴到他衣服前面的鸡蛋弄干净。“你能看到鹦鹉吗?” “鹦鹉。”他睁大了眼睛,就好像那是他等了一辈子要看到的东西。对我来说,那些鹦鹉是健康的威胁。但我也有不同的迷恋,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白鲸。为了查理好,我还是希望他的白鲸不是虎皮鹦鹉。 咖啡店在清晨的阳光里很温暖,荡漾着油炸食品的味道。外面的伦敦被雾气变成一片模糊。一辆吵闹的公共汽车开过国王十字路口。安的信还在我的大衣口袋里叠着,我一边等着我点的东西,一边把信拿出来读。 “专供早餐,亲爱的。”女招待戴着一个红色的姓名标签,上面写着多利·柠檬。这名字和标签都挺适合她。 “谢谢。” “你想要添茶的时候就喊我。” 我把信靠在调味瓶上。安的笔迹和我很像,每个字母都和别的分开。她告诉我她的工作进展得很好,慈善活动得到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资助,再过一个月就要被派到中国。她希望我找到想找的东西了。一些无关紧要的闲聊之后,她提到她和拉尔夫的孩子五月份就会出生了。我坐在温暖的咖啡馆里,猜想我是不是已经做了四个月的小姨。 这对我的生活没有什么意义。我把信放起来。我可能不是第一个打开那个裂开的信封的。我开始吃早饭,吃好以后就拿出伊迪丝的《伦敦百科》开始找斯利普大街。我知道我要去哪儿。我走向国王十字路口,坐上汉姆史密斯城市地铁向东,它能带我到多远就到多远。 在地铁里,我想起那个孩子。安总是说,如果她有个女儿,就用伊迪丝给她做名字。这是她一直的梦想,她自己的小白鲸。我可以想象她抱着孩子,还有她灿烂开心的微笑。我希望那孩子长得不像拉尔夫,希望那是个可爱的孩子。 客车在黑暗中轰隆隆地摇晃着。背包放在我的膝盖上,很沉。我想起那些宝石。“三位一体”是件冷酷的东西。用人类的语言来说,它们有特殊的用途。它们的美就像是鲨鱼的美,或者是老虎伪装的美。自然创造了一些最伟大的用途,也创造了一些最美丽的东西。 在阿尔盖特东,所有的路标都是双语的:A1202和情人大街,A13和商业大道。空气里面带着沙土,还有芳香的气息。我穿过商业大道,继续向前走。 高楼在前面隐约出现了。在两边的小巷里,孟加拉孩子们在这个夏天的最后几个三伏天里玩着。我走过时装店。在挂着“BAJWA和Co.和移民律师事务所,东部时间1983”牌子的店门外拿出伦敦百科查看。斯利普大街应该就在前面一个拐角了。 我抬起头来,发现在这个地方我根本找不着北。斯利普大街应该在的地方是一片空地,空地周围是高层建筑。空地上有一把空着的长凳和一块标志牌:不能溜狗,不能打球。 我把书合上。在扉页上,伊迪丝的签名下面有出版信息。这是1973年的版本。面前的高层建筑很难看,它过早就破败了。我绕着它们转了两圈,觉得自己愚蠢至极。 长凳上刻着些字。强劲的笔迹刻着街道的名字。我把地图扔进垃圾箱,抬起头看着那些高层建筑。 每一层都长得很像,只有窗帘的颜色稍有不同。在这 我抬起头来,发现在这个地方我根本找不着北。斯利普大街应该在的地方是一片空地,空地周围是高层建筑。空地上有一把空着的长凳和一块标志牌:不能溜狗,不能打球。 我把书合上。在扉页上,伊迪丝的签名下面有出版信息。这是1973年的版本。面前的高层建筑很难看,它过早就破败了。我绕着它们转里,所有住户都变成了网格和窗户。在街区里有些废弃了的商店和一家酒馆,皇家公爵酒吧,孤零零的维多利亚式建筑,被钉上了木板而且烧黑了。在街对面是它的替代者,一个平屋顶的土黄色砖结构建筑。一条塑料横幅挂在砖墙上,上面是一位打着牌的女士和说明文字:皇家公爵夫人,每星期四卡拉OK,韦伯特酒吧加盟店。我穿过马路走了进去。 酒吧的房间用暴露在外的内梁装饰着,地上铺着机场休息室的地毯。地板和天花板好像属于不同的世纪。一台巨大的电视机吊在内梁之间,屏幕上有三匹马正冲向豹城赛马场的最后一段直道。评论员的声音不断升高,显然到了他的兴奋极限。 “太棒了!太棒了。”在吧台后面有个红头发、脸上长雀斑的男人,一边出声地嚼着口香糖,一边咧嘴笑着,先是对着那些马,然后是对着我。“太棒了。我能为您做点什么,女士?” “一瓶啤酒。” “一啤瓶酒?贝克还是霍斯坦?” “哪个更凉要哪个。” “两种都是一块九。”他走向冰柜。我拿出钱。我的口袋里还装着满满的钱,钱背面的绿色和有眼的金字塔在吧台上瞪着我。我把它们揉起来放好。 酒吧招待员看着我喝酒,满意地哼了一声。“嗨,看起来你挺需要喝一杯的。要点别的吗?油炸猪肉皮?” 第四章 数字三(3) “不用了,谢谢。”他穿着一件丁香色的弗雷德派利衬衫,袖口的地方露出他粗壮的前臂和锻接的金属手表,金的要不就是仿金的,大奖章一般的表面。他戴着一枚非常好的金戒指,上面有老维多利亚的图像。这是个伦敦东区引人注目的人。我放下酒瓶子。“但你可能能帮我个忙。” “噢,当然,”他调整了一下自己的语气。他把这句话说得既像个问题,又像个揶揄。“我怎么帮您呢?” “我在找斯利普大街。我知道——” “斯利普大街?呵呵。听见了吗,内华?”他朝我后面喊着。嘴里的口香糖被他嚼得咔咔作响。“内华?这位女士想知道怎么找斯利普大街。” 内华走过来,看起来像个更老但更谦虚的吧台招待,每只手的手背上都有一只鸟的刺青。“斯利普大街,亲爱的?好吧,准备好了?你从这儿走出去,过马路,然后——”他的动作就像是个喝醉了酒的人像狗一样地在水里面游泳。“向下挖十五英尺。在总水管右边的第一个拐角,你肯定找得到。” 他们一起咯咯地笑起来。那个酒吧招待开始清理杯子了。“斯利普大街没了,亲爱的。嗯,哪一年来着,七九年,还是八零年来着。看到马路对面了吗?那地方的下面就是斯利普大街。” “那原来住在那里的人呢?” 他朝着内华耸耸肩。后者清了清喉咙。“嗯,现在,他们中的大部分人都搬到新房子里去住了。还有些老人住在这边,他们好几年都不出门。现在他们住在十五层楼那么高,那高度都能吓坏鸽子。那儿的整条街住的都是原来的街坊,现在他们变成楼上楼下的邻居了。当然,是那些还活着的。不管怎样,你有什么事儿吗?” “我在找一个叫派克的人。” 他耸了一下肩。“你不知道名字吗?跟你说实话吧,我不是在这儿长大的,所以我不一定会知道。如果你今天晚上来,我们的老主顾肯定能告诉你。很遗憾他们现在还没来呢。” “等等,我想告诉你……”电视机屏幕上,赛马变成了卫生巾的广告。那个吧台招待拿起一个遥控器关掉了声音。“那个门房怎么样,内华?” “他怎么了?” “他可能知道,不是吗?有一天他在这儿说那些事而来着,说他们现在给了他一台电脑,就是为了万一有市政税务的人或者社会保险的人来找什么东西。你不是收税的,是吗,亲爱的?” “不,我只是——” “不,你看起来不像。他的名字叫什么,内华?” “亨利。他是个笨蛋,连数数都不会。你让她去找他干吗?他应该待在这儿。老主顾们马上就来了。” “你他妈的,内华,现在才十一点半。他们得再过五个小时才会来,不是吗?那这段时间她在这儿待着干吗?” “她可以来和我喝杯酒。” “噢,是吗?”他看着内华。他的话又不带任何语气了。我拿起包走出机场休息室的地毯。他们两个都看着我。 “看,你看?”那个吧台招待又咧着嘴笑了,口香糖在他的牙齿间嚼着,粉色的巴洛克式的怪模样,像颗海螺珍珠。“她挺着急的。她需要见亨利。他是个好人。告诉他我们从公爵夫人这里叫你去找他的,他就会像金子一样好。” 他告诉我怎么找到他。我穿过商业大道走回去,找到那栋房子。门房的办公室在那些塔楼下面,和上面的高层建筑一样是用黑色砖头盖的房子。我按了一下按铃。周围没有灯,很潮湿,就像是地下室。柱子上有涂鸦,蓝色的,金色的,闪着光,就像是发着光的矿石。 对讲机打开了,有个男人的咳嗽声传出来。我靠着话筒,上面有一股尿的味道,就好像有人怀着恶意和还具备运动员一般的准确性从六英尺高的墙上朝这撒了泡尿。我觉得内华不是唯一一个不喜欢亨利的人。“你好,我的名字叫凯瑟琳·斯特恩。我在找一个可能住在这儿的人。你是亨利吗?” 在接下来的停顿中,我听到了音乐,在那间锁着的办公室里有电台的广播。然后有个声音传出来:“谁啊?” 我把脸尽我所能忍受地贴近对讲机,大声喊道:“内华让我来的。” “内华?”对讲机关掉了。我走到门口,使劲地敲门直到门打开。里面的人又矮又胖,穿着一件蓝色制服,红色的脖子上戴着一个圣·克里斯托夫奖章。他脸上和脖子上的皮肤都充着血。我不知道这种反应是一时的还是永远的。他直勾勾地看着我。 “他在哪?告诉他走开,那个败家子儿。你是谁?” “我的名字叫凯瑟琳·斯特恩。” “你是干吗的?做社会保险的?” “跟那些没关系。他们说你没准儿可以帮我。”他从头到脚地看了看我。他身上有一股油煎土豆片和醋的味道,在他身后的办公室里,我可以看到一包打开的土豆片放在桌子上,还有一个热水瓶。 “谁说的?内华?他妈的那个小肥仔。他妈的他什么都不懂。”他在黑暗里弓着背,一只手放在门框上,为的是不让我进去,也为了支撑他肥胖的身体。他就像个坏脾气的公山羊。 “实际上,是那个吧台招待。” “米齐?”他的表情平静下来,瞪着眼的脸慢慢放松了,变成一张苦脸。 “我是为了私事来这儿的。我在找我祖父的一位朋友。” “你怎么知道来找我?” “米齐说你有这儿的居民清单。” “他知道?他是个专家啊,不是吗?他有没有告诉你我正在喝茶?” “我很抱歉。我会付钱的。”那个门房已经往屋里走了。 “该死的,你在这查到的准没错。把门关上。” 我关上门,但没锁上。屋里都是土豆片和清洁剂的味道。在墙上有半打儿日历,皮锐利的、花花公子的、米尔沃橄榄球俱乐部的,都是今年的,上面标记的符号都一样,一本套着一本。亨利拉过两把办公椅,挪了挪热水瓶,打开水瓶后面的电脑。我站在那儿没动,虽然我比他高,动作也比他快。 “姓是派克。带一个字母‘y’。” “首字母呢?” “我不知道。” 他的手指在键盘上盘旋了一会儿。“男的还是女的?” “我只知道这个姓。” 他回头看了看我。“我们是在找一个家里的朋友,是不是?” 我没有回答。不管怎样,他还是敲进了“派克”。电脑只花了几秒钟就找了出来。亨利向后面一靠,办公椅发出一声响。“乔治·派克。我认识他,粗暴的老家伙。听起来像你要找的朋友吗?” “你知道他在这里重新开发以后住在哪儿吗?” “不知道。但这儿的老人基本上都还在这儿。那些有钱的外国人才离开呢,他们不在乎,对这儿没什么感情。在地铁线尽头的前花园,右边,匹兹茨117。那是商业大道西边的那个塔楼。十一层。你会很高兴听到电梯能工作的消息。”他回头瞪了我一眼。“土豆片二十镑。” 我把钱给他。他送我出门,给我指出方向。匹兹茨塔楼就在公爵夫人的正对面。在进门的大堂里有一块纪念1980年这个区建立的牌匾。一共有三个电梯,两个已经坏了,剩下的那一个在向上运行的时候也不停地摇晃着。 在第十层,这电梯就不走了,我只好爬了两段楼梯。长长的走廊里什么都没有,只能听到紧闭的房门后人们的说话声,电视机的声音,还有煎东西的嘶嘶声。 117号公寓的房门和其他的一样,下端有铁板,上面有观察孔可以看到外面的来访者。我只敲了两下门。里面那个人花了不少时间才来开门。 “乔治·派克?” “对。”他非常老,也非常魁梧。他的眼睛是蓝色的,有一点突出,但还是非常英俊。他穿一件米色的羊毛开衫,灯芯绒的裤子。衣服很松,好像他以前要比现在胖一些。擦得很亮的深红色粗革皮鞋。他一个人在家,他的鞋是擦亮的。我在想他为了见谁擦鞋。我知道他是一个人。我从他的脸上可以看出来。 他眯起眼睛,说“我不认识你,对吗?” “不认识,我的名字叫凯瑟琳·斯特恩。”我伸出我的手。他像拧抹布一样握了握我的手。 “很高兴见到你。你是来为地方选举游说的?” “不是,我做珠宝生意——” 他开始点头。“你看到了广告。你来得有点儿晚了。几个月以前大部分东西都被买走了,不过不管怎样,进来吧。不能白来一次啊。你喝茶吗?” 我跟着他进了屋。感觉我又已经迷失了自己。我总是让自己迷失,这个我拿手。“不用了,谢谢。那个广告的反响不错吧?” “噢,好极了。好极了。”他的声音慢慢飘回去。“都是些非常好的东西。我一直都尽可能地留着他们。这些年不是那么好过了。”走廊里有一股白菜的味道。墙纸上印着玫瑰花。 “从什么地方得到的呢?我是说那些东西。” “哦,是家传的。这就是为什么我留着他们这么久的原因。对家传的东西吗,就是这样。” 我来到房厅。有台电视机,包在烧烤用的锡箔纸里,墙上有三张飞翔的鸭子的图片。一张烟色玻璃的咖啡桌,两把旧扶手椅放在煤气取暖器旁边。乔治的声音从厨房里传出来。 “但我可以给你看看最后的一件,如果你愿意的话。你是从很远的地方来的吗?你肯定你不想喝点茶?那要冷饮吗?”我坐下的时候,听见他打开冰箱的声音。“噢,你想喝啤酒还是布莱斯顿水。我都有。” “啤酒,谢谢。” 在壁炉的上面是一排照片。乔治拿着一个托盘走进来了,我就没来得及看那些照片。他把托盘放在咖啡桌上,坐在我对面的椅子上,微笑着。他的假牙对他来说有点太大了,就像他身上的衣服。“你是个收藏家,是不是?” “算是吧。” “我明白。”他朝那个锡托盘点了一下头。“看看吧。” 托盘里有两听啤酒,还有两个玻璃杯,一件珠宝,还有一个寸镜。我没动啤酒,弯下腰用放大镜看着那件珠宝。是纯金的,纯度非常高。它的形状和大小就像是个李子,比李子重些,尽管它是空心的,上面刻着叶脉,树枝和鸟。我轻轻地摇了摇它,里面有什么东西在响。我把它拿近我的脸,它的味道太冲了,我不得不把它拿开。乔治·派克大笑起来。 “很难闻吗?不是吗?”他打开一瓶啤酒,倒在杯子里,保持着一个角度拿着酒瓶子。他的手上有褐色的斑点。“但它是金的。古老的金子。我的大部分东西都是银的。” “是件很美的东西。他怎么会在你的家里?” “是我父亲的。” “他做珠宝生意?” “我们不谈那么多,他不是。”他喝着酒。啤酒沫占到了他的嘴唇上。他擦了一下嘴。“我告诉你吧,我一百八卖给你。” “不。”我放下放大镜。 “他值这么多钱,我不会降价的。”他说完了仍然微笑着。 “它值得比这多,这是个香水马具,是都铎王朝的,它应该是挂在脖子上防止疾病和污染的。” “是这样吗?” “我这么认为。你应该找一家拍卖行。” “你是做什么的,什么专家吗?” “在美国或者日本,你会要到更好的价钱。” 他坐在椅子里,生气了。“日本?现在,我不可能去那么远了。我吃不了那里的东西,你看。我要是吃不好,我的感觉就不好。” 我又摇了摇那个东西。“这里面还有东西,可能是麝香,或者龙涎香——” “那是一只旧靴子,抱歉我讲了法语。” “不是,它一定是一种固体香料。这就会让它增值。很难说是什么,这香味好像是—你的父亲从哪里得到他的?” “在一堆旧靴子里,哈哈。从那里面找到的,所以就是那个味道的。看见那张壁炉台前的那张照片了吗?把它拿下来,不是那个,那个铁框的—对,就是那个。”我把它拿下来。乔治用他关节突出的手指指着的那个铁框照片。我能听到他讲话。那声音好像从很远的地方传到我耳朵里。我把照片拿到亮处。 它很旧了,玻璃板上面有明胶乳剂,可能还有没食子酸。伊迪丝了解这些东西。在铁框里面只有一个人,一个年轻人,胳膊举得很高。他的脚下落潮的淤泥到了脚踝。在他身后是一架灰色的大桥的轮廓和巨大的方石筑堤。议会大厦在后边,在烟雾中模模糊糊的。那个人的整张脸都在微笑。露着牙齿。非常得意,就好像他刚刚游过了泰晤士河。 那照片是1909年照的。是我的父亲。老乔治。他那个时候可能比你现在还年轻。他是个挖泥工人。那就是他的工作。他们经常做的什么呢?他们经常下到下水道里。去清理下水道。当然了,做这工作你也可以过得很好的。平常的一天就捡到些绳子和废物。也有特别好的时候。那个时候,我的父亲很擅长做这些。照片里是最好的一次之一。哦,他过去常常找到各种东西。 那是个黑色的东西。说不上是黑和白,因为基本上没什么东西比灰色的石板亮了。伦敦的天空是灰暗的,那个人的皮肤上都是淤泥。只有他的笑容比较突出,还有就是他手里的东西发出的光。 “银勺子。我从小就用一把。你不会猜到的,是不是?他找到他们。你看。还有银牛奶壶,一夸脱的壶。他卖了三镑钱。他说你得注意潮水。他实际上没有继续干下去。你可能会想它一直挖沟挖到五十岁。但人们知道他的名字,人们知道这些事儿。如果说他对那些老排水沟的了解胜过他了解周围的人,我一点都不吃惊。维多利亚区这个地方从来没有被重建过。巴扎尔盖特是那个重建这个地方的人。听我说,我和他一样糟糕。他已经死了四十年了,四十二年乐。照片上那时候,他比你年轻。” 我什么都没有说。在照片表面的玻璃上,我呼吸的雾气一出现就消失,什么痕迹都没留下。那个照片里的人把那件东西在他面前高高地举起。在手里拿着的那东西不大。那个显影效果太差了,那个东西的形状只能看个轮廓。闪闪发光的一个三角形的轮廓。 “他手里的是什么?” “那个?哦,那是另一个故事了。你不想让我——” “那是兄弟。”我抬头看着他。““三位一体”。” 乔治·派克本来要说什么的,但他突然停下了。他皱着眉头,眼睛看别处去了,还有点犹豫。“三兄弟。“三位一体”。人们是这么叫它。你不是为了那广告才来这儿的,是不是?” “不是。” “我想我们最好重新开始,告诉我你是谁?” 他在那个直靠背的椅子里坐得笔挺,我拉开我的包,掏出第九本笔记本。翻到记着迪亚巴克尔那里的得到的信息的那页。我一边把那些人名和地名拿给乔治看,一边说“我没有对你撒谎。我没想过你是卖珠宝的,就是这样。我的名字叫凯瑟琳。我在找那件珠宝,“三位一体”。” “斯利普大街,这个名字我可是有好久没听过了。”他读着那些名字,他的手在颤抖。他读完了,就抬起头看着我。“很久了。那是一条可爱的小路。没有人更喜欢这些高层建筑。但他们还是盖起来了。为什么呢?你知道吗?” “我不知道。”我把笔记从他手里拿过来。“你也曾经住在那里吗?” “住了很短的一段时间。我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我们就搬到普纳大街上去了。但从来没搬得太远过。所有的家人都在这附近住。” “现在就只有你了。”这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那个老人眨了一下眼睛,就好像刚刚被我打了一巴掌。“我很抱歉,我……” 他笑了。笑容很浅。“所以你想找“三位一体”,对吗?你可是有活干了,小女孩儿。把照片放回原处吧,可以吗?” 我站起来,我照片放在壁炉台前。在它旁边是其他人的照片,一个带着浅浅的酒窝的女孩,黑头发梳得整整齐齐,一个想摆脱身上三件套的西装的男孩。所有的人都很年轻。所有的照片都很老。相框是铂铜合金的,或者是黑檀木的。在我身后,乔治·派克低着头开始讲话。“我给你讲讲“三位一体”,如果那是你想听的。我的父亲得到它的时候,他不讲他从哪里得到的。这是第一件事。他只说那是从下水道里捡的。这让他有点伤心。那些其他的挖泥工人说他应该继续,可能在那个地方还会有别的什么东西。但那里从来再没有什么。没有人再找到过什么。只有这件宝贝,还有一张纸片在一个金盒子里。” “那后来那纸片和盒子呢?” “卖了,那个买“三位一体”的人要买走所有跟它有关的东西。为了那些粗麻布花了不少冤枉钱,我的父亲后来也有点像那个人。这是第二件事。”他拿起他的杯子喝着酒,他的喉结上下移动着。 “啊,他不能让那件东西孤零零的,你看。我父亲一旦得到了“三位一体”,他就不停地摸着它。我的母亲受不了了。也不想忍受了,我明白那是为什么,我当时只有四岁。他摸着那件东西就像摸着一个女孩。他让我拿过一次。”他看着我。有点骄傲,又有点不好意思。 “那个东西是什么样子。” “很老,很沉,就像杆枪。但是当他摸着它的时候,嗯,那种感觉就像是他很有激情。对不起。”他干咳了几声。“就是这样了。在斯利普大街的房子里。我记得他画它。我从来没见过他画过其他任何东西,或者在走进过图书馆。即便是等他知道了那件东西是什么,我的母亲也是不停地唠叨着,他才同意卖掉它。当然,从法律上讲,它是捡到的东西,但这位挖泥工从来没有多想过这一点。他们有自己的关系网。当他们想转手什么东西的时候,就有生意上的联系人。有个很小的拍卖会。最后,他把它卖给了一个日本绅士。一个收藏家。那东西花了他一排房子的价钱。” “他叫什么?” 他抬头看着我,他的蓝眼睛显得很吃惊的样子。“我以为你知道,那张纸上有他的名字。” “三颗钻石先生?” 他点点头。“听起来着很明显,不是吗?你可能以为老乔治,或者我的妈妈会知道什么。但他们觉得那就是一个东方的名字。小李子,三朵花。就是那种名字。” 我坐下,喝了一口酒。“这不对吗?” “他们从来没有抓住他。就我们所知,他就是三颗钻石。在他的钱上有些问题。金币,很多很多金币。是不干净的交易,我父亲为此蹲了三年监狱。罪名是假币交易,共谋,所有的那些。他不能说出来它是从哪里得到那些假币的。他不会说的,也不会说为什么他会有那么多假币。这就是麻烦。不然的话,不会要坐那么久牢。出来以后,他在码头找了份正当的工作。去大船上卖肉,肉和水果。但他一直都在说“三位一体”。从来没停止过。那东西改变了它,但这些改变不是什么好的变化。” 他抬头看着我。他笑的时候,他的眼睛就陷进他那些皱纹里。“像你这么好的女孩,你要那样一件珠宝做什么?你觉得钻石是永恒的东西,或者别的什么?” “但它们是永恒的。” 他向前探着身子,开始唱歌。这让我没想到。他唱得很轻,微笑着,眉毛扬着。就好像这是一首摇篮曲。 钻石是永恒的。 它们就是能让我高兴的东西。 它们让我兴奋,它们能逗我笑。 晚上它们不会离我而去, 我不担心它们可能会离开 会抛弃我…… 我们一起大笑起来。看着对方笑。过了一会儿,我不得不停下来把笑出来的眼泪擦干净,那个老人出去又拿了些啤酒来,还有些波旁饼干。他把取暖器打开,我们坐在那里,在那些照片里的人的目光下,喝酒。 “听起来你父亲干得不错。他就像迈达斯,摸什么什么就是金子了。” “不完全是。他失去了“三位一体”,不是吗?更像是屎迈达斯。” “屎迈达斯王?” “就是他。他摸了什么东西,什么东西就变成屎。哈,听我给你讲啊。” 后来他跟我说他得睡觉了,这样聊天喝酒,他有点吃不消了,他太老了。我看看手表,发现已经过了午夜。他说我可以住在那里,我同意了,他就给我找来一个枕头。我不记得他又回来过。早晨我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蜷缩在格子呢的毯子里,那毯子上有一股狗的气味。 屋里没有声音,只有那种睡得很熟的人旁边的那种温暖的寂静。我在想我的家会不会也会是这种感觉。如果我可以习惯这样。天还早,还挺冷的,我走进厨房在煤气炉子上暖暖手,把我的胳膊伸出来看了看。面包箱里有面包,冰箱里有饮料。我坐在嗡嗡响的炉圈旁边,吃了四片代斯克的白切片面包。我懒洋洋地坐着,拿出来那个刻着字的绿松石,把它放在壁炉架上。它在那些灰色的照片中间很显眼,好像那里只有那块石头是活着的。出了门,我走回商业大道,然后向西朝着城市的方向走去。 国王去世的那年夏天很热。在冬天,泰晤士河结冰三个月,那冰硬得像石头,河上的八座桥就变得多余了;等到冰消雪融的时候来临,河里的冰又融化得太快。到了三月份,泰晤士河的潮水又开始冲着淤泥上岸了。在富人家的房子里,窗子上挂着浸过漂白粉的帆布,就连捡垃圾的人都不去下水道。莱姆豪斯、拉特克里夫和怀特夏贝尔到处是这里百万人口的粪便的味道,这味道从衣服缝,皮肤上的汗毛孔,还有石头的孔隙渗透到所有的地方。 等到丹尼尔的年纪比朱迪还大的时候,等到他和朱迪讲过的那些利维家的故事里面的人一样老的时候,丹尼尔回忆起在伦敦的那些时候,就觉得眼前的时光飞快地从他身面溜走。他看到哈德维克广场的生活节奏,每个工作的日子慢悠悠地度过——这就像是个谎言。当变化来临的时候,它们来得是如此之快,快得他什么都不能做。生活在其中消失,没有任何事先的计划,也没有任何前兆。丹尼尔想生活是不是一直都是这样。他在1920年的时候开始想这些。他的脑子里剩下的就只有那些艰苦的经历。一杯甜茶在他旁边的桌子上凉着。 在伊拉克,他不是唯一一个思考过去的人。沿着河谷,人们把老城从地下挖掘出来—瓦尔卡,尼尼微,尼浦耳——欧洲人在茂密的甘蔗林里搭着帐篷。丹尼尔想着全世界挖掘历史。在茶杯旁边放着一条老式的表链。他没有把它放地太远,他可以够得着,如果他想够的话。一会儿他就会拿起来戴上的,现在还不需要。 他转身朝着窗口。外面院子里的柽柳在开花。他回忆着过去,那些时光旋转着在他眼前消失了。他想着他的生活是如何在转瞬之间改变的,就像他根本就不明白的某种魔术。他想起来那个等着被砸开的瓦罐。小家伙还有他的弟弟在跳舞。在他苍老的手掌之间,“三位一体”放在桌子上, 1837年5月。哈德维克广场很安静。在码头跑来跑去的马车都关着窗户,挂着窗帘,好像刺鼻难闻的空气在黑暗中会干净好闻一些。那一天是十一号,星期四,不久丹尼尔就看到一家店面永远关闭了,他很吃惊它竟然维持了那么久的时间。 黎明的时候,他打开店面的百叶窗,看见马路对面的浴盐商马修·劳伦斯。一辆手推车停在他的橱窗外面。马修和他的儿子正在忙着赶在债主到来之前把东西卸下来,街上的流浪儿玛莎站在人行道上默默地看着他们。马修最小的女儿已经坐在了手推车上,一只手拿着装信的盒子,一只手拿着牛奶壶。 等到他们安全地卸完了货,进屋去了,丹尼尔才关上百叶窗。他试着想象如果有机会,他会去店里去拿些什么。灰暗的橱柜和柜台在等待白天的到来。摆成排的珠宝、银器、沃克斯豪尔玻璃,这些东西在等着有人来购买它们。没有人的需要,他们就没有任何价值。如果可以,丹尼尔会弃它们而去的。 一天结束了,他把珠宝一件一件从柜台里拿出来,锁进一只从码头那里买来的廉价铁箱子里。等收拾好了,他就坐在柜台后面看书。清查这一天交易之后的存货。简进来的时候是黄昏了。她靠着门,看着他,他点燃一只蜡烛,继续工作。 “你渴吗?” 他抬头朝那个声音瞥了一眼。她的头靠着墙,很放松,脖子裸露在外面。眼睛望着他,在等着他的眼神看过来。“如果你渴的话,我可以给你做点什么。” “不用了。”他微笑着。“不过还是谢谢你。” 她站直了身体,走过来。就站在他的身边,看着他写字。收入和支出。税款和总销售额。酒精的味道在她温暖的皮肤上飘过来,混在一起的还有什么更浓的味道。香水或者是烟熏过的鸦片。“不用啊。你太忙了,没工夫和我说话,利维先生。我看得出来。只蜡烛,继续工作。 “你渴吗?” 他抬头朝那个声音瞥了一眼。她的头靠着墙,很放松,脖子裸露在外面。眼睛望着他,在等着他的眼神看过来。“如果你渴的话,我可以给你做点什么。” “不用了。”他微笑着。“不过还是谢谢你。” “不喜欢。” “不喜欢,那你为什么要做呢?” 他现在可以感觉到她了,从她身上传来一股热气。我弟弟的女人,他想着。她坐进椅子里,他能感觉到她的呼吸,她有颗牙齿坏掉了。一辆马车从外面过去,马蹄声在黄昏中回荡着。“我弟弟做珠宝,我卖珠宝。关于这是为什么是我自己的事情。” “但你得喜欢做这件事啊,你为什么和他待在一起?” 丹尼尔眨了眨眼。不太明白这个问题,这个站在她眼前的女人就笑了。“为什么?他是我的弟弟啊。” “他是个成年人,你也是。”她靠向他,把上身压在他的身上。“你不是吗?你想要什么,丹尼尔·利维?” 他皱了皱眉。没有生气,只是在努力地想简说的话是什么意思。“某一天,当然了,成个家。也许去上学。这个国家里有很多大学,欧洲其他地方也有。学院_” “但你的弟弟要的可比这多得多。”她现在开始低声说话了。还是微笑着,她的脸就贴在他的脸旁边。“他什么都想要,你的弟弟萨尔曼。你生活在他快乐的阴影里,就像我一样。” 他站起来的太快了,蜡烛油流了出来。简不得不向后给他让出地方。“我让你生气了吗?甜蜜的耶稣。”她大笑起来,很高兴的样子,然后就安静下来。有目的地看着他。“那我就是说对了。我们之间的共同点比你想象的要多。” “我不这么认为。”蜡烛的火焰稳定下来。 “是啊,但是我们还是很像。”她的声音很温柔,就像那些溢出来的蜡。“也许你和你的弟弟也有些共同之处。晚安,利维先生。” “晚安。”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她已经走了。在店铺里什么都没留下,除了她的气息,还有她牙齿和皮肤上的味道。他站在窗口,玻璃上映出一个高高的影子,来往的车辆看不到的影子。 到了晚上,萨尔曼读书的时候,他坐在院子的台阶上。小心地拿着他的烟斗,朝着泰晤士河的方向望去。太阳下山之前,阳光照在河面上,河水变成了银色,就像是萨尔曼熔化的金属。过了一会儿,河水就在傍晚的热气中缓慢地变成绿色。丹尼尔眯起眼睛看着燃烧的烟草,想象着伦敦和巴士拉之间遥远的距离,那些不可穿越的海上的距离,连续不断的距离。他弟弟的声音在用一种外国的语言诵读那些古老的圣经篇章。 “唯愿我的景况如从前的月份,如神保守的日子。人听见我而仰望,静默等候我的指教。我说话之后,他们就不再说。他们仰望我如仰望雨,又张开口如切慕春雨。” “我在想拉结。” “为什么?她很好。” “你怎么知道?” “如果她不好的话,她就会写信来。”“我在找寻美好的东西,邪恶出现了;我在等待光明,黑暗出现了。我是龙的兄弟,是猫头鹰的伙伴。我的皮肤在我身上很黑,我的骨头被热焦烤着。”书页猛地被合上。“该死的,真是太热了。你来读吧。” 圣经被丢在了丹尼尔身边。他捡起来,拍去上面的尘土。风吹动着扉页。使徒传、希伯来书、启示录。 “在巴格达,热气会干净一些。” “不是的。”丹尼尔打开书,抚平了洋葱皮一样的书页。“你忘记了。” “这里也像其他地方一样有霍乱。只是有更多人能活下来。他们都说国王快死了。” “他们都这样说了好几年了。” “然后会有个新的女王继位。因此,她会需要一个新的皇冠。城里的珠宝匠们天天都在说这些。别告诉我你对这个不感兴趣。那会是个成功的机会。” “你觉得我们会是那个要成功的人吗?” “谁家的珠宝能比得上我们的?” “是啊,那女王只要跟着泰晤士河的味道就可以找到我们了。” “我们必须要让她知道我们。利维和利维,皇冠的金匠。” 丹尼尔放下书本。“这个世界不会为我们变成钻石。” 萨尔曼从工作间里出来。从他哥哥的身边走过,没穿衬衣,他从宽宽的脸上抹着汗水。“你真是个悲观主义者。但你错了,这是个预兆。” “国王要死了是个预兆?”丹尼尔微笑着向着微风吹来的方向探着身子。我的弟弟就像水银,他这么想着。一件珍贵的,流动的珠宝。“是什么的预兆?是祈求吗?” “我们的运气会发生变化。” “我们还要再开店吗?”一群麻雀从那边废弃的空地的树上飞出来。他看了看别处又回过头来说:“国王的侍从保不齐在什么时候就会来的吧。” “上帝会让他快点儿来的。”萨尔曼转过身。林普斯的狗躺在院子的角落里,它黄色的眼睛一眨不眨。萨尔曼向它弯着腰,深出胳膊。“上帝让他快点儿来。小家伙!” 除了小家伙脖子上的铃铛声听不到别的声音了,丹尼尔没听到别的声音。他抬头看着,微笑着,看到萨尔曼踉踉跄跄地往后退着。直到那两个影子转过身,他才看清楚那只狗在萨尔曼的脖子上趴着。 这一切发生的太快了,太意外了,在最开始的几秒钟里,丹尼尔发现他什么都做不了,只是在努力地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看到小家伙的头在萨尔曼的头旁边看起来太苍白了,他的皮肤全都被拉到眼睛和牙齿的后面。它的暴力让它看起来凶残又恐怖。 第四章 数字三(4) 他可以听到粗重的呼吸声。丹尼尔也分不出来这呼吸声是那只狗发出来的,还是萨尔曼发出来的。在这个土院子里,他们就像在一起跳舞,狗的前抓搭在萨尔曼的肩膀上。在那飞快的几秒钟里,他想着那只动物冷酷的进攻,它就像是他的女主人的一面镜子。 他一边走一边大叫。走下台阶,来到院子里。他能够到萨尔曼的时候,他又开始大声叫喊。他看到他的弟弟用力把狗的头往后推着,他的左手绕在它的脖子上。丹尼尔抓住狗的肋骨,把它往后拉着,狗的后腿失去了支撑,往后面退着。 他抬头的时候,看见他的弟弟正把那只空着的手压在小家伙的额头上,就像是在祝福它。那只动物的头努力向前推着,丹尼尔听见它的牙齿紧咬在一起的声音。他看到萨尔曼弯曲着大拇指,转到下面,钩住这只动物白色的左眼。 那只狗叫唤了一声,这是丹尼尔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听到它制造出这么一种噪声。血和体液流到狗的脸上,丹尼尔松开手,往后退了几步,这只狗子抖动起来,血水流到土地上。它的后腿又动起来,好像要跑,它这样做的时候,丹尼尔发现他的弟弟没有放开它。他又大喊了一声,从他的声音里还是辨别不出他喊的是什么。 萨尔曼现在拽着这只动物,不像刚才那样要推开它了。在那只瞎了的左眼里面,他的大拇指转动着,使劲地伸进它的头里去。丹尼尔向他们俩伸出手。 就好像他可以把他的弟弟拉回来,束缚住。这是丹尼尔从来都做不到的。就在他面前,萨尔曼把他弯曲的大拇指一直伸进了这只动物的头里面去。 他一直就没有让它逃走,直到它一动不动了。即便这样,它的身体还会在它躺着的地方扭动着。前抓抽动着,丹尼尔在一旁看着,好像这只狗梦见了什么飞翔的动物。 他抬头看萨尔曼的时候,萨尔曼已经走了。他的右边的胳膊是黑色的。小家伙爪子上的血流到了他的胳膊上。 世界又重新开始了。就好像刚才的暴力,突发事件,让一切都进入到空气回流的真空里了。丹尼尔可以听到从南边传来的河边海鸥的声音。在东边,他听到朝着斯泰普尼的方向的建筑工地上的传来的声音。他走到他弟弟的身边,抬起他的脸。 “它死了,是吗?” “死了。” “我很抱歉。” 丹尼尔放开他弟弟的脸,开始检查他赤裸的上身。肩膀上V字形的伤口,他的声音开始含糊不清。 “它为什么会攻击我?我们刚才在谈论国王。我从来都不相信这个,弗拉特斯,从来没有过。那只狗死了,那只狗万岁。哈哈哈。” “他没事,是吧?” 酒馆老板艾切尔在院子的门口站着,手里拿着帽子。在他身后还有其他人,他们被那种暴力的声音吸引过来,但是都没有靠近。艾切尔又点点头。“真不可思议。我叫了我隔壁的人去找简。她马上就会回来。” 丹尼尔回头看着他的弟弟。他右前臂上湿乎乎的血迹是那只狗的,不是他自己的。颜色很深,已经开始凝固了。不是动脉血,丹尼尔想,动脉血应该颜色更浅些,应该是从心脏里流出来的新鲜血液。这是从眼睛和脑子里流出来的静脉血,是需要恢复体力的液体。在萨尔曼身上没有被咬到的痕迹,他没有看到。只有狗爪子抓的长长的浅浅的伤痕。 萨尔曼对着自己的胳膊大笑:“这只狗肯定是个保皇派。” “你没有被它咬到吧?” 萨尔曼的眼睛努力地去看丹尼尔身后的人。“我不知道,我不——那是简吗?哦,简。” 丹尼尔感觉到她站在他身边。他往后退了一步,林普斯拿起他弟弟的一只胳膊。她的声音很温柔。她从他身边走过,他看不到她的脸。 “今天早上我以为你是个珠宝匠,现在你看起来像个屠夫。” “原谅我,简。我把小家伙给杀了,我不是故意要这么——” “你们两个该死的。”她的头弯着,丹尼尔看到她严肃的脸。青白色的皮肤,黑眼睛上面额头上的青筋暴露着。“我要你们明天就搬走。” “林普斯太太?”艾切尔微弱的声音又叫喊了一声。“那只狗生病了吗?” “请你让我们单独待着,我会很高兴的。托马斯·艾切尔” 人群开始散开,大家都咕哝着离开了。那个酒馆老板鞠了一躬,低着头把帽子戴上了。“很抱歉我在不欢迎我的地方打扰您了。我只能说是我叫了我的人去把您叫回来的,林普斯太太。他就在隔壁,大家都知道应该把您找回来。您要不要让他把莱沃顿医生叫来?我碰巧可能也知道他在哪里。无论如何现在还是打烊的时间。” 她突然松开萨尔曼的胳膊。他摇晃了几下,她穿过院子。她没有朝门口走,而是朝着地上的那只狗的尸体走去。丹尼尔看着她在它身边停下,她用靴子尖儿轻轻地推了几下那尸体。等她肯定它已经死了,就弯下身去,她的裙子拖在地上,然后跪下来把那只狗的头抬起来放在大腿上。丹尼尔看见她的嘴在动,她在它的耳边低语着。 他朝别处看去,为自己或者是为了他的弟弟感到惭愧。门口的人群差不多散尽了,现在他可以看到艾切尔身后的那些脸。陌生人,还有邻居。烤面包的萨拉·斯义德,掏粪工凯瑞。这个垃圾工转身离开时的脸上的表情一半是锁眉另一半是微笑的。 他们把萨尔曼带到屋子里,小家伙还躺在院子里。莱沃顿医生来的时候,简就离开了,当丹尼尔在黄昏的时候再向窗外看的时候,狗的尸体不见了。他从来没有问过简她怎么处理的那尸体,那时候没有问,后来也没有。但是他一边看着医生给萨尔曼包扎,一边想像着。简在松软的划拨地上挖着坑。或者那个淘粪工帮他挖,林普斯在他旁边等着。丹尼尔的眼睛从来没有萨尔曼好。他不可能做珠宝匠的细致活,他从来没有在好天气里看到过离岸的船只从地平线上一个接一个消失。丹尼尔能做的就是想像。他的思想就是他看到的世界。他一直都保守着这个秘密。 莱沃顿是个身材矮小的人,他穿着很脏得旧马裤,他有艺术家的手指。他弯着腰走到院子里看看那只死狗的牙齿和眼睛,他检查狗的齿龈和眼睑的样子就像在挑马。他进门的时候已经看了一下他带的工具。锯、固定支架和搽剂。 “那只狗没有生病,利维先生,一点都没有。您要担心的是这毒气,就是这里的脏空气。这儿到处都是。” 他用抽水泵打上来的水给萨尔曼清洗了肩膀上的伤口,用一把钢镊子把伤口上的土和毛发弄干净,再用酒精和软麻布把伤口包扎好。他一边咕哝着自己做得有多好,一边留下了一卷绷带和一张九先令两便士的账单。 多做锻炼,别呼吸那些毒气,这就是我开的药方。离开伦敦吧,先生,如果你可以的话。我能问一下您和您的兄弟是从哪里来的吗?” “巴格达。” “啊?那可是够远的。” 他走了以后,两兄弟一起坐在黑暗的房间里。丹尼尔靠着窗,椅子拉在旁边。西边和西南边的伦敦被河谷包围着,他可以看到公路和发光的广场,还有泰晤士河上船的灯光,几英里长的一片。这城市看起来像是绒布上一块切割过的宝石。 萨尔曼站起来,在黑暗中点燃了灯。他包着绷带的肩膀是奇怪的白色。蜡烛芯点燃了,丹尼尔看到火焰在他的脸上划过。他现在看起来很镇静。 “你没有理由杀了它。” 萨尔曼回过头来,脸藏在阴影里。“如果可以,它会杀了我。这就是足够的理由。” “我们得离开了。” “她这么说的?” “你没有听见她说吗?” 萨尔曼摇了摇头。他转过身坐在珠宝打磨轮的旁边,准备工作了。“那我们必须得走。” “我们把能拿走的都拿走,存货和设备。然后找个别的地方住下来再做生意。” “好。”他叹了口气,用一只手揉着额头。“是啊,我现在必须得和简说点什么,至少说点什么。” 他一边起身,一边敲着打磨轮。丹尼尔低着头坐着,看着萨尔曼走到门廊去了。他的脚步声在楼梯上响着,嘴里轻声地低语:“简,简。” 丹尼尔站起来,从壁炉架上拿起烟斗和烟草。他点燃了烟斗,走到院子里。 烟熏到他的眼睛,他把眼睛闭上。从罗德西斯传来建筑工地上的声音,木匠们还在人工照明的灯光下工作着。远处传来码头边起重机工作的声音,近处可以听到艾切尔酒馆里的人声。但从身后的房间里,他几乎什么都听不到。 烟斗灭了。他从马甲口袋里面掏出一个银火柴盒。硫磺的火焰照亮了他镇定的脸。他安静地等着,直到什么都听不见了,才熄灭烟斗走进屋子。 他醒得很晚,一个人。他一边穿衣服一边回忆起前一天的场景,就像碎片一般。这感觉很不真实,一瞬间发生了太多事。 他走到窗前,小家伙的链子还在角落里,没有血迹。他拿起店门的钥匙时,还在想简是不是晚上清扫了院子。他光着脚走到店面的房间,把中间的门开,让阳光照进来。百叶窗还关着,他打着哈欠去把它们打开。 他突然感到脚下一阵凉,本能地退了回来。地上是一块玻璃的碎片,大小和形状就像张纸牌,在他的脚下被踩碎了,但没有伤到他的脚。店门开着一条缝,下面有一块玻璃挡住了它,没有全部打开。两盏灯被从里面打碎了。上下两个门闩都被拉了起来。门闩离打碎的窗格玻璃还有很长的距离。丹尼尔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始想这一切是怎么回事。 他转身走到店里。他迅速地清醒了,走得比刚才快得多。他抬起柜台查看。抽屉和柜子都被打开了,所有的地方都是空的,所有的东西都被拿走了,就好像找东西的人不知道自己要找什么。那个装珠宝的铁盒子也不见了。 他呻吟了一声,站起来,跑回房间。他回忆起那艘东印度公司的大商船,还有吊床吱嘎吱嘎的声音。他感觉所有的东西都被偷走了。 他一口气跑到楼上,叫着他弟弟的名字。在上面有两扇门,一条更窄的楼梯弯曲向上,墙上都是潮气和水印。丹尼尔在墙角转身向上。上面只有一扇门,他用力地敲了又敲。没有人来开门,他就推开门走了进去。 里面富丽堂皇的样子让他惊呆了。光照在橡木便桶和梳妆台上,还有代夫特陶器的壶和脸盆,一个镀金的钟表在表盘上安静的指着时间。有淡淡的尿的味道从便桶飘过来,等待着早晨的到来。萨尔曼还蜷缩着睡觉呢。在他旁边,简已经坐起来了。她的眼睛盯着门,她什么都没说,她也没有遮住自己的身体。 她很美,她裸露的身体让丹尼尔停住了脚步。这样他感到很羞愧,就好像看到了从来都没想看的东西,他弟弟的女人。她的胸紧实地在浑圆的腹部上,乳晕颜色很深很大,好像是生过孩子。他抬起头来才意识到林普斯在对他微笑,但只是眼睛在微笑。她的嘴是严肃而诡秘的。他看着她的眼睛,想起了门闩。 他穿过房间把他的弟弟叫醒。“底格里斯,起来。”他讲话很快,用的是犹太阿拉伯语。“我们被抢了。”萨尔曼翻过身来瞪着他。丹尼尔退到后面,等着他把睡衣换下来。他肩膀的绷带上是铁锈的颜色。在他身后,丹尼尔看到简·林普斯把床单拉平,扫干净。 “被抢了,被抢了?那些英国畜生,狗娘养的。是被谁抢的,你看见了吗?他们拿走了什么?” “存货都不见了。” “那些宝石呢?幼发拉底,那些宝石呢?” 丹尼尔摇摇头,没听明白。萨尔曼靠近他。“以上帝的名义,那些瓦罐里的宝石。” “我在那间屋子里睡觉的。” “你没有看吗?”萨尔曼已经出了门,下了楼。他们一起来到工作间。萨尔曼把桌子从壁炉边拉开,蹲下去撬动壁炉旁边松动的木板。等撬开了,他就把胳膊伸进地板下面的窟窿里。 他一本正经地咧着嘴笑了。那个头巾的包裹上面都是土和灰色的蜘蛛网,他把包裹拿了出来。丹尼尔跪在萨尔曼旁边,看着他打开那三颗宝石的包裹。天然的圆形宝石,平面切割的和那颗尖顶的。在满是尘土而且褪了色的棉布上,它们显得更美了,比他记忆中的还要美,完美的切割表面反射着光芒,就好像它们在地下长大了,或者是变化了。 光线在它们身上发生了变化。丹尼尔回头看过去,简正靠在门口,穿着一件厚绳绒睡袍。她的眼睛盯着那些宝石,正在微笑。但是,她的笑容在丹尼尔看来还是不完整的,嘴巴闭得太紧了,薄薄地在贴在牙齿上。 他伸出手去盖住那些宝石。她很吃惊地抬头看着他,笑容展开了。“我在打扰你们吗,利维先生?看到我不该看到的东西了?不用担心你们的宝石。我对它们不感兴趣,对它们的主人也不感兴趣。我有你们这一对儿就够了。” “我们会很快离开的。”丹尼尔拿起那个包。他意识到萨尔曼也在身边站起来。他记起昨天的暴力事件,他弟弟身上的暴力,还有他无法阻止他的事实。 “你们是得离开。”她紧了紧腰上的带子。“我今天早上有事要办。我回来的时候,你们最好已经离开了。” “警察,简——” 她转向萨尔曼,声音还是很温柔。“警察?警察能不来就不会来这里,城里的人就更别说了。这里谁都没有,除了我的朋友们,而他们不是你的朋友。”她更温柔地说:“如果我是你,就趁还有机会赶快走掉。” 他驼着背站在那里。“这就是你要的?我不想要——不,我不想听到这些。你到底想要我的什么,简?” 她笑起来。萨尔曼记得在梦里听到过这声音。“我和你在一起就是为了快乐。你是个珠宝匠,该懂得什么是快乐。” “我知道你的生活里没有快乐。你有一颗冷酷的心,简。”他朝她走了一步。“是那个掏粪工干的,是不是?” 他抬高了声音,哽咽沙哑的声音,就好像要把对方淹没一样。简摇摇头,但不是要回答。丹尼尔看到她眯着眼睛,那是一种可疑的惊愕,就好像萨尔曼伤害了她,抓到了她,用一种迟缓的、她没有预料到的方式。她一边往后退,一边低声说:“他会把你当破烂捡走的,只要我让他这么做。现在我要跟你说再见了。” 萨尔曼看着她,真到她消失了。丹尼尔站在他后面打着行李,还有拆打磨轮。两个小时以后林普斯下了楼,穿好了衣服和靴子。她走出门,头也不回地走到哈德维克广场上邻家的房子里去了。萨尔曼把头紧贴在窗户上,看着她穿过院子,看着她的衣服和她的皮肤在围墙支柱那闪了一下。他呼吸的雾气在窗玻璃上凝结又消失。 “现在我们一无所有了,幼发拉底。”他低语着。 “我们有对方啊。” “是啊。”声音沙哑。“我们还有那些宝石。” 五月份,他们离开了哈德维克广场。这是一个炎热的夏天,一个炎热的月份。伦敦从来就不适合在热天里居住。它是一座雨季的城市,灰毯子一般的院墙和方石的表面都适合短暂的白天和迟来的解冻期。现在这些厚重的建筑物上长满了白色的霉,就像霜冻似的。 1837年5月,连雨都是暖的。丹尼尔和萨尔曼走在雨里,汗水流在胡须里,滴在深色的衣服上。他们还有那些宝石。萨尔曼把它们带在身上,在他穿旧了的外套口袋里。有好几天、好几个星期他都没有想过别的。这些日子里,丹尼尔挣钱来养活他们。萨尔曼没想过简,也没有想过她的快乐,也没想起英国皇冠或者肩膀上发痒的伤口。他只想着那些沼泽阿拉伯人的宝石。他失去得越多,就越爱它们。他的三颗宝石就像希望一样珍贵。 地铁上有四个人,在我对面坐着两个穿工作服的女人,她们旁边是一个拿着旧罐头盒的男人。那个人在随便哼唱着什么调子,两个女人装着睡着了。我在找一个叫三颗钻石先生的人。 “你一定要记着这个。 撒尿是撒尿,拉屎是拉屎。 最基本事情就这样, 随着时间流逝。” “啊呀,你有零钱吗,亲爱的?巡警把我的票偷走了。” 我给了他两镑,他就不再唱歌了。我对钱不感兴趣,仅有的兴趣在于它可以带我去我想去的地方。然而,当我摸口袋的时候,发现我几乎什么都没有了。十镑英国货币,四十美元,还有最后一颗红宝石被将就地包裹着。在伦敦,贿赂的价码一年比一年高。我在法灵顿下了地铁,朝着哈顿公园走了几个街区,两旁都是些破旧的珠宝批发店和二手珠宝店,铁格子窗上都是偷来的爱心链和单钻的结婚戒指。 店面都还关着门,人行道昨晚用水冲洗过,为了冲掉皮革巷市场流过来的废水。我走进一间开门的咖啡厅,一边等着泡沫塑料杯里的茶凉下来,一边想着三颗钻石。 这感觉就好像他在跟着我,但我知道这是种幻觉,八十九年前在伦敦东区买“三位一体”的人现在不可能跟踪任何人。我不停地遇到这名字,只是因为我们都在寻找同样的东西。如果说还有什么不同,那就是我还在找“三位一体”,而他找到了“三位一体”。我目前最大的成果就是找到了曾经亲手拿过“三位一体”的人。 九点钟,我把茶杯交还给沏茶的男孩,朝着哈顿公园的洞溪出口走去。现在这里没有几家典当商,也没有那种能让你买到别人母亲的绝好收藏品的感觉。在街道另一端的商业大道上有家豪特宝石批发店,我按了一下门铃,走了进去。 和我上次来相比,这里没有什么变化,还是被人造灯光照得特别亮,就好像尼龙地毯和玻璃都用静电吸尘器整理过,用宝石匠的寸镜检查过。四面墙上都是闪闪发光的展示柜,有点像鱼世界里面的大鱼缸。每个有照明的展示橱里都摆着一排珠宝,打碎了的罐和晶球洞里放着晶体。在柜子上面的凹槽里,有一个监视摄像头正转动着,柜台后的店员也用同样干练的眼神盯着我。她讲话时把声调提高到了一个不必要的高度。“您在找什么特别的东西吗?” “实际上,我是来这儿卖东西的。” “噢,好吧。”她的眼睛是深色的,没戴珠宝首饰,头发是美丽的卷发。我递给她那颗红宝石,等着看她的反应。她走到后面去评估宝石的价值去了,我就在这儿消磨时间。在尼龙地毯中间有个无支撑的珠宝商珍品展台,里面是一件完全用宝石做成的阿尔贝特纪念馆的微缩模型,一件人造的孔雀石,斑岩和红玉髓的新哥特式又大又怪的东西。 那个不戴首饰的珠宝商回来了,用双手把红宝石放在桌子上。“嗯,这是颗很好的宝石。”她的声音里隐约藏着一些惊讶。“非常好。事实上,比我们通常在非正规销售商那里买的要好。是缅甸的吗?因为政治原因,我们不想买——” “斯里兰卡。”我拿出包。“如果你们不感兴趣,我就到别的地方去。” “我们想出六百四。不过,说实话,如果你在周围的店卖,也许可以要到稍微高一点的价钱。他们会有自己的买主等着要买好的红宝石,他们总是有这样的主顾。你可能也知道这些地方。” 我接受了她出的价格。我不再有银行账户了,在英国没有,在别的国家也没有,而他们在午饭之前没有那么多现金给我。我回到咖啡厅里读昨天的《旗帜晚报》。外面的车按着喇叭,相互拥挤着开向洞溪和拉得盖特马戏团。当我读够了我想读的地铁罢工新闻,就把那本伊斯坦布尔的宝石杂志从包里拿出来,开始读那些关于黑太子红宝石和伊丽莎白的蒙兀尔手镯的文章,亨利八世丢失的皇冠和“三位一体”的渊源。那个卖茶的男孩从烤盘后面满怀恶意地看着我。我点了特品汤,希望他不会往里面吐痰。 我出门的时候已经开始下雨了。我穿过马路走到最近的电话亭,打电话给电话号码查询台。雨点不耐烦地敲打着电话亭的玻璃。我又拨通了查询台给我的号码。 “日本大使馆,皮卡迪利大街,”一个伦敦南部的口音。 “我想问一下,你们有没有图书馆。我想——” 电话断了,一个快速挂断的声音之后是混杂的背景音乐。我把电话听筒移开一些,等着。外面有两个男人头顶几张报纸跑了过去,后面半码远的地方是个女人,头上顶着超市的塑料袋子,就像孩子们聚会游戏的最后一名。她的鞋跟在湿滑的人行道上打滑,差点摔倒。有人撑着雨伞从她身边过去,那把伞从里向外翻着。 “你好?” 电话那端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日本口音。 “是图书馆吗?” “噢,是的,图书馆和档案室。” “我想知道你们开放的时间。” “我们每天中午到下午两点不开放,英国的节假日全天不开放,日本节假日也是。使馆有活动的时候也不开放。”这个女人的英语几乎是完美的,每个词吐字都很清楚。她讲话就像个会讲话的钟表。 “那就是说你们现在开放。” “噢,是的。明天有活动,晚上有招待宴。今天延长开放时间,我们到五点钟才关门。” 我对她表达了感谢就挂了电话。电话亭外面,倾盆大雨正冲刷着空荡荡的大街。但这不是我留在电话亭里的原因。我蹲下来坐在包上,拿出安的信,对着电话亭的玻璃墙打开信纸。 她说她会在一个月后去中国。这已经是一年以前了。在她的信里有一个十四位的电话号码,我不知道这是哪个城市的号码,也不知道这个最后的亲人是不是还住在那里。亲人,哦,安可能不是最后的一个。我把所有的零钱拿出来,英镑的硬币,五十便士的,二十的。在狭窄的电话亭里,我可以闻到这些金属的味道。我把它们全放进电话机狭窄的投币孔里,又拨了电话。 声音听起来很遥远,一种被隔离的从海底电缆或者卫星上传来的信号。响到第四声的时候,安接了电话。我张开嘴要讲话,然后又闭上了。这是一种被欺骗的感觉。 “16123319。请在提示音后留言或者发传真过来。”她的声音用中文重复着这句话。她听起来很能干,尽管我不知道是不是真的这样。我等着那个提示音。 “你好,安。我是凯瑟琳。”我的声音听起来那么陌生。这不仅仅是因为这个长途电话的回声太大。我讲得太慢了,太深思熟虑了,就好像在努力地想要说什么。“我收到了你的信。我就是想打个电话——” “凯瑟琳?”她的声音突然出现,让我很意外。又被骗了,我想。我想像着她在她的中国公寓里,正做着饭,或者在吃饭,然后把自动留言电话打开。“噢,我的上帝。是你吗?” “是我。”我觉得自己在努力地微笑。流浪的女儿回到家人电话的怀抱。“圣诞快乐。还有新年,还有生日快乐,所有的一切。” “你在哪里呢?哪——”我还没来得及回答,她的声音就变小了。我可以听到她在远处和别人讲话,可能是拉尔夫。“凯瑟琳?上帝啊,我们不知道你去了哪里。快三年了。你还好吗?” “我在伦敦。” “伦敦?那你究竟为什么不和我们联系呢?你会出事的。” 我努力不说,但还是说了。“你听起来像妈妈一样。”她停了一会儿没说话。电话让我们安静下来。在电话的液晶显示屏上我看到时间在蒸发。“你好吗,安?你做妈妈了吗?我现在是个小姨了?” 她笑了。“上帝啊。是啊,你是小姨。我做妈妈了。” “男孩还是女孩啊?” “是女孩。” “叫伊迪丝。” 她又停顿了一会儿。“伊迪丝?不是。你怎么会这么想呢?” “你总是那么说啊。” “我说过吗?我忘了。不,她叫苏珊娜。苏。她很可爱,凯瑟琳,你会喜欢她的。她——你想和她说话吗?拉尔夫——”她又离开电话,“拉尔夫,把她抱过来,快点儿!”“来啊,苏,你小姨的电话。凯瑟琳,这是你的外甥女。” 我听着。在电话的另一端,有什么也在听着。没有声音,连呼吸的声音都没有。我想到了三,这是个让人不舒服的数字。如果这个团体被解散,总是有人要一个人待着。我低声地说:“你好,苏。” 安的声音又回来了。“她听到了。她看起来有点害怕。你应该来看看她。你有时间吗?你现在在做什么?” “你知道我在做什么。我在找“三位一体”。” “你在开玩笑。” “不是。这就是我为什么要打电话给你的原因。”我在电话亭里转过身,向南边望着泰晤士河。电话的金属电话线绕在我的胳膊上。“进行得不错。我现在有些成果了。昨天晚上,我遇到了—” “我不想听关于这个的事情。” “——我遇到了一个人,他的父亲曾经把“三位一体”卖给别人。真的卖了,安。我知道是谁从他那里买走的。我可能要去日本找——” “我不想知道,什么时候卖的?” “什么时候卖的没什么关系。”离我一英尺远的地方,雨水溅到电话亭的玻璃上。“重要的是我知道我要去哪里。” “1649年,是不是?中世纪的法国?什么时候?你不知道你要去哪里,你从来都不知道。你还要这样折腾你自己多久啊?” 我闭上眼睛,用手指尖去轻轻地按摩疲倦的眼睛。“电话里没有钱了,安。我就是想看看你过得怎么样,你好不好。” “我很好。我很担心你。”在后面有拉尔夫的声音。安等了一会儿接着说。“这里发生了些事情” 我睁开眼睛。“什么事儿?” “没什么,就是有些奇怪的电话。有一次工作的时候什么人翻看了我们的文件夹。还有一次我们接到一个电话问你的最新联系地址,可是我们也没有。”她犹豫了一下,说:“凯瑟琳?” 电话开始嘀嘀地叫了,我回身看着液晶显示屏,只有三十个单位了,而且还走得飞快。我按捺住我的怒火。安不该听我发火,我也不想让她听到。“我还在这儿,这个电话不能坚持太久了,听着,我就想打电话看看你们好不好。我很高兴你有了小女儿苏。非常好听的名字。” “我能打电话给你吗?我怎么——” “我会再打电话给你的,我保证。照顾好你的家人,安。我爱你。” 我说完了才意识到电话已经挂断了。我把听筒挂好。我不知道她有没有听到我说再见,反正这也不怎么重要。 雨小了。我走出电话亭,等出租车。脸上感到凉爽,很舒服,很干净。我想着那些跟着我的人。这让我想起来在迪亚巴克尔的石头房子里做的梦。那只像蜥蜴一样的狗,在人群中尾随着我。那个半龙半狗的怪物,它没什么意思,就是只怪兽罢了。出租车来的时候,雨已经停了。我还是搭上车。我这一天坐了太多的地铁。这时候我想看看路上的一切。这感觉就像是我知道我要去的某个地方,如果这地方不是伦敦的话,那就更好了。 大使馆在格林公园的对面。正面是双层外墙,在那些高价地毯店和北路上黑乎乎的宾馆中间。等着签证的队伍弯弯曲曲从大理石的台阶上一直排到大堂里。我穿过安全关卡,向右边转。我不用问图书馆怎么走,因为它和大堂只隔着一层树脂玻璃。 在图书馆里,一个穿黑色衬衣白色外罩的女人正在整理公共书桌上面架子里的书本。在桌子前坐着两个日本商人,穿着尼龙西装。一个人拿着一本皱巴巴的读卖新闻,抽着烟,另一个在偷偷地看着那个女人的衬衣。这些都不是我希望看到的。我推开玻璃门,站在前台等那个图书管理员整理完书本。 “我能帮您什么吗?”她的微笑很明朗。在她的胸口左边别着一个徽章,上面写着川崎明子,高级图书管理员。她比我在电话里听出的年龄要年轻一些,我也没有想到讲话的钟表会长得这么美。她身上没有太多的色彩——黑色的头发、白皮肤、黑眼睛、白色的外套——除了她化的妆。她的唇膏是深色浓重的红色,指甲也配成了那个颜色。我打开书包拿出第九本笔记本,在苍白的笔记本页里夹那张从迪亚巴克尔找到的短签。 “我不是很有把握。这是一个在伦敦的交易记录,1909年或者是1910年的,那个买主是日本人。我希望你们会有那个时候的签证记录,但这里看起来不像能找到这东西。你能告诉我应该去哪里找吗?” “噢,当然。这里可能可以。这里是大使馆的图书馆和档案室。事实上,我们这里有1884年日本来英国最早的公使的记录。”她伸过头来,想倒着看一下那张短签。“我可以看一下吗?” 我把那张纸滑到她那边。她对着R.F.范·格罗特的潦草字迹皱眉。我给她指出来那些字。“这是那个卖主,派克。这是买主,三颗钻石。如果翻译成日语,是个姓吗?” 她噘起红色的嘴唇。“三菱?不,这只是个公司的名字。” 我靠向柜台。“‘三颗钻石’就是‘三菱’?” “噢,是的。”她又微笑了,用手指在仿漆的柜台上划着。一个三角形和一个菱形。“三菱。他是卖摩托车的吗?” 那个日本商人从书桌那里抬头用疑惑的眼神看着我们,发出“嘘”的一声。图书管理员鞠了一躬,嘴里用日语道着歉。我把那张纸拿回来叠起。 “不是摩托车,不是。三菱公司——这公司在这里多久了?” 图书管理员耸耸肩。“可能很久了。” “你们这里有没有日本公司的名册?” “噢,没有。”她的脸拉长了。“我们本来有的,但最近我们把它送给伦敦大学东方和非洲学院了。” “我可以去那里找吗?” “那就更难了。”她又高兴起来,从仿漆柜台后面靠近我说:“但是我认识所有的图书管理员。我可以给他们打电话。你想知道1909年的三菱公司,对吗?” “你肯定这不会麻烦你吗?” 她眨眨眼。“请在这里稍等。我能问一下您的名字吗?” “凯瑟琳。” “请在这里稍等,凯瑟琳。这可能会花点时间。” 明子一走,图书馆里的窥淫癖者就开始盯着我看了。我不是他脑子里想着的那种女孩,所以过了几分钟,他就站起来出去了。他坐过的那张椅子上湿乎乎的。另一个日本商人走进来,坐在那张湿椅子上,张着嘴睡着了。在他上面挂着三个移动的敬老节宣传标志,剪接的满是皱纹的笑脸在空调的微风里打着转儿。 半个小时以后,图书管理员回来了,怀里抱着满满的传真和密密麻麻复杂难懂的笔记。她把这些放下,对着我得意地笑着。“都在这里了,请看吧。我希望这些对您有所帮助。” “这是所有的三菱公司?”我把里面的一张纸转过来朝着我。在上面写着一列公司的名字:(12)三菱电器。1921年建立。创始人是岩崎井伏。(13)三菱工程。1916年建立。创始人是大和健三郎。还有现在公司的状态、利润,还有十年的市场价值。 “所有的。有些是大公司的分支机构,有些是独立的公司。大三菱公司是在1870年成立的一个运输公司,你看到了吗?在1909年,还没有那么多的三菱公司。在这儿,木材公司。这个是煤矿公司。这个也非常古老。” 她指的地方是一个很短的条目。(32)三菱万金商务贸易公司。1894年建立。创始人是武者小路元蔵。1910年解散了。“等一下。‘万金’是什么意思?” “‘万’是数字一万,‘金’是金子,钱,硬币。这是个很好的公司名字。很幸运的。” 金子和钻石,我想着,但没有说出来。“好像不那么走运啊。”我说,“这个公司只有是六年的历史。这个人,元蔵……” “武者小路。”图书管理员摇摇她的头。“这是个很不一般的名字。一个富有的家族。在生意场上很有名。” “什么样的生意?” “酱油。在日本很有名。”她咧着嘴笑了。在她的门牙上粘着一点口红。“非常美味的。” “这个人——元蔵——如果他来过英国,你们会有签证记录吗?” 在柜台另一端有一台电脑。她一边说,一边走向电脑。“有时候,很久以前的档案保留得很好,也有时候不这样。我可以看看。” 第四章 数字三(5) 电脑的屏幕闪亮了。甚至打字很快,她不用看她的手。文字在蓝色的屏幕上展开,就像有什么东西在生长。这是最简单的生活方式,就像在那个水族馆宠物园里移动着的动物。 “噢,看啊!”明子叫出声来。那个日本商人皱了一下眉头,坐在塑料椅子里咕哝着。我把电脑的屏幕转过来对着我。屏幕上写着武者小路元蔵经营一家叫钻石和金子的公司,还记录着这家公司经营战时供给和矿石。屏幕上有个恩佐申请过的签证的清单,法国、德国和英国。到英国的有三次:1893年、1904年和1909年。 “就是他。”我自言自语。这就是我自己的事儿,跟别人没关系。明子把屏幕转回去。她焦虑的脸上映着蓝色的光。 “他买的哪一个,凯瑟琳?” “哪一个什么?” “战时供给还是矿石?” 我把那些传真文件放进包里,拉上拉链,把包背到肩上。说:“矿石。” “噢,太好了。”她站起来。“嗯,很高兴见到你,凯瑟琳。如果你还需要什么帮助,请回来找我。” 我告诉她我会的。我知道这是在撒谎。我走了,留下她和那些移动的敬老节标志和那个有窥淫癖的人。我叫住一辆差一点就从身边开走的出租车。那个司机的皮肤黑得像黑檀木木材。我告诉他去希思罗机场,然后就靠在座位上。安说我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儿,从来都不知道。她想错了。我不再去想她了。我的外套在座椅上磨得吱吱直响,那是皮革和皮革的摩擦。外面的街道上刚刚下过雨,在阳光里闪闪发光。我闭上眼睛,想着钻石。 他们在沟岸找到了一个住处,一周四先令三便士,在一个卖鸡蛋的店面楼上。他们有一个自己的房间。这个店主是个西班牙犹太人,叫所罗门·阿班多拉。在墙面裸露的房间里充满了腐臭的家禽的味道,不管丹尼尔走到哪里,这味道都好像跟着他。 他去了警察局。买来廉价纸,在上面写下所有的事情。他特别注意自己的英文,不用华丽的词藻,也不用希伯莱文或者阿拉伯文的习惯用的草书。他坐在大厅里,拿着这几张纸等着,看着穿蓝色制服的官员出出进进,看着职员专心地做着自己的事。一个接待人员把他的名字记成了“本·里维”。那个职员的眼睛蓝得像煤气灯的火焰。丹尼尔没有纠正他。房间里还有两把椅子,一把椅子上坐着一个抱小孩的妇女。她在这里用丹尼尔听不懂的语言诅咒了两个小时。没有人搭理她,也没有人过来看他手里的那几张纸。 那个孩子的脚包在黑色的软麻布里,女人的眼睛有点斜视。另一张椅子是空的。两个小时以后,女人站起来走出去了。丹尼尔没有再看到她。他听到从院子里传来的马嘶声和在磨刀石上磨马刀的嚓擦声。两个官员一起架着一个人走了进来。他看不见那个人的脸,只看到鲜血滴在锯屑里。丹尼尔三个小时以后离开了这里。他再也没有回去。 “我们卖掉两个留下一个。”晚上,天还没有全黑,萨尔曼一边吃饭一边说。在他们的餐盘里是四个用羊油炖的土豆和一块煮熟了的肉。这是那些非犹太人的食物。 “我们当然要卖掉我们能卖掉的。” “我们得留着那颗透明的宝石。” “那个不值钱,阿訇胡赛因这么说的。如果我们要留,就应该留一块好的。” “如果它真的不值钱,那就没人会要。我们得卖掉所有能卖掉的,你自己这么说过。我说我们留着它。” 丹尼尔看着他的弟弟。他的肩膀上还包着绷带。伤口在这么热的天气里很难好。在他们离开哈德维克广场的这几个星期里,萨尔曼弄到了买药的钱,但丹尼尔不知道他从哪里弄的。梭霍区的一个药师给他开了鸦片酊剂。减轻疼痛,放松肌肉的痉挛,对良好的睡眠也有帮助,丹尼尔读了那个蓝色玻璃瓶子上面的说明。他看着萨尔曼每天晚上吃药,用锡勺喝十滴药水。他们谁也没有提到简。 他们在屋里轻声地说话。傍晚聚集的人群在旅店潮湿的锯末上留下了脚印,萨尔曼一边看着那些脚印,一边吃东西。那是些毫无意义的脚印,像英文一样丑陋。他咀嚼吞咽着,眼睛盯着地板。他满脑子想的都是宝石。 “我说我们留着它。” 1837年6月。各大报纸都在谈论霍乱。贫民区有报道说有些乞丐身上的皮肤长得像鱼鳞一样厚。在十四号晚上,国王威廉四世死了,他被扶起来直直地坐在皮椅子里,好帮助他呼吸,然后他的心脏就停止了跳动。然后,十九岁的维多利亚·格尔夫继位成为英国女王。她的加冕王冠铸造合同签给了当时最有名望的皇家金匠,已故国王皇冠的铸造者,拉得盖特山32号的伦德尔和布里奇。 伦德尔和布里奇金匠铺。小醋瓶子和小油瓶子。这可不是最时尚的选择。如果选时尚的,那将会是伽拉德的店,但这个名字从来没有在这条街的镀金橱窗里听说过。如果有机会自己做选择,年轻的女王一定不不会选择伦德尔的。这是那些上年纪的大臣们代为做出的选择——那些王权的监护大臣们。对于这些老人来说,埃德蒙德·伦德尔和约翰·高勒·布里奇仍然被人们看作是这一行当里的小醋瓶子和小油瓶子。他们的金匠铺,早在新继位的维多利亚女王出生以前的几十年来,一直都为英国王室服务。 黑绉绸挂在店面带弧线的玻璃橱窗里。这就把橱窗和外面萨尔曼曾经张望过的那条街分隔开来。伦德尔先生喜欢那个样子。等布里奇先生回到妻子和孩子身边,乔治·福克斯去国王阁下喝酒了,所有的员工都走了以后,埃德蒙德就一个人坐在不点灯的店里。这里的黑暗让他有了思考的空间。他想着这家店,想着它能坚持多久才会关门。 他周围展示柜里的珠宝在黑暗中都感觉不到。这不要紧。埃德蒙德记得每一件珠宝的位置,还有每一只犹太勺子,每一块女士手表的价钱。他想:这是维多利亚女王继位的第十二个晚上。他嘴里回味着这个新的名字,声音撞击着他的上颚。 他七十七岁了,仍然很英俊,头发染成了黑色,涂了发蜡显得更黑。就连干草市场那边的妓女都说做他的生意是件乐事。对埃德蒙德来说,他有足够的精力对付她们。在店里,在他背后,大家都还是叫他小醋瓶子,他其实也挺喜欢这样。他在一片漆黑之中向前探着身子,胳膊肘撑在大腿上。 他在想伦德尔的店。他对这个地方了如指掌,比伦德尔本人有过之而无不及。在这家店以外,他的生活是空洞的,没必要的,而他从来都不为此感到遗憾。他想起乔治·福克斯。几年以前,在迪安大街的作坊里,他把他们几个带回来做学徒。 “现在,你们听着,这里就是你们盼望来到的地方了。这是伦德尔和布里奇的店,它是这一行当里是人人羡慕的,也差不多是整个世界的奇迹。” 这曾经是事实。就在十年以前,这话也有很大的真实成份。埃德蒙德开始做宝石生意这一行的时候,伦德尔的代理商曾经遍及三个大陆。在士麦那的阿瑟,在君士坦丁堡的锡德尼,这些人都听从埃德蒙德的指派和调遣,但是从来不和他见面。他们是他指尖的力量。他们曾为凯瑟琳大帝和埃及的帕夏运送过他们的珠宝,在伦敦,老布里奇先生曾经为美国大使和尼尔森爵爷服务。有很多年,他们的货船每年都经过马尼拉把他们的珠宝送到中国的帝王那里。但是现在,再也没有订单了,也没什么珠宝可送了。 世界的奇迹。现在这已成为一个谎言,即使是铸造皇冠的契约也改变不了这个事实。一个珠宝店的好坏不在于谁来订货,而在于他能提供什么样的货。但这里曾经是出现过奇迹的。这个店的创始人曾经卖出过皮古钻石。埃德蒙德记得用双手捧着那颗钻石,无价的钻石。一百八十七克拉,丝绸般的宝石,和他的大拇指一样大的完美的椭圆形,没有任何杂色,除了腰际一点红色的瑕疵,就像新鲜鸡蛋里的那一点血迹。他曾经认为这是一颗宝石之王。三十年前,他认为他再也不会触摸到和它一样美的宝石了。 他的职业是珠宝匠,销售的事情都留给布里奇来打理。他们两个都师从自己的叔叔。老人去世后,两个侄子很自然地继承了这行当。他们和这个店的创始人一样优秀,甚至更优秀,埃德蒙德这么想。伦德尔店的没落并不是因为他们两个人,而是贪欲,是不能顺其自然地把宝石出手。这是和宝石打了太久交道以后,人的占有欲的体现。 外面走过一匹马,马蹄重重地落在潮湿的卵石路上。埃德蒙德静静地坐在那里听着。他想起他的叔叔,菲利普·伦德尔,老醋瓶子。他和爵爷们、女士们一起去打猎,或者是坐在钻石工作台前工作。他是一个严厉的人,甚至有点暴力,但严厉无情在生意场上都是令人钦佩的。这个老人活到了八十一岁。埃德蒙德觉得自己可以活得更久。 “你想要什么,孩子?做合伙人?” 这是埃德蒙德能回忆起来的他叔叔最早跟他说过的话。他的声音粗鲁厚重,就像打磨轮上的粗沙砾。那时他第一次从巴斯来到伦敦,为了找份工作。 “不,先生。我没想要那么多。” “噢,那好吧。”那个老人靠近他。一个醋瓶子对着另一个醋瓶子说:“都一样。但这里不需要花花公子,也不需要绅士,听见没有?我们需要的是东跑西颠的生意人。”他嘴里的味道不怎么好闻。“你要做什么,孩子?” 埃德蒙德是个生意人。他就是菲利普的影子。不是因为他喜欢这个老人,而只是敬重他。埃德蒙德甚至对别人批评菲利普的东西都觉得值得尊敬。有人说他叔叔的副业是那些妓女的银行,尽管他总是付给她们差不多足够的利息;还有人说他曾经在拿破仑战争期间从法国难民的手里买钻石。那些钻石在供过于求的市场上,用不了多少钱就买回来了。他从那些没有住处、没有吃的、除了钻石什么都没有的人家里把钻石买回来。不过低价买进高价卖出从来都不是犯罪。如果说这些是菲利普不可告人的秘密,那么他的店因此而更加兴隆了。 是那些法国的钻石让他们发了财。菲利普用那些钻石镶嵌的珠宝首饰让伦德尔一举成名,但那些东西都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店铺的创始人带着他们一起归西了。老油瓶子去世的时候很富有,菲利普·伦德尔有过之而无不及——-他死的时候留下了一百二十五万的遗产。但在十年的时候里,这些钱就被耗尽了。 每一年他都更不像他的叔叔。曾经有一段时间,他们就像是兄弟一样,埃德蒙德和菲利普。他们脸上的曲线和满脸的皱纹都很相似。两个人的特征就像是用酸蚀刻的图形。但当菲利普上了年纪时,眼神要比埃德蒙德的眼神年轻,埃德蒙德也知道这一点。是失败使他变成这样的。伦德尔店的衰落是逐渐到来的。埃德蒙德一个人在黑暗的房间里,希望这一切都结束,希望这家公司永远地破产倒闭。 当他成为合伙人的时候曾经年轻过。四十四岁,他的黄金时期,那时他拥有了这家公司。而现在他在夜风里闻到了它发霉的味道。这是菲利普的生意。埃德蒙德把舌头在牙齿上摩擦着。他周围的陈列柜和工作间在黑暗中静静地沉默着。在他身边的桌子上,一张委托书等着他去执行。埃德蒙德用不着再去读了。 他希望这一切都结束了。他坐在黑暗里,开始咳嗽。这个令人窒息的房间里响起了干咳的声音。他对这里了如指掌,可能还不止——他太了解这里了。一个没有珠宝的珠宝匠在圣保罗陵墓的阴影里。他想到了宝石,就像萨尔曼想的一样,也像凯瑟琳。他闭上眼睛,想象着钻石。 “伦德尔先生。” 他马上清醒过来,仍旧闭着眼睛听着。这是他无意识的举动,就像他假装耳聋是为了听到人们是如何在他背后谈论他的。从外面街上传来车来车往的声音。在近一点的地方,他听到店主和学徒工的聊天。埃德蒙德注意到,他们讲话的声音很轻。 这已经不可能是睡觉的时间了。店面应该在几个小时之前就开张了。他们在等我,埃德蒙德想。我是个在椅子里打盹的老人。他继续听着那个叫他的声音,直到那个声音再一次响起:“伦德尔先生?” 这声音离他的距离太近了,他不喜欢。埃德蒙德忍受了这个声音七年了。 “布里奇先生。”他睁开眼睛,嘴角向上翘着。一个陌生人会认为他是在微笑。约翰·高勒·布里奇向后退了几步。 “很抱歉,我本不想——你在睡觉吗,先生?” “睡觉?我看起来像在干什么呢?” “像您说的——” 埃德蒙德看着他欲言又止。约翰·布里奇穿着棕色天鹅绒外套,眼睛就像猎犬。埃德蒙德觉得他身上有油的味道,而且是陈旧的油和焦虑的味道。他这样卑躬屈膝太多年了。这让他看起来令人作呕。 房间里黑的不自然。埃德蒙德站起来,关节咔咔地响。他把黑色的窗帘拉起来。他让布里奇等着。在上坡的地方,拉德盖特高高的房子在圣保罗大教堂巨大的阴影里。墙上是一条一条的污垢,圆屋顶耸入这个城市黄色的天空里。下面的街道上挤满了人。一个运煤工人的马跑出了拉德盖特的圣马丁,把无烟煤倒进了排水沟。一群人正围在那里哄抢,就好像这个小事故让那些煤变成了公共财产。 埃德蒙德靠着玻璃橱窗。“看他们。” “哪一个,先生?” “人群,平民百姓。”他低声说。布里奇扬起了眉毛,镜子里照出来他的样子。 “所有的顾客。” “顾客?他们在我们这儿连一把犹太勺子都买不起。他们什么都不是,只是代表这个城市。这个城市是个谎言,布里奇先生。它试图告诉我们,在我们之间是有共同点的,我们的心都是一样的。世俗的人很享受这样,但我不这么感觉。”他后退了几步。“布里奇先生,你看起来像是在欺骗你自己。” “啊。我想和您商量一些事情,如果可以的话。” “说吧。” “我一直在想我们的那个委托书,先生。” 埃德蒙德点点头。“你已经估计了成本。然后呢?” “我们不能接受这个委托。如果用最好的宝石,我们没有那么多资金和存货。和我们竞争的人有更好的东西。他们的动作很快——” “是啊。然而我们会先拿到报酬的。不管好坏,这个订单是我们的,不是别的什么人的。我可不想看到它变成什么西区拉皮条的暴发户的。” “没错,然而,我已经和首相还有王冠的保管人斯韦福特先生谈过了。事实上,没有预付款。”布里奇瞟了一眼房间的后门,“这件事很棘手——女王陛下会给我们以前的王冠底座作为荣誉。” “当作报酬吗?几个?” “三个,作为报酬的一部分。当然,我们必须要保证这些王冠底座毫发无损。我们不能卖掉它们,比如说为了买新的宝石。” “那我们就借钱。”埃德蒙德走回椅子那坐下。他闭上嘴,忍受着心里的痛苦。等他抬起头来时,布里奇的手里拿着那份订单。 “你看了没有?” 他皱着眉头说:“我当然看过了。” “要做一百零七件新的珠宝,修整另外的五十六件;重新制作帝国皇冠;供奉用剑;红宝石戒指;十二盎司的金楔子;金子包头的黑檀木手杖;二十块金条;五个小王冠;五个衬垫;十七枚徽章——” “我说了我们借钱。” “十二个摩洛哥羊皮箱子;八个项圈;十二枚新金币;一个银脸盆。旧皇冠上所有的钻石和珍贵的宝石都要重新镶嵌在新的——” “够了!”他站起来。布里奇从没见过他动作这么快。他走近埃德蒙德,还没说话,房门就打开了。一个头上没有碎宝石粉的店员走进来,抬头看了看,又退出去了。埃德蒙德在门还没关上时大声喊道:“贝内特先生!” “什么事,先生?”那个店员又走回来。他看起来很年轻,心不在焉,马马虎虎。埃德蒙德努力地回忆他是不是个亲戚。他的公司里上上下下好多都是他的亲戚,这也是这家店没落的一个标志:外甥,姻亲,表亲。姻亲的私生子被开除了两次。所有他们这些人都是心不在焉、马马虎虎的。埃德蒙德和家里人讲话和对待别人一样。那个店员盯着门,好像那有个老鼠夹子,没准会夹住他。 “把那些黑窗帘拉下来,开门营业。该是我们做生意的时候了。”他向后门走去。“布里奇先生?我们会照这个订单供货。再去做个成本估算。福克斯先生在哪儿?” 他一边喊一边从店面走进工作间,沉着脸,发着火,青筋暴跳。在他的右边是公司的办公室。他径直向前下了楼梯。工作间在地下室。他觉得那里面一点都不舒服,只有打磨擦拭宝石的机器、能熔化金属的机器。工作间让他感觉好些,所以他的喊声也就更大了。 “福克斯!” “我在这儿呢,伦德尔先生。”乔治·福克斯,店员兼工匠,跑到他的身后。“我正在打扫店铺。您今天早晨过得好吗,先生?” “我过得好不好是我自己的事儿,福克斯。你关心我的买卖就行了,别的不用管。” “好的,先生。”福克斯微笑的时候,埃德蒙德闻到了他嘴里的酒味儿。他觉得这是今天早晨喝的。然后他想,我也可以喝一杯。 他们周围的工作间里被坩埚的热气烘烤着。在屋子的一边,另一间铸造间被钉上了木板。这些日子,大部分的活儿都是在迪恩大街53号完成的,这儿的这些桌子只是为了感情上的原因才留在这儿。菲利普总是亲自管理珠宝制造,即便是他什么都不明白,尤其是钻石的活儿。埃德蒙德能够理解他。他向里面走向过道。“今天这里有多少人工作?” “我自己和小贝内特,那个是威廉,还有三个学徒工。他们在学习所有的技术。那是洗手钵,先生。” 埃德蒙德在打磨轮前停下脚步。乔治·福克斯就站在他身边,已经从围裙的口袋里掏出来一张纸。“洗手钵?” “约克郡的公爵要的。我这里有订单,请让我……约克郡公爵的洗手钵,直径十八英寸半,用不多于810盎司的上光银,上面的图案和浮雕用亚光金子,钵颈和钵檐缠绕藤蔓,等等。罗马风景图案等等,还有两颗法,法?” “法螺。” “用法螺不是我的主意,是比格先生的主意。还有四颗法螺在下面作钵体的支撑,画在这个设计图上了。看起来像是个长着鱼鳞的人。这就是我们要做的,是吗?” 埃德蒙德走开了。“我们很快就要开始打造皇室定制的珠宝了,乔治。加冕礼推迟了一年。辉格党不吝惜钱和时间来给他们年轻的君主做王冠。”“大家都说那将会是件大事,他们是这么说的。我们能不能准备好呢,你怎么想?” “没有别人能比我们准备得更好。” “没有别人有这个授权。”他们走到了工作间的尽头。埃德蒙德回头看着打磨轮和长凳,一个专门属于宝石的地方。他在这里感觉像是到了家。他努力地回忆自己有没有对其他任何东西有过更深的感情。“有别的新闻吗?” 福克斯把那些纸塞回原处。“没什么值得一提的。国王死了,但我想您早就知道了。今天早上有两位犹太先生来这里卖宝石。他们从样品陈列室进来。我告诉他们关门的时候再来。” “不要进陈列室。” “不会的,我跟他们解释得够清楚了。他们会在七点前去科瑞德巷的那个门。您要亲自见他们吗?” “是的。” “伦德尔先生。” 他已经在往回走了,走过了工作台和打磨轮。他甚至都没注意到自己已经走过去了。他想,我的身体有点迷糊。但我的头脑很清楚。“什么?” “我可以和您一起见他们,如果需要的话。”这句话倒像是在陈述事实,而并非提问。埃德蒙德没有回答。他转过身来,嘴角向上翘着。 “你觉得我对付不了他们?” “我觉得您可以应付任何一对在伦敦的犹太人。” “很好,乔治。” 他想着,八十一岁。我可以活得更长。他一边走回办公室一边自言自语,就像是个记忆口诀,或者是在忏悔。 七点钟。两个犹太人。科瑞德巷那个门。 按丹尼尔表上的时间来看,他们早到了一个小时。丹尼尔的表总是跑得比较快。萨尔曼把它从沼泽阿拉伯人那里换来,像修一把枪一样把它拆开又组装好,然后把它送给他的哥哥,因为他们开始一起做生意了,因为他就是想送给他一件东西,什么东西都可以。现在他们坐在圣保罗教堂的绿地上,等着这一天结束。 他打开表,上了弦。在表盘上面,斜体的英文被数字分隔开。 伦德尔和布里奇 他盖上盖子。萨尔曼在他身边动了动。“几点了?” “差不多了。” “今晚以后,我们就有钱了。明天我们就从头开始,全新的开始。我们将有足够的金子让拉结也来这里,买房子还有所有的一切。” 斜阳照在丹尼尔的脸上,很热。他听着弟弟的话,显得很紧张但什么都没说。除了沉默,别的一切都让他害怕。 “快乐的生活,想想吧。” “那就是你希望的吗?” “快乐?是的,还有钱。交易可以把钱变成所有的东西。”他的声音提高了一点。“你的愿望也不会更纯洁。” “没有。”一辆邮政车向莱德那个药剂师的方向开去。那几匹马眨着眼,三匹核桃色的和一匹栗色的。丹尼尔努力地想象着他的愿望。绿色的头巾,他想着。从他上一次有物质上的愿望到现在已经很多年了。如果可以有愿望,他现在的愿望就全是相反的:他希望没有商品,没有存货,也没有任何货物;没有沉重的宝石,没有金子,没有这些东西上面的墨水味儿。这些总是让,自己觉得他不再是以前的自己。真希望没有哈德维克广场,他这样想,然后他摇摇头,好像突然意识到还有没付清的帐一样。他含糊地提醒萨尔曼:“不是。你总是想改变。” 萨尔曼没有回答。丹尼尔回头看他的弟弟,看到他闭着眼睛,阳光把他平坦的脸颊映白了。然后他动了一下。“但也许我不能改变。我让我们走了这么远,做了那么多的事情,可是没有什么改变了。我们没有变得更富有,也没有更出名。我以为我们会出名的。” 阳光从他们头顶的墙上爬下来。丹尼尔看着屋顶的那一边。他看到药品和交通运输的广告:布赖顿!4/6平日7/6周末。还有市政钟表,上面的时间是七点差五分。他想让他的弟弟检查一下那些宝石,但萨尔曼还在讲话,用他们古老的语言咕哝着。在傍晚的热气里,他的声音听起来脆弱无力。 “什么都没有改变。当然,这可能是上帝的决定。我们是不好的犹太人,不参加教堂的礼拜,不守安息日,吃英国人不干净的食物。也或许是,我们应该更努力一些?你觉得呢?我不这么认为。如果我们去了东方会怎么样呢?有时候我在想,我们是不是开始就走错了方向。这让我很担心。你觉得我们应该去东方吗,幼发拉底?” “是时间。”他温柔地说。他的脸朝着萨尔曼的脸,这样他就能看到弟弟睁开眼睛时的表情。萨尔曼在看着他们眼前的城市,好像什么都没有辨认出来。这样只持续了几秒钟。萨尔曼眨了眨眼,像摆脱睡意一样摆脱了那种感觉。他站起来掸了掸外衣,对坐在地上的丹尼尔微笑。 “好了,我们是不是该去发财了。” 科雷德巷里都是白菜和马粪的味道。地上的马粪在阳光下发酵了。拉德盖特山商店的后门看起来都一样。在里奇面包店后面的斜坡上,有个在那里捡变质面包的人要了丹尼尔和萨尔曼半个便士,给他们指了一条错路。他们花了十分钟才找到珠宝店的入口。门口的台阶上都是牡蛎壳,还放着一把靠背断了的没用的旧椅子。 萨尔曼敲了敲门。在门缝里出现的是早晨把他们打发走的那个人:嘴唇上有一抹胡子,头发上涂着望加锡头油。丹尼尔摘下帽子。“很抱歉,先生。我们今天早上来过。我们有宝石——” “你们来早了。”门猛地关上了,里面传来了喊叫声和金属的碰撞声。当乔治·福克斯再一次出现在门口的时候,他用脚把台阶上断了的链子踢开,心不在焉,还带着些恶意地向他们点头,示意兄弟两个进来。“好吧,你们进来吧。别碰着头。你们有名字吗?” 他们低着头进了门。在外面空间的映衬下,工作间显得很黑暗。丹尼尔绊了一下,他的眼睛对黑暗适应得太慢了。“我叫利维,先生。我们是兄弟。” “利维?全能的上帝啊。现在你们别说话了。看好了路,这边走。” 在工作的长凳上放着一个镀金的盆,有藤蔓缠绕在手柄上。萨尔曼经过的时候估算着这东西的价值。只有那些材料比较奢华,而手艺很一般。在那个盆的后面,工匠们看着他们进来。他们都是些年轻人,粗手粗脸。萨尔曼熟悉他们的味道,英国人的酸味,牛油和冷肉的味道。但在这工作间里,他只能闻到铁粉和熔化的金属的浓烈可爱的味道。 这就是那些镶钻石的人,他想,铸造金子的人。他看到他们的时候觉得这简直不可思议。他想象着他们铸造几盎司的金子、做镀金的盘子会是什么样子。最容易打造的金属,有宝石一样的形状,但在刻刀下又像泥土一样柔软,像钢一样断裂,或者变得像热铜一样暗淡。他想他可以用金子创造出多么奇妙的东西。 “请这边走,一直走。”前面是一条走廊,木制楼梯,一条通道。在八个门的最后一个面前,福克斯停下敲门。没有人回答,他就转过身等着。在这么近的距离,萨尔曼才发现这个珠宝匠是这么矮小。是他发达的肌肉让他看起来比实际要高一些。萨尔曼低下头说: “先生?我们的名字有什么问题吗?” 那个珠宝匠舔了舔嘴唇笑起来。“利维?”尽管工作间里有很大的噪声,他还是压低了声音。“你想知道利维有什么问题吗?让我告诉你吧。这里曾经有个抢劫案,很多年以前吧,抢了两万两千磅的红宝石、钻石和珍珠。那些劫匪在我们的鼻子底下把这些东西变成了一箱煤和三个半便士,包在法兰绒布里。”他又敲了一下门,然后转过身来。“利维是那个首犯的名字,布鲁姆是他的搭档。听着,他们是犹太人。利维是我们抓住的,在法国。他在那里过得很舒服。午夜时分,他正坐在床上读书,读的是斯特恩写的情感旅程。我知道是因为我也留着这本书呢。他们马上就把他吊死了。你们读书吗,先生?” “读一点。” “噢,你们应该读书。”福克斯抬头看着他,眼睛周围全是汗水。“所有的书里面都有宝石。是偷进去的,利维先生,他们就好像是金矿。你不会因为看书被吊死的。”他转身,声音升高了一些。“伦德尔先生?两位犹太绅士在这里等着见您呢。” “进来。” 那是一间大房子。屋里没什么别的东西让人觉得像这间大房子一样宽敞了。在窄窄的壁炉那有一张桌子,一个保险箱。这些都是商店里的装备,就像是屠夫要用的东西一样。在桌子上面挂着一个人的肖像,脸有点像刀片。在肖像下坐着一个老人,看起来和肖像里的人很像。丹尼尔想,他们肯定是亲戚,因为长相大同小异。他试着想他们是什么关系。 “坐吧。”他们坐下。老人在用一根大羽毛笔写着什么。羽毛笔的柄已经由于用的时间太久而脏了,笔尖是黑的,顶端是黄的。他直到写完才抬头看他们。这花了一点儿时间。他看着丹尼尔的眼睛,直到丹尼尔先把眼睛移开。“你们有宝石?” 丹尼尔清了清喉咙。“一些混杂的宝石,先生。在我们的国家里找到的。” “你们是做什么的?” “伦德尔先生问你们是做什么工作的。”福克斯说。 “我是做过学徒的珠宝匠。”萨尔曼说。 “你都知道什么切割方法?” “所有简单的切割方法,还有梯形切割,平面切割,还有钻石的切割,双钻石切割和剪切。我也可以铸造金属,冷热都可以。我的哥哥丹尼尔负责销售。” “双钻石切割,啊?给我看看那些宝石。”埃德蒙德站起来。犹太兄弟也从椅子上站起来。在他们身后的福克斯没有动。埃德蒙德喜欢这时有个他的店员在场。他察觉到这两个犹太人肤色很深。那个矮一些的人从脏外套里拿出一个烂布包,看起来就像是块包伤口的布。埃德蒙德用手指敲着桌子。“放到这儿来吧。” 萨尔曼打开那个包,拿出宝石,把它们放在皮面桌子上。它们的曲线和切割平面反射着光芒。几乎毫无察觉地,四个人都同时靠近了它们。埃德蒙德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寸镜,开始工作。 他是个职业珠宝匠,很擅长自己的这一行。在最初几秒钟里,埃德蒙德·伦德尔一看到那颗钻石,就知道它是什么了。但他脸上的表情并没有因此而发生变化。这也是他职业的一部分。 他把注意力集中在另外的宝石上,让自己耐心地等着。先看那颗蓝宝石,六十克拉,可能比这还要重,是一枚灰蓝色刚玉,一颗很好的宝石,非常好,可以用在皇冠上,虽然大颗的蓝宝石并不是太罕见,也不是太稀少,就像红宝石一样。埃德蒙德把它放下,拿起那颗巴拉红宝石。在煤气灯下它是玫瑰红色的,又变成了紫红色,颜色不稳定。它反射的光太微弱了,不是刚玉。它的光不是暖的,不像一颗真正的红宝石。冷暖交替,它就会变色,从蓝色到透明的暗色,再变回红色。是巴拉尖晶石,一种矿石变色龙。 他让自己耐心地等着。他用手指拿起那第三颗宝石,他的指甲和宝石摩擦着,轻轻地弹去上面的灰。把它拿到寸镜下时,他没有表现出任何的惊愕。等过一会儿,等到他一个人称出那三十克拉的重量时,他会轻轻地惊叹一声,满怀着对一颗记载中的宝石的喜爱和兴奋。 等他看完了,就把寸镜放回口袋坐下。两个犹太人站在那里等着。埃德蒙德想象着他能闻到他们。他们身上有一种发苦的干涩的味道。外国人的味道。他向前探了一下身。 “嗯。你们对你们的宝石的品质太谦虚了,绅士们。这可不是什么混杂的宝石。” “先生。”萨尔曼向前走了一步,代表他们两人。“我们只想卖——” “在你们找到这些宝石的地方还有没有别的?没有?但你们就是做这一行的。也许你们知道你这些宝石是什么?这是一颗巴拉红宝石。”他拿起那颗宝石。现在他的身体,他的头脑都是清醒的。“确实,这是一颗非常好的蓝宝石。还有这个,完美的尖晶石。我都喜欢,嗯……” “我叫利维,先生。”萨尔曼说。 “利维。”埃德蒙德抬起脸,看着这个外国人的眼睛。然后他移开他的眼睛,低头看着桌上的纸和那只廉价的羽毛笔。“我都喜欢,利维先生。现在,这些宝石,当然了,需要按照英国的样式重新切割。这可能会让它们失去一半的重量。尽管这样,我还是会很高兴地付给你们五百镑。你们看呢?” 两个犹太人动了一下。埃德蒙德瞥了一眼。那个矮个子的人跟他说:“对不起,先生。我们只想卖两个,只卖那颗红宝石和蓝宝石——” “两颗?胡说。”他没有站起来,也没有太着急。“不对吧,你们是来这儿给我看这些宝石的,而且我喜欢它们。这三颗我都买了,要不就一颗都不买。”埃德蒙德等着,但不是等他自己。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只是在给这两个犹太人一点儿时间,让他们慢慢地着急。他可以感到他身后肖像里的菲利普正在监视他们。他在猜想那个老人会不会做他现在做的事情。 隔壁的房间一个打磨轮开动了,他提高声音,盖过机器声。“我们这里的唯一问题确实是融资。毫无疑问,你们肯定听说了,我们拿到了皇冠的铸造契约。那些货可不便宜。这就是说我们没有太多的现款。我可以分十二个月支付给你们五百镑,从今天开始。如果你们想马上要现金——福克斯先生,我们有多少现金?” “只有两百英镑,伦德尔先生。” “两百二十镑,先生们,如果我们把所有的现金都拿出来。嗯,我有第二个提议。我感觉你们可能需要钱。我们今天先付给你们五十镑,剩下的部分十二个月以后付清。此外,为了表示我们会信守约定,两位可以在这里工作。现在支付你们学徒的工资,不过会有很多提升的机会。上帝知道,为了完成皇室的订单,我们需要你们的帮助。” 他微笑着,牙齿都露出来了。他仍然坐着,宝石在他伸开的双臂中间,两只手的姿势像是拿着刀和叉。一个美食家正在享受巨大的乐趣。他带着他的优雅和斯文等待着。“现在你们怎么看,先生们?” 三颗宝石,两个人的生活。丹尼尔和萨尔曼从河岸搬到拉德盖特山的阁楼里。他们最初的薪水是一年二十镑,萨尔曼在迪恩大街的工作间工作,丹尼尔做店员。 乔治·福克斯给他们当师傅,教他们这一行的所有东西,他还和他们成了朋友。丹尼尔相信这一点,但这一点从来没有他希望的那么真实。至少福克斯和他们一起吃饭,这是任何一个英国人都没有做过的事情。大部分时间他们都在国王陛下那里待一会儿,萨尔曼在晚些时候也会来加入他们,那些鸦片让他变得反应迟钝。丹尼尔在灯光下警惕地看着那个老人和他的弟弟。他们喝酒喝到忘记了身体的疲倦。 “你会不会不和我们喝酒,丹尼尔?” “你们真好。”他摇摇头。 “好吧,你是个努力工作的人,我会给你你想要的。” “我们就按您要求的那样做。” “那你就会有你想要的了,萨尔曼?” “是啊。” “是啊。你呢,丹尼尔?”他转向他,“这个不爱讲话的沉默的河水先生,你想要什么?” “没什么。” “没什么?你撒谎。看看周围。伦敦这里有数百万的人,大家都想要点什么。这是人之常情。欲望爱上欲望,它们就会生长,繁殖。你怎么会不一样呢?” 丹尼尔摇摇头。我没什么想要的,他几乎就要说出来了,但没有。他知道他俩谁都不会明白。他俩都会认为没什么想要的就是什么都不想要。 “你想要宝石,丹尼尔,还是想要像女人身体一样柔软的金子。明天你就会想要更多,我拿我的酒跟你打赌。”乔治举起他的啤酒。“嘿,祝个酒啊!为了那些钻石药剂师——”他弯着腰,脸几乎都贴到桌上了,脸红得像一块烤肉。“——阴谋诡计的药剂师,来自伦敦的皇冠金匠铺的利维兄弟。” 他们给他当学徒,他把他们变成了不起的工匠。他把他俩当作最天然的原材料,从他们身上看到了他想看到的东西。如果说他喜欢他们,那他们也喜欢他,非常喜欢。乔治·福克斯总是能让别人喜欢自己。 他告诉他们一些小秘密。这些小小的机密都是廉价的诱饵,他因此得到的回报却很大。店铺刚开门,福克斯就告诉兄弟俩关于维多利亚的项链的故事:那些带有传奇色彩的汉诺威珍珠,按理说应该属于他叔叔恩斯特的。他告诉他们恩斯特是如何和他妹妹睡到了一起,杀了他的仆人,如何向女王索要那些珍珠;维多利亚又如何从仁慈的第七任教皇那里得到这些珍珠;教皇的侄女是美第奇的凯瑟琳,凯瑟琳的儿媳是苏格兰的玛丽女王,杀她的刽子手是眼神凌厉的伊丽莎白女王,伊丽莎白的侄子就是詹姆斯一世,詹姆斯的女儿就是戴着漂亮耳环的伊丽莎白,这个伊丽莎白的女婿是乔治一世,他的儿子是乔治二世,孙子是乔治三世,乔治三世的儿子是威廉四世,威廉四世的头尖得像个坚果,就让他安息吧,他的侄女是我们年轻的德国女王。还有她为什么不能做汉诺威的女王,是因为他们都是粗鲁无礼的人,他们不允许有女王,他们那只能有流氓和国王。所以从法律上来讲,那些珍珠是属于恩斯特的。 “我想女王完全配得上那些珍珠。我希望他把那条项链放在伦德尔店里,我们就在这儿把项链拆了,把珍珠分别镶在不同的地方,就像市场上藏在杯子下的硬币一样,他的叔叔只能白白看着,再也找不到这些珍珠了。” 乔治·福克斯的脸很宽,皮肤很粗糙。他给他们讲保罗·斯朵儿,那个了不起的金匠,因为有了他,伦德尔的店才有这么好的声誉,他在这里帮着老醋瓶子干了十年——他离开的时候,这家店失去了最贵重的珍宝。一天晚上,他把兄弟俩带到保险柜的房间,来看女王送来的作为一部分酬劳的三个皇冠底座。萨尔曼觉得它们都挺难看,到处都是宝石镶嵌孔。没了宝石,它们就什么都不是。 他告诉他们公司私下里卖维多利亚的钻石来帮她还清家庭债务。那些宝石就像桃核一样大,是她外祖母从一个印度王子那里得到的,是阿尔果德的纳瓦布。“接着问我这些钻石卖给谁了吧。” “卖给谁了?” “我不能告诉你们。”福克斯像哮喘一样哈哈大笑,好像很痛苦的样子。“那可是另一个秘密了。是啊,你们得在这儿再待上几年,我才会告诉你们那个秘密。” 他告诉他们一些无关紧要的所谓秘密,因为他亲眼看着他们的宝石被骗走了,三颗宝石,都能做皇冠上的镶嵌宝石。他从不谈及小醋瓶子做生意的机敏和刻薄,也从没想过自己是好人还是坏人。没这么简单。他就是个普通人,关心自己的生意,而他的生意就是埃德蒙德·伦德尔的店。在打磨轮前那一片模糊里,他看着萨尔曼,想象着他知道真相后崩溃的样子。 “你们相信我吗,孩子?别做傻瓜。你们才认识我多久啊?不能相信任何人。任何一个珍爱宝石的人都知道如何通过欺骗的手段得到它。如果你们明白这个道理,我就已经跟你们说得太多了。” “三位一体”之心就这样传递着,从利维到伦德尔。它已经有四百三十岁了。看起来它要比在埃德蒙德手里的时候年轻一些。它看起来无与伦比,充满自然的力量,比水还要透亮,比水还要清新自然。 萨尔曼梦见了它。在他的梦里,那颗宝石从埃德蒙德那里又回到了他的身边。他不清楚他是如何再次得到它的,是偷回来的,还是买回来的,或者是宝石自己找到了回来的路,在他睡着的时候。这好像不是不可能的。 宝石被他握在拳头里,感觉凉凉的。他伸开手指,用充满爱的眼神看着它,发现它有了些变化。宝石身上有某种以前没有的瑕疵。萨尔曼用手掌里翻转着它,发现它原来是个鸡蛋。他在琢磨为什么自己从来没有见过它。蛋壳冰凉而透明,就像蛇皮一样。 他弯下腰想离得近一点儿,梦就醒了。总是这样。他从来没有打开过这东西,总是看不到里面有什么。 教堂的钟声吵醒了他,他睁开眼睛。有那么一会儿,他不知道自己在哪里,外面吵闹的声音和他身下的垫子对他来说没有任何意义。然后他眨眨眼,世界就又回来了。他的意识又回来了。 丹尼尔就睡在他身边,一只胳膊伸出去,好像在要什么东西,又像是在给别人什么东西。萨尔曼没有叫醒他,一个人起身走了。那个宝石的梦还在他脑子里转,这让他感到不安。他努力地不去想。 他走到窗前。鸦片酊剂的瓶子和小勺子就放在窗台上,那是他昨天午夜放的。他用勺子量了十滴药水喝下去,然后又喝了十滴。从酒精的味道里出现了土耳其鸦片那又苦又酸的热。他等待着药作用在他神经上的感觉,这感觉使他完全清醒了。 窗户是开着的。天空开始慢慢地变亮了。今天的烟雾很稀薄,他可以看到好几英里外的地方。他曾经听说过这里有一百万人口,一百万人在这个城市里生活,都在寻找他们没有却又很想要的东西。虽然萨尔曼几乎不再拥有他想拥有的一切,但是他感觉,在这一个短暂的瞬间,他好像拥有一切。 他想这里就是那个有二十扇门的大房子。他想象着这座有很多门的房子,他的手掌上有宝石的粉末,一些珍贵的宝石细粉末渗到他的皮肤里。利维兄弟,他想着,打造皇冠的金匠。现在我没什么要改变的了。今天,明天,明天的明天。即使我能改变,也不想再改变什么了。 第五章 宝石之恋(1) 第五章宝石之恋 这趟航班很便宜,飞机内的设施也是如此。机舱内充斥着腐虾和烂香蕉的味道,就好像刚刚运完货一样。飞越波罗的海时,机翼在云团中不住地颤动。我靠在座椅上,闭着眼睛,思绪飘到除了英国以外的世界各地。 伦敦时间的下午六点钟,太阳落山了。在地球另一端的俄罗斯,凌晨时分它又升了起来。阳光透过舷窗直射在机舱内壁上。时间在三万英尺的高空流逝。飞机上放映的电影已经结束,光线也暗了下去,再没有什么能吸引我的注意力。我想象着这几年度过的光阴,就像窗外的卷云一样虚无缥缈、冷若冰霜。 当然,这一切只是一种幻觉,是不太可能出现的东西。我盯着舷窗外面。一切都不曾改变:外面漆黑一片,新的一天开始了。现在只有时间让我感兴趣。毕竟我正坐在长途飞行的航班上。 在莫斯科转机时,我等了四个小时。转机大厅里的窗户很高大,而且被刚下过的雨冲刷得很干净。透过窗户可以看到机场的塔楼,飞机起飞的跑道,以及更远处松树林的轮廓。两个日本女孩正在照即拍即得的照片。让·巴普蒂斯特·塔瓦涅也来过这儿,而且即将结束他第七次的旅行。他被埋在离图拉公路一小时车程的一个教堂墙板旁边。他葬在这儿已经有三百零九年了。至少他得到了他一直在找的东西。我也像他一样在追寻自己想要的东西。“三位一体”永远走在我的前面,就像六分仪一样精确。 飞往东京的航班的机舱里有一股旧家具的味道。除了乘客以外,舱内的一切和刚才的那架飞机没什么两样。我旁边坐着一位妇女和她的孩子,他们一边吃着日本小食品,一边在玩“石头剪子布”的游戏,都玩了好几个小时了。飞机现在就像他们的家,这里宁静的气氛让他们觉得很舒服。他们的眼睛是那么地相像:不仅很黑,还因为愉悦或兴奋而睁得大大的。他们的眼角眯起时都会向上弯,所以看上去好像总是在微笑。他们的确大部分时间是在微笑。母女俩递给我一些腌李子,妈妈点头示意我吃一些。 “吃吧。你一个人旅行吗?” “是啊。” 她嘴里说了什么,有点类似“啊”,好像是我刚才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再多吃一些吧。你是第一次来日本吗?” “是第三次。” 她的眉毛往上扬了扬。“三”应该是一个能给人留下印象的数字,可我不知道她在等我说什么。“都是来度假的吗?” “出差,都是出差。”小女孩抬起头来看我,眼光亮闪闪的,好像是在向我要什么东西。我不知道她在看什么,也不知道她想要什么。 李子咸中带甜。直到我快睡觉时,嘴里还有这种味道,这奇怪的味道让我根本睡不着。我转身对着弯曲的机舱壁,心里想着日本。 寻找这些宝石的过程可真是太漫长了。我可以这样对自己说,虽然我并不这样认为。它甚至比塔瓦涅所经过的所有旅程还要长,虽然我经过这几年的奔波,和它之间的距离正在缩小。日本——欧洲人叫它“吉邦”,马可·波罗称它为“黄金之国”。日语的名字没有那么浓的商业味儿,听起来更优美一些——尼泓,意思是太阳之源。这样称呼一个国家真是一种奇怪的方式。好像即使是日本岛内的居民也把这些岛看做是世界的尽头,而不是世界的中心,不是结束,而是开端。 我去日本都是出货,从来不进货。在宝石交易中,世界就是这样划分的。有一些国家专门出产一些天然玉石,好像在这些国家的气候条件下,土地可以得到加倍的滋养。而另外会有一些地方是这些宝石的交易地。好一个“黄金之国”,虽然“金”只是个比喻。有时候,金子好像还比不上土、水、气、火这些元素。比如1893年,在一个非洲白人经营的矿中,一个工人挖出了那时最大的一颗钻石。即便是切割以后,那颗钻石还有九百九十五克拉重。那是一颗拳头大小的钻石,后来被人们称为“精英”。找到这颗钻石的那个黑人得到了五百美元,一匹马和全套的马具,还有一把手枪。这像是三个金子般最美好的愿望。我希望这些东西能带着他去他想去的地方,多远都可以。 这次来日本和以往不同,我没有什么东西能拿出手。那些红宝石是我唯一的存货,连最后一颗都已经没有了。我这次只是想来找一些东西,而且已经到了最后的关头。蒙古国从我们脚下掠过,感觉河水在飞快地倒退,在黑暗中闪着银光。 我睡一会儿就会醒,我知道自己并不是做梦。那个一直面带微笑的女人在我旁边发出鼾声。在她身边,她的孩子正在用指甲在锡制罐头盖上画着一些图形。每次我醒来时,她都在那里画着图画,有英文字母,日本文字,还画一个长着大眼睛的卡通女孩。小女孩在那没完没了地画了又擦,擦了又画,一个人玩得非常入迷。画上,擦掉,画上,擦掉。 画上,擦掉。 画上。 我的护照快要签满了。移民局的官员仔细地察看着我的护照,好像他能从中读出什么罪证,来证明我的签证来路不正。此时临近清晨,外面的天空已经露出鱼肚白,日子又恢复了它往日的节奏。 文件最下面的空白处要求填上一些我近亲的情况。我只把安的名字填了上去。那个官员往回翻了一页,用橡皮图章批准了我六十天的期限。我从“无申报物品”通道走出来,找到换汇的地方。柜台里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妇女,嗓音倒像是个小女孩。她接过我手里皱巴巴的英镑,又递给我一个装有一沓崭新日元的瘦长信封。在大厅外面有一家日本人举着旗子,拦住过路的人,让他们帮忙照全家福的照片。 城市往返列车的票价比我想象的要贵。车厢内挤满了“国际上班族”,一个个在经过长途飞行后都面容憔悴。坐在他们后面,我瞥见车窗中自己的影子。我对自己笑了笑。并没有什么让人高兴的事,也不为什么具体的事情,只因为在这里没人认识我。我对此也习以为常了。这正好可以让我集中精力做自己的事情。我正在追寻一个人的足迹,那个人以前曾以“三颗钻石”作为自己的签名。不过他去世已经有一段时间了。 车窗外的景色连绵不断,有农田,有厂房,还有城市。从城市蓝色屋檐的房子,到九月份刚刚收割完的干干的麦茬;从工厂的一排排厂房,再到城市的蓝色屋檐。这中间没有任何的过渡。从东京一下子来到这里,觉得这个地方看上去都像是还没有完工的建筑工地,好像有什么人故意在这里留下了铜锈的污迹。这倒不是因为东京有多么地干净——我已经闻到了火车空调吹出来的污浊的空气——只是东京的城市建设相对较新。这里的一切都发展迅速,而且几乎涉及到每一个领域。伦敦花了两百年才取得的社会进步,在这里只用几十年就完成了。 我乘火车一直坐到新宿站。下车可比上车轻松多了。这个终点站设施齐备,既有安装了电梯的饭店、游戏厅,也有地下购物中心。人们在一个一个的圆柱形大鱼缸之中穿梭,鱼缸里有一群一群的热带淡水鱼。随着人流,我从东出口出了站。 车站的大钟显示现在差不多十点了。我的表还停留在伦敦时间。在车站拥挤的人流中,我把自己的表调快了九个小时。一排排卖面条的小摊,还有电话亭竖立在宽阔的人行道上。这时我突然想,要不要再给安打个电话。出售食品的摊位就在我旁边,摊子上卖的东西很对我胃口。我要了一份酱汁拉面汤,低下头狼吞虎咽的吃着汤里的复水鱼,汤的热气扑面而来。除了腌李子,这可以说是我离开伦敦后——其实也就是在乔治·派克家吃了切片白面包后——第一餐。我想到乔治·派克,想到他几乎就在那个交易的现场,还想到他的那些照片。太棒了,太棒了。 人行道上挤满了人,都挤到我坐的凳子旁边了。一个高中生模样的男孩低头瞥了我一眼。他的脸很像洋平。这让我想起了洋平,还有他的有关陌生人的哲学。我思忖着洋平是不是我等待的人,要不然就是乔治·派克。洋平从没有告诉我怎么才能知道谁是该等的人。头顶上,杰克·尼科尔森在巨大的户外电视屏幕上喝着朝日啤酒的广告,他的笑容可以让周围大楼里的人们看得一清二楚。 我付了账,继续朝东走,走到了后面的巷子中。这让我想起了迪亚巴克尔,虽然它们几乎没有什么相似之处。这儿没有腐臭的味道,只有些油烟味和空调的热气。这儿的房屋差不多也都是战后才建起来的。这里有脱衣舞表演厅、旋转寿司餐厅和情人旅馆。不过两个城市的喧闹是一样的,同样鼎沸的人群,嘈杂的商业区,还有其中透出的人性。如果我闭上眼睛,几乎分辨不出自己到底身在何处。高音喇叭中传来一个妇女的叫卖声音,她出售食品、烈性酒,还有肉体。我能听懂的只是这叫卖声中透出的强烈欲望,就像我能听懂一个信徒或是宣礼员在吟唱时的虔诚一样。 天气渐渐变热,我脱掉外套拿在手里。背包勒得我肩膀很疼,好在我没有迷路。我的眼睛因为疲劳而感觉刺痛。在下一个十字路口立着一个塑料灯箱,上面有“百分百旅馆”的字样,有个人正在清扫台阶上的灰尘和蝉蜕。我走上前,从他身边走过去进了旅馆。 在旅馆的接待处有一个上了年纪的妇女,她正从一个塑料托盘中拿起生鱼片吃。在她的上方有一个指示牌,用日语列出白天和夜晚住宿的价格。那个女人用筷子把生鱼片切开,她的胳膊瘦而结实。我向她询问时,她抬起头看着我,面部肌肉因表情专注而堆在了一起。 “早上好。” “哦。”她的脸猛然一抬。我吓了她一跳。她只是冲我摆摆手,想让我离开,好像和我说句日语会导致种族矛盾升级似的。刚才那个清扫台阶的人也跟着我进了屋。他冲着我大声说话,好像我站得离他很远。一个长途电话这时正好打了进来。 “对,喂?喂?” 我努力堆出笑容:“你们这有空房间吗?” “没有。”他手里挥舞着扫帚,穿着涤纶的衬衣和洗得缩了水的裤子,活脱脱一个魔法师。“我们这儿是胶囊旅馆。” “哦,是嘛。那你们这还有“胶囊”吗?” “你要住“胶囊”吗?” “对,我要住。” 拿着扫帚的人瞥了一眼那个女人。一种恐慌在他俩中间蔓延开来。“这可没有房间,只有“胶囊”。您还是请便吧。” “难道我不能住这里吗?” 他耸了耸肩,很不高兴的样子。“你真的想住“胶囊”?” 时差带来的困倦开始在我身上出现,让我更没有耐心了。“我只想要一张床,睡一个晚上,在胶囊里也行,小点儿也没关系。我是现在付钱呢还是走时再付?” 他们让我立刻付了钱。那个上年纪的女人示意我先脱掉鞋再跟她进去。这个地方确实不怎么样,但我太累了,根本顾不了这些。在走廊的尽头,她很慌乱地打开一扇锁着的门。 房间里面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这让我想起了那间宝石房子,想起一只康奈尔的盒子,在盒子里我可以找到一颗圆形钻石,还有狄安娜之树和一点点的钢。胶囊里的每个枕头上都放着一套叠好的家常睡衣,胸前绣着“百分百”的字样。房间的尽头是一些上了锁的柜橱,一个桑拿房,几个比胶囊还要狭小的西式淋浴房。这个女人向我说了一些注意事项。她很夸张地朝桑拿房指了指,好像那里面住着怪物似的。 我换了衣服去洗澡。我都好多天没洗澡了。我站在喷头下尽情地冲着水,然后穿上我唯一的干净衣服。我的肌肤又能够重新呼吸了。透过排风扇,我还能听见喇叭里的广告声。我把行李锁好,钻进只属于我的空间。这个地方有三分像救生舱,七分像棺材。 房间的墙上嵌着很多开关,一台电视被直接吊到了天花板上。床垫闻上去像是很久没人用过了,还有股潮气。我躺在上面想着,虽然我知道他们不在那儿,但还有其他人围绕着我。他们都是些在蚕茧里把自己裹起来的人。不管人们是为了白天小睡还是晚上过夜在此停留,他们肯定都在期待着什么。这种感觉让我眩晕。我深深地吸了口气,想赶走这样的感觉。我打开电视,开始不停地换台。 醒来时已经是傍晚时分了,我是从时钟上知道的。在我睁开眼的一刹那,我甚至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在什么地方,或者应该在什么地方。 好像我生命的方向又改变了,而且我已经被卷了进去。在世界各地不停地穿梭,让我迷失了自己。这就像是一个咒语,虽然没有任何有记载的咒语和“三位一体”有关的。我转过头,看着我身旁的表。表盘上的数字是荧光的,所以我还能辨认出准确时间。 现在是东京时间晚上八点钟。我伸了个懒腰,电视里面一个疯狂的赌博节目的主持人正在喋喋不休。我使劲拍拍它的外壳,一直到噪音消失。我把柜橱的钥匙装进我的衬衣口袋,走了出去,尽量让自己振作起来。前台这时没有客人,只有孤零零的一台电视。柜台后面放着一本厚厚的通讯录,但它离我太远,我够不着。我想要查一下武者小路,一个酱油制造商的通讯地址和电话,但要把这个意思解释给前台的那个妇女好像是根本不可能的事。她和我有着完全不同的文化背景。 虽然已经是晚上了,但外面的空气还是很热。人们穿着“百分百”的睡衣坐在旅馆的台阶上,有喝酒的,有抽烟的。他们到处闲逛,懒散得有如梦游一般。城市夜晚的街道已经变成了他们的家。街对面有一些亮着灯的自动售货机。 我过了马路。自动售货机的货架上摆着几罐啤酒,洋李子酒,还有日本清酒,我在灯光下看得很清楚。我买了一罐啤酒,然后又回了旅馆。只有最上面一层台阶上站着一个工薪族,他冲我点点头。我怀疑这些台阶是不是也分等级,人们也要按长幼尊卑的次序来坐。“晚上好!欢迎光临‘百分百旅馆’。”他怕我没听懂,又用法语重复了一遍。他长得很帅,法语也说得很快。他有一张约翰·韦恩般晒成褐色的脸。我也冲他点头以示谢意。他朝他的朋友们招了招手。“你是美国人吗?我们是这里的常客。我们看见你在那边买了罐啤酒,是很好的日本啤酒。如果你愿意在这儿和我们一起喝,我们会非常高兴。” “不胜荣幸。”我坐下来。坐在中间台阶上的人也冲我地点点头,示意我干一杯。我们互相举杯,干杯,干杯。路旁树上的知了也叫个没完没了。 “会讲英语真好。”坐在我旁边的人说道,“不过对我们来说,英语可是挺难学的,和日语太不一样了。我叫友康。” “我叫凯瑟琳。”我们握了握手。坐在下面台阶的人动了动,重新调整他们的位置。“我很愿意和你们聊聊英语,当然我也很需要你们的帮助。” “我知道,”友康说,他有点醉了,目光迷芒。“我可不可以问你,凯瑟琳,希望这个问题不会让你觉得太无礼。我和我的同伴们一直都在想:你准备住在这吗?” “你是说过夜?” “嗯?”他冲着周围的人问道,找了一个可以代替整个句子的词汇。“瞧,我刚才怎么跟你们说的?”坐在最下面一级台阶上的那个秃顶的人小声咕哝了几句。在他上面一层坐着个拿着万宝路香烟的人,那人答应了一声,声音中带着一些沙哑,但很有力。这是我以前没想到的。东京表面上显得很平静,很容易让人相信在这儿是不会发生什么事情的。没什么深度,也没什么可以隐藏,好像整个城市可以简化为一个二维的平面。 “他们是在谈论我吗?” 友康耸耸肩。“他们没谈什么重要的事。” “真的?那他们在说什么,”我问,然后像已经明白似地问道:“是不是这种胶囊旅馆都是为吸血鬼准备的?” “吸血鬼,啊哈。”他笑了。“不,这住的是人,不过通常只住男人。其实这也不是什么规定,旅馆的人也没这么说过。” “你们可没少说啊。” “现在这也没什么关系了。”他没再接着往下说。他脸上仍然有笑容,但看上去轻松了许多。 “为什么没关系?” “胶囊旅馆是为像我们这样的工薪族准备的,但现在经济不景气了,我们已经没有薪水可领了。也许现在他们不用再工作到很晚,可以待在家里了。他们会和他们的妻子一起出去喝酒,直到喝醉为止。” “幸运的妻子们。” “不,不。讨厌的经济泡沫。”谈话突然没了话题,大家一阵沉默。知了变换着它们的节奏,像是在唱圣歌。 “‘无薪族’,我可以这么说吗,凯瑟琳?” 我笑起来,因为他也在笑。他继续说道:“不工作,少干活,多享受。其实我自己是一家公司的律师,他们这些人都是我的同事。我们公司是做霓虹灯灯管的。如果是你,应该叫做工薪女族吧。” “不,我来这里只是想找个人。” 远处传来火车碾过铁轨的声音。这些在公司工作的人们喝着他们的啤酒,并不说话,好像他们正在听火车驶过的声音。这些睡衣帮正在观察他们的地盘。其实现在他们自己也觉得不舒服。在这个仲夏夜微微的晚风中,他们只觉得生活飘忽不定,无依无靠。这些生活无着落的人们,我甚至有点可怜他们了。 友康喝完李子酒,那个瓶底还有颗腌李子。他将瓶子倒过来,把里面的李子倒在手上,吃了。“那你是私人侦探啦,专门调查一些私人的事情。不过东京是个很大的地方。” “其实,我要找的是一家人。我想他们应该挺出名的,那家人叫武者小路。” “哦?” 在我和友康说话时,有个秃顶一直朝我这边打量着。好像是因为那个名字。“你认识武者小路家的人?”友康问道,说着把嘴里的李子核吐出来。 “我只知道名字。” “哦,他们可是大家族,生意也做得很大。”由于激动,他的英语有点变味了。“是做调料生意的,是酱油,很受人尊敬的一个家族。你为什么要找武者小路家的人?” “说起来挺复杂的。不过我想问问你们是不是有人知道他们的公司在哪里。这有一本电话通讯簿,在旅馆里面。” 他好像并没在听懂我说什么。坐在最下面一级台阶上的那人又用他那惯有的低音开始说话。他转过身,自动售货机发出的蓝光映着他脸的侧影。他说完了,友康点点头。 “安部先生说他知道一个地方,武者小路家有个人经常去那里。不是老板,只是个中层管理人员。” “那是什么样的地方?” “一个酒吧。”他又耸耸肩,“专为男人们开的那种酒吧。” “那他们会让我进吗?” 他看着我:“请原谅我这么说,可我想他们会给你买酒喝的。” 他们没必要替我付钱,我心里想你也没必要请求我的原谅。我说,“武者小路先生多长时间到那去一次?” 友康又朝那个人大声问道。最下面台阶上的人咕哝着回答了一声。“反正安部先生每次去那的时候他都在。你们管这叫什么来着,时常,经常,常常?那消费挺高的。请稍等一下……” 他快步走进旅馆的门厅。他的同事看见他走了,什么也没说。最下面台阶上的人摸着自己的脑袋,好像知道我的眼睛一直在盯着那里看。友康又回来了,手里拿着一支笔和一张纸,一边写一边坐下来。“酒吧的名字叫杉。这是地址,那儿离这里有段距离,不太好找,所以你最好还是打车去。到时你把这个给司机就行了。” “谢谢你。”我接过那张纸。他没有立刻松手。他把手缩了回去,好像有些不好意思了。 “也谢谢你,凯瑟琳。很高兴认识你,和你聊天让我的英语又长进了不少。” 他们都站起来道别,先是友康,然后是其他人。安部先生挥手叫了一辆出租车。车门自动打开了。我钻进车里,从我身后的自动售货机那边传来一阵咣啷咣啷的声音,有人投了币,一灌啤酒掉在出货口。 车内是仿皮装饰的白色座椅。司机带着白手套,像个哑剧演员。他打开玻璃隔板,接过我给他的那张纸,读了起来,完全把我撂在一边,好像那张纸是个隐身人递给他的那样。我想象着他穿着“百分百”的睡衣喝醉酒的样子。 想要寻找宝石,这真是一个很合适的地方。这有个百货商店,里面出售铂金情侣筷。还有个酒店,里面有镀金的浴盆,是凤凰的模样:用了三百一十三又二分之一磅的金子制成,是世界上最大的一块金子了,那些富商们躺在里面,灯光照着他们肉肉的身体。这就是这个“黄金之国”的首都。这里的一切都是用金子做的,到处闪闪发光,一片精美的平衡中的完美景致。就像手表的机械构造一样,我想,齿轮被固定在红宝石质地的轴中间,很精致。行人和骑自行车的人挤在红灯处等着它变成绿灯。 我们向东北偏东的方向行驶着。先来到市中心,又出了城,朝着河岸方向驶去。几天来,我觉得自己好像是在朝同一个方向走着。不过那些古老的宝石正是来自东方,历史上一直都是来自东方,日本还有古阿拉伯世界。当我开始写“三位一体”的历史时,它属于亚洲,同时它也属于欧洲,但这是个谎言。我知道如果宝石不是亚洲的,那它就没什么价值了。在非洲和巴西的钻石冲积层或是美国、澳大利亚的金矿开始被挖掘的四百多年前,这颗宝石已经从地下被挖掘出来。它和那些从巴达克杉出产的伟大的红宝石产自同一时期,鸽血一样的红宝石,只有摩谷才能出产,是真正的印度钻石。要问“三位一体”产自什么地方,那一定是东方。 戴白手套的司机有点像外科医生,开起车小心翼翼的。车子沿着这些办公大楼之间的街道开着,越来越安静。活动房屋支撑着古老的木质结构。这儿的街道很清静,没什么车。我们沿着一座还不及两个车道宽的石桥过了墨川河,又经过五个街区后,终于找到了那个酒吧。 酒吧在几棵高大的雪松后面,透过树的缝隙可以看到那从酒吧窗户射出的灯光。出租车慢慢停在路边,我下了车,站在树下松软的土地上,呼吸着松树的味道。这种味道和格罗特石头房院子里的味道差不多。这让我想起了她,也想起了哈森。我挺想念他们的,虽然我希望再也不要见到他们了。我不会为此有任何的歉意。我知道我挺自私的,但同时也是很有自制力的。不过这两样东西在任何时候都是不会错的。 一条人行道穿过树丛伸向酒吧,红色的灯光撒满石子铺成的小路上。小路的尽头是一幢半木质结构的建筑,用稻草覆盖的斜坡屋顶从屋子的两侧延伸下来几乎就要贴进地面了。屋里传来流水声,还有空调微微作响的声音,这些是夜间酒吧通常会有的声音。当然还有音乐和人声,里面不光是男人的声音。大门是仿漆制和仿纸制的,我走到门口时,门自动向后滑开。 一进门是个厅,厅里没人,只有一个柜橱,除了一双双拖鞋外,里面还摆满了各式各样的鞋。在鞋柜旁边,是两个浮雕花瓶,里面插着百合花和兰花,插花的方法很西化。我在那儿脱鞋的时候闻到的花香,有点像葬礼上的那种气味。我已经很久没有欣赏过插花艺术了,不过它们仍能使我想到死去的人们。 没有一双拖鞋合我的脚。我朝酒吧走去,碰到一个女会员,她长得很难看可非要装出一幅美女样子。里面的房间很高,屋顶上可以看到显露在外的木橼,榻榻米铺的地板上有一个突兀的意式吧台。几个上了年纪的男人脚穿袜子,身穿西装,一个个都喝醉了,三个穿着夏装和服的女人一边为他们服务,一边陪他们聊天。 屋子里正在播放日本的民间音乐。靠近门口的那个人正拿着麦克风低声唱着,他的眼睛紧盯着卡拉OK的屏幕。屏幕上滚动着歌词,还配着一些不太协调的画面:一条站满渔民的捕捞船,渔网里全是金枪鱼;一个女制陶工正在制作几只碗。歌曲的声调中和歌者的脸上都透露出一种悲伤的情绪,但除那些被捕捞上来的鱼之外,我也看不出他们一直在为谁悲伤难过。 除女人外,这儿没什么惹人注目的人。这儿的女人们都不年轻了,而且也没看出她们想要装年轻。其中一个人递给唱卡拉OK的男人一碗煎饺,他们互相交谈着,表情和声音里没有半点挑逗的意思。那个男人用手招呼那些负责倒酒的,那个女人转身时看看我。 “晚上好。”她问候了一声,其实更像是在提问。 “晚上好。对不起,请问你能讲英语吗?我正在找一位叫武者小路的先生。” “当然。”她说,好像她认识似的。她的声音软软的,听上去像是人造的,就像她周围的建筑一样。“你是武者小路先生的客人吗?” 我说是,连我自己都没意识自己在说谎。女招待领着我绕着酒吧走到坐在最里面的一个男人面前。他单独一人坐在那里,双手握着酒杯。他表情很凝重,从他的外表很难判断他是什么样的人。在日本人里,他个子算是高的,表情坚毅,头发乌黑而且坚硬。对一个上了年纪的男人来说,他仍然很有阳刚之气,嘴角都还没有皱纹。我猜测“三颗钻石先生”会不会和他长得一样。 女招待向他解释完后,他才把目光转移到我身上。女招待接着又问他一些其他的事情,他只是点了点头,没有说话,一直到女招待朝我们鞠个躬离开。然后他伸出一只手:“我叫秀树。” “凯瑟琳。”我们握握手。我直接告诉他我的名字而不是姓,这让我自己都有点吃惊。我希望这个老富翁的行为能合乎礼仪。“谢谢。” “不客气。你找我有什么事情吗?” “为了澄清一些和我有关的谎言。” “好吧。既然你现在是我的客人,你愿意陪我喝一杯吗?” 他的话语也出乎我的意料。他的英语是美式的,布鲁克林腔,有点过时。我坐下来。“我可以和你喝杯咖啡。” “不用担心,这只是米酒,你以前喝过吗?你不常来这里,对吗?所以,你应该试试,味道不错。日本不喝烈酒。”他摘下金属框的眼镜,用酒吧里提供的纸巾擦擦眼镜。“哦,你刚才说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凯瑟琳。” “你好,凯瑟琳。我叫秀树,我可能已经告诉你了吧。”我们再次握握手。他又把眼镜戴上,从镜片后面看着我。能看得出来,他虽然看着我,可对我并不感兴趣,一幅听天由命的样子。看上去他已经习惯听天由命了。“我做酱油生意,不过也许你已经知道了。你做什么的,凯瑟琳?” “宝石。” “宝石。那挺有意思的,可以赚到钱吗?” “不行。” “我们以前见过面吗?” “不曾见过。” “我欠你钱吗?我不记得我最近买过宝石。” “你不欠我任何东西。” “唔。”他咧嘴笑时,脸上堆满褶,几乎看不见他的眼睛了。“宝石,真不可思议。我们为什么不喝杯香槟?我一直觉得如果宝石可以变成液体,那它尝起来一定很像香槟。你不觉得吗?” 他朝附近站着的女招待招招手。一大瓶香槟装在一个石材的冷却器里被端了过来,那个冷却器用的是粉红色的花岗岩,晶体状的氧化铁。武者小路秀树边讲话边开了瓶。 “哦,我得说这真是个不错的惊喜。我就这样坐在这里,一个人,想着太多的事情。其实我已经准备回去唱卡拉OK,不过唱卡拉OK倒真像种自杀仪式,唱着民歌而死。事实上,我喜欢唱西方歌曲。只有我一个人喜欢,其他人都不喜欢,他们实在太忙了。” 我并没在听他说些什么,我只是看着他的脸,想象着他的祖先应该是个什么样子。应该和他差不多吧,在九十年前寒冷的伦敦东部。我真想上去摸摸秀树的脸,想伸手感觉这张脸,但我还是努力地控制住自己的这种愿望。如果我真这样做,我真的可以拉进我和“三颗钻石”之间的所有距离了。 “我喜欢唱U2的歌,当然还有艾尔维斯·普莱斯利的。‘温柔地擦我’,在日本我们都这么说。不过现在你走过来救了我,凯瑟琳。” 他递给我一杯香槟。里面还冒着气泡,有的气泡直线上升。香槟很凉没什么味道,品尝起来像矿泉水。 “你英语说得不错。你在国外学习过吗?” “满州国大学,’45级的。”他又笑了笑。他的眼睛反着光。“我被俘了,美国人逮住我,那时候我就会英语,所以他们让我当无线电接线员。”他慢慢握握我的手。革命的年代已经走远。“那以后,他们让我在美国工作过一段时间。在纽约北部地区。” “我觉得你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年轻很多。” “我会把你刚才说的当成是一种赞扬。” 我现在开始能适应他的口音了。武者小路先生说话时那种惶恐不安的口气很像是老电影里的美国兵。“宝石!你是英国人,对吗?你是不是喜欢夏洛克·福尔摩斯?我的英语很多就是从福尔摩斯探案集里学的。《蓝色红宝石》,你知道这个故事吧?‘这是件很漂亮的东西,’福尔摩斯说,‘只要看看它是怎样的闪烁发光就知道了,华生。当然它也是罪恶之源。每一颗漂亮的宝石都是如此,它们都是魔鬼最爱的诱饵。’对吗?” “我也不知道。” “哦,没关系,你现在已经知道了我的战争历史。我也没有什么其他的故事好讲,除非你想听听有关酱油的故事和失败的婚姻。” 女招待走过来帮我蓄满杯。香槟的后劲挺足。我能感觉到我的血管里已经充满酒精。酒吧的空气感觉非常热,我靠在椅背上。“事实上,我对你的一个亲戚感兴趣。武者小路元藏。” “元藏。”他的脸色很难看。“你想知道元藏的事?天哪。” “他过去在公司经营中用的是个假名,叫‘三颗钻石’。” “他必须用那个名字,元藏!”他把胳膊肘拄到吧台上。这样可以让他的身体更靠近我这边。“他不能算我的亲戚,他是我祖父的堂兄。是我们家族的败家子。或者叫……”他皱起眉头,试图找到合适的词语来形容“……披着羊皮的狼。你能理解吗?他真的有过一家公司?” “档案文件里有他的名字。” “这个我不知道。我母亲从来不提他的名字。母亲她非常地包容,我忘记这个词该怎么说了。给予,不对,是宽容别人。元藏过去常常做代理,从国外进口各种各样的东西。有时可以拿到军部的合同。现在叫国防部了。当然还有其他的客户。” “还有谁?” “一些公司,想要倒卖他东西的那些公司。”他向周围茫然地张望了一下。“一些不想被别人提及的公司。你想知道关于元藏的事?他是第一个把光气引进日本的人。这是他出名的唯一原因。不过那是笔肮脏的交易。那……那个英国人叫什么来着?” “哪个英国人?” “你肯定知道。你们国家的。就是那个种马铃薯的家伙。” “是沃特·罗利吗?” “对,就是他。元藏,他就是那个搞毒气的沃特·罗利。” “那他肯定非常有钱。” “和你说实话吧,我对我的家族一点都不感兴趣。”他的身子又靠近了些。我现在已经能感觉到他的气息了,他浑身有一股香槟的味道。“但是,请听我说,我对你很感兴趣。你非常有吸引力,对吗?非常有吸引力,一点儿都不冷漠。可你为什么这么有吸引力,凯瑟琳?我有个理论,就是你可以把人们分成两类人。你想听吗?一种是商人,另一种是浪荡子。你是哪种人呢?” “我是会把自己的事情管理得很好的那种人。” “哈哈!非常好。在日本,我们管这个叫把臭罐子的盖儿盖好。再来一杯!你觉得怎么样?” “我不想再喝了。” “别这样,对老年人要好一点。和一个醉鬼再喝一杯。” 第五章 宝石之恋(2) 我又陪他喝了一杯。我看看自己的手表,已经差不多半夜了。一个小个子男人用与他身材不成比例的大嗓门正唱着卡拉OK,可能已经唱了好几个小时了。他看上去也不像是要离开的样子,其他人都和他一样。这些上了年纪的商人们,好像他们无家可归,只好到这样的地方来,这儿有的只是人造的虚假的温馨气氛,仿制的漆器,还有冒牌的母亲们、女儿们和妻子们。 我把女招待叫来,让她帮我们叫了两部出租车。女招待有着一张很乖巧的脸,脸上的粉擦得像米饭一样白。长得没什么突出的地方,眼睛、鼻子或是嘴,没有激情但也不是死气沉沉的。我倒是很羡慕她的这种平衡。我把秀树轻轻推醒。他用手遮住眼睛,好像我整个人都亮得刺眼,和香槟一样闪闪发光。“我就要走了。可以吗?你这个人不错。或许你得自己回家了。” “等等!等一下……”武者小路摸摸索索地掏出钱放到柜台上。“我不想回家,我想和你待在一起。我觉得你很有意思。”他叹口气,把一只胳膊搭在我的肩上。“凯瑟琳,我的小臭罐儿。” “谢谢你这么说。” 他眼睛半睁半闭,闪着隐隐的光芒。“元藏,我可以告诉你更多关于他的事情,如果你和我待在一起。” “全是谎话吧。” 他色迷迷地看着我。“但我可以找到更多关于他的情况。我妻子会记得的,她很关心我们家族,比我们家其他人知道更多我们家的事情。” “那么你如果尽早回家的话,你就会尽早给我来电话的。” “不,不。”他的整个身体都靠在我的肩膀上。“现在还不想回家。只有周末才回家,你知道吗。她让我待在我的套间里,在大仓酒店。”他说话的语气有点伤感。“哦,上帝。别离开我,凯瑟琳。只要和我说说话就行。我好久都没这么说话了,你对我太好了。明天我给你找你想要的东西,我保证。” “明天早上。”他自己作了决定,好像我们俩已经达成交易似的,所以我得和他一起走。我走出去的时候,第一辆出租车已经等在那里了。我把这个老人塞进汽车后座,在他后面钻了进去。司机没有回头,从后视镜里,我看到他正看着我们。月光照在他脸上,他的脸看上去和刚才那个女招待的一样白,像鬼一样。 “你好,大仓酒店。”车子启动了,我的身体由于汽车的加速而向后仰。他则一下子撞到另一侧的车门上。我看着他,尝试着想象他的生活。酒吧,酒店房间,办公室。毫无疑问,还有妓女。付钱给不认识的妓女可以减轻孤独感,但今天晚上是另外一回事,而且付报酬的方式也不同。酒店外面的马路也是空无一人。开始下小雨了,雨丝很细,下得很密。 酒店很漂亮,而且没什么人,其中一半使用了建筑材料,另一半完全用宝石进行装饰。酒店大厅里,用波特罗的大理石进行对衬的装饰,就像金色的罗夏墨迹测试。我朝前走去,老人靠在我肩上,我看见服务台的服务员正在打量我们,大概在想我们应该住在哪个房间。这倒让我有点清醒了,他认出武者小路秀树。我们一起把秀树抬进电梯。他的套间在十层,服务员鞠个躬就离开了,也没看我。 灯没开,我也不想开灯。客厅东面一整面墙都是玻璃的,透过玻璃可以看到东京的夜晚很亮,到处闪着霓虹灯,由于下着雨,更显得潮湿。我把武者小路的眼镜摘下来,把他扔到床上,他俯卧着,躺在亚麻的床单上,嘴里咕哝了个名字,不过不是我的。我对我正在做的事情没有一点的内疚。我们谁都没有利用谁。我们只是进行了一些交换,交换一些不重要的事情和信息,再者就是聊天。我关注的不是这些。我走进客厅,将门关好。 我拉上窗帘。月光柔和地照进来,照在钢琴上,沙发上,还有一张漆器的桌子上。我想到漆器。这种漆器让我心底逐渐产生出一种酒后的愤恨情绪。就是因为这个,我对这个国家产生一种不断增长的厌恶情绪,时间越长越厌恶,虽然这也是这个国家之所以迷人的原因。有太多的事情被掩饰了。外表、容貌,还有很多宝贵的东西。 我走到第一个沙发旁边,躺了下去,感觉软得不能再软了。我和沙发靠得很近,它贴着我的脸,我能闻出真皮沙发散发出的甜味,一种死去东西的香味。这也是我最后记得的东西。我睡着了,没有做梦。 难以忘怀。呣,你就是这样。 难以忘怀,不论咫尺天涯。 我先是听见了这个声音。一直到我想要起床时,我才意识到自己是在酒店过了一夜。我还是没有动,等着疼痛稍稍减轻。 就像是一首爱情的歌紧紧将我围绕, 喔……叫我如何能不想你。 我感觉我的眼睛现在就像鸡蛋那样易碎。我把眼睛眯成一条缝,发现已经是早晨了。从百叶窗透进来缕缕的阳光,照在对面的墙上。浴室传来流水声,还夹杂着走调的歌声。听起来也不像是弗兰克·希纳特拉的歌。 从未有过, 有个人对我如此重要. 房间里面有吃的。我虽然没看到,但我能闻出来,土司面包、羊角面包,还有咖啡,那种苦中带甜的味道很熟悉,西式的咖啡。我从沙发上爬起来,朝着食物走过去。 “嗨,凯瑟琳,我还没有叫你起床吧?太阳很高了,是个晴天。” 我没理他。脑子里在想,他到底起床多长时间了,我睡着时他是不是看着我。今天早上,我发现只要一想到他就会觉得他很想侵犯我,虽然他也没干什么,而且对我很好。桌子上已经摆好早餐。我站在那里,塞满一嘴的东西,把所有的都吃掉了,吃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特别饿。旁边还有玻璃水瓶,里面是橘子汁,浓缩的,上面还扣着一个法国弓箭牌的玻璃杯。我拿起橘子汁开始喝了起来、直到我再也喝不下为止。 冰凉的橘子汁让我变得清醒了,我睁开眼睛,窗外的光线照射进来。百叶窗还拉着,所以光线被集中起来,透过一片片窗叶的缝隙闪烁着。这让我想起了钻石切割面的反射效果,而我已经在想着宝石了。这就是宝石带给我的一切,“三位一体”从来都只不过是个遥远的梦想而已。 我把窗帘拉开,眯着眼睛,想着我现在是不是离事实更近些。有时候,寻找“三位一体”像是种错觉,好像是我非得使自己相信一个根本没有根据的过程。我做了很多同样的梦,很多噩梦,根本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儿,只是朝着“三位一体”消失的地方拼命地奔跑,但却发现自己还站在原地。 但我还是感觉离它更近了。在过去的两个星期里,我得到的那些证据,那些人的名字,还有交易的记录和照片。所有这一切都不是我自己想象出来的,我自己可以向自己证明,我不需要其他任何人相信我。这个早晨,我已经得到了我想要的所有的线索。可能比我想得还要多。我朝窗外眺望东京,而“三颗钻石先生”堂兄的孙子正一边淋浴一边唱着百老汇的音乐剧。 难以忘怀,在每一天。 而我一直都在想 “嗨,我唱歌是不是还可以啊?” “你唱歌像只狗。” “你昨晚睡得怎么样?” “不错,谢谢你。你呢?” “健康的饮食。”他走过来,笑的脸红红的,还在擦着头发。“努力工作,尽情玩乐。”他看上去很得意,好像比他年轻时还要得意。他裹着毛巾,穿着睡衣,看上去显得更年轻些。他身上的气息,弥漫在屋子里。“我已经和美智子谈过了,她是我妻子。我遵守了诺言给你。” 他从睡衣口袋里掏出一张纸,从桌子上递来给我,纸上潦草地用圆珠笔写了几个字。即使我认识日文,我也怀疑自己能否识别出纸上的这些字。他从我脸上看出我的疑惑。 “哦,天哪,还是把它拿到这里来,看,这就是那个老家伙的名字,元蔵。这是他上班的公司的名字,叫万金——三菱。这家公司就像我说过的那样。怎么样,你应该早听我的。我们不需要我妻子帮忙了。” “你说过关于公司的事吗?” “这不是他的公司。” “但文件上有元藏的名字啊。” “那是因为他出名,而公司的老板是个外国人。在公司的文件上最好能有个日本人的名字,特别是像我这样的。不过这大概是你想要的。他住在高松,在四国岛上。在南部,就像我说的那样。” 我拿过那张纸,回到沙发上坐下来。他跟着我坐了过来。“他是个到处闲逛的人,一个陌生人,知道吗?一个局外人。是他自己想要这样。家族里不承认他因为他始终都居无定所。这些就是人们能记起来的所有有关他的事情。” “那他死的时候是不是穷困潦倒?” “哦,是这样。”他又靠近了些。我能感觉到我脖子后面他的体温,他刚洗过澡,身上的热气还没消。“他什么都没有。” “也没有孩子吗?” “没什么事情能把他给拴住。” “我需要他的地址。” “你不需要这样。日本的住房使用年限都不长,连偏远的地区也不例外,高松也是一样。你会发现城里没有一个街区和元藏那个年代是一样的。” “他公司的那个老板,叫什么名字?” 武者小路清了清嗓子:“天啊,凯瑟琳,你需要放松。你快要有一笔宝石生意了,别那么紧张。”他的手搂紧我,还不停地揉捏着。我并没有打断他,而是顺着我自己的思路继续问道。 “他到底叫什么名字?” 他松开一只手,指着那张纸,又回到了正题。日文是一种拼音文字,比中国的表意文字要简单。“在这儿,路易斯先生。满意了吧”他的手有节奏地动着,从我的肩膀,一直向下摸到我胸口上面。我耸了耸肩,把他的手从我身上移开。 “不满意吗?听我说,我需要知道有关他老板的事情。” “你听着。你想知道元藏的事情,我就帮你找关于元藏的事情。我的忙已经帮完了,对吗?一切都已经搞定了。现在该你帮我个忙了,靠过来。”他的手又上来搂住了我。他搂得太紧了,弄得我有点疼,我再次把他的手推开。 这让他有点吃惊,也让我吃惊。我们谁也不是对方想找的那种人。他小声咕哝着,我没听清,又站回到我刚才的地方。他的脸还是那样红,好像整个脸都充满了血,他的呼吸也加快了。不过这次跟刚才洗澡可没什么关系。 我们俩谁都没有动。走廊外面有人经过,伴着渐行渐远的笑声。接着,他笑了笑。“别这样。你想要什么,凯瑟琳·斯特恩?” 他绕过书桌。以他的年龄来讲,书桌有点大,棱角分明,没有一点曲线。我想:我到这儿来简直就是个大傻瓜。我肯定是瞎了眼,被什么东西迷惑了。我往后退,可没想到我身后是沙发。那个老男人想要推我,我一闪身,他没有抓到我,紧接着他又打过来一拳。 我从他的眼睛里更能感觉出他的杀气了。在我被他打晕之前,我的大脑还非常清醒。我几乎没意识到我已经摔倒了,只知道我下面是地毯。这一切来得太快了,简直就像变戏法一样。武者小路正在我的头上说着什么,但我听不清他在说什么。我只听到我母亲的声音,我更愿意听到我母亲的声音。 母亲的头发在我身边垂下来,银灰色的。在她身后,很远的地方,是大海的声音。如果可以的话,我真想现在就跑过去看她。 凯瑟琳,月亮伸手摸了一下你! 我冲她笑了笑,一切都不是她的错。我母亲像个魔术师,她既热情,又充满了同情心和爱心。 到这来,过来,我的小月亮宝贝。 有只手正抓着我,有个声音在以一种我听不懂的语言低声表达着一种占有欲。我所要做的就是摆脱它们,那只手还有那个声音。我先是抓住了一只胳膊,然后是手腕。比我大半个世纪的突起的骨骼和血管。我最后抓住了那个老男人的手,每个手指都摸了一遍,想要找到一个突破点。大拇指和食指,也叫讨钱指。中指和无名指,最后是小指。 我心里期盼着好运的出现。当我摸到他最后两个手指时,我用力一拽。比这个更费力气的事我以前都做过。手指的韧带弄起来稍微有些费劲,但我没有松手,直到听到指骨的一声脆响。 武者小路因剧痛而叫了起来,一声,两声。他的叫声到是提醒了我。我先把自己整理好,尽量不碰他。我的衬衫已经被撕破了,但还穿在我身上,他没碰到的地方倒也没受伤。只是我的脸还隐隐作痛,好像那个老男人的手仍死抓着我不放。 我起身时,他蜷成一团,双手夹在两膝中间。血从他手腕处涌了出来,大仓酒店乳白色的长绒地毯现在大概已经被染红了。我走过去看看他,他斜着眼看着我,示意我回到他那去。他痛苦的呻吟很滑稽,我几乎笑出声来。 “你这个外国婊子,你……”他还在想要用个什么别的词。“你这只英国猪,给我滚,快滚!”他接着用日语大喊,声音因极度愤怒而异常刺耳。 我走了,没去管他。我来到酒店外面,耳边还有他的喊叫声,太阳照着我,感觉很暖和,我的行李很沉,现在觉得更沉了。我走着,直到一个人消失在人群中。我身体里的疼痛还在加剧。 我耳边还在回响着他的声音。没一会儿,这声音又出现了。现在是晚上,在漆黑的旅馆房间里就像在其他任何地方一样,没什么区别。我自己用胳膊搂着自己,就像情侣们那样。我以前来过这个地方,很多次。我以前从没来过这个地方。 宝石,我想要的就是宝石。 *** 埃德蒙德·斯韦弗特致埃德蒙德·伦德尔 珍宝馆,伦敦塔。 1837年10月10日 我尊敬的男爵阁下: 我迫切提笔给您写这封信,是为了在皇室总管亲自给您写信前告诉您在我、侯爵和女王之间进行的有关王冠的讨论。我不敢保证我能够完全做到以词达意,因为我的小儿子得了腮腺炎,我那时完全处于痛苦焦虑之中,但我可以肯定信里所写的和我要说的完全是一回事,不过当然会有一些字句上的变动。 今天早上,侯爵和我在珍宝馆拜见了女王陛下,皇冠就摆在我们的旁边。皇室总管讲完以前的加冕礼的费用问题,女王就接下去说现在的大英帝国王冠在她看来又穷酸又难看——这是她的原话。我谦恭地说出我的看法。我认为由皇冠金匠制作的王冠非常精美。女王随即指出了一些她不满意的地方,比如,现在在王冠后面镶嵌的那颗蓝色的光彩铅玻璃,还有为先王乔治的加冕礼而从贵公司租用的那颗蓝宝石也要替换下来,主要是宝石看上去不那么气派,而且太重了。事实上,我很抱歉地说,在确定王冠的大小尺寸时,就像以前那样,我就觉得这顶王冠对于年轻的女王来说肯定是个相当沉重的负担。我想任何一个十八岁的女孩都会这样觉得的。 首先,女王想要个像玻璃一样的王冠,上面镶满了漂亮高贵的宝石。其次,女王陛下要求王冠的样品最晚要在下月底前完成,然后呈现给她。这样做是为了让女王可以根据她本人的意愿来修改设计方案。女王还希望到时候可以接见一些参与王冠制作的人。 讨论的结果就是,必须要重新制作一顶王冠。这个您是知道的,我没必要写信告诉您这个。我要说的是一些你意料外的事情。我发现在宝石问题上,女王有她自己的想法。正因为这样,女王提到了贵公司。阁下,在这里我不想再重复了。我最大的担心就是不仅王冠要重新制作,恐怕阁下您在王室的声誉也要因此而重新树立了。我希望相信我在这件事情上没有失职。 请相信我,我尊敬的阁下。 您的忠实、可靠、心怀感激的仆人, 埃德蒙德·斯韦弗特 皇冠监管人 埃德蒙德·伦德尔致埃德蒙德·斯韦弗特 伦德尔和布里奇金匠铺,拉得盖特山 1837年10月17日 尊敬的先生: 感谢您写来的信。作为回复,我在此附上制作王冠的成本和其他一些事项的清单。王室总管负责的部门也已经收到了一份同样的清单。玻璃王冠会在最近的基督降临节期间制做好。在十二月的第一个星期一,一部分采购材料的人员和参与王冠制作的人员将会按照女王陛下和王室总管的要求接受女王接见。 我也已经和女王谈过此事了。谢谢您对此事的关注。 您的仆人, 伦德尔和布里奇 埃德蒙德·伦德尔致J.G.布里奇 新月路9号,布里奇大街,伦敦 1837年10月29日,亲笔。 我亲爱的布里奇先生: 我相信这封信会让你感觉舒服些。你现在的健康状况还不允许你继续工作。因此,现在有些可以让你躺在床上考虑一下的事情。 一位叫兰伯特的先生一直在询问有关公司最近马上要做的事情。他从哪了解到的我们这儿有生意可做现在还不得而知,但我们得注意一下这个人,这是毫无疑问的。福克斯说这人很有钱,衣着相当讲究。从头到脚一身法国人的打扮,但他肯定想找机会做点伦敦的生意。经济好的时候,想做的生意肯定更多。 那顶王冠,就现金可以买到的宝石来说,正如你所说,这些可以算是不错的了,虽然还算不上是最好的。斯韦弗特先生,就是那个对这件事特别关注的老人,说女王非常喜欢蓝宝石。犹太人的那颗平面切割宝石不错,比上次用的那颗要好,至少斯韦弗特对他自己的宝石了解得一清二楚,而且他会把他所知道的都告诉女王。你会发现,女王陛下本人对宝石有着非常浓厚的兴趣。 这也正促成了最后的交易。我已经调查了犹太兄弟俩的通信记录。有钱是千真万确的,血统甚至比我们年轻的女王还要好。我期待着能拿到一小笔订单,当然是私下里,既为女王陛下,也为我们拉得盖特山的工场赚上一笔。订单的大小应该和上次所获得利润的多少没有任何关系。福克斯自己会去做这件事的。但这笔生意必须对任何人都保密。等你康复后,你会看到制成品。 谨上…… 伦德尔 埃德蒙德·伦德尔致维多利亚女王 新月路9号,布里奇大街,伦敦 1837年11月7日 尊敬的殿下: 听说王冠不能完全让陛下您满意,我对此感到深深的不安。我已经见过陛下了,并亲自察看了一下。我必须要说的是,陛下对宝石有如此高的鉴赏品位,对此我并不感到吃惊。陛下您也知道,从伦德尔和布里奇金匠铺制作的上一顶王冠到现在已经有十七年了。爱德华国王和他的内阁忘了将制作王冠的合同授权给我们,我相信王冠自那个时候起就历经了磨难。 陛下您要的新王冠的样品现在已经制作完成了,我的同事布里奇先生将会非常荣幸地将它呈给陛下您。我非常希望陛下您会喜欢我们对王冠所作的修改。新王冠不仅更轻,而且将镶嵌425颗新宝石,主要是钻石和珍珠。而且,王冠的后面将镶上一颗大大的蓝宝石,陛下您将会看到,这颗蓝宝石将会和以往王冠前部和顶端所镶的蓝宝石交相辉映。 朴素的玻璃是无法和这颗蓝宝石的品质相比的。这颗宝石是两个巴比伦犹太人从美索不达米亚带到英国的——他们也是从那里来的。这两个人现在在为陛下的金匠铺工作,我想您可能会对他们产生好奇心或是一些兴趣。因此,既然他们将会为制作王冠出力,布里奇先生将会带那个最友善的巴比伦人来见您。 我可否再请您关注另外一件事情?我们公司刚刚得到一颗价值连城的宝石。我自己研究了很多宝石商人的记录,据此我相信这颗宝石在过去的几个世纪中曾经也被用做装饰英国王冠。布里奇先生将非常高兴能尽快有机会把这颗宝石呈给陛下您看,我也非常有兴趣知道陛下对这个宝石的评价,它的价值,还有它可能的用途。 请相信我,尊敬的殿下, 您最忠诚、最可靠的仆人 埃德蒙德·伦德尔 *** 东京是个很容易让人迷路的城市。它没有边界,没有尽头,只是继续连接着其他的城市。这个大都会是伦敦的两倍,也说不上什么地方是市中心。皇宫掩映在护城河和日本柳杉形成的绿色坛场里,或隐或现,街道也都没有名称。 拾级而下,走在建筑物中间,感觉整个城市都换了个样子。摩天大楼的玻璃幕墙反射着周围的景物、升腾的尘雾和刺眼的光线,楼和楼之间是一些不知名的小巷,有些小商店,有制笔的,做鱼片的,还有一些上了年纪的小商贩。真是一个让人摸不透的地方,或者对我而言,是个不知将把你带向何处的地方。乡下来的日本人乘夜班火车在东京火车站下了车,在不停闪烁着的广告牌和广告飞艇下面呆呆地发愣,手里还紧紧地攥着几个纸片。纸片上写着能够让他们找到在城市里亲戚家的住址的信息。 这倒让我感觉舒服了些。他们和我很像,看到他们我就会觉得自己并不孤单。 这让我想起了安曾经给我写的一封信,正反面的信纸,整整写了腾的尘雾和刺眼的光线,楼和楼之间是一些不知名的小巷,有些小商店,有制笔的,做鱼片的,还有一些上了年纪的小商贩。真是一个让人摸不透的地方,或者对我而言,是个不知将把你带向何处的地方。乡下来的日本人乘夜班火车在东京火车站下了车,在不停闪烁着的广告牌和广告飞艇下面呆呆地发愣,手里还紧紧地攥着几个纸片。九张。我没有留着那封信,但我仍然记得那上面说了什么。她写了些我那个时候并不愿去想的一些事情。不过在日本,我倒是有时间想任何事。 “我知道你正在寻找这颗宝石,叫三兄弟的这颗。(信纸是蓝色的,就是石蕊试纸遇酸前的颜色。她的字迹清晰,下笔很用力,我也是这样。)我在想你为什么要找它。从你给我寄的照片上看,那颗宝石看上去也就像是个纯蓝色的做工粗劣的工艺品,就是那些保皇党女士们为了不让人们注意她们的脸做过拉皮才佩戴在胸前的那种小饰品。我忽略了什么吗?难道你看到了什么我没有看到的东西?所以我反而在想,一定是你忽略了什么东西,而不是我。 有时我在想,这完全都是你虚构出来的,那个什么‘三兄弟’只是你的一个潜意识。你心里真的藏了什么秘密吗,我的小可怜?一种永恒的三角关系的游戏?也许更糟:重婚?皈依了摩门教,成了摩门教徒了?我知道宝石对你来说非常重要,我也不会轻视它的。但我保证,对我来说,你要比宝石重要得多。 你把翻洗的这些老照片寄给我看,上面你的笔迹我根本就看不清。你开玩笑说你这叫做‘着迷’。着迷这个词意义很清楚,凯瑟琳:在某些情况下,它是可以让人叫绝的好东西。而这颗宝石让你上瘾,上瘾是一种病态。但你把这叫着迷。好吧,就算这就是一种不怎么样的生活方式吧。你身上一切好的东西,冲劲、爱心还有机敏,它们都还在。 对你现在所做的事情,我看不出有半点值得羡慕。你说你已经伤害了别人。我想象不出你会出于什么原因那么做。在我们中间,你一直都是性格最温和的一个。这种追寻不应该是你的生活方式,倒更像是放弃生活的一种方式。你正在给你自己挖坑。我真担心有一天你陷得太深,再也回不来了。” 现在是九月最后一个晚上,我正在港口东边码头上的一个韩国烧烤店里吃晚饭。外面,一个头发染成橘色的男孩将一张传单扔到我手里。 那为什么不来逍遥宫。 我们热忱为那些与众不同的人们提供住宿。 毗邻浦和机场,附近生活配套设施齐全。 在这你永远会感觉快乐。 1000日元/晚(共用房间的床位)。 厨房、电视,环境舒适。别那么消沉,赶快来逍遥。 我登上了一辆往北开的本地列车。列车朝着浦和灰白一片的郊外驶去。所谓逍遥宫,就是一条被废弃了的生了锈的船,紧挨着它的是高速铁路的高架桥。这个名字很适合这条船,就有点像“绿岛”这个名字适合格陵兰岛一样。我的钱只够住这样的地方,而且有个这样的地方住对我来说也挺好了。有两个人和我住同一个房间,是两个新西兰女孩,深金色的头发,还有卡尔玛牌的帆布包。一个叫梅尔·团悌曼,是车展上的模特,另一个叫尼可拉·吴,她在路上摆摊卖些廉价首饰一类的小玩意。她们在我到之前刚刚认识一天,但听她们谈话好像是已经认识了好几年的朋友一样。她们是很容易和人交上朋友的那种人,很随意的人。 “你知道我特别喜欢什么吗?”尼可拉说,“背景音乐。”她正在修补她的那些首饰,从欧洲买来的相当便宜的软玉的耳环。她用牙将金属丝弄弯。“如果有很好的背景音乐,生活就会容易得多。你们觉得我说得对吗?” “天啊,太对了。”梅尔正在打开索尼随身听的盖子。这是她老板送给她的一个礼物。她老板是个韩国人,大概已经有点爱上她了,要不就是看上她了。她老板还没有结婚。她对她老板倒不很在意。“你们都喜欢什么?” “那要看情况了。” “在天气不错的时候。” “天气不错的时候吗?我喜欢数乌鸦。是不是不怎么样?”尼可拉哼着她自己的小调。梅尔也随着她哼了起来。她们看了看我,我冲她们笑了笑。她们大概比我小两三岁,不过感觉还要再小点儿。突然,我又想起了我努力要忘掉的事。伊娃在石头房子里喝得醉醺醺,想要给我什么东西。“你是真的挺老的。”我在想这到底是不是真的,还在想我是不是可以改变年龄。 我睡了很长时间。房间外可以看见高架铁路下面的巨大支柱。晚上,我躺着睡不着,索性戴上耳机。在高速列车开过之前,我还能听清楚耳机里轻柔的声音。 只有一次,我想起了武者小路。那时我正从浦和中央车站附近的投币洗衣店回来,手上抱着一堆刚洗干净的衣服,什么东西突然从这堆衣服中掉了下来。是一个纸团,上面的墨迹已经差不多都洗掉了。即使是这样,我还是认出了它。是难以辨认的而且没有任何价值的“三颗钻石先生”的生平。 秋天的微风吹拂着我的手臂,还很暖和。纸团向一边滚去,我用鞋尖停住它。我想起他对我动手动脚,还有他可怜的手指,他手腕上流的血看上去像是大理石的纹路。他让我偏离了自己的航线,让我现在找不到回去的路了。而我几乎不确定自己是否还想要回去。 我手里抱满了衣服。我踏过那张纸,继续向前走。现在天色渐晚,差不多介于薄暮和黄昏之间,路边树上最后一只鸣叫的知了也安静了下来。我回去时,尼可拉递给我一瓶啤酒,我们一起喝了起来,看着外面的铁路高架桥,太阳在那后面落下去。我们谈她的工作,她存多少钱,她的国家,我的国家。都是些无关紧要的话题。 传单倒真的起了作用。逍遥宫已经住满,每个房间三个人。这里的人没有一个是有工作签证的,他们都希望我能搞到一个。有一次我坐着火车回了东京湾,就好像以前我把什么东西落在那了似的,那大概是一种可以找回的活力吧。我只去了趟市里的市场,那里卖收拾好了的速冻金枪鱼,有等级标志的椭圆形罐子上附了一层薄薄的冰雾,顾客们弯着腰在挑选着。除此之外,我哪儿都没去。 我也没什么地方可去。一天的大部分时间,我都一个人闷闷不乐地坐在结了灰垢的空调下面,笔记本铺了一地。它们铺满了半个房间,很破旧,看上去像陈年的玄武岩。笔记本打开着,那上面的图表啊、描述啊好像都汇集到了一起,变成了一张完整而又复杂的图形。当然,它们永远都不可能是完整的。这让我想起了以前在以弗所碰到的一个人,他从一个有着千年历史的镶嵌画上偷了几个镶嵌的小块。他把石灰质和淡青色的四方块掰下来装进肥肥大大的短裤口袋里。他的表情很无辜,你根本看不出他刚才做过什么事。 除了我,没人看到他偷东西,我也没制止他。而我现在却想,当时要是制止他就好了。他偷了镶嵌画上的小方块,感觉并不像是在破坏什么东西,倒像是他可以把整个的镶嵌画都装进口袋中拿回家。他心中有种欲望驱使他去做一些根本不可能完成的事情。我收拾完这些笔记本,就把它们放到一边去睡觉了。梦中,高速列车呼啸着从铁轨上开过。 高架桥柱子下面住着醉汉。每天早上,我都要从卧室的窗户朝外看看,看那个人在不在。他总是穿着同一身笔挺的绿色化纤料子的西服,靠在柱子下端的底座上,或是弯下腰把身子蜷在一起,像一个雕刻的挂坠。他几乎完全秃顶了,只有两耳后还隐约能看见一些头发。 有一天他不见了。那天我醒得很早,天色还有点黑。我脸上的淤伤慢慢地好起来,但还有点疼。那两个新西兰女孩伴着轻轻的呼吸睡得很香。我起了床,走到窗户前面。 高架桥下面今天没有人。我心里悄悄升起一种愿望,柔柔的,像是失眠一样。我很想知道那个醉汉去什么地方了,他住在什么地方,或者他回去又会过一种什么样的生活。他的脸洗得很干净,目光也透着镇定。我在想,谁会把他带回去呢?我想象着这个穿着笔挺西装的人在商店拥挤的人群中,或是在上班高峰的火车上。 我轻手轻脚地穿着衣服。我很瘦,锁骨深陷的地方形成了阴影。我把靴子装在袋子里面,走下楼,然后把它们放到楼下的地板上。外面的空气很新鲜,很凉爽。我走得不快,我经常用这样的步伐走路,寻找一些我自己都知道找不到的东西。 东京真是个大城市。我沿着高速铁路线朝南走着,穿过了安静的城乡结合部。身边,早上上班的人越来越多。我走到浅草时已经是中午了。我走进碰到的第一家百货商店。这是河边的一座高层建筑,人流裹着我走过珍珠色的漆器家具,旁边手提式录音机在大声地放着歌曲,从整形外科的充气垫到奢华的丝质内衣,从豆饼、金叶子果冻到半木质搭建的皮卡迪利大街酒馆、海鲜馆还有哈根达斯冰激淋店,全都在这一幢建筑里。中心大厅有很多小摊贩,卖着龟血长寿丹、海藻茶、电子宠物,还有野猪牙制成的图章。这里到处都充满了活力,感觉大家都是有备而来。只要有标价,就肯定会有人出钱买。 我已经走了很长时间了。走路确实对恢复身体有帮助,我都快忘了这一点。遇到武者小路已经是两个星期前的事了。我进了一家Circle-K便利店,买了份鱼子饭团,连气儿都没喘就吃光了。然后我过了墨川河朝东走,离开那些高层建筑,走上后面一条木板铺成的小路。走了一段后,我觉得脚下的路变得松软了。 我低头看,发现自己正走在枯黄的草地上。这是一个城市公园,有一些石雕,还有观赏松树,周围是一些五十年代建起来的廉价的聚居区。那些活动房屋早在几十年前就该被拆除了。一些外来人口要么坐在长椅上,要么在一起散步。在公园的尽头是一排银杏树,将公园和外界隔开,一条高速路腾空穿过。 我前面有个喷泉,彩锦鲤鱼于水草间嬉戏。喷泉的喷管已经生锈了,而且也没有喷水。一些外国人坐在喷泉的水池边。他们的头发是黑色的,皮肤是橄榄色的,这又让我想起了迪亚巴克尔。他们稳稳地坐在那抽烟,低头看着地面,还有他们廉价的鞋子。 我也坐下来。我一坐下来不动,就突然觉得没有了力气。要回逍遥宫还得再走很长的路,而我的脚很疼。 第五章 宝石之恋(3) “请问。” 他肤色很深,头发是黑色的,还留着络腮胡,穿着脏兮兮的化纤西裤,系着条冒牌的古奇腰带。他伸手递过来一包福耳图耶牌香烟。 “我不需要,谢谢。” 那人坐下来,先是拿出一支烟,然后又放了回去。我感觉到他朝我靠了过来。“我得先介绍一下我自己,可你的蓝眼睛是我见过的日本女人中最漂亮的。” “我不是日本人。” “真的?” 不管怎样,我还是微微地笑了笑。 “我也不是日本人。我叫巴甫洛夫。”他朝我伸出手。 我也伸出手,但又本能地缩了回来。他伸出的手掌上有只青蛙,非常小,只有他拇指指肚那么大。青蛙冲我翻着眼睛,绿色中还带点金色。那个人说话速度很快。“我叫巴甫洛夫,它是巴甫洛夫的青蛙。在科学界,这只青蛙很有名。如果你摇铃,他就会把舌头伸出来。” “你正在伤害他。你的体温对它来讲太高了。” 他的笑容僵住了。青蛙又跳回了池塘。如果没有络腮胡,他那张脸肯定比我想的还要老,净是笑纹。“对不起,我只是想逗你笑。大笑有益身心。” “对青蛙也如此?” “特别是对它们。我住的地方,青蛙们整夜不停地大笑。”他把手在裤子上蹭了蹭,又把香烟拿出来,在我面前点上。塑料打火机又细又长,上面还有发亮的红绿色樱桃图案。这应该是一个女人用的打火机,或者是孩子用的。 “你是哪的人,巴甫洛夫?” “反正不是日本人。” “那你来这干什么?” “下雨的时候卖雨伞。” “那不下雨呢?” “那我就卖阳伞。”他说话时最周围的胡子都翘了起来。 “你成家了吗?” “成家了。”他点点头。“你的眼睛很漂亮,你来这做什么?你叫……” “凯瑟琳。” “凯瑟琳,我想你大概是来日本教英语吧。” “不是。”一辆警车鸣着警笛开了过去。公园里的这个男人身子晃了晃,好像刚刚有风吹过似的。“我来里这是要找些东西。” “为世界和平?全人类的幸福?” 我笑了笑说道:“一点私事。” “这样就好,这样我就可以帮得上你了。” “你还不知道是什么事情。” “那我也能帮得上你。这样不好吗?我是“失物招领先生”。找东西的秘密就是:电脑。我有东京最好的电脑,而东京有世界最棒的。所以,如果你在我的电脑上查,你肯定会找到你丢的东西。” “我并没丢什么东西——” 他举起一只手。“不,我可不想听这些。这是个现代社会,新千年的早上。如果你不能找到你正在找的东西,那只能说明你还没有很好融入这个现代社会。你没有很好地看盒子上的说明。你为什么这么讨厌电脑呢?” “我不讨厌电脑。”我抬头看到阳光,此时风吹着我的脸有点疼。“你真的卖阳伞吗?” “听我说,你想要什么我都有。嗯?”他从裤兜里掏出个皮夹,里面装了一沓名片,但就是没有钱,然后他从中拿出了一张。“请赏光,试一下吧。我们会把你的问题输入到我的电脑里。用不了一秒钟,你就会得到上千个世界各地的答案。如果有一个是你要的答案,我会给你打电话的,然后我们就庆祝一下,你就会找到任何你想找的。怎么样?” 我接过名片,看到上面用非常小的斜体字印着他的名字:巴甫洛夫·贝克特里夫,商人。稍大一点的字是地址,有日语、英语还有斯拉夫语的地址。 “我离这儿只有两个街区。” “谢谢。很高兴认识你,真的。”我们相互握了握手。“你一会儿有生意要谈吗?”说完他看了看手表。 “噢,没有。这个公园旁边有个幼儿园,我得去接孩子了。” “新兵巴甫洛夫。”他还没反应过来,我就大声笑了起来。“我说的是你的孩子。” “新兵,对,没错。摇摇铃,他们就会一起尿湿他们的尿布。” 在公园门口,他挥手向我告别。晚上在逍遥宫,我思忖着种种渺茫的可能性,不知道我必须牺牲什么才能得到我想要的东西。 电脑屏幕的光映在他脸上,使他的脸显得很柔和。“好吧,就现在。但你要告诉我,你到底在找什么?” “一颗宝石。” “一颗宝石。”他一边说一边把这几个字敲进了电脑里。“那它有名字吗?” “路易斯。” “路易斯?叫这个名字的宝石可不多见。” “我想知道住在四国岛上所有叫路易斯的,开始帮我搜索吧。” “没问题。日本人叫这个名字的也很少见,我们先吃饭吧,安娜正在做饭。你喜欢吃俄式汤吗?我喜欢。每年夏天问我都自己到公园里面摘樱桃。” “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 “那一会我来告诉你。俄式汤,凯瑟琳;凯瑟琳,俄式汤。” 这套公寓有个小厨房,一间浴室,一间日式盥洗室,两间铺着用旧了的榻榻米卧室。从房间可以俯瞰到一块稻田,而这块稻田旁边就是森永糖厂。他们的孩子,亚历山大一岁,瓦伦廷两岁,埃莱娜三岁半,他们都长着同一张脸,圆圆的小嘴,很像俄罗斯娃娃。安娜很高,面色有点蜡黄。她的笑容和巴甫洛夫的一样令人愉快,但显得有些犹豫,好像她的心事更多些。她既不说英语也不说日语。晚饭时我们用结结巴巴的德语交谈。我在想他们真的是难民吗,我没问他们是从哪来的,他们也没告诉我。 他所谓东京最好的电脑就是丰田的手提电脑,它后部装了个很便宜的调制解调器。吃过了猪排,喝了冷樱桃汤,煮好了咖啡,准备了伏特加酒,我们就过去看看巴甫洛夫到底搜到了什么东西。 “什么都没有。”他耸了耸肩说。“但我刚刚只用了一种搜索引擎。互联网就像大海一样,宽广无垠,我们还可以用其他方式航行。可以在海上,在海里,也可以在海底。如果四国岛上真的有叫路易斯的,不管是一个还是几个,我一定能把他们找出来。他们可以跑,但他们无处藏身。有了这个,我就可以查到所有的账单、工作许可证、外籍人登记卡、驾驶执照、登记停车位、家里几辈人的抵押贷款,还有出生证明、死亡证明以及他一生中的所有身份证明。” 我小口吸着香浓的黑色咖啡说道:“别人会知道你在搜索他们吗?” “知道?不可能。”他一会在那些盒子里翻翻,一会有看看屏幕,查查索引。“你指的是什么样的人?” “任何人。” 他眼睛转了转。“只要有钱,你在电脑里什么都能看到。这些人有钱吗?” “我不知道。我对他们也什么都不了解。” “他们是最糟糕的那种人。大家对他们的任何事情都不了解。” 他关了电脑显示器,整个公寓都黑了。“找这个可能得花点时间。如果几天后我找到你要的名字,我就给你打电话。”他咧着嘴笑了笑。“现在,你想下象棋吗?象棋,凯瑟琳;凯瑟琳,象棋。请坐,坐吧。来一盘!” 我离开时已经很晚了。巴甫洛夫要送我回家,但路程太远了,而且他的眼光闪烁,很明显有点醉,所以我拒绝了。安娜感激地看了看我,有点不好意思。我想象着我们跑进那片稻田,陷在田里刚刚收割过的泥地里。我们是陷在泥里最后一辆本田车里的最后一群人。 外面空气很暖和,有一种饴糖的味道,身旁的稻田里不时传来青蛙的叫声。稻谷都已经收割完了,所以青蛙的数量也减少了。巴甫洛夫说它们是在笑,但对我来说,它们更像是在唱歌。伴着他们的歌声,我走过稻田,穿过一片黑暗,走到了厂房边。而此时离他们公寓大楼的灯光也越来越远了。 在樱桃花车站,最后一班火车还没开走。座位很硬,靠背直挺挺的,但我却很喜欢。我不知道如果我睡着的话,火车会把我带到多远的地方,而终点站在哪里?我只合了一次眼,时间也不长。车厢很黑,感觉好像坐满了人。 我能听见他们的呼吸,出租司机阿斯兰坐在侍者阿斯兰旁边。雷拉靠着阿拉夫,一脸无辜地笑着。有个叫格拉夫的拍卖商,他旁边是位日本妇女,正在找她父亲的剑。哈森和伊娃,R.F.范·格罗特,还有圆脸盘的女服务生,他们都把手放在膝盖上,很像那些老神仙。乔治·派克,他的鞋子擦得像教堂的台阶一样干净,还有眼光锐利的伊斯梅。 他们都等着我去看看。虽然他们可能并没有意识到,但他们就是那些把我带到这里的人,虽然我和他们中的一些人根本没见过面。在我脑海深处,我知道他们和安信里所写的一样。他们会一直和我在一起,虽然我永远都不会见到他们了。 *** “他们说她还是个孩子。” “她就是个孩子。” “你见过她吗?” “只见过一次。” “他们说她只讲德语。” “威廉,你现在别紧张好吗?” “我不紧张。” “你呢,丹尼尔?”从黑暗处传来乔治·福克斯的声音。现在是1837年,十二月的第一个星期一。窗户关着,凉气被挡在了外面。 “有一点。” “任何人都会紧张的,走到女王面前就行了。他们说她说的第一句英语会是:‘把他拉出去砍头!’” 人们笑了起来。看到火柴擦出的光亮,福克斯俯身去点他的烟斗。公司的马车里坐着乔治·福克斯,约翰·布里奇,威廉·贝内特和丹尼尔·利维。他们肩靠着肩,都是伦德尔公司的上门推销员。他们个个都是能工巧匠,不过这会儿穿着燕尾服却让他们浑身冒汗。布里奇穿着马裤。 丹尼尔背过身去。在这个狭小的车厢里,他可以感觉出其他人焦躁的情绪,像被关起来的动物一样。人们的哈气让车窗上了蒙一层雾,他擦净了一小块,向外看着伦敦的景色。雪下了一整夜,今天可能会下得更大,他想。雪下得越大,整个城市也会被映得越亮。 伦敦,四年来他已经开始喜欢上了这座城市。这可是他以前从来没想过的;他也没想过萨尔曼会不喜欢它。他弟弟没有时间去想在伦敦度过的这些艰苦日子,拌嘴的英语,还有承诺兑现的钞票。每次萨尔曼一拿到酬金支票,就会把它兑成一枚枚的硬币,好像他只信任那些实实在在,看得见摸得找的东西。在他看来,硬币就是钱,和支票一样好。在伦德尔公司,他干活时间很长,而且干活时几乎不讲话。丹尼尔很想念他,有一次他偶然醒来,看见他兄弟坐得直挺挺地,冲着空旷的天空大声咒骂。不是英语,而是他们原来讲的那些语言,希伯来语、波斯语和阿拉伯语。丹尼尔自己从没想过还要讲那样的语言。 他眨了眨眼,又回到了现实世界。一个工匠模样的人站在特拉法尔加广场,在工地围墙下的火盆边消磨时光。丹尼尔掏出眼镜戴上。当马车驶进商业街,他看见前面就是大理石拱门,公园的草地上蹲着个哨兵,再过去就是高大的白金汉宫。 “看看布里奇先生是怎么做的,小伙子们。像他那样做的话,你们肯定也行。” “现在,乔治。”小油瓶子已经是个老人了,穿着打扮有点过时。由于冬季疾病的折磨,他的皮肤看上去湿乎乎的。他手里提着个很大的公文包,像个帽盒。 “你看,他的背一点都不僵硬。” “确实,乔治,你让我——” “在伦敦没人的腰能像布里奇先生那么灵活,鞠躬鞠得那么低。” 大家又笑了起来,或许由于紧张的原因,笑声听起来很刺耳。拱门上了锁的原因,马车又起步了,从砾石路驶上平坦的沙土路,但丹尼尔的心情一点都没轻松。 皇宫就在前面,抬头便能看见。他的眼睛沿着宫墙向上看,窗户外面都装了网状的隔栅。丹尼尔心想:我不该来这里。到这来是我的弟弟萨尔曼的梦想,而不是我的。他当初让我们俩个一起来伦敦就是为了能来这儿,但现在我自己来了,他却没来。这并不是我想要的。 丹尼尔身子向前靠了靠,好像他可以将罪恶感留在他身后。突然他不明白他到底想要什么,他能想到的只有拉结。他们的马车现在已驶入皇宫宫殿的侧翼,在院子里掉了个头后,穿着红色的燕尾服的卫兵们就走了过来,那些宫女们行屈膝礼让卫兵们走了进去。 地上铺着红色的地毯,房间由白色和金色组成。镜子里,一个男管家正走了过来,门在他身后慢慢地关上。还没来得及好好欣赏这里,这些推销员们就很快被领进了房间。丹尼尔只模模糊糊地记得他周围的一切都很复杂,建筑是白色大理石的,人们脸上都像擦了油,亮亮的。 等候室有一股下水道的气味,壁炉没有生火,虽然它上方的墙壁已经让烟熏黑了。此时一个仆人走了过来,拿走了他们的帽子和外套,留下威廉和乔治在屋里冻得不停地跺脚。约翰·布里奇坐了下来,把他的箱子放在旁边的椅子上。他看上去很疲倦,而且有点发烧,不停地出汗。 丹尼尔走到窗户跟前,但窗户已经被油漆给封住了。他真想试着把窗户打开,好让外面的空气换掉屋内污浊的空气,但还是忍住了。而格林公园此时已经是银装素裹,把它上面的天空映得很亮。他把手伸进马甲背心里,掏出表在手掌上打开,而福克斯则一面咂着牙,一面搓着手,嘴里不知道在叨咕着什么。 “他们就是这样,就为节省那一便士的煤钱。我们现在在这儿等着,而她肯定在给她的狗洗澡。威廉,你的领结。不,不是这样。站起来!站在这儿得像个绅士。你带什么东西来了吗,利维先生?” “只带了时间。”他合上了表盖。 福克斯自己敲着手指。丹尼尔便解下表链,把表递了过去。 “哦,这是我们做的活。”他嘟囔着。“还不算太差。但你要知道,这不是我做的。这个好像超已经出了你能理解的范围,丹尼尔。Tempusmetituromniasedmetioripsum。读读看,你明白吗?” “拉丁文我一点都不懂。” “好吧。你呢,布里奇先生?Tempusmetituromniasedmetioripsum,你懂吗?” “时间测量一切,”小油瓶子心不在焉地说,手里紧紧攥着条手绢。“而我测量时间。” “我们也一样。”福克斯把表链缠起来又放回丹尼尔的手心里。“十点十分。没人会比珠宝商更了解时间了。你能利用的时间是很小的一部分。过去的时间是一去不复返的,你不可能把它找回来。未来的时间,现在而且永远都不属于你。你唯一拥有的只有现在的时间。” 大家谁也没说话,房间里只有他们四个推销员,没有顾客。只听到门外传来了脚步声,一个老人的咳嗽声,还有破旧的水管和水塔在不停滴水的声音。 “如果按乔治的时间,我们早该来这儿了。”小油瓶子勉强地笑了笑。“按威廉的时间也一样。我为了生意跑了半个欧洲,还有印度等地。其实,你会发现维多利亚是个不错的君主。” “一个辉格党人,”福克斯说,“她就是一个。” “她还很年轻。给她几年时间,乔治。作为女王,她已经很出色了。当然,一切都还要学习。治理国家的本事可是很难学,尤其是对女人来说。”此时门开了他站起身鞠了一躬。“这位是芮丝小姐,这位是哈斯汀小姐。” “先生们。”女士们的丝质裙子发出嘶嘶地声响。两位小姐,一个很漂亮,而另一个好像还没发育成熟,像个孩子。“布里奇先生,你刚才谈到了我们的女王。”一个甜甜的声音说道。 “在谈论我们给她带来的王冠,哈斯汀小姐。” “那你给我们带什么珠宝来了,先生。” “给你们,小姐们,我给你们带来了这些年轻人,价格可以打折。” “年轻人制作的珠宝都不错。”她们头发里别着鲜花。有股玫瑰花蕾和茉莉的香气。丹尼尔在想为什么会这样。“怎么个减价法,布里奇先生?” “我恐怕得说贝内特先生和利维先生都不够级别标准。在你们钻石的光芒前,他们看上去都面色苍白。” 大家大笑了起来。“女王陛下和我的主人公爵夫人都非常想了解你们的提议。所以,先生们,如果你们愿意,我们得快点过去见她们。” 去的路上都有下水道的气味。他们经过了几间典礼室,然后宫女们领着他们穿过了一个有一段楼梯的房间,一个满是柱子的大厅,还经过了一个长长的通道。卫兵们匆忙地穿行而过,通道的窗户也因落满了灰尘而透不进什么阳光了。这个宫殿像个被遗弃的山洞。一间巨大的石头房子,里面是几间宝座室,还交错着仆人们用的通道。简直就是宫殿连着宫殿。 他们来到了一个地方,里面有白色和镀金的托斯卡纳式的柱子,还有支形烛台,但只点亮了四分之一。虽然丹尼尔觉得自己已经走了很远了,但这间屋子的布置和皇宫其他接待室完全一样。他停下来觉得有点晕头转向,试图找到一些明显的特征好让他自己知道这是在哪儿。虽然房间里也有自然光线照进来,但就是找不出任何的线索。墙上的油画看着也都一模一样,是一些被烟熏得色彩暗淡的油画。 他朝脚下看了看。红色的地毯上是一堆杂乱的脚印,好像一个孩子在走进白金汉宫前刚刚在外面泥泞的街道上踩过。整个房间光线很暗,他们看上去就像是没穿衣服,要想跟上他们黑漆漆的身影还真不太容易。 他转过身,用手托了托眼镜,发现其他人已经走到他前面去了。突然,他很害怕被别人落下,那些人已经走到了前面两扇高大且长了青苔的门前了,他快步赶上去。而在门口一个皮肤很白,一看就像经常喝酒的男仆已经在请他们进去了,这群人立刻慌乱了起来。 这是一间晨会室,现在已经是早上十点半了,但还点着蜡烛,不过在这昏暗的房间里也确实需要点上蜡烛。房间里充斥着狗的气味,雪茄的味道,还有紫罗兰的香味。而在房间的一角,一个上了年纪的人正在狼吞虎咽的吃着一盘熏肉。在大理石的桌子旁,有个抽雪茄的人不屑一顾地看着对面刚送来的一些箱子。丹尼尔看见柜子下面还有几只小狗,其中一只黑色的猎犬身上穿的红外套比丹尼尔身上穿的这件外套还要好,还有一只卷毛灰狗。 他们头顶上是窗帘,正在微微晃动。在天花板下的阴影里,丹尼尔觉得他好像看到了一个身影,从一个窗帘到另一个窗帘,很小,但却在移动着。窗户旁边站着的人很高,眼神慈祥。在他旁边是个小女孩,但穿着打扮却完全是个成人的样子。小孩喊出了一个名字,声音好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像是在梦里听到的一样。 “好吧,你现在必须要好好哄哄他。” “辛巴达。哦,辛巴达!他不会来的。敧房间里的女人们穿得都好像女王一样。有的在玩双人纸牌游戏,有的在用意大利语唱着二重唱ⅹ,还有的在喝着巧克力奶。而女王本人则低着头刺绣,飞针走线。她们抬头张望了一会儿,烛光映在她们眼睛里。丹尼尔看了看她们,觉得自己很卑微,立马把头低了下来,再试图回忆起维多利亚的脸,但却什么也想不起来。 “现在鞠躬ⅹ,先生们。” 他身旁响起一个很轻的声音,是福克斯的在说话。丹尼尔弯下腰,推销员的本性让他动作很利索,手比眼快。他抬头瞥了一眼,发现周围的房间整个变了个样儿,好像自然法则发生了变化。他这才意识到自己是独自一个人站在这儿。而窗帘上的那个东西,原来是只猴子,是那种在卡迪梅恩市场上就能买到的猴子。并且刚才那个小女孩其实就是女王。 当她穿过人群走过来时,音乐停了下来。那个高个子男人就跟在她身后。丹尼尔又立即把头低下,只盯着看自己和其他人的脚。他听见一个小女孩在说话,声音很甜,但很有个性。 “你是谁?” “站在这的,女王陛下,是您的珠宝匠,伦德尔和布里奇公司的约翰·布里奇。” 小油瓶子在旁边咳嗽起来。“尊敬的殿下,请允许我恭敬地向您介绍福克斯先生,贝内特先生和利维先生,他们也都是殿下您的金匠。我和这些绅士们——ⅹ” “我们的王冠在哪?” 她的声音真美,丹尼尔想。若干年后,他可能只会记得维多利亚·圭尔夫的声音,而其他的一切可能都会被忘掉。女王的声音,好像一名歌手即将放声歌唱时的声音。他此时感觉到福克斯和布里奇已经站直身子,于是和他们站到了一起。 “当然,女王陛下。我已经把它带来了,就在这个盒子里。” “那你还得把它拿出来才行。” 一阵低低地笑声传来。那个抽雪茄的人正笑着,但突然停了下来。此刻一种光芒正照在地板上,就在丹尼尔的脚旁,有红色、白色还有蓝色的光。 乔治和威廉已经将王冠从箱子里抬了出来,放到了牌桌上。虽然它只是用玻璃和锡制成的一个模型,但它还是透着无与伦比的高贵。乍看上去好像卷成卷的钞票。烛光照着它的三万个切割面。外面,好像开始下起雪来。 “大英帝国王冠,尊敬的陛下。” 她的小手一会儿紧紧地握着王冠,一会儿又松开ⅹ。她的嘴微微张着,就好像要把王冠吃掉,再把那些宝石吐出来似的。约翰·布里奇开始介绍王冠了他的介绍简洁明了。他只是专门为女王作介绍,并不管周围的其他人,那股殷勤劲儿活像个按摩师。“宝石,尊敬的殿下,真是绝妙的东西。它们是地球上的至高权威,也最能成为真正世俗权力的象征。这些只是模型,不是实物,都是用精制的玻璃做成的。但是,我相信每个人的脑海中都会有自己的宝石,所以我希望我能激发出尊敬的陛下您的想象力。对,就在这,在这个白色的貂皮上面,是个边框。上面以菱形图案镶着几串蓝宝石和绿宝石。这些宝石,就像长在葡萄藤上的串串葡萄,用三叶草形的钻石图案分隔开ⅹ,上下左右再配以珍珠。” 人群一阵骚动,所有人都为王冠上的宝石而激动。 “如果我可以再让您往上面看的话,再看这八个百合花徽的图案,每一个都镶了鸽血一样颜色的红宝石,这儿还有八个十字权杖的图案,其中的七个镶了绿宝石,最上面的那个是古代黑太子的红宝石,旁边衬着那颗司图尔特蓝宝石。在王冠的后面,就像尊敬的陛下您最期望的那样,我们在这个位置镶了一颗非常新的桌形蓝宝石。再往上看,在每个十字权杖图案的上面都有个突起的拱形图案,用钻石镶嵌成橡树树叶的形状,而雨滴形的珍珠就是橡树果……” 人群齐声赞叹,炉火也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在一旁附和着。 “啊哈,谢谢你们,女士们——在这,这些银色的拱形图案最后在这儿汇合,就是靠这四颗新的大珍珠。而在这些垂饰上面是凸起的伟大的十字权杖,它们完全被这些钻石包围着,靠近王冠的最顶部镶嵌的是,尊敬的陛下您的祖先,我们的第十九位国王,圣爱德华自白者蓝宝石。” 小油瓶子在谈到他的生意时,声音听起来变得温和多了。“尊敬的陛下,在您加冕礼那天,阳光会照在您的眉毛上,它也肯定会照在这顶王冠上,这上面的三千一百零三颗宝石会反射太阳的光辉,为不列颠的国旗增色。这顶王冠,尊敬的殿下,会是最具价值的一顶,也一定会是世界上最漂亮的一顶王冠。只有我们日不落帝国版图上的君主才值得拥有。” 一阵沉默,大家好像都在等待着。而维多利亚的目光由王冠转向约翰·布里奇,好像是第一次见到他似的。“王冠监管人在什么地方?” “在这儿,陛下。”那个上了年纪的人向前走了几步,但还是那么惴惴不安。他的胡子上好像抹了油,亮亮的。 维多利亚把那个模型向她自己的方向拉了拉。丹尼尔注意到她的嘴好像有点怪异。她噘着嘴,简直有点畸形了。在她身后,雪花在窗外飞舞着,不断地飘落到玻璃上。“你喜欢这个王冠吗,斯韦弗特先生?” “喜欢?”他停顿了一会,好像非常想要模仿女王刚才的语调。“哦,这顶王冠简直无与伦比,陛下,无与伦比。” “墨尔本爵爷,您的意见呢?” “相当不错。”那个高个男人点了点头,“很不错。” “男爵,您看呢?” 大理石桌子旁,那个抽雪茄的人抬起头,朝着王冠这边看了看。“无可挑剔,尊敬的殿下。” 约翰·布里奇半躬着身子站着,仍然在等着把他最后的话说完。而多利亚向前靠了靠,朝约翰微笑着说道:“这是我见过最漂亮的,先生。太超凡脱俗了。” 掌声有气无力地响了几下,好像并没有要等着在这个特定的时间响起。丹尼尔看见约翰·布里奇的屁股不像刚才那么紧绷着了。一些声音老在他耳边响着,像是在唱圣歌:陛下,尊敬的陛下,陛下——好像光说这些话可以对女王起到必要的保护作用。维多利亚坐在牌桌旁,仍不停地用手拨弄着那些冒牌的钻石和蓝宝石。她再次开口了,但声音很小,很难听清她在讲什么,她的脸也因眉头紧锁而皱了起来,而且嘴里还在不自觉地重复着。“那两个犹太人在哪?” 墨尔本弯下腰靠近她。“尊敬的陛下,我没有意识到——ⅹ” “啊!糑G1〗毙∮推孔又逼鹕恚?扒朐?拢???揪粢??冶匦胍?蚰?馐鸵幌隆U饪判碌睦侗κ??拖裎业耐?侣椎露?壬???蚺?踅樯芄?模?怯梢欢岳醋悦浪鞑即锩籽堑挠烫?值艽?接⒐?吹摹N蚁嘈怕椎露?壬?蚕衽?醣Vす????瞧渲械囊桓鋈死醇?菹隆K?驮谡舛??馕痪褪堑つ岫?だ???颐枪陀玫牧礁雒浪鞑即锩籽侨酥?弧K?枪茏约航邪捅嚷仔值堋!豹“另一个在哪儿?” “在为改进您的王冠而拼命干活,陛下。”布里奇向女王陈明了详情。就在这儿,在这间房间里,那只猎犬穿着带扣子的外套,女士们手里拿着绣针和鲜花。“现在,就像他们说的一样,两兄弟从别人那里得到了一个古代的瓦罐。不管怎么样,这个瓦罐现在是属于他们的。当他们把瓶子打开时,发现里面装着很多值钱的宝石。” “一个装着宝石的瓶子!糑G1〗蹦歉鲂∨?⒌难劬?锷磷殴猓?缘梅浅;钇谩K?那岸畛ち思缚欧鄞獭5つ岫?僖淮斡兄置允Х较虻母芯酢K?恢?勒馐遣皇且桓鲎脚??挠蜗罚?⒏窭嫉呐?蹙投阍谌巳褐锌醋潘?*“这就是他们的故事。有了这些宝石,他们就有足够的钱来英国。尊敬的陛下,今天来的是两兄弟中的哥哥,是我们公司的一名推销员,做得非常出色。是吧,丹尼尔?” 丹尼尔觉得自己好像正在等待法庭审判。 第五章 宝石之恋(4) “瞧。他荣幸得都说不出话来了,尊敬的陛下。” “为什么,这个瓶子是不是有点像阿拉丁神灯。”她开心地笑了起来。丹尼尔发现他能够看见女王的齿龈。“他弟弟在哪?我们希望能和他们兄弟俩讲话。” “唉,兄弟中的弟弟——” “我想一起见他们。我说过想见那些为制作王冠而出力的人。你答应去安排的。” “是。”小油瓶子没想到女王会这么说。“尊敬的殿下,我当然会安排。我和王室总管会再另外安排一天时间。哦,现在我们还有一些其他的事情要商量。利维先生和贝内特先生就没有必要再关心这些事情了。他们是否可以——” 女王挥了挥手让他们离开。所有这一切,这个玻璃王冠还有犹太人瓦罐的故事,已经让丹尼尔感到无聊透顶。但他走到门口时,却又不由自主地回头看了看。 牌桌上的游戏又恢复了。那个抽雪茄的人还坐在桌子旁边。一切都在继续着,没什么特别之处。只有小动物们看起来好像有点不一样,那只灰狗展开四肢趴在地上,贪婪地吃着一盘蔬菜,那只猎犬此刻地不见了,猴子也被人逮住了。宝石监管人用一条很好的链子拴住了它的脖子,女王在他旁边正低头微笑着看着那只猴子。 门被关上了,那些人也被关在了门的里面。丹尼尔转过身,站在光线昏暗的走廊里。在他旁边,威廉弯着身站着,两手放在大腿上,急促地呼吸着。 “威廉?”丹尼尔把它的一只手搭在威廉的肩上。因为出汗,他的燕尾服变得热乎乎的。“把你的胳膊给我。” “不用,我自己能行。哦,上帝。” 丹尼尔听到了呕吐的声音。那个男仆朝他们走了过来,他那张白脸还是那么阴沉着。 “我们都和你一样紧张,给,自己擦擦。”丹尼尔把一条手绢塞到威廉手中,就站在旁边看着威廉先把嘴擦干净,又把脚下的地板擦干净。耐心地等着威廉收拾完,丹尼尔觉得自己既不严肃,又不太焦虑。丹尼尔觉得是宝石让他们有这种感觉。 他掏出了一个先令,这是他一天的薪水,从威廉的头上把钱递了过去。“我很抱歉给你添麻烦了。” “嗯。我们都一样,先生们。这是在缓解紧张的情绪。” 这时一个女人的声音传了过来,冷冷的,很不屑。“没必要道歉,利维先生。威廉·贝内特也不是第一个被女王的威严所震慑的人。” 丹尼尔环顾了一下四周,在晨会室的门外站着一个宫女。虽然相貌平平,但脸上透着智慧,使她看起来很可爱。他鞠了个躬,试图想起她的名字。 “芮丝小姐,我是利维先生。” “闪亮的钻石。” “我们的级别标准。”她微微笑了笑。他们一直等到威廉直起身,把弄脏的衣服卷起来,塞进他最好的外套里。丹尼尔深深吸了一口气,也微微笑了笑。“芮丝小姐,很荣幸再次见到你。” “贝内特先生。我是被派来带你们出去的。我想,我们还是尽早离开这里。” “非常感谢您,夫人。太感谢了!” 芮丝小姐走在他们前面,并不回头看。外面雪已经渐渐停了,微弱的光线照着大厅和过道。这是十二月伦敦最典型的天气,几乎全是阴天,看不到太阳。” “好了,一切都结束了。”威廉说道。他讲话很快,好像就是为了快点说,但其实他是想松弛一下,丹尼尔想。“这桩生意完成了,已经到手,我表现得怎么样?” “非常好,所有人都非常好。” “但我现在什么也想不起来了。说实话,我有点怕女王。”他笑着说,有点害羞,还有点惭愧。因为刚刚吐过,丹尼尔闻到了他呼吸中的一股刺鼻的味道。“她恩准了我们设计的王冠。” 丹尼尔想起了维多利亚,还有她拿起又放下王冠的情景。“没错。我想她喜欢那上面所有的宝石。” “祝她好运。其实这些天连我自己都抵挡不住那些宝石的诱惑。我需要喝一杯,中午还要吃一顿牡蛎饭来庆祝一下,怎么样?饭钱和酒钱都由我来出。” “他们还在拉得盖特山等着我呢。” “那就让他们再等会儿。如果我们动作快,在太阳落山前就能赶到干草市场了。” “我——” “我认识那儿的一个犹太女人,如果你喜欢她,那她就是你的啦。如果你不喜欢,那你还可以挑其他的,挑也挑不完——” 他们赶上了前面的芮丝小姐,丹尼尔也停了下来不说了。芮丝小姐站在那儿看着他们,看上去心情愉快,而且也没显得不耐烦。在她前面是一个长长的大理石的柱廊,里面扔着一些箱子。柱廊的窗户都在里面钉上了木板。 “好吧,现在。”威廉先走到那片黑暗中。丹尼尔看见他朝四下仔细瞧了瞧,有条废弃的船,黑黑的和威廉差不多高,但比他们俩加起来还要宽。丹尼尔看见那上面有口钟。他定睛看着。钟很厚重,侧面还刻着字,是一些竖着写的看不懂的字。威廉抬起双手摸着上面的文字。 “这个是用银浇铸的。”他的声音有些激动。听上去很像小醋瓶子的口气,就是年轻了点儿。“我敢打赌。芮丝小姐,你是从哪儿把我们带到这来的,是皇宫的珍宝馆吗?” “这是白金汉宫,贝内特先生。我很伤心,您这么快就把我们都忘了。”她又接着往前走。“你们在这看到的所有东西都是献给女王的礼物。怎么处理它们现在已经成了个问题。” 丹尼尔听着她说。一些外国送来的柳条箱堆在这,盖子半开着,但还可以找到一些下脚的地方。一只土耳其大钟,钟上面的玻璃罩已经裂开了。丹尼尔想,在这堆东西里,应该有伊拉克送来的献礼,还有从古老城市掠夺来的黄金。 “世界各地的显贵们都进献上了礼物,再也没有地方存放它们了,女王也没有时间欣赏献给她的这些礼物。 芮丝的身影继续向前,威廉在后面亦步亦趋地跟着。在他们身后的微弱光线下,丹尼尔能够辨认出地板上的一些痕迹。他弯下身去看,那些痕迹应该早就有了,纵横交错着。从它们的轮廓来看,是光着脚踩的一些脚印。 “这是王权的代价,一些惩罚。”芮丝站在远处,很平静地说道,“小小的惩罚,在这样一个可爱的希腊地狱。” “但她,毕竟还只是一个小女王。” “当着她的面你可千万别这么说。” “但是,我想,不如你那么可爱。” “噢,是吗?” 丹尼尔把手放到地板上,量了一下离他最近的脚印,长度大概能从他的手腕到中指的指关节,也就是半个脚的长度。他用手摸了摸印痕,从上面捡起一粒黑色的小颗粒拿到眼前,散发着一股煤炭的气味。 “威廉,来看这。” 没有人理他。他站起身,又大声喊了起来。“威廉!芮丝小姐!” 但没有人回答他,只有他自己一声高过一声的回音。丹尼尔从箱子堆里面走了出来,快步走到柱廊的尽头。在最后一个柱子旁边是一段延伸向下的楼梯,透过脏兮兮的窗户,还能见着点光线。他下了楼梯,沿着一条铺着地毯的走廊向前走着,而地毯上布满了灰尘。他向前穿过一个用绳子拦起来的楼梯井有一个房间,房间里的壁炉是用血石砌成的,房间的四壁长着厚厚的青苔,地板在脚下嘎吱嘎吱地响。突然间,他发现自己迷路了。 他停下来,仔细地听着,好像什么地方有声音。但离他太远了,远远得只能够听见人们活动的声音,是模模糊糊低声交谈的声音,还有远处盘子碰撞发出的哗啦啦的声音。他在想威廉和芮丝小姐要用多久才能找到他,或者他们是故意要丢下他的。威廉正准备去干草市场开心一下。 他刚才就以为自己是在地下室,但现在发现这才是地下室。地板一直向前延伸,再往前铺着地毯,一直铺到了地下室。前面走廊就更暗了,丹尼尔什么也看不清。他转过身,回想着他是怎么走到这来的。就在这时他看见一个身影,好像正在等他。 那个身影离他只有十码远。皮肤和衣服看上去都黑黑的,像是黑暗中的一种伪装。因为没有光线,它看上去太小了,不太像个人。丹尼尔想起了维多利亚,好像她刚才一直跟着他似的。直到那个身影开始朝他走过来,他才发现那个人手里拿着什么东西,是一个长长的金属块。 那个身影在他面前停了下来。他看见那是个小孩。丹尼尔从来没见过这么脏的孩子,即使是扫烟囱的也比这个孩子干净。煤灰沾满了小孩的鼻孔,耳朵里面也全是。只有眼睛依然清澈。 “你迷路了吧。”它的声音听上去很老,很低沉,好像不用喘气。“你迷路了,我知道,你一直在找我。” “是脚印。” “对啊。” 他犹豫了一下,不知该说什么。他看见这个孩子的脚光着,只有脚趾甲还能够看出来是白的,有点半月形的样子。 “你在这儿住吗?在皇宫里?” “到现在已经两年了。”它把那个金属块从一只手换到另一只手。丹尼尔这才看清那是个烛台,很旧,而且已经没什么光泽了。 “那没人知道你在这儿吗?” 那个身影咳嗽了一声,吐了口痰。丹尼尔看见了它的牙,一晃而过。“他们根本不会注意我的。我认识你,要不然你就不会在这儿看见我了。我一直在看着你,还有其他的人。” “你说你认识我?” “我以前见过你,穿得是另外一身衣服。” 丹尼尔伸出一只手,但那个身影并没去碰他的手,而是走开了。它嘶哑的嗓音中透出一种口音,是一种土话,好像是爱尔兰的。他以前好像在哪儿听过,但一时却想不起来。 “我想你是约瑟夫和玛丽吧。” 他弯下腰,盯着那张黑漆漆的脸。“是玛莎?” “我真没想到会再见到你。” 他在那儿蹲了下去,面对着她。他在想她到底多大年纪了。但是自从上次见到她到现在已经很多年了,而且她那么的小,因为营养不良而没有完全发育。丹尼尔晃晃脑袋。“你有妈妈,还有哥哥。” 她往后退了退。“我现在自己还能过得去。” “那你吃什么呢?” “我自己弄,我忘了您的名字了。” “丹尼尔·利维。” 她抬起头,朝后摆了下手。“我可以带您从这儿出去吗,利维先生?” “那我会非常感激的。”他们开始向外走。外面的光线使丹尼尔只能看清前面那个人的轮廓,她瘦小的身影看上去有点像今天晨会室里的那个东西。“真高兴见到你,玛莎。你怎么会在这儿?” “弗高带我来的,他是我哥哥。他以前是这儿的男仆的用人,但我不知道他现在在哪儿,也许在工厂。我认清了这儿的路以后他才走的,我刚来的时候都是汤姆领着我进进出出。” “汤姆?” “他现在也不在这儿了,他以前住在这儿。他们一年前把他抓到这儿来的,我不知道他们对他做了什么。”她转过头,像只小老鼠,咧着嘴笑着。“我看见那顶王冠了。女王很喜欢,是吧?” “今天早上,你也在那儿?” 他们找到了那个用绳子拦着的楼梯井。玛莎蹲下身去说道:“我站在壁炉边上看见的。我在烟囱里睡觉,那的空间已经够大了。这的架子呀、角落呀,我觉得都像一间屋子那么大。那些扫烟囱的孩子们都知道我在那儿,但他们也没说什么。我觉得你的王冠漂亮极了。” 丹尼尔抬起头,看见玛莎正在等着他。她还是刚才那副表情,稍稍有那么点儿严肃。但看上去还是那么焦虑,好像有什么话想说却又没时间说。“你们是兄弟俩吧。” “对,我和我弟弟,萨尔曼。” 玛莎又转过身去,继续朝前走。“你们是女王的珠宝匠吗?” “我们为皇家金匠铺干活。”他们来到楼梯的最上面,最后一截蜡烛照着杂乱不堪的走廊。最左边他可以看见一间宽敞的会客室,那里面的光线要亮一些,但也胡乱放着一些空架子。 “终于到了!我现在知道该怎么走了。要是没有你,我肯定要在这里面转上好几天呢。”他掏出钱包,他记得里面有半个英镑,想把它找出来,这样他钱包的分量也可以轻一些。他把那半个英镑递给了玛莎。玛莎把它放到嘴里,很饿的样子,好像硬币也能吃似的。 “我可以为你工作吗,利维先生?” “我……”走廊的墙上有几面镜子。他脑子里飞快地想着该说些什么,这时看到了镜子里他自己的身影。他的眼镜片映着烛光。“我只是个小店员。公司不是我的,玛莎。我没法为你提供工作——” “我可以为您取东西,我跑得很快。我可以为您打扫卫生,我还可以抄写报纸。如果您给我针,我还可以为您缝东西。”她看着他,等着他回答。“我还可以继续住在这。我很希望能为您工作,利维先生。” 虽然他不太愿意,但内心开始有些动摇了,想要给她份工作。他把身体靠在宫墙上说道:“你说你认字是吗?” 她低下头道:“认识一些。” “那你知道拉得盖特山吗?” “知道。” “那是我工作的地方,上面有一个标记,是一条金色的大马哈鱼,一条金鱼。你星期天中午过来吧,从后门进来。在科瑞德巷。每周半天,给你半个先令,你看这样可以吗?” 她举起手里的烛台。“我可以带一些麻布、蜡烛,还有其他的东西。” “不用。” “好吧。那我干什么呢?” “你来了以后就学习写字。” 午夜时分,伦敦因下过雪而显得格外干净。城市的天空很空旷,透着无边的黑暗。 “告诉我还有什么?” “没有什么可说的了,就是女王,还有那个孩子。” “那个该死的孩子,丹尼尔。” “真的没什么了。布里奇说他会再定个时间的,就在下个月。我和威廉就走着回来了,他想让我和他一起去干草市场。” “为什么?” “见到了女王让他很高兴。” “但你好像不是很高兴。这真是四年来我们听到最好的消息了。” “我不会再去了。” “为什么?” “我觉得很惭愧。” “为什么会惭愧呢?” “你当时没在那儿。” “就因为买不起柴火,生不了火?哈,丹尼尔。为你的运气惭愧吗?要想在这行做,只有女王的话最有分量。就像你们在皇宫里说的那样,这会为我们今后的生活扫平障碍。你快醒醒吧。” “我没睡着。” “你撒谎,你忘了我们刚到码头上时的情形吗?英国人看着我们,好像我们就是阿里巴巴和他的同伙。除了衣服,我们现在什么也没变。我们内心里永远都不会和这儿的人一样,你难道会因此感到惭愧吗?” “不。” “我们永远都是异族人。” “我们已经来这儿四年了,萨尔曼。” “对,四年了,还没有人能从血红色的地毯上走过,受到女王陛下接见,不是吗?到现在我们一直还没有机会。英格兰女王想要见我们,你还想怎么样呢?” “我也不知道。” “那你为什么不想再去了呢?” “我不知道。” “告诉我你下次会和我一起去,丹尼尔。” 窗台上放着三个浅色的空的酒瓶。还有一小块面包没有吃完。月光穿过瓶子变成蓝色。两个人躺在床上,都还没睡。 “丹尼尔,幼发拉底,求你了。” “如果你想让我陪你,我会去的。” 字母A是射手的一支箭; 射手精心保管; 用它射鹿和啾啾鸟, 还有青蛙和硕鼠。 “很好。你已经抄完第一行了?” “抄完了。” “让我看看。” 一月的第一个星期日,有太阳。有两个人坐在公司门外的科瑞德巷旁,那个孩子在慢慢地朗读着,她经常读错,每读一个词都向前迈一步。她写的字像密码一样。 “很好。什么叫啾啾鸟,你知道吗?” “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那让我们接着读吧。” “字母B是屠夫的一只狗, “它的个头可不小; 屠夫喂它吃香肠, 直到它不再嗷嗷叫。敧两个人都笑了。小女孩蜷起身子,开始咳嗽起来。丹尼尔从她手中拿过小故事集。“就到这吧,今天时间到了,你学得不错。” “我还不累呢!糑G1〗豹因为咳嗽,她看上去有些疲倦了。丹尼尔掏出五个便士。“今天太冷了。” “我一点都不觉得冷。”她接过硬币,小心地放好。 “但我觉得冷了,我再读下去会得重感冒的。等春天来了,我们会多花一点儿时间学的。”丹尼尔怀疑以前有没有老师教过玛莎认字,应该有学校可以接收她这样的孩子,他会去留心一下这件事。 他们突然听到一阵拔门闩的声音,一抬起头就看见萨尔曼从里面走了出来。萨尔曼低头看看小女孩,冲她笑了笑,就把他黑大衣的领子拉紧说道:“早上好,玛莎。你今天读得怎么样?” “还行吧。” 丹尼尔给萨尔曼让了个位置,让他坐下。“我自己学读书也没多长时间。我哥哥是个不错的老师,是不是?”他转身向丹尼尔。“不过在门外学习有点艰苦。” “乔治不会让她进去的。”丹尼尔压低了声音,边说着边折起字母表装进口袋里。 “还不让进?玛莎现在可比他还干净呢。她从来没像乔治·福克斯那么脏。是不是,玛莎?” 她咯咯笑了起来,牙齿在风中打着颤。“我以前做过清沟工。” “清沟工?” “就在皇宫前面,我妈妈让我们做的。” 他们说着,丹尼尔就看着他们。小女孩和他弟弟靠在一起。玛莎的脸很干净,但看上去有点灰灰的,好像煤粉已经渗到她的皮肤里面。旁边坐着的萨尔曼洗得很干净,皮肤闪着光,好像坩埚里的东西产生了化学反应之后发出的白色的光。在冬天的阳光下,他的眼睛看起来更大了。 “就是掏淤泥,要钻到管道里面,用绳子、棍子,还有铁铲。我想你们大概从来没见过有人那么脏,满身是泥。我知道一些地方,你们如果到那儿去,就会发现那些地方的泥都积了好几年了。” “从下水道到皇宫。你知道,两个星期后我们还会去女王陛下的皇宫里的。” “利维先生已经说了。” 第五章 宝石之恋(5) “哦,那我不是利维先生吗?那你叫我什么?” 小女孩拿眼睛瞥了一下萨尔曼。“小利维先生。” 丹尼尔坐了回来“你睡得怎么样,萨尔曼?” “没做梦。”萨尔曼背过身去。“玛莎,你现在可以为我办件事了。找一下詹姆斯·里德,过了拉得盖特山就是,找到药剂师的标志就行了。这儿有一便士是给你的,这五先令交给他,另外把他给你的东西拿回来就可以了。” 小女孩站起来,接过硬币。她脸上的笑容顿时不见了,好像送钱是一项很严肃的任务。她不高兴了,丹尼尔想。她太认真了。不过只要心满意足,才是最重要的。 玛莎点了点头,算是告别,然后头也没回的走了。萨尔曼也站起身,一边说着一边往里走。他们两个都走了以后,丹尼尔的手和脚都已经冻得冰凉了。他旁边的这条小巷很安静,就连老鼠都因为外面太冷而钻到洞里面去了。 我想他是因为宝石才感到惭愧的。不知道为什么想起了这个,没有任何原因,也许因为他现在又是独自一个人了。“你因为什么而惭愧呢?”萨尔曼曾经这样问他。他那个时候不知道想要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我是因为宝石而感到惭愧。”好像这句话一直都徘徊在他的嘴边,只是还没有说出来。而萨尔曼想要的大部分东西都不是他想要的。此时他想起了简·林普斯,还有点在他俩之间的蜡烛。现在他的生活完全取决于他弟弟的愿望。 他摇了摇头,站起身后,走回了工作间,把身后的门拴好锁上。因为今天是耶稣安息日,所以大家都没干活,椅子是空的,砂轮也都不转了。丹尼尔来到上面的样品陈列室,窗帘是拉上的,房间里很暗。丹尼尔就那样站着,感觉着他周围陈列的这些样品。圆形的玻璃罩顶端镀着银,还镶着红宝石。突然,他觉得胃里一阵翻腾。 他们所做的这一切都是出于他们对宝石的感情,而这种感情却老是让他们干傻事。维多利亚·圭尔夫紧紧握着手:想起了拉结的放弃。几天以来,他一直在想这些,戴眼镜会让他的眼睛不舒服,等着生意的时候,他的背也会变得僵硬起来。这已经又过了很多年了。 *** 巴甫洛夫有一些奇怪的时间观念。我一直待在浦和,日本漫长的秋天也开始转凉,梅尔和尼可拉收拾好了东西,就回新西兰了。又过了几个星期,仍然完全没有收获,虽然我也无从知晓我到底有没有收获,反正我的钱是越来越少了。有一次,我很无聊地走了好几英里去贝克特里夫家,城市的空气刺激着我的嗓子感觉很疼,可他家里居然没人在,于是我留了便条,但也没人回复。还有一次我给我姐姐打电话,她说我现在和她离得很近,问我为什么不顺便去看看她。“过来坐坐吧,”安说,“你为什么不过来坐坐?”但我没回答她,也没什么特别的原因。她也没问关于宝石的事,如果可以的话,我真想为此谢谢她。 十一月份天气转凉了,这是件好事。巴甫洛夫给我打电话那天正好下了第一场雪。我乘火车穿越了整个东京,走出车站听着雪落在樱桃树上的声音。 他开了门,咧嘴笑了笑。在他耳后别着一把精密度很高的螺丝起子。“将军,凯瑟琳!开玩笑的。进来吧,快请进。” “我今天可没时间下棋。”我跟着他进了屋。这时有人正在楼上做饭,烤肉和酱油的味道弥漫在整个黑暗的房间。里面只有电脑开着,在黑暗中像一幅蓝色的装饰画。我想,太晚了,巴甫洛夫到底花了多长时间找我要的东西,找那些连我现在都认为根本不存在的东西。我突然有种愧疚感,弄得我的胃也不太舒服。“你最近怎么样?你的雨伞生意做得如何?” 他招手让我过去看他的手提电脑,他的眼睛正一直盯着屏幕。“现在你要看到的东西肯定会让你高兴的。” 他的手迅速在那些关键词上划过。于是我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卧室有股发霉的味道,盖过了做饭的味道。巴甫洛夫的电脑旁边堆着一堆杯子和碟子。而我心中升起了一种不安的感觉。 “安娜和孩子们在哪儿?” “哦——”他摇了摇头,全神贯注,“——看,来看这儿。” 当我把脸转向屏幕,一位女士正在冲我微笑。她的脸很瘦,被晒得很黑。目光毫无防备。这是专门为贴在护照上的照片,她卷曲的头发后面是橘黄色波纹装的背景布。 “这人是谁?” 他指着日文。“朱恩·帕特里夏·路易斯,她在四国岛已经工作了五年,她一直在‘我希望他们都会讲加利福尼亚英语语言学校’工作,学校在高松。十个月前她离开了那里,她的工作签证那时也到了期。但是,你看这儿,她还在日本,住在高松。她一直在非法地工作,做老师和女服务员,也许还可能做——跳舞。警察已经注意她了,不久就会遣送她回去。她今年28岁,离过婚,美国公民,圣迭戈大学西班牙语学位。她每周都会给奥克兰的一个号码打电话。” “巴甫洛夫——”我看着屏幕上的女人,她的整个一生都呈现在了我面前,“你找这个花了多长时间?” “这个没什么,你等着看下面的。”他拖动着鼠标,翻到了第二页。这次没有照片了,一整页都是文字。巴甫洛夫在我们中间笑着,电脑还有他的客人都等着。 “我不懂日文。” “哦,那好吧。这是另一个路易斯的故事。在四国岛,只有这两个叫路易斯的。但这个路易斯可和刚才那个不一样。这儿,我找到了一份村崎麻理的死亡证明。她1987年在土佐去世,这是她婚前的名字,叫路易斯。” “土佐。”我向蓝色的屏幕靠近了些。 “你们大概不这么叫这个城市,它很偏僻,在四国岛的边上,紧临太平洋。所以现在你看这儿,在她的死亡证书上有个签名,签的名字是村崎光。这上面说这人是她儿子,一个伪装起来的路易斯。这个地址是他儿子安排为她举行葬礼的地方。离土佐不远,也靠着海。你想来一杯伏特加吗,凯瑟琳?” “不,谢谢。” “好吧。所以,我接着查了一下账单。这个名字,村崎光,还有这个地址。但什么都没查到,他住的那地方没有电话,没有登记停车位,也没有电或是煤气账单,甚至连完税记录也没有。过去的十二年,他们消失了,包括他的房子。没人会无缘无故地消失的。” 他伸出手,关上电脑,在黑暗中转向了我。“他好像在躲着什么。也许就是你,凯瑟琳。” 我坐在那没动,脑子翻来覆去地想着。巴甫洛夫去了厨房,回来时端着红茶,用的是郁金香形的玻璃杯。他喝着茶,看着我搓着手。 “有可能是我。”我最后说道,“如果不是我,也可能会有其他人的。” 巴甫洛夫点点头,微笑着说:“有钱人。” “有钱人。” “现在你认为这是你要找的人吗?我找到你想找的东西了吗?” “也许吧。”我小声说,好像只是在对我自己说。巴甫洛夫站起来,从我手中接过茶杯,然后拍了拍我的背。 “就像我原来一直说的那样,如果你想找什么东西的话,你一定得来找巴甫洛夫。现在让我们来庆祝一下吧。” 我们坐在厨房里,喝着伏特加,吃着塑料盘里放着的图克饼干。在迷你炉上方是油迹斑斑的墙,上面挂着几张孩子们的照片。巴甫洛夫一边说话,我一边看着那些照片,每一张都显示了他无穷的独创性。 亚历山大,瓦伦廷和埃莱娜。她们的父亲站起来,去找还有没有其它可吃的东西,他打开碗橱,是空的。我正说着话,他转了身。我等着,看他需要多久再转过身来对着我。我想,我越来越像日本人了。“真高兴又看见你了,巴甫洛夫。孩子们很快就回来吗?还有安娜。” “安娜,对。”他转过身,手里拿着一个沙丁鱼罐头。他的眼帘低垂,但还在笑着。“你看,我自己是政治避难。但日本警察,他们认为我的家人不在此列。他们需要政治避难的必要。这样也好,我每个月都会给她们寄钱。有了我给她们寄的东西,她们在乔治亚会和那些小偷一样富有。” 他坐下来,开始开罐头。他把后面的金属片卷起来,然后小心地把罐头放下,表情严肃得好像再没什么可做的了。 “对不起,巴甫洛夫,”我轻声说。“我不知道。我一直在等着你给我打电话。我能为你做点什么吗?” 他耸耸肩。“没什么可做的。也许我也该像你一样去找找宝石,而不是去找一个能让我家人和我安全待在一起的地方。我想这更容易些吧。”他又笑了,然后开始认真考虑起来。伏特加酒就在桌子上放着,瓶子上结了一层霜,他又给我们俩到满了酒,他的脸拉得长长的,神情十分沮丧。 “巴甫洛夫。”我伸出手,轻轻地晃着他很糙的头发。“你为我做得太多了。” “不,不。” “如果有什么可以让我作为回报给你……” 但我现在已经什么都没有了,我几乎就要说出这句话,但又停住了。这个一无所有的人又笑了起来。太阳照进来,时间很短,光线越过福米卡塑料贴面的桌子。“你让我有了工作,这个月我需要工作。但你没必要回报我任何东西,凯瑟琳,就只因为我给了你些东西。这不是在美国,在这儿我们有免费的午餐。” “我也需要给你帮助。” 他把手伸过来,抓住我的胳膊,使劲儿晃着:“那你就多和我联系吧。我需要朋友,亲爱的。当你发现你需要找什么东西时就给我打电话。你会这么做吗?你能答应我吗?” 我答应了他。 往南去的高速列车几乎花光了我身上所有的钱。从窗户向外望去,我看到了气候的变化。雪渐渐停了,开始了下雨,雨又停了,迎来了深秋的阳光。姬路市附近的农民还在田里烧荒。在冈山市中心,一辆夜间巴士驶过濑户大桥,大桥横跨内海。我后面座位上的小孩儿没睡觉,他们的眼睛和嘴都映在了车窗玻璃上。他们小声地说着话,一会儿是珍珠,一会儿是怪物,一会儿又是旋涡。 在高松,我坐在城市广场,打着瞌睡等着早班车。车启动时,我是车上唯一的乘客。司机一个人唱着歌,车里播放着日本传统的三味线音乐。“四国是绿色的,”他边说边用手指着窗外丘陵上绵延起伏的松树林,好像因为我是外国人,所以我就是个色盲。“青青,”他说,“笑着——绿色——绿色——这就是四国。”一路上混合着柏油和雪松,无花果和汽油的味道。灌木林鸟在树丛中唱着歌。司机拿出一张时刻表,单手在上面用音符记下鸟们唱的调子,另一只手开着车。他冲我挥挥手,点着头,好像我乘车跑这么远就是为了记下鸟们唱的调子。我们的车开到了马路边,接着又开回了路中央。 中午时,他把车停在山脚下的一个镇上,紧靠着一个河谷。那边只有一家商店,司机为我们买来炸鸡和多味米饭,这是我两天来吃的第一顿饭。由于吃得太快,让我有些头晕,于是我闭上了眼睛,听着树林中鸟儿们的歌唱,风随声附和着,我们就这样在这个镇子的车站上停留了一会。 我们的车开到海边时,我正在睡觉。当我再次睁开眼时,森林已经不见了,一群海鸟掠过头顶。路边是一片柑橘林,而且当我从座位上起身时,我看见了太平洋,波涛拍打着黑色的礁石。时而树林会和大海连成一片,道路迂回在树林边上。我们到高知市时已经是傍晚了,我下了车在海边卖潜水用品的商店间流连,那里还有专卖纪念品的商业中心,里面卖的都是裸雕的珊瑚,龟甲做的香水瓶,还有土佐特有的斗犬小雕像。我买了一包脱水章鱼,还给司机买了一罐热咖啡,和他一起坐在防波堤上。他谈论着他喜欢的音乐,但说得太快,我很难听懂。 在土佐没有固定的停车地点,司机让我在主干道下了车,然后掉转车头,冲我咧着嘴大笑了起来,突然车子一转向,开上了一条空车道。在这个内陆的山地,太阳落山很早,于是我从书包里掏出我的夹克穿上。路边有一些商店,一家邮局和一个酒吧,都已经关了门。路的尽头亮着一盏灯,光线很弱,我走了过去。 滑门没有上锁,里面坐着个刻图章的人。我进门时,他抬头冲我点了点头,好像我是他那儿的常客,然后又接着工作。他在一块长条形的缟玛瑙上刻着一些名字,在他头顶上方的墙上是一对象牙,颜色还很白,肯定是黑市交易的大象。工作台灯有个灯罩,灯光在老人的手指间闪动,光线把他粉红色的手指照得很清楚。 他刻完后,抬头朝我笑了笑,我将用电脑打印的地址递给他。随后他让我坐下,从书桌里拿出一张发黄的纸。这时一个老年妇女从后面走了过来,拿来了绿茶和豆饼。刻章者把墨倒在一个瓷碟里,沾湿了毛笔,开始给我画地图。他大概用了半个小时,我计算了一下图上显示的距离,离这儿大约有一个小时。 主干道越走越高,一直出了城区。我沿着干道往上走,过了一个小山坡,突然发现前面是一片海边风景区,我的地图上可没有标明。那有一个大大的观览车,还有些卖热狗的小摊,由于光线太暗都点着灯。再往那边去,是一片接一片的黑暗,海角曲曲折折向东延伸。最顶端亮着一盏灯,把海岸和大海分开。 天开始下起雨来,我感到了阵阵凉意。我把地图小心地放好,叠起来夹在我最后一个笔记本里。我再抬头看时,海角的灯还在那里,一动也不动。我朝灯光走去,沿着海边的路,一直走到海岬。 *** 1838年,皇宫。前院的沙地几乎冻成了冰;接待室仍然被烟熏得肮脏不堪。他们沿着仆人们的通道走着,到处回响着钟声。楼梯很宽,像大教堂的台阶,一个有着好多面镜子和九个大表的大厅。大厅的尽头正在开沙龙,现在是中午时间,但看上去这儿比拉得盖特山还要忙。 丹尼尔和萨尔曼站在门旁边,这是宫女们让他们站在那儿的。一个陌生人是不会看出他们是亲兄弟的。他们其中一个扬着头站着,可却像个仆人似的弯着腰,也许是长得太高了,弯腰会让他轻松些。另一个则把手背在身后,站在那儿等着。 萨尔曼看见自己一双工匠的手,想下次再来这儿的话,要戴上手套,像个绅士一样。他一面看着这间屋子,已经烧变了形的蜡烛放在几张桌子旁边,桌子上放着几只细腰玻璃水瓶,加了白兰地的蛋糕,还有水晶般的水果,一面还在想着他的手。右手要比左手强壮,双手的手背上有一些烧伤的痕迹,像肝色的斑点,好像那些宝石让他的手变老了。八个月前,一小块银从坩埚里溅出来,溅到了他的手腕上。“瞧,现在你身上可被烙上烙印了,先生!”乔治冲他大声喊道。 萨尔曼看着那些女士们,看着她们的卷发,心里想她们的烙印又会是什么呢?她们从什么地方来,离这儿有多远,能在这儿过着愉悦的生活吗?突然,简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你是个珠宝商,那你应该知道什么是快乐。 我会知道的,他想。我现在几乎已经到那儿了。走进皇室的大门,他感觉好像已经有大把钞票到手了似的,兴奋不已。他的心中激荡起一种对金钱的原始欲望,就像静电巨大的吸引力一样,他双手握得更紧了。“我们为什么还在等?” “因为在这儿我们什么都不是,沉住气。” “看看他们。”萨尔曼说话时,嘴唇几乎不动,样子像个表演口技的人,“她们就像在饲料槽前的牲口。” “我以为这就是你想要的。” “这是他们被授权去做的事情,是不是值得这么做则是另外一回事。” 一阵笑声把萨尔曼的声音淹没。三点钟了,空气中烟雾缭绕,像乌贼喷出的墨汁。一个穿着外国衣服的人穿过这片阴霾朝他们走了过来。 “我是斯托克马尔男爵。”他身子站得很直,笔挺挺的像被擦得闪亮的枪。丹尼尔记起来了,这就是那个坐在大理石桌子旁边的人。这人太瘦了,丹尼尔觉得看着他就觉得有点儿冷。旁边他的弟弟正弯腰鞠躬。 “萨尔曼和丹尼尔·利维——” “皇家金匠铺,没错。”他看着兄弟俩好像很难相信这是真的。“没错。你们想喝一杯吗?暖和暖和。这边,走这边。” 枝形的装饰灯都亮着。萨尔曼想,外面应该已经是黄昏了吧。突然一个管子爆裂的声响,黄色的碎冰块砸到了玻璃窗上。斯托克马尔停顿了一下,等着一句话不说的侍者给他们倒白兰地。萨尔曼看着他哥哥飞快地把酒喝干,什么味道都没尝出来,只有一种热辣辣的感觉,接着他们又向前走。他只听到人群中断断续续地传来一些谈话。 “……结了一百天的冰……” “北部的穷人们,就像你说的认为女王在他们的面包里下了毒?” “迪斯雷利!太咬文嚼字了,都不知道他在说什么。我只是……” “她的血是蓝色的,可她的尿是黄色的……” 一扇门映在很多面镜子里,仆人们走的通道里没有自然光线。男爵在一面光秃秃的墙旁边停了下来,拿出一把钥匙,打开门让兄弟俩走了进去。 院子里的喧嚣被关在了门外。他们走进一间客厅,光线很差,空气也差,好像很久都没开窗户了。萨尔曼睁了睁眼睛。在靠窗座位上睡着一位老妇人,膝盖上放了一本打开着的书。维多利亚·圭尔夫挺直身子坐在一把绣花椅子上,左手上带着一只丝质的手套,右手带着几枚戒指。她对面的沙发上坐着一位男士,正在讲话,一个装着石灰岩的盘子放在他大腿上。萨尔曼看着那个人微笑了一下,从盘子里拿起一块展示给女王看。很精美,像一块杯形蛋糕。 “尊敬的陛下!”斯托克马尔男爵鞠了一躬。女王看是去很疲倦,萨尔曼觉得好像小孩睡眠不足,有了黑眼圈。萨尔曼有点好奇,女王好像很有人情味。 “钱伯斯先生,打搅了,女王还有其他的拜会者。” 那个拿着石灰岩的人抬头看了看斯托克马尔,盯了他一会,仍旧继续着他极其单调的讲话。“现在已经完全消失了。这灭绝让地球变成了一个大坟场,这些化石带给我们的就是对科学真理的证明和墓志铭。基督教徒们,穆斯林教徒们,或者是印度教徒们,我们都站在这些已经消失的物种的尸骨上,它们的尸骨比我们在地球上走过的路还要多——” 斯托克马尔又向前迈了一步。“利维兄弟已经到了,尊敬的陛下。皇家金匠铺。”女王用眼角瞥了他一下。“闪米特珠宝匠,陛下。” “是吗?”她眼睛里闪过一丝光芒。“是——”她很快坐起身,有些慌张,用手把裙子弄平整。“我们把这件事都给忘了,在这等的时间太长了。你们请坐吧?钱伯斯先生,对不起。非常感谢你给我解释了有关地球墓地——” 带着一种认输的表情,钱伯斯先生站起身,鞠躬离开了。兄弟俩坐在了他刚才坐的位置上。萨尔曼抬头看时,维多利亚正在朝他微笑。“现在,你们必须告诉我关于你们的故事,斯托克马尔说你们是从巴比伦来的。” “巴格达。”他一动不动地坐着,注视着衣着华贵的女王。她身上的首饰都闪闪发光,这让她看上去年龄更小了,而且感觉有些不真实,像一个用香槟色的缎子做的五英尺高的娃娃。椅子下面有一只观赏狗,露着牙在冲他笑。“那是一个才开始发展的城市,尊敬的陛下。” “你们得到了一个瓦罐,里面装的是宝石,然后你们来这儿为我们工作。” 他的生活就这样被几句外国话简单地概括了,萨尔曼点点头。 “真是个神奇的故事。那个瓦罐现在在哪儿?” “打碎了,尊敬的陛下。我们没有把瓦罐带到英国来。” 女王转向丹尼尔。“你们觉得伦敦怎么样?” “我们——”丹尼尔刚开始说话,突然咳嗽起来。“还可以,尊敬的陛下。” “真的吗?”她闭上眼睛,眼球是凸起的。她噘起了嘴,样子都快成兔唇了。他哥哥在旁边讲着话,萨尔曼看着女王带的几枚戒指。他在估计着那几枚戒指的价值,好像它们已经是女王身体的一部分了,而且确实是。“你们没注意到这儿的空气太沉重、太污浊了吗?” “没有,尊敬的陛下。” “我最近发现我更喜欢乡下。你们知道苏格兰吗?” 丹尼尔摇摇头,样子很可怜。“不知道,尊敬的陛下。” “哦。”她突然又转向萨尔曼,“你喜欢我的这些戒指。那你对它们有什么专业性的评价吗?” 萨尔曼起的。她噘起了嘴,样子都快成兔唇了。他哥哥在旁边讲着话,萨尔曼看着女王带的几枚戒指。他在估计着那几枚戒指的价值,好像它们已经是女王身体的一部分了,而且确实是。“你们没注意到这儿的空气太沉重、太污浊了吗?” “没有,尊敬的陛下。” “我最近发现我更喜欢乡下。你们知道苏格兰吗?” 丹尼尔摇摇头,样子很可怜。“不知道,尊敬的陛下笑了笑。调整了一下角度,准备好好鉴赏一下。他又眯着眼看了看戒指,停了一会儿,就让女王那么等着,让大家都等着他。直到他又坐了回去,像一个要作出诊断医生,回味着嘴里的鸦片味道。 “它们的质地非常好,而且完全是天然的。这个,还有这个——”他指着戒指说,但没有碰它们。“产自欧洲。是本世纪的,很有可能是法国做的。钻石是最近在伦敦重新切割重新镶嵌的,是英国的样式。这个是——”他吸了口气,又靠近了宝石。“——巴西的,虽然它的构造和印度的宝石一样好,埋藏在一些丘陵地带,可能是德胡科。现在说这枚珍珠戒指,上面是纯金的。它既不是古阿拉伯的,也不是东方的。我认为它来自印度,是从您祖母那儿传下来的传家宝。这颗宝石切割得很均匀,大部分珍珠都能流传下来。” “那这块祖母绿呢?” 萨尔曼伸出了右手,好像受到了这位导师的启发。维多利亚想要把戒指摘下来,用力地把它们从手指关节上拽下来。她把镶有祖母绿的那枚戒指放到萨尔曼手掌上,萨尔曼立即站了起来。萨尔曼把宝石拿到灯光附近,用他宝石商的眼光上下打量着。摘掉了戒指以后,维多利亚把手攥成一个拳头。 “怀着我对您的敬意,尊敬的陛下,这颗不是祖母绿。你会注意到它的颜色有点暗,而且也没有瑕疵。所有的祖母绿都有瑕疵,我们叫它们花园,其实这会让宝石看上去更漂亮。”萨尔曼把戒指还了回去,又坐下。“那是枚橄榄石。是次等宝石中的上品。” 女王向前靠了靠,很急切的样子说道:“你最喜欢什么宝石?我最喜欢红宝石。” “在印度,红宝石被称为宝石之王。” 女王停了下来,嘴还没闭上。萨尔曼觉得自己好像在表演魔术,她到底在想什么,萨尔曼想。在他身后,他能听见刚才那个老太太还在睡。他哥哥在他旁边晃着身子,这个时候丹尼尔意义重要。这时从外面很远的地方传来了清扫议会空地的声音。 “斯托奇?你能帮忙叫醒丽森吗?我想让她去取一块新的宝石来。” 这会儿,女王的嘴紧紧地闭着。这样她的脸看上去和刚才可不太一样了,萨尔曼想,可能她想起了其他的事情。一些更艰巨的事情,没这个这么容易做的事情。他感觉男爵朝沙发这儿又靠近了一步。“什么事,陛下?” “把红宝石胸针拿来。” “是,陛下,您还想不想拿一些其他的宝石来?” “不用了,我只想让他们看看胸针。”她的眼睛往上瞧了瞧,看着斯托克马尔。 “我觉得这样不太好。” “行了,我只想要胸针。丽森!” “嗯?”一声闷响。萨尔曼马上抬头去看,那个老妇人从靠窗的座位上爬起来,懒洋洋的,还没睡醒,此时她的书掉到了地板上。他看见是胡珀新写的一部悲剧。“尊敬的陛下?” “懒惰的丽森,你总是在睡觉,请快点把我的红宝石胸针拿到这儿来。” “我会以最快的速度拿来的,尊敬的陛下。”她的口音很像斯托克马尔。她走过房间时慢吞吞的,还回头看了一眼兄弟俩,然后扶了扶眼镜,好像已经忘了它们的存在。 “如果我们的故事让尊敬的陛下您感兴趣的话,”萨尔曼说道,向前鞠了一躬,“那我们这儿还有更多能让您感兴趣的故事。” “是吗?”她的眼光不情愿地离开了斯托克马尔,她的脸颊泛着红晕。萨尔曼发现她消气的可比她生气要慢得多。他的语气平缓,小心翼翼地挪着步。他双手合拢在一起,然后又摊开,像打开了的书页。 “在巴格达,我受过一个阿拉伯珠宝商的训练,是在城市的旧市场里做事的一个人。我得到那个装了宝石的瓦罐就是通过这个阿拉伯人。所以我和我哥哥来到伦敦以后,我们也在珠宝行里接受了培训。我们不是一开始就在伦德尔和布里奇干的。我们在新商业大道有个小珠宝铺。我哥哥是老板,我是工匠。你瞧,尊敬的陛下,我们自己以前就是金匠。现在我们又想要再开家自己的铺子。” 从专供仆人们通行的门那边传来了些声响。又来了一批拜见者,萨尔曼想:我的时间快到了。他哥哥还在他身边的沙发上动了一下,丹尼尔在灯光下很引人注目,很想要马上就离开这儿。 “你们都做哪种宝石生意?” “烟水晶、紫水晶、黄水晶。”他一连串说出了这些名字,像是一些很精致的东西。他看见她的嘴唇现在很湿润。他觉得他就快要成功了。一种得意扬扬的感觉油然而生,应该喝点香槟庆祝一下,他心中荡漾着绸缎般美丽的泡沫。“为我们的顾客制作的宝石,他们都是些穷人,和我们以前一样。我们最好的宝石都是在东印度的码头上买到的,就像我们刚到这儿时,我们自己……” “好了。”女王很入迷地看着他。萨尔曼可以听见她的呼吸。“你们都是不错的人,好人。我现在知道怎么去鉴赏真正的宝石了。” “您真是太——”门口的响声打断了他。那个老妇人,丽森已经回来了。她上气不接下气,苍白的手里拿着一个盒子。萨尔曼向前探着身子,想继续抓住女王的注意力,想看着她的眼睛,但是她的眼睛已经看别处去了。他笑了笑,牙齿露了出来。 “丽森?” “陛下,我拿来了。”她用双手拿着一个可以用一只手拿着的一个盒子。盒子是三角形的,每个侧面都是景泰蓝制作的。这是一个很时髦的仿中世纪风格的盒子。萨尔曼没什么兴趣地观察着这个盒子。上面有很多花结,鸢尾花、牵牛花和水仙花。 “真的太好了,尊敬的陛下。如果我们可以通知您我们什么时候会有自己的珠宝铺,我们将非常荣幸地给尊敬的陛下您献上我们的第一个——” 他突然停了下来。女王把盒子打开,笑着往盒子里瞧着,好像盒子里的东西可以理解她的这种表情。她取出一件镶着宝石的金饰品,把胸针别上。萨尔曼发现他不知道女王接着讲的是什么了。 他耳朵里响着乐曲声,他俯下身去看那块宝石,是一块很大的宝石,三角形的红宝石,还有三角形的珍珠,由两个几何形状构成的。这几颗宝石被紧紧地扣在金制的骨架和弓形小钩子里,并且用金属线绑了起来,和谐地排列在一起。巴拉红宝石被固定在一个爪形的东西上,在中心部位是一颗透明的宝石,切割成了金字塔的形状。 “很漂亮吧?”她冲萨尔曼开心地笑了笑。18岁,正是个会笑的年龄。“我知道你们会鉴赏这个。布里奇说光这颗钻石就有30克拉。” “这颗钻石……” “是他见过的最好的水色透明宝石,三兄弟之心,布里奇先生说它历史悠久。有什么问题吗?” 他觉得他的思想已经不能集中了,他想要站稳,却往后绊了一跤。突然间,他觉得房间里面人越来越多。他哥哥冲他大声喊着。女王一脸惊愕,嘴张成O型。 他小声嘟囔着,本能地有种反抗。他的心跳加速,身体突然变得沉沉的,像个笨重的大块儿头。他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他用力鞠了个躬。 “我的宝石,请给我。” “你的?” “陛下,您是否能把我的宝石给我……” 丹尼尔把手搭在他肩膀上,女王大声喊了起来。远处传来了男仆朝这边跑过来的声音,他知道不是来帮他的。他也不能在这鲜红的地毯上打滚,什么东西好像要在他脑袋里快要炸开了,他眼前一片漆黑,跌坐在了椅子上。当他抬起头时,看到的只有瓦罐里的宝石。 宝石没有了光泽,生活好像失去了意义。即使在这种最简单的数学结构下,它们也显得太普通了。那些珍珠更有光泽,红宝石也更亮。他想,应该更好,我能做得更好,他们应该让我骗骗我自己。 维多利亚·圭尔夫往后退了几步,离远了看,她的身材显得更矮小了。萨尔曼在远处看着她拿起宝石——好像她觉得自己没穿衣服吧。她试图把整个宝石握在手里,但钻石还是反射着光。 光线照到了萨尔曼的眼睛。他眨了眨眼,有点眼花。眼前还闪耀着宝石的样子,一晃一晃的。他记忆中的宝石也是这个样子。既使世界本身变得令人恐惧,地面越来越薄,萨尔曼也会不断地回忆三兄弟之心为他打开的道路。在老拉比犹大的房子里,他就许了这个愿,用真知去抚平丹尼尔悲恸的哭声。现在这颗钻石又出现在眼前了。他以前就看见过它,宝石也看着他,静静地,古老中透着人情味,像一颗死去的头颅睁开了的一只眼睛。 “没什么的,就是有点痉挛。” “痉挛?这种事儿真让人没面子。我们可再也不能有下一回了。五个男仆,真见鬼,要五个人才能把他制服。” “不是这样。”丹尼尔很疲惫地摇摇头。“没有人制服他,根本没这个必要。” 乔治·福克斯猛冲到他跟前,大叫着。“这不重要,丹尼尔,五个仆人才是最重要的。在他们到弗里特大街前,我们得先关门五个月。你知道这花了伦德尔先生多少钱吗?” 现在是中午时分,窄窄的壁炉还在生着火。丹尼尔坐到办公桌前,埃德蒙德坐在桌子后面,用一双雪白的手搓着下巴。乔治边说边走:“你今天干的活可值大价钱,正代表了我们店的品质。” “我弟弟说那颗钻石是我们的。” 乔治摆摆手让他走开。丹尼尔想再试一次。“他就是这么想的,他认识他的宝石。”他转过身,对着伦德尔说道,“也许,先生,如果你能给他看看那颗尖晶石,就是我们卖给你们的那颗宝石,这样肯定会让他安心些——” “现在。”乔治又走到他的面前,用手指着丹尼尔,“你给我小心点,丹尼尔。现在没工夫争论是非,尤其是和你。” 壁炉里的火噼叭作响。丹尼尔转过身面对着壁炉。他发现埃德蒙德的办公室没有窗户,他很奇怪以前他为什么没注意到这一点。真是个守财奴的房间,保险箱会更保险的。但今天没有光线,感觉到像是为他提供了隐身之所。他想起了宝石,那个瓦罐里的宝石还有皇宫里的宝石,丹尼尔也不知道自己想的是哪块宝石。光线照着宝石标本凸起的脊,避开鬼怪幽灵。 他摇摇头。“对不起,乔治,真的很抱歉。” 第五章 宝石之恋(6) “好吧。”那个店员坐了下来。“那么好吧,我也是。他什么时候能回来干活?” 丹尼尔抬起头。“你想让他回来干活?” 福克斯板着脸。“他了解这顶皇冠的制作。要找一个能取代他的人可不是件容易的事,现在再找也太晚了。” 伦德尔抬起他那张像钩子一样的脸。“他睡觉了吗?” “睡了一会,昨天晚上他去散步了。” “在冬天,晚上散步。他这人好像有点随心所欲……” 埃德蒙德摆摆手让他们都别再说了。他眨了眨眼,从桌子后面看着丹尼尔,好像这个老珠宝匠身体里有寄生虫。弄得他没什么食欲,行动迟缓。 “告诉你弟弟——”他拿起一只用旧了的羽毛笔,沾了墨水,开始写了起来“今天就算了,明天他要么来上班,要么就走。但如果他不干了,那他就是毁约。如果那样的话,你们就得把收我们的钱全都退给我们。现在我们正在制作王冠,主要由你弟弟负责,如果他不能再做,我们也只能不付钱了,或者只付给一部分,就是我从你和你弟弟那买的那三颗——小的宝石的费用。” 他停下笔,伸手抓了把沙子在纸上。“我会就此事询问我的律师,他明天会答复我,到时我就会确切地知道我们该如何处理此事了。同时,我也希望到那个时候可以搞清楚自己的想法。祝你下午过得愉快,利维先生,你自己知道怎么离开这吧。” 在弗里特大街的报摊上晚报刚刚送到。丹尼尔买了一份《太阳报》,还有一份《真太阳报》,刚印刷出来,报纸还是热的,他把报纸折起来夹在胳膊下面。想着伦德尔,好像他还在他身边。 皇家金匠铺骗了他。他试图相信这一点,相信这是真的。想到这里,他只觉得生气,还有点好奇,他从没见过萨尔曼因为失去什么东西而感到如此地恶心作呕,恐惧到了极点,好像他没有了那颗已经被他卖掉的宝石就没法活下去一样。丹尼尔试着想象有什么东西是伦德尔这样的人想要的,没人对宝石有如此浓厚的兴趣,他曾听乔治说过这个。福克斯先生只谈论他自己最了解的事情,欲望爱上欲望。你为什么非要与众不同呢? 空气很差,因为冬天生火取暖,烟尘也越发的严重了。有一半的商店都关了门,好像他们已经想好了冬天太冷不适合做生意一样。在斯通卡特尔大街,丹尼尔买了一些苹果还有些昨天烤的面包,味道很重的奶酪和一瓶甜味的葡萄酒,他把这堆吃的裹在他的大衣里,吃力地在脏兮兮的雪地里走着。山坡上,詹姆斯·里德家的窗户里有灯光,他推门走了进去,然后等着药剂师给萨尔曼配止疼药,药剂师咳嗽着,声音很大,在他两边是一排排放着玻璃瓶的架子。有用藏红花和洋地黄配的药,芦荟酒和补铁剂的,还有黑沥青一样的油膏。另外还有治恶心、治发烧,和缓解神经紧张的药物。丹尼尔付了钱,然后拿起他的东西从后面的楼梯上了阁楼。 “我希望走这么多路会让你觉得饿了——” 丹尼尔气喘吁吁地开了门,都快冻僵了。一个侧影靠窗站着,身体挡住了大部分的光线。黑暗中,丹尼尔轻轻地叫着它的名字。几乎又不像是在叫他,底格里斯。 萨尔曼转过身。丹尼尔看见他目光呆滞,嘴角耷拉着。从侧影看他的脸平平的,没有任何的表情,好像把愤怒全都隐藏起来了,然后他又转身回到了阴影里。丹尼尔感觉他身体里有种恐惧在上升,像是要吐的感觉,他坐在床单上,笨拙地解着大衣的扣子,把里面的东西拿出来。咽了口唾沫,打开他没兴趣读的那份报纸。 “咱们看看值不值,你还没上过报纸呢。” 没人回答。丹尼尔掏出眼镜,用冰凉的手戴上,开始大声地读了起来。萨尔曼还是那样,一动不动。 “太阳报继续报道了在皇家股票交易所发生的火灾。发动机被冻上了,得先解冻,然后才能抽水去灭火,还有诸如此类的借口。《真太阳报》嘛,我们看看,这儿登了弹簧腿杰克。他自己大笑了起来,眼睛还盯着报纸的专栏,这会儿他倒是把他自己的兄弟给忘了。“看上去谁像是怪物。‘弹簧腿杰克制造的恐慌引起了伦敦市长的注意。’下面是鬼话,还有‘在巴恩斯出现了一只白色的公牛,在芬斯伯里有条喷火的龙’都是鬼话。接着‘在肯兴顿宫,有只白色的狒狒爬上了女王戒备森严的房子。’” “那条龙在哪?” 丹尼尔抬头看看,他弟弟悄无声息地走到床边。他的眼神很空洞,但他的声音听起来还算正常。丹尼尔想:我正读的东西无聊透顶。他把报纸放下后说道:“在芬斯伯里,萨尔曼,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他皱了皱眉,好像在想怎么回答,然后突然打了个大大的呵欠就走了下来。“不错,比我这几个月来的感觉都要好。你买回来什么吃的?面包?” 丹尼尔看看他,开始在那堆纸袋里翻腾,一个个地撕开。“对了,还有你的酊剂。” 萨尔曼点点头。“我不再需要它了,哈,这有奶酪。他拿出长条面包,掰成两半,然后小心翼翼地放在商店的包装纸上。” “你感觉很好,是真的吗?你睡了多长时间?” “一百年,我真的感觉很好。”他从外衣里掏出一把已经失去光泽了的铁质铅笔刀,绞开了罐头,开始切奶酪。“昨天晚上我去了码头,又回来了。船都抛了锚,而且都冻住了。” “我已经和乔治,还有伦德尔先生谈了,”丹尼尔继续说着,显得很谨慎。“他们说钻石不是我们的。” “他们撒谎。”萨尔曼瞥了一眼丹尼尔,笑了笑开始继续找苹果。 “他们说你必须先把王冠做完。否则的话我们就是违反合同,他们所欠的任何钱都不会再付给我们了。” “欺诈。他们一直在骗人。” “那你不在这继续待了?” “不待了。”他的声音很温和。在他手掌里,苹果哧的一声被切开,露出里面白色的果肉。“我现在才不会离开这儿呢。” 他又抬头冲丹尼尔笑了笑,好像在等他也冲他笑。他们穿着大衣坐在一起,开始吃饭。 字母I是犹大的亲吻, 为了钱财他出卖了主人, 他对耶稣基督做了坏事, 然后他吊死了自己。 字母K是好国王的王冠; 他把它带在头上—— 她停了下来,不住地咳嗽着,都快要把肺咳出来了。丹尼尔靠近她,但她已经读完了,书已经翻得很烂了。她往后靠在椅背上,继续咳着,从教堂的十字形侧翼到中央的通道,人们在圆形屋顶下低语着,显示着圣保罗大教堂的阴暗。 “你一定不许感冒,玛莎,就算是为了能读书也不许感冒。” 她耸耸肩,脸色很白。“这比外面暖和。点了蜡烛就更好了。我读的行吗,先生?” “一周比一周有进步。” “我喜欢在这儿,喜欢学习。” 在教堂中央的长长的通道上,礼拜者们站在一群雕像中间,正在穿外套。“教堂都很美,玛莎。”她轻声说。“但必须要有人在里面才行。没有我们,它们只是一堆石头而已。” “以前我从来没来过这儿。”她又开始咳嗽,努力想止住。 “你是说没和你家人来过?” 他看她皱着眉,好像总是很不愿意谈到她自己的事。他们都是天主教徒,丹尼尔猜,他们其他做礼拜的地方在别处,但应该和这里差不多。他压低了声音说:“他们还活着吗?他们能不能把你带回去呢?” “我不需要他们照顾或是施舍。” 丹尼尔想他是不应该再多问些问题,如果这是可以帮助她的最好的办法的话。在玛莎的前面有一个插着蜡烛的盘子,烛光在她的眼睛里闪烁着,映着她黄黄的脸颊。在她手边,有个东西闪着金属的光,丹尼尔又向前靠了靠。“那你家里都有什么人?” 她好像本能地想隐瞒,停了下来。手腕上带着一个用扁平的锡做得漂亮的手镯,上面有一只青蛙,一只螃蟹,一只蜻蜓。“这是件首饰。你也学会打扮了。你自己买的?”他问道,其实答案已经了然于胸了。 “是小利维先生给的。”她眼里闪着微笑,虽然她的嘴上并没有笑容。“他难道没告诉你吗?这是圣诞节的礼物。”她把胳膊放下,突然呜呜地哭了起来。“我听说了关于他的事。” “你都听说什么了?” 她嘟囔了一声:“听说他想要刺杀女王。” 丹尼尔出了一口气。“这不是真的,玛莎。” 一群工匠走了过去,轻声地用外语交谈着。玛莎在等着丹尼尔往下说,脸上充满了焦虑。“那是什么事?” 他又深吸几了口气说:“女王有一颗宝石。我弟弟认为那颗宝石是属于我们的。” “那宝石是你们的吗?” “我也不知道。” “什么样的一颗宝石?” “一颗钻石,在一枚胸针上,形状像个三角。”他漫不经心地在椅子上画出钻石的样子。“这是红宝石,珍珠和钻石在这个位置。它非常漂亮。” 他画完,玛莎抬头看着他。“那你打算怎么办呢?” “我们没有任何证明。我想没有人会相信我们的。”他耸耸肩,笑了笑道“你会相信谁,玛莎、女王还是利维先生?” 玛莎很吃惊看着他,好像不习惯他问这么显而易见的问题。“我相信利维先生。” “祝你好运,我们读到哪个字母了?” 这是个寒冷的冬天,是几年以来最冷的。每当萨尔曼梦到它,所有的事情好像又都重新开始了,他会发现他自己正走在商业大道上。现在是黎明时分,他能感觉冰冷的空气拍打在他脸上。 宝石不在了,他到这时才知道,也知道他自己做过梦。突然他胸口发紧,一种眩晕的感觉。这是吃止疼药的反应,他一边走一边想他不再需要酊剂了。 他还能够辨认出房子的台阶。洪都拉斯和哈德维克广场,路边的树长得已经超过了他们。萨尔曼抬起头看,好像他以前从来没看见过树似的。这些树被欲望牵引着随意生长,一直延伸到水面上。他发现它们还在生长,像个巨大的、冷冰冰的道具。 这颗宝石有点问题。在金字塔尖的地方,有两道裂缝相互交错着。他碰了碰顶端,想要确认它没事,可宝石裂开了,里面竟然是空的。他往后退了一步,赶快把那个东西扔掉了,好像它是只虫子或是蝎子。 他再抬头看,一切都变了。夜色渐浓,还混合着雾气。树下突然有声响,他一直往前走,头也没回。他想到了迈赫梅还有他活埋的女儿。那个瓦罐里面是股腐烂的味道。那颗钻石也不再是钻石了,而是里面还暗藏着什么东西。 石头铺成的人行道上,有爪子抓地发出地喀喀声。他大声地喊,开始跑了起来。在他身后,在树下面,半龙半狗的怪物拖着它受伤的爪子尖的地方,有两道裂缝相互交错着。他碰了碰顶端,想要确认它没事,可宝石裂开了,里面竟然是空的。他往后退了一步,赶快把那个东西扔掉了,好像它是只虫子或是蝎子。 他再抬头看,一切都变了。夜色渐浓,还混合着雾气。树下突然有声响,他一直往前走,头也没回。他想到了迈赫梅还有他活埋的女儿。那个瓦罐里面是股腐烂的味道。那颗钻石也不再是钻石了,而。他又大声地喊,不停地抱怨,阁楼上丹尼尔抓着他,使劲摇他的头。丹尼尔听着萨尔曼发出的声音,想要从中听出他潜意识里到底在想些什么。宝石出没在他的恶梦中,它因宝石而失去的东西远比他得到的要多。 *** 这有一条出海的船。在海岬的底部,我听见有微弱发动机的轰鸣声,伴着远处的海浪,但看不见亮光。我走着,声音也走着,直到大海开始变成礁石,礁石变成海滩,脚下是水泥铺成的路,两边是低矮的灌木和沙丘。当我再听到那条船的声音时,它已经驶出去很远了,只是在土佐的另一端还能看到这艘出海捕章鱼的船上的点点灯光。 在尽头岬路渐渐升高,道路向前延伸成了一小块高地,两侧就是大海。我能看到码头泊着两条船,还有一个售货摊,因为天黑而关张了,在这儿看不到有房屋。一个小时太慢了,我在想我刚才看到的从土佐发出的光很可能就是一条船,或者是一部汽车,一对恋人开着它到这儿来看海。透过沙丘,灯光一闪一闪的。我回头看了看,然后接着走。沿着沙洞和长满海蓟的岩层间的引路标向前走去。 海风在吹,当我爬上最后一个沙丘时,风更大了。我走在背风处,所以当我再往下走,靠近那栋房子的时候,我能听见房子里有人在说话,孩子们在嬉戏。天色昏暗,除了孩子们刚刚混战过的沙堆,大笑声,还有一只跑来跑去的狗,好像没什么其他的了。我又往前走了十码,看见他们就在一小块规规矩矩的菜地的对面。两个孩子、一只狗,但我只能看到他们映在地上的影子。 这是一幢用木板建成的房屋,窗户拉上了百叶窗。大门口很干净,一条用炼砖造的小船底朝上放在一棵银杏树下。在这块开垦过的菜地的边上,一个男人正在挖着什么。他听到我的声音之前我已经看见了他。门廊上有盏灯,他在蹲着干活,灯光正好照着他的脸。看上去像是一幅油画,一幅荷兰油画。那人看上去精力旺盛,他的肌肉和骨骼,远远看去像是座浮雕。我走到一半,他看见了我,也听到了我的动静,他站起身脸没有了灯光的照射,看上去有点暗。我抬手打招呼,但他好像没明白我的意思。 “对不起,”我说:“对不起,打搅了,对不起。”一个英国女人就这样走到了这里。那个男人耷拉着手站着。并没挥手让我走,也没有任何的示意,实际上,我这时正在努力想说出一句完整的能让他听得懂的话。“你是村崎先生吗?村崎先生是住这儿吗?” 我能看见他正在喘气,手里还拿着铲子。在沙地里,铲刃闪着白光。汗沿着他的太阳穴流下来。他穿着一件蓝色的短袖衬衣、裤子,还有日本工人们穿的木屐。风还在吹。寂静中,沙丘那边传来了大笑声。什么地方有发电机的轧轧声,好像这幢房子本身就建在海上似的。 我又试了一次,我的声音很大,而且很奇怪。“村崎先生是住这儿吗?” 他擦了擦汗,走开了,走到了暗处。他在房子的一角蹲下来,他用手捧起从自来水管中流出的水,冲了冲头。他再次回头看我时,我看到了他的眼睛。他脱掉了衬衣,开始擦身上和手上的水。 我看着他,身体在黑暗中半隐半现。他站起来比我还高些,肯定超过了六英尺,身材像是个摔跤运动员,肌肉相当发达。虽然他的脸刮得很干净,但他卷曲的胸毛因汗渍而变得硬硬的。他的脸看上去不像日本人那么简洁,鹰钩鼻、蒙古人的颧骨、内呲皮,棱角分明的一张脸。 “你从哪来的?” 那个声音从黑暗中传来,问我。我看了看周围,尽量控制住自己。他的英语很奇怪。他的用词很奇特,但还算通顺。语法也还说得过去。“伦敦。”我说,他朝我走过来。他身上一股很浓酸酸的汗味。他把衬衣攥成了一团。那把铲子不在他手上,这让我有点放心了。 他皱了皱眉:“不是问这个,哪家公司?” “没有公司。” “你不是来日本工作的。” “我一直在找村崎光。” “谁?” “他在这吗?” 他站在那有点驼背,但头抬得很高。好像在仔细听其他什么而不是问题的答案。 “我走了很远的路来找他。” “从任何地方到这儿来都挺远的。”他又把那件旧衬衣穿上。真是个让人不太舒服的动作,不过他到并不觉得这样。“我们姓村。这是我们家。我们在这已经住了很长时间了。”他很快地看了我一眼,就像是看表一样,然后就被远处孩子们的声音吸引了。“已经八年了,我不认识叫村崎的。” “你是渔民吗?” 他耸耸肩说道:“有时候是。” “你的英语讲得很好,对一个渔民来说。” 他的眼神闪了一下。“我是个日裔美国人”,他小声得说道,好像不太情愿。“第三代移民。我是跟我家人学的英语。” 对不起,我几乎就要说出来。他好像也在等着我说这话:“你知道在你之前住在这儿的人吗?” “一个男人。” “他叫什么?” “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他用手抓了抓他短短的头发,然后点了点头说道:“大概是村崎,我也说不好。” 我想,他在说谎。他当然是在说谎,我也需要他说谎。但即使我这么想着,心里也慢慢有了一种挫败感。这几天来,这种感觉来得越来越频繁,也越来越深入,好像我身体的一部分已经被消耗掉了。 “对不起。”他朝门廊那指了指。越过外面的灯光,屋子里没有开灯。“我们就快吃饭了,你一定累了吧。” “我——”我回过头来看看那些沙丘。我微微的能闻见松树的味道。远处的海岸,潮位很低,但能闻见海水味道。从这要走回去太远了,能走到这来已经是我的极限了。 “你的车在哪?” “我不开车。” 他开了灯,我们跟着走了进去。“天气预报说有雨,有时涨潮还会淹没道路,你最好别在这待太长的时间。请靠着火坐吧,你住在高知吗?” “不。”我太疲乏了,连坐下都很费力。我往南又往东跑了这么多的路,现在真正开始感觉出累了。房间很大,映着厨房的灯光和壁炉里的火光而显得很明亮,只有楼梯和搁架那儿的光线比较暗。屋子里有榻榻米垫子的味道,还有大海的味道,一只壁虎在房梁上弯弯曲曲地爬着。 “在土佐有客房。我们先吃饭,然后我送你回去。”村靠在门上,冲着外面喊着两个名字。汤姆、艾琳。当看见他的孩子们对他的召唤有了回应,便又进了厨房,站在操作台旁用肥皂洗了洗手。一些瓶瓶罐罐,还有勺子都挂在他头顶。操作台旁是一台冰箱,一个罐式的煤气炉,还有电饭煲。这些家用电器都歪歪瘪瘪的,好像它们是从失事的船只上捡回来的。 感觉真像是我已经走到了世界的尽头。我看着他,没说话。看不出他的年龄,大概在四十到六十岁之间吧。海上的生活肯定让他看上去要显得老一些,但他嘴边的笑纹让他看上去还算亲切。他打开电饭煲的盖子,拉开冰箱,拿出一条生鱼、一根牛蒡,还有一节藕,然后拿起一把刀。在他身边的操作台上,放着一个收音机,播出着长波信号的节目。 “你可以叫我犀星。” “我叫凯瑟琳。” 他点了点头,算是正式问候。两个孩子手拉着手走了进来。男孩大概八九岁,女孩也就四五岁。他们的眼睛长得很像他们的父亲,头发也像,只是没那么黑,就像外国人头发的那种浅色。他们看见我,突然停了下来。 “这是凯瑟琳。”他们的父亲说。“她今天晚上和我们一块吃饭。”然后,好像希望刺激孩子们一下,“她说英语。” 男孩像他父亲一样脱掉脚上的鞋,但还是远远地站着。小女孩走了过来,坐在垫子上。她头上戴着蝴蝶发卡,一个已经松了。她的眼睛不停地转着,好像想看我身后有什么东西。 “她叫艾琳,”她哥哥说。边说边上下打量着我。“才五岁。她不太会讲英语,不过能听懂。你是从纽约来的吗?” “英国。” 他瞪着我。“那儿是哪里?” “一个国家。英语的发源国。” “你们英国有斑马吗?” “只有那种不带条纹的。” 他不再瞪着我了,而是在想不带条纹的斑马会是什么样。小女孩举起手摸摸我的脸。他父亲从厨房那边瞥了一眼。“汤姆,带艾琳上楼去。你们吃饭前必须把手洗干净。” 艾琳眯着眼睛往周围瞧了瞧,哼哼了几声。她哥哥抓起她的手,领着她上楼了。那个人站在切菜板旁边冲我点了点头:“你是私人侦探?” “不是。” 他关掉收音机。“你是做什么的?” “我做宝石生意。” “什么样的宝石?” “这个无所谓。”我听见孩子们上楼去了,接着传来了流水声、笑声。他们又下来了,我很高兴他们下来了,但这种感觉立刻又消失了。我低头看看炉火,炉灰还有余温。“对不起。” “没关系。不过我现在比较感兴趣,既然现在你在这儿。” 我抬头看看。肯定有很多问题等着我呢,我想。不知怎么,这些问题现在看来都显得多余。我又仔细看了看那人的脸,这个第三代美籍日本人。我在想巴甫洛夫是否查过行船执照。 “我买卖宝石。那都是些很值钱的石头,各种玉石、宝石,还有钻石,红宝石和珍珠。也就这么多了。” “听上去很有意思。” “就是份工作。” 他正在剥金枪鱼,把鱼皮和鱼肉分开。“不过一定不容易吧,一个人工作。” “我没说我是一个人。”房间的局面好像突然变了,气氛也随之改变。我觉得,自己好像已经被人看起来了。孩子们都跑了,那人拿着刀站在我和门中间。这也许算得上是最温和的审判了。 “但是你也不为其他公司工作啊。” “对。” “那你为什么到这来,来找宝石?” 我又回答了他几个问题。“我来找以前住在这的那个人。你记不记得他的什么事情?” 他没抬头,只是摇了摇头。“真得很抱歉。”艾琳小心地下楼来,汤姆跟在她身后。 “那你们家以前住在什么地方?我可以问这个吗?” 他咂了咂嘴。“他们是商人,在很多国家都住过。不过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他打开水龙头,用热水洗了洗刀。“现在可以开饭了。” 桌子只比榻榻米高一点点,下面是空的。我坐在那很不舒服。那个人把日本豆面酱汤端了上来,还有酱油炖菜,几碗米饭,米饭上还放了生鱼片。鱼很新鲜,吃起来没什么味道,只是有一点点甜,像冰镇水果的味道。 “很好吃。”我说,而且确实如此。那人点了点头。艾琳正在学着怎么用筷子。她爸爸在教她,手指一会张开一会并拢,像螃蟹的慢动作。艾琳的动作显得很笨拙。汤姆在嘲笑她,用的是日语。她一脸沮丧的看着她哥哥。 “你有没有听说过一个叫武者小路元藏的人?” “没有,怎么了?”他还在教着。艾琳的手在模仿他的手,但筷子还是在拼命地晃,就像一个仰面朝天的昆虫想翻身时一样笨拙。我继续问下去。 “那万金——三菱呢?” “没听说过。” “我正在寻找一颗叫做三位一体的宝石。” 他停了一会,我看出他停了一会,虽然很短暂。然后他摇了摇头,接着吃饭。 “你刚才问了关于我和宝石的问题,我和你说的正是这个。三兄弟是一个黄金和宝石的结合体,可以用它把宽大的斗篷在脖子这儿系紧。它制作于15世纪早期。几百年以来,人们都认为这块宝石已经永远地丢失了。我打算把它再找出来。” “你做的就是这些?那你的生活看来很简单。”他边吃边看着我。“艾琳,”他说,眼睛还看着原处。“别边吃边玩。” 小女孩的表情很悲惨。我没有管她,继续说道:“一个世纪以前,在四国岛有家叫万金——三菱的公司。有个叫武者小路元藏的人为这家公司购买了三位一体。万金——三菱公司属于一位叫路易斯的先生。一个叫马里·路易斯的人1987年在土佐去世。他的儿子叫村崎光,以前住在这幢房子里。为了要找到这颗宝石,我已经花了五年的时间了。所以,如果你能记起任何——” 第五章 宝石之恋(7) “我很抱歉,我说了我帮不了你。艾琳,别玩了。” 小女孩抬头冲我笑笑,看起来有点狡猾,好像她刚做了什么错事,但又是绝顶聪明的事。“但是你一定记得——” “艾琳。” 他的声音变得和他的表情一样严厉起来。我看看他,又看看孩子。小女孩把嘴擦干净,显得有点吃惊。筷子在她手指间耷拉着,她的碗看上去好像也可以吃似的。那人的手从我身边伸过去。有那么一会儿,我说不准他是打算去拿碗还是要伸手抓住孩子。我回头看了看他们,正好看见了这一幕。 是个幻觉。鸭子变成了兔子,黑色的圣杯两侧也变成了白色。在艾琳的碗中央,三片金枪鱼被搭成了三角形。小女孩开始低声啜泣起来。一个能听懂英语的孩子,在那里不停地玩她的饭。在红色的鱼片中间,米饭被堆成了金字塔形。 “求你啦。”他说,摇摇头,显得有点不知所措。他用日语小声地和汤姆说了几句。小男孩不安地站起身,伸手去拽他妹妹。 “你没对我说实话。”我说,感觉自己好像被出卖了。但立刻,我又觉得自己应该道歉,就好像我打碎了他们家的瓷器,或其他很珍贵的东西。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那人转到桌子另一边,在孩子和我之间。我看着他。他用手拣起筷子,紧紧地攥在拳头里。 永远都是这样,我想,在世界的尽头孤独一人。我想要站起来,脚却夹在了桌子下面,只好往下躺在垫子上。小男孩看着,惊讶地张着嘴。艾琳原本打着呵欠,也被吓了一跳,不出声了。那人又小声地和他们说了几句,然后很容易地就站了起来。在我能起身用膝盖跪着之前,他已经在厨房的操作台旁边了。 “请坐。你还没打算走吧。告诉我你为谁工作。”我抬头看他时,他手里拿了把寿司刀,刀片很宽,黑色的氧化金属,边缘是波浪形的。我从他身旁走过,直接走到关着的大门那里。我的头撞到了门上。我想要出去。他正在操作台旁边忙着。“我说,你等一下,凯瑟琳。我必须知道你在为谁工作——” 我打开门,开始跑了起来。那人在我身后大声地喊。夜晚的风还有暖意,但闻起来湿漉漉的,大概会下雨。沙粒在我脚下塌陷。我爬过沙丘,猫着腰在低矮的灌木丛中匍匐。那个人又大声地喊起来,但既不是孩子的名字,也不是我的。 我试图想起从那幢房子到海边的路有多远,好计算一下那个人能跑多快。我在想我是不是可以先藏起来,能藏多久,除了他会有别人发现我吗。远处,我听到他在发誓,又喊起了刚才的那个名字。竜。 海岸就在眼前,海浪在黑暗中泛着白光,海边的沙粒细小紧密。我向内陆走去,感觉像是光着脚。除了我自己的声音,海浪拍岸的声音,我还听见那个人的脚步声,可是什么都没有。浪开始高起来了,浪尖上海水还不断吐着泡沫。在土佐,大观览车还在转着。它看上去离我很近,好像如果我现在大声喊,它就可以把我的声音带到最高处。 我身后模模糊糊地传来了一阵急速拍打的声音。直到它离我越来越近,我才注意到。不太像是脚步声,倒更像是下雨的声音。忽然我觉得可能是那个小男孩,汤姆。我回头看了一眼。 一只狗正在海滩上追我。它的身形像是德国短毛猎犬,但体积要更大些,身躯如水桶般粗壮,头和下巴都像是攻击性的动物才有的。一只斗犬,我想。高知的那些小雕像活生生地出现在我眼前了。在月光下,它黑褐色的皮毛看上去有些发灰。它离我越来越近,但并没有什么声响。 我转身对着海岸拼命跑了起来。狗没再追上来。它沉重地喘着粗气,身体不停地颤抖。我开始觉得有点后悔,但只有那么一点。其实如果狗追上来了,倒也可以算是个伴儿。毕竟,土佐不是为跑步修建的。在它的设计中,跑步是次要的。 “救命!”我大声喊,拼命用力,但声音很小,听起来很滑稽。一堆墨角藻盘绕在我的脚周围。忽然我的节奏被打乱了,呼吸、心跳、脚步声都乱了。等我重新找回节奏时,风已经越来越大。我继续走着,顶着海风,几乎都能感觉到衣服的重量。那只狗还在往前走,但并没有缩短我们之间的距离,只是在等着指示。它好像知道,它必须要耐心些。 海岸离我已经很远了,好像都不存在了。第一次,我想象自己好像从来没有到过那儿。我怀疑我是否会在这儿把命丢了。现在我倒希望那个人站在我身后,这样我就可以问他接下去会发生什么,就当是最后一个请求。至少他会让我问问题的。 海就在我身边翻滚着,我一边跑一边看着它。海浪打到岸上,然后又退回去,哗哗,哗哗。回头浪带走了沙子,冲刷着黑色的鹅卵石。海浪看上去比我更强壮、更狡猾、更邪恶,它把下面的沙土卷走。 我使劲地拽着夹克,可海风却一个劲地帮倒忙。想要慢下脚步好像更难。我闭上眼睛,把脚步放慢,弯下腰,深深地、重重地吸了口气。我连吸了三口,接着又吸了一口。我转过身,刚转了一半,狗就从后面追上来了。 它跑得太快了,都没有跳起来,就撞到了我身上。我伸手抓它,抓到了它脖子上的项圈,然后朝后摔倒在地上。我们俩又爬起来,一起朝着下面的海浪而去。我们倒在地上,不停地翻滚着。它用嘴凶狠地咬我,向前拽着,嘴里还吐着白沫。之后,浪把我们两个都卷入了海中。 整个世界都变了。海水在我们周围闪着磷光,一圈又一圈的浪头袭来,危机重重,我们的身体周围也波光粼粼。海浪一会儿把我们托出海面,一会儿又把我们打入海里。几个巨浪渐渐向南边退去,什么声音都没了,只有海底传来的嗒嗒声还有海水冲刷沙滩的声音。回头浪的推力渐渐消失了。由于海水的压力,我的耳朵嗡嗡作响。我和那只狗还抱在一起。它不停地抓我,强壮得像条鲨鱼,努力地向上挣扎;我压着它的肋骨,感觉着它的心跳。求生的欲望让我们都在拼命地挣扎。 突然,那只狗不再像刚才那样疯狂了,气息平缓了许多。它从我冰冷的手中滑落,脖子扭向一边,耷拉着。它的爪子刺伤了我。它的脑袋转过来对着我的,眼睛看上去就像古老的宝石。在又咸又黑的海水中,它冲我呲着牙。 我拽住它。它忽然开始抽筋。直到它不再动了,我才松开手。它忽上忽下,随着海浪的节奏自己漂,我在后面跟着。周围是海水表层的水流。我仰面朝天,开始向南游去,看见天上挂着一颗苍白的星。我没有看自己到底得游多远的距离。我要保证月亮一直在我的西方。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海很安静。我衣服上有血迹,它让我感觉温暖,让我感觉高兴。海水不断冲进我冰冷的嘴里,我再把它使劲咳出去,只觉得又咸又涩。几个巨浪打来,又把我卷起,然后把我抛到海滩上。我使劲地攀着沙滩,不让浪再把我冲走。 潮汐渐渐退了。我睡了一会。不久,雨把我浇醒了,暖暖地滴进我的眼睛里。我睁开眼。那个人就站在那儿,靠在我身边,手里没拿东西。我大哭起来,然后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 珍妮像阳光一样明媚, 像五月一样丰满, 我刚好吻了她;她生气地说, “太冒失了,先生!” 乔治·福克斯一边喝着酒,一边脚踩着踏板,唱着歌。现在是六月。离加冕礼还有两个星期。 亲爱的珍妮,我不需要道歉, 你的美貌就是我罪行的最好理由。 你的美貌就是我罪行的—— 最好的理由。 他身边是十几个学徒工,都系着围裙,样子像屠夫。乔治自己穿着衬衣。早上小醋瓶子来过了,但这几天没有他,工作进展得反而更快。因为人多,工作间里的气味很难闻。就像新鲜空气一样,虽然很微弱,福克斯还是能闻到从迪安大街上的小饭馆里飘来的肉香味。 他正在修整一颗钻石,把切割面擦干净。他透过宝石上面的的斜面看过去,在昏暗的光线下寻找着萨尔曼。他希望他没在。乔治自己也承认这一点。他希望萨尔曼能够一夜之间从哪儿来的就回哪儿去,这个想法并不恶毒。他知道他自己不是一个恶毒的人。这只是能否把生意经营好的一个问题。 车间里又来了几张新面孔。原来是局外人的这些人被招来参与到这单加冕礼订单的最艰难的部分。如果可能的话,他肯定会把萨尔曼打发走的。伦德尔先生没有注意到,这让他有点担心。这个犹太人是这单生意中的一个元素。他太安静了。乔治注意着他,好像他会伤害到自己,或者是把宝石藏在口袋里带回家;好像他会冲着工作台发一通火,然后什么也别想剩下了,就像钻石燃烧后不留任何灰烬。 稍有空闲,他又唱起歌来。他的声音有点沙哑,但听上去很自信。 你们想要什么,恋人们,永远都不要说出来, 最甜美的水果,他们总是被藏起来, 但他们还是那么的可爱,非常的迷人。 是那么的可爱,非常的迷人。 欢呼声。大家举起槌子敲着凳子。福克斯接着大声地说道:“喂,先生们。太好了,太好了。现在,请听威廉·贝内特洪亮的声音。你在哪儿,威廉?” 威廉半站起身子,在坩埚映出的光线下像个幽灵一样畏缩不前。“我唱什么呢?” “随便吧,”乔治说道。他扫视了一下这些新来的学徒。基本上全是年轻人。他们正在锻造着叶片的形状。他们不是对这些金子没有一点欲望,而是对此根本一窍不通。他们根本不知道,人们会用宝石来做什么,只能一脸无辜地看着乔治。“先生们,还有活要干呢。嗯?继续吧。” “珍藏起我所有的宝物。”威廉和萨尔曼的口音差不多。乔治看着他,在黑暗的房间内,他仍弯着腰在干活。他脸上全是汗,看上去精力旺盛。他的手很灵巧,互相配合着,像个外科大夫。他是我见过最好的铁匠,乔治想,没有人像他一样对宝石这么有感觉。他眨眨眼,过了一会儿,才发现威廉已经开始唱了。 我珍藏起我所有的宝物, 我有很多很多的宝物, 用我的悲伤来衡量 怀念那段过去的时光。 利维先生从皇宫回来了!在皇宫事件发生后的两天。你还没有恢复吗?还在想着女王的事?萨尔曼什么也没说。不管是过去还是今后,都没什么可跟他说的。好像他知道这既可以什么都不是,也可以是一切。他也知道一切意味着什么,尽管一切是多么难以用语言来形容。 我的工作已经完成了, 我飞快赶回了家, 就像一个等待中的恋人, 想要再次看到它。 乔治看他正在制作王冠。王冠的大部分,所有那些插槽还有骨架,都还没有完成,只完成了最下面的一列。花和叶子的形状已经被突出的钻石遮住了。 他想着他以前切割过的宝石,是独自一个人在晚上做的。三位一体,伦德尔这样叫它。但是一顶皇冠永远都不可能这么漂亮。它上面那些高贵的宝石组合在一起就像是人的脸上有了表情。它们是那么和谐,好象很久以来就一直在互相等待着。我没有理由感到愧疚,他想。没人应该为做出这么美丽的东西而愧疚。 但是这种快乐不再有, 天色开始破晓, 我发现我的首饰盒空空如也, 我所有的宝物都不见了, 我所有的宝物都不见了。 “唱得太好了,威廉,非常棒。”乔治伸手取了啤酒,喝了一大口,但呛了一下,又吐出来些。稍稍平复之后,他开始接着踩起踏板,身子向前靠着。他眼睛里除了宝石看不见其它任何东西。砂轮飞快地转着。 车间十点钟关门。萨尔曼沿着干草市场走着,然后向东朝河走去。这个晚上有月光,潮湿的空气中透着一种夏天刚下过雨的味道。在渡口,船夫们还有他们的妻子已经让水鸟归了笼。感觉这座城市刚刚度过了一个假期。 加冕礼的时间定在六月,那是疯狂的节日。在伦德尔金匠铺,冠状头饰的销售量比平时多了十倍。在拉得盖特山外面的陈列室里,人群们在雨里排着队,等着看展出的玻璃王冠模型。面包店的生意也不错,店里正在忙着制作新国王典礼用的蛋糕,里面用了朗姆酒,上面还撒了杏仁糖。加冕礼的几星期前,女王巡礼的道路两旁已经装饰上了王冠模型。我的王冠,萨尔曼想。夜晚,它们闪着光,汽灯也在风中汩汩地闪着光。 萨尔曼沿着河向东走。他不知道是现在就转身回家还是就这么走下去。过去的几个月里,他每天晚上都在为王冠忙碌着,几乎没怎么睡过觉。他走着,好像一个不再相信自己梦境的人。今天晚上他感觉很平静,但在不睡觉的时侯,他发现自己经常想一些其他的事情。他的头很疼,整个城市也在重复着他的恐惧。在他看来,这就是一种证据,一种证明。 四月的时候,他路过格林公园,在树下发现了一只死猴子。猴子的肚子被切开了。在翻倒的帐篷中间,两个马戏团的表演者们为了争夺最好的表演场地已经打得不可开交了。两个警察走了过来,旁边还跟了个小丑,他的脸因极度气愤而变了形。 一个星期后,正是月缺时分。萨尔曼抬头从韦平码头阶梯上看月食,月亮已经被阴影遮住了大部分。一个驳船夫高声喊着“这都是女王加冕闹的!”他的声调很高,在月光的衬托下显得很粗犷。当女王行加冕礼时,他说,整个伦敦都会变成一片海洋。到那时,每天晚上都会人潮涌动。弹簧腿杰克的故事已经被写成了连载,分十次登在报上,在报刊亭出售。萨尔曼努力不去想这些。实际上,他在想女王,想象着把她的戒指摘下来,想象着那颗钻石,还有加冕日。 灯光没有了。在黑衣修士桥,孩子们正在下水道口下面的淤泥里翻腾着什么。萨尔曼突然转向了布里奇大街,走过了这座优雅的新月形的拱桥。更多地流浪儿童围在拉德盖特马戏团附近,挤满了本来就拥挤不堪的街道。看着他们,萨尔曼突然觉得饿了。他上次吃饭是什么时候?他想不起来了。国王阁下还开着门,萨尔曼从两个推着运煤车的人中间穿过去,用手去掏钱包。 “先生,请进,先生……”孩子们在后面跟着他,一个孩子还用力拽他的胳膊。是个女孩儿。他晃晃胳膊,甩开了她。在人行道上,那个女孩又追了上来。他心中不由得恼火起来,大脑也由于愤怒而开始失去理智。 “我说过了,你还是去找别人卖吧。”他把那个女孩推开,声音在风中有点颤抖。那个女孩儿没有站稳,往后退了一步。 “利维先生——” 是玛莎。她的脸黑黑的,眼睛看上去很大。有匹马朝她这边跨了一步,喘着粗气。运煤人朝着这边大喊起来。 “玛莎!我——”他朝她走过去,心都快跳出来了:“天啊,请原谅我……” 玛莎低着头又走了回来。萨尔曼发现自己在出汗。他擦擦嘴,刚才说的话太刻薄了。“玛莎,对不起。我当时正在想别的事,脑子一片空白。你还好吧?” 玛莎摇摇头,显得有点悲伤。 “你是来找我哥哥的吧?” “不是。”她的声音很小。萨尔曼不得不靠近她去听。“我来这儿是想问您些事情。” “当然,哦,当然。我请你吃饭怎么样?我正要吃晚饭。你饿吗,玛莎?” 他在小包间里坐下,看着玛莎吃。因为刚才说错了话,他显得很内疚、很不安,所以很殷勤。玛莎以前从没用过餐具,小心翼翼地用叉子叉起排骨,开始啃骨头。萨尔曼觉得她吃得太快了,几乎都没有时间把东西吞下去。几周前,玛莎为自己买了新衣服,是件二手的轻薄外套,能够遮住她的裙子。这件衣服让她看上去很显老,好像她长得太快了,连说话都会喘气。 萨尔曼想,他上一次这么仔细看一个人是什么时候,就像仔细端详宝石一样。他想自己是不是也正在改变。如果是这样的话,他会变成什么样呢? “这儿还有。”他清了清嗓子。虽然他尽力了,但声音听上去还是粗声粗气的。“我现在感觉好多了。你也一样。肯定是。”玛莎没理他,继续忙着吃最后一块排骨。“你现在跟我哥哥上的课怎么样了?” 玛莎朝周围看了看,好像丹尼尔就在旁边。“我读得比以前好了。利维先生还教我怎么写字。” “你的脑子适合读书,比我强。” 玛莎笑了,但笑容立刻就消失了:“他说你要走了。在加冠礼之后。” “是加冕礼,玛莎。” “这是真的吗?” “我们还没拿到钱。要到夏天我们才能拿到钱。我们会用这笔钱开始我们自己的生意。” 她露出牙,用舌头使劲舔着,直到舔出一小条肉丝来。“那你以后也会成为像伦德尔一样的宝石商吗?” “比他要好。比他的生意更大,如果我们发展得快的话。” 玛莎点点头,好像已经相信萨尔曼说的话了。“那我可以为你工作了。我可以的。” “为我工作?好啊,不错。”萨尔曼往后靠了靠,有点不太自然。他刚才还好像很有抱负,这会儿却泄了气。玛莎突然又问了个问题。 “那您现在的宝石够多吗?” “宝石!”他把啤酒喝完。“我们肯定会在夏天以前找到办法的,玛莎。现在具体的事情还没有定下来呢。” 玛莎站起来,开始扣外套的扣子。在宽大的衣服里,她显得很瘦小。萨尔曼把杯子放下。“你准备走了吗?” 玛莎看看这个酒吧,然后悄悄地伸手去拿那块排骨,塞进她的口袋里。萨尔曼站起身。 “我陪你走回家——” “我自己能行。” 玛莎说话的语气很肯定,萨尔曼没有再坚持。玛莎再一次显露出她的老成。“好吧。那我们加冕礼那天再见。” 玛莎看了看他。“那天会放焰火的。另一位利维先生说的。” “另一位利维先生一直都很好。那晚安吧,玛莎。” “也祝您晚安。”萨尔曼跟着她走到门口。外面又开始下雨了,雾很浓。玛莎出了门,向南沿着布里奇大街朝那条河走去。她又瘦又小,但步伐坚定。对萨尔曼来说,她应该属于那边的某个地方。 “晚安。”他又说了一遍,是对自己说的。他深吸了口气,好像对此还没下定决心。直到看不见玛莎后,萨尔曼才开始想她刚才是打算问什么呢。 国王陛下的表已经十一点了。他又走了进去,点了一些酒,一个人一直喝到打烊。 *** 六月的最后一个星期四。夜晚越来越短,不过这正适合他。天刚蒙蒙亮,街道上已经有人影在晃动,几个从乡下来的流浪者穿着湿漉漉的衣服,还有几个当地人,打着伞,穿着平时难得穿一次的礼服。在里德药店的外面,两个吉普赛人已经支起了卖烧酒的摊子,还点着灯。萨尔曼在阁楼上穿着衣服,看着那些人在找地方躲雨。他们已经准备好,要在加冕礼这天大赚一笔。 一下爆炸声在他们屋顶响起,接着又是一下,声音更大了。在他身后,丹尼尔在睡梦中还不停地在动,嘴张着,样子就好像他正在听着什么。除了他沉沉的呼吸声,萨尔曼还能听见松木桌上的表在嘀嗒作响。 他伸出手,用手摸着丹尼尔的脸。朱迪曾经说过,他那鹰一样的脸型长得很像他们的父亲。说这话的人和被提到的人都已经死了,留下的只有眼前这个人,他的和善还有他的一无所求。他就是这样一个人。萨尔曼眯起眼睛,向前靠近了些,好像这样就能够学到做到这一点的秘密,尽管这已经太晚了,或者永远记住他看到的一切。 “丹尼尔。” 丹尼尔听见有人喊他,睁开了眼睛。看上去有点警觉,眼光聚拢在一起。“我听见打雷了。” “是街上在放枪,格林公园在放炮。”萨尔曼轻声说,好像在微弱的灯光下还有人在睡觉。丹尼尔坐起身,靠在凹凸不平的墙上。他越来越瘦了,眼神憔悴。他还非得给那个小孩儿支付他根本供不起的东西。 “现在离革命还有点早,是不是?” 萨尔曼拽过表链,把表拿起来看。“四点一刻了。” “玛莎就快到了。乔治已经答应今天让她进来,因为外面的活动。”丹尼尔伸手去拿他的表。他紧紧地攥着,看看表,又看看萨尔曼。“你没怎么睡。” “睡得像死人一样。” “上帝会帮助我们,我们会挺过去的。” 他们静静地坐了会儿,神情自在,好像一切从未有过改变。深厚的手足之情已经在经历转变和醒悟了,幼发拉底和底格里斯,两条兄弟河,一对矛盾的完美平衡。丹尼尔又把表放下,向前靠了靠。“我们应该感到骄傲。至少在今天。” “所以你必须为我们两个人感到骄傲。” “我一直以为这就是你想要的。”他叹了口气,看穿了他的想法。“今天,女王将会戴上我们制作的王冠。我们的蓝宝石。一百万人都将会看到并且记住它。皇室的蓝宝石就像我们生意的徽章。想想这个吧。” “我无时无刻不在想着,”萨尔曼缓缓地说。“就像你睡觉那么容易。”他嘴里有股难闻的臭味,像是刚吸完鸦片。他咳了几下。“我在想着,她戴上宝石会是什么样子,都有些什么人会看到她戴着王冠。然后他们会在今后怎样地笑话我们。犹太两兄弟的最伟大的钻石被骗走了。” 他起身走到窗户旁边。雨轻轻地打在窗子上。丹尼尔的声音跟随着他:“你说过,你现在才不会离开这儿呢。” “对,所以我现在还在这儿。”一辆马车从下面驶过。上面有一个德比徽章,马车夫弯着腰,披着防水布。“我说的话都是认真的。应该给他们一次机会。” “谁?” “伦德尔,还有福克斯。”他心不在焉地说着。丹尼尔在穿衣服。他卷起袖口,扣上扣子,穿上这身异域的服装。“小醋瓶子和老福克斯。他们还有时间进行些补救。” “你现在还认为那颗钻石是我们的。” “我了解那颗宝石。”他回头看了一眼丹尼尔。“我比他们都要了解。他们想骗我,就像是告诉我,你不再是我哥哥。” 丹尼尔伸手取过雨伞,然后打开阁楼的门:“我这人不值得你撒谎。” 威廉和玛莎已经在楼下等着了。在半明半暗的灯光里,他们显得很苍白。其他伙计都站在靠科瑞德巷大门口,穿着大衣。坩埚上烧着一壶水,正冒着热气。店里被擦洗得很干净。现在所有的活都是在外面干,这儿更像个漂亮的厨房。 “早上好,威廉,玛莎。”萨尔曼朝玛莎走了过去。她正坐在长椅旁喝着茶。 玛莎抬头瞥了瞥他。“您睡的时间太长了,最好的位置已经没有了。我能签我的名字了。我带了铅笔。如果您有纸,我可以给你签我的名字。” “好吧,现在。一个签名可能会——”他朝玛莎身后看过去,威廉已经走到丹尼尔旁边。萨尔曼看见威廉抓着丹尼尔的胳膊,正在和他说着什么。“威廉?出什么事了,加冕礼被取消了吗?” 他们一起转身看着他。丹尼尔皱着眉头,好像贝内特刚刚告诉了他一件很荒谬的事情:好像是女王不见了,或者是找不着王冠了。萨尔曼看见站在门口的那些人现在突然都压低声音小声地说着什么。好像除了他,每个人都知道了实情。丹尼尔摇摇头。“威廉说公司就要关门了。” “公司?”他说,好像已经知道了。“是伦德尔和布里奇吗?” “这只是个谣传——” 威廉打断他。“我这儿可是权威消息,知道吗?有个法国人已经把这里的生意买下了,所有的东西都要拍卖掉。马上就会开始清算财物了。”他擦擦脸,表情很痛苦。“我还得再找工作。我还有其他四十个倒霉的宝石工匠。不过你们正希望这样,是不是,先生们?” “但是我们还没拿到钱啊。”萨尔曼感觉血涌到了脸上。“还有两个月才能拿到钱呢。” “所以啊。我倒是把这个全给忘了。好吧,现在。”威廉靠了过来,不再像刚才那样焦虑了,而是充满好奇心地笑了笑,像个吸血鬼。“有多少钱?” “四百五十英镑。”丹尼尔轻声说。 英国人轻轻吹了声口哨。“耶稣基督都会为你们心疼得流血的,我敢肯定。我要是你们,就会在伦德尔死前先把他攥在我的手里。他们说他还活着只是因为魔鬼还没找到他。” 丹尼尔抬头向上看。“那他还会付我们钱吗?” “会吧,如果你们催催他的话。他好像还在这附近的某个地方。马车过一会儿就会来。” 萨尔曼跑出去,没有等丹尼尔。他穿过站在科瑞德巷门旁的人群,跑了出去,穿过后面一条嘈杂的小巷。拉得盖特山的人行道是黑色的,石板路刚下过雨,他跑到拐角处,看见在街边的石头旁有辆四轮两座的大马车已经起步。他跟上去,在旁边跑着,朝着马车上的布篷大声喊着,车夫不慌不忙地赶着车。车窗里面出现了一只手,白白的,把车帘拉开。过去的一幕再次重演了。 “伦德尔先生,请原谅我,我——”他穿着公司的深色制服,气喘吁吁。车窗被打开了。 “把你的手拿开,先生!”那个老人几乎是在冲他咆哮。萨尔曼本能地把手缩了回来。他不认识我,萨尔曼想,在他把我的东西偷走后,我对他就一文不值了。他有点不知所措。马车上,那个珠宝商的表情还是那么僵直:“利维先生,我几乎认不出你了。请把你的手拿开,不然我就得带你去威斯敏斯特了。” “店里有谣言,他们说伦德尔和布里奇——”他觉得自己心里慢慢升起一股怒火。周围的街道开始摇晃起来,萨尔曼好像看见一幅伦敦的海市蜃楼。不知为什么,他发现自己想起了大海,隐约地泛着光,像是把什么东西切开了似的——“会被别人买走。”他终于说完了。埃德蒙德伦德尔从车窗里探出身来,好像想要咬谁一口似的。 “我看上去像需要和你算帐的样子嘛,利维先生?” “先生,你还欠我们钱没付呢。”他听见自己这样说。“就是王冠上的那颗蓝宝石,还有——还有其他的宝石。” “噢,是啊。巴比伦兄弟的那些宝石。”伦德尔使劲地皱眉。“你必须好好想想我们以前是怎么说的,是不是?到八月份才该付钱。”他眨眨眼,显得很有学问,而且比萨尔曼脑子反应得快。“四百五十英镑,对吗?” “对。” 珠宝商朝萨尔曼点了点头,手伸向车窗。“到我的办公室来,你还有你哥哥。今天晚上,加冕礼之后。多晚都行。祝你今天愉快。车夫!” 第五章 宝石之恋(8) “谢谢你。伦德尔先生,”萨尔曼觉得自己高兴得快疯掉了:“很高兴我们达成了一致。我们之间终于可以清账了。” 马车离开时,他还站在街道上,就在马车刚才呆的地方,弯着腰,弓着身。他现在备感轻松。他松松肩膀,看上去有点松松垮垮,好像身体中失去了什么。他知道,对他来说,这是要回这笔账的最后机会了。 他转身朝科瑞德巷走去。丹尼尔在拐角处碰到了他,威廉和玛莎跟在丹尼尔身后,都举着黑雨伞,像一个小小的游行队伍。雨已经停了。萨尔曼朝他哥哥伸出手,最后紧紧地抱住了丹尼尔。他们就这样拥抱着,用力地摇晃着对方。加冕日的喧闹还回响在他们身边,枪声、号声、小贩的叫卖声、隆隆的鼓声、礼炮声、孩子们的声音,还有教堂的钟声。 “你看见了吗,威廉?” “看见了。” “那儿有什么?” “一大堆虱子,还有乱糟糟的头发。戴紧你的帽子。” “游行怎么样了?” 威廉费力地转身看着。用了五个小时,他们才到了斯特尔德大街的最西端。人群太拥挤了,根本就走不动。第一轮焰火盘旋着射向高空,因为天色还亮,所以火光很黯淡。“要游行根本不可能。你们没有人想着带酒吗?真该死。” 他转过身。丹尼尔也转过身,在人群中寻找他弟弟和玛莎。萨尔曼冲他挥了挥手,就在他身后一码的地方。空气中有种甜甜的味道,还有一股火药味,雨水夹杂着烟尘,笼罩着人群。 “利维先生,利维先生?” 有人在拽他的衣服。他低头看了看,扯了扯表链,看看表是不是还在。玛莎就像一只帽贝那样紧紧地抓着他,就像他的孩子一样挤在他身边。人群在他们身边推来推去。他笑了笑。“玛莎,你是不是觉得自己飘起来了?” “对。”玛莎咧着嘴冲他笑了笑。有个人挤在他们中间,脸通红通红,挥着一个细颈大肚瓶,嘴里大声叫着几个名字。玛莎皱了皱眉,她讨厌这种噪音。“我想要给你点儿东西。” “现在?”丹尼尔看着她,尽力让她脚着地。远处传来人群暴风雨般的欢呼声。游行开始了。玛莎摇了摇头。 “明天。谢谢你让我学习写字。” “学写字是免费的,玛莎。你不需要给我什么回报。”一阵人浪从前面的观众中传过来,他们被挤得脚都离了地,不过好在就那么一下。丹尼尔想,这是欲望爱着欲望的一股冲动。在特拉法尔加广场的临时围墙旁边,有人在尖声喊叫。是一个女人的笑声,声音尖而响亮,充满了喜悦。 “我会永远都为你工作的。”玛莎用眼角瞅瞅他。“我喜欢学习。我想要给你点儿东西,如果可以的话。” “谢谢你。”他想给她鞠个躬,但有人的胳膊肘撞到他的肋骨上,他皱了下眉。“不能太贵了,知道吗?” “我会给你写下来。明天晚上。” “那就明天晚上。”在他们前面一码的地方,有人放了一枪,是手枪。玛莎转过脸去看,他还没来得及问玛莎要写些什么。他们周围的其他人也扭过脸去看。欢呼声越来越近了。 *** 他们几乎什么都看不见。骑在马上的警察有八英尺高,挎着马刀,高高在上,如同雕塑般一动不动。五点钟是第二批游行队伍,通往皇宫的道路挤满了花车。里面肯定没有维多利亚·圭尔夫,也没有她将跪拜受封的王冠。 他们从没有听说过伦敦威斯敏斯特大教堂像这样挤满了涌动的人潮,贵族们还有贵族夫人们头上都戴着小冠冕。加冕的过程就像是一出喜剧,两千人都睁大眼睛想要一看究竟。丹尼尔和萨尔曼没有看见当时阳光是如何照在王冠的那些宝石上的,它们是那样地闪闪发光。神圣的时刻。他们将再也看不到女王头上的光环了。 虽然他们什么也看不见,人群还是在欢呼着,好像只是为了欢呼而已。在格林公园,他们买了黑李子酒还有炸牛排,就站在那儿吃了起来。夜幕已渐渐降临了。枪声被夜晚的灯火取代了。威廉用自己的额头蹭蹭丹尼尔的。 “我爱你,先生,但我要走了。”他大喊着,酒喝多了。“要是可以,我他妈的现在就找份工作。你的手在哪儿?握一下手吧,你是个不错的宝石匠。再见,再见。” “晚安,威廉。”丹尼尔看着他消失在人群中。树杈间闪耀着焰火,在绚烂的火光下,他回头四处寻找玛莎,但只看到萨尔曼。萨尔曼宽宽的脸庞向上看着,脸上带着笑容。丹尼尔挤到他身边。“玛莎去哪了?” “早走了,回皇宫去了。” “一个人吗?”现在他经常会感到吃惊。他越来越关心这个小女孩,而且这种关心已经在他心里滋长,就像玛莎一样。 “她自己可以照顾自己。现在是用宝石来掷骰子。”萨尔曼偷偷看了一眼他哥哥,嘴角挂着笑容。“看天上,真漂亮,看那个。我们今天晚上已经把那些宝石献给上帝了。” 丹尼尔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他们就那么站在一起,喝着酒,直到把最后一滴都喝干净。午夜时分,女王可能还会出现在皇宫的露台上,观看贵族社区上空绽放的礼花,兄弟俩还从没在那儿看见过女王。他们向东走着,沿着河往家走。两人都有点醉了。他们身边是座欢腾的城市,人们都喝得醉醺醺的。他们俩一起走着,离开了兴奋喧闹的人群。他们时而唱着歌,时而又停下来,嘴里小声哼着,时断时续。小棚屋,工作时唱的歌曲,还有爱情歌曲。 拉得盖特山还在忙碌着,那些吉普赛人表情严肃,正在赚着大钱。一个小号手,两个单簧管吹奏员,穿着制服,正站在伦德尔金匠铺的外面,吹着醉醺醺的曲调。丹尼尔从他们身边走过去,来到值夜班人的门前。他敲门时,朦朦胧胧中看到门上钉了张纸条。他俯身向前,脸上的笑容消失在了黑暗中。他一动不动,直到把那张纸读完。 又一轮焰火表演开始了,火光如水晶般夺目,响声震耳欲聋。萨尔曼靠在他哥哥的肩膀上大声欢呼。丹尼尔的声音被淹没了。过了一会儿,他说:“这儿关门了。” “关门了?”萨尔曼向下看了看。一个人从他身边挤了过去,又过来一个人,把他推到一边,好像他不知道自己挡了别人的路。“伦德尔说今天晚上要在这儿见我们的,怎么可能关门呢?会有人来的,你再使劲砸砸这该死的门——” 萨尔曼开始砸门,越来越使劲,眼里闪着光。“别这样。没什么大不了,我们可能找错了地方——”萨尔曼往回走来几步,来到马路上,盯着这幢没有灯光的房子。他看着,夜色越来越深。好像比午夜还要深重。一阵微风吹来,他打了个寒颤。“我们找错了地方吗,丹尼尔?” 钉在门上的纸条也被风吹得直抖。丹尼尔走上去把它弄平。他没想自己,没想宝石,只想着这可能是他们的又一个转折点。他们的人生如此快地又回到了原点。 “我们早就错了。我应该回东方,我想。我们乘错了船才来这里。我一直都是这么想的。”萨尔曼的声音低沉,恶狠狠的。小号吹奏手像螃蟹一样慢吞吞地从他们身边走过。“我们干嘛到这来?我们一整天都白忙了。英国人都是杂种,都他妈的冷血,狗娘养的。” “听着。”丹尼尔抓住他的胳膊,“现在没什么能阻止我们回去了。我们在这儿既没有野心,也不再有合同。我们可以回东方了。”他看着他弟弟的脸渐渐明朗起来。“我们本来就可以回东方的。想回家吗,萨尔曼?” 萨尔曼皱起了眉头,没有看丹尼尔,而是从他身边走了过去。丹尼尔转过身,但他有点近视,什么也没看见。“那是什么?” “老福克斯。” “乔治?” “正在自己的洞口撒尿。”萨尔曼已经向前走了,挤过了人群中的最后一个人。他来到国王陛下才看到,乔治正对酒馆的墙根小便。 他兴高采烈地点点头,系好裤子。“我的小伙子们!真的很高兴见到你们。来一杯吗?他们不会再卖给我了,不过你看上去还没醉——” “伦德尔在哪儿?” “萨尔曼!有个声音我再也不想听到。”他咧咧嘴,满嘴酒气熏天。“哦我的天啊,我这个晚上是怎么过的啊。我的吃喝全都靠那个可爱的小丫头的一张嘴了。女王加冕了,公司要转手了,而全世界的人都在庆祝。” 萨尔曼发现他哭过。他再走近些,发现福克斯的脸上挂着鼻涕和眼泪。萨尔曼喃喃地对自己说道:“像伦德尔和布里奇这样的公司,不需要通宵的工作,而且它的订单都排到好几年以后了。可它一个晚上就这样结束了。我们这些人就玩完了——”萨尔曼俯下身去看这个宝石商人。“商店已经锁起来了。我们就住在里面。我们的东西还在里面。” “是啊,现在没人能进得去了。”乔治打了个嗝,看着萨尔曼,眼眶还有些湿润。“除了我。今晚住我家吧,如果你们需要的话。” “你家?我以为你住在这儿。” “啊哈哈,实际上不是。我在布瑞特大街八号,早上我会替你们把你们的东西拿来的,今天晚上有两个小无赖跟我一起回家。” “我们还没拿到钱呢。” 一朵礼花在他们头顶绽放。乔治闭上眼睛,开始小声哼起小曲。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对丹尼尔来说太快了。萨尔曼把福克斯往后推了一把。他的头撞到潮湿的墙上,响起一阵沉闷的噼啪声。 “底格里斯!”丹尼尔赶快跑了过去。萨尔曼把他推开。乔治睁开眼,泪眼朦胧地笑了笑。 “我的小伙子们,我们是正在谈论钱吗,萨尔曼?” “就是买宝石的应付款。看在上帝的份上,就是那颗王冠上的蓝宝石。” “那颗蓝宝石。”福克斯眨了眨眼。“我好像已经记不起来了。你最好还是去问问伦德尔先生。” “可是他在哪儿呢?” “在家,据我了解是这样。在新月路九号,布里奇大街。就在那边。”乔治摇摇晃晃地指了指那条河。“这对我也没什么坏处,知道吗,如果你们谁跟我回家的话。” “别再这样了。”丹尼尔摇摇头。“放开他的胳膊。” “那些宝石是我的。”萨尔曼抬高了声调。 “你现在太不清醒了。宝石已经不在了,萨尔曼。底格里斯.” “我说我会做的。你要是挡我的道,我就——”他停了下来。冲着排水沟吐了口痰。“你带他走吧。我要要回我们应得的报酬。” 丹尼尔又一次摇了摇头,努力想让自己保持清醒。他想起了瓦罐碎裂的情景。他从来都没能改变弟弟的想法。“我在布瑞德大街等你。” 萨尔曼看着他们走远。福克斯双腿耷拉着,丹尼尔背着他。一直到看不见他们了,萨尔曼才又开始走,不是向南,而是朝布里奇大街的方向走去,就在新月路那些房子的狭风口向北。他先走回拉得盖特山,再向前,人群开始稀疏起来。在里德药店的外面,他停了下来。这家店还有一盏灯亮着。萨尔曼举手敲了敲门。他的眼睛一直闭着,直到门开了。 “利维先生。”里德慢腾腾地走出来,四面环顾了一下。“很高兴见到你。这么长时间了。你知道现在几点了吗?如果我不是在比较爱丁堡和都柏林来的一批药品——” “我想从你这买点东西。”萨尔曼挤了进去。店里一片漆黑。 “真是一次精彩的庆祝活动。你不是今天晚上到这儿来的第一个人了。”药剂师声音沙哑,充满化学药品的味道。他的货架很整齐,这样找起东西来很方便。“虽然我非常希望您是最后一位。我刚才还在想——”他转过身,手里拿着一个蓝色瓶子:“你可以吃一些其他的药,这样你就不会做恶梦了。希望如此吧,不过大概不太可能。”他冲萨尔曼笑了笑,露出满口金牙。“九先令。睡前吃一粒。” “我不再需要这个了,”萨尔曼轻声说。 “啊?”里德朝他走近一步,然后又走近一步,好像被一些难以察觉的东西所吸引似的。在旁边,一种挥发性的化合物冒着烟。“那你到我这儿来要什么,利维先生?” “我——”萨尔曼向四周看了看。“不是我,是买给伦德尔金匠铺的。一些能够把宝石擦亮的东西,可以擦拭金属和宝石。” “一种酸?” 萨尔曼点点头,感觉自己的肺都要气炸了。药剂师转身离开。“不是每个加冕日我都会卖这样的东西,肯定不是。应该是盐酸类的,我想。”里德举起气灯。“我今晚卖了些火药,那些我可以用纸包起来。但是这个,现在——”他手里忙着,把一个陶罐里的液体倒进一个透明的玻璃瓶中,然后笑了笑。“这些我得装在瓶子里,用软木塞堵上。你看,硫酸变黑了,被硝酸和盐酸溶解了。给!小心点,利维先生。”他摆正了瓶子,又使劲塞了塞瓶盖,然后递给了萨尔曼。“我希望你能用这个做出更漂亮的东西。” “这个多少钱?”萨尔曼把瓶子拿在布满老茧的手里。大小正好。里德送他出门。街道上差不多没人了。 “皇家金匠铺在这里有他们自己的帐本,我会把这笔钱记在他们账上的。你,利维先生,欠我的就是好好睡一晚上。”他在门口停下来,笑着。“晚安,利维先生,晚安。” 萨尔曼看着药剂师进了门,气灯的光也消失了。一个骑马的人从这儿经过,马的嘴里嚼着东西。萨尔曼突然躲开,好像马铃把他唤醒。他又继续走,朝布里奇大街走去。 门牌号码是九号。萨尔曼按了门铃,又转过身看着那边的泰晤士河。那是我的河流,他想。水面上有灯光,是游民点的火从河对岸照过来。黑衣修士桥上空无一人,只有几个石头桥墩。在温和的六月的空气中,他还可以闻到残留的火药味。 “请问刚才敲门的是哪位?” 萨尔曼转过身。门已经开了,好像打开了另一个世界,走廊里的灯光红彤彤的。一个男管家半躬着身子站在那儿,已经是半夜了,他的脸还是刮得那么干净。他身后传来了钢琴声和笑声。萨尔曼往后退了一步。 “利维,我为伦德尔先生工作。” 男管家转过身,耐心地等着:“您请进来吧,利维先生。先在门厅这儿等一会。请进。伦德尔先生一会就过来。” 萨尔曼走进去。整个门厅的家具都是红色的,一块深红色的土耳其小毯子,壁纸上有浮雕的玫瑰花蕾,煤气灯在波西米娅的玻璃灯罩下。他低头看看他的手,皮肤上斑斑点点的。他用食指和大拇指紧紧地捏着那个红宝石颜色的瓶子。 “早上好,利维先生。” 萨尔曼抬起头。埃德蒙德·伦德尔正从楼梯上下来,在灯光下脸色苍白,但看上去精神饱满。只有恶魔才这样。“噢,是萨尔曼,是吗?我能为你做点什么呢,这么早?要不要先为伦德尔和布里奇金匠铺的关张喝一杯?” “不。”萨尔曼把手放下,紧紧地贴着他的身体两侧。“谢谢,我来这是为了公事。” “什么事?说吧,公事?”埃德蒙德走到它面前停了下来。他手里拿这个杯子,空的,杯口朝下,一点酒在杯口边缘徘徊着。“嗨。这幢房子里再也不会有公事啦。说吧,看着我再喝一杯。” “不,我——”他定了定神,抬头看了看,想看看这个老人的表情。“你欠我的钱呢,先生,三颗宝石的钱。” “珠宝?”埃德蒙德大笑了起来。“宝石!小事一桩,你是在说犹太人吧,先生。上帝知道我不会付钱给犹太人的。哈哈。”他擦擦嘴,眼神镇定。“都是些什么宝石?” “那颗蓝宝石,还有那颗钻石。” “那颗钻石,先生。”埃德蒙德舔舔嘴唇。“那颗钻石不是你的,我想这一点你应该是非常清楚的。” 萨尔曼摇摇头,在灯光下,他的脸变得通红。“那颗蓝宝石,王冠上的那颗钻石,还有巴拉红宝石。一共欠我们四百五十英镑。你说过今晚见我们。你不能告诉我——” 小醋瓶子仔细盯着他的脸。“你不要想告诉我我能做什么或不能做什么,先生。在这幢房子里或其它什么地方。” 几乎是无意识的,萨尔曼发现自己往后退了一步。他有点结结巴巴地说:“但我们之间的事还没完——” 埃德蒙德没等他说完。“你今年多大了,利维先生?不,还是别告诉我。我的岁数是你的四倍,我可以原谅你,先生,如果你在这儿再说出那样的话。我的公事已经办完了。”他咆哮着,朝萨尔曼走近了一步。他的脸被灯光照得更亮了。“你认为你很重要,先生,嗯?但是你错了。今天才是重要的,因为今天会为我所有的生意划一条分界线。我叔叔菲利普所关心的事情已经全都结束了,而且全世界也都已经知道了这件事。他的时代已经到头了,而我的还没有。” 他抓住萨尔曼,恐吓他,声音因刚才的怒火而显得精疲力尽:“菲利普,我现在在谈菲利普。我比他做的任何东西活得都长。”外面很远的地方传来了河水的水流声。又起雾了,萨尔曼想。在他上面,埃德蒙德摇着头。“这些你都明白吗?你当然不明白。从我的房子里出去,利维先生。你在这儿没什么公事可谈了。” 埃德蒙德准备转身走了。萨尔曼伸手抓住他的肩膀,伦德尔甚至能感觉到燕尾服下面肌肉的力量。没人说话,空气中突然传来一阵声响,和爆炸差不多。老人转过身时,一阵泡沫打在他的嘴上。萨尔曼举起瓶子,朝他的脸砸了过去。 片刻,没有一点声响。一种酸味开始在门厅弥漫开来,酸酸的,很刺鼻。埃德蒙德弯下腰,用手捂着他的脸。他好像在擦什么,萨尔曼想。他就这么看着,看着有东西从珠宝商的手指间滴落。他跪下来,在老人身旁靠着墙,没去碰老人,也没出声。 “你把我喜欢的东西都拿走了,你看。其实我们差不多,伦德尔先生,我们喜欢同样的东西。” 珠宝商开始哀鸣起来。他们之间的距离很近,近到伸手就能碰到。萨尔曼看见他的脸上已经开了花,血肉模糊。他又靠近了些。事情已经做成了。“我们很像,先生。任何喜欢宝石人都知道只有靠欺骗才能得到他们喜爱的宝石。现在你已经把我所有的东西都骗走了。我们是龙的兄弟,猫头鹰的伙伴。我们的肤色黝黑,我们的骨骼因炙热而燃烧。” 埃德蒙德靠着他缓缓地动了动,颤颤巍巍的站了起来。他嘴里传来一种声音,像是笑声。萨尔曼把他的嘴贴在珠宝商的耳朵上,但什么也没说。他就那么呆着,直到伦德尔一点声响都没有了,直到他用手捂着脸的地方有烟冒了出来。 萨尔曼站起来,打开门。一阵薄雾将他裹住,在门廊的灯光下发出白光。他走下台阶,走进薄雾中。向东,向着码头走去。 我要超越,他想。我要突破,就像一艘船。在我的身外才有对宝石的厌恶。 埃德蒙德在他身后渐渐的没了声息。 布瑞德大街,黎明时分。两个人站在八号门门口,说着话。矮一点的那个靠在旁边的墙上,没戴帽子,驼着背。双手一会张开,一会握紧,红肿刺痛。他看上去很疲惫,而且确实如此。他自己觉得骨头都要散架了。他已经厌倦了这些大门。他正说着话,另外一个人喊了起来。他跪在地上,身体弯了下去。在五号门口,名叫亚当斯的鱼贩子抬头看了看。今天是星期五,是一周中最好的时候。他一边大口的吃着,一边往这边看出了什么事。 没有去东方的船,即使有,兄弟俩也没有足够的钱支付船费。他们口袋里所有的英镑加在一起也只够乘船到里斯本的,在那他们得做工去挣回家的路费。如果是两个体格好的壮劳力,做五个月的工就够了。但他们俩得做上十一个月才行。只有一个人能做这种体力活。 他们站在码头,等着中午的一班船。没有人来给他们送行,除了身上的衣服,他们什么都没有。他们在这个城市生活了五年了。水鸟尖叫声着从他们头顶掠过,听上去这些鸟们已经饿了。那个矮一点的人随着声音抬头看。直到他的兄弟朝他弯下腰,他才转过身来。船已经准备起锚了,但他还没有看见他正在寻找的东西。 白金汉宫里正是下午茶的时间。丽森正坐在维多利亚·圭尔夫的房间里深思着,旁边是一个马德拉的玻璃水瓶。维多利亚是她看着长大的孩子,是她看着维多利亚迈出了人生的第一步。光着身子,满屋子的跑着,弄得脏兮兮的,好像一个小魔鬼来找有罪的人。突然她发什么东西不见了,卫兵们立刻就听见了她的尖叫声。 玛莎来到皇宫的地下室,进展还算顺利。这对她来说很容易,她现在做的事就和她学习读书写字一样的简单,她的动作和她的头脑一样的敏捷。穿着红色燕尾服的卫兵们只给她制造了一点小小的麻烦。这就像是在玩游戏。有三次,她都不得不找个地方先藏起来,不过盒子还是紧紧地抱在胸前。行程比她预想的要慢一些,不过她还是完成了,先是来到了拦着绳子的楼梯井,然后穿过那间砌着血石壁炉的房间,最后经过铺着地毯的走廊,一直延伸到地下室的空间。 她爬进下水道里,她已经这么做过好多次了:她第一次来皇宫就是这么进来的,那是好多年前了。这会儿的水位要高些,到了她的脚脖子,她知道这是因为涨潮,她也知道涨潮的时候是很危险的。不过即使是在黑暗中,她也能确定她还有足够的时间。 水的声响出卖了她,水波的回音在空空的管道内回荡着。在干草找个地方先藏起来,不过盒子还是紧紧地抱在胸前。行程比她预想的要慢一些,不过她还是完成了,先是来到了拦着绳子的楼梯井,然后穿过那间砌着血石壁炉的房间,最后经过铺着地毯的走廊市场的下方,她听到后面有声音在跟着她,是男人的声音,就在那些残垣断壁的后面。在皇宫的下水道里,老鼠横行。玛莎向东走着,然后向东北方向。她正朝着弗里特大街的方向走着,那是布莱克弗莱尔的一个大的污水排放口。说是一个管子,实际上以前是一条河。她知道怎么走。她对这的地形了熟于心,甚至闭着眼睛都认得路。 水位继续上升,现在的形式对她后面的那些人很有利,但她想也许他们对这儿的路线不那么熟悉。她几乎开始游起来,一只手里还攥着那个盒子。她使劲喘着气,听上去好像马上就要沉下去了。玛莎,你觉得自己是不是飘起来了?她还想着这句话,大声笑了起来。她后面的那些人的速度慢了下来,大概觉得前面的声音是个怪物发出来的。 在她的一侧有个通道。她光着一只脚,慢慢地试探着。通道入口的四分之一已经没在水里了。玛莎抽身躲进了一个能暂时藏身的地方。她摒着气,为了不让弄出来的声音惊吓了鸟。她手脚并用,也不知道现在在往什么方向去,只是一直向前。通道里有一层又粘又湿的东西,里面黑漆漆的。玛莎顺着通道一直向上,转了个弯,终于摸到了干燥的地方,但是却是个死胡同。 她靠着墙坐下来。就连呼吸的空气都让她感到刺痛,大气儿也不敢喘,眼泪也流了出来。水位现在到她的脚部。她仍能听见那几个人的声音。黑暗中,她也分辨不出来他们到底是离她越来越近了还是越来越远了。她用手捶着胸口,大声地咳嗽起来。一小块血溅到了她的手背上。血是暖的。她没去擦。 她打开那个盒子,盒子里面就是那件珠宝,像是三只眼睛组成的形状。她觉得这颗宝石太漂亮了。她伸手摸了摸。突然,宝石捕捉到了游移的光线,闪了一下光,就只有那么一下。宝石的旁边放着她给两位利维先生已经写好的纸条。她想起了他们。玛丽和约瑟夫。他们的关心爱护,虽然是陌生人的关心爱护,但她现在已经觉得足够了。这样的关心让她喜欢上了他们。 她眨了眨眼,周围还是漆黑一片。那些人的声音已经听不见,她刚刚才注意到,她感觉她身体也已经被水包围了。水位到了她的腰部,和她的体温差不多,但是充斥着粪便。通道随着污水蜿蜒曲折着。如果她能摒住呼吸,她就能出去。但是她再也憋不住气了,她听见了自己在黑暗中发出的声音,阴森森的。她觉得自己很渺小。 她抓着那颗宝石,摸着它的形状。她想像着把它交给两位利维先生时的情景,笑了。水漫过了她的嘴。玛莎想到了夏天,到那时利维先生们就可以拿到他们的钱了。他们一定会开一间很大的店铺。到时候就有她可忙的了。也许一辈子都忙不完。小利维先生负责制作宝石。另一个利维先生——她的利维先生会把它们卖掉。 她努力的想着她接下来会干的事情,她知道,她会写几封信。水在她的胸部,她靠近盒子,水又到了她的嗓子,她闭上了眼睛。 盒子上盖满了鲜花。她的手之间夹着鸢尾花,牵牛花,还有水仙花。紧紧地攥着宝石,就像紧紧地抓住心爱的人。潮水涨涨落落,她的病让她不停的咳着,这种肺气肿让她活不到三十岁。至少,她从来不知道她被别人抛弃了。她痛苦的日子就这样结束了,黑暗中走来一个吹着口哨的人。 他的灯火越过砖墙照了过来。灯光照着玛莎的脸,闪个不停。口哨声停了下来。光线越来越亮。那个盒子紧紧地握在她的手里。 *** 我睁开双眼,自己正躺在一个房间里,不是我自己的房间。我身下是床垫,身子的一侧放着一张桌子。墙上有几个动物。斑马、狮子,还有大象排着队。我努力想着,我好像从没来过这个地方,但感觉又很熟悉。 现在天色好像挺晚了。至少应该是天刚擦黑的时候。透过百叶窗好像外面还有些光线。我闻到一股榻榻米的味道,干草的香味。所有的事情都可以看到表面,但细节却深藏不露。我的大脑现在一片空白,就好像是空空的贝壳。过了一会,我听见了巨浪的声音,我想起了那些巨浪,也想起了是什么让我卷进了巨浪中。 我使劲想往旁边看看,桌子上放这个没有把手的蓝色杯子。我伸手去够,把它倒过来,看看里面。水溅到了我的鼻子上。我舔了舔,凉气一直透到我的脊梁骨。 在我周围,房子里有声响,是楼梯发出的嘎吱吱的声音。我想要坐起来,但没起来。我的胸口很疼,我觉得很可能是肋骨断了,虽然我以前肋骨从来没断过,所以我也不能确定。那一刻突然一阵剧痛,疼得我几乎不能呼吸了。我又把杯子倒过来,最后一滴水滴在了我的头发上。 我看见门开了。那个渔夫就站在门缝处。他看见我醒了,走了进来。他走到百叶窗前,把它们拉起来,屋子一下就亮了很多。他又走了出去,没有关门。 他又进来了。就像看网球比赛一样。我的头一动都不动,看着他走来走去。 “现在几点了?”这个问题好像挺重要。连说话都疼,我开始咳嗽起来,伴着剧痛。 “两点钟。” “你是谁?你是村崎光吗?” 他的手里拿着个碗。他走过来,拿起杯子,端好。 “你应该把我送医院去。” “我们送你去过医院。” 我又开始咳起来,但我努力忍住了。“我进过医院?” “你断了两根肋骨,有擦伤,还有其它的伤。有点脑震荡。他们说等你醒过来以后,你就会出院的。这儿的医院很小,而且很忙。他们说你必须休息,我不知道能把你带到哪儿去。” “我不记得这些了。”我说。好像他会说谎似的,不过也许他就在说谎。他在床旁边坐下,翘着腿,看着我,我们互相看着。外面,天空泛着白,有种海的明亮,远处传来海鸥的叫声。我闭上眼睛,想起了木偶戏“潘趣和朱蒂”。在南端,一条路消失在码头尽处。 “我睡了多长时间。” “一百年。” “我想知道。”我说,我抬头再看时,他又离开了,忙碌着。也许是因为还有些尴尬,不过也很难说,在陌生人面前,他不太容易表达他的情绪。电扇呼呼地扇起风来。 “两天。”他说,站了起来。 “你为什么要管我?” 他又回来了,拿起碗。“这是用蟹壳熬的汤,你得吃点东西了。” “你可以不管我的,浪还会再打回来的。其实我哪儿也不打算去,你的手上也不会沾血了。” 我拿起勺子,喝了口汤。就是汤的味道,没有其它的东西,根本算不上是吃的。我的胃咕噜咕噜响着。突然,我非常想吃东西了。我把汤喝光了,而且还闻见了那个人身上的汗味,胡椒还有海的咸味。他还在看着我。“你差点就快死了。” “不。”我的嘴里还是汤的味道。“只是有点奇怪。” “我没弄死过什么东西。”他说。好像在解释某个原因。他把碗拿回去,起身要离开。他的眼睛红红的,布满了血丝。在门口他停了一下。“你呢?” “我不知道。”我说。合上双眼,把身子转过去,背对着他,又睡着了。 他每天给我做饭,米饭,肉汤,还有豆面酱汤。每吃完一顿饭,我都觉得体力恢复了些。软软的米线,蔬菜蒸鸡蛋。饭做得很香,让人很有胃口。还有鲜明虾,用盐腌过的鲤鱼,烤干贝。营养丰富,我都吃胖了。我看着他,想,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每天早上都是走廊的门声将我唤醒,又在黎明时分重重的的关上。从卧室的窗户,我能看到那个人,沿着沙丘形成的小路朝码头走去。他的船启动了,掉了个头,朝深海驶去。 他总是七点钟准时回来,然后骑自行车把孩子们送到学校。汤姆皱着眉头不愿意上车,艾琳坐在后面的儿童椅上很像是一尊佛。在空空的沿海路上,远远的能看见他们,直到土佐。 没有人到这来,邮递员都是把信投到码头边的信箱。有时候,低潮,会有一个老太太出现在远处的海边。她非常瘦小,弯着腰,总是一个人,用耙子耙一些蛤和竹蛏。我看着她在找着,海岸映着她的背影。 有三天的时间,我都没力气上下楼,只能尽量让自己活动活动,在房间里面走一走,让那些大象看着我。这儿的一切都得小心,要慢慢来。那个人把我的东西拿来了,是我以前落下的包。我还没来得及打开书包。他先给我留了几本书看。只有三本是英语的,其他几本日语的都高估了我的日语水平。我坐在打开的窗户边,开始读詹姆斯一世钦定圣经英文译本,是1892年的拜尔斯百科全书,里面有关于地球是不是个平面的争论,还有罗伯特·路易斯·斯蒂文森的诗: 第五章 宝石之恋(9) 母亲,轻声在我耳畔呼唤, 是如此的伟大,如此的接近, 是如此的渺小,如此的遥远, 我恐惧我不能说出…… 这是些奇怪的书,是在这个被遗弃的岛上的奇怪的书。像是个传家宝,里面写着名字,我好像有点熟悉。给光、祖父麦克、给麻理,1946年,庆祝婚礼。 我的左大腿缝了三十针,我洗澡的时候,用一只手盖住它们,坐在浴室的凳子上,弯着腰。我肋骨下面擦伤的部位是青黑色的,过了一周才开始慢慢变浅。我髋骨上的淤血渐渐变成了一道道的青紫色。 现在是十一月下旬。只有到晚上才稍稍有些凉意。我晚上都在楼下呆着,很高兴终于能到处走走了。房间里生着壁炉,很暖和。收音机里放的是日语和韩语。孩子们都沉着脸,对我充满了恶意,希望我早点走。我尽量不和他们接触,只是听着他们做他们自己的事情,玩游戏、吵架。除了他们声音,还总是听见海鸥的叫声,还有大海的声音。 我们小心翼翼的交谈着。只是谈现在的事情,不谈将来,也不谈过去。也不谈我为什么到这来,或者是我为什么还待在这儿。也不谈他现在在做什么,给谁做。从不谈及实质性的问题。 “你有很多书。” “我喜欢看书。” “可我没见过照片,没见过你家人的照片。” “我也没见过你的。拿着这个。” “这是什么?” “用来捕鱼的。” “那个是什么?” “也是用来捕鱼的。” “它们看到你肯定早跑出去一英里远了,东海岸的最伟大的白人猎鱼人,你拿什么来对付它们呢?” “什么也不用,我要生活,它们不会跑的。” “但我还是相信只要你想你肯定会捕到他们的。”我等着,希望他笑一笑,他微微撇了撇嘴。我就是想看他笑。我自己现在也能够承认这一点。“这个是干什么的?” “是艾琳做的。” “让我猜猜。” “希望能带来好运气,为了我出海做的,她的手很巧,你喜欢吗?” “特别喜欢这玻璃。有了它,你大概能捕到更多的鱼。你肯定为艾琳感到骄傲吧。” “当然了,小乖乖,肯定会上钩的。” “听你的口气可不那么肯定。” “我们为什么不试试看呢?” 他在港湾里转了个圈。我们朝着东南面的土佐湾驶去。今天天气不错,天空和大海都很蓝,海天相接处几乎看不出地平线。我回头看了一眼海岬。它已经离我们很远了。那个小岛高出海平面,远看更显得郁郁葱葱。 他一边掌着舵,一边望着大海,他眺望着远方,海天相接的地方,如玻璃般的海面将海浪和海底分开。他突然在一个地方停了下来,关了发动机,可我看这个地方和别的地方没什么不同。我们坐下来,喝了点儿从冰箱里拿出来的札幌啤酒,准备捕黑鲈鱼和黑鲤鱼。 “这样真不错。” “我很高兴你能这么想。” “你天天就干这个吗?” 他咕哝了一声。“我还会去高知的市场,打理菜地,我还要照看孩子们。” “你没想过要干点儿别的吗?” “没有。”他喝着啤酒,眼睛眯了起来。 “你以前肯定也有过想法。比如玩点吞火的把戏,或者世界各地寻欢作乐,要不就是做日本首相。” “没有。”然后,静了一会,“我原来想当老师。” “那你肯定会是个不错的老师。” 我没问他为什么没试试。当一名老师就意味着需要和别人打交道,和别人打交道就有可能对三位一体不利。我很清楚,就好像他已经告诉我了一样,一颗宝石怎么能把一个人的生活一分为二呢? 一条鱼跃出了海面,接着又是一条。我捕到了一条马鲛鱼,还挺费劲的。那个人蹲在我旁边,在甲板上剖开鱼肚子。他咧嘴大笑起来。“太棒了。船舱里有包好的冰块。” “在哪儿?” “在座位下面,那个蓝色的盒子。”他在我身后喊道。“小香织——” 我在舱门口停了下来。他还弯着腰在弄鱼,脸背着光线。收音机的天线在风中嘶嘶作响。“小香织是谁?你妻子吗?” 我们现在很熟了,所以已经可以聊一些深入的话题了。村崎光摇了摇头。他站起来,伸手去拿我们的鱼竿。 “我们该回去了。”他说,轮盘在他手里响着。“我们回去的时候会下雨。” 我晚上又想起了他,他的手轻轻擦着鱼的血迹,眼睛老是盯着我,好像想从我这儿看出什么来,就像孩子们坐上飞机似的,但又不像个孩子。 我不想睡觉,我已经睡得太多了。我坐在床边,一直坐到早晨,看着大海。在沙丘的那边,一个接一个的浪打过来,但都离得很远。浪不是很大,波光粼粼的,就像电脑屏幕的光一闪一闪的。 星期天,黎明时,他出去了,就在银杏树下,修补那条舢板。我坐在门廊处,喝着他的咖啡。太阳的第一缕光线照着我们两个。 “谢谢你带我去捕鱼。” 他点点头,嘴里叼着钉子,一只云雀从沙丘上飞过。 “你是一直住在这吗?” 他把嘴里的钉子拿开。“有时也不住这儿。你看上去好多了。” “我感觉不错。”我说,而且确实是不错,就连肋骨都开始愈合了。“我还从没问过我现在住的房间是谁的呢。” “是汤姆的。”他从麻袋里掏出一堆麻絮。“你在这儿住,他和艾琳一个房间。” “我不需要再待很长时间了。” 他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他想笑一笑,虽然有点勉强,他正在用凿子把麻絮凿进木板中间。“那你去哪儿呢?” “我也不知道。”我两手捧着杯子。“他们不想和我说话。汤姆和艾琳。” “是。” “是因为那只狗吗?” “竜。”他直起身,朝门廊走过来,然后坐了下来,喝了我刚喝的咖啡。阳光下有点晒,他穿了一件花格的衬衣,短袖的,这让他看上更老了些。 “我们能谈谈这只狗吗?” 他转过头看着我,想着这个问题。“如果它还活着,现在早该回来了。” “我很抱歉。” “这不是你的错。”他仍然看着我,眯起了眼睛。“我不应该让它去追你。我当时不知道还能怎么做。” “不。”这是第二次我们谈到了那天晚上的事。我想我们都是慢慢地在接近彼此。几乎察觉不到,就像表盘上的指针。 “我已经和孩子们解释过了。他们更容易埋怨你。” “如果我和他们讲话会怎样?” “你觉得自己能跑多快?” “比他们骑自行车要快,他们还有什么其他的装备?” 他笑了笑,有点严肃。“看他们能找到什么了,他们在海岬的另一边。你带他们来吃早饭吧。” 距离比我想象的要远。周围除了海蓟和灌木丛,什么都没有。沙子不断陷进我踩出的大大的脚印里,像是怪兽踩出来的一样。十分钟后,我的两腿开始打颤。我在下一个沙丘顶部停了下来,要到海边还要再走过四个沙丘。巨浪卷起,陆地映在巨浪上。 风向变了。我听到了孩子们的声音,是两个声音,在岛的最东边玩着捉迷藏。 “汤姆?”太阳已经很高了。还看不见孩子们,他们的声音也渐渐听不见了。一只燕子在海边的青苔上点了一下。“艾琳?” “走开。” 我转过身,汤姆在我身后一码的地方。我没听见他走上来,他光着脚,也没穿上衣,一只手拿着个木棍,风吹起他的卷发。“我需要和你谈谈。” “我们不想让你住在这儿。” “关于那只狗。” “竜。是你杀了它。”他的脸皱了皱。说不好他到底是生气,还是太阳太刺眼,要不然是想哭,或者都有一些。他的表情很复杂,很像他的父亲。 “我过来就是要说声对不起的。” 艾琳也出现了,离我有两个沙丘远,急匆匆地喊着她哥哥的名字:“汤姆”,带着一种恳求,“等等我”。 爬了这几座沙丘,我的腿很累。我慢慢坐下来,坐在暖洋洋的沙子上。“竜几岁了?” “别叫它的名字。”他提高了声调。我看到他手里拿的那个其实不是木棍,而是钓鱼用的一种工具,前面是金属尖的,有三个叉。鱼叉或是鳗鱼枪一类的东西。 “好吧。” “十岁。”小男孩看看周围,在找他妹妹。“它是一只好狗,但它睡的时间很少。” “它看上去很像在高知卖的那种,它是从哪来的?” “我爸爸买的。是为了保护我们的。”我没问他是从哪里买的,他看着我的大腿,看着伤口缝了线的地方,曲里拐弯的。宽度和他的脑袋差不多了。“它也把你咬得够呛。” “没错。” “它以前从没伤过人。” “这我不知道。” “它当时肯定是疯了。我想要是你当时不打它的话,它不会把你咬得这么厉害的。” “我想也是。” 他坐了下来。我们身下的草都被压弯了。“它很强壮的。那你一定也很强壮。” “我真的很抱歉,汤姆。” “你会帮我们一起给它挖个墓吗?” 其实也没有什么东西可埋的。我一边挖着,肋骨一边吱吱响。当挖到三尺深时,艾琳跳了进去,好像她要先试试合适不合适。汤姆递给她一个小木片,上面用写着黑色的祷文。我向里面填着沙子,几乎把艾琳埋到了腰,我费了好大劲才把她拽出来。她看起来丝毫没有介意,回去的一路上,她一直在谈着狗。 我上楼洗了个澡。蹲坐式的卫生间有四英尺宽,四英尺高,深色的木桶式浴盆占满了整个浴室,闻上去有股湿木头的味道。我身体还是很疼,在里面几乎不能蜷着身子。我坐在凳子上,用门口的水龙头冲着我脚上粘着的沙子。 一些飞蛾撞在窗子上。天就快黑了,差不多是在薄暮和黄昏之间。正好是蝙蝠出没的时候,它们比海鸟还要敏捷,饱餐了一顿之后,它们在海岸边不停的振翼飞舞。 我站起来,让喷头的水冲着我的头。伤口缝线的地方疼起来,有点像牙疼。头发遮住了我的眼睛。这几天我一直想把它剪短。我抬起头,用梳子梳了梳,把水甩掉,然后看见了他。 他站在外面,在银杏树下,门廊的灯已经亮了。我能看见他在往上看,下面还闪着灯光。脸上有种表情。我没把自己裹起来。我觉得我的整个身体都暴露在他眼前了。在他转身离开前,我的全身都紧张了起来。 发电机的轧轧声叫醒了我,房子外面传来了呼-呼的风声。我坐起身,好像已经很是上午了,很奇怪自己怎么睡了这么长时间。 旁边的桌子上放着一个柿子。我伸手去拿,在它后面还有个被盖住的东西,摇摇晃晃,就快倒了。我用手指夹着把它拿了起来。是个塑像,一个用柳木雕成的女人,像吉祥符那么小。做工很简单,但很传神,准确地抓住了我的特点。微微皱着眉头,注意力在不远不近的地方。一个小小的,表情严肃的凯瑟琳。我靠在窗子上,吃着柿子,等着和孩子们说再见。 “告诉我一些真实情况吧。”我说,他抬头看了看,把视线从海面移开,好像我在开玩笑。我们在码头周围钓鱼。一夜之间,人好像多了起来。他们成群结队,从露天市场乘着观光船过来,好像就是要来享受海滩的空旷感觉。一个男人,露着雪白的牙,在小摊上买了一大堆的东西。 “我并不总是说谎。” “这我知道。”我冲他笑笑。“但怎么也要告诉我一些吧。” “你想知道什么?” “比如你妻子是什么样子?”鹦嘴鱼撞上了防波堤,海水像石英一样明净。 光轻轻叹了口气。“她很年轻。从高松来的,她在这住了15年。之后,她想要回去了。她的梦想是办一所学校,她自己是老师。” “但你不想走。”孩子们在什么地方放声大笑。 “艾琳刚出生,她就离开我了。我不能让她过她想过的生活。”一只乌颊鱼上来咬钩了。光仔细的盯着。“是我的错,我就不应该和她结婚的。” “你还爱她吗?” “当然爱。”有东西咬钩了。几乎就在浮标快要碰到水面之前,他开始收鱼竿了。他慢慢地把鱼线卷回来,线的一端是一个小小的,闪着银光的东西。“你为什么一直在找那个东西,卡瑟琳?” 我们两个坐在码头系船绳用的柱桩上,喝着可乐,吃着烤章鱼。有个人带着一条狗走了过去,看上去和无业游民差不多。我没说话,直到等他们走过去。“因为我想得到它。我没说谎。我不为任何人工作。” “我知道。”他很麻利地把鱼从鱼钩上取下来,扔进桶里。我没问他他是怎么知道的,或是问他有没有翻过我的东西。这些现在都不重要了,而且如果他翻过我的东西,我反而会觉得高兴。“找它你也没得到什么好处啊。”他说。 “没有任何好处,这点我得承认。”我先把钓鱼线绕好,然后又把抛了出去。“也许趁我没注意的时候,被它施了咒语。” “可你毕竟不能永远的找下去。”他抬头看着我,在阳光下皱起眉头,笑着,然后我也笑了。 他整个一上午都在看书。透过厨房的窗户我可以看见他,就在沙丘的边上,一个人。我喝了几口加了冰的威士忌,然后走了出去,坐在他旁边。 “你在看什么?” “一本小说。”他坐在那,背靠着一个凸起的小沙丘,下面是个草窝,书放在他的膝盖上。他接过酒,点头向我表示了谢意。海水散发着一股香味。 “我从来不读小说。” “为什么?” “没时间读。” “你的生活本身就可以写好多小说了。” 我笑了笑,有点严肃。“我也没时间写。”在我身边,光合上了书。 “这是一本关于吉尔伽美什的故事,这个故事是从我祖父原来住的那个地方传过来的。这个故事很古老,有五千年了。大概和《奥德赛》的写作年代差不多,比圣经还要古老。” 我从他手中接过书,是日文的,页边密密麻麻的写满了注释。罗马字,还有阿拉伯字,名字我几乎都知道。我静下心来,里面提到了乌尔的尼尼微。远处,我看见在海湾处,观光船正驶回土佐。“那讲的是个什么故事?” “吉尔伽美什国王失去了他最好的朋友。他第一次开始害怕死亡,于是他开始寻找永生。” “就这些?” “还有。”他笑了笑。风吹动着书页,一下翻过了好几页。“他和狮子打斗,还去过阴间,去见那些鬼魂。平时他会处理政务,想要做个英雄的君王。” 我喝了一大口酒,感觉我的胃空空的。“读一些给我听吧。” “如果你想的话。”我把书又递还给他。他打开书。他的声音很轻,我得靠过去才能听得见。他的英语有些做作,但还不错。“‘那儿摆着一张硬木做的桌子,桌子上有一个装满了蜂蜜的玛瑙碗,一个装满了黄油的天青石碗。他把这些摆在太阳下面,就是为了祭拜太阳的,他哭了,然后就又离开了。’” 书页已经被他弄皱了。时间慢慢过去。冰块在我的杯子里相互碰撞,声音很悦耳。我偷偷看了他一眼。他的侧影勾勒出了他强壮的线条。 “‘他跟随着太阳的光辉不断向前,翻山越岭。当他走了一里格时,夜幕开始变浓,没有月光,他既看不见前面的路,也看不清来时的路。走了两里格,夜幕越来越浓,没有月光,他既看不见前面的路,也看不清来时的路。走了三里格,夜幕越来越浓,没有月光,他既看不见前面的路,也看不清来时的路。’” 一只燕子剪过天空。我眨眨眼,感觉好像头有点晕,还没睡醒似的。我的头有点疼,光还在慢条斯理的读着。“‘走了四里格,夜幕越来越浓,没有月光,他既看不见前面的路,也看不清来时的路。在走了五里格后,夜幕越来越浓,没有月光,他既看不见前面的路,也看不清来时的路。’” “很好。”我说,我的声音开始发颤。我晃了一下,像要摆脱疲乏的感觉。但头又疼起来,像是中暑的感觉。“你可以不读了。我听不下去了。” “走了六里格后,夜幕越来越浓,没有月光,他既看不见前面的路,也看不清来时的路。” “光。”我喊他的名字,觉得有点别扭。我的皮肤也有点刺痛。燕子又飞了回来,从我们头上飞过。一闪而过。 “‘当他走完七里格时,夜幕越来越浓,没有月光,他既看不见前面的路,也看不清来时的路。当他走完八里格后,吉尔伽美什开始大哭起来,因为夜幕越来越浓,没有月光,他既看不见前面的路,也看不清来时的路。’” “光。”突然,我觉得自己就要哭出来了。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让我感到绝望。那个人在我旁边,还在读着,轻轻的读着,低着头。 “‘走过九里格后,他感觉北风在吹着他的脸,但夜幕越来越浓,没有月光,他既看不见前面的路,也看不清来时的路。走过了十里格,就快到尽头了。走过了十一里格,前面露出了曙光。在十二里格的尽头,太阳冉冉升起。’” 他张开双臂,我扑进了他怀里,他摸着我的头发。手一直向下,碰到了我身上的擦伤,还有点疼,接着他把手伸进了我的下身。好像过了那么一会儿我才真正感觉到我的身体已经在和他做爱了。 他在我的身体里,不停的抽动着。接着,他解开了我的衬衣,脱掉,压在我们的身下。他的大腿抵在我的下身,我只感觉湿漉漉的。我的头下是干干的沙子,他的节奏让我兴奋起来。我闭上眼睛,享受着快乐。 他在我耳边说了什么,我听不懂,他说着我听不懂的语言。我感觉到了高xdx潮的来临,兴奋地在他耳边尖叫了起来。而大海就在我们身边,很平静。 “光。” “什么事?” 天已经黑了。黑暗中,他的房间有点不同。墙是光秃秃的,也没有家具。一个男人的房间,门口有一个祭拜的地方。上面摆着给神的贡品:一块年糕,一个茄子。我转过身,背对着他。还想再和他说说话。“那后来他找到了吗?” “什么?” “他想找的东西。” 我听见他在笑,听着他的呼吸。“没有。” “为什么没有?” 蟋蟀在屋外唧唧的叫着,在冬天来临前,这是他们最后的鸣叫了。“他想找的东西不是他的,他永远都不可能得到的东西。” “那然后呢,他就回去了,死了?那这个故事有什么寓意呢?他是不是原本应该找些别的东西?” 他没说话,大概在思考。他又开口时,我几乎要睡着了。“这里面没什么寓意。这不是那类的故事。” 第五章 宝石之恋(10) *** 雨下了四天,树林更显葱郁。灌木丛中,鸟们整夜唱个不停,四面都是雨声。一日游的旅客们都不得不返回了土佐,他们都走了,只剩下烤章鱼的人,躲在卖货车里,还希望有生意可做。汤姆和艾琳在房间里闷闷不乐,争着调收音机的频道,心不在焉的做着作业。光大部分时间都在捕鱼,或者整理菜地。也会冒着倾盆大雨去挖莲藕。 我每天都出去走走。这大雨的天气让我想起了英国,这让我喜欢上个这个地方。我坐在松树下面,想着英国的海岸,那些到点就关门的商铺,还有航海新闻。在海边的镇上迷路的感觉。我的身体正在恢复之中,有时会看看自己能走多远。就是测试一下,实际上我也不会走远的。雨水和性的味道混合在一起,我感觉着它们,越来越密不可分。 十二月的第一天,我沿着海滩走回去。孩子们正盘着腿坐在门廊里,雨水从上面滴下来。他们的父亲从房子里面走出来,手里拿着个盘子,上面是几只茶杯。他蹲下来,把杯子放好。大概有十几只杯子,整齐地排成一排,有塑料的,瓷的,还有玻璃的。 “你要去请邻居们喝茶吗?” 他抬头看了我一眼,表情有点怪,然后慢慢地说道。“我没有邻居。” “我知道。我知道你不喜欢社交。那这是要干什么?” “一个家庭游戏。” “嗤!”汤姆瞥了我一眼。他父亲正从一个水罐往杯子里倒水,他的脚边有个塑料的筛子。“你不会玩吗?” 光冲我点点头,没有说话,只是微微笑了笑。“蒙上他们的眼睛。”我一只手捂住他们一个人的脸。艾琳因为兴奋,身体不停的晃着。汤姆晃着肩膀,很像打牌时作弊的样子。光从他衬衣口袋里拿出来一个鲨鱼皮的密封盒子,把它打开。 里面是三颗钻石,我向前靠过去。很奇怪,他们都是长形的,像米粒。很小,但质地不错。即使光线很暗,它们也在闪着光。光把它们一个接一个的分别扔进不同的玻璃杯中。 “艾琳先来。”他说,他提高了声调。“慢一点。”孩子们已经把我的手推开了,对着那些排成一排的杯子小声祈祷着。小女孩儿倍加小心地碰了碰她的早餐杯:一个蓝色的塑料杯子,上面有几只绿色的海豚。他父亲把那个杯子拿起来。艾琳拿着杯子倒起来,他爸爸在下面用筛网接着。 但网子上什么也没接到,艾琳很失望的哼了一声,而刚才的宝石在杯子里也消失了。现在看不见它们了,它们好像已经溶解了,就像盐一样的溶解了。 这是一个丢失的宝石的游戏。我看着兄妹俩在玩着,他们的脸上闪着光,很喜欢玩这个游戏。最后哥哥赢了。他自己欢呼了起来,又一屁股坐了下去,简直是喜形于色了。过后,我帮忙整理。我们站在厨房的操作台旁,把玻璃杯放回原处。楼上传来了孩子们的吵闹声,他们正在争洗发香波和浴室的地盘。 “他们很喜欢这个游戏。” 光咕哝了一声,算是同意。他笑着,表情很放松。收音机里放着日本流行歌曲,一些毫无意义的音乐。 “我可以看看那些钻石吗?” 他没抬头,把那个密封的盒子从衬衣口袋里拿了出来,递给我。一个拥有钻石的渔夫。我把钻石拿到窗口,对着阳光,三颗的透光度都很好。把它们买回来的人一定对钻石很在行。切割面很均匀,很有可能是同一把切割刀完成的。一颗经典钻石的变体,但数学计算上不太精确。很古老,不会晚于十八世纪。不是欧洲的式样。是印度钻石,我想。比在巴西或者是非洲挖掘出的钻石的形成时间还要早。 我把它们放回鲨鱼皮做成的盒子里。又还给他。“它们是很好的钻石。很与众不同。” “对。” “原来是你祖父的。” 他抬头看看我,有些吃惊。我笑了起来。“万金——三菱。三颗钻石,他就是以它们来命名他的公司的。十万枚硬币后来到底怎么了?” 光的表情又恢复了平静。他笑了笑,撇了撇嘴。“喝你的吧。你对宝石了解得太清楚了。” “我就是干这个的。他去过印度吗,你的祖父?” “在他来这儿以前去过。”他上下打量着我,好像是在拿我和什么东西或者是什么人在比较。然后他擦干了手,走到书架旁。“请过来。我给你看点东西。” “别告诉我你的圣经里也放着钻石。” “没有。”他拍了拍书脊,迅速地把书从头到尾翻了一遍。“你以前问过照片。这里就是我家人的照片。” 他递给我一本打开的书。翻开光滑的封面,一个棕褐色的身影出现在眼前。一位老人坐在柳条编的椅子上。他的脸有鹰般刚毅的线条,脸很瘦削,他的眼神没有丝毫的笑意。在他坐着的房间外有几棵树。是撑柳。 “很英俊。他长得像你。” “我的曾祖父,他叫丹尼尔·利维。” “一个犹太人。” 他点点头。“麦克,我祖父,他改了我们的姓。他游历了欧洲,觉得路易斯这个名字更方便做生意。” “但他也死在那儿了。”外面灌木丛中的鸟们还在唱着,传来风铃般微弱的悦耳声音。 “那个时候很多犹太人都离开了伊拉克。很多人到东方来了,亚洲更接受他们。因为这儿没有基督教的强大影响,所以也没那么不欢迎犹太人。当然,在这儿,我祖父对他们来说是个外国的魔鬼。不过欧洲人和美国人也是魔鬼。他总说他更喜欢这个称呼。” 照片里的房间被刷成了白色,但还没有完工,地面还没铺。桌子旁边放着一些干活的工具。一个锤子,还有一个水平标尺。“那你见过他么,丹尼尔?” “没有,他结婚很晚,娶了当地一个拉比的孙女。我祖父出生时,他的年纪已经很大了。但他是个商人,我们家都是。他和他兄弟一起干。他们去了伦敦,想要发大财。” “但这儿不是在英国。” “不是。”他犹豫了一下。“在你的国家,他们遇到了一些麻烦,对他们影响很大。弟弟萨尔曼后来病了,然后他们返回了家乡。萨尔曼还很年轻就死在了精神病院。” 他把照片拿了过去,我又伸手拿了过来。“那丹尼尔怎么样了?” 他吸了口气。有点勉强,我想。接着他又开始谈了起来。“他活到了很大岁数,我祖父说他从来都没有快乐过。他为他弟弟的死而一直在自责,这样的想法一直折磨着他。” “等等,请等一下。”我举起照片。拿近,想看得更清楚些。“你祖父,麦克,他也非常了解宝石。” “是的,他父亲和叔叔好像弄丢了什么东西。麦克为他们找了回来,他花了一生的时间。他最后找到了那东西,然后在他父亲临终前把它带回了伊拉克。” 我这才突然意识到他在讲些什么。我抬起头看他的脸。“你正在讲三位一体。” 他没有回答我,只是低头盯着照片看着,好像想从那个人的眼中看到自己似的。照片上是一张严峻的脸,双手紧握。还有一张床头小桌,一个表链,用郁金香一样的玻璃杯盛满的茶。 “后来怎么了?” 光使劲摇摇头。他把书从我这拿走,放回了书架上,然后走进旁边没有开灯的房间。 “谢谢你。”我在他身后喊道。“给我看这些照片。丹尼尔肯定挺高兴的吧,对麦克所做的事,又找回了宝石。” “为什么?”他的声音很小。他在门口停了一下,想再看看我。我不知道他在看什么。“因为那是一件他不可能再能要回来的东西。”风吹进了雨的气息。他走了出去,走进了雨中。 *** 1920年,战争还在继续。天快黑了,天色已近黄昏。丹尼尔·利维在他儿子建起的这座房子里面等着。他坐着,挺直了头,听着外面河水的声音。这些欧洲人,正在一点点地埋葬他们的历史。他转身面对窗户,外面的撑柳正值花期。 他面色苍白,因为上了年纪,已经失去了血色。他的儿子麦克扶他从床上坐起来。他能听见隔壁房间有个小男孩的声音,声音低低的。那儿还有很多人在等着他,生意上的伙伴,外国人。他们来这儿是为了安排一些事情,一些注定要发生的事情。 他把手放在他面前的桌子上,向下看着。双手因为上了年纪而有些变形了,不仅有些枯瘦而且手指弯曲,有点像爪子了。这双手让他想起了拉结,他手里拿个一颗漂亮的宝石。麦克是专门为了他才把这件珠宝放在这儿的,这是他的已长大成人的儿子给这个垂老之人的礼物。有关这件珠宝的故事已经不知道被重复过多少次了。 三位一体,丹尼尔还清楚地记得。他的头脑还很清楚,为了三位一体所经历过的艰难困苦他都还记得。如果他忘了现在发生的事情,那只能说他需要记的以前的东西太多了,而且都还清楚地记着它们。傍晚,点上灯,灯光照着他的眼睛。他眨了眨眼。三位一体有着一张天使的面容,他想。一个有着三只眼睛的天使,没有什么人能够如此地美丽。 他闭上了眼睛,萨尔曼就在他们后面。丹尼尔想起了英国。加冕礼的那天,这些随时都在他的脑海中浮现。他弟弟还是好好的,抬头笑着。他的声音,还有声音中透出的那股激情。 快看天空,看那个,我们今天晚上已经把那些宝石献给上帝了。 他向下看着,眼睛湿润了。他经常都会这样。他有点费力地站了起来,然后走到窗户旁。地板上有些干活的工具,一个锤子、一个标尺。他拣起锤子。 他已经一百零九岁了。他靠在窗户上,努力呼吸着。窗外的那棵树的树龄应该是他年龄的十倍。他觉得要低估人类的寿命可真是件容易的事,其实生命中蕴含着一种力量,一种动力。空气中有一种花开的甜甜的味道。 他又走回到桌子旁边,在桌子旁边,他突然笑了,好像他刚做了件很宏伟的事情。 宣礼人开始祷告了,他举起了锤子。 他正要做的事是他自己的事,和别人无关,他想。 *** 晚上,我看着他睡觉,呼吸均匀。他块头很大,躺在这睡觉很不舒服。他的气息均匀,从肺部,到整个身体,肩膀、脸颊、腰部。我醒着,就这么看着他。早上,我想起我梦见了伊斯坦布尔一个书法家开的商店,离这有六千英里。一些塑料花,还有那些挥手写就的漂亮的文字。 我一个星期会去镇上两次,买一些生活用品。海边的路没有什么车,只有一些拖车,偶尔还会有坐着面包车来的冲浪运动员。从他们身边过时,我都会把头低下,光就是这样的。我也开始习惯了他的这种离群索居的生活,即使是圣诞节前夜也不会有人来的。 我手里拎着大米,还有米酒,正从土佐往回走着,两只手上的重量差不多。上午很冷,但阳光明媚。头顶上飞过了一架飞机。我抬头看看它是往哪个方向飞的,是朝西北方向的广岛去的,我正看着,马路上有个黑黑亮亮的东西从我身边过去。我有点惊讶,然后传来了踩刹车的声音,在我身后十码左右。然后是慢慢倒车的声音。 我没回头看,车子在我的身边缓缓停了下来,是一辆有套色玻璃的商务用车。接着,它开始沿着路基石慢慢的倒车。我等着有人会把车窗摇下来,或者打开车门,但什么也没有,我没看见任何人。在离我大概有五十码的远的地方,它又开始猛地发动起来,向北疾驰而去。太阳照在车的后窗玻璃上,是东京的牌照。我站在那儿,过了很久,直到看不见它了。 房子里没人,光又乘船去了高知,带着他捕获的鱼,孩子们还在学校。离新年只有最后几天了,楼梯下放着一大堆捕鱼和航海的工具,还有从打碎了的六分仪上掉下来的一块深色玻璃,一把木质的鳗鱼叉。我花了一个小时才找到一个双筒望远镜。我又回到码头,那个烤章鱼的人冲我点点头,算是问好,又咧嘴笑了笑,期待我能买他的东西,于是我买了一杯咖啡。刚过中午,我坐在防波堤上,喝着咖啡,背对着大海,举起望远镜看着那条海边的路。 潮已经退了。烤章鱼的人给摊位上了锁,坐在了我旁边。他谈了谈棒球还有如何养鸟。他的手上有很多黑斑,还和我讲了捕章鱼的诀窍。我没看见有人过来,但当我再拿起望远镜,看见了一个人影。在冬日的阳光下,只能远远的看见一个轮廓。 我又对了对焦距,一个穿着西装的人正站在海岬隆起的地方。我拿着望远镜,手有点抖,从镜头里看见那人转过身,掏出一根香烟。他带着墨镜,所以也看不出他脸上的表情。他的嘴看上去很冷漠,我也不能确定他是不是个日本人,看上去他像是在等着什么。 两个小时后光才回来,我在门廊里等着。天气很冷,要不停的活动才能暖和些。他走下沙丘那条小路的时候看见了我,他走得很慢,好像觉得什么地方不对劲,尤其是看见我以后。他走过来,坐在我旁边,什么也没说。空气中能看见他的呼气,比我的要热。 “你从没问过我是怎么找到你的。”我说。 光眨了眨言。他的声音很粗,掩盖了他的吃惊。“我们是从没谈过。” “那问问我吧。” 他耸耸肩。“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我在东京遇到了一个人,他知道怎么通过电脑来查询信息记录。他找到你母亲的死亡证明,那上面有你的地址。”我停了下来,没有去看他。我也不想在这个时候看他。“我问那个人,是不是任何人都可以追踪到别人以前干过什么。” “那人怎么说?” “他说在电脑里,只要你有钱,你可以看任何你想看的东西。他问我这些人有没有钱。我告诉他我也不知道。” 我抬头看看,他冲我点点头让我接着讲。我连想都没想,就说道:“今天在海边路上有个人,就在海岬那边好像在等什么。而且今天早上还有一辆车从土佐一直跟我过来。但没往房子那边开,我没让他们看出来我要去哪儿——” “行了。”他站起来,转过身,用日语说道。他的脸上堆起了皱纹。 “我非常抱歉——” “嘿!”他冲我喊着,没说一个字。我往后退了退,有点害怕。光用手捂住脸,当他再低头看我时,他正皱着眉。我的心不停地往下沉。 “对不起,光——” 他嘟囔了几句,像是自言自语,用日语重复着一句话,不住地摇着头。他第三次说时,我听清了:“我已经把我自己出卖了。” “这不是你的错。” “是吗?”他转过身,棱角分明的脸上渗出了一层汗珠。“你能在这儿,就是因为我想得到你。我让自己相信你和他们其他人不同。” “我和他们不同。” 他没回答就走开了,坐在了银杏树下。我跟着他走了过去,我知道他其实不想让我过去,但我还是过去了。“他们是谁?” 他的声音因为疲惫而显得很迟缓。“你以为你是第一个吗?以为没人比你聪明?” “不是的。” “我不知道他们是谁。”他看着别处,笑了笑,有些愠怒。“有很多像你这样的人,那些以前和我祖父做过生意的公司,是他们派你来的。我一直都在躲着他们。我的祖父历尽艰辛,终于找回了那颗宝石,那是因为他父亲的缘故。他把三位一体带了回来,因为那是我们的,我的,我孩子的孩子的。我母亲答应他会保管好它,我也答应了我母亲。但是这些公司还没有忘记这件事。你就是我的祸根。你肯定记得那些和你打过交道的人。你们就像苍蝇一样。” “我跟他们不一样。光,看着我。” 他抬头盯着我。“我就不应该让你留在这儿。” “别这样。” 他摇摇头,伸手摸了摸我。双手捧着我的脸。接下来的几个小时,我们会一直做爱。他房间里的黑暗渐渐被白昼所替代,但我们谁都没起身。他在我的身体里,慢慢地,几乎感觉不到。我们只是紧紧地贴着。好像永远都不会结束。 我醒来时,他已经不在了。我躺在那儿,听着。我还记得他的体温,他身体的重量。我的身体也会记得的。已经很晚了。房间很安静。 一只海鸟在屋外鸣叫着,我突然想起来太阳初升时光还在我的身边。我继续回想着,一幕接着一幕,任由思绪飘散,就像我躺在沙滩上快要睡着时慢慢卷来的大浪。 我转过头,房间里祭拜的地方也不见了。我并没有感到吃惊,好像没什么东西变换如此之快。我甚至有点希望它会被搬走。就像经常在梦里梦到的那样。知道有种可怕的东西存在,所以希望它快点消失。 我看了看整个的房间,其他的东西都还在。也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拿走了。我想象着光抬起一个漆器的盒子,轻手轻脚地把它搬走。我起了床,也走了出去。 他不像是个梦,到更像是种意念。地上掉了一块年糕。第三级楼梯上,一个茄子。他也没停下来把它们拣起来。我也没去拣。忽然间,我想起来今天是圣诞节。 孩子们房间的门是关着的。我敲了敲汤姆的房门,轻声地喊着他的名字。没有人回答。房间里的墙纸上都是一些动物,没有其它的了。灯光照着它们行进的队列。它们看着我下了楼。 房子像是被遗弃了。我的存在对此也没有任何的影响或改变。这些房间就像是都没有了主人。灯光照在空空的地板上。书架也已经搬空了。炉子和迷你冰箱也不见了。 我也没有找到任何留给我的信。我开始到处查看,翻箱倒柜,把橱柜里和抽屉里的东西都翻了出来。我把屋里弄了个天翻地覆。我已经没法让自己停下来了,根本抑制不住我的惊慌。艾琳的早餐杯还放在厨房的操作台上,蓝色的塑料杯,上面有几只绿色的海豚。我试图回想她的面容,想象着她的安静表情,可她在看着别处。 米酒还在原来放的地方。我把杯子倒满,端着杯子走了出去,来到外面的门廊。那没有椅子了,我靠着墙坐下,墙皮已经剥落了。我喝着酒,手有点抖。没有船的声音,也没有发电机的声音。只有浩瀚的太平洋不知去向何处。 我对自己说,他没有留下任何的纸条,就是为了让那些人找不到他。他没留下任何的信,是因为他不知道该如何道别。我说,他没有留下任何东西,是因为我在他的房子里不过是一个陌生人。他不会再让他自己爱上我的。 我想着他的声音。他的手臂,他的怀抱,他的力量。他写书法时刚劲有力。我闭上眼睛,想着他们,当我再睁开眼睛时,我开始大喊,但是这也无济于事了。我喝光了最后一滴酒。我的喉咙里发出了咕噜噜的声音。太阳照在滨草上。 草地里好像有什么东西,过了好一会我才注意到。我喝完了酒,起身朝那边看过去。在阳光的照射下有个浅浅的方形的盒子。我走过菜地和银杏树,后面就是沙地。在前面沙丘隆起的地方有一个小高岗,还有一个草窝。我认出了它们,我自己也坐了进去。 在低矮的灌木丛中,有个盒子半隐半现,是个很古老的木质盒子,被放在了一个只有我才会知道的地方。我把它拉过来。因为年代久远,颜色已经很深了,闻着有股刺鼻的松节油味。他下面压了张纸,我刚搬开盒子,风差点把那张纸吹走,不过我还是先抓在了手里,但它已经被风吹开了。 亲爱的凯瑟琳: 我很抱歉我所能给你的就只有这个了。它是属于我母亲的父亲的,还有他父亲的父亲。我犯的错误就是我一直都想要留着它,可它从来都不值得我们为它付出这么多。 好好生活。 光。 我打开盒子,里面几乎是空的。只放着一个东西,一块三角形的金属,形状像只蛇头。上面有一些镶嵌孔,应该是以前镶宝石的地方。我把它拿了出来,它的分量很压手,让我有点吃惊。这个东西即不美观,好像也没什么用处,大概是镶嵌名贵宝石的一个骨架。除了我没人会了解它。我坐在沙丘的背面,抱着光的信还有三兄弟哭了起来。 我收拾好东西已经是中午了,我花了太长的时间来收拾我的东西。在这幢已经被遗弃的房子里,我又逗留了一会,幻想自己是一个幽灵。好像我想要的人就会回到我身边。我收拾停当,朝着码头走去。那个烤章鱼的人还在等生意。光的船还拴在那个桩子上。 “早上好!”小贩用热情的日语喊道。“早饭吃得怎么样?” 我一只手提着包,另一只手里握着宝石,朝他走了过去。“今天有什么?” “章鱼。”他笑了笑,很灿烂。“很新鲜,对心脏有好处。” 我买了他的东西。我们站在一起,我们俩之间的那把长柄浅锅上溅满了斑斑点点。那人笑笑,又点了点头。好像我们正在聊天,虽然我们几乎没法交流。浪一个接一个的拍打着渔船的船身。 “今天早上有没有什么人从这离开?” 他耸耸肩,手里的抹刀划了个圈。“只有你的男朋友,还有他的孩子们,新年时生意会好做些。” “你看见他们了?” “看见了。” “什么时候?”我尽量让我的声音听上去比较正常,没有流露我的感情。好像这个现在很重要,或者以前也是。 “很早,你男人走着去了镇上,回来时开了一辆车。孩子们都在那儿等着,他们离开前,他还给孩子们买了章鱼。”他把我要的食物歪歪扭扭地塞进一个塑料盒子里。从烧烤的烟雾后面斜眼瞧着我。“北面。他们去了北面。那个八百元,给你打个五折。” “是什么样的车?” “蓝色的丰田,还带了很多东西。你没跟他们一起去吗?” “跟他们一起?”他的问题让我有点措手不及。好像他不是在问什么问题,而是告诉我关于我自己的一些事情。 他又点点头。“你为什么到这来?” 我看了看,三兄弟仍然在我手中。很沉,像一把枪。“为了金子。” “啊?”他的眉毛翘了翘。笑容也不见了,躲进了卖货的房车里,我等着他再出来。 “哈。”他出了一声,又露出脸来。我拉开书包的拉链,从里面拿出我的那些笔记本。我把它们放在卖货车的柜台上,厚厚的一摞。 “我需要你帮我照看这些,我的一些朋友会到这来把他们取走的。”我把三兄弟放到本子的最上面,压住它们,好不让海风把它们吹跑。“把所有这些都给他们,所有这些。” 烤章鱼的人做了个鬼脸。“那他们什么时候会来?” 我没回答她,阳光照在三兄弟上。有那么一会儿,这儿好像只剩我们两个,我和三兄弟。一个热血,一个冷血。我想起了光,我不知道自己现在要做什么。还有多少事情会让我觉得后悔。 我又碰了碰它,三兄弟。太阳晒得它暖暖的,我把它攥在手里。在我手掌里它的大小刚刚好,我再也不让它离开了。 “那么,你是把它也留在这还是带走?” 我抬头看时,小贩正不安的斜着眼睛看我。一个用纸板做的可口可乐的标志正被风吹着拍打着卖货车,我张开手。“对不起。” “你不用和我说对不起,金子。”他敲了敲这东西,好像不太相信它是真的。“我怎么能认出他们,你的朋友们。” “你问他们在找什么。” “噢,那是当然。祝你好运,能找到你男人。向北去了,嗯?” 我拎起书包,我转身朝着海边的那条路走去,他在我后面挥着手。在下午的阳光下,海岸很明亮。一只海鸥在什么地方叫着,听上去像是在大声地笑。当我又想起了我自己,我发现我在和它一起笑。 我朝着内陆走去。海边的路上开来一辆敞篷的货车,一个劲地叮当作响。在这条这么远的靠海路上,除了我,也只有敞篷货车和卖货的房车才会来。我的人生正徘徊在它的转折点上。我对自己说,我正在寻找着一些东西,寻找着一些人,寻找一种宝石之外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