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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名著

《川端康成短篇作品》
夏季的友谊 
“妈妈,对门的前田先生,还有,天野先生、原先生,大家已经到了。我还以为我们算是最早的哪,结果是今年谁家都早啦。”和子今天早晨刚刚到达彻底打扫过的别墅,立刻换上衬衣。短裤,骑上自行车转了一圈,向坐在面向草坪的阳台上的母亲报告近邻各幢别墅的情况。“是么?是今年突然热起来的缘故吧。”母亲面对和子完全夏季装束的身姿微笑着说:“到各处走走,还有老爷子那里,都去看看,见见面嘛。”虽然不是往常来往,但是每年夏天到海边来的家族们,在住别墅的夏季,倒是彼此相当亲密的。这也是避暑地具有的开放性气氛造成的。所以,附近只需有一家不开门的别墅,大家就放心不下,总是不约而同地念叨:“怎么回事?”本地街上的情况,一年之间变化很大,尽管每年夏天都是这样,但是每年夏季必然是夸大的谈个没完的话题。特别好动的和子,一来到别墅,仿佛身体忽然轻了。她再也不把在东京时那些麻烦烦人的规矩看作什么天下的好事,如果那样,根本就别想消停一会儿了。喝完茶就去跳绳,边跳绳边沿着草坪的小径跑出去了。含着海潮的风掠过松林,亲吻人们的皮肤,使皮肤略有湿意。上了新换过草席的客厅,只见母亲正展开罗纱刺绣的饰带仔细观看。后院晾晒着刚从被褥罩子里拿出来的被褥和蚊帐,它们散发着因棉花被晒得膨胀而冒出来的那种气味。那上面落着晴蜒。母亲安安静静地在思考什么,这时和子从后院的木门进来。“妈!”匆匆忙忙,仿佛前来报告一件什么大事。“我跟你说,后边的酒井先生的别墅啊,挂上了新的名叫‘芦庵’的姓名牌。院子里的布局也变了,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一个从来没见过的老太婆在打扫前边的道,也听不到容子的钢琴声了。”母亲颇感奇怪地皱起眉头。她说:“没看见他们家里的人?奇怪呀。容子如果不在,头一个感到难受的就是你和子,只要有她一个人,别人就都高兴。那样的什么都拿得起的人物,实在不多见哪。”“是啊。就说前田家的小家伙吧,说得好好的,说明年把他的快艇换上新帆,一定请你坐上出海,可是……”“啊,过几天就到吧。”看来她母亲并不想停下手,又开始把她的罗纱刺绣往木框上绷。和子躺在藤躺椅上,眺望海上夏季云彩,同时脑海里浮现出几个夏季一直在一起畅游的容子的影象。沙滩上排列整齐的遮阳伞阴凉里,每年夏季都能碰头的一家一户,总是过了一年又在此亲切地相会。这些家庭的小姐们之中,声誉最高的是酒井家的容子,因为她一直还没有露面,相识的人们似乎失掉了她们的中心,所以每天都在盼望容子到来。“容子怎么啦?”“是不是进山避暑去啦。”有的人这样议论。“问问和子大概就能知道吧。”“对!和子,你知道不?”刚从海里出来,忙着用沙子埋自己而且已经埋上一半的和子,默不作声,只是摇头。“连和子也不知道,是不是让人感到有些凄凉?”“不是有些凄凉,而是最大的不够意思,本来嘛,俩人的关系那么好。和子一定是隐瞒了什么。”从旁插上一杠子的是龙子。她话里带刺。不过和子老实厚道。她说:“你那可是说歪理儿。我和容子就像七夕的牛郎织女一样,一年之间只有夏季才见上一面。其余的秋冬春三季,她容子有什么事我可没法知道。”“得了吧,够啦,够啦。除了夏季之外,不是都在东京么?并不是见不着面吧,你们没有书信来往?你们俩是书信概不来往那种程度的友谊么?”和子紧紧咬着嘴唇,浓密的睫毛仿佛颤抖一般地扇动着,强压着一股火,终于从沙子里猛地站起,跑进大海。“哎呀,和子发火啦。”留在伞里的三个人不由得互相看着。不过。好像龙子也怒不可遏似地:“好!让她在海里说实话。”说完就一拍胸脯,扔下她们俩踢着细浪追下去了。和子已经朝深处游去,只看得见她那顶红帽子飘浮在波浪的起伏之中龙子往前游,可是和子却很快地游向远处。龙子在沙滩上的两位朋友面前,想赶快抓住和子,但在游泳的本领上毕竟赶不上和子。过了一阵,和子发觉龙子追来,好像淘气孩子一般,在波浪上举起两手,向龙子示意“过来,过来!”大概她知道龙子游不到那里,所以故意取笑她。“啊,真可恨!”龙子勃然大怒的同时也大吃一惊,因为她感到要沉下去。不仅现在的遗憾,龙子也回忆起去年夏季甚至前年夏季的遗憾。龙子同和子不在同一女校学习,龙子比和子大一岁,今年是三年生,她为了要得到这一带海滨女王一般的容子的友谊,内心深处下定决心要和容子争个高低,但是,每年夏季总是败下阵来。龙子想,自己游得比和子还差呢。容子或者和子,她们总是穿着鲜艳的游泳衣游到远处,自由自在地戏水。被留在浅处的龙子想:“哪怕淹死也行,真想游到那里去。”她为此不知道怀着羡慕的心情眺望过多少次。她想,现在是只有和子一个人知道容子为什么今年还没来,她一个人在远处欣赏个秘密的乐趣呢。想到这里就想必须游到和子那里,问个清楚。但是,手脚疲乏,不听使唤,毫无办法。她仰在水面上休息,累得直喘粗气的时候,拖着一条白色水花的小艇开到她跟前:“怎么啦?原来是龙子啊。我以为快淹死了哪!”来者是前田的好哥们儿。“啊,真费劲!”小艇一靠近,龙子就想起腰来。“让我上小艇吧,我去追和子!”“还在欺负和子?”“哎呀,在水里我是挨欺负的。陆上的敌人还能对付。”“这可活该呢。既然这样,你还上小艇,那不显得太不光明正大了么!”可是龙子不管这些,依旧攀着船舷爬上了小艇。“让我来划!”她接过弟弟的船桨,急忙把船头调到朝向和子的方向。和子离得老远看着这边,她决定浮在平静的波浪之间,微笑着等待她们。“用不着那么拚命着急划,和子跑不了。你追她干什么?”前田家的那位哥哥颇觉奇怪地问。“对!”龙子扭头朝后面看看:“可是,她一直在跑哪。不管她和子游泳上多么高明,她也快不过小艇。”“你们为什么又吵架啦?”“嗯,因为容子的事儿。”“因为容子?”“真讨厌!”龙子停下手里的桨:“一提容子立刻脸就通红啦?”兄弟俩的脸稍微红了一些。他们说:“没有王后,牌就没意思了嘛。”和子想通了,别等着让龙子抓住,自己主动上了小艇,对于龙子的提问,一概大大方方地痛快回答。“真的。除了到这儿的别墅来的时间以外的容子,我根本一无所知。只有夏季这个时间我们还算得上朋友间的关系。”“你们二位的耐性可真好。要是我,凡是我和我相好的朋友,一年到头如果不是每天见面,那就放心不下。光一个夏季的友谊,算得上友谊?”龙子这么一说,和子也静静地点点头。她随后说:“可是容子说,这样更好,她说,一年之中只在夏季这个短暂时刻亲亲热热,显得俏皮……你想一想看,平常是忍耐着的,忍一年再相逢的时候那个高兴劲。……远比一年到头天天相逢好得多哪。”“是么?那么说,也许就是那么回事。”前田兄弟中的那位哥哥似乎深有所感地:“女孩子都喜欢这种梦啊。”“女孩子?容子可比你年纪大着呢。”经和子这么一说,那位中学生缩了缩脖子。容子是前年女校毕业的小姐。龙子现在相信和子的话似乎言之有理,可是又有些冷嘲热讽地:“不过也得记住,一年固然有一个必然到来的夏季,但是也有见不到人的时候。”不过龙子说这话的时候也感觉到自己的声音是凄凉的。对容子寄以含有憧憬的友情,龙子丝毫不劣于和子,所以,容子不来,龙子就总是念念不忘,容子的形象无时无刻不浮现在脑于里。四人无可解释地望着远处的海面。仿佛容子朝着水平线的远处一直地走去,直到消失。也像容子从水平线后面遥远之处,恰如一个美丽的幻影,越来越清晰地姗姗而来。小艇任凭波浪摇荡,不知来自何处带有秋日气息的海上微风频频吹来。“口头约定这东西不可靠啊!”“没那回事儿!”母亲为了鼓舞和子这么说。“相信一定能见到的人,有的时候却见不到,这事是有的呢。”“你还在想容子的事?对方也有自己的情况嘛。”“情况,什么事情?”“说不定有什么事呗。”“妈,我问的是你所说的事到底是什么事!”“你净强人所难。人是没法知道什么时候会怎么样的。”“我可讨厌人的这些事。我已经懒得听人这么的那么的了。约定啦,友谊啦,不是比这情况那情况更重要么?”和子和母亲每天几乎总要念叨念叨这些事才算过日子似的。某一天,酒井家别墅管院子的老爷子,穿着印着店名的新外衣,忽然到和子家的别墅来了。和子连忙抢在母亲之前跑了出去。“啊,老爷子,大家到啦?容子呢?”老头只顾行礼,行了三四次礼之后才对和子母亲说:“啊,总得到您关怀,谢谢。东家已经把别墅出手啦。”“啊?!”和子听了这话身体有些发颤,她抓住母亲的袖子,和母亲对视着。她母亲担心地问:“究竟出了什么事?”“我们这些人难以知道……”老头子噤声不语,俯视地面,然后说:“酒井先生说,你对新的房主仍然给以关照,一切仍如既往。”“是么,那可是……”母亲好像有些泄气似地说。老头子也讪讪地说:“酒井家小姐叫我给府上的小姐带来口信……说的是院子里栽的树,一直到去年为止,两位小姐总在一起赏花,府上的小姐喜欢那里一的棵老百日红,还有一棵合欢树,说是如果对府上的别墅没什么妨碍,就移栽到这边院子里……”老头子回头瞧了瞧,顺着他目光所示的方向望去,原来门前的板车上已经把两棵树给运来了。老头子递给和子一个白信封。那是容子给和子的信。和子:我们像天上的牛郎织女一样,只有夏季才能有极其愉快的相约,几年来我们都是如约完成,但是那样的梦已经消失了。希望你不要问为什么,也不要责备我。人的命运这种东西,直到你撞上它的那一瞬间之前,那是谁也无法知道的。它是什么呢?即使和你说你也是不懂的。为了不使你和子天真烂漫的心蒙上一层阴影,我只能怀抱着在海滨时许许多多美好的回忆,默默地向你道别。我确信,等你更大一些的时候,一定会有彼此互相安慰的时候。从年龄说,本来差不了几岁,可是我却必须生活在另一种心灵的世界里……其次,要送给你的是这两棵花树。作为我们两个人夏日相聚的纪念,愿它能久久地在你身旁,得到你的培育。像柔软的梦一般的含欢花,像在强烈的阳光之下燃烧起来的百日红,从此以后每年夏天都要代替我同和子相会吧。和子靠着游廊的排柱,看着老头在傍晚的院子栽那两棵花树,同时一任思惟驰向遥远。好像生下以来的第一次用被纯洁无垢的眼泪濡湿的眼睛真心眺望这广阔的人间世界,以及与生俱长的年龄之为何物。

波斯菊的朋友 
一清凉的空气含着淡淡的清香生活得清清爽爽,何惧无常优美温柔的波斯菊愿你常留芳香弱茎托着花朵你高高开放深知秋意的波斯菊呀总是擎着轻轻的粉红仰头望着秋阳道代用清脆的声音唱这首歌。“啊,挺好的歌呀!”“在哪儿学的!”“教给我嘛!”四五个人这么说,都想和道代一起唱,但是不容易唱,连口型也学不好。(这个歌是作家与谢野晶子作词,宫城道雄作曲,用筝和尺八伴奏。小学六年级的少女唱它,过于困难。)“连我也唱不好。只是凑合着唱哪。”道你也这么说。但是民枝特别起劲:“波斯菊之歌这个歌呀,怎么也得把它学好。教给我吧。”“嗯”道代点头,但是有些得意地说:“波斯菊,知道是怎么回事么?”“净废话。波斯菊就是波斯菊呗。”“嗯,我问的是波斯菊这话的意思!”“波斯菊这种花的名字。”“据说,波斯菊是译名,原名为柯斯莫斯,意思是美好,是希腊语。”道代大摆一付“柯斯莫斯专家”的派头,这时,信子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哎呀,不得了,不得了啦!”“啊,怎么啦!真吓人!”道代她们一齐扭头看着她。“真的不得了啦。波斯菊呀,那花被人割了许多呀!”“啊,波斯菊?”“对,花坛给弄个乱七八糟。太野蛮啦。而且还……”信子悲不自胜,紧着说:“不仅割了花,枝叶也统统被割光,剃光头啦。本来长得那么茂盛,现在变成了光秃秃的,像个波斯病美人了。”“啊,给糟蹋得这么厉害?”“可不是么,去看看就知道啦。”“去看看吧!”大家立刻背上书包,走出教室而去。存放运动器械的仓库后边有一小块空地。这年春天,按老师的指示,六年级学生总动员,翻了土修了花坛,播下种子。后来勤于管理,终见效果,波斯菊的芽日渐长大,夏天酷热也没有一片枯叶,秋季一到,枝叶更加繁茂,美丽的花陆续绽放。六年级学生无不兴高采烈。“我们的花!我们创造的花!”不约而同地这么说。休息时间都集于花坛,看着一天一个样地长起来的花,十分高兴,在学校里以此为自豪呢。道代想把她唱的《波斯菊之歌》不论多么难也要教会大家,原因就在这里。现在来这里一看是什么样子了呢。信子大吃一惊就是理所当然的了。波斯菊花茎被割了个七零八落。它那细长而柔软的叶子,本来是茂盛得挤在一起的,现在茎与茎之间显得稀稀拉拉。“昨天哪,开了28朵,现在数了数,只有16朵了,被偷走12朵。”“成了一派荒凉的花坛,没个看头儿啦。”彼此面面相觑,说起话来都一脸的怆然。想起费那么大力气和精神让它开了花,大家都来高高兴兴地看花,所以对于偷花的人恨得没法说。“偷的是花,用不着把秆也给割了嘛。”“就是嘛!这人好像不是喜欢花而是恨花呢。”“谁干的?男孩子之中也不会有这么浑这么蛮干的吧?”“首先要想的该是:这是校内的人干的呢,还是校外的人干的混帐事?”一位喜欢装腔作势硬充侦探的人,开始琢磨起犯人来了。他接着说:“其次是必须查明被割的时间。”“民枝和信子说,昨天她们到花坛这儿来的时候还什么事也没有呢。”“今天午间休息时也什么事儿没有嘛。玩捉迷藏的时候我跑到这儿来,藏在花荫里了。”一直老老实实一言不发的芳子终于开口了。“那么说,也就是今天的事儿啦,从午间休息到我发现,这段时间之内发生的。”信子作了这样的判断,据此可以推断花被盗的时间。除此之外再也没有任何线索,所以大家只有呆呆地看着那被糟蹋得面目全非的花坛了。这时,老实厚道的芳子仿佛悄声自言自语似地说:“那个叫澄子的,就那个这学期转校过来的澄子,她最近这几天总是一个人站在这里发呆,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波斯菊的花骨朵。我觉得这个人很可疑。也就是10天之前的事吧。”“要说澄子嘛,我也看见过她。”民枝想起来似地接着说:“也是昨天,她呆呆地看着这儿的花。”“真奇怪,澄子不和任何人在一起玩。是不是有什么缘故啊?”信子这么一说,大家一言不发地面面相觑。一时之间,大家都觉得这事可能就是澄子干的,怀疑的念头涌上心来,只是谁也没有明确地说出口,因为都觉得那样不好。但是民枝终于下了决心似地:“说不定就是澄子弄的花!”她这么一说,别的人也随声附合道:“也许就是她!”“一连几次,只是她一个人呆呆地看着波斯菊,这可是怪事。”“就是嘛。大家费好大劲才使它开了花,偷花的人不可能是六年级的。只有澄一千一个人是最近从别处转来的,和这里的波斯菊没有关系。”如果这么说,那就是这里的波斯菊完全是六年级生共同努力种的花,也就是友谊之花。澄子还没有熟悉新到的学校,似乎还没有合群,所以,可能由于感到孤零,或者嫉妒大家非常和睦,就把作为友谊标志的波斯菊当作泄愤的出气筒,狠狠地糟蹋了一通。想到这些,只能加深了怀疑。但是,只有班长道代一个人一直一声不响地思索,民枝似乎是诱导她表态:“道代也觉得澄子值得怀疑吧!”“我不觉得。”道代坚定地摇摇头。她说:“这事不能成为怀疑澄子的理由。”“可是,到波斯菊花坛那里悄悄地去了两三次,这是为什么?”“因为喜欢呗。就跟我们喜欢波斯菊一样,澄子也喜欢这种花。好看的花谁都想看哪。澄子来看花不是坏事吧?”“这是当然的啦。不过,为什么不和大家一起看。根本用不着一个人来看嘛。”“那么说可就显得我们心眼儿不好了。是我们没有和澄子处好,好到能和我们大家一起活动一起看花,错在我们。动不动就怀疑人可不美,为了美好的名字的花而起了坏心,花是要哭的呀!”道代边说边伤心,就像她自己快要和那花一起哭一番似的。诚恳的态度和通情达理的语言,使大家深受感动。但是,民枝好像并没有完全打消疑点。她说:“可是,关于澄子,确实有各种各样的传闻哪。”“传闻什么的,特别是那样的传闻,根本不可信。”道代仿佛要把此事压下去一样这么说了一句。不过,人散了之后只剩她一个人了,她忽然有什么担心事而面露愁容。因为尽管她纠正了同学们无关紧要的疑问,但是道代自己对于澄子的怀疑并未消除,而且越想越觉得可疑。二那还是这个学期刚刚开始的时候。一位据说转校未的少女进了教室。“她是新参加你们这个班的坂本澄子。”班主任吉田老师作了这样的介绍。澄子往讲台上一站,简直就是汗在黑板前的一朵波斯菊。“好像是个挺厚道的人哪!”“真漂亮!”“不过有些冷漠!”“不过有些冷漠!”就在大家悄悄的评论声中,澄子白净的脸好像一朵波斯菊,染上了淡淡的红色,眼睫毛后面浓黑的眼睛却目不斜视地低垂着。“坂本君从遥远地地方来,一切情况还不了解,所以,不要让她感到孤单冷清,大家都和她成为好朋友才好。”用不着老师嘱咐,每个同学无不争先恐后地想成为她的好朋友,并且为此而兴奋、紧张。但是,不论谁邀她,澄子一概不参加任何伙伴们的游戏。这方面本来是盛情相邀,表示了不凡的友谊,对方却是扭过头去,躲得很远。澄子和大家概不亲近,吉回老师也很担心,每当道代去教员室的时候,总是作为一个女老师亲切地对道代说:“坂本好像不和大家在一起玩。原因可能还和大家不熟,但你是班长,这事你应该特别注意。”老师也这么说了,所以道代对澄子总是倍加亲切,澄子也对道代敲开胸怀,上一周的周六还去了道代家玩过。那首《波斯菊之歌》,就是道代在澄子家学来的。这样,澄子和波斯菊的关系,道代就远比别人知道得多,所以,虽然不像民枝她们那样草率,但是对于偷花人说不定就是澄子,这种怀疑,也在胸中掠过。上周六早晨,道代比往常到校稍早,因为她想知道开了几朵花,就去了后院。到了那里一看,只见澄子一个人站在地藏菩萨前,她就蹑着脚她后边靠上前去。“澄子!”她敲着澄子肩头叫了一声。“啊!”澄子啊地一声差点儿跳起来,显然她吓了一大跳。更吃惊的不是澄子而是道代。“怎么啦?澄子!”“什么事儿也没有。”“哭啦?”“嗯。”“生气哪?”“嗯”“你对地藏菩萨许愿啦什么?”澄子不回答。“你伤心啦?”仍然不回答。澄子的脸既像哭,也像愤怒,又像对佛像祈祷。肯定是有什么隐密的思绪涌上心头,道代突然把她吓了一跳,以为自己作了错事。“请原谅!”“嗯。”“来看波斯菊?”“对!”“你喜欢波斯菊?”“对!以前我家的院子里,开满了波斯菊哪!”说完这话,仿佛处在梦境一般地接着说:“那是我姐姐喜欢的花。”“啊,澄子还有姐姐哪,我一点儿也不知道。你姐姐也和你一起转校到东京的哪个女子中学吧?”澄子又低头不语了。“怎么啦!把你姐姐一个人留在青森了,她一个人准寂寞吧?”“这事,我以后告诉你!”“好,现在不问。”道代明白一定有什么原因,似乎安慰澄子,搂住她的肩头说:“到那边去。我们相好吧。”澄子坦率地点点头,但立刻就结结巴巴地:“可是……”“‘可是’,怎么啦,别说‘可是’吧。”“可是,我和谁都不交朋友!”“哎呀,真浑!干嘛那么别扭?”“不是别扭!”“你,刚才不是说了那奇怪的话了么?”“就算奇怪吧,现在就是不行嘛。”“为什么?”“我们已经说定了。”“说定了?那种让人讨厌的口头约定,谁让你那么干的?你姐姐吧?”“嗯。”道代看看澄子好像伤心的面孔,仿佛勉励她似地:“那种约定,我给你打破!”“现在不行,稍微等一等。”“行啊,你澄子不把我当成朋友,可我还是把你当成朋友,行吧?”话说到这个份儿上,澄子也无话可说了,她那黑黑的大眼睛露出感谢的神色,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道代。道代乐呵呵地:“今天上澄子家去玩儿哪。”“好。”澄子点点头。与其说她同意,不如说她无可奈何更恰当。道代从学校先回一趟家,得到母亲允许之后再往澄子家跑。坐电车也就是一站之遥,所以徒步也很快就到。一进澄子家门,就听见唱盘在放歌曲。清凉的空气含着淡淡的清香生活得清清爽爽,何惧无常优美温柔的波斯菊愿你常留芳香“我来啦!”道代完全像个熟朋友一般这么喊了一声。然后说:“是波斯菊之歌吧。你那么喜欢波斯菊?”唱片的歌声是从澄子的学习房间传来的。道代看到桌子有一张少女的相片,她漫不经心地边凑上前去边说:“你姐姐?”“嗯。”“照片前插着波斯菊,所以我想可能是你姐姐。仔细看哪,一点儿也不像你。朋友?”“是“也喜欢波斯菊?”“对,因为是我的朋友,所以每天到我家来。我姐挺喜欢她。我姐喜欢的花她喜欢上了。”“啊,明白啦。和你约定的,就是这个人吧?”道代不由得加大了声音,更近地窥视那张照片。“有点像信子。很精神,很可爱的人呢。看不出就是她让你同意那种心术不良的口头约定。”“不是心术不良啊。”“嫉妒心特厉害?”“也不是。这么说吧,约定啊,是这么个内容:要是交新朋友,希望先和她商量一下。详细介绍你情况的信,我已经寄出去了,我信上说,现在我想和这个人交朋友,和你商量一下怎么办才好?”“原来这么回事?那就马上商量吧。如果回信说不行,我再写信。”“没法商量了。”澄子那悲伤的心情,不由得感染了道代,她问:“是么?死啦?”“哎呀,讨厌,讨厌!”澄子带着哭腔说罢,就激烈得摇晃着道子的身体说:“收回吧,啊,你收回吧!”澄子急急忙忙地这么说,睫毛已经湿了。道代这时非常激动,她抓信澄子的手说:“收回了,收回了!”“再别说那讨厌的话啦!”“是!”道代连连点头,一声没响。镶在绿色镜框里的照片上的少女,肯定是澄子独一无二的好朋友”跟她商量,得到她赞成之前决不交新朋友,这是多么深的友谊啊!从遥远的地方转校而来,即使如此,澄子依旧坚决遵守彼此之间的约定,这两人之间的友情是多么深哪!道代被澄子的痴情打动了心,想到和这样的人才值得建立起友谊,但是仍然有未解之谜。如果是关系那么好的朋友,不可能不知道她的住处,那么,照片上的少女还能是死的么?照片上花瓶里的波斯菊,总觉得像佛前的供花一样,那么虚幻,那么无常。如果对方已死,每当回忆友谊之情时总是伤痛很深,所以,这种约定也许直到今天依然坚守如初。道代漫不经心地问她:“死了吗?”当时澄子坚决要求撤消这话。之所以如此,也许是因为这话触到了她自己的悲伤之处而感到痛楚的缘故。“这事你什么时候跟我说?”过了一会儿道代这样问她时,澄子也恢复了平静,微笑着说:“好,最近就谈。”“好,现在不听,我想听唱片。既然是波斯菊之歌,我就想把它学会了。”“好!”结果两个人反复听了几遍那首歌,然后是两人合唱。三柯斯莫斯在希腊语中是美丽的意思,是道代上周六听澄子说的。澄子是从姐姐那里现趸现卖的。道代又把它转手倒卖给民枝她们了。时间是唱从澄子家学来的《波斯菊之歌》时,谈起了偷花人那件事的时候,也就是周六后的第三天周二那天的事。道代之所以怀疑澄子,是比其他人多知道澄子和波斯菊如此这般的关系。也许是波斯菊之花引起了澄子对和照片上少女友谊的回忆,现在再看一看新学校,仍然把波斯菊之花当作六年生的友谊标志,可能由于澄子的心已经紊乱,或者偷了花,或者肆意糟蹋了吧。澄子家的那张照片前边,如果今天插上许多波斯菊,肯定会以为那犯人就是澄子无疑了,道代想去实地看一看,但是又怕去看,拿不定主意,定不下何去何从。第二天早晨,因为担心得不得了,所以道代比平常早到学校,绕到后院一看,连个人影也没有,非常安静,草木上朝露未干,地藏菩萨石像的头还是湿的。看那心境坦然的石菩萨,真想双手合十向它祈祷,保佑偷花犯人千万别是澄子。“啊,道代,你真早啊!”有人招呼,她便回头望去,原来那是信子。“你也来啦?”“是,如果今天也来偷,我想一定碰见他呢。波斯菊没有变化?”“是,跟昨天一样。”这时,民枝来了。过了一阵,芳子和礼子一起来了。“啊!”“啊!”少女们无不感到大家的精神是一致的,互相报以明朗的微笑。大家喜欢用自己的手种的花,这种心情任何人都不会有什么不同。“花蕾这么大了。花被偷去一些也不要紧,陆续地开哪。”道代说这话的时候,听到从仓库后面传来好大的脚步声。大家彼此看了看对方,一时想起应该藏在石头地藏菩萨像那边的树荫里,但是已经来不及了。“啊,你们真早!”来的是满脸笑容的大泽老师,他一出现,大家立刻一脸茫然,有些发呆。大泽老师是六年级男生的班主任。他大概是来巡视花坛的吧,一只手拿着打虫子药的喷雾器,不穿上衣只穿衬衫,而且两只袖子全卷得老高,认认真真干一番活的架势。“老师早上好!”道代她们行礼的时候还一直担心,老师发现波斯菊被偷会说什么呢?“波斯菊开得挺好呢!”老师心平气和的面孔。说完这句话之后接着说:“帮帮忙好吧。到杂役室,我喷壶和水桶,统统灌上水提来。带把扫帚来更好。还有,找一些细竹子,锯,绑花的细绳。波斯菊的杆软哪,不绑个什么扶它一扶不行。”她们五个人跑到杂役室把工具全弄回来了。老师照着波斯菊的杆定下尺寸,然后用锯截竹子,往花上绑就是道代她们的活了。“啊,辛苦啦。这么弄一弄,就是有点儿风雨花也不致于倒啦。”老师说完直起身来活动活动腰,看了一阵经过修整的花之后说:“嗯,还是稍微剪短些好!”他边说边从皮带上取下剪枝的剪子,毫不可惜地把挺好的花杆也剪下去了。“哎呀!”“哎呀!”“哎呀!老师!”大家都不由得变了脸色发出喊声,可是老师根本不当回事似地:“嗯,不这么适当地人去掉一些枝子不行。过于茂盛了杆就软,很不好看,只会这样,没别的好处。花也是这样,让它随便开,杆马上就软了,开不出好花来。要想让它开的花漂亮,花期又长,那就无论如何也得修剪。昨天下课之后我就剪了剪枝,还得剪去一些才行哪。”他不紧不慢地说着,同时又绕着花坛恰到好处地剪短那些过于繁茂的枝干。少女们面面相视。然后是彼此相视,彼此灿然一笑。“原来犯人是大泽老师!”“怀疑到澄子头上,大错特错了。”大家都放下心来似地小声谈论着,这时传来轻轻的皮鞋声,原来澄子来了。和往常不同,今天早晨的澄子神采奕奕,什么原因却无人知道。就像波斯菊的花朵映在秋光里一般,脸色是那么莹润,水灵。就说那脚步声吧,也和昨天大不相同。“澄子,澄子来啦!”道代说着跑上前去握住澄子的手。她说:“有个事我得向你道歉。这里的花被人拿走了,偏巧就怀疑到你。现在明白了,原来犯人是大泽老师。请原谅吧。”“嗯,这算不了什么,有个事可是让我高兴得不得了。我姐姐来信了,信上说,照片上那位朋友的病快要好了。”“哎呀,是病么?怎么说没有商量啦?难怪嘛,我问死了么就太不应该了。”“是的,那时候,是活着呢还是死啦还不知道呢。好,算啦,事情已经过去。我只要告诉已经有了许多好朋友,她一定高高兴兴地写回信来呢。”她谈得很愉快。澄子头一回挑明的事是:澄子的父亲调工作前来东京,所以邀请朋友参加告别宴会,但是没想到澄子的姐姐得了伤寒,她的朋友也因为同一种病而病例。两个人都人了医院,姐姐较快地见好,可那朋友却一直处于病重状态。澄子和姐姐的悲痛是难以言喻的。当她想到那病也许是自己家传染上的,就更加痛苦了。澄子甚至哭着下了决心,朋友如果死了,她就一辈子也不交朋友了。“你说等哪天告诉我的,就是这事?”“对!所以现在我说了。”澄子说话的声调和昨天完全不同,声音非常爽朗清脆。道代把澄子这“波斯菊的友谊”对民枝和信子一说,她们完全激动了。她们对大泽老师说:“老师,剪下来的花给我行么?”“啊,当然行!”“和澄子的姐姐做朋友啦。”“不能送花,只好在图画时间大家一起写生波斯菊,把这些画送到医院去吧。”喜欢波斯菊的少女们,就像那花的名称一样,现在心里也开了美丽的花。大家手挽着手,道代和澄子合唱《波斯菊之歌》:清凉的空气含着淡淡的清香生活得清清爽爽,何惧无常…………

娶新娘的车 
下雪天,鹿从后院的竹林跌到小学校的院子里了。学校的孩子们把它活捉住之后养熟了。——就凭这件事,大体上明白了这个温泉村的山如何青,人情如何美了。这个村,只有一辆人力车,而且很滑稽。看起来足有150斤重的一个大汉坐在车上,一个豆大的小个子家庭妇女摇摇晃晃地拉着车走。“这可不是笑话。大叔腿有毛病,所以大婶只好那么拉着他去洗温泉的呀!”家长虽然这么叱责,可是孩子们对于这可笑的事儿还是不能不笑。有的孩子不仅仅笑,而且还要干些淘气的事。孩子们跟着那个滑稽的人力车,不离左右,吵吵嚷嚷地喊:“喂,瘫子胜五郎!”“这不是蚂蚁拉着讨厌鬼么?”开头,主妇还有些难为情,脸还红一阵,觉得遗憾而悄悄地流过眼泪,但是习惯了之后就毫不在乎了。因为每天都这个样子,总不能为了这个每回都生气吧。这主妇每天早晨和傍晚让丈夫坐在车上拉着他去温泉。丈夫是抬着本村山上伐的木材往山外运的半路上,从崖上跌下来,挫伤了腰。外伤不久就好了,但是腿站不起来。洗温泉能见好吧……但是到达山溪边上那个温泉总有一公里之远,一个大汉子,既不能把他抱去也不能背去。因此,她从遥远的火车站所在地的街上买了这辆旧人力车回来。不仅上温泉能够去了,即使丈夫说去看看以往自己种过的地,主妇也能拖着分量很重的车把丈夫拉去。小学校发生了很大的骚动。大概是因为碰上了山溪也快要干涸的炎热天气了吧。小学二年的女生晕倒在操场上了。经过急救立刻就醒过来了,但是必须带她去医生那里,所以得先送她回家。这就需要问板啦,抬的人啦,但是哪里也找不到门板。“这事好办极啦!”主妇赶到学校来这么说。“坐我的车去不就行了么?”“不错,真是个好主意。谢谢。就便求一个男的给帮忙拉车好不?”“求一个男的?我可不是说大话,能拉人力车的,这个村只有我一个人!”她很神气地这么说。而且,把那病女孩子放在车上之后,她居然开始小跑起来。确实如这位主妇所说,从她的角度来说,拉个女孩子根本不算回事。自从这件事以后,纯洁的孩子们很受震动,再没有一个人笑她拉人力车了。还不仅如此,后来孩子们有个什么事的时候,学校一定求她出一趟车,因此,孩子们对于这辆人力车更加感到亲切了。因为温泉的疗效,她丈夫的疼痛止住了,但是挫伤的腿却永远也不能活动自如了。农活全靠这位主妇和她的女儿,丈夫就专门在家里编竹篮什么的。三年五载之后,随着丈夫的竹编手工越来越精,尽管生活上有些帮助,但是主妇却必须干两个人的活,而且还得用车拉着他去温泉,所以她的劳动的确够重的了。况且,好不容易把姑娘抚养大,能干活了,可是又不能不嫁出去。姑娘有一个弟弟可是不小呢。这姑娘出嫁的形式却奇妙绝伦。女儿完完全全新嫁娘打扮,坐上人力车,她母亲亲自拉着车送去。村民们当然笑口大开。不过这次的笑和以前的笑不同。一丝一毫嘲笑的意思也没有,而是满怀祝贺之意的兴高采烈之笑。这个送亲行列——在这古老的山村,充满淳朴的母女之爱的送亲行列,恐怕不会有第二份吧。村民深为感动的佐证便是,从此之后,结婚的人家总是求主妇帮忙,用她的人力车迎娶新娘。所以,不知不觉之间,人们为主妇那辆古老的人力车起了一个很美的名字:“娶新娘的车。”它的全部功能还不只娶新娘,有闹病的或受伤的孩子,全是用主妇那辆车往家送。如今,他们都大了。有的年轻人就说:“大婶年纪老了不能动了时我就让她坐上我的车,带她去温泉,作为我们的回报。”

隅田川 
你在何处?那是吾儿乎?抑或母亲乎?互牵其手,渐次消失。吾心愈明如镜,面容幻影隐约时现,俟拂晓天色微明,进消失无影。视为吾子处乃冢上萋萋芳草,唯见些做白茅原野,实为哀怜。就像虐待继子的《住吉物语》一样,这也是我小时候听妈妈讲的一则《隅田川》故事。妈妈讲住吉故事的时候,把家里的奈良小人书拿出来,一边讲一边翻给我看。但是,妈妈讲这一则《隅田川》故事的时候,既没有小人书也没有谣曲的本子。谣曲里是艄公一边摇船一边讲述这段故事。说随行商似乎来自京城的一个名叫梅若丸的孩于病重被扔在隅田川岸边死去,当地人怀念这个京城人生前音容,便在路旁砌坟葬之,并虔诚祈祷,植柳树以为纪念,念佛四五遍,遂终。这则故事何等悲哀。当艄公说完这则无聊的故事时,船也靠了岸。但是,听了这则故事后,有一个女人失声痛哭得几乎站不起来。她就是梅若丸的母亲。一个疯女人。艄公心中哀怜,带她来到墓旁。众人皆无奈叹息,恨不得开坟让母亲再见儿子一面,重睹生前姿容。母亲悲恸之极,甚至未能顾及念佛,唯跪伏坟上惨然哀泣。艄公不禁思之,众人虽多,皆为他人;只有母亲凭吊,死者方能含笑九泉。遂将钲递给女人。母亲手持征一边敲击一边口念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突闻冢下有童生唱应南无阿弥陀佛。母亲念佛之时,确实听见儿子的回声,像是发自坟中。于是……我的母亲给我讲悲哀伤心的故事的时候,这则《隅田川》讲过好几遍。母亲讲的《隅田川》的故事似乎比谣曲《隅田川》情节更长更详细。即使《鲸鱼》的故事另归一大类,五六十年前,我小时候,拐卖儿童的传说还是很多的。同时,小孩子相信拐卖儿童实有其事。另外,大人给小孩像童话一样讲这些故事,也是告诫小孩子不要随便到外面乱跑。故事的内容多为女子卖身、小孩拐卖之类。母亲给我讲的隅田川的梅若丸及其疯母亲的故事里也许就掺杂着拐骗儿童的内容。谣曲原本就不是用于阅读,而是用于演出能乐的。退而言之,可说是用于歌唱的。我十二三岁那年春天,父母亲带我去京都能乐堂第一次看《隅田川》后,我把家里的谣曲书《隅田川》找出来阅读。因为刚刚看过能乐,脑子里还有印象,似懂非懂地还能看得下来。那种囫囵吞枣式的阅读姑且不论,但我成年以后所读的《隅田川》和《住吉物语》,其优劣才实在不可同日而语。当然,《住吉物语》古本已失,唯今本传世,可见话本书籍命运之可悲。当然,《住吉物语》故事内容也凄怆悲痛,但远不及《隅四川》语言简洁、文字哀切。然而不可思议的是,我小时候听母亲讲这两则故事,似乎《住吉物语》比《隅田川》更打动人心。小时候的确是这么感觉的,多少年以后想起来显然还是这个印象。这究竟什么缘故呢?这两则故事都出现乐器,《住古物语》里是古琴,《隅田川》里是钲,在故事中都起到共鸣的作用,但我并非对古琴尤感亲切,容易勾动酸楚之情。我的母亲有一张古琴。母亲给我讲《住吉物语》的时候,我们就住在住吉。在往吉神社的拱桥上,母亲把我不是母亲的亲生儿子、是我母亲的姐姐的孩子这个我一直毫无所知的秘密告诉了我。《住吉物语》的住吉里有母亲往昔的回忆。《隅田川》的隅田川岸边有妓女往昔的回忆。“秋天来临,您都想些什么呢?”现在,我投宿海边一家偏僻的旅馆。昨天,我在东京站时,突然一个话筒伸到我的眼前。好像是广播电台的街头采访。“请您说一两句对季节感受的话。”“我想和年轻的姑娘一起情死。”“情死?和女人一起自尽。这是老人的秋日寂寞感吗?”“咳嗽亦一人。”“您说什么?”“据说这是有史以来最短的俳句。”到达旅社时已是夜间,涛声阵阵,院子里秋虫鸣叫,喧嘈得令东京人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于是问送晚饭进来的服务员:“院子里的虫子是你们放养的呢还是自然就有的?”“嗯,是自然的。”“金钟儿、金铃子,还有其他的虫子,倒还什么都有,好像就是没有蟋蟀。我最喜欢蟋蟀。”人是否常有这样无聊的谈话?我的朋友须山有一次问他在浅草经常冶游的双胞胎妓女中的一个:“您叫什么名字?”“我的名字吗?我叫泷子。”“泷子,是水从高处落下来的那个‘泷’字吗?”“是。”“看你不像瀑布的样子。”“瀑布也有各种各样,不单单是那智瀑布和华严瀑布呀。”我插嘴说,“也有隐蔽在树林里像白线一样的小瀑布。”接着,须山间另一个妓女:“你呢?”“泷子。”“什么?你这是信口胡说还是花名?”“不,是本名。父母亲起的名字。”“算了。可是,区政府管户口的还居然受理同名同姓的双胞胎所登记。”“是不是一个写汉字,一个写假名?也说不定一个写平假名,一个写片假名。”“嗯,是哪一个客人出的鬼点子吧?”“因为尽问名字什么这些无聊的问题。”“要是连名字都一模一样,不是更罕见吗?”须山对我使了个眼色,点头说,“这往往是地狱之火。”即使双胞胎姐妹长得毫发不爽,但跟她们数次交合之后,就会感觉到姐妹之间还是存在着微妙的差异。等到我不再见这两姐妹以后,回想起来,这种微妙的差异确实存在。那时,须山已经不在人世了。我和须山对这姐妹俩神魂颠倒,合二为一、一分为二地分辨不清,寻欢作乐的日于完全沉溺于虚幻的淫逸、堕落的麻醉。但是,偶尔也有从这淫逸麻醉中惊醒的瞬间。当姑娘用指甲挠我的后背时,“啊!别挠!”我几乎跳起来,慌忙躲开。“怎么啦?疼吗?还是痒痒呢?”“我不愿意!”“我轻轻挠,不会疼的。”我情绪平静下来。姑娘似乎大为扫兴,心不在焉地不痛不痒地继续挠着。那是我六七岁时候的事,一个下雪天,我缠着母亲要她用弹古琴的假爪挠我的后背。刚才被姑娘的指甲一挠,我突然想起当年母亲用假爪挠我后背的感觉。“挠挠我的脚指头,行吗?”我对姑娘说。姑娘爽快地说:“行。用牙齿咬舒服。”“不,还是挠。”那时候,母亲没有挠我冻疮的脚丫。“太可惜了。这个百琴的假爪是姐姐的遗物,不是行平的妈妈的。”母亲神情严肃地说。现在回忆起来,觉得那神情含着悲伤。像这样让姑娘挠脚指头挠得心头舒畅恐怕也是少有的吧?“怎么啦?这么老实,要不要再重一点?”姑娘把手停下来看着我的脸。母亲长得很漂亮。小时候,我渴望知道母亲的长相和她的姐姐、即我的生母是否一模一样。但是,我不便到处翻找,但相册和零散的相片里都没有发现什么线索。“行平,这一阵子你偷偷摸摸地找什么呀?”母亲说,“是找妈妈的相片吧?没有妈妈的相片。”我也知道母亲所说的妈妈指的是我的生母。“出嫁时候的相片呀、我参拜神社的相片呀也没有吗?”“这可叫你说着了。”母亲似乎掩饰自己的惊愕,“也许以前有过,可说不定都被妈妈撕毁扔掉了。”“为什么?”“嫉妒。因为妈妈嫉妒姐姐。”我知道了,我的生母为了不让孩子看到自己的相片,全都毁掉了。“长得像吗?”“不像。妈妈和姐姐毫无相似之处,真叫怪了。”母亲歇口气,说,“行平也不像姐姐,像爸爸,是吧?”母亲说的不是真话。我小时候就知道自己长得不像爸爸。其实,我觉得自己更像母亲、即养育我的母亲。这样,能否说生母的长相像养母呢?母亲的娘家一定与我妈妈的相片。但是,一个小孩子,还不敢到母亲的娘家去寻找相片。于是,我不仅时常从养母的脸上看出生母的幻影,更觉得两个母亲的容貌身姿毫无二致,两人其实就是一个人。于是,我有缘认识那一对长得一模一样的双胞胎妓女。这也已经成为往事。

比王位高尚的誓言和爱 
暮春三月的满月之夜,王妃们亲自动手,挥着寒光闪闪的月牙刀,宰了黑骏马,用它牺牲的祭坛,祈祷众神,保佑王子诞生。多蒙诸神福荫,没过多久,在柯萨拉国香花都城的阿耀托亚王宫里生了四个王子。其中,第一王妃的儿子拉阿玛最受宠爱,如果睡在白色的摇篮里,就像开放于恒河清波上的青莲之花。在一个满月之夜,这孩子曾经把手伸向夜空的明月,又哭又闹地缠磨人。“王子啊,闪闪放光,美得很吧?”母妃让他手里拿上宝石他还哭。“肚子饿了吧?”侍女给他奶喝,他仍然不停地哭。“是魔女作祟吧?”供养了女神之后哭得更厉害。无计可施的人们,和宫廷的顾问高僧一商量,那位高僧让孩子手拿镜子照空中的月亮。拉阿玛立刻停止哭泣笑逐颜开,而且笑得很美。原来这孩子是想把圆圆的月亮当玩具玩。拉阿玛像镜子映出来的空中月亮那样高雅地、美好地成长起来了。从贤者那里学习语言、音乐、舞蹈、绘画等等学问的时候,拉阿玛在四个王之中,就像塔顶上飘扬的旗帜一样,特别出色。16岁的时候,消灭了森林的恶魔们,很早地显示了他的武功高强和性格勇敢,参列邻国国王祭典的时候,国王下令把著名的湿婆强弓抬出来,并且说:“从很久以前,曾有几百勇士,至于罗刹和阿修罗那样的恶鬼不用提了,就连众神也没有一个能把这弓拉满的。把这强弓拉满的勇士才值得考虑把王女希塔公主嫁给他。”拉阿玛微笑着把神弓的弦拉开,他用金刚力拉满。看吧,强弓发出雷一般的声音,折成两截了。“啊,我看见奇迹了。拉阿玛才是无与伦比的勇士,无比美貌的希塔公主应该找这样的王子作丈夫才是。”根据国王的这些话,拉阿玛娶了邻国的公主作新娘,然后是新婚夫妇一起回到故国的都城。父王的高兴自然非同寻常。他决定把王位让给新婚的王子了。都城所有的街道都装点了灯饰,市民们为了明一的登基典礼忙着编花环,荒野山村,祝贺王子登基的欢声也充溢四野。但是只有一个人很不高兴,她就是第二王子巴拉塔的乳母。这个丑得很的驼背女人对巴拉塔的生母第二妃说拉阿玛的坏话。她说:“王妃殿下为什么高高兴兴地看那应该诅咒的街灯?难道殿下就没有看到您和王子巴拉塔眼看着就要掉进悲哀的深谷里么?”“别说拉阿玛的坏话吧!拉阿玛虽然是第一王妃所生的王子,但是他待我非常亲切,把我当作生身之母看待。”“啊,心地善良的王妃殿下!如果拉阿玛当了新的国王,王妃殿下您就是第一妃的侍女,巴拉塔王子那就很可怜了,他给拉阿玛当下等仆人。不用说,心黑手毒的拉阿玛就会把殿下您赶出王宫。”第二王妃被驼背女人恶毒的话所惑,怀着满腔妒火对国王说:“国王陛下,从前您和恶魔战斗时曾受过一次重伤,是我精心护理才把命拎了回来。您说过,作为对我的谢礼,答应我两个要求。我如果有这个要求,您还答应么?”“神作证,我答应。”“我的要求之一是把我的王子巴拉塔定为新王,之二是让拉阿玛穿着树皮衣服,以苦行者的形象,在树林里生活十四年。”因为太可怕了,国王像被暴风雨刮倒的树一般跌倒,晕了过去。人们上来赶紧急救,这才渐渐苏醒过来,他像面对恶魔一般气得浑身发抖,过了一阵才怒斥道:“你这个反叛女人!你打算把王室的尊严与和平毁灭个一干二净么?你为什么让把你当亲母亲看待的拉阿玛受这么大的苦?与其让我和那气质高尚而且生性勇敢的王子诀别,你还不如让我死掉!”“对神发的誓,对于救命恩人的诺言,不论国王或者一般的人,只要他不遵守而予以破坏,那么,普天之下就再也没有一个人信守诺言了。”“啊,像女神那么美的你,为什么心却那么狠毒?我诅咒你那曾经抓住我心的美貌。创造美女的神实在可恨。啊,我是喝了甘甜的毒酒了。不过,你想没想过,你这做母亲的这么做,是给你孩子制造耻辱和痛苦呢。群星点缀的天空啊,可怕的明天,这样的日子永远不要再来,时间停止流逝!不要把丧失国王威德的我曝于灿烂的白日之下,让我死于暗夜之中。他既愤慨,也叹息,泪流满面之中迎来晨光的,登基典礼的大殿上已经设下黄金宝座,所有大街小巷全是旗帜花环和市民的欢呼声。第二王妃无情地告诉即将登基的王子拉阿玛的,却是国王遵守的两个诺言。然而王子毫无怨愤神色,他说:“作为国王的父亲如果为了遵守诺言,我将干脆利落地抛弃王位,离开都城。”并且向他的敌人第二王妃恳切地道别,当他正要离开王宫而去的时候,他的生母第一王妃哭喊着跑来,她哭着说:“你根本没有遵从迷于女人的美色,有悖于正确的为王之道。为父之道的人的义务。即使你洁身引退,国民也要大兴义军,拥你为王,这是定不可移的。你必须以长男的权利,以自己的力量为王。你父亲如果反对此事,那是错在你父,即使不得已杀了他,那也是没有办法的。”此外还有第三王子也持同样见解,劝他造反,他也充耳不闻。他说:“为子者必须从父。为王者必须信守诺言。”说完便对他的妃子希塔说:“你留下来以慰老母。对新王巴拉塔忠心尽职。不得编造关于我的流言,也不能蓄意赞美我如何贤明。”“此话说得如此绝情。走森林之路,走在前面披荆斩棘的,是作妻子的本分。相扶相偕,不离左右,才为林中艰苦行程增添乐趣。如果抛我而去,让我一人身居王宫,我将饱尝离别之苦,徒自伤悲,必将日渐瘦弱,难免一死。”“你根本不知森林之中多么可怕,有猛虎追赶,有大蛇威胁,嚼木实草根以充饥,睡在大地之上、哪顾潮湿露冷。在我眼里比我生命还重要的你,我决不能让你忍受如此痛苦与我相伴。”“睡在那样的大地上,也决不会比与丈夫离别,独居宫殿的床上冷呢?”王子妃反复哀求,第三王子也决定抛弃宫廷生活随大哥而去。结果是这三个人以凄惨的形象,赤着双足离开王宫。当他们三人走在大街上时,市民们无不为第三王妃和新王无道而愤恨不已。他们纷纷说:“跟随我们的国王而去吧。我们的新王只能是拉阿玛。”“对!哪个愿意呆在拉阿玛不在的都城?巴拉塔当一个没有人民的国王遭到嘲笑活该。”人们纷纷喊叫着,追随一向敬慕的拉阿玛而来的人越来越多,没过多久竟然成了大队人马大进军的气势,这样,就可能被诬为对父王的造反,所以,拉阿玛他们三个人只好趁夜间离开人民逃出城去。另一方面,父王失去了最爱的儿子十分悲痛,那天夜里郁闷而死。第二天早晨,从旅行途中被召唤回来的第二王子,由他的生母第二王妃向他讲了这一切,第二王妃满以为他听了自己当了新王一定高兴,但是出乎意外,他却伏在父王遗体上大哭大叫着说:“可怕的母亲!母亲您从我这里夺走了远比王冠珍贵的待我像宝贝一般的父亲和哥哥。一个没有骨肉之间至亲相爱融融之乐的王室,除了灭亡之外没有别的。我必须把应该是真正国王的哥哥拉阿玛找回来。”结果是他率大军从这个森林找到另一个森林地搜寻哥哥,几天过后尝尽辛苦终于找到了,两人互相跑向对方,紧紧相抱,高兴得热泪滚滚,忘掉了王位之争,也忘了异母所生。流在一起的惟有兄弟间的真诚之泪水。过了一阵,巴拉塔向众多的军人高声宣布:“我现在把违反我本意而给我的王位,交还给我哥哥拉阿玛,惟一的愿望就是由于我真心的谢罪,能多少减轻一些我母亲的罪,那就是我莫大的侥幸了。”拉阿玛把巴拉塔推开。他说:“王者必须信守诺言。孝子即使在父亲死后必须尊重父亲的意志。我不能因为溺爱弟弟而脱离做儿子之道。新王是我弟弟巴拉塔””巴拉塔把王者标志的黄金鞋拿出来让哥哥穿了一下,然后举过头顶,一边让人们看一边说:“我要按照和父亲约定好那样做,哥哥在森林里的14年时间,我把这鞋放在宝座上,就把它当作拉阿玛王来对他尽忠。如果过了这个期间哥哥也不回来,那就应该自叹对哥哥的爱还不够,自己就跳进火葬坛一死了之,但是决不继承本该属于哥哥的王位。”他说的话确实不假。王子巴拉塔回到阿耀托亚的都城之后,也怕招致世间的误解而不进王宫,住在都城近郊的树林里,作为国王拉阿玛的代表广行善政。过了14年之后,他和人民一起欢迎从森林归来的第一王子拉阿玛,请他继位。这种坚守义理的兄弟之爱的地方,不管是民家,也不论是王家,不可能不繁荣发展,拉阿玛的王室和柯萨拉之国,永远是爱与和平的花园。

慰灵歌 
映照在理发店镜子里的路上来来往往的女人的头发,对了,镜子里还有百日红。但是,占满整面墙壁的大镜子与鲜花盛开的百日红的搭配,随着夏去秋来的季节变迁,变成清纯透亮的颜色。所以,我想,露在这颜色上面的黑头发无疑鲜明清丽,唯独今天所有女人的头发都显得漂亮也是这个缘故。然而,当剃刀即将上脸、让我躺倒着不见镜子并且闭上眼睛的时候,我想起铃子难看的红头发。啊,对了,原来这样子女人的头发都显得漂亮呀。我感到喜悦。如果铃子的头发比路上所有女人的头发都难看,这似乎是我的悲哀;因此,反而第一次懂得了女人头发之美。这种喜悦,无疑暗示我非常爱着铃子。这么说,我必须赶紧理完发去铃子家,不去她就会出门,我开始心神不定,但理发舒服得整个脑子陶醉,于是心旷神信地听着挂在镜子上方鸟笼里的黄道眉的鸣叫。可玲玲玲,叫声如三颗银铃交响。这是理发店老板引为自豪的鸟儿。正对着黄道眉的入口处的正门上挂着知更鸟鸟笼。老板多次对我说过,早晨听知更鸟叫恍若身处深山。候鸟,啊,对了,还有那只候鸟,我记忆中鸟儿的不是春来秋去的夏季候鸟、秋来春去的越冬的候鸟、春秋两季路过的候鸟、漂鸟的这些真正的候鸟,只不过是那些朝出晚归的小鸟群。将近5点天空泛白的拂晓,5点左右暮色苍茫的傍晚,这一阵子,每天几乎都在同样的时间,一群小鸟从我家上空飞过,响动着不是金属般清脆的铃声,而是如同摇动几百根竹铃一样的叫声伴随着拍动翅膀的声音。我虽久居东京,却是第一次听见这样的鸟鸣,觉得很新鲜,有两三次睡意蒙胧地爬起来打开木板窗,但什么也没看见。有一天早晨,我从二楼的窗户探出头去,啊!只见一群小鸟正从高空飞过。我惊异它们怎么会飞得那么高。其实,真正的候鸟都是从高空疾飞而去,那高度、速度才令人惊异,所以这一群小鸟飞翔的高度并不值得大惊小怪。令人不解的倒是为什么小鸟只在今年初秋从我家上空飞过?换句话说,就是为什么今年初秋候鸟飞渡的叫声才把我从梦中唤醒?候鸟从这儿飞渡恐非始于今年吧。然而先前我也有时毫不留意黄昏时候飞过的候鸟,街上的人们恐怕大多和去年以前的我一样,对候鸟漠不关心,我一边理发一边发现自己现在每天拂晓必定被候鸟的叫声唤醒,大概因为深深爱着铃子的缘故吧。我如此体验着未曾有过的感觉,去往铃子家。她很有礼貌地站在们口迎接。屋子里已备好茶点。于是我说:“你一天二十四小时都这样备好食撰、亲自倚门恭候我来吗?”“哎哟,门铃都响五分钟了。一听就是你摁铃的习惯。”“不会呀,我还一次没摁呢。”“哦,不过,我知道是你摁的铃。”一会儿,当铃子俯身低头泡红茶的时候,在黄昏的薄暮里,她的一头红褐色的头发似乎被烈火烧得枯焦。我仿佛独自来到这一场山火悄悄烧焦的高山,因为房间里开始有一股臭氧般的气味,空气渐渐冷下来。但在她身后,没见有人弹钢琴,钢琴自动地响起琴声。“是安魂曲吗?似乎很耳熟。”我们倾听着由远而近的脚步般的琴声。她都不屑回头看一眼钢琴地说:“什么曲子?好像是没有曲名的练习曲。”“钢琴上面的蔷薇摇晃起来了。是使劲摁琴键呢还是我的耳朵有毛病?”“是花子。花子来了。”当铃子手中的钥匙没留神掉在放着红茶茶杯的小盘子上发出一声响声时,钢琴声更然而止。她神经质地用右手把缠绕在左手上的蜘蛛网、用左手把缠绕在右手上的蜘蛛网,又用双手把缠绕在脸上的蜘蛛网搓扯下来,脸色从额头青到两颊,只有如同镶嵌在瓷器般的肌肤上的一双少女的眼睛灵活明亮、熠熠生辉,而且似乎根本不把我放在眼里,说:“关上窗户,快点儿!把那个厚窗帘拉上!千万别碰花子的幽灵,也别碰我。我要是被幽灵捉弄,不是受重伤就会得重病。”我看着窗户,虽然才是初秋,在夏天的白色窗帘里面却已经挂着卷起来的暗红色花纹的冬天的窗帘。我慌忙把卷着的窗帘打开。“还必须再安静一点儿。花子在这儿的时候,即使我装作睡觉,你手表的滴答声听起来比挂钟的声音还要响;你脑子里想些什么,我一清二楚。”铃子的身子被白云包裹,不言而喻,我看不见这白云,步履蹒跚地走着,但我不能上去扶她一把。虽然知道她就要倒在长沙发上,然而似乎她在告诉我这就是踏云行走的姿势,不必抱住这摇摇欲倾的身躯,而且屋子里只有她和我二人,所以为了减轻像S.P.R的众多著名巫神一样会同实验时的人们的疑心,无须忧虑会被捆住身子、剥得一丝不挂,头发用钉子钉住,轻飘飘地躺在钢琴旁边的长沙发上。“如果花子对你说些什么,必须认真诚实地回答,不然幽灵一生气,就会停止说话。”这声音听起来给人今生今世不再开口说话的感觉,但是我双手支在桌子上托着下巴,注视仿佛即将睁着眼睛入睡的铃子。她的手指头对着从厚窗帘漏进来的黄昏的微光痉挛,像钻进白花花蕊里的蜜蜂的翅膀抖动花瓣似的颤抖,脚关节僵硬地伸得很直。但是,比如尤萨皮亚·帕拉蒂诺(1854—1918),出生在意大利的那不勒斯附近,母亲在生下她后死去,父亲在她8岁时为强盗所杀,她被遗弃路旁被孤儿院收养,所以尽管她做巫女长达二十五年,还准备接受萨布罗索、奥利佛、洛奇、里谢、佛拉玛利昂、麦尔斯、奥肖罗伊奇等第一流的科学家的实验,但她生性卑鄙,蒙混过关更是家常便饭。在接受实验时装模作样,煞有介事地表演一番,声称如同艺术家受到创作欲刺激一样,自己首先被想制造心灵现象的无法抑制的强烈冲动所驱使,接着身体麻木,手指起鸡皮疙瘩、脊骨下面好像有液体流动的感觉,这种感觉扩散到双臂,到达臂肘的时候就开始产生心灵现象。但是,就在出现空中飘浮、桌子浮动,即桌子没人抬动却自己浮在空中这种最一股的心灵现象时,膝盖开始疼痛;接着在出现其它现象时,手腕、臂肘开始疼痛。根据莫西里提出的有关尤萨皮亚临床研究的详细报告以及其他人亲眼所见,实验开始后她发出嘶哑的声音、抽泣、出汗、呻吟、相貌变形、神情渐渐恍惚、翻白眼、盛气凌人地发号施令,于是桌子按照她的命令浮动;她嘴一吹,桌子被吹得到处转动。带着舞台表演般的夸张,当她处在愉悦欢乐的销路魂巅峰时仿佛发狂,当她即将醒来时也如同产妇一样叫喊痉挛。所以实验结束后,她就像泡在水里的碎纸一样疲惫不堪,突然间老了10岁似的变成满脸皱纹的老太婆。与尤萨皮亚相比,铃子显得多么安静啊。据说尤萨皮亚小时候从高处摔到地上,头顶受伤,留下一个小坑,现在从这个小坑里时而吹出一阵温乎乎的风,时而吹出一阵阵冷风,手放在头顶上都有感觉,纸片在上面被吹得飘动。莫西里教授考虑这种现象能否解释为一种新的神经力。就在这时候,我觉得铃子的房间里也飘溢着菊花一样的香味。这难道也是随着灵魂的力量从铃子的头顶散发出来的吗?或者是我神经过敏?我依然支颐盯着铃子,突然听见头顶上有声音说:“花子来了。”“什么?”我环顾一遍房间,又把目光收回到铃子身上。那不是铃子的声音。好像拧开收音机开关的那个瞬间,一个年轻的女人把嘴巴贴在喇叭状的乐器上发出来的娇滴滴的声音。“我已经来到这里,如果说自报生前姓名使死者感到有点为难,您认为有点不可思议吧?”“不过,姓名也是语言。你不是使用明确清晰的语言吗?”“比起语言和文字来,我们灵魂更懂得象征,送您一朵蔷薇花。”于是,我看了一眼钢琴上的花瓶,只见一朵蔷薇伸展出来,从空中飘流过来。如果现在有三个人在这儿,第一个人看见的是持花的如云朵般的手腕的形状,第二个人看见的是飘浮在花四周的雾一样的东西,第三个人看见的可能只是花的飘动,而且大概就是这第三个人吧。蔷薇花飘到我的鼻子面前,一动不动,那意思就是要我收下,而铃子刚刚告诫我不许碰幽灵,后来我才知道,其实幽灵的手并不冷还很温暖,根据威廉·克鲁克斯勋爵的调查,幽灵的脉搏每分钟跳七十五次、同一时间巫神的脉搏跳九十次;另外,波士顿的克朗顿夫人实验室可以把一个幽灵的指纹制成正片、负片、镜像等多种形式,然而当时我坚守铃子的告诫,双手依然支颐,纹丝不动,这样子花子是否以为我不喜欢蔷薇花呢?于是蔷薇又从空中飘回花瓶里,可是就在这时,从我眼前的茶杯的红茶里突然长出一颗草。转瞬之间,草茎窜到一尺多高,长出菊花的叶子,昏暗中也能看出是黄色的重瓣小花被一只无形的手在空间贴花一样一朵朵绽开,数一下,居然也有九朵。要说这是菊花的幽灵也可以,但我的感觉是看见充满空间的各种亡灵恰好在这儿做出一种形状,于是一种白色的火焰的光,说它是火焰或者是光都是我对感觉的形容,一种如云似雾的东西、一种一边摇曳翻腾一边竖立起来的确确切切的东西,这样一种白色的东西出现在桌子那一头。那摇摆晃动的东西仿佛是即将凝固的气体,更确切地说,具有某种化学现象似的正在自然凝固的感觉,而且当那白雾般的东西明显地变成一个人的形状时,我想原来这就是自古以来许多人所见的幽灵吧,先是化做一袭闪动柔光的白色衣裳,接着一个年轻的女人站在我的面前。是光线伸延到薄薄的布上,还是用光丝织成的?轻柔的面纱从脑袋上整个罩下来。面纱的边在什么地方?或者面纱与衣裳本来就连在一起?不仅仅因为黑暗看不清楚,我也如回忆梦境般含混朦胧。但正因为穿在身上的东西如此含混朦胧,我才看得清如闪烁着微弱磷光的瓷器般的白脸、玻璃假眼般一动不动的眼珠、一言以蔽之比活人更活人的死人相。我想,神佛总是腾云驾自然凝固的感觉,而且当那白雾般的东西明显地变成一个人的形状时,我想原来这就是自古以来许多人所见的幽灵吧,先是化做一袭闪动柔光的白色衣裳,接着一个年轻的女人站在我的面前。是光线伸延到薄薄的布上,还是用光丝织成的?轻柔的面纱从脑袋上整个罩下来。面纱的边在什么地方?或者面纱与衣裳本来就连在一起?不仅仅因为黑暗看不清楚,我也如回忆梦境般含混朦胧。但正因为穿在身上的东西如此含混朦胧,我才看得清如雾、周身光环,并非为了增添其显贵,恐怕是为了增加其现实性吧。“看不出我是活人吧?”幽灵稍稍歪着头嫣然一笑。“不,看起来你比活人还活人,简直叫我不可思议。你死后为什么要做出一副人的模样?你不认为这是一种悲剧吗?”我口气坚决地说。“别盯着我。这样目不转睛地盯着我,我的身体可受不了。”“可是,你和铃子非常相像呀。”“这我也知道。”幽灵悲哀地垂下脑袋。“可是没有办法。如果您把我抱在您的膝盖上就会知道,我的身体比铃子重。”于是,幽灵笃笃地轻敲桌子,然后一边伸出右手一边说:“别用这样怀疑的眼光看着我,您摸摸我的手。”她的举止动作和活人毫无二致,说话的时候,都能感觉到她的呼吸,而且是温暖的呼吸,只是牙齿似乎没有坚固地镶在牙龈里,就像轻轻插在牙科大夫用的蜡模里一样,一碰就会掉落下来,但肌肤随着光线的淡薄生色增辉。我在心里一直琢磨着刚才的疑团。“你为什么像铃子?”“所以,我刚才不是说没有办法吗?您问死后为什么要做出一副人的模样?就是问为什么像铃子的意思吧?您这么爱铃子吗?您早晚会明白,对于铃子这样灵魂的女人来说,爱情究竟是怎么回事。”我也面带温色地说:“我不过觉得你是铃子的双重人格而已。”“您还是不相信我。死人如果不借助铃子这样的人的力量,就不能以人的模样出现在活人面前。我活着的时候比铃子漂亮多了。我想让您看看我的真正容貌。您过来。”幽灵招引我似的往前走。她的神态姿势跟黄花姑娘铃子截然不同,极其妩媚妖艳。听得见她的脚步声。但幽灵的身体不是如烟消失在通往隔壁房间的门后,也不是变得薄如纸细如丝,而是径自穿过虚幻的房门似的、幽灵是活人而房门倒是幽灵似的穿过去。我甚至仿佛看见她从变得透亮的木门中穿越而过的身影。总之,她倏然进到紧闭的门后。虽然我们之间的关系还没有亲密到让铃子诘问的程度,但我早就知道隔壁房间是她的卧室,所以有点犹豫地走到长沙发旁想问她“我可以进去吗?”一见她已经坠入深沉的梦乡,便返身走回房门旁边把手搭在上面。这卧室如深夜漆黑一团。怪不得。可以视为床铺边框的窄小的长方形房间里,只有床尾那个方向开着一口大窗。“您可以开灯。就在枕头边上。”幽灵说。我摸黑拉了一下小桌上的台灯的灯链,黑色厚窗帘把那唯一的窗户遮住,简直就是冲洗相片的暗室。电灯也是红玻璃球,大约有十烛光,筒状的烟罩紧裹着灯泡。灯罩是金属制品,不透光,照在桌面上的红光圆圈直径恐怕还不到七寸。这七寸红光的反射就算是房间的些微照明,能勉勉强强地分辨出物体的模糊形状。但是,红色光线不仅不会感光相片底版,而且如此微弱,映照在人的眼睛里,会产生比黑夜更加黑暗的感觉。我想,所以这样子才能像忍耐磷火、气体发光一样容易忍受幽灵吗?铃子就因为幽灵才在这样的光线中睡觉吗?我的眼睛扫了一下周围,看见枕边的另一张小桌上有一盏少女形状的台灯,还散乱着一些相片似的东西。这么看来,红色电灯还是冲洗相片用的,只是在此时此地,令人想起霍普和巴克斯顿夫人的《水手团》的幽灵相片。“也有你的相片吗?”我问幽灵。不知道什么缘故,幽灵从刚才就一直不靠近灯光。“有啊。不过,看那些呆板的相片,还不如看就在您眼前的大活人。我活着的时候就是这个模样。请转身过来啊。”我转过头去,立刻“啊!”地惊叫一声,眼珠子就像粘在她身上。“我不是铃子那样的红头发吧。”面纱已经揭去,比面纱还长的蓬松丰厚的绿发从肩膀流泻下来,如此娟秀丽人。不管怎么说,这是在卧室里;目不转睛地盯着一个如花似玉的女人,突然觉得万分羞耻。幽灵看出我的羞愧,脸上浮出女人特有的喜悦神情。“我比铃子漂亮得多吧。”“嗯。”“您对我的美貌一定比我以人的模样出现更加吃惊吧?”也许由于这句话使我更加感觉到面对的是一个活人,于是发现自己在紧闭的房间里闷热得汗水津津。这样的话,看起来幽灵的肌肤好像也汗津津的。这着实让我大吃一惊。“你的身上也有血液流通,那么月经呢?”“铃子身上有的,我也都有。过来吧。”我走近前去,伸手可及。“我就是这么个女人,完完整整的一个女人。”她边说边利索地脱下白色的衣裳,对了,那动作轻灵,柔软的细布从肩膀上滑落下来,但衣裳不是落在脚下的地板上,而是瞬息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啊,她赤身裸体站在我眼前。虽然微弱的红光淡淡地晕染她的肌肤,但浑身洋溢着闪光的纯洁。这不是神灵的纯洁,她纯洁得令人觉得那裸体的某个部位具有人一样的缺陷。不知道是幽灵不知害臊呢还是一心一意为了袒露活生生的肉体而把女人的自尊自重忘在脑后,她面带微笑笔直站立。“我是一个很美的女人吧。”无论是怎么靡颜腻理的女人,都会有胎毛、毛孔、肉眼几乎看不见的皱纹这些可爱的东西。我把眼睛紧紧贴上去,一边仔仔细细地从Rx房、心口、肚脐、腰往下查看一边说:“太美了。简直美不胜收。”这句话包含着“与铃子相比是一个熟透的女人”的含义,于是我用与对方的态度相适应的、如医生诊病般的口吻说:“你没生过孩子吗?黑乎乎地看不清楚。”“真想划一根火柴让您仔细看看。”我一边摸着口袋一边说:“这行吗?”我划亮火柴,黑暗中突然燃起一束火焰。瞬间,眼睛里变得只有火焰的颜色。就在这时,虽然我看不真切,只见幽灵如蜡人在火中崩溃、如雪人在阳光里融化,首先脸部的轮廓变得模糊不清、眼睛凹陷、耳朵缺落、手脚消融,接着整个身体软绵绵地坐在地板上,一团白色的东西像热气一样烟消云散。说起来似乎经过很长的时间,其实上述整个过程只有一二秒钟。就我来说,划亮火柴留给我的印象只是照亮她的肚皮,紧接着她的身体便荡然无存。我正怪异她的崩溃如此迅速,隔壁房间里“呀!”的一声女人的惊叫更叫我震骇。我三步并作两步慌忙走进隔壁房间。只见铃子坐在长沙发上。她已经醒过来。但看那样子好像受到极度惊吓猛然坐起来似的。像服用了大量安眠药还没有完全醒过来,两眼惺松、茫然发呆,身子仿佛在微微颤抖。“怎么啦?”我颤抖着手打开桌上的台灯。她“呀!”地叫喊一声,就像被光切伤一样双手捂着脸,“扑通”趴在长沙发上,右脚却棍棒一样僵硬,接着“哇哇”要呕吐。我赶紧走上前,手一摸她的后背,涔涔冷汗,而且身子像湿透的碎纸片一样疲软力竭,一下子显得瘦骨磷峋。“不要紧吗?我能为您做点什么?”我想把铃子抱起来,又觉得她的身子一定变得轻飘飘的,便惴惴不安地继续抚摸着。“关灯让我睡一会儿就好了。把窗户打开。”当我从窗口望着初秋的星空,夜幕已经降临、星光淡淡地闪烁,我突然觉得可笑,憋不住直想笑。我“呸!”地吐出一口唾液。唾液落在清浅的泉水里,我看见绯鲤的游动。我一边想那是色彩在游动一边从正舒适地闭着眼睛的铃子身旁走过,坐到钢琴前。我没学过钢琴,但一边回忆小时候学校里淘气的事情,一边似是而非地敲出儿童歌曲的简单曲调。听说一个名叫查尔斯·贝雷的巫神不仅被脱得精光,而且差一点还要检查直肠,因为科学家怀疑里面藏着小鸟。我不是科学家,做梦也没想像外国著名的心灵学家那样,搬出体重汁、体温计、显微镜、X光线、验电器、血压计、悸动计等各种玩意儿对铃子和花子进行测试。我认为桌子浮游、幽灵呈现人的模样都是从巫神体内流出来的一种名叫“外质”的东西的功能作用,我也不想摸这种凉飕飕、粘乎乎、白兮兮,有时还能照进相片、肉眼可见的东西。我不会以最敬畏魔鬼附身者的波塔特族野蛮人的思维方式来看待铃子,反而希望她如果和我结婚可能会失去这种巫神的魔力。然而,我怀疑刚才她醒来的样子莫非处在死亡或者发疯前的快乐愉悦的巅峰。钢琴随心所欲乱七八糟地唱了大约二十分钟。我听见铃子从心底长长吐出一口气坐起来。“已经好了。对不起。”她一瘸一拐地走过来。“你的脚怎么啦?”“没什么,睡一个晚上就好了。”铃子疲惫颓然地一屁股坐在我面前的椅子上,用看一种什么植物的眼光注视着我,我也用看一种什么矿物似的眼光注视着她。红头发比睡前更像灰烬,眉毛参差不齐地竖起来,如同失去圣洁的仙女,浑身隐约透出成熟女人的疲倦,一会儿,她的脸颊渐渐地淡染红晕,她还没有意识到的时候,显得秀媚动人,而当她很快意识到的时候,那红晕原来是羞耻的脸色。铃子以完全清醒过来的口气说:“您做的事太可怕了。叫我震惊。”我想她一定指的是我划火柴照看幽灵,眼前浮现出花子的裸体,也立刻面红耳赤。“虽然我已经从睡梦中醒过来,现在要是用针尖在我的手附近扎一下,我的手指头还像真的被扎一样疼痛。我睡觉的时候,您一握幽灵的手,有感觉的不是幽灵而是我。”如果她说的是真话,那么不是幽灵,而是铃子感觉到自己的赤身裸体被我仔细盯着。我惊骇得简直喘不过气来。要是事先知道,我刚才亲吻幽灵那该多好。她突然变得温柔妩媚,也是因为被我这个男人看过她的肉体吗?如果从心理学的角度来解释,既然铃子的心灵深处潜藏着嚷我观看她的裸体的动机。就不会也让幽灵对我袒身露体吧。总之,我觉得比直接观看铃子的身体更具性感,真想脱口而出“幽灵的行动难道不是听从巫神摆布的吗?”但话到嘴边,又改口说:“花子到底是什么人?”“您一点儿也没问她吗?”“正想问的时候,消失得无影无踪。”“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以幽灵的面目出现?”“这我想都没想过。”“如果说生前的爱憎恩怨、善举恶行到死后还要清算的话,来免太怨苦了。你觉得这种想法很幼稚吗?”“您刚才详细问她就好了。”铃子显得不感兴趣,冷淡地回答。于是我掏出香烟,点燃一支。我发现点烟的正是刚才那盒火柴,如果把火柴收起来藏在口袋里反而显得心里有鬼,便索性放在桌子上。她拿起火柴摆弄了一会儿,然后随手贴在耳朵上。“哎呀,我听见小鸟的叫声。”“是黄道眉。”“是百日红吗?一面大镜子。”“是我来这儿之前去的那家理发店。”“这是历史呀。我是不接受别人的任何东西的。这是西餐馆里的火柴吧,有一股厨房的味道。”“这要这么说,这座房子的木头也有山的历史。就是大米、黄油、糕点,在你吃到之前,不知道要经过多少人的手、包含多少人的心意哩。”“倒也是。只是我的感觉没那么敏锐罢了。”“那么,这又是什么?”我从西装背心的口袋里掏出一把小刀。“我懒得说了。您不知道我很累吗?好了,还是让您看看您不知道的您的来信吧。”她从靠窗的桌子抽屉里拿来几叠纸包里面没有一个信封。“我的信?我没给你写过这么多的信。”“嗯。可我收到了呀。哎哟,您不要在这儿看。是您亲手写的吧,跟您的笔迹一模一样吧。只要您心里想对我说些什么的时候,我的手就不由自主地动笔替您写下来。说实在的,虽然我一天好几个小时写您给我的信,但也有感觉不到的时候。”“那我就没必要对你说半句话、没必要见你,也没必要这样子相对而坐了。”“不是这个意思。”她突然像小孩一样微笑起来。我看着笑脸下的茶杯。“呀!菊花……”菊花随着我的声音无影无踪。似乎它本应该和花子的幽灵一起消失,现在才突然想起来一样。但是,在明亮的灯光下,我为什么一直没发现近在眼前的菊花呢?虫声突然卿卿热闹起来,仿佛清凉的月光从院子的树叶间筛漏下来。

仲夏的盛装 
一熊女——是我讲给大家听的。讲的是一个身上长着熊毛的姑娘的故事。那还是8月份,大海的波涛声夹杂着秋虫啁啾的鸣叫。在镰仓的山庄住着许多从不光顾浅草那种下层娱乐场所的妇人们。木谷家遗孀的肩上还残留着从舞场上带回来的粉红色彩带。当然,这个山庄里也常有与她们过着不同生活的女人被男人带来跳舞,但这样的女人无一例外都十分年轻。不过,她们差不多都不住宿过夜。住在旅馆里的妇人们,总把那些跳完就走的,也就是那种浑身散发着人造丝气味的女人们看成是舞女。可若要她们说东京舞场的舞女与横滨本牧的舞女有什么区别,避暑山庄的妇人们可能谁也分辨不出来。所以当她们听到我讲的故事,如同表示一种礼节似的皱起眉头,当然也就不足为奇了。熊女在浅草是供人猎奇的,就是俗称的“报应。”当她们听到熊女在浅草极受欢迎时,不由得又大吃一惊。“其实她还是个大美人呢!”“真讨厌!男人们。”“美得就像神话里的仙女一般。世界上哪个民族没有人兽相恋的传说呀?要不就是男人莫名其妙,要不就是女人稀奇古怪——同野兽或半兽半人相恋的男人多呢,还是女人多?我没有进行过这一传说的统计,当然不知道。不过,依我看来,再没有第二个女子是那个熊女的竞争对手了。这足以证明美貌的力量有多大。”“她不是对付女人的选手,所有美貌女人不都是对付男人的选手吗?”“别再争了!”插嘴的是一位最漂亮的小姐,“您说那个熊女的上臂、脖子、背、胸部都长满了毛。像熊毛一样长长的,还带卷儿。那些毛也许是对美的一种惩罚吧。因为她太美了,神明惩罚了她。”“您的看法非常有暗示性,充满了哲理!但您的意见显然是有缺陷的。第一、美丽的人并没受到惩罚——像你一样,又怎么说呢?”“哎呀!可南先生从没有说我美如天仙呀!”“小姐的美又是一种不同的美。”我才不会如此恭惟你的。“也许是因为长了熊毛,所以没有长毛的地方就显得格外美丽。人们绝想不到没有毛的肌肤居然如此娇美无比。这大概是因为经常吃活蛇的缘故吧。”“吃活蛇?——你亲眼看见过吗?”“她的围裙沾满了鲜血,她用嘴咬蛇呢!”“也许她真是我们的选手呢。女人为了美,竟然堕落到这种地步。如果熊女再有名一点,女人岂不都要吃蛇了。——这就是南先生的高见吧。”“每天她都能收到两三封年轻学生寄来的情书。不只是浪漫的年轻学生,据说赞美她的还有画家、电影演员、公司职员等。她每天早上穿着中式服装走进小屋。因为中国的旗袍是立领,加上长发一直披到肩上,颈毛全都被遮掩起来了。她这样一打扮,完全是个美貌无比的少女。而且,听说熊女还有近2万圆的积蓄呢。”“那可是个不错的新娘。”“她还说希望中学生们寄去情书都用往返明信片。”“带回信邮资的情书——她不会是把那些邮票积攒起来作为存款的吧。情书用往返明信片寄,这是个好主意。”聊到这儿,关于熊女的话题也就告了一个段落。但是,只有木谷家的遗孀没有笑。因为她的丈夫,也曾经说过希望得到附有回信邮资的病中慰问信。二——你是会取笑呢?还是会生气呢?木谷可就是这么说的。这是木谷夫人给我的信的第一句话。我至今也不曾忘记。那还是两个月前木谷还在世的时候。她的信就是这么开头的——‘你是会取笑呢?还是会生气呢?’木谷可就是这么说的。“南君也是个糊涂虫。他为什么不给我寄往返明信片呢?或是在慰问信里附上邮票也行呀!写一封回信,买信封和信纸的钱差不多可以买两盒牛奶呢!”木谷一边这样说,一边大声笑着呢!“不过,无论如何,我还是要给南君写信的。我想请他做遗言的见证人。”可所谓遗言就是那些我每天都听厌了的话。你见到木谷时,也许你会很吃惊,怀疑他是否已经发狂了。希望你能事先心理有所准备。——木谷所谓的遗言(不,纵然我不愿相信那个不祥的词语)就是,当他去世之后,一定要让我盛装打扮。你也知道,我根本没有什么衣裳和化妆品。所以,木谷现在最想要的慰问品不是蛋糕、也不是水果,而是新出版的妇女杂志。你明白吗?木谷说要从妇女杂志的封面插图、报道、广告上给我选定服饰。等他死后,一定要让我穿上最华丽的衣服、戴发饰、拿阳伞——一听到病人说这些话,我就忍不住地哭。这倒不是高兴,也不是悲伤——而是有一种强烈的被欺负作践的感觉。也许木谷对我还不十分中意吧。即使他还没疯,神经也一定是出了毛病。无论如何,请你务必来一趟,希望你能来解开这个不可思议的遗言之谜。“谜?——那位美丽的木谷夫人说这是一个谜。”我看完信一边自言自语道。这封信是估计我一定会去才写的。可是,我和木谷关系亲密到该去听他遗言的程度吗?我不过是熟悉他夫人婚前做姑娘时的事罢了。忽然,我的眼前浮现出身着盛装的木谷夫人的样子。可真美啊,当然那还是当姑娘家时的她。我好像突然撞上了什么冰冷的东西似的惊觉起来。“莫非木谷的遗言真是我应该去听的?”因为我也曾是木谷夫人——琉璃子的求婚者之一。而且她在做姑娘时也一定感觉到了这一点。况且,当初想和她结婚的男人们中,至今尚未结婚的大概就只剩下我一个人了吧。“谜?”——这位美丽的木谷夫人说这是一个谜。——而且还希望我去解开这个谜。这不就是想让我弄明白这位妻子那可怕的秘密的心愿吗?木谷恐怕正是完全看透了这一点,才想留下这个不可思议的遗言的吧。琉璃子在信中说,这种不可思议“让人有种被狠狠地愚弄了一番的感觉”。“明确地说,就是木谷想象到他死后妻子会和我结合,他的心受到嫉妒的煎熬。他的遗言不过是出于对我们两个人的别有用心的挖苦。”可是,对于我来说这只不过是一个过分的意外,而且也是一个过于简单的谜解罢了。“我仍无法忘记琉璃子的美貌,因此才这么胡乱猜疑。”我寂寞地笑了、然后去买了七种当月的妇女杂志。但是,我总觉得木谷的“谜”里还藏着另一个“谜”。不是别的,木谷说他死后让夫人身穿盛装,可置办盛装的钱从何而来呢。贫困的妻子在丈夫死后身着盛装——这到底意味着什么?三我想象着琉璃子盛装的美姿,去探望了木谷。悲剧如果仅仅是悲剧那倒也罢了,悲剧如果变成喜剧,尤其是悲惨的喜剧,就是不该看的戏了。在这样糟糕的病房里,空想美丽女子的盛装,与其说不相称,倒不如说简直有种让人笑不出来的滑稽感。药瓶都堆放在枕边的木盆里。看着那个木盆,我不禁开始责怪起木谷夫人来了。还不如把药瓶直接放在肮脏的榻榻米上,因为剥落褪色的盆子反而就像是悲哀的语气感叹词。房里的东西都只起着和这盆子一样的作用,包括病人的被褥。木谷若是赤身裸体地躺在荒野或是路边,也许还不至于像这样看起来穷困潦倒。“喂,看我的老婆有点不可思议吧。”木谷后来问我。“美女无论在哪儿,穿什么,总会让人感到惊奇。如果按照我的遗言,让她穿上伯爵女儿那样的盛装,肯定也会令人惊异的。”岂止木谷夫人如此啊。听了他的话,我才意识到妇女杂志是多么不可思议的东西。对贫穷的家庭来说,那是豪华美梦的海市蜃楼。一个瘫痪的病人,如饥似渴地读着七种杂志。“哎,南君。把铅笔借我一下。好好记下我选中的东西,就请按照这些给琉璃子打扮吧。”他在流行的夏装、发型、和服带扣、香水上都用铅笔做了记号。“好了。喂,琉璃子。你算算看。五百圆的嫁妆费。超过这个限度可就麻烦了。我的葬礼里一分钱也不要用,全都留着给你买服饰。”妻子在药袋背面用铅笔把丈夫念出的价格加了起来。即将死亡的丈夫,和穷困潦倒的妻子正在计算着华丽的服装费。这是一种什么游戏啊。看着这种发疯的游戏,我不禁挪开了视线。琉璃子的心情我是难以理解的。据她信上所说——让留下的妻子身着盛装的是丈夫。但是,照现在的这种情况看,似乎想穿盛装的正是妻子自己。她是在迎合丈夫奇怪的游戏呢?还是现在的她也被妇女杂志封面照片给迷住了呢?“南,”这时木谷锐利的目光通到我身上。“没有哪一天不想让妻子穿上跟平常人一样的服装,可是我没做到。我就是这样的一个男人!马上我就要死了,哪怕只能空想一下我死后妻子身着盛装的样子,这对妻子是一个安慰,对我也是一个安慰。——你一定在想这是令人可怜的话,令人悲伤的梦吧。或许会同情我。如果你这样想,那是因为你是位不会为女人身着盛装的钱而发愁的诗人。”我当时真想说,他才真是位诗人呢。失去了职业,长期生活在贫穷和疾病中,因而就想起描绘鲜艳的美梦来。在瘫痪的木谷身边能称其为美的,就只剩下他的夫人了。他的想像力也如同生命力一样衰竭了。所以只能梦想打扮琉璃子了。他是个失去了双翼的无能的诗人。“你想揣摩我的心理是没有用的——”木谷望着沉默的我说道。“我的选择怎么样?请别顾虑什么提提意见吧。我已经有很长时间没见过奢华的衣服和装饰品了。所以,也许欣赏情趣变差了。我妻子的盛装——要让它即使是一流美容师、公爵的千金看了也无可挑剔,十分华丽。这就要借用你的智慧了。嗯,还有一点,在买我今天用铅笔打记号的东西时,我妻子肯定会害怕而不敢进店的,就请你带她去买吧。”“你就放心吧。不过等你病好了再去不是更好吗?”“我现在说的可是遗言哪!——是的,我的选择肯定没有问题。阳伞的颜色就要这种吧!这种衬领与和服挺协调的。如果有什么不好的,趁现在赶快告诉我。我死后可就不能换了。因为这些选择都是我的遗嘱。有美容院的今天真是个值得庆幸的时代呀。我要让受家室之累,形容憔悴的妻子在一个半小时内变成一位贵妇人。”木谷夫人哭了起来。木谷却似乎很开心。他这样一个饱受人生折磨的男人也许已不可能比现在再疲惫了,因而他的脸,却与他的手判若两人,变得生气勃勃起来。“虽然说死也有盛装打扮,但我不是在选定死的行装。给死人穿那么好又有什么用呢?我要挑选生的盛装,是给琉璃子第二次的出阁做准备呀。”“可实际上,在你妻子的来信中也说过,你的空想令她非常难过。”“嗯,琉璃子好像觉得我的遗言是死者对生者的讥讽。我死了,而琉璃子还继续活下去。那生存长路的行装正是由死去的人给挑选的,不是吗?因为妻子是按照我的遗言身着盛装,去尝试新的生活的。刚才我所说的出嫁准备也并非讽刺啊,我所指的并不是嫁给某个男人,而是嫁给新生,与死亡作别。”木谷从刚才开始就再三把自己作为“死”的象征。我既然是来探病的,就应该帮他打消这个念头,但我却沉默了。不仅如此,他简直越来越就像“死”了。当然,美丽的木谷夫人和木谷共同生活的三四年间,也就是她无法享受美丽的权利——身着盛装的岁月,这也不禁令人想到了这就是“死亡”。即便不是死亡,那也算是一种错误的生活吧。这样看来,真正期望在丈夫死后身着盛装的,不是木谷而是木谷夫人的美貌本身所造成的。我突然对在一旁哭泣的那个美丽女人开始憎恶起来了。我真想说木谷是“一个垂死的可怜的小丑”。“喂,南君,”木谷向我伸出了手。“别再探寻我立遗言的心理了。我的死是让我妻子能穿上盛装的惟一的——是我一生惟一的一次机会。仅仅如此而已。希望你能以观赏昙花一现般开花期短的花儿那样的心情格守我的遗言。”这时正是梅雨时节。我心里一边琢磨着这个时候是什么花的花期,一边耷拉着脑袋沿着泥泞的小道走了回去。四按照旧习俗,为了祈祷木谷亡灵的冥福,我和琉璃子开始了巡礼。就是去那些妇女杂志代理部、百货店进行“巡礼”。——去买华丽的丧服。把它称之力丧服的确不大好。就遵照木谷遗愿称之为嫁给新生的准备吧。但是,每买一个奢华品,琉璃子的眼里就涌出泪水。起初听木谷遗言时,我怀疑是要让我拿钱为琉璃子买衣服和装饰品。然而却没想到他有五百圆的生命保险。这可真是笔意外的遗产哪。是用自己的生命换来的、一生惟一的一大笔财产。是可以让妻子身着盛装的惟一的一次机会——这些全部如木谷所言。“木谷说要把这些钱全用来买和服和化妆品。可今后我靠什么生活呢。再说那些和眼吧,木谷挑选的尽是盛夏穿的,到秋季就什么衣服也没有了。”还真是这样呢。妇女杂志的流行报道一般都是提前预报一两个月后的情况。所以,木谷挑选的全是仲夏的衣裳。从夏天的衣服一直到泳衣、泳鞋,他都用铅笔做了记号。而杂志上没有9月的服装。“木谷夫人,”我心里想说,“五百圆钱即便是一点点地花,也只能维持大约半年的生活。为了夫人你今后的生活着想,木谷君的遗言也许是要教会你最佳的战术呢。身穿五百元夏季盛装的美女是不必为生计担忧的。”但是,我并没有用这样的解释来玷污木谷的遗言。我只是说:“因为这是他的遗嘱嘛,实在没有办法呀。”在买舞鞋时,琉璃子说:“我从来不会跳什么舞,也从来没去看过别人家跳舞。”然后就又抽泣起来。“他,他简直是在对我进行侮辱。买这种东西,说明他对我一点儿也不信任。”在买乳罩和化妆盒时,我说:“他怎么会吩咐我来完成这项任务的呢?!”“因为你是小说家呗。不把他那种遗言看成是神经错乱的胡话的,也只有小说家了。甚至还会在这种愚蠢的游戏中,感受到一种可悲的真实。”说着说着就又哭了起来。“我还以为他是把我当成夫人的老朋友才这样的呢。”“唉,那倒也是。若不是老朋友,也不会求你这样陪着我干这些事情。”都说了些什么呀!在买绉妙单衣时,琉璃子说道:“我头一次理解到木谷真实的爱了。他是在说,让我穿上这样的礼装去死吧。所以,他不挑选一件秋天的东西。不明白他的用心之深,我可真笨哪!他是知道了我会追他而去,因此就想让我穿上漂亮衣服去死。木谷……”她又抽泣起来。我惊呆了。木谷可是曾反复地明确提到这是“生的盛装”。但是,琉璃子却把这看成了是“死的盛装”。这样的泪水自然也是很美的。这美丽的泪水是因没有秋天的美丽衣裳而流下的。——要是这样的话,如果有一个给她买秋季盛装的男人出现,那会怎样呢。不管怎样,每买到一件,琉璃子总要掉下新的眼泪。每流出一次新的眼泪,她的回忆就变得更美起来——就像同木谷生活在更舒适的家里,就像拥有更漂亮的梳妆台,就像在更精巧的餐桌旁夫妇俩相对而坐,然后,然后——就像木谷是一个更英俊更潇洒的男子……“他真是位最聪明的丈夫呀。”我宛如从梦中惊醒一般。美丽年轻的寡妇,用丈夫临死前给留下来的全部钱财去购买丈夫挑选的漂亮衣裳和装饰品,忘掉了明天的面包。——这的确让未亡人除了对死去的丈夫更加深爱之外,别无出路!可是,陪着她一起去买东西的我又算是什么呢?!对我来说,木谷的遗言有好几扇门。这些门我都进进出出一一试过,可我没能解开任何一扇门的谜。这时,琉璃子已逐渐地被这些装饰品打扮了起来。被称为“值得庆幸时代的产物”美容院也去过了。这是死者的遗愿,是木谷挑选的盛装。但是,死去的木谷计算过吗?——不仅仅是被美丽衣裳装点的肉体看上去更加美丽,而且以美丽的衣裳作为“养料”,肉体本身也正变得美妙起来。木谷的贫穷曾使琉璃子的美丽枯萎了。因此,作为对拥有美丽妻子的男人的惩罚,他在离别之时,想把具有强烈效果的“养料”一下子都送给她吗?看着皮肤变得细嫩光润的琉璃子,我似乎想拂去什么似的摆了摆头。“不要去解开死者留下的谜。要忘掉它。这才是生者的幸福。”五买了泳衣、海滨用的女式阳伞、泳鞋,还有舞鞋。“让你去镰仓,也许是木谷君的遗言呢。”“嗳哟!”微笑着的琉璃子已经不再哭泣了。旅馆的伙计们,正在整理着散场后的舞池。天花板上的万国旗、聚光灯,爵士乐队的包厢,地上散乱着彩带和橡胶气球,并放在窗旁的桌子上,撒满了雪茄烟灰和从化妆盒里撒落的白粉。那些伙计们,从我屋里的凉台上也能看得到。跳舞的女人是不会看他们打扫舞场的,而是走进有些闷热的屋子里。听我讲述关于熊女的故事。捕虫网似的白色蚊帐从高高的天花板上垂下来,将两张床罩着。希望得到往返明信片情书的少女——当然是时髦的,也是美貌的胜利。妇人们听着都开心。可是,说希望得到往返慰问明信片的妻子,却只会被人笑话。木谷夫人现在在旅馆的舞会上同各种男人跳舞。甚至大胆地与停靠在横滨港的美国船上的外国人跳舞。身上就穿着死去丈夫挑选的盛装。“据说,熊女对衣裳有特殊爱好。”我结束了话题。“像那个少女那样,真正懂得着装快乐的女人,恐怕在这世上没有第二个了吧。因为那是为了掩饰自己的悲伤啊。”琉璃子咬着嘴唇。舞场清扫完了。妇人们去大厅玩多米诺骨牌去了。月光下,大海静悄悄的。秋虫在松林中鸣叫着。快到琉璃子没有盛装的季节了。她第一次倒在了我的臂弯里。“我头一次明白了很有心计的木谷的想法。他只让你带我去买衣裳和化妆品,是因为他为我挑选了你。然后让我打扮起来嫁给你,让我嫁给你——”说着,她又激动地哭了起来。多么容易的解谜方法!“木谷并没有考虑到这一层。”我在心里反复念叨。“虽说是出嫁准备,但并非指的是嫁给某个男人,而是嫁给泛指的人生。那就是木谷遗言的空想之美啊。”但是——不管怎样,若是琉璃子的衣裳引起男人购买的兴趣的话……是啊,不论怎样,琉璃子都一定会“卖身”他人的。如果同样是“卖身”——与其衣衫褴褛地“卖”,不如漂漂亮亮地打扮包装起来“卖”。难道木谷竟想到了这些吗?!我不禁感到了死人的冷笑。感到了温暖的泪水。眼前出现那“卖身者”的肌肤。我知道那附在她肌肤上的东西。那都是死去的丈夫挑选的,由我去买的。我也哭了起来。“在木谷之前我就爱上了你。木谷一直觉得对不起你,所以才留下这样的遗言。他是要让我恢复美丽女子的模样,然后还给你——”琉璃子幸福地颤抖着。可我是个男人。“木谷呀木谷,我不会忘记你同样是个男人哪!”在他那难以捉摸的遗言里肯定会有琉璃子所起的——女人蛇一般的作用。可怜的男人啊。我想起了吃活蛇的熊女。然而那种姿态现在反而使我变得更加异想天开起来。“琉璃子,你找到给你买秋天盛装的男人了。”只挑选仲夏盛装的木谷的确是个聪明的男人哪。

致父母的信 
第一封信我要给以年轻姑娘为对象的杂志撰写一篇短篇小说,可是脑子里怎么也浮现不出一个年轻姑娘喜爱的故事来。好歹试写了这篇题为《致父母的信》。以《致父母的信》作为小说篇名,未免太平淡无奇了。然而,我有生以来还不曾给父母亲写过一封信。今后也永远不会写。这是一封我一生中不能寄出的信。所谓致父母的信,对我来说,意味着致已故父母的信。仅仅这点就多少可以牵动年轻姑娘的感情吧。过去少女们对描写孤儿哀愁的文章,都是很动感情的。据我的经验,这种文学中的优美的怜悯之情,大都是玄虚的。少女们从这种玄虚中培植了哀伤的感情。他们会不会喜欢我的信?这是值得怀疑的。新的一年,我将迎来第三十四个春天。我无论如何也不能把你们叫做“父母”,我的年龄与你们的年纪是不是还有些距离呢?这种说法,似乎有点奇特。但我确实不知道你们是多大年纪作古的。我也不知道我是在你们多大岁数时生下的。你们是正式结婚,我由你们的父母和兄弟抚育成人,他们多次告诉我你们的年龄,但我总是记不住。我倒不是有意忘却,或许是我内心深处的某种恐惧感,不让我去记住它。我自己恐怕也只能活到你们辞世的那个岁数。这种恐惧感,自我少年时代起就渗透了我的心。我结婚已经五六年,至今还没有生儿育女。决不是我不喜欢孩子。再说,人不可貌相,孩子都很亲近我。妻子常说我像个孩子。我也觉得,能让我保持童心的女性,就是我理想的妻子。然而,我不曾感到自己有过所谓“童心”。同孩子们嬉戏耍闹,是我秘密的天堂。和孩子们游玩而被人看见的时候,不知怎的,我觉得非常羞涩,就像自己偷了什么东西被人发现一样。凡是日本人也许多少都有点这种感情吧。不过,我似乎还夹杂着另一种感情,就是害怕当父亲。那是十年前的往事。我和一个年方五岁的女孩子隔着长方形火盆相对而坐,女孩子冷不防地探过头来,亲吻了我的嘴唇。我吓了一大跳,把脸躲闪开,好像觉得很肮脏,下意识地用手背揩了揩嘴唇。女孩子可能是从她父母那儿学来的。她现在该是上女子学校的年龄了,也不知道她是否还记得这件事。在我的记忆里,似乎再没有什么比这件事做得更愚蠢了。被一个五岁的女孩亲亲嘴唇,在我的一生中恐怕不会出现第二次。因而我害怕自已有孩子。因为我不能容忍把像我这样的孤儿再送到社会上去。随着年龄的增长,我的身体反而结实了。妻子向来健壮。按理说我们不可能生出像我年幼时那样孱弱的孩子,孩子也不可能成为年幼的孤儿。然而,这种不合常理的感情,正是你们在我身上培养起来的。虽说父亲您体弱多病,可这不是您的罪过。您原来不是医生吗?当然,我之所以不想要孩子,还另有原因。在这里,我没有必要告诉您。妻子也并不是很想要孩子。但是狗生下崽子,她却像自己的宝宝似的疼爱它,把它抱在怀里,紧贴在自己的Rx房上,漫不经心地喃喃自语说:人,生来还是应该抱点什么啊。我很明白,所谓抱点什么,当然是指抱孩子。狗崽子刚满月,我就将产箱搁在写字台旁,每天通宵达旦地看个不厌,照顾得无微不至,连工作也不专心了。它要是人,是赤子,我一定成了为子操心的父亲。我喂狗的目的之一,是为了享受喂狗崽子的乐趣。因为我国动物的生活比人的生活更安稳,而喂狗崽比抚育儿女要省心得多,抚养别人的孩子比生育自己的孩子更自由自在得多。根据我的印象,当父亲是一种大胆的冒险。要来的孩子,纵使将来会多么不幸,父亲还有办法搪塞其罪责。所以说,我三四岁上,你们离开尘世,倘使你们认为我是在不幸中长大,你们就太自以为是了。我不认为自己是那样不幸。我只是担心,我不能使自己亲近的人得到幸福。被迫不了解父母之爱的人,是很难令人相信能够主动了解父母之爱的。我经常对妻子说:我不能和对生活无所追求的人共同生活。妻子没有职业,也没有一点学习绘画、音乐之类的兴趣,更不能帮助我工作。连妻子要读我所写的东西,我也加以禁止。她不热衷于梳妆打扮,也并不热心操持家务。这么一来,每天生活的希望在哪里?无论什么时刻,只要我吃饭,妻子也想吃;我睡觉,妻子也想睡,就这样家庭虽然没有掀起什么风波,可眼看着妻子越来越失去生活的能力,只能认为我们等待着逐步走向别离的道路。由于逐步走向别离的道路这种想法不知不觉地渗透到妻子的脑海里,我便渐渐使妻子失去在我家中度日的希望,相反地,目前她想同我分手,自已经营类似饮食店的买卖,人来人往,热热闹闹,这竟成了妻子虚幻的希望。要说我现在能给妻子什么,充其量给她工作,让她有信心,知道谁都会喜欢她。倘若把她一个人推到社会上去,那么她这份信心便成为我送给她的一份最好的礼物。我就是进一步增强她这份信心,她也不会自负,以至成为笑柄。的确,无论是男是女,一般都很喜欢她。有时遇见别人,妻子就在我身边,我可以默然了事。我也乐意担任这种角色。在我看来,某些人对我不易放心,对妻子则很快放松警惕。从别人家里回来,妻子总是喜气洋洋地欢闹一番。不仅是由于外出而心情舒畅,而且也因为人家很喜欢她。妻子没有明显地觉察到这点。待我明确地对她说过之后,她这才恍然大悟。她高高兴兴,歪了歪脑袋说:真是不可思议啊。我很了解妻子这种好品质,却口头禅似的说想要同她分手。那是有种种理由的。其一是,她不是我的不幸的人生旋律。十七八岁以后的她决不是幸福的,而且遭到了痛苦,犹如一夜之间头发全变白了似的。我曾一边笑一边将她的白发拔掉,足足花了一个晚上。对于不幸,她不伤心,也不想去战胜它,她就是具有这种天性。一句话,她是个贤妻良母型的女性。大概只有孩子,才使她对每天的生活充满希望。假使死人也有灵魂,我希望你们不是对我,而是对妻子赔礼道歉。妻子有许多亲人,可我不曾领受过亲人的温暖。我一想到你们的女儿,即我的姐姐,如果能活到今天,就会不寒而栗。比方说,即使我看到自己所爱的女性同她的亲人在一起,我怎么也感觉不到他们之间有什么关系。顺便也谈谈我爱什么样的女性吧。在和睦的家庭中成长的少女,她那朦朦胧胧的眼泪汪汪的媚态,实在让人魂牵梦萦,可是却引不起我的爱。归根结蒂,对我来说是个异国人吧。我喜欢这种少女:她同亲人分离,在不幸的环境中长大,又不愿意承认自己的不幸,并且战胜了这种不幸,走过来了。这个胜利,后来在她面前横下一道无边的沦落的斜坡。她性格刚强,不知道害怕。这种少女具有一种危险性,我被它所吸引。让这种少女恢复纯洁的心,自己的心也将变得纯洁,这似乎就是我的恋情。因此我爱的总是限于年龄在小孩与大人之间的女性。对已经成年的女性,首先我就没有深切的爱恋。我曾向一个可以说是已经成人的姑娘坦率地表示了爱慕之情,遭到了她的拒绝,于是我用出租汽车把她送走,下车时我说:让我们明天作为朋友再见吧。说罢,我大声笑了。我并不是觉得滑稽,而是由衷地感到喜悦。不管怎么说,笑是不严肃的,我想忍住笑,朗朗的笑声却不知从哪儿哈哈地发出来。对方如果是刚才说过的少女,岂止不应该笑,而且应该永远感到心疼呢。因为对方是不能朗笑的女性。即使她笑得很娇媚,这种笑也能使人看出她的寂寥。她们自从同我中断联系,果然以惊人的速度,向社会的深渊沦落下去了。尽管我是说“她们”,但并不是说我遇上好几个少女。虽说是联系,我的恋慕之心就像梦幻中的故事,对少女连一个指头也不想去触摸她。我这种心情,还不曾使少女了解到。然而,过了十个春秋,她们长大成人以后,又颇怀念地回忆起我的事,哭着要见我。我却非常讨厌过去。我的恋爱经历大体上就是这样。我二十三岁上,曾打算同一年方十六的少女结婚,为了征得她双亲的同意,我曾同友人到临近冬天的北国去。她的父亲是小学勤杂工。我们和他在学校值班室里攀谈起来,我把袖管拉到掌心,然后把手伸到地炉上,因为我害怕他看见我那双瘦骨嶙峋的手腕。友人冷不防地对他说,我的父亲在日俄战争中阵亡了。我顿时满脸涨红,软弱无力地笑了笑。你们并不是得了于心有愧的、特别需要隐瞒的病而逝世的。然而,我双亲早逝,本人又是弱不禁风,人家是不会马马虎虎地将女儿许配给我的。我不知多少次、对多少人辩解过,我小时候除了出麻疹以外,没有看过一次病。征兵检查时,我不愿意让人看见我瘦弱的身体,在检查之前到伊豆温泉疗养了近一个月,还特地提前两天到接受检查的镇子去静养,以便恢复旅途的劳顿,每天吃十个生鸡蛋。尽管如此,检查时仍然遭到军医的严厉斥责:文学家这种身体,对国家有什么用!一听说要征兵检查,排行第二的父亲您为了逃避兵役,曾到没有孩子的人家去当名义上的养子,一时还改成了别人的姓。我一次也没梦见过你们,可是我把这个人的姓记得清清楚楚。到了必须用假名的时候,至少是为了回忆您,我也要使这个姓名。比方说,假使我同一个不是我妻子的女人在外面过夜,我将在旅馆登记簿上书写父亲您的姓名而不是我的姓名。女方书写母亲您的姓名而不是她的姓名。这么一来,无论遭到多少次意外的盘问,也不至于手足无措了。我一次也没遇上这种机会,但有朝一日我要试试把你们当做犹在人世的人来对待。当然,隐藏在我内心深处的对你们的憧憬,在我的人生观和生死观中也表露出来了。现在将这些写出来,年轻姑娘也是不会理解的。我写这封信,也不是为了投寄给你们,而是为年轻的姑娘阅读的杂志撰写的。你们的独生子也想不起你们了。故去的父母啊,安息吧。第二封信死去的父母啊!……现在我这样召唤,不过是给这篇文章修饰一番而已。正如前次给你们写信不能把你们叫做父亲和母亲一样,现在对我来说,你们也形同风声和明月。就算我给风声写这封信也未尝不可,给明月写这封信也未尝不可。我不想让我的朋友们,也不想让我所爱的少女听见我这般娇憨、软弱、感伤的牢骚。也许风声和明月才是最好的听众吧。难得的是,在我高兴时,风声和明月也异常高兴。在我悲伤时,它们也显得非常悲伤。不论我如何杜撰,它们也决不回头用一种似乎在说“你别胡诌”的目光,来看我一眼。就像决不回头的人的背影一样。我写到这里,觉得以往自己对各式各样人物的背影评头品足太多了。莫非只有人家让我看到他的背影时,我才能说真心话?这种情况也不仅限于我,也许谁都是在看到心爱的人的背影时,反而比面对面时有更多的话涌上心头吧。只是我比别人更厉害些就是了。我之所以变成这个样子,说不定也是早亡的你们的罪过吧。首先,如同我的祖父——我懂事以后唯一的亲人,在农村家中与我相依为命的祖父,也就是你们的父亲——净让我看到背影的情况一样。背影不能看见东西,祖父也看不见我。晚年的祖父几乎双目失明,我曾不时从寝室里的狗,联想起我这位祖父。特别是妻子格外可爱,夫妻两个人欢闹时,狗以为是夫妻打架,便冲着男方吠个不停,甚至咬男方的腿。不过,一般的狗并不特别理会寝室里的夫妇。另外,狗不论看到人们多么荒唐的举止,它也毫不惊奇。这的确是很难得的。对我来说,你们在这点上也是可贵的。我不记得曾听过你们说话。你们与活在人世间的父母们不一样,我即使想干点什么,你们连眉头也不皱一下,一句不满的话也不说。听起来像是我埋怨你们,故意为难似的。一般人认为,亲人的魅力大部分在于彼此能让对方看见自己的荒唐举止。父母在幼儿面前,丈夫在妻子面前,表现的动作是多么愚蠢。如果白天将同样的举止拿到大街上表演一番,人们还会以为你是白痴,或是疯子而前来围观呢。在谁也瞧不见的地方,孤零零一个人面对着墙做一些荒唐的动作,这种姿态是相当凄凉的。因此,想讨老婆,也许同想表演一番荒唐举止是一样的吧。今后要是能找到一个为我所爱的少女,我想我决不会从自己的嘴里说出一句“我爱你”。更不会想到要去触模她的身体。这姑且不去说它。不过,不让她看到我的荒唐举止,这将成为我的终生憾事。哪怕对着她的背影或照片,也要让她看到我表演一番愚蠢的动作。假使她是个瞎子,我在她的面前无论做什么动作,她都是看不见的。我正在回忆双目失明的祖父,这种空想突然在我的脑海里浮现。多年来,我时不时地仔细端详双目失明的祖父的脸,简直好像凝望照片和人头画一样。对方看不见我,所以我可以长久地盯视着对方。我就是这样生活过来的。我是祖父抚育的孩子,在家里非常任性。祖父气得直打哆嗦。我带着赔不是的目光流着泪水,直勾勾地望着祖父的脸。祖父看不见我的眼泪,依然怒气冲冲。我知道祖父看不见我,也就不觉得流泪是难为情的了。就如同对着人家的背影低头抽泣一样。即使在另一种时候长时间盯视着祖父的脸,少年的我也不免会感染到一种无以名状的寂寞思绪。我有直勾勾盯视人脸的毛病。这种毛病说不定是同盲入单独在一起生活了多年所养成的吧。……少女没有耷拉脑袋,而是把头昂起来,拂起和服的袖子掩住了脸面。我意识到自己又犯老毛病了,脸上便露出了难堪的神色,我说:“我又在看你的脸呀。”“嗯,那也没什么。”“真不好意思啊!”“不!”“不就好,不过……”“行啦。”少女说罢,放下袖子,摆出一副努力接受我正视的神情。我却把视线移开了。“我习惯了,可还有点不好意思。”少女说着脸上泛起了红潮,闪烁着锐利的目光,“我的脸嘛,以后天天看见,就不稀罕了,我可以放心了。”对了,早在八九年前,我已把这件事写在我的短篇小说里。只有少女这句话是虚构的,即“我的脸就不稀罕了”。“我的脸就不稀罕了”这句话,当然意味着我要同她结婚——她用袖子遮住脸,是在河畔一家旅馆里的事。刚过一个月,我们便在河对岸的旅馆里订了婚。此后又过了不到一个月,她就撕毁了婚约。我上次给你们写的信,即那封只好投到墓地的信,上面写了一段关于我到北国去见她父亲的事。多少年来,我一直思念着她,现在在这里再也不想写这件事了。前天恰巧是第十个年头,那位少女来我家造访。然后又留下非常寂寞的背影走了。这封信有好几处我写了“背影”,一个人充满着感情凝望着另一个人的背影,且深深地刻印在心间,这种机会是不会太多的。前天夜里看见少女的背影,确实是少见的背影之一。她在傍晚六点来到,十一点左右回去,已是深夜了。我把她送到正门。可能是深夜了,家中的女人洗完澡后,将挡雨板都关上了,我把它打开,先于她走出院子,一直把她送到大门口。提起这件黑色和服短褂,我原先在三铺席的书斋里,还以为它本来是别的颜色,后来才染黑的。我看了大半天,心想:这种令人讨厌的事,自己何必去考虑呢。然而,这又是另一种亲切的表现。呼唤死去的你们只是一种形式,这封信要在许多读者面前公开的。阔别十年,昔日的少女又来造访,大概由于我是小说家的缘故吧。她的前半生是不幸的,十年前同初出茅庐的小说家订了婚,更增加了她的不幸,而她自己却没有觉察。不仅如此,她阅读我写的有关她的小说,而且思念我,这似乎是对她不幸的一种慰藉,也成了她的一个摆脱不幸的办法。临走前,她要求我不要将她前天来访的事告诉她昔日的相识,也是我最亲密的朋友。今后两三年,或许七八年,她会觉得我的家更难造访了。她反复地问道:你万没有想到我会来吧?你大撅觉得我这个女人太厚颜无耻了吧?她说:小女佣在打扫庭院,她给我开了门。真不知帮了我多大的忙啊!妻子非常气恼,说她那副样子像一只贼猫。我一询问,原来是小女佣猛然把门打开的时候,站在门外的少女一溜烟地跑到前三间房的拐角处,然后又从那里悄悄地折回来,再三打听家里有没有人。她上了走廊还询问同样的问题。她可能不十分了解我家里有什么人和我家的门牌号码。昨晚一个歌剧舞女告诉我:两三天前,有位妇女到后台来打听菱沼先生目前在不在东京。她好像是从报刊杂志上了解到了我当小歌剧院顾问的事。据说,她一次也没有欣赏过歌剧,却到那里去探听我的住址。她只知道小歌剧院在上野樱木町,不知道门牌号码。她从上野公园正门穿到后门,问了两次警察,然后又问了一个推销员,这才找到小歌剧院。回去的路,她不甚清楚。本应送她到电车站,或者让她乘出租汽车才是。但是,因为怕妻子不高兴,我没有这样做。我只是走在她前头,出了正门,把她送到大门口。门是她自己打开的,也是她自己关闭的。她不会故做媚态,再说我也没有闲工夫去看她的背影。可是,当她把门关上的时候,我的心潮不由得起伏翻腾,仿佛看到了一个非常寂寞的背影。像是把少女送到遥远的国度去,又像是让她随着时光的流逝而消失了。从上次少女来见我,到这次再来,相距已经十年了。我不禁想道:下次重逢是不是又要再过十年呢。不用说,那天夜里我和妻子都难以成眠。我服了比平时多一倍的安眠药。由于药物的作用,昨天早晨我的脑袋还是昏昏沉沉的。妻子硬把我摇醒,说是又有一位少女在等我醒来。不知出于偶然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昔日的少女不断来访。虽然这位少女同我阔别了整整七年才又相逢,却没有前一天的少女来得唐突。因为早晨来的少女,前些日子给我来过信。只是这封信比前一天的少女来访,更使我出乎意外。另外这又是她第一次给我写的信。七八年前我们住在附近,同她经常会面,用不着书信往来。据说,前天来的少女曾对小女佣说:也许他早已把我忘得一干二净了。昨天来的少女在信里写道:也许你早已把我抛诸脑后了。当小女佣传达前天来的少女的旧姓时,我还误以为是与她同姓的一个年轻的小说家呢。当女佣再说“是位妇女”时我立即想到:啊,原来是她!我对她阔别十年出其不意地来访,丝毫也不觉得奇怪。恐怕是由于这五六年来,我无时不在思念她的缘故。然而,对昨天来的少女,这九年里我早已完全忘却了。我接到她前些日子的来信,还误以为是别的女性写的呢。在十年前曾同前天来的少女一起在本乡的咖啡馆工作过很短时间的那些女招待中,有一个和发信人同名同姓的。她也在前年底突然寄来一封信。记得信上是这样写的:看在朋友份上,我有一事相求,若登门拜访不便,希望能找个地方面叙。我猜想,所谓朋友,也许是我昔日的情人。我无意中迟迟未复。她特别多疑,又来信说:像我这样的女子给您写信,给您添麻烦了吧。我大吃一惊,连忙写了一封道歉信。心想:那位女子结婚以后可能改姓了吧。把信再读下去,我想起了七年前的两个女学生,尤其是那个赤身露体的。她亭亭玉立在公共澡堂更衣处。她只不过从我眼里一掠而过,然而像她这样矫健、年轻、充满美感的肉体,我还不曾看过。因此这一瞬间的记忆至今犹新,如同带有宗教色彩的新鲜的梦境一样,仍没从我的心中消逝。然而,如今的她同这种强光般的梦境结合不起来了。人世间生活的艰辛,使七年后的这位少女的信也变得模模糊糊了。她父亲一年前得了胃癌,最近故去。她只有一个九岁的弟弟。举目无亲,又找不到职业维持今后的生计,唯一的一个朋友也于上月结了婚。只剩下她孤零零的一个人了。一天,她从杂志的卷首插图中,看见了我的照片,倍感亲切,心想:说不定可以托他给找个职业呢。于是,就给我来信。我们四五个大学生,过去常常同她们在一起游玩。由于职业的关系,每月的杂志都印有我的名字。所以除我之外,其他人的情况她一无所知。她在信尾写了这么一句话:如有机会见到旧友,请转告他们,我还活在人世。我复信说:介绍职业一事,暂时难以实现,得便的话,愿恭候畅叙旧谊。去年,一天上午她来了。她们两个人总是在一起,我辨不出她们谁是谁了。不过,我问妻子,来访的是个美人吗?我是一边脱睡衣一边笑着问的。其实,直到会面之前,写信人究竟是那位健美的少女,还是另一位少女,我也不能清晰地回忆起来了。前天来的少女,坐了五小时。昨天来的少女,呆了一个小时就离去了。这固然是因为我昨天下午一点钟有课,少女伯耽误我上课。不过,她也并不是特地来拜访我,而是到附近大街上取借款顺道前来的。为了同样的事,她还要绕到郊外去。我把她送出大门口。像前天晚上一样,我无意目送少女远去的背影。我模模糊糊地想过:近期可能还会同她再见的。事实正相反,前天晚上来的少女临走时问了一堆问题,诸如今后我可以给您写信吗?给您写信能接到您的回信吗?昨天的少女定时沉默不语,却先来信了。信中写道:分别多年又见面,您音容依旧,我很是怀念。相形之下,我的境遇却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连我自己也惊愕不已。今后如何生活呢?想到这些,我就感到异常孤寂。昨天从您那儿出来,又到熟人那里去了,还是不能如愿。我想,反正要失身,还是在人地生疏的大阪失身好,我多想尽早离开东京啊。但一想到难得同您见面,马上又要远走他方,不知何年何月才能重逢,眼泪就簌簌地落下来了。我开始给已不在人世的你们写这封全是虚构的信时,恰巧邮差送来了这位少女的来信。我陷入了无法形容的自我嫌恶的深渊之中,茫然呆了三四个小时。前天来的少女和昨天来的少女,都以为我已发迹,把我看成财主了。她们要是知道我是靠出卖这些送往坟场的信,来还清上月的房租和各种开支,她们不知该会多么震惊啊。这些姑且不说,就说我把她们称做少女这件事吧,也会吓得她们目瞪口呆的。前天来的少女一再声称:再过三年她就三十岁了。我在她十七岁以后,就没有见过她。在我的心中,她总是个十七岁的少女。事隔十年再次来访,她已是二十七岁了。这毫不奇怪,听说她的长女都快十岁了。我曾在北国的市镇上,见过她的父亲一面,据说他去年也曾到东京她的家住过。她说:她父亲反正已是耄耄之年,活不长了。我曾想过:如果我结婚,就把她妹子叫来。她撕毁婚约以后,我又曾梦想过,有朝一日,也要同她年幼的妹子恋爱呢……据说,这位妹子也是由,她们不知该会多么震惊啊。这些姑且不说,就说我把她们称做少女这件事吧,也会吓得她们目瞪口呆的。前天来的少女一再声称:再过三年她就三十岁了。我在她十她收养成人的,去年十九岁上结了婚。今年要生孩子了。“十年,下一个十年,你又该让女儿结婚喽,”我说。“不,用不着十年,再过七八年,她就完全长大成人喽,”她说着,寂寞地笑了笑。据说,她十八岁上生了第一个女儿,此后丈夫患病,她护理了四年,丈夫故去了。去年,她同现在的丈夫生下的长子也天折了。不满周岁的女儿是靠牛奶喂养大的。她丈夫去年失业了。昨天来的少女也落落寡欢地说:那时候还有所谓青春,可是……七八年前,她还是个女学生,如今已是二十六七岁了。她们净谈生活重担一类的话,似乎想要我帮点什么忙,这也没有什么不可思议的。我依旧把她们叫做少女,写下一行好像是对风声、对明月的喃喃自语,我是个多么稚气的少年啊。这封信的对象是你们,然而哪儿都找不到你们。我也就不用担心你们会说:你净写些虚构的事寄来。这可能就是我的幸福吧。我对风声和明月,也早有种种回忆,若不追思这些回忆,那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有你们没给我留下什么回亿。对于所有的人来说,父母应该是最丰富最亲切的回忆的源泉。惟独我却没有任何一点这方面的感受。这是多么幸福啊。没有背影的你们啊。夜阑人静,把门关上,少女的背影消失了。据她说:她有严重的心脏病,发作起来,常常下气不接上气。有一回走路也头晕目眩,看不见东西,好在她性格刚强,紧闭眼睛,喊了声“挺住”,也就挺住了,所以还好。她若是个懦弱的人,当场倒下,不知会给陌生人添多少麻烦哩。她还说:她搽了胭脂才显得有点红光,其实她的脸色是苍白的。医生曾对她宣布过,如果不保持绝对安静,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死去,两三天前,她曾去占卦先生那儿算过命。她生活不富裕,当然没有条件雇用女佣,她自己抚养两个孩子,再加上她又爱干净,不从早干到晚就不舒心。为了生活,她只得支撑着病体拚命干,或许还得到酒店那种同安静正相反的地方去。面对这样的背影,我该说些什么呢?我觉得比较起来,还是面对死去的父母倾吐衷肠反倒轻松得多。你们的独生子也想不起你们了,故去的父母啊,安息吧!第三封信这是盂兰盆会①的十六日晚上,据说地狱也要揭开饭锅盖的。我和妻子在上野大街上漫步。妻子在一家佛龛铺前停住脚步,说:“明年咱家也买一个佛龛吧。”“别胡说,家里要是安置什么佛龛,会死人的!”“什么死不死的,你不死,不会有人死。”“是啊。”在人流里步行时的对话就此结束。我仍然不想要孩子。那么,要说死,不是妻子,肯定就是我。我没兄弟。我想,我是应该向你们表示感谢的。这种说法,难道是没话找话吗。我是一个轻薄的人,同我写的东西有许多虚构和杜撰的一样,我说话也是非常任性的。有时我也这样自省。①日本民间习俗,每年七月十五日以各种食物供奉祖先,向饿鬼布施,为祖先求冥福,以拯救其痛苦。“姐姐还活着就好了,可是……”每逢人们这样说,我都厌恶,甚至战栗。在不到二十岁的少年来说,不管怎样,这也不完全是虚饰吧。不过,这不是说姐姐是个令人讨厌的少女。你们谢世七八年后,姐姐十五岁上也告别了人世。当时我才十一二岁。你们作古不久,祖父母把我带回故乡。这时候,姐姐寄养在姨母家。我们分两地生活。连有姐姐这件事,我也都忘得一干二净了。姐姐的死,我也只是通过祖父的悲伤才感受到的。我还记得,姐姐咽气前,连祖父也没能赶上见姐姐一面。再说,他也没带我去参加葬礼。自从姐姐离开我直到逝世这段时间,我总共只见过姐姐两次。一次是姐姐回故乡参加祖母的葬礼,一次是祖母去世不久,我在姨妈陪同下走访亲戚的时候。那年我已八岁了,可还是回忆不起姐姐的任何一个特征。只有一个称得上是记忆的东西,那就是正如你们所知道的,老家紧挨正门那间房子面向庭院南边,有一个两层的走廊,廊外柱与柱之间架着一根棍子,我坐在上面当马骑,姐姐就在铺席上哭叫起来……那时的心情,我至今记忆犹新。就是说,我悔恨自己做错了事。我为了隐瞒自己的过错,反而虚张声势。由于我的过错,姐姐才啼哭的。我却不理睬姐姐,只是望着她。这意想不到的结果是我招来的,我却苦于不知如何收拾这局面。这还不算,姐姐的哭相、声音、一切的一切就都回忆不起来了。脑子里只留下她哭泣的印象。这种没有具体形象而只有感觉的东西,是不能成为把我同姐姐分离、或者切断我同姐姐的感情联系的缘由的。这反而使我了解到姐姐的秉性。“你淘气任性,姐姐经常遭你欺负,感到为难呢。”多少年以后,表姐还将姐姐回老家时的情况告诉了我。可以想象,她长期寄养在姨母家,短期回祖父母身边,或许对什么东西都感到不协调、不亲切,心情很不舒畅。我那时候,比方说,早晨我不想上学,村里的小同学习惯于每天都在神社前集合,然后一起上学。每个村子都比赛上学率,只要有人缺席,那个村子的所有孩子都有责任。所以他们就在神社前集合点名,一起到缺席的孩子家里把人带走。祖父母害怕这一手(虽然这么说,实际上祖母在我上小学那年夏天已经去世了)。他们来了,立刻把打开的挡雨板全部关上,老人害怕那些孩子来呼唤我的声音,便同我默不作声地把身子缩成一团。渐渐地,外面的孩子骂声四起,还用石子砸挡雨板。眼看快到上课时间,这伙敌人才撤离。他们一撤走,祖父如释重负地说:“不要紧了,都走啦。”说着,祖父打开了挡雨板。我就是这般任性。姐姐从小寄人篱下,对我这样一个弟弟,她一定有许多痛苦的感觉,这是可以想象到的。在大阪的时候,饭吃到最后,一定要用茶水泡饭,这已成了一种习惯。事情多半发生在吃茶泡饭的时候吧,姨母对姐姐说:“要不好好嚼,茶泡饭也会伤胃的。”“嗯。姨妈。我连汤都好好嚼了才咽下去。”从姨母那里听说了这个情况,我觉得太没出息了。你们早逝,我没有留下任何记忆。这样我倒觉得更加幸运。我的情况,大概是幸运和不幸运各占一半。可你们必须向姐姐道歉。姐姐比我大五六岁,对你们恐怕会有很多记忆的。再加上她是个女孩子,还是个十五岁就死了的少女。由于这个缘故,姐姐不至于像我这样想——父母早逝倒好,而这样想,确实是令人讨厌的。这就是姐姐可怜之处。你们向姐姐道歉的话,我也要让我的妻子代表我去接受你们的歉意。倘使我有孩子,你们也应该向这些孩子道歉。不仅如此,可以说你们对我接触过的所有的人都多少负有罪责。你们明白了吗?我是这么说的。如果你们以为我始终如一地想念你们的话,你们就未免太自负了。且不说你们的存在——尽管我认为是不存在——对我会有什么影响,但对我所接触的人产生了影响,这是确实无疑的。有这样一句健康的格言:没有父母的孩子也照样能成长。如果把这句格言加以不健全的解释,那么,在孩子来说,没有父母比有父母对他们的成长影响更大。无论是象征你们输,还是象征我输,那都是命运的作弄。你们早逝而不存在了,我为你们惋惜。总之,姨母把姐姐“连汤也嚼”的回答,只当做一般的解释,说成是姐姐单纯、温顺、纯朴、谨慎的性格的表现。她就是这样告诉我的。这也可能是真的吧。作为我来说,我不愿意把它歪曲,硬要从中看到姐姐的不幸。再说,我对姐弟缘分淡薄的姐姐也不那么关心。然而,我听了,也不能只报以微笑。也许姐姐当时当真是认认真真地嚼汤了。姨母家的人都愉快地笑了吧。诚然,这是一派团圞的景象。但姐姐不是这家的人。毕竟不是这家的人。据说,姐姐学习成绩优异,聪明伶俐,博得姨母家人的喜爱。姐姐养成了非常温顺和谨慎的性格。祖父去世之后,我孤苦伶仃,每回学校放假,我都在姨母家里寄食,按理说,我可以从姨母她们那里听说许多有关姐姐的事;同时我与和姐姐同龄的表姐关系又很密切,她现在在东京居住,我也曾从她那里听到过姐姐的事。可是,听了以后,我马上露出厌烦的神色,也没有很好跟她搭话,也许是这个缘故吧,我们的交谈,总是提不起劲来。我听过的事,也没有记住。“你看过了吗?还有一张孩提时的照片。”“喂。”我模棱两可地笑了笑。我没有机会了解姐姐的容貌。她虽然给我看过那张照片,可我早已忘得一干二净了。姐姐是位肌肤洁白、体态丰盈的少女,这也是我随心所欲地想象出来的。倘使要用更多的语言来描写,那就成了我荒唐无稽的虚构了。我姐姐就是这样一个人,人家说向右转,也许她就能向右转三年。可以想象到,倘使她还健在,姨母给她选对象,不管她本人愿意不愿意,她大概都会答应成婚,度过平凡的一生。“没什么姐弟缘分,还不如干脆没有姐姐好。”妻子有七个兄弟姐妹,这是她眼下的口头禅。首先,只要观察一下社会,也会发觉这句话大体上是正确的。“是啊,特别是过城市生活的人更是如此。还不如非亲非故的朋友好。一般觉得兄弟是幸福的时候,定然有一方是不幸的。我姐姐还健在的话,这会儿一定是通过她丈夫的眼睛来观察弟弟,她丈夫对我说三道四,她也就会随声附和。女人的所谓幸福,也无非如此而已。”“没这回事。”“总之,女人的不幸我看不下去啊。”我边说边思索:与其说我是在想姐姐还健在这样梦一般的事,不如说我是在想表姐妹她们的事。可以说她们一个个都不怎么幸福。据来信说,母亲您娘家的姑娘们,也就是您的四个外甥女:老大的丈夫早逝,留下一个身心孱弱的独生子,好像是为了清理财产而吃尽苦头。老二嫁给一个骑兵,在丈夫出兵青岛期间去世了,留下一个女儿。老三从女子学校毕业不久,患了肺病,她同一个百货店的店员结婚,两年前也已故去。因此老四当了老三丈夫的填房,她母亲便同小女儿住在一起了。她们的两个兄弟,前些年失去了房屋和田地,在城市里漂泊无着,甚至连个固定住所都没有。你们的亲戚,也就是在农村的世家全都没落了。就说收养我姐姐的姨母家吧,姑娘中最大的表姐,已是四十光景,也没生个孩子。前些日子,她丈夫还得了不治之症。中间的表妹也是这样。十六日盂兰盆会的晚上,我们夫妇俩打算到这位表妹家去,于是走出了家门。具体来说,妻子去这位表妹家,我则叩访附近的友人,然后到离那儿不远的某少女家碰头,一起回家。表妹的孩子是在学龄前就得了胃溃疡,愈后情况不佳,他们托我去请在这少女家的一位僧人来作祈祷。“搬家时她还很注意房子的方向和风水呢,年纪轻轻的,竟相信各种怪玩意儿。也许是太不幸了吧。”妻子说。“大概是吧。”“听说前些日子她也请风水先生来看了看现在这所房子,人家说这所房子会使主妇苦恼不巳所以她近期内还要搬家呐。”“看了这么多家的情况,还是我这样好吧。”即使当晚也是如此。赶上十六日盂兰盆会,我们走了好久,也没有空车驶过来。偶尔叫住一辆,司机连车钱都不谈就走了,大概是从东京这头到那头还可以接三四趟客,比较上算的缘故吧。我觉得仿佛是妻子的责任,就说了一些不得体的话:“这点常识你应该懂得嘛。今天是十六日盂兰盆会,空车少,为什么早没想到坐省营电车去呢!这么一丁点事你都办不好,这就不好喽。”我这般任性,这般固执,为什么还能在这个社会上立足呢?大概是天性如此,要么认真思索,要么不拘形式吧。我就是这样打发着日子。没有什么值得悲伤,也没有什么可懊悔的。总是坐不上出租汽车,我便决定推迟到明天再去表妹家。我们到了上野大街,来到佛龛铺附近的一家袈裟铺前,我止住了脚步,凝望着橱窗。近来我经常观赏舞蹈,我就说:“用这种袈裟布做舞蹈服怎么样?”这时我突然想起故乡盂兰盆会的施舍饿鬼来。憎侣们身穿这种带金银色、紫色和绯红色的袈裟,环绕着大雄宝殿的佛爷,边走边撒莲花辩——仿佛那些莲花辩就在我的眼前翩翩起舞。不知故乡的坟墓怎么样了?我的先祖是村里的贵族,可能是这种荣誉的关系吧,他们拥有自家的墓山,远离村里的墓地。如今这山的山麓也只剩下二四十块石碑了。祖父把它卖掉了。卖给别人那部分,在我童年时代就被辟成桃山。山主把耕地渐渐扩展到墓地那边。那棵作为界标的大松树已经枯萎,界石也被掘起来,我每个假期回到故乡,看到围绕坟墓的青松和杂林都日益稀疏,好像墓标都渐渐裸露出来似的。还在中学时代,我就空想过:我早晚会飞黄腾达,到那时候,我一定要把坟墓周围被侵占的土地重新购买回来,并且修筑起漂亮的石头围墙。今年孟兰盆会也会有人给他们扫墓,将埋没石碑的青草除掉吧。像盂兰盆会这样古老的风俗,对于故乡的村庄还是适合的。从上野的大街走进背胡同,只见家家户户的门口都焚起送火①,不知怎的,令人产生一种可怕的寂寞感。如今东京称得上过精灵节的人家还能有几家呢?“是今晚送先祖吧?那孩子的家昨晚就办了。”我对妻子说。因为僧人常常进出的那家的少女,昨天贺中元节来了。“今晚一点钟左右我得回去焚烧送火呢,”她说。这少女家的坟墓距我家很近,昨天我也探问过:“今天不去扫墓吗?”“什么,扫什么墓呀,今天他们不在呐。”“噢,对了。今天是盂兰盆会先祖要回家来。”①佛教在孟兰盆会最后一天,即朗历七月十六日,焚火送走祖先的灵魂。妻子从旁插话说:“咱家也迎迎吧,不然准没好事儿。先祖无依无靠,也怪可怜的,不是吗?”那个所谓先祖的世界,妻子不特别相信,也不特别怀疑,她只是这么说说罢了。尽管如此,她却想为你们——连照片都没见过的你们添置佛龛,在孟兰盆会迎你们回来,我对此觉得有点滑稽可笑。因此,我就写了这封信,以替代过孟兰盆会,但不知能不能用它来供奉你们。连你们的独生子也想不起你们了。故去的父母啊,安息吧!第四封信在海滨避暑,的确很舒适。可是,一回到东京,家中由于拖欠费用,停止供应煤气了,电灯公司也扬迎迎吧,不然准没好事儿。先祖无依无靠,也怪可怜的,不是吗?”那个所谓先祖的世界,妻子不特别相信,也不特别怀疑,她只是这么说说罢了。尽管如此,她却想为你们——连照片都没见过的你们添置佛龛,在孟兰盆会迎你们回来,我对此觉得有点滑稽可笑。因此,我就写了这封信,以替代过孟兰盆会,但不知能言要断电,税务局通知了拍卖查封物品的日子,米铺把凭折拿走,一去不复返,又不知它们的门牌号码,女佣每天拿着五角钱去买米……竟是这么一幅景象。我在从海滨回来的火车上,就曾对妻子说:“回到东京,还不知会发生什么有趣的事呢。”“是啊。”“净是跑来讨债的。”“喂,可不是。”“在海滨,无忧无虑,倒是很舒心。几乎没有为钱的事担忧过。近一个月里,只写了一篇少女小说和四篇新闻报道。”就这样,我们作了一次不光彩的谈话。我一转念又想:“到哪儿找个寂寞的山,干自己的一番事业,这样更好吧。”姑且不说这些了。我本是个乡下人,在这个镇上度过了炎炎的夏日。我一旦凝视着海,心就总被那里的风光,诸如海潮的颜色,波浪的翻腾所牵动。上了山路,只见海岸附近那些平凡的小山上,种了许多小松。就是没这么许多小松,夏日也是一片葱茂,绿意盎然。不过我不是特意去观赏风光,也不觉得有什么值得一看的东西。我只是感到热乎乎的,心情也很坦荡。大概这是一种缱绻的乡情吧。正如你们所知道的,故乡有平凡的小山,却没有海。我们的先祖在这些小山的一个山麓下,修建了一座黄檗宗①的庙宇。我童年时代,那庙宇是尼姑庵,庵里的尼姑是我祖父的养女,也就是你们的妹妹。寺庙的山林和田地,都是我家所有。那时节,没有地主。供奉虚空藏菩萨为主佛,每年十三参拜节②,十三岁的孩子从老远的地方,成群结队地赶来参拜。这是一年中村里最热闹的时刻。这也是父亲您少年时代最快乐的日子吧。那位尼姑去世也将近二十年了。我还记得,在小学毕业或者刚上中学的时候,我好几次趁天还未亮,独自登上那座庙的后山,是为了观日出。为什么要观日出呢?现在我已没有印象了。许是正月初一的早晨吧,那时候我读过的拟古文集里,一定描写过元旦的日出美景,实际上我也是很想观赏的。即使没有这一目的,我也经常这样做。我像一个轻松愉快地干活的花匠,爬上了庭院里的厚皮香树,坐在粗大的树枝上读书。在这里读书,远比在房间里读书心里更踏实。这种时刻,坐在树上,就如同坐在长途旅行的火车上,万般杂念皆抛诸脑后。也好比刚到旅馆,一仰脸就躺下,觉得非常清爽、坦荡而安闲一样。夏天午睡,我也喜欢伸展着身子,躺在橡木树荫下的长点景石上。可能是有这个习惯吧,祖父逝世时,我向前来吊唁的宾客致意,鼻血流淌出来,我便立即飞跑到庭院,仰卧在那块熟悉的点景石上。包括你们在内,我所有的至亲都先行与世长辞,只留下孤苦伶仃的一个遗属——我。举行葬礼那天,我流淌鼻血,惊扰了别人,在前来帮忙的人面前,我感到无地自容。更重要的是,我不愿意让人把我看成“可怜虫”,这才逃到点景石上来的。透过橡树叶子的缝隙,可以看到夏日天空的碎片,恍如洒落了下来。随着树叶的摇曳,天空不断地变幻着形状,就如同孩子们多变的游戏。鼻血已止住,第二天早晨去拾骨灰。村里的火葬场是露天的,没有围墙,也没有顶盖,只掘了一个洞穴,堆上柴禾,把尸体放在上面焚烧。我拿着竹筷,在洞穴边蹲下,烟火便扑鼻而来,鼻血又滴滴答答地流个不停。我慌忙用腰带堵住鼻孔。这回不仅不易止血,而且流得更加厉害了。我钮头就往山里跑,躺在小山另一侧的山腰上。山麓正好有一汛池水,水面波光潋滟,恍如一块耀目的银板。定睛凝望,银板仿佛轻飘飘地浮在太空。心里的烦恼也消失了。鼻血已止,顿觉十分舒畅。不久,我听见从火葬场那边传来了呼唤我的声音。我整了整腰带,又折回去,用竹筷夹起祖父的喉节骨。所幸的是,我系的是一条黑色丝纶腰带,上面沾满鲜血,却不显眼。这以后,我怎么也不能对别人讲我在火葬和拾骨那天流过鼻血。我那条沾满鲜血的腰带,变得硬邦邦的,还系了好长一段时间。①佛教的一个教派,即禅宗的临济派。②京都每年阴历三月十三日(现在是阳历4月13日),十三岁的少男少女穿上节日盛装,到嵯峨法轮寺参拜虚空菩萨,祈求福德、智慧和音声。近来我不轻易走家串户,因为我“不习惯随便躺下,躺下就难受”。我上别人家里,人家当场拿出三四块坐垫给我并排放下。客人上我们家里来,最难办的是,我不能在客人面前随便躺下来。“当年我走访了你居住的那户人家,你经常随便躺在二楼廊道上晒太阳,这是多么快乐啊。”记得有一天,一位朋友这样对我说。我吓了一跳,说了声“的确是这样”,就沉默不语了。因为没有什么语言可以确切地表达我婚前那种逍遥自在的生活。在阳光下,悠闲地躺卧着,做着无边无际的梦,这是人间的幸福。这种看法,确是可能存在的。毫无疑问,这也是人的原始姿态之一。我蔑视这种看法,却又自然而然地被它捕捉住。像这样一个我,难道始终也不了解生活现实的真话吗?表面上像是思考什么,其实决不是在思考,而只是在打算思考,恐怕这不至于成为悲剧吧。祖父谢世的时候,我头一次经历流鼻血这种生理现象,当时感到还是相当难受的。祖父病逝,我当然感到悲伤,我在世上越发孤单和寂寞了。这还不说,我已是中学三年级的少年,却常常想入非非,净想些与今后如何生活这个重要问题无关的问题。我无忧无虑、悠闲恬静地欣赏着叶缝间的蓝天和泼洒着阳光的湖面。但是我绝不听天由命、自暴自弃或者悲观绝望。或许祖父的死、自己的境遇,我全然看不见吧。我几乎没有绝望过。我总是豁达乐观,自己所做的事或祈求的事,都相信一定能够成功,就是直到最后一分钟双手空空,我也是耽在空想之中。即使错过时机,事与愿违,失败了,我也不太执着于任何事物;即使招致了与绝望同样的结果,我也绝不灰心失望。就是说,纵令有苦恼,也会在一瞬间全然忘光,我依然做着这件事或那件事的另一个梦,另一个片断的梦。我是不会有真诚的悲伤、真实的悔恨的。你们有个很好的儿子。然而你们将这个尚未懂事的儿子留在这个人世间,他会遭受多么大的痛苦和多么大的悲伤,你们却不曾为他操过一点心啊。前不久,我的一个亲戚来同我商量,他要同一个私娼结婚。在这种情况下,我的话多少动摇了他的决心。即使我坚决反对世间的一切婚姻,也是无济于事的。从对方来看,我是个小说家,明白事理,他多少期待着能够听到我满意的答复。我不会按一般的习惯,说她是私娼出身,不能讨她做老婆。不过,他既然来同我商量,我只好从一般常识来谈:首先,她已过了几年这样的生活,身子不会好的。再说,如今她全家都依靠女儿出卖色相维持生活,婚后男方必然要背起这家的生活重担。“按一般常理判断,我不能赞成。”我先是冷漠地回答了。据说那女子再干一两个月就能获得自由。既然想把她讨来做老婆,又让她继续干这种行当,就算是干三四天,也不怎么好呀。如果说,结婚的事由于我的反对而告吹,即使不算是代价,她剩下的债务由我来付,让她马上回乡下,怎么样?我是这样认真地同妻子商量的。我每次提出这种事同妻子商量,我和妻子心里都十分明白,我们十之八九是拿不出这笔钱来的。过去遇上这种事,妻子会马上说:对,要是能这样做就好了。可是如今妻子不敢贸然随声附和,就让事情过去了。于是我对妻子说:“这种情况,也许比继续搞别的女人好些。玩女人,长期玩同一个女人就会招来这样的事。一般来说,在这种地方跟同一个女人玩上三四回,不就说明这男人是个老好人吗。这样做就错了好呀。如果说,结婚的事由于我的反对而告吹,即使不算是代价,她剩下的债务由我来付,让她马上回乡下,怎么样?我是这样认真地同妻子商量的。我每次提出这种事同妻子商量,我和妻子心里都,女人有的是嘛。”然而,这恐怕是办不到的。假使我能够这样做,不就像神佛一样健忘、一样幸福了吗?如果那仅仅是一种轻率的逃脱,也就没有什么价值了。优哉游哉地躺着,也许是不折不扣的怠惰吧。难道这不是一种非常悲伤的生活方式吗?“老渔夫的脸,实在憨厚得难以形容啊!”我们在海边的村庄悠然漫步的时候,经常看见这种憨厚的老人,面对大海茫然地呆站着。“他那样呆站着,恐怕是在观察海的气象,为着出海打鱼吧?”“很难说:看样子不见得吧。”“大概是长期养成的习惯。”对于他们来说,歌颂海的美,恐怕连想也没想过。也许,海早已渗透到他们的身心,以至没有感觉到海。这是我爬到厚皮香树上读书时想起的事。祖父离开尘世以后,不能让一个孩子住在家里,我就被母亲娘家收养了。我常常是黎明时分起床,然后打着赤脚独自在被露水打湿了的田埂上行走。说不定有人会认为我是个怪孩子吧。这村庄位于淀川河畔。我有时把脚尖泡在水里,用草帽遮盖着脸面,赤裸着身子躺在沙滩上睡午觉。“喂,喂!”的喊声把我惊醒,原来是几艘帆船驶到上游来了。村里风传,说我被那个船老大误以为是土左卫门①。不久,我迁到中学宿舍寄宿了。我头一次看见玻璃窗。我想仰望着夜空睡觉,便将床铺移到窗前,享受着休浴在月光下睡觉的乐趣。一天,班长对我说:“你一个人把床铺移开,被巡视的舍监发现了,他提醒我注意,别人会以为是歧视你呢。今晚别这样睡啦。”我素以诗人自居,现在才察觉到这种行为有点古怪,也就不好意思了。虽然如此,我还是经常躺在中学校园的草坪上,或爬到体操练功架上读小说。我还经常在笔记本上描写诸如躺在学校围墙外面的岸边时的见闻、黄昏时分的原野景象、自行车通过的情形以及狗儿跑了之类的事。即使在大学预科寒假期间,大部分学生都不在宿舍里,我仍然每天都躺在草坪向阳处读书。①即溺死者的尸体。有时则在伊豆的山村温泉呆上一年半载,或是走遍原野、丘陵地带,以寻觅阳光充足的地方,长时间茫然地呆在一个地方,我也不觉着无聊。虽说我很想今秋到山村去,好好考虑自己的工作。可我依然希望长时间舒展身子,优哉游哉地躺在向阳的地方。幸亏你们早逝,我童年时代才能回祖父居住的小山重叠的故乡。不然,父亲您是医生,同您在城市里生活,我这个体重不过四十公斤的人,可能早已离开人世了。今年夏天,我把小狗也带到岸边去了。这条狗是在东京长大,连鸡鸣也把它吓得魂不附体,朝着鸣声狺狺地吠个不停。连朝霞把白布窗帘染红,它也尖声吠叫起来。连你们的独生子也想不起你们了,故去的父母啊,安息吧!第五封信刻下你的名字吧,粗大的树干,眼看枝干参天。刻在大理石不如刻在树干上,你的名字会渐渐地变大。朗读诗歌,最好是在提笔写作,但又苦于抓不到形象的东西而觉着空虚、焦灼的时候。也只有这种时候,我才朗读诗歌。在心灵处于最易上当受骗的时候——不,我只是为了想上当受骗才朗读诗歌的吧。因为我在虚构中,首先上当受骗,我才能无忧无虑,像睡眠一样安稳。你们没有任何权利,向活着的我询问真情实况。似有似无的死去的父母啊,今宵也请你们陪伴我游戏好吗?比如说,现在……松树孤单地挺立在北国寒峭的高山上,松树正在安然睡眠,上面盖着洁白的冰雪。我居然从海涅这节诗中,想起了祖父苍苍的白发。也许祖父可以引为自豪的是,故乡的庭园里长着一棵苍劲的古松。透过古松叶缝筛落下来的阳光,从房檐照射进来,使祖父两鬓和后脑仅留下的少许白发,闪闪生光。少年时代的我,从这种银色的亮光,感受到存在一种透明似的虚幻的东西……它同这首诗有什么联系呢?接着露出凹凸的头盖骨、光溜的肌肤、褐色的老斑,显得有点不洁净。这些在我的脑海里清晰地浮现出来,产生一种孤寂的感觉。说不定祖父光闪闪的白发,就像秋天的枯萎芒草,我不是在家里,而是在乡村的小路上看见的。我们要走过一座小河的石桥,桥旁长着一棵大柿子树。祖父双目失明,他一只手拄着拐杖,一只手让我搀扶,确实像背明处的人走到日光下一样。如今我仍在思考着:祖父不是已经消失了吗?我孩提时不是仰望过祖父的白发吗?祖母是我小学那年夏天去世的。在这以前,祖父不知为什么特别生我的气,他抓起长方形火盆上的铁壶追赶我,开水滴滴答答地洒落,祖母慌忙护着我,可祖父双目失明,什么也没看见。祖母被逐到房间的犄角上蹲了下来。祖父泣不成声,一边用铁壶连续打了祖母好几下。祖母身上都冒热气了,她还是不轻易说出:“老头子,是我啊!”这是她心疼我,还是她可怜祖父呢?我当时年幼,看到老人们的这般光景是什么心情呢?现在我已经记不起来了。不过,我要揍妻子的时候,这种光景不由得又在我的脑子里涌现出来,就像是要对抗祖父母忧郁的纯真的感情。于是,我越发放肆,越想让你们看见我那种无聊的恶作剧。我一次也不曾梦见特别生我的气,他抓起长方形火盆上的铁壶追赶我,开水滴滴答答地洒落,祖母慌忙护着我,可祖父双目失明,什么也没看见。祖母被逐到房间的犄角上蹲了下来。祖父泣不成声,一边用铁壶连续打了祖母好几下。祖母身上都冒热气了,她还是不轻易说出:“老头子,是我啊!”这是她心疼我,还是她可怜祖父你们的事,相反却常常梦见祖父。不管梦见什么,结局总是一样好。“祖父是死了,要是没死就好了。”这种想法越来越炽烈,以致破坏了我的梦,把我惊醒了。我外眼角涌出泪水,久久才醒悟过来:祖父早在十年、二十年前已离开了人世。我这才释然于怀。与其为祖父似死非死而感到痛苦,不如让祖父干脆死去,然后领受悲伤,也许还好受得多呢。前些日子,我到一个少女的家里去。她也是由她祖父母一手抚养长大的。她家祖父告诉我:她很任性,不太体贴老人。他说着说着,双手颤抖,身子不停地摇晃,眼眶里涌出了热泪,话语也变得沉痛和激动了。“啊,这可不行!”我愕然失色。“他净说我的坏话,说我的坏话哩!”她霍地站了起来,动作显得有点粗鲁。她一边痛哭,一边跑到夜深人静的大街上。祖父向别人说自己的坏话,这是她本人连想也没想到的。她气极了,失去了理智,毅然离开了家庭。应该说,她还是幸福的。她祖父早已超过我祖父的年龄,年已七十五岁,可身子骨还很硬朗,看不出这么大岁数。她家的医生说:让老人气得发抖,可能会威胁他的余生,还是让她谨慎点好。医生这样提醒我。我眼看老人这样激动,觉得非同小可,支撑这位祖父的生命的东西,仿佛突然间变得十分脆弱了。我心里很是难过。除了我以外,谁的话这个少女都是听不进的。她祖母每回遇见我,都真诚地恳求我批评她一顿。可是,我教训她“对待老人要体贴”的时候,我内心反应最强烈的是医生所谈的那番道理,可是不知怎的,我无论如何对她说不出口。岂止如此,我甚至想过:有朝一日她突然对老人态度和蔼了,那不就是一种不祥之兆吗?这可能是因为我自己想起了我自己祖母的缘故吧。祖母说冷,我给她穿上布袜子。祖母肚子疼痛钻进被窝,我拍打几下把袜子整理好。在我来说,这举动是破天荒的。我平时撒娇,连筷子也不愿意拿,任性到别人看也不想看我一眼。我对待祖母如同使唤奴隶,使祖母大伤脑筋,而我那天竟表现得如此亲切,是我有生以来头一遭。谁知三个小时后,祖母猝然长逝。祖父和我都没料到祖母生病,因而没有在她身边侍候。祖母不声不响地就去世了。我只见她动了两个胳膊肘。心想:我这颗童心已预感到祖母的死,才在那天表现自己的亲切吧。祖母肯定会原谅我平日的任性,我也就心安理得了。就说祖父吧,现在回想起来,他临终时,头脑确是古怪成了孩子和疯子的混合体。要是别人的话,我会明白事理,会斟酌、揣度或适当对待,或多方安慰。然而,只有我祖父两个人日夜生活在一起,形成了我们两个人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我不能脱离这个世界去观察这个世界。祖父的年龄我也已忘却,既然是正面朝着他,我在寂寞时就故意纠缠着他,弄得他要么气鼓鼓的,要么失声痛哭。我自己也跟着深感哀痛。在外人看来,我这个孩子是不体贴老人,甚至是折磨老人的吧。可是在我来说,我觉得我是最孝顺了。试想如果有个孩子,在人烟稀少的深山老林里,同一个疯子的父亲住在一起,又不知父亲是疯了,自己也可能会发疯,这样与其把父亲推出去护理,不如同父亲一起作出疯态,不是更能表现出他对父亲深挚的爱吗?其间,越过父母,由祖父母同孙子结合组成家庭,这个家庭远离村落,孤门独户,充满了孤寂的气氛。这样的孙子,比父母抚育的孩子会纯洁得多。不过,一旦被摈弃在社会上,那衰弱之躯就会马上变得遍体鳞伤。父母啊,你们使我成为祖父的孩子,如果你们在九泉之下可怜我,关心我这双走在社会上的脚是不是流淌出非常洁净的血,那么你们就会被我的漂亮言词弄得眼花缭乱。我给你们写这样一封信,寄往怯懦的墓场,是因为你们使我感到虚无,无牵无挂。这世上没有人能够比得上你们了。我怎能对抚养我到十六岁的祖父唠唠叨叨呢。把老家的房子卖掉之后,我便寄居在亲戚家。在东京,住公寓期间,你们的一切遗物都已荡然无存,只留下父亲的照片和字幅。母亲您大概是因为相貌不扬,连一张照片也没留下。相反的,父亲您好像很喜欢照像,在老家的仓库里留下了满满一小箱子照片。这些照片如今都失散了,手头只剩下一张。在中学宿舍里,我把这些照片摆放在书桌上,这样做是出于无聊的感伤,这与年龄是相称的。可是同学问我“那照片是谁”时,我只是能红着脸,怎么也说不出“那是我的父亲”。乍一看去是个美男子,不知怎的,我也就释然了。最近,仔细一看,只能认为那是一副病人的面孔。我紧皱眉头,把它塞进了旧信堆里。你们的样子,我也记不清了。我手头没有一件东西可以帮助我回忆你们的容貌。假如说你们在我幼小的心灵里深深印下了什么,那就是对病痛和早死的恐惧。“你的父母亲都是得肺病死去的。你也是那种体质,可要格外小心啊!”那是亲戚们硬要我喝苦药而反复对我说的一句话。对幼小的孩子来说,这句话余音缭绕,仿佛是命中注定,这不算稀奇。托你们的福,我的身体好歹也要生这种病。我只是为了等着患肺病死去而生活?难道我一定要这样想吗?二十三岁上,我准备同一位十六岁的少女结婚。为了征求她双亲的同意,临近冬天我和友人到北国去,记得这件事已在一封信上写过了。“他父亲是在日俄战争中阵亡的。”那位朋友为我欺骗了那位姑娘的父亲。“嗯。”姑娘的父亲只应父母亲都是得肺病死去的。你也是那种体质,可要格外小心啊!”那是亲戚们硬要我喝苦药而反复对我说的一句话。对幼小的孩子来说,这句话余音缭绕,仿佛是命中注定,这不算稀奇。托你们的福,我的身体好歹也要生这种病。我只是为了等着患肺病死去而生活?难道我一定要这样想吗?二十三岁上,我准备同一位十六岁的少女结婚。为了征求她双亲的同意,临近冬天我和友人到北国去,记得这了一声。他正在为女儿的事而彷徨惆怅,听了也不在意。我当场吓了一跳,好像被人捅了一下胸口,赶忙把衬衣的袖口一直舒展到掌心,隐藏我那瘦骨嶙峋的手腕。我思忖:这位朋友大概是知道我父亲患肺病死去的吧。我刷地满脸通红,暗自思忖:倘使姑娘的父亲问我,你的双亲为什么早逝,我就难以作答了。这件事,我事先没有跟友人商量过。再说,你们的死,我也不记得曾同友人们谈过。总之,这事是决不会从我的嘴里说出去的。就连从前我给你们写的那几封信里,我也隐瞒了你们的病。你们会觉得可笑吗?你们会不会以此来证明我的信是充满虚伪的呢?不过,培植在我童心中的恐惧感和羞耻感,确实是根深蒂固的。有关你们的事,我是不愿意听到的,听到了就发抖。人家强迫我听到的事,我都会忘得一干二净。你们的病也是原因之一吧。直到如今,我疏忽了一件事:就是我准备把那张只不过拍了您的病容的照片烧掉。正像祖母临终那天我给她穿布袜子一样,这是我给你们做的唯一一件情深意切的事。不仅仅是由于你们病的缘故,从各方面来考虑,你们和我之间爱的道路,只能有一条,那就是忘却。我想,你们在那个似有似无的世界里,是会明白这点的。给你们写这样一封信,也许是活着的人对你们的无聊的报复。也许这会成为你们在冥府的一道障碍。我屡次谈到,再没有谁比你们更愿意听我撒谎了。你们只留下我一个孩子,你们至少要承受我向人散布谎言的痛苦吧。社会上议论纷纷,似乎讲实话是文人的本分。所幸我连所谓实话是什么,也全然不知。我不想向祖父撒谎,我对着他,只好沉默,别无他法。父亲您弥留时在病榻上坐起来,打算给还不知情的姐姐和我留下遗书,您为姐姐书写“贞节”二字,为我则书写“保身”二字。我记得曾在故乡老家里见过这些字,如今不知失落在什么地方了。当年我还是个孩子,不懂得“保身”这个词的原意,但我猜到您的意思是说:“要健康成长。”您扔下年仅三岁、身体虚弱的我,离开了尘世,我仿佛了解了您的心情。姐姐身体结实,反而在十五岁那年比我先死。从收养她的姨母家的人讲述时的口气来看,姐姐具备了您的遗训提出的女性要保持贞节的美德,甚至到了惹人怜爱的程度。我也按照您的遗训生活,至今还很健康。这是大家都感到不可思议的。妻子同我这样一个工作起来不分白天黑夜的人做伴,没有什么希望,只等候离别的日子,已经失去干点什么的兴趣,身体自然也日渐衰弱。看上去很孱弱,却更加固执地要硬干下去。不多久,我将迎来三十六岁的新年,我在明年要同妻子分手,去赚取今后的生活费。我们相互净谈这些事,仿佛这是新年的唯一乐趣。大概是我们俩没有孩子,彼此都还健康的缘故。父亲,您曾向浪华①的易堂学过汉学和书画。您书写的“保身”二字,很像易堂风格。不像出自濒死的人的手笔。我从片上感到您有病,这张字画就表现了您的悲伤的心。我不忍心将它裱糊起来给众人观赏。后来不知它失落在什么地方,只留下您的一张汉诗的字幅,这反而更好了。这张字幅搁在学生时代住宿的公寓达十年之久,我不知道它现在是否还保存在那里。有时去伊豆温泉,一去就是一年半载,公寓不能老空着等我,我便把行李收拾好。两三年后,我也有家了,去取行李时,竟把字幅全忘了。①浪华,现今大阪市及其附近的旧称。除了您的字幅以外还有稳元①、即非②和木底③的挂轴呐。我们的先祖,在村子里兴建了黄檗宗的寺庙,同宇治的黄檗山常有往来。我们家里收藏了许多这一流派僧侣的字幅,留在我手中的却仅有这三幅,恐怕不会是赝品吧。我一对妻子谈起这件事,妻子就觉得壁龛里没什么可挂,很是可惜,于是派人去公寓附近的当铺“犬屋”问问拖欠了多少公寓费,挂轴是不是押在那里。“没欠多少钱,值不得我们特地去催收,也就这么着了。挂轴和没裱糊的字幅,确是押在这里,”对方这样回答说。我打算立即还债以换回抵押的挂轴。公寓离我目前的住所很近,步行不到十分钟。公寓主人不愿来讨债款,我也不去索回挂轴,“犬屋”的人送信来以后又过了两年。我借的钱少得不值一提,要说我没钱还,是不成其为理由的。这笔债款,同黄檗三大家的字幅相比价钱太悬殊了。妻子每次想起这件事就说:“我亲自走一趟。”“是啊,”我说罢,微微一笑。姑且不谈这些了。我对妻子并没有谈及同黄檗僧的挂轴放在一起的、还有父亲您的字幅。就是把这字幅索回裱糊好,如果有人指着壁龛询问那是谁的字,我多半会像被人捅到痛处一样,露出不悦的神色来。您如果以为我长大以后会永远相信您的遗训是珍贵的,或者以为我会体谅您弥留之际写“保身”二字时的悲伤感情,那您就未免太无自知之明了。①稳元,黄檗宗的鼻祖,福州人,名隆琦,一六五四年东渡日本,在山城国宇治创建了黄檗山万福寺。②即非,明朝僧人,名如一,一六五七年应其师稳元之邀,东渡日本。擅长书法。②木庵,明朝僧人,与稳元、即非号称黄檗三僧。不是在大理石上,而是在树干上“雕下你的名字吧”,我忽然从让·科克托①的这行诗句中想起了你们,就写了这封信。不过,这首诗读着就令人讨厌,我无论如何也不会长期受骗的。不是把名字刻在大理石的墓碑上,而是刻在活着的树干上,难道只限于俏皮这点吗?或是说,“大理石”和“树干”,只限于象征各种事物吗?不管是哪种情况,反正都不是荒唐的说词。随着树木成长,粗大到枝干参天,雕在上面的“你的名字也会渐渐地变大”,这要是表现什么先驱者或志士仁人倒还有点意义,而一般人只愿意把自己的名字刻在爱人或是孩子的心中。他们的名字究竟会不会渐渐变大呢?一定会变大的。你们,请你们还是把自己的名字付诸流水吧。这样彼此可能会轻松些。幸亏你们没有给我留下任何一个使我想要逃避的记忆。就是祖父那儿,我也不断残忍地避开了。祖父弥留之际,痰堵气管,他一个劲地抓挠胸口,痛苦地呻吟着,我却逃到隔壁客厅,大声朗读藤村②和晚翠③的诗。一年之后,一位表姐曾无意中责备我说:祖父只剩下你唯一的一个亲人,那种时刻你不守候在他身旁,这太薄情了!我万分震惊,感到她好像是一个陌生人一样,一股无依无靠的孤独感情钻进了我的心窝。当时确实是无可奈何啊。这显然是表姐的误解。“在我病危的时候,我绝不让任何人到我的病房里来。我可不让别人像看热闹似的看我死去。”平日我总是如同立遗嘱一般地叮嘱我的妻子。原因之一,就是我记起了祖父临终时的痛苦情形。祖父身边的一位老大娘叹息道:“你祖父是个好人,平时像佛爷一样,怎么临终竟这般痛苦呢?”这种叹息,比祖父的死更使人悲伤。祖父健在时,我几乎每晚都不在家中。不知怎的吃过晚饭,室内昏暗下来,我就仿佛被一种无法形容的寂寞感驱赶着,总是心神不安。把祖父独自留在家里吧,又觉得过意不去。我直视着祖父的脸,无计可施,实在难受之极。①让·科克托(1889—1963),法国现代派诗人。②藤村,即岛崎藤村(1872一1943),诗人、小说家。③晚翠,即土井晚翠(1871—1952).诗人。“爷爷,我可以玩一会儿吗?”“嗯,去吧,”祖父高兴地微笑着说。这样一来,反而显得更加寂寞了。老人细小而高昂的声音,显得异常悲凉与凄恻。我到了外面,如释重负,身躯也变得灵巧起来,一溜烟地跑开了。友人家里很温暖,我就越发惦挂着孤苦伶仃的祖父,越发振奋不起来。过了十二点,背后传来友人家的小门铃声,一股悲凉的哀伤猛然向我袭来。一回到我家的树篱笆前,我就觉得黑暗的恐怖,同时心里想,祖父可别在我不在家的时候死去啊……我连跌带跑地冲进屋里,这已成为每晚的惯例。然后,我悄悄地爬到祖父卧铺跟前,凝视着祖父的睡脸,眼眶里噙满了泪水,后悔不该把祖父一人扔在家里。那时候,祖父的睡脸已像遗容,分外凄凉。可是,第二天晚上,我又不能不重复着前一天的话:“爷爷,我可以玩一会吗?”祖父日渐衰弱下去,可我还是这个样子。暂且不谈我自己谈谈那个也是由她祖父母养育成长的少女吧。她气急了,虽说是半夜里从家逃跑出来,也只不过要么站在附近的原野上,要么茫然地走在电车道上,如此而已。她不想呆在家中,这对一个到了结婚年龄的姑娘来说,可能成为灾难的开始,是值得忧虑的。我同老人十分严肃地谈了这一点。诚然,这是一幅滑稽的图画。同父母生活在一起的孩子会思索父母的死,可是同祖父母生活在一起的孩子却不会怀念祖父母的死。正是这种人生使孩子变得孤僻和娇气。妻子的父母兄弟都健在,看来她比我更容易吓唬那少女。“最近你祖父是不是非常衰弱了?”果然,少女陡地变了脸色。“为什么?没这回事。您骗人,是骗人吧。对不,请您说:是骗人。”“喂。”妻子被少女的认真态度吓住了。少女无精打采地赶回家去。“要是能三个人一起死就好了。”这句话她经常挂在嘴边。话语间包含这样的内容:祖父母去世以后,自己能活下来是不可想象的。在祖父母的爱抚之下,我有着一颗充满傻劲的赤诚的心,任性得如同发了疯一样,这可能是残留的一点爱的火焰吧。我悄悄地爬近祖父的睡铺,那副样子很是可怜,可是我被亲戚收养以后,怎么也不能亲口说出表示感谢的话。剩下自己独自呆在卧室里的时候,我便端端正正地坐在睡铺上,面向对方正在睡着的房间,双手扶地,再三鞠躬。这种举动,又有多大的意义呢,它首先包含着自己的可悲性格。我忘乎所以,一不留神又要杜撰了。心想:我才不向似有似无的你们倾诉衷肠哩。我松了口气,猛然抬起头来,视线便落在壁龛的绘画上了。那是一幅以《明朗的春天》为题的素描淡彩画。这是朋友送给我的,他说我写东西时一定很艰苦,看看这张画,心情就会舒畅些。这位画伯,今年秋天也离开了人世。遗体运到医院太平间以后,只见他露出白眼珠。我当即用娴熟的动作,抚弄了死人的眼睑,让双眼合上。这封信是以无聊的诗句开头的。为了最后增添一点明朗的气氛,我想把自己创作的一首歌颂这位画伯的《明朗的春天》记录下来,这是一首令人满意的诗。你们是不是想看看留在人世间的儿子?你们是不是毫不迟疑地安详地闭上眼睛?连你们的独生子也想不起你们了,故去的父母啊,安息吧!春天的光膨胀了,物体都变成了椭圆形。让我们去看看蝌蚪吧,它在明清的水中做着富贵荣华的梦。村童胸前挂着系有红丝带的金喇叭,他啊,是可爱的春之天使。在阳光下,鱼儿跳跃着同空中的鸟儿嬉戏,燕子从杂草萌生的窝飞了出来。河边的紫花地丁恋慕人间,人间把紫花地丁比作珍珠。原野的姑娘啊,在桃红的帷幔里点燃起神话的灯吧。

招魂节一景 
秋高气爽,一切噪音很快地直上云霄。马戏团的阿光姑娘在人圈里早已弄得头晕脑胀。她骑着的马,时不时地高高抬起一条腿,这时候她那脱落了又重新接起来似的手脚,恢复了知觉。然而,瞳孔的焦点随之又消散,眼前一片模糊了……她的眼帘里,忽然清晰地映现出远方一张农民老大爷的脸。一个汉子在她跟前站住,松开了外褂的带子。她心烦意乱,恍如耽在梦幻之中。阿光觉得,只有靖国神社院内人声嘈杂,简直像发狂了一样。相形之下,向来院外该是悄然无声的。无数的人头,活像影子戏,无声无息地移动着。马背上的阿光,仿佛一个人被弃置在荒凉的地方,甚至连哭喊也忘却了。忽然一阵炒栗子的香气扑鼻而来。真想尝尝啊……阿光已经身心交瘁,心里有了这点欲望后,才把她从梦幻中唤醒过来。阿光开始听见有人哗啷啷地转动着细钢丝编结的筒状器具炒豆子的声音。隔着马戏团帐篷的马路对面,她看见一个女人用右手摇动着器具,露出了一只瘪气球似的Rx房,让章鱼头般的幼婴吸吮着。她丈夫在同一个摊上用长铜火筷灵巧地翻动着网上的栗子。阿光闻了闻那栗子和大豆的阵阵香气,不由得深深叹了口气。旁边是卖煮鸡蛋的摊子。两个流着鼻涕的小孩子在铺子前互相争吵。“什么?!”一个孩子抓起撒在鸡蛋上的盐,向对方的嘴巴撒去。“啊!”另一个孩子喊了一声,“呸,呸!”他把成盐吐了出来。“真香,好吃,好吃。”这孩子有一副古怪的可怜巴巴的脸,他舔了舔嘴角。卖蛋人被偷了盐,马上站起来,说了句“瞧,畜生!”撒盐的小孩儿就冲着卖蛋人“嘿”地一声,撅出屁股,然后将胳膊搭在刚才那位舔了盐的孩子的脖颈上,并肩钻入人流,无影无踪了。阿光泛起一丝微笑。她心想:在这样拥挤的人群里,只顾眺望表演小节目的帐篷,谁也没发现孩子那种异常敏捷的动作……真了不起。一个头戴便帽,学生模样的人——他眼露凶光,竖起大招风耳,同另一个悬着塌鼻子的年轻人——他系着一条窄硬腰带,不像是个学生,他们两人抓住帐篷前围着的栏杆,站在最前面,直勾勾地望着阿光的脸。阿光碰上这种意料不到的视线,有点惊慌,好不容易才收回失落的心,勉强振作起来。戴便帽的年轻人知道阿光已发现了他们,就拽了拽系窄硬腰带的年轻人的袖子。……两个孩子分骑两匹带马嚼子的无鞍的马,并驾齐驱地绕着圆圈奔跑。阿光在这两个孩子的后面,双脚分立在两匹马上,做了一个站立的姿势,然后将上身向前微弓,蹲了下来,用脚后跟策马飞奔。阿光的身体同马儿的步伐保持平衡,让两个孩子站在马背上,她抓住两人的腰带,把他们举起,让他们面对面地骑在自己的双肩上。然后,她进一步看准时机,加强握力,用劲伸展双臂,让两个孩子在自己的双肩上站起来。孩子互相握住对方的一只手,在阿光的肩上挺立,借助阿光的胳膊,右肩上的孩子伸出右手右腿、左肩上的孩子伸出左手左腿,展开了一个平衡动作。观众掀起了一阵掌声。马背上的三个人保持着这种平衡的姿势,在热烈的掌声中,绕场一两周……孩子们一下子从阿光的肩头跳到马背上。刚表演完这个杂技动作,连歇也没歇息,阿光为了招徕观众,又得骑着马儿到帐篷外面展示这种马上的技艺。三匹空马,姑娘另骑了两匹。帐篷前并排着马儿,最右边一匹抬起低垂的头,离开队列,开始走动起来。阿光也跟着拉住缰绳。马儿从帐篷这一头到那一头来回走动,吸引行人的注目。阿光的马走到右边这一头。旁边是卖唱的帐篷。刚露面的浪荡汉这里暂时栖身哟……一个汉子站在木台上,一边敲打大鼓边儿,一边提高嗓子歌唱。五六个跳大正舞的舞娘并排站在舞台上,背向帐篷里的观众,肩上扛着一把花阳伞,遮住了上半身,等待着起舞。骑在马背上的阿光,已经走到马戏团帐篷右边,从外面可以看到上述情形。帐篷外面也挂了一块大幕布,约莫每隔十分钟开幕落幕一次,让人瞧瞧花枝招展的舞娘。快要开演的时候,信号铃一响就把大幕落下来。这显然是要告诉人们:想观赏这些姑娘的舞蹈,在入口处付款打票吧。左邻是变魔术的帐篷,眼下赶上精彩的场面,不想让人白看。门口的大幕闹得严严实实。“阿光……好久不见。”一个身材矮小的女子站在刚才盯着她的学生和系窄硬腰带的年轻人靠过的栏杆前面,同她打了个招呼。阿光一时想不起她是谁。“你长大了,都不认识了。”那女子说罢把双手往后一缩,阿光看见这个熟悉的动作,忽然想起来了。“啊,阿留。”阿光侧着上半身,想从马背上跳下来。也许转念又想,自己穿着粉红色针织连裤袜,腿又短又粗,一离开马,多丑陋啊。于是,她依然骑在马背上,掉转马头,走近阿留。可是,阿留只顾呆呆地定睛仰望着她。阿光缩起伸在马腹两旁的双腿,跪坐在马背上弯着腰,向前趴下身子,用右手抓住鬃毛,左手同阿留的手并排搭在栏杆上。阿光在靠近阿留的地方,用这种姿势让马儿停住了。“你现在在哪儿?”“日暮里。”“还是跟源吉在一起吗?”阿留不但没有回答一声“那还用说吗”,甚至连点头的力气也没有,只是沉默不响。“近来你干什么活?”“源吉在干什么?”“嘿,你这个人呀……怎么回事,像个白痴嘛!”阿光在说话的时候几乎没瞧对方一眼,说完她才用疲惫无力的目光,望了望阿留。她感到本来就是小脸盘的阿留,面孔显得更小了。她前额发光,头发稀疏,眼神茫然若失。“你同源吉分手了吗?”“没有。”“在日暮里吗?”“嗯。”“是吗?”阿光方才已经问过阿留的住处,现在再次探问,她意识到自己心不在焉,也就不好意思了。阿留却全然不放在心上。“阿光,你长大了。多大啦?”阿留若有所思,茫茫然从正面凝视着阿光。阿光掩饰自己难为情的神情,从栏杆抽回左手,抱着马脖子,然后将脸贴了上去。“阿光,你多大啦?”“你问这个干什么?”“真的多大啦?”“17啦。”“伊作还在班子里吗?”“嗯,还在。”“阿光……你千万别上伊作这种人的当呀。”“可是……”阿光像趴在母亲膝上酣睡的孩子遇上电车相撞猛然吓了一跳,不由地分辩说:“可是,什么……”但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因为那家伙是个鬼。”“嗯。”阿光不知不觉地用右手紧紧攥住了鬃毛。“我想,来这儿准会碰上谁,我就来了。”“是吗?”“你长大啦。”“没意思吧?”“那……”“还是趁现在不干这行算了。”“嗯。”“人干这行,到最后会落得一身马臭味,就算报销了。”“嗯。”“到了那地步,哪还有脸去见父母呢。”阿光吓得心里扑通直跳,又不能正面瞧僵尸般的阿留一眼。她眼里映现的只是马皮朦朦胧胧地不断扩大。她似听非听,脑子里充满了自怜的思绪。“阿仓也演出吗?”“阿仓今天休息。”“是吗?”“你不能看一会儿吗?”“就是看了,也没有意思呀。”“那倒也是。”“阿光,一旦成了男人的玩物,就没完没了啦。”“若是那样,就跟死了差不多。”“决定跟谁,就早点脱身吧。”“……”“我去听听八木小调。”阿留直勾勾地望着阿光的脸,要说的就是这些。她像没有别的事,把话说完,便匆匆地离去了。右邻的帐篷里,正在表演滑稽舞。阿光一抬头,发现有人聚拢过来听她俩的谈话。刚才那个戴便帽的和那个系窄硬腰带的,不知什么时候又折回来,伫立在那里。“唉呀!”阿光如梦初醒,她好像知道自己的睡相被许多人瞧见似的,感到啼笑皆非,挺起身子来了。“……不过,阿留姐不管有没有受伊作的骗,结果还不是一样的嘛。可恨的,又不是伊作一个人……”阿光目送阿留远去。她双脚做好踏镫的准备,将上半身微向前己再稍后退,保持平衡,然后用后跟策马飞快地跑了……你看,到现在阿留走路的姿势不是也没摆脱当年的模样吗?她伸开短腿,摇摇晃晃地迈步,那样子不就是当年骑在马背上的姿势吗?她那屁股往后坠,如果没有那件短夹外衣遮掩,她的背影也实在不堪入目啊。阿光差点掉眼泪了。“……我从前也像方才那个孩子一样,骑在阿留姐的肩上,战战兢兢地抱住阿留姐的头,站在阿留姐的肩上,叉开双腿。那时阿留姐不已成了男人的玩物了?就说你吧,那时你不是也只好认命吗?……”阿光同阿留邂逅时,马背上的另外两个人佯装素不相识的样子,从从容容地继续在帐篷前来回转悠。阿光骑着马儿,插进了两匹马之间。此时阿光像一个被人欺负的孩子,欺负者倒不是阿留。尽管这孩子得到母亲的保护,把欺负者赶走,并安慰了她,可她回想起来,被人欺负的根源在于自己淘气,就对自己发誓:“以后老实点吧。”她这颗童稚般纯洁的心在起伏翻腾。不知怎的,竟羞愧得无地自容,连那弯曲的膝盖也伸展不直了。阿光如同世间的寻常女人一样,正襟危坐在无鞍的马背上。这个马戏团最红的明星,特意给自己起了一个时髦的艺名,叫做樱子。她骑着马儿,挺起胸脯,脚尖打着拍子,唱着小调,从阿光面前走过。“连樱子也是那样的啊。尽管她很倔强,要么打男人的脸,要么又咬人家又顿足捶胸,最后还是落得同样的下场。我们一开始就不是伊作的对手……”阿光嘟嘟哝哝地说了许多话,她本想说些自我安慰的话……反而按捺不住自己害羞的心,像第一次在观众面前出现的小姑娘,为自己穿上崭新的、腰间和袖口缝上皱折的花花绿绿饰物的马服而感到羞愧一样。她猛然趴下上半身,抱住马脖颈,将脸埋在那边人们瞧不见的鬃毛里……果然嗅到一股马臭味。有股臭味……她由此想起阿留的劝戒:“别变成有马臭味的人。”就觉得阿留的出现,有几分可笑。她诙谐地抬眼一看,不知怎的,前面威风凛凛的樱子,反倒很值得她信赖了。“阿樱姐!”樱子威严地回过头来。“阿樱姐,你认识她吗?”“她早先在这儿的吧?”“嗯。”“那副模样好像屁股快要着地了。”“长期骑马,就会变成那副样子的吧。”“真讨厌,她可能得过中风病或是风湿病吧。”“啊?”“真像乞丐的模样啊。”“可是,一想到咱们将来也会变成那样子,也就有点寒心啊!”“那就看你自己是什么性格啦。”樱子胸前佩戴着带链的银牌奖章,紧紧抿樱子威严地回过头来。“阿樱姐,你认识她吗?”“她早先在这儿的吧?”“嗯。”“那副模样好像屁股快要着地了。”“长期骑马,就会变成那副样子的吧。”“真讨厌,她可能得过中风病或是风住两片红艳艳的嘴唇,显现出两个酒窝,这张抿着嘴、下颊宽大的脸,漾出了傲慢的神色。她来到帐篷左端,然后将马头掉转过来。魔术戏帐篷前的那块幕布拉了起来,似乎有心让人从外面窥视里面的情景。舞台上,一个身穿粉红色外套和青色内衣的女子从啤酒瓶里,无休止地把万国旗拽出来,最后一面是大太阳旗,吧哒吧哒地摇晃着。这位女子每拽一面旗,就数一二……反复地动作着。每次动作,一遍遍地忽左忽右扬起她那长长的下巴颏,阿光连这个也都看见了。阿光扬起下巴颏,使劲往前伸出去——她在马鬃后面试着扬起了两三次,顿时心情也变得快活了。阿光把睑从马右侧移到左侧后面,跟着樱子掉转了马头。……阿光很是可怜,身心每天都受到折磨;越受折磨,她的梦就越甜美。然而,她已经不相信梦与现实之间有什么浮桥。相反,她能做的,就是跨上天马,随心所欲地从太空邀游到梦的世界……阿光的心情变得快活了。但她依然对梦中的自己回答说:“不过,阿樱姐不像我,谁也不会说她像只狐狸精。阿樱姐还说,我跟她不仅长相不一样,性格也不同。”“瞧你这个人,都说些什么呀。”阿光喃喃自语,她突然像哭过后又高兴的孩子想淘淘气开开心,正巧她的马走过帐篷前,到了距帐篷入口处很近的地方,和一匹屁股向着过往行人、嚼食干草的无鞍的马擦身而过。就在这时,她双膝用力,立即跳到那匹马的背上。“唉呀,这个孩子!”旁边的马戏班老板娘吃了一惊。“老板娘,阿留姐来过啦。”“知道了,你干吗学这种怪样……”阿光实在不好意思,她做了一个离奇的杂技动作,还是无法掩饰她的尴尬。阿光的梦猛然消失了。此后又走了一个来回……门“刷”地开了。樱子从敞开的入口处勒住缰绳,跑进了帐篷里。阿光也轻声吹着口哨,策马前进。帐篷中央铺成圆形的地板上,表演杂技的孩子们像一群耗子似的四散开了。“嘘、嘘……”伊作英姿飒爽地在正中出现,高声地吹起口哨来。不光是马儿……就连阿光听到那种声音,也都振作起精神来。伊作用长皮鞭猛烈地抽打地面,赶着马儿。皮鞭赶着樱子的马儿。绕场两三周后,这回为了表演杂技,阿光再次曲起双脚,正襟危坐在马背上。两个汉子将一块两三尺长的红布的四个角拉得平平整整,铺在马道上,然后站在马道两旁。马儿经过这里时,他让让马儿从红布下钻过去,姑娘则双膝用力,腾身跃过红布,然后落在从红布底下钻出来的马背上,又继续奔驰。樱子机敏地跃了过去。阿光无暇他顾,被布绊住了自己的足尖,将双手撑在马背上。失败了。伊作给她抛去一个严厉斥责的眼色。皮鞭开始赶着阿光的马儿。阿光拼死命地跃过第二块红布……同时两个汉子用力将红布往后拉,有效地让她发挥那靠不住的膝头的力量。不管愿意不愿意,阿光没有考虑的余地,像老鹰叼走小鸡似的,马儿迅猛地奔跑了。尽管如此,阿光还是不由分说地在马背上站立起来,准备做下一个杂技动作。樱子双手拿着点燃了火的半椭圆形铁丝圈的两头,在团团转圈的马儿的背上,轻巧地表演着独跳火绳,就像女神镶在火焰划出的椭圆画框里一样,从脚下到头顶罩上一个光圈,艳丽极了。阿光接过来的铁丝圈,火苗已经燃烧到这圆圈的末端了。与跳绳一样,她把圆圈从后面转到前面,又转到脸部,耳旁响起火焰的扑扑声,火光刺眼,难道今天的火焰要钻进心窝里来吗?她双手顿时完全失灵,失去了平衡。她只好再来一遍。脚下刚越过铁丝圈,她觉得这回只有马儿腾空而起,好像失去了自己的立足地,眼睛也花起来了。樱子把半椭圆弄成全椭圆的火圈,自己的身影嵌在其中,连续表演了几个绝妙的技艺。樱子划出的椭圆形,在阿光的眼里若有若无。她感到站在同自己不合拍的马背上,也是十分危险的。“嘘、嘘、嘘……”伊作打起口哨。阿光十分冲动,恨不得趴在地上,乱打乱踢地痛哭一场。表演这个灵巧而优美的杂技,平日不知重复了多少次,如今是真的不行,还是任性不想表演?或是前些日子身体不适,加上三天招魂节受的累,一下子爆发出来,自己大病临头呢?阿光自己也弄不明白。摇晃的一刹那间,她将火焰抛到马儿的眼前,咚的一声把屁股坐在马背上。阿光的马儿受惊,高高抬起前脚,飞快地跑开了。轻轻擦了擦樱子的马儿的腹部。“啊,赶上樱子了,超过樱子了!”……只有这点阿光清晰地意识到了。这当儿,两匹马儿的腹部相触,微微晃了几下,马戏团明星樱子连同火焰的光圈一起,从马背上掉落了下来。

考试时 
“啊!”“这是油炸蔬菜呀!”“我太喜欢吃啦。辛苦啦!”花代痛痛快快地低头行礼,然后立刻把脖子一缩笑了。细想一下,为了不被和子看破……不过此时和子好像有什么高兴的事,所以对于花代的脸色什么的似乎没有太注意。“刚才妈妈招呼了吧,知道为什么吗?”“有事?”“不是。过盂兰节穿的衣服做出来了。为了看肩头褶子①的尺寸合不合适,想让你穿起来试试。”①儿童衣服肩上的褶子。目的是儿童长大时放开,增加袖子的长度。“啊!”花代不由得眼光一亮。“已经做完啦?既然这样,刚才要是说清楚,我不就下去了么……立刻收拾桌子,辟登扑登地下去了。“妈,妈,让我穿上看看嘛!”在厨房劳作的母亲,站在那口中国锅前,那张总是青壶壶的脸被炉火烤得略显红润,她说:“已经完啦?本来想让你高高兴兴,因为看你好像正在做功课……”“已经完啦。在哪儿?”“现在不行,油翻滚呢。等以后再说,等以后……”母亲忙着操厨,花代的要求没法答应。“呶,就一会儿,就一会儿嘛!”花代先跟母亲打个招呼就去了卧室,看见挂在衣架上的已经做好的衣服。“啊,长长的袖子!”她刚想用手摸摸看,忽然皱起眉头,呆呆地站在那里,踌躇不前了。“那件事干完之前,不穿也罢。”她不怎么痛快地这样自言自语。然后她用下巴颏按住衣服领子,两手抓住两个袖口,两臂伸直,拿衣服和身体比较,只是这样比着站在镜子前看看而已。紫色的箭状花样的布,花样清爽,对于皮肤略黑,长得漂亮眼睛又大的花代来说,是非常合适的。“真好!”不知道和子什么时候进来的,她就站在旁边。“我也穿上试试。”她从衣服浅盘①里拿来衣服。①木制涂漆托盘形状,用以盛衣服的家具。摆放暂时脱下的或者即将着用的衣物。立刻穿上,站在镜子前,左右看看,扭着看看后面,摆出各种姿式对着镜子看。“啊,你为什么不穿起来?”“不为什么……”“不穿上看就不知道合适不。妈说,肩上的褶子要定下尺寸的呀!”“可是我可不愿意穿没有肩头褶子的衣服。”“为什么?”“都说不吉利。”花代撒个谎逃避了追问,但那声音没有力气。这时,母亲在厨房里喊她们。“和子,花代,给端走吧!”“好——咧!”两人赶快把衣服挂在衣裳架上,然后快步去了厨房。“这么热的天气,穿着旧衣服试新的,真够辛苦啦。”母亲笑着让她俩往桌子上摆盘碗。“啊,已经过了六点。爸爸还不回来。“我可饿啦。”一切都安排妥当,大家在饭厅里坐等。“呶,花代,你没有精神哪,怎么啦?”“嗯,什么事儿也没有。”“可是跟往常不一样呀!”和子盯着花代仔细地看她。”“什么事儿也没有。”花代依然顽固相抗,她躲着和子的眼睛低下头来,突然撒娇的情绪和委曲的情绪一起涌上心头,一双大眼睛也湿了。“跟谁吵架啦?”花代一声不吱,只是摇摇头。但是她终于控制不住而哭了。今天花代在学校发生的事是:那是第三堂课英语考试时发生的事。不论花代如何思考,那篇文章就是译不出来。她明明知道,这个字和那个字在一起,如果翻译成一个成语,那意思就通了,但她就是想不起来,大概因为记得不牢靠的缘故吧。结果是前后意思无论如何也联不起来。别的文章都顺利地完成了,但只有在这儿给卡住了。花代被难住了,她只好把它往后推,把第四部分的译单词提到前边来。单词这方面,刚才测览的时候就知道了,自己全会,太放心了,所以立刻动手,该埋怨的是程度过于简单。大大地松了一口气,想掉过头来重新看第三部分的文章并加以修改的时候,后座位的同学扯了花代的裙子。坐在后边的是本班和花代最要好的同学野田雪子。她想,为什么事儿呢?有答不出来的?还是已经全部答完了的信号?就在她花代聚精会神地想成语之时,后面扯裙子扯得更厉害了,花代不由得扭过头去:“什么事儿?”当然是用眼睛这么问“答出来啦?”对方当然也是用眼睛说的。“现在是考试呀!”仍然是用眼色责备对方之后扭回头来恢复原来姿势。大家明白,做得出做不出,彼此都无能为力……不晓得最后能不能答出第三部分。这部分成语只要弄错,就要扣九八或者八分。她正在心算能得多少分的时候,突然好像有个小纸条进了衣领。瞥了一眼讲台上的外籍老师杰克逊小姐,只见她很不轻松地在读一本书。花代提心吊胆地伸手去摸领子。那纸块夹在水兵服的领子里了。留心邻座的同学,悄悄打开那纸块。那上面只写着:“译、三、不懂。”第三部分的翻译,即使她花代也正在发愁呢。就在这时,以为讲台上的杰克逊只是稍微动了动身体,没料到她却问道:“井上君,什么?干什么哪?”她谈话声音很高,说完立刻站起,慢慢地朝花代跟前走来。花代丧魂失魄一般,只是低着头。杰克逊小姐一言不发,从花代的课桌上抬起团成小纸团的那个纸条,转身大步回到讲台上去了。班里同学吃了一惊,像是表示哀怜似地一齐望着花代,但同时又各自继续写自己的答案,没有一个人小声地说一句话。杰克逊小姐无表情地打开她没收的纸条,看了一眼,眼眉只是稍稍动了动,立刻又安安静静地看她的书。花代仿佛胸部被捆得紧紧的,简直失去了把答卷送到讲坛上去的勇气。过了一会儿,下课铃响了,花代的脚好像颤抖着走过来。“好,到时间了。把答卷送来。”杰克逊小姐对剩下的学生们说完,便过来收答案。她对花代说:“井上君,马上到我的办公室来。”说完她就和花代一起走出教室。“这是怎么回事?”杰克逊小姐用流畅的日语开门见山地问花代。她把雪子给花代的纸条桶在她的眼前……花代抬头瞥了一下,但她立刻低下头来。站着的脚感到直打软儿。怎么回答才好?她自己根本没做什么错事。但是,为了托词支吾过去,就必须把最好的朋友雪子的名字说出来,这样的事她是不可能做得出来的。况且,过去考试时雪子决没有干过这种事,这回是怎么啦?花代一直沉默着。“你承认这个吗?”杰克逊小姐用有些着急的声调重复说了一遍。老师问的是你承认吗?花代想,承认,是什么意思。是承认自己写了?承认做了错事?花代依然沉默。“不是我写的!”她想明确地这么说,但是话没说出来。花代小小的胸膛已经是满怀决心战斗到底,木然而立。“为什么不回答?……好,井上君,你这回没分,零分。我最讨厌不诚实,好好想想吧!”杰克逊小姐紧皱着眉头,开始整理桌子上的什么。这时,下一节课的铃声响了。“好,先好好想想!”老师又说了一遍。花代行了礼板着脸走出屋子。那天是周六,二年级的课到此结束。花代回到教室时,同学们已经回家了,教室里只有雪子和值日生。“请原谅,呶,因为我,你挨了申斥吧?是我,这你说了吗?”雪子说话的声音是颤抖的。“呶,我去认错。受申斥的应该是我。”她此刻已是十分颓丧。花代看到瘦瘦的雪子脸色发青,觉得雪子够可怜的。方才自己挨申斥的时候,自己内心深处还想过,只自己一个人挨申斥不公平。但是,杰克逊不问青红皂白,不弄清事实真相,就想当然地觉得该由自己一人负责。想到这儿,花代忽然坚强起来,但似乎为了让雪子放心安慰她说:“别那么操心吧。什么事也没有!”“可是,我可太对不住你了。”“要是那么想,那就从此以后在考试的时间里不干那种事。这不就完了么?”“那么说,你没提我啦?”雪子吃惊地望着花代。让你也挨一番申斥,那就没必要了。那道题我也没做出来。因为没有做出来,就以为是我写的,所以,再分辨也没用啦。那道题呀,连我也想悄悄地问问你呢。”“哎呀,我不是为了向你请教问题才写的呀。我只是想跟你说:我心里挺难过,无缘无故地就做不出来。”“就算是那样吧,老师不明白这种事,被怀疑成什么,那也是没办法的事。”“可也是。”雪子尽管这么说了,但是她好像下了决心地说:“错在我这里,我去老师那里说说这事。”说完,她一个人出了教室。“啊,等等,等等。”花代追了出来,制止雪子。“你认为那是不对的,这就足够了。其余的我一个人处理吧。”“可是……”“好啦!”花代紧紧搂住雪子的肩膀。雪子有几分担心,但是,对于爱护自己爱护到这个地步的花代,感激之情难以言表,几乎落泪。“总而言之,今天回家。我也想想。即使对老师认错,也许还有个方法上的问题。怎么认错好,留待星期天去想吧。”花代如此这般说了一番。然而雪子仍旧不死心地说:“可是,可是,让你一个人当坏人,我决不干那种事。”花代显出生气的样子,故意快步走出校门。雪子立刻追上前来。星期天早晨,和往常一样,花代同和子去了教会。礼拜之后听牧师讲,要爱邻人,自己负罪等等的话,今天觉得那话句句有深意,昨天好样庇护雪子,和牧师讲话的内容完全相符,所以花代得到安慰。花代想,为了雪子,无过而遭斥责,虽然令人深感遗憾,但是因为这遗憾就把雪子牵连进去,自己就心安理得了么?从昨天起,净想这回事,有心帮助朋友一类的英雄气概充满脑子。今天早晨听了牧师讲话,就觉得:“自己的所作所为,够可以的了。”于是心也平静下来,心情舒畅。花代甚至于对亲姐姐和子也没提一句学校里发生的事,而是艰难地把它藏在自己的心里。从下午开始,姐妹打扫院子。“花代,你拔从枫树到何树那里的草,我管从紫阳花到杜鹃这一段。”划定两人分担区域,两人便开始拔草坪里的杂草。这年春天,小保姆阿正嫁了人,从她走后母亲就没有再雇人,什么活都是自己干。“非得人照顾不可的人没有啦。正好当作很好的运动。妈妈乐意干,觉得满有趣。她说,你们也开始学着干干吧,权当见习,帮帮忙吧。”活忽然多起来了,看着每天忙忙碌碌的母亲,姐妹俩他觉得不能坐着不动了。“瞧这草,小小的个头儿,可是根子倒壮实,真讨厌!”“草是越小越难拔。”“唐菖蒲已经开得这么旺啦,星期一带到学校去一些,好不?”花代这么说。她今天情绪很好。“对,对!明天上家政课。还实习洗涤。花代,你的围裙沾上绘画颜料,已经掉不了啦。把它拿学校去用漂白粉漂漂试试看。”拔草坪上的杂草这活大体上干完,两人去了客厅,母亲正在做水果冻。“让我造型!”“我也干!”水果冻造型很有趣。姐妹两人在左右,母亲居中,欣赏收拾得干干净净的草坪,高高兴兴地吃了下午的茶点。星期一早晨,花代刚到学校,仿佛等她多时的雪子跑来了。“前天礼貌不周,请多多原谅。我回家以后,虽然难以说出口,可我还是告诉我姐姐了。”“是么?我可是一声也没吱。”花代心平气和地说。“结果呢……”雪子着急似地说下去:“今天姐姐和我一起去了杰克逊小姐的办公室认错。我觉得还是让老师知道那是我干的比较好。花代君的友谊的确让我高兴。但是,即使从回报恩情意义来说,也希望她知道我很看重友谊。”雪子这么一说,花代又想起了周六的事,心灵不免阴霾重重,但是雪子坦然承认做了错事的态度,是令人振奋的。实际上,花代内心深处也期待雪子这样对待这个问题,这是可以理解的。瞧她一贯高傲的态度,目前的举措就更可贵了。“是么,既然雪子那么说了,就那么办吧,我也到老师那里去。”雪子姐姐,在四年生之中,外语成绩极好,杰克逊小姐、史密斯小姐这些年轻老师,都喜欢她。二年级的英语是今天的下午,所以两个人打算午休时间去,她们焦急地等待这个时间。既然这么决定了,那就希望尽快地把事情原委和老师说清楚,让彼此的心情畅快。两人很快地吃完盒饭,等待姐姐道子出来。雪子握着花代的手说:“我的确懦弱无能啊!你受责备的时候,我为什么不立刻站出来?还不是因为我没有足够的勇气,所以采取佯装不知道的态度。请原谅。”“别说啦。净是认错、道歉,已经够了。那种时候,不论是谁,都不能立刻拿得出那么大的勇气。不管怎么说,首先考虑的就是太难为情了,如果能做到,真想设法掩盖。我也许就那么干。不过,我被老师申斥的过程中心胸在渐渐扩大,自始至终要庇护你。”“啊,花代!”雪子又眼含热泪了。这时,雪子的姐姐道子急匆匆地出来。三个人默不作声地朝走廊走去。操场上的喧嚣仿佛离得很远了。杰克逊小姐的房间就在学生宿舍尽头处。道子上前敲门。“请进!”得到明确的回答,道子走在前面开门。杰克逊小姐用颇感意外的表情注视着进来的三个人。“怎么样啦?井上君,明白了错在哪里了吗?”她面带笑容地这样问。道子行个礼便走到老师跟前,她说:“老师,井上君没错。考试中写那个纸条的是我的妹妹雪子。”杰克逊小姐的眉根动了动。“那为什么不马上说?”这位老师既不看花代也不看雪子,而是好像望着天空一般这么说。“害臊没能说。真是错上加错。”雪子看着老师的眼睛这样回答问话,简真快要哇地一声哭出来。“好!……井上君,你以为只要你一个人挨老师的申斥,事情就算完了么?”花代似乎考虑了一小会儿,小声地但是很平静说:“如果能完,我当然希望它完结。我只是想庇护雪子。这也是为了平素的友谊,我一个承担下来了。”“就是这样,老师!她们俩确实关系挺好哪!”道子从旁插嘴作了补充。“雪子并不是企图让花代教给她如何翻译第三部分,只是想告诉要好的同学,那问题自己没有答出来,井上花代毫无过错,所以要求对她的答卷给分。”杰克逊小姐认认真真地听三个人的陈述。然后她说:“我明白拉。非常清楚。你们很好,这种精神要保持下去,永不放弃,长久地互相关心吧。雪子也罢,花代也罢,都有错误之处,但是这种精神,表明了彼此深厚的友谊,即使英语稍差一些也无关紧要。愿谅你们。所以希望你们更加勤奋,这类错误不犯第二次。答不出来也不要紧,只要正确地学习下去……”三个人松了一大口气,非常激动,几乎要哭出声。只是重复地行礼。然后是兴高采烈地走出屋子。“我回来啦!”花代非常精神地进了门厅,居然忘了放下书包,跑进母亲的房间。“啊!什么事儿那么慌慌张张的……”她母亲把手里的针线活放在身旁,满脸微笑地望着她。“我说我说……”花代有些不好意思,说话吞吞吐吐。“呶,有非常好的事哪。”“考试完啦?”“不是这种事儿。我呀,和雪子的关系特别好,双方态度坚决,我高兴得不知道怎么好呢。”“过去好像并不是真正的相好呢!”“虽然不是这样,可是现在就像物理实验一样,明确地证明了这件事。”“是么?”母亲没有流露出以为这事多么奇怪的表情,又开始做她的针线活。花代还不够满足,她说:“妈!你拉倒吧!”“本来嘛,我没做过那种实验。一切我都不知道嘛!”“可是,反正我很高兴,请妈和我一起高兴吧。”“干嘛那么严重?”她笑着,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花代。“还有什么好事吧?”“对”“对,对!”母亲好像想起了什么。“把盂兰节穿的衣服穿上看看吧。就要缝褶子啦。”花代立刻从衣柜拿出新衣服,站在镜子前穿了起来,然后就从前窗跳到院子里。她对着使人为之目眩的夏日晴空,在梅雨初晴的此刻想放声高呼万岁。花代被认为考试舞弊,所以她周六就已经下定决心,这事不解决坚决不穿新衣服。

友情奇缘 
一我不过是刚刚30左右的年轻人,可是,即使这样我还当过惟一的一次媒人。这是我的“功劳传”的内容之一。要说起为什么以此为自豪,那决不是因为这对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夫妇的缘故,而是因为它在这个世界上是以最美的人情缔结的奇缘。这个奇缘就是……我怎么也忘不了我们的蜜月旅行——就是那梦一般的某一天发生的事,我们在温泉旅馆居然发生第一次夫妻吵架。起因是我发现了新婚的妻子脊梁上有二指宽大小的烧伤疤痕。我本来以为美如玉石一般才同意和她结婚的新娘子,这岂不是美玉有瑕了么?我当然不能默不作声。“哎呀,那脊梁上的疤是怎么回事?相亲的时候可是没给我看哪!”“啊!可是!”女人一碰上挠头的事立刻就“哎呀,可是”的,“哎呀,可是”地净骗人。“哎呀,可是,哪个国家有脱光了衣服相亲的?”“照这么说,只要没看过,比如说,前胸有一平方尺的痣,张着一个大窟窿,也瞒天过海地嫁出去么?”“我可没有痣什么的。就说有痣吧,只要有爱……”“我可不上这个当。有烧伤就得说有烧伤,为什么不事前说明白?”“可是,这种事怎么能……”“服装料子啦,瓷器啦,有了瑕庇就得退货呀!”新娘已经哭了。她接着说:“太不讲理啦,你这是把我看成货物啦。”“既然连这么点烧伤疤痕也不放过,像我这样的笨人,缺点一个接一个暴露出来的时候就更不原谅啦。”“所以啦,趁着脚底下还亮堂赶紧退却!”“好吧,我一个人就从这里直奔老家啦!”“喂,喂,不是还早一点么?那么,从现在起,听天由命是靠不住的喽!好啦,我只是跟你闹着玩啊。”“可不是什么!”新娘两肩颤抖着又哭了。她接下去说:“我这哭也是开个玩笑试试看。”“练习使用女人的最有力武器哪……但是那烧伤?”“哦,一想起烧伤,我那才是真正的流不干的眼泪。”二新娘子说的那烧伤是这么造成的。烧了半个东京的那场大正年代的大地震,那时候我的妻子还是个小姑娘,因为闹胃肠病住进了某医院。突然之间,铁床的床腿滑向一边,药瓶掉下去摔碎,建筑物倒塌的声音此伏彼起,几乎吓昏的她,忽然回过神来的时候,才发觉谁把她抱出医院,此刻正躺在日本桥区的铠桥桥头,后来知道那是陪房的护士把她背到这里来的。周围是一片又哭又叫的避难人群。看着像焦热地狱一般燃烧的建筑物的火焰,她也忘了哭了,只是瞪着眼睛打颤。转眼之间,那里已经火星四溅,护士又背起她,从坂本公园去了筑地的本愿寺,从那里又逃往月岛。已经分不清是把天烧着了还是把地烧着了,满世界染上了火的颜色,黑烟像夏天傍晚阵雨的云一般,遮天盖日。可能多达几万的人群,呼儿唤母,被热风外着,遂渐地向海边移动。此刻的人们,惟一的念头就是保住自己的命,除了这个本能之外,其余的全忘了。此时,海岸还剩下一条船。人们争先恐后地往船上挤,饿鬼争食一般争取先上去。船舷摇晃起来,有人掉进泥海里。“不行啦,不能再上啦,船要沉的呀。”就这样,船离开了码头。“请等一下!请等一下!我把病人忘了。”一个年轻女人尖着嗓子喊,她从船上的人群里挤出来就拽住了码头上的缆绳。“谁呀,护士?真浑!现在一上陆就再也上不了船啦!”“不行!这是我的职务,我自己得救啦,可是说不过去呀!”“这个时候哪还有什么职务、义务呀。自己得救就很不容易了。尽照顾别人,自己也许就话不成!”“不行,死也好,活也好,我们俩必须在一起!”“危险!”护士爬上码头,抱起被人踩过已经没有活人气色的病人回头再看时,船已经离开陆地了。护士背着病人跳进海里,她好不容易追上船,把病人推上船舷,但是她已经精疲力尽,累成一团棉花了,自己已无力爬上船。在众人帮助之下才上了船。在近海过了不安的一夜,在这里迎来黎明,第二天早晨上陆一看,这里的一切已经变成焦土了。踏着热烘烘的土地,她又背着病人,好不容易到了第一卫戍医院,她把病人交待给医生,立刻跌倒了。年仅18岁的她,从昨天就没吃过一口饭,喝过一口水,她背着那个姑娘在混乱的人群中又走了不知道多少里路。这位护士即使在卫戍医院,也没有离开过病人的身旁。“我也有一位哥哥住在东京,这场灾难之中,是生是死也不知道。虽然想找一找,但是,从那么大的火灾中一起闯过来的小姑娘,还不知道她的病是不是好了,我可不能扔下她就走啊!”接着她就谈了那个小姑娘脊梁上有烧伤,但是在什么地方受的伤,她本人一点也不知道。“那位护士的确是救命恩人哪。”听完之后,我和妻子非常感谢那位健康乐观忠于职守的护士。同时我问:“那恩人后来怎样啦!”“她现在干什么呢?连封信也没有。”“的确不像话,受恩忘报啦。名字总该记得吧?”“记得,叫日高竹子。”“日高,没错?日高这个姓听说过呀。”妻子说她姓日高,我当然要问个详细。因为这个姓我曾经听父亲的书童前岛说过。但是,更重要的是这世间少有的美好奇遇解开了我对这个问题的疑问。蜜月旅行已经过去一年了,我和妻子相伴去了父亲的家。“妈!前岛还常来么?他现在的工作怎么样?”“啊,他这个人嘛,还是照旧绷着一张脸,什么也不说,可是他的上司挺赏识他。尽管如此,可是大连的公司为什么免了他的职呢?这个人是绝对不会出错的,虽说稍微有些呆头呆脑,可他上学时候的成绩是很好的呀?”“他自己什么也没说吗?”“对!从中国飘然而归,只是说:给免啦!说着话做了个砍头的手势和苦笑一下而已。”当天晚上,我们谈起了在父亲家里边当书童边上夜校,始终苦学,终于在某私立大学的夜校毕业的前岛。第二天午饭时女仆进来说:“一位年轻女客说前来拜访前岛……”“拜访前岛?她是哪里来的……”“她说从大连来!”“也许是恋人吧。前岛在恋爱问题上遭受过挫折。一定是女方从大连追来啦!”我这么说。“这事只有他才碰上,你说呢。”“所以我说妈不行嘛。”“那,姓名呢?”“说是一提日高就明白啦。”“日高?”我妻子已经撂下筷子站起身来出去了,我也跟了出去,只听得妻子喊道:“啊,确实是日高,是日高!”她没等明白对方是怎么回事,说话的是何许人就喊:“真讨厌,把我忘啦。我就是大地震被你救治了的病人哪!”“啊,小姐。已经长得这么漂亮了!”两人紧紧拥抱。三我对于这个奇遇非常高兴,立刻把日高竹子迎到里面来,对她说:“立刻往前岛的住处挂电话,请他赶紧来。您是从大连特意赶来拜方前岛的?”“是,替我哥哥来向他道谢。”然后,她谈了如下的情况:前岛和日高竹子的哥哥上同一个夜校,同是苦学生,是互相帮助的亲密朋友(所以那时我常常听到前岛提到日高这个姓氏)。竹子当护士,所以能够帮哥哥一些钱。前岛和竹子哥哥毕业之后同去大连,因为他俩都是必须给家乡的父母寄钱的,而大连的工资比日本内地高,所以他们同去大连,并且在同一公司工作。后来竹子也去了大连。但是,可能因为过去太穷,觉得虚度了青春年华,因此中了魔。日高虽然娶了老婆,然而却忽然品出了妓院的花酒颇有味道,以致在公司的业务上消极应付。偏巧公司的生意一直很不景气,为了缩小业务而不得不裁员,此刻当然要拿日高这样的人开刀。知道这一消息的前岛,给公司的科长和日高各留下一封信,悄悄地回了日本。他给科长的信上说:日高有妻子和妹妹,现在如果把他免职,等于使三个人前途没有着落,眼下的放荡,不过是一时的错误,我离开公司,让位给他,希望公司体谅此情,对他照常录用。给日高的信却是真心实意的忠告。前岛的信使科长大为感动,使日高革面洗心。也使日高一家的生活得到幸福。为了向前岛致谢,竹子千里迢迢来到东京。但是,地震时她救助的少女竟然是他们家恩人前岛的旧主人的儿媳妇,也就是我的妻子,这一点,她吃惊不已,以为始终是在梦中。前岛对竹子重新施礼,他连连说:“我只是不愿意在大连呆下去了,所以……”话说得结结巴巴,而且脸早就红了。我介绍之下,使心灵特别美好的前岛和竹子结成连理。前岛离开大连,原因当然首先是出于友谊,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对于竹子的倾心,心里爱着竹子却很不善于表达,回到日本等待竹子看她是否前来。这也是他不懂恋爱技巧的一个办法。

重逢 
战败以后,厚木佑三的生活似乎是从与富士子的重逢开始的。与其说是同富士子重逢,还不如说是同佑三自己重逢呢。“啊,她还活着!”佑三看见富士子,大吃一惊。这单纯是震惊,不夹杂着任何欢乐与悲伤。佑三发现富士子的身影的瞬间,无法判断那究竟是人像还是物体。佑三是同自己的“过去”重逢了。“过去”是凭借富士子的形体出现的,佑三却觉得它是一种抽象的过去的化身。然而,“过去”是以富士子的具体形象表现出来的,那么“过去”就是现在了吧。眼前出现的“过去”和现在重叠了。佑三惊讶不已。此时此刻,对佑三来说,过去与现在之间存在着一场战争。勿庸置疑,佑三这种怪诞的惊愕,也是这场战争引起的。也可以说,这种惊愕是由于在战争中早已被埋没的东西又复活了。那场杀戮和破坏的浪潮,竟然无法消灭男女之间的细碎琐事。佑三发现富士子还活着,如同发现自己也还活着一样。佑三同自己的过去彻底决裂,犹如毅然同富士子分手一样。他以为自己早已把这两桩事忘得一干二净了,就是在战乱中,天赋的生命也依然只有一次。佑三与富士子重逢,是在日本投降两个多月以后的事。那时候,时间概念似乎已经消失,许多人都沉溺在国家与个人的过去、现在和未来已经颠倒错乱的漩涡之中。佑三在镰仓站下了车,仰望着若宫大街上的一排排高耸入云的青松,感到树梢上正常流逝的岁月是和谐的。人们住在受战火洗劫的东京,对这种自然景象是很容易忽略的。战争期间,各地的青松相继枯死,并不断蔓延,仿佛是国家的一种不祥的病斑。然而,这一带的街树,大都还活下来了。佑三收到了住在镰仓的友人的明信片,说鹤冈八幡宫将要举办“文墨节”,佑三就是前来赴会的。举办这次盛会,似乎表明当局决定实行文治,也意味着战神已经改变了这个社会。前来参加这个和平节日的人,再不去祈求什么武运和胜利了。佑三来到神社办事处门前,看见一群身穿长袖和服的少女,顿觉耳目一新。因为当时人们还没有脱下防空服或是难民服,穿着盛装的长袖和服,就显得色彩异样绚丽了。占领军也应邀参加了盛会。这些少女就是为这帮美国人端茶送水的。这些占领军在日本登陆以后,也许是初次看见和服,觉得新奇,竞相拍起照来。如果说,两三年前还保持这种风俗,连佑三也是难以置信的。佑三被领到露天茶座内,置身于褴褛灰暗的服装之中,这些少女的服饰就显得艳美到了极点。佑三对少女们这种服装,赞叹不已。缤纷多彩的服饰,映衬着少女的表情和动作。这也像是在唤醒佑三。茶座设在绿树丛中。美国兵老老实实地并排坐在神社常见的长条白木桌旁,露出一张张单纯的好奇的脸。一位约莫10岁的小姑娘端来了淡茶。她那活像模特儿的服装和举止,使佑三联想起旧戏里的儿童角色。这么一来,大姑娘的和服长袖和鼓起的腰带,很明显地令人感到和时代的气氛很不协调。健康的良家闺秀竟这般穿戴,反而给人一种可怜的印象。如今看来,这种花哨的色彩和图案,未免有点庸俗和粗野。佑三不由得思索着这样一个问题:战前和服缝匠的工艺和穿着者的趣味,如今为什么竟堕落到如此地步呢?同其后的舞蹈服相比,人们的这种感触就更加强烈了。神社的舞殿正在表演舞蹈。或许古雅的舞蹈服很特别,而少女的衣装却很平常。眼前少女们的盛装,也是特别值得欣赏一番的。不仅是战前的风俗,连女性的生理特征,她们也表露无遗。舞蹈服的料子质地好,颜色鲜艳。浦安舞、狮子舞、静夫人舞、元禄赏花舞——这些衰落的日本的剪影,犹如笛音,荡漾在佑三的胸中。招待席分设在左右两侧,一侧是占领军席,佑三他们则坐在植有大银杏树的西侧。银杏树的叶子已经有些枯黄了。坐普通席的孩子们向招待席蜂拥而来。以这些孩子的褴褛衣装为背景,少女们的长袖和服就像泥潭里的一枝鲜花。阳光透过杉林树梢,洒在舞殿的红漆大柱的柱脚上。一个像是跳元禄赏花舞的艺妓,从舞殿的台阶上走下来,同幽会的情人依依惜别。佑三目睹她那衣裳下摆拖在碎石地上远去的情形,心头蓦地涌上一阵哀愁。她的棉和服鼓鼓囊囊,露出鲜艳的绢里,华丽的内心隐约可见。这下摆酷似日本美女的肌肤,也像日本女性的妖艳的命运——她毫不珍惜地把它拖曳在泥土上,渐渐远去,艳美得带上几许凄凉,漾出一缕缕纤细、悲枪、肉感的哀愁。在佑三看来,神社院内宛如一幅肃穆的金屏风。也许由于静夫人舞的舞姿是中世纪的,元禄赏花舞的舞姿则是近代的,战败不久,佑三看着这些舞蹈,简直失去了抵御能力。他以这种眼光追逐着舞姿,视线里闯入了富士子的红颜。“啊!”佑三不觉一惊,一瞬间反而感到茫然了。他暗自提醒自己:看见她会招来没趣的呀。然而,他并没有觉得富士子是活着的人,或者是什么会危及自己的东西,他也就没有打算马上把视线移开。望着富士子,刚才被舞衣下摆勾起的感伤,全然消失了。这倒不是富士子给他留下了多么强烈的印象;他仿佛是一个神志昏迷的人,刚刚恢复了意识,而富士子只不过是映现在他眼帘里的一个物象。这就好像在生命与时间的洪流汇合处浮现出来的东西一样。于是,在佑三的心曲里,产生了一种肉体的温馨,一种似乎同自己的过去重逢的依依之情。富士子的目光也茫然地追逐着舞姿。她没有发现佑三。佑三看见了富士子,富士子却没有发现佑三。佑三觉得有点蹊跷。原先两人相距不过十来米,可谁也没有发现谁,这段时间是令人不可思议的。佑三无牵无挂地匆匆离席而去,或许是看见富士子有气无力、神思恍惚的缘故吧。佑三冷不防地将手搭在富士子的脊背上,那股子热情劲儿好像要把神志不清的人唤醒过来似的。“啊!”富士子眼看快要倒下,忽又挺直身子,全身瑟瑟的颤抖传到了佑三的胳膊上。“你平安无事吧?啊,吓我一大跳。你平安无事吧?”富士子笔直地站着。佑三却觉得她仿佛要靠过来让自己拥抱。“你在哪儿?”“什么?”富士子像是问他刚才在哪儿观赏舞蹈,又像是问他战争期间同她分手之后果在哪儿。对佑三来说,他听到的,仅仅是富士子的声音。不知阔别了几年,佑三才又听见这女子的声音。他忘却自己是在人群中同富士子邂逅了。佑三发现富士子时的那股子新的激情,从富士子那里得到了加强,复又倾泻在佑三身上。佑三心想:同这女子重逢,势必面临道德问题和照顾她的实际生活问题。可以说这真是冤家路窄。刚才佑三也有所警惕。然而,此时此刻,他恍如突然跳越一道鸿沟,将富士子捡了回来。所谓现实,就是达到彼岸的纯洁世界的活动范围,而且是摆脱一切束缚的纯洁的现实。过去突然变成这样的现实,这是佑三从未经历过的。佑三做梦也没有想到,他同富士子会再度泛起了新婚的感情。富士子毫无责怪佑三之意。“没变啊,你一点也没变啊。”“哪能呢。变多了。”“不,真的没变。”富士子很是感动。佑三接口说:“是这样吗?”“从那以后……你一直干什么呢。”“打仗呗。”佑三直率地说了出来。“骗人,你不像是打仗的人。”旁人吃吃地笑了。富士子本人也笑了起来。周围的人生怕妨碍富士子。毋宁说,人们看见这对不期而遇的男女,都表示出善意,流露出快活的神色。在这种气氛之下,富士子有点软弱娇羞了。佑三顿时也觉着不好意思,他刚才注意到的富士子身上的变化,显得更加清楚了。原先富士子丰满浑圆,现在骤然消瘦了,只有睫眉深黛、眼角细长的眼睛,还在不自然地闪动着亮光。从前那道弯弯的枣红细眉是用黑里透红的眉墨描画过的,如今也不再描画了。脸上的脂粉,只是轻抹淡施,那张脸显得扁平和特别苍老了。肌肤白皙,颈项处有点发青,露出了一张干净的脸。颈项的线条,直落胸口,蕴蓄着深沉的倦意。她甚至懒得把秀发梳成波状的发型,脑袋显得很小。一副十足的寒酸相。仿佛只有眼睛依然深沉地凝聚着看见枯三时涌现的激情。往日佑三对两人年龄的悬殊,是非常介意的。现今这种感觉淡漠了。这样,佑三反而产生一种不自在的安稳感。但是,青春的心灵的颤动,却没有消失。这倒是不可思议的。“你没变啊。”富士子又说了一句。佑三从人群后面走了出来。富士子盯视着佑三的脸,也跟了上来。“尊夫人呢?”“……”“尊夫人呢?……平安无事吧。”“唔。”“那太好了。孩子也……”“唔,让她们疏散了。”“是吗,在哪儿?”“在甲府农村。”“是吗。房子怎么样,在战火中幸免于难吗?”“烧掉了。”“啊?是吗?我的房子也烧掉了。”“哦?在哪儿?”“当然在东京。”“你一直在东京?”“没法子呀。单身女人,连落脚的地方都没有,无处去啊。”佑三打了个寒颤,脚步一下子变得飘飘忽忽了。“我倒不是贪图东京安逸,反正是豁出去了。唉,战争期间,过什么日子、成什么样子都无所谓。我身体倒蛮好。那时谁还顾得上悲叹自己的遭遇呢。”“你没回故乡吗?”“哪里回得去呢?”富士子反问了一句。她像是在说:回不去的原因还不是在你佑三吗!但是,她并无责备佑三之意,口气里还带着几分娇嗔呢。佑三一时粗心,竟触动了自己的旧伤疤,不觉万分懊恼。富士子仿佛还处在某种麻木的状态中。佑三生怕富士子会清醒过来。访三发现自己也有些麻木,不禁惊愕不已。他在战争期间把自己对富士子的责任和道义感完全抛诸脑后了。佑三之所以能够同富士子分手,之所以能够从多年的不幸姻缘中脱身出来,也许是战争的暴力使然吧。纠缠在男女之间的细碎琐事中的良心,也可能早已抛在战争的激流之中了。富士子是怎样从战争的死胡同里生活过来的呢?刚才突然看见富士子的姿影,佑三不觉吓了一跳。不过,说不定富士子也早已把怨恨佑三的事忘得一千二净了。当年富士子那副强烈的歇斯底里的神情,像是渺无踪影了。佑三不忍从正面瞧一眼她那双有点湿润了的眼睛。佑三用手扒开站在招待席后面的孩子们,走到神社正面的台阶下。在倒数第五六级台阶上坐下。富士子依然站立着。她回头仰望着上方的神社说:“今天来了这么多人,却没有一个是来参拜的。”“也没有人向神社扔石头嘛。”群众在石阶下的广场上,绕着舞殿围成圆圈,通往神社的道路为之堵塞。直至昨天,谁也没有料到在这个节日里,元禄时代的艺妓舞蹈和美军的乐队竟会在八幡宫舞殿登台表演。所以,对于参观这种节日活动,无论思想上或服饰上都没有做很好的准备。从神社院内的杉树林下,大牌坊对面路旁的樱花丛中,乃至高高的松树林间,到处都是络绎不绝的看热闹的人流。目睹这般情景,一阵秋天的凉意不觉沁人心脾。“镰仓没有遭到洗劫,真太好了。烧过和没烧过可大不一样。就连树木和景色,也还是一派日本的情趣。看见了少女们的风采,实在令人吃惊啊。”“那种衣裳怎么样?”“乘电车不方便。有个时期,我也穿那种衣服坐电车或逛大街呢。”富士子低头望着佑三,在他的身边坐了下来。“望着少女们的服装,我觉得高兴,心想:还是活下来好啊。过后又想起什么,就觉得糊里糊涂地活着,也着实可悲。我也不知道自己变成什么样子了。”“恐怕是彼此彼此吧。”佑三避开了这个话题。富士子穿的一条藏青色碎白花纹的扎腿裤,像是用男人的旧衣服修改的。佑三记得自己也有一件类似的碎白道花纹的衣服。“夫人她们都在甲府,你一个人在东京?”“唔。”“真的?很不方便吧?”“嘿,别人也不方便嘛。”“我也和别人一样吗?”“……”“尊夫人也跟别人一样,身体好吗?”“唔,大概好吧。”“没受过伤吧?”“唔。”“那就好。我……躲警报那阵子曾想过:万一尊夫人有个三长两短,我却太平无事,真不知该怎么办才好呐。这种事只是偶然想起。是偶然的啊。”佑三毛骨悚然。富士子仍然柔声细语地说:“我真担心啊。我自己也发发可危,为什么还要惦挂尊夫人呢。真傻,实在遗憾啊。可是,我还是提着一份心。我想过,待战争结束之后,见到你,我就把这种心情告诉你。转念又想,即使告诉你,你会相信吗?你会反倒怀疑我吗?的确,战争期间,我常常忘记自己,为别人祈祷。”这么一说,佑三也想起一些情景来。极端的自我牺牲与自我中心,自我反省与自我满足,利他与利己,道义与邪恶,麻木与兴奋,竟不可思议地在佑三的心灵上交错在一起。说不定富士子一方面盼望佑三的妻子猛然长逝,一方面又祈祷她太平无事呢。她没有意识到这是恶意,只顾陶醉在那善心里。也许这是她为了熬过战争所采取的一种生活方式吧。富士子的口吻完全是诚挚的。她那细长的眼角,涌出了泪水。“对你来说,尊夫人比我更重要。所以我惦挂着她的身体呢。无可奈何啊。”富士子执拗地谈起佑三的妻子。佑三自然也思念自己的妻子。此时佑三也产生了一些疑惑。他从没有像在战争年月那样眷恋自己的家室。可以说,他爱他的妻子,爱得几乎把富士子全忘了。爱妻成了他自己生命的一部分了。然而,佑三一见富士子,就如同和自我相逢。不过要想起妻子,还需要经过一番努力和一段时间。佑三看到自己已经身心交瘁。他又觉得自己只不过是一头带着配偶的动物在彷徨而已。“能见到你,我一时也不知道求你什么好。”富士子语气缠绵,“听我说呀,求求你,你不听,我生气啦。”“我说,请你收养我吧。”“什么?你说收养……”“暂时,暂时收养一段时间也可以。我一定守本分,不给你添麻烦。”佑三终于露出不乐意的神色,望了望富士子。“眼下你是怎样生活的?”“还不至于混不到饭吃吧。我说的,不是这个。我是想要改变自己的私生活。请让我从你那里起步吧。”“不是起步,是走回头路!”“这不是走回头路。只求你为我的起步鼓鼓气。我一定会很快离开你家的……依然如故是不行的,依然如故对我是没有希望的,请你拉我一把吧。”佑三听不出哪些是她的真心话。仿佛这是一个巧妙的陷阱。仿佛又是悲哀可怜的倾诉。这个在战争中被遗弃了的女人,难道要从佑三身上摄取战后生活下去的力量?难道要在佑三这里重新振作起来?佑三本人也因为遇见昔日的情人,唤起了自己意想不到的生命活力。可是他担心:自己这个弱点,是否被富士子看穿了?不用富士子说,被牵拉着的情丝已经埋藏在自己的心底。佑三沉溺在灰暗的思_绪里;莫非自己从罪孽和悖道中,悟到自己的生存?他有点悲枪,垂下了眼帘。传来观众的掌声,占领军的军乐队入场了。他们头戴钢盔,散散漫漫地登上了舞台。约莫二十来人。吹奏乐齐奏时发出的第一个音响的那一瞬间,佑三陡地振作起来。他豁然觉醒,灰暗的思绪便云消雾散了。清脆的乐声,使人感到犹如自己的身上挨了一根软鞭子的抽打。观众的脸,又恢复了生气。那是一个多么光明的国家啊。佑三现在才对美国惊叹不已。在鲜明的感受鼓舞之下,佑三变得单纯了。就是对待富士子这种女子,也要表现出男子汉的明快气质。车子驶过横滨,物影渐渐淡薄了。这些影子仿佛被大地吞噬,暮色浓重起来。长期散发着的刺鼻的焦臭气,总算没有了。经常尘土飞扬的废墟,带来几分秋意。看见富士子的枣红细眉和满头秀发,佑三不由得想起“寒冬将至”这句话来,自己像是背上了包袱,也许正遇上俗话所说的“流年不利”吧。他不禁苦笑了一下。焦土上也显现出季节的推移,实在令人感慨不已。然而,连这种感慨,仿佛也在助长一种依靠别人的懦弱情绪。佑三本应在品川站下车,他坐过了站。佑三已经四十一二,多少也体验到人生的痛苦与悲伤将会不知不觉地消失在岁月的流逝之中,任何难关与纠纷也将随着时间的推移而自然获得解决。疯狂呼号也罢,沉默旁观也罢,都难免落个同样的下场。佑三何尝没有这种经验呢。连那样一场战争,不是也过来了吗?而且结束得比预期的还早。那场战争持续的时间是短还是长,四年前佑三他们是无从判断的。好歹战争总算结束了。以前,佑三在战争中将富士子丢弃不顾。这次,刚刚重逢,他竟又复萌旧念,企图让时间的激流把富士子卷走。上次是战争的风暴把他们两人吹散,从而结束了关系。以往“结束”这个字眼是会使佑三十分激动的,如今他却每每会从中看到自己的狡猾和自私。一般认为自私的打算,也许比陶醉于“结束”更合乎道理规范。可是,佑三的心情却是矛盾的。“到新桥了。”富士子提醒说,“你是要到东京站吗?”“嗯,唔。”这种时候,富士子也许会想起两个人习惯于双双从这个车站走到银座的往事。最近佑三没到过银座。他上班都是从品川站乘车到东京站下。佑三心不在焉地问:“你上哪儿?”“什么哪儿……我也要到你去的地方。怎么啦?”富士子露出了些许不安的神色。“不,我是问你现在住在哪儿。”“什么住在哪儿……会有什么好地方吗?”“这么说,彼此彼此。”“你现在带我去的地方,就是我的住处呀。”“那么,以前你在哪儿吃饭呢?”“没吃过像样的饭。”“你是在哪儿领配给的东西呢?”富士子望了望佑三像是动怒的脸,沉默不语了。佑三怀疑她不想说出自己的住处_他还想起了刚才经过品川站时。自己默不作声的情景。“我现在寄住在朋友那儿。”“同住?”“同住是同住,朋友租了一间六铺席的房子,我暂时挤了进去。”“能不能多住我一个人?三重同住可以吧?”富士子有点纠缠不清的样子。在东京站的月台上,六名佩戴红十字标记的护士围着一堆行李站着。佑三前后看了看,没有看见复员士兵下车。佑三经常乘坐横须贺线电车往返东京、品川。在品川站的月台上,他时常看见成群结队的复员兵。有的是与佑三从同一辆电车上下来,有的则是乘前一班电车到达,他们列队站在那里。这场战争打败了,将许多士兵遗弃在远隔重洋的异国他乡。就这样把他们置之不顾而投降了。这种败仗是史无前例的吧。从南洋群岛复员的士兵也拖着营养不良、奄奄一息的身躯,来到了东京站。目睹这一群群的复员士兵,佑三心头涌起一阵莫可名状的悲痛。他又觉得自己的心灵被醒悟、诚实、自省荡涤干净了。的确,一遇见败北的同胞,就不由得心情沮丧。他们不同于东京的街坊或者电车上的邻人,而是像纯朴的邻居从远方归来,不禁使人产生一种亲近的感情。事实上,这些复员兵总是一副纯朴的表情。也许这只是一副长期病号的脸面。疲劳、饥饿、沮丧带来衰弱与潦倒。他们的颧骨突出,双眼深陷,肤呈土色,面部连露出一点起码的表情的力气也没有了。这就是虚脱现象吧。可佑三又觉得不全然如此。战败后日本人的样子,还不至于虚脱得像外国人认为的那样严重。复员兵的激情,可能还在翻腾吧。的确,他们吃过人类不能吃的东西,干过人类不能干的事情,九死一生,终于回国了。他们身上似乎有一种纯洁之情。佩戴红十字标记的护士站在担架旁。有的伤病员被直接平放在月台的水泥地上。佑三险些踩在他们头上,只好绕道躲闪过去。这些伤病员的目光还是透亮的。他们毫无敌意地望着占领军上下电车。一次,一声低沉的“VeryPure”传入了佑三的耳朵。他心中一震,事后想道:可能是说“VeryPoor”,自己听错了。佑三觉得眼前佩戴着红十字标记的护士,随侍在复员兵身旁,比起战争期间来,也纯洁得多了。也许是一时的比较吧。佑三从月台的台阶上走了下来,自然而然地向八重洲口走去。待看到过道上挤满朝鲜人,他才猛然想起似的说:“咱们走正门吧。平时我总从后门出站,所以疏忽了。”佑三又折了回去。佑三经常看见一群群朝鲜人在这里候车回国。月台上不准长时间列队等候,他们就挤在台阶下。有的靠在行李上,有的铺上脏布或棉被,蹲在过道上。还堆了一些用绳子捆绑起来的锅桶一类的行李。看样子有些人早已在这里连宿打夜地等候了。大多是一家一户的。孩子们的相貌很难同日本孩子区别开来,其中也可能混杂着一些嫁给朝鲜人的日本妇女。有时还看见有些人身穿崭新的白色朝鲜服,或是粉红色上衣,特别显眼。这些人都是要回去新近独立的祖国,看起来像是难民,不少人还是战争的受害者呢。从这儿出八重洲口,又看见一队队日本人在排队买票。第二天售票,头天晚上就排队等候了。佑三深夜回家路过这里,依然看见一排排的人。有的人蹲着,有的人和衣而卧。前面的人靠在桥栏杆上。桥脚下满地粪便。大概是露宿者的便溺吧。佑三上班经常碰到这种情景。下雨天就得稍稍绕点远路,从车道上通过了。每天所目睹的这种情景,突然又在佑三的脑子里涌现,所以他才从正门走出去。广场上,树叶沙沙地响。“丸”大厦侧面,染上了淡淡的霞光。来到“丸”大厦前,他看见一位十六七岁的姑娘,一手拿着细长的浆糊瓶和短铅笔伫立在那里。她穿着一件灰色衣袖的红黄色旧衣服,脚登一双男人穿的旧大木展,样子很像是沿途乞讨而来的。姑娘每次遇见美国兵,都央求似的向他们打声招呼。然而,过路的人,谁也没正面瞧她一眼。有的人被她的手触到了裤子,也顶多觉着诧异,好像对待小女孩似的,把她上下打量一番,然后一声不响,漠然地扬长而去。佑三担心她手里的液体浆糊会不会粘在对方的裤子上。姑娘斜耸着一边肩膀,拖着那双大木展,踉踉跄跄地独自横穿过广场,消失在昏暗的车站那边。“真叫人讨厌!”富士子目送着她的背影。“原来是个疯子。我以为是叫化子呐。”“不知怎的,近来我一见这种人,仿佛自己很快也要变成那副样子,真叫人讨厌啊……多亏碰上你,我不用担这份心了。没有死去毕竟是件好事。因为只有活下来才能见到你啊。”“也只好这么看罗。地震那年,我在神田,房子倒塌,我被压在一根柱子底下,险些送了命呢。”“嗯,我知道。腰部右侧还留下伤疤……你不是告诉过我了吗?”“哦……那时候我还是中学生。当然,那时日本在世界面前并没有被放在罪犯的位置上。因为地震的破坏,只是一场天灾。”“地震那年我出生了吗?”“出生了。”“我在乡下,什么都不晓得。我要是能有孩子,也要在日本的情况稍有好转的时候再生。”“什么……正如你方才所说的,在火的洗礼中,最能磨炼人。在这场战争中,我还没遇上像地震那样大的危险呢。对我来说,突如其来的天灾反而更危险。就说最近吧,生孩子不是无所谓吗?毫不避讳地就生下了嘛。”“真的?……我和你分手以后经常想:早知你要去打仗,真想生个孩子呐。这样活下来能见到你……随时都可以罗。”说着富士子将肩膀靠近过来。“所谓私生子,往后恐怕不会再有了吧。”“哦?……”佑三皱皱眉头,想不到踩空了一个台阶,觉得有点目眩了。也许富士子谈得很认真,现在佑三发现,自从在镰仓相遇以来,两人就尽说些荒唐、枯燥、离奇的话,他心里发颤了。方才佑三也曾怀疑过,不能排除在富士子这种果敢言辞的背后,含有个人的打算。她仿佛还麻木仁,会不假思索,就要投身过来的。不论是对富士子,还是对同富士子邂逅后的自己,佑三判断事物的立足点,都是游移不定的。乍一看见富士子,佑三有一种现实的打算,他种下孽缘,害怕旧事重提。但是这种打算一旦变成现实,他又不敢正视了。他远离疏散的妻子,无拘无束,自由自在,在秩序混乱的城市里流连徘徊。这种时候,他又轻易地把富士子捡了回来。这像是无可抗拒似的。本能不由自主地把自己同富士子紧紧地拴在一起。无疑,佑三把自己连同现实生活,一切的一切都献给了战争,并且陶醉其中,才落得如此结局。但是,在八幡宫发现富士子的时候,他恍如自我重逢,惊愕之余,便领着富士子漫步来到这里。一路上,他心头仿佛掠过一抹阴影,觉得自己遭受了毒害,也就更加茫然若失,无比惆怅了。同战前的情人重逢的宿缘,使佑三重新背上了“昔日”的“刑罚”,这反而成了对富士子的一种哀怜。来到电车道前,佑三脚蹰不前,究竟是到日比谷还是去银座呢?公园近在咫尺,他们信步走到公园入口处。这座公园的变化,实在令人瞠目。他们又折了回去。到了银座,天已经擦黑了。富士子没谈自己的住处。佑三也不便说出要到她那儿去。说不定她已经不是独身了呢。富士子也很胆怯,她没催促他到什么地方去,好像在同佑三比耐性,只顾尾随着佑三。行人稀少,废墟一片黢黑,她也不说声害怕。佑三焦灼不安了。筑地附近可能还残留着几家可住的房子。但是枯三不熟悉这一带的情况,也就漫无目的地朝机器人舞伎座的方向走去。佑三不声不响,拐入一条小胡同,走进了一个隐蔽处。富士子连忙跟了上来。“你在这儿稍等一会儿。”“不,我害怕。”富士子紧贴在佑三身旁,近得佑三几乎想用胳膊把她推开。到处是残垣断壁,几无立足之地。佑三面向墙壁,忽然发现这堵墙,犹如一面屏风,屹立在那里。就是说,四周的房屋都已烧塌,只有这堵墙孤零零地矗立着。佑三不寒而栗。黑夜阴森森的,鬼气逼人,它龇牙咧嘴,发出了一股焦臭味。黑暗压在倾斜的墙头上,仿佛要把佑三吞噬似的。“有一回,我曾想逃回乡下去。那天晚上,也像这样漆黑,在上野站排队……哎呀,不禁一惊,用手摸了摸身后,温漉漉的。”富士子屏住呼吸说,“是后面的人把我的衣服弄脏了。”“唔,站得太近了吧。”“瞧你说的,不对,不是这样……我吓得直打哆嗦,赶紧离开队伍。男人真可怕呀!那种时候竟……哎呀,可怕!”富士子耸耸肩膀,就地蹲了下来。“那是个病人呀。”“是战争难民呐。他手里拿着一张房子被烧掉了的证明,流落到城里来。”佑三转过身子,富士子仍不想站起来。“队伍从车站一直排到外面黑黝黝的马路上……”“咱们走吧。”“唉,我累了。这样下去,恐怕要沦落到黑暗的深渊去哩。我从早晨就出来……”富士子闭上了眼睛。佑三依然站着不动,俯视着她,心想:富士子可能连午饭都没吃呢。“那边也在盖房子。”“哪儿?……真的……这种地方多可怕,是不能住的呀。”“说不定有人住了。”“哎哟,可怕,真可怕啊!”富士子叫喊了一声,抓住佑三的手站了起来。“真讨厌,净吓人……”“不要紧的……地震时经常有人在这种临时木板房里幽会。不知怎的,这会儿却叫人害怕。”“是啊。”但是,佑三却没有松开富士子。一种馨香、温柔的东西,使佑三产生一股无法形容的亲切感,像纯朴的安息,更像陶醉在神秘的惊愕之中。与其说这是一种由于长期脱离女性温馨而产生的激情,不如说是由于病后接触到女性而恢复了的一缕柔情蜜意。佑三搭在富士子肩上的手触摸到的,是嶙嶙的瘦骨。富士子依偎在佑三怀里的,是疲惫不堪的躯体。可是佑三还是感受到自己是在同异性重逢。一种依恋之情又突然复活了。佑三从瓦砾堆上向临时木板房那边走下去。房子似乎还没安窗户,也没铺地板,他一走过去,脚下发出了薄木板被踏破的声音。

针、玻璃和雾 
“从来未感到秋天会这么冷,好像病已加重了。”朝子这样说着,把针盒拿到阳光照射到的阳台上,其实是因为不从阳台上看,是看不见门旁的信箱的。信箱上镶着玻璃,在板墙的背阴处,太阳照不到。每当朝子看到那黑亮黑亮的玻璃时,就感到这秋天的冷。信封被投到信箱里,朝子和平时一样总是立刻跑过去取。信封里的油纸上整整齐齐地插着五十根左右新针。她的心脏似乎停止了跳动。(脑海里立刻闪过像针那样四射的电车路线图,丈夫什么时候回来呢?卧室台灯的灯罩坏了。弟弟的深度的近视眼镜。)朝子又想:“我又病成这个样子了。”针是针店强行推销的,信封上写着:“最近几天内让店员去问:若不用的话,那时请退回。”(那不是邮差送的,也许是个年轻女孩,不,还是个颊骨稍鼓的女的送的。八九年前毕业的女校,屋顶上的避雷针。应该让弟弟早点结婚,整理柜子时发现丈夫藏在里面的女的照片。那样美的姑娘,要是弟弟能娶到的话该多高兴啊!丈夫的短大褂,确实是在五天前缝好的。我好像是仔细查看过了的,没有带针。那女的在叠丈夫短大褂时,针刺伤了手,一定认为我是在嫉妒。这针买了吧!收好了别不见了。丈夫在哪儿让人擦亮了穿回来的皮鞋,弟弟的皮鞋。这根最大的针虽像鞋店用的针,又像缝被的针。冬被明天开始缝吧!我的脚从没结婚前就感到冷,父亲的脚。想偷偷地让弟弟看那张照片,在门上按个响铃。雷。被父亲紧紧地抱着的小时候的我。雪的高原。)朝子由于雪原的严寒而在发抖。“啊!真美,那女的肌肤,他只要看看照片,体温一定会升高。今天不想缝衣服了。准会让针刺伤手指流出血。”朝子发现丈夫短大褂上有根针,一边抽抽搭搭地哭着,模模糊糊地发现第二根针又刺破了手指,冒出了一个小小的血珠。“喂!要多加注意噢!怎么能让人穿带针的衣服呢?”她吃惊地吸着手指上的血。(有点海腥味,通红的游泳衣,被投入波浪上的红色橡皮球。吊在旅馆房间的天花板上的电扇,以非常快的速度咯嗒咯嗒地旋转着。)朝子心情很激动,急促地喘着气。“不,没关系,没关系,只是刺了下手指。”“不是说你的,因为我穿的衣服上,带针啊!”“唉,是吗?在哪儿脱过外褂吧。”“呀,嗯……”(迟疑)“扎了那个人的手指——我怎么是好呢?”“那个人是谁?”“短大褂脱下来人家准会给叠起来的。不过针这个东西是很奇怪的,好像是个活的东西;不过在家里已丢了几十根,几万根吧!但谁也没受过伤呀。”“你最近不是有点与往常不一样吗?”“是的,我已经想不再缝衣服了。”“我不是对你说过,请医生看一看吗?”“我老想弟弟近来心情会不大舒畅,我左思右想也不知为什么?”“那是你自己的事噢,自己是那样,所以看弟弟也是那样。”“弟弟一定有话想对你说。”“要是不好谈的话,你转达也可以呀。”“很早就离别母亲的男人,也许不易相信女的吧!”“谁知道呢,也许正相反吧!”“弟弟记性一直很好,例如我七岁弟弟四岁那年发生的事,他记得就比我清楚。和那样的男人一起生活你也许不喜欢吧!今后再过十年,弟弟会比我更清楚现在咱们夫妇的事。若回忆起我已忘掉的事,互相交谈时,我会感到很伤心,很孤独。”“我怎么都可以,不想和弟弟住在一起的,不是你吗?”朝子从梳妆台旁的架子上取下双氧水瓶子,把刚才出血的手指进行了消毒。弟弟同朝子他们的父亲长得一模一样,从他小的时候,所有的人都这样说。每当朝子听到这种议论时,总觉得产生一种好像动物似的嫉妒,这种嫉妒随着年龄的增长而增长。像皮肤接触了什么讨厌的物体,像硬让喝什么苦东西似的,有一种切身的感觉。她最近一个时期常想起故乡的人们,还发现这些人都说过:“弟弟是长得跟父亲一模一样的人。”在这个时候,当她接触丈夫的皮肤时,会猛然想起弟弟,结果感到她的肌肤与她丈夫的肌肤相接触时,不由自主地使她毛骨悚然。然而,又使她感情激动。朝子走在街上,在她眼里好像看不见人们的面容,所看到的尽是些女人的肌肤。虽然朝子有过一次死胎,下腹部还自下轻微的妊娠线,近来又使她感到不安,认为是自己身上的一个污点。她边想着,边洗着脚。丈夫和弟弟都不在家,朝子在翻弄着弟弟的抽屉。(不由得想起了小学时男朋友的面容。不知什么时候又消失了。一个男人的脸很有生气地出现在眼前,变得有点可怕。小学校的玻璃窗,跳绳,那绳子好像是一根新针,发出白光,要是跳错了,腿就会被切断。蛇、蜥蝎,即使是农民,孩提的我为什么长着这样一双肮脏的脚呢?阳光下的春天草原,长椅子,轻松愉快地在长椅子上坐了好一会,像小鸟一样,用谁也听不懂的语言,唱起了心中的歌。爬上小学校的窗子去擦玻璃,心跳得很厉害,信箱上发暗的玻璃,我并不想看弟弟女友的来信,弟弟并没有要那女的写信。我一边想着,一边查看着丈夫的柜子,弟弟的桌子。那样的心情自己很理解,弟弟就要回来,他回来时,我就那样对他说:“我是想看看你姐夫那个女人给他来的信。急着要看那不愿公开的信。”丈夫柜子里的女人照片。唉!我病了,新的留声机。海滨旅馆的舞会,纸带,港口。弟弟带着那个女人到外国去,可悲的燕子啊!大海,海燕衔着彩色纸带渡过海洋。被海水浸湿了的香纸带。我要是生病的话,我丈夫也许会把那个女人带到家里来吧!那个女的跟弟弟谈恋爱,燕子衔着留声机的针头飞过海洋,故乡里的燕子窝,小燕子的叫声,白木莲,马车,站在电线上的小燕子,电话,汽笛声,阳光照耀下的水,少女在院子里洒水,那女人对着少女笑着,也勾引我丈夫笑了。那被褥上有我丈夫的气味,我丈夫为什么那样不争气呢?小燕子收住翅膀不动,把针放在海上,结果沉了,可怜的小燕子。)朝子总在重复地写着,“可怜的燕子,可怜的燕子”,直到弟弟回来。当她看到弟弟后,慌慌忙忙想把纸翻过来的时候,才注意到自己写的字。她虽想把纸翻过来,实际上,这张白纸是背面,正面是女人的像片。朝子并不知道这张纸是照片的背面,在翻弄弟弟抽屉时,不知何时从丈夫的衣柜里发现了那女人的照片,所以在朝子眼前像出现了一个活生生的女人,她为此而吓了一跳。“请进,您回来啦,这个人好漂亮啊?”“嗯,是啊,是照片,这是怎么一回事?”“你不要娶她吗?让她出国去,这种漂亮的女人,领她到欧洲去也毫不逊色啊!”“她是短发,好!好!短发方便。打她的头时,不管是日本发型还是西洋发型,一打就可把她的发型毁掉,这时簪子、发针就会刺伤手,要是短发就没有这种担心啦。”“哎呀,多么可怕呀!”“据说对付女人时,只有打她。”“父亲的粗暴性格,要是传给了你,这可就不好办了。”“提起父亲,姐姐从小时候起,就从内心里把父亲当作了知己。可又尽力想把母亲作为知己,那样做是错了。姐姐喜欢父亲,不喜欢妈妈,外人也谁都不喜欢母亲,只是认为可怜。这遗憾是父亲造成的。从人世间的伦理道德上看,才责怪父亲。外人这样无可厚非,因为没住在一起。不过作为生活在父母身旁的孩子来说,是很不好的,按世人的习俗,为了讨厌的母亲,必须去责怪你喜欢的父亲,不是这个道理吗?”“不、不对,并非那样啊!我记得我曾为怨恨父亲和母亲互相拥抱而哭过呢!”“并不是拥抱,是被抱了的吧!”“不,是拥抱。”“到如今还这么说,姐姐的性格不会豁然开朗的。”“哎呀!好怕的眼睛,不要动不动就表现出这样可怕的眼神来。我看你这种眼神有些不安啊!”“不要糊弄人啊!”“什么?我糊弄你什么了,请讲清楚。”“记得姐姐也抱过我啊!长大以后也有一次,在父亲死的时候,记得很清楚,我也哭过。但不像姐姐那样悲伤,总觉得有些寂寞,从那以后姐姐就更可怜了啊!”“你是否对我隐瞒了什么?很想对你姐夫讲的事,是否没有讲?”“那是姐姐你自己吧!”“真的,对这个人怎么看,这么漂亮的小姐,假若在你身边也许你也会和她谈恋爱的。”“是指那个小姐吗?我以为是酒馆的女招待呢。”弟弟想把照片拿到手,姐姐有点脸红,想拒绝,只是表示不愿意,实际上没有拒绝,弟弟伸手把照片拿了过来。“背面胡乱写了很多,是姐姐写的吧!”“那个虽用橡皮擦过也还留有痕迹的吧!”“可悲的燕子,是怎么回事——嗯,燕子的事我想起来了,父亲的粗暴性格,不仅对我,姐姐也继承了啊!记得吗?那是在妈妈刚生病的时候,咱家的燕子从窝里把小燕子衔走,掉到院子里了,姐姐将燕子拾起,扔到河里去了。”姐姐颤动着嘴唇,想要说什么似的,然而没有说出来却打了个呵欠。朝子的丈夫和她弟弟,对坐在长火盆的两边读着晚报。朝子因为头痛,傍晚起就睡下了。丈夫从报纸上探出头来,看着弟弟。“什么事?”“嗯?”“不是想要说什么吗?”“不,不想说什么。”“不是有什么话要说吗?”“是姐姐的事吗?”“不,你姐姐说你好像要对我说什么似的,你似乎有什么心事。”“不,没有。那是姐姐自己的事。姐姐是有这么个怪性格。”“不是性格,最近好像有点什么似的。”“就是喽,前一阵子还给妈妈写过信。”“是么?”“说什么是么,妈妈不是已死了吗?”“女人有时好做这般幼稚悲惨的游戏啊!”“是贴了邮票发出去的,收信人不详给退了回来,我前几天发现了的。”“那可真有点怪了。”“剪指甲的方法也挺怪的。一直剪到肉处再用挫。——想请医生给看看吧。”“这一阵子,经常劝她,可她不想看病,不听人劝告。”“就是的,你只要问她一句有没有精神病的血统,她就会真的精神失常。”“怎么会?”“不,就是这一点最难办。除非她自己能说她有精神病血统,姐姐就没法得救。姐姐怕揭开秘密,老实说,她不是怕秘密本身,只是怕秘密被揭开。”“也许可以这样说,不过是有些神经衰弱。”“因为说我记性好,所以姐姐有些恨我,姐姐经常想忘却的事,我总是能想起来。”“并不是憎恨啊!她对我格外地客气,这种客气是很奇怪的。把自己的情人,放在丈夫的家里,所以总感觉对不起丈夫,提心吊胆,我有时这样认为,这可能不对吧!”“我认为我不在这个家里倒好些。”“并不是那样,我认为如果让你们二人暂时出去旅行的话,也许会好些。”“啊!”弟弟惊奇地沉默了,关于那女人照片的事,错过了说的机会。朝子又给妈妈写信了,不管妈妈在不在世,朝子根本不会考虑。——妈妈,我为什么这样提笔忘字呢?查了好多字典都是些难写的字。噢,是这样,尽管是些很简单的字,要是把字典合上来又忘掉了。因此又得翻开字典,因为弟弟有学问,他是位了不起的人,见到弟弟的面就感到害臊。我曾几次恳请弟弟带我出去旅游——朝子并没有为此向弟弟求过,另外她的丈夫也未曾对她说过,同他弟弟去旅行的事。——弟弟一定对他老婆很厉害吧!妈妈,他像爸爸似的。我杀了小燕子。做弟弟媳妇的女人是作为供品,献给了恶魔。——这样一想,还是我来照顾弟弟一辈子为好。爸爸还是对妈妈很刻薄吗?实际上他还是很爱妈妈的,这是我确信无疑的。我最近不太想让人看到我的皮肤,那太肮脏了。做了个可怕的梦,家中的钉子,到晚上都会自动地脱落——朝子从未做过辽种梦,这是她写信时的幻想。——已经不能在家里呆了。这些钉子像小矮人似的在祭奠,在跳舞,家里的房子要垮了啊!把丈夫叫醒,那些钉子一下子又都回到自己的窝里去了。这是个梦啊!丈夫很热情,这是个秘密,家中有一位很漂亮的小姐,早些嫁给弟弟该多好啊!这在世上该是一对最幸福的夫妇。请代问父亲好,我是多么爱父亲的呀!父亲的妻子也是献给恶魔的供品。哦,我想和弟弟两个人去找个遥远的、没有人来往的地方死去。丈夫哭了呀!在丈夫的短外衣上,我放进了两根针。我满身毒气,这是从肌肤里散发出来的毒吗?妈妈——是个光照好、木造的旧房子。查看一下房子外侧阳光照射的地方,到处都露出了旧钉子头,一暖和了点,那些钉子又从木头里冒了出来——这钉子又像是活了似的,朝子这样想:“是真的啊!这不是在做梦。”朝子为了打进这些钉子头,用了一天多时间,这些旧钉子剐破了手指头,流血了。把玻璃杯子踏碎,脚被割破了。不管接触到什么,都像是会受伤似的,尽管如此,但她却不能安静下来。坐立不安地往伤口上涂药消毒。传来了庙会祭神乐的大鼓声,丈夫和弟弟都说听不见。结果朝子落到个谁也依靠不了的凄凉境地,看到了远处街上的热闹祭典活动。针、锥、钉子、大筷子、钢笔、玻璃碎片等等。见到这些有形的东西,她就心跳不已。好像丈夫已经入睡,朝子右眼球有点痛,像是从这个眼球刺进去一根针,这根针掉进头里去了似的,右后侧头部阵阵作痛。电灯已熄灭。(但朝子看到了雪白的床单,雪的高原。)她每晚都要换床单。(被褥中闪闪发光的大针。)朝子跳起来打开了电灯走到饭厅里去查了查针线盒。做被褥的针整整齐齐地插在以前的油纸上。可是她回到床上后,悄悄地揭开丈夫的被子,生怕接触到丈夫的身体,把新浆洗的床单摸了又摸。(我并不是想做什么坏事,不必害怕,丈夫甜甜地睡着,说老实话,我近来还真没有认真看过他的脸。自从弟弟来后,我们夫妻就不那么幸福了。乡间的柿子树,弟弟像小孩似的用吹筒箭瞄准小鸟,水车、死人花。我想让医生看看病。把后背切开,往这里边灌进熔化了的铅水,这古代的拷问,是多么痛快呀!烫发钳,啊!好危险,闪闪发亮的金属医疗器械,刃具,互相碰撞的声音,医生的白大褂,褥单,血,糟糕,放医疗器具的明亮的玻璃架,明亮的光线,美丽的玻璃和光亮的金属器具,明亮的宽敞的房子,那女人漂亮的牙齿,自己纤细的手指,注射器,身上所有的毒从我的指尖流出。这样可以杀死丈夫啦。啊!可怕,父亲。我认为会发生的事,一定都会发生,我要把丈夫的情人叫到家里来,我自己装成疯子。弟弟是不会有负于丈夫的。丈夫的情人,一定会被弟弟夺走。爸爸!与爸爸不同,弟弟的结婚会是幸福的,那般漂亮的、贤慧的女人是别无二人的。丈夫由于情人被夺走而自杀。走在柏油路上的人群。卖号外的铃铛声。雾,在雾中驶来的火车的前灯。)她想突然闪开身子。而那个火车的前灯,就是睡床上的电灯,朝子用发干的眼睛正瞅着那个电灯泡。她惊讶地把眼睛移开,结果在白色的床单与眼睛之间,被灰色的烟雾挡住了。她熄灭了电灯,那电灯光的残影像个光环在转动。(在空中好多针在发光,就像她在家中丢失的缝衣针的精灵。不能这样想,跟平时一样快睡吧!丈夫佯装睡着的样子,在看我的活动。我真的有病,这一点丈夫很清楚。接触丈夫的肌体会感到全身毛骨悚然时,我反倒激动起来。不久以前一直是这样。而最近,即使只碰碰丈夫手指头都哆嗦。从这件事起,丈夫一定会知道我是有病了。讨厌,讨厌,妊娠线,啊!爸爸,我真对不起,不成,跟平时一样去睡吧!喂,来吧!剑砍来了,朝子用剑挡住。像打剑道的架式,又像歌舞伎美丽的武打舞姿,合了又分开,分开了又合起来的白刃线。)这种交刃战的虚幻是最近能使朝子入睡的惟一的一件事。她感觉到她手中握着剑,她由于能将砍来的剑巧妙地挡开,情绪安静下来,头脑也冷静多了。然而对方的剑总在空中转,竟没有人手拿这把剑。(对手,不,没有对手。这太好了,假若不是这样,有人手持剑的话,那么我就成了一位将来不堪设想的可怕的女人了。是谁来砍我呀。是像个带有轻便翅膀的剑,我飞了。燕子,不要想别的事了,只想白刃战的剑。)朝子入睡了。三人走过混凝土的桥面。是想把朝子送到医生那里去的。她说她讨厌光跟她丈夫去。结果丈夫说:“你跟弟弟去吧!”她点了点头同意了。可她弟弟又说不愿意。这样才三个人一起去的。这天夜里雾很大,桥下的电车线都看不清,桥的中央树立一个蓝色的信号灯。电车不停拉着警笛,响了很长时间。朝子虽然在离较远的地方站着,但她也听到了,弟弟说:“姐夫,姐姐在看那张照片呢?是从姐夫衣柜的抽屉里找到的那张女人照片。”“是么?”“照片的背面,随笔写着好多字呢!”“不,我还没发现那个,朝子要是看见了的话,就让她看吧!那是我随便放在抽屉里的,并不是为了经常拿出来看的。”“是姐姐胡写乱画的,是不是姐姐见到了这张照片后,为了想让姐夫知道她见到过这张照片,我是这样想的。”“怎么啦?何必那么大费工夫呢?看见就说看见了吧?简单说一声就行了么。”“要是能那样的话,姐姐的头脑也不会发疯了!胡写乱画也是姐姐无意识干的,写了以后又想擦掉,结果怎么也擦不掉。”“她这种性格,我是不喜欢的,对这种女人担心的话,那是没意义的。”“这不是姐夫的心里话吧!”“怎讲?”“那张照片上的女人,姐姐好像坚信是世上最美、最美的女人啊!”“别开玩笑了,是一点长处也没有的女人。关于那女人的事,要解释清楚的话,朝子会心安理得吗?”“已经很晚了,与其解释这个,倒不如叫这个女人给姐夫写封信来,这对治姐姐的病也许会有效呢!”“她不像个会写信的女人。”“门旁的信箱,那个陈旧而阴暗的信箱,换一个新的该多好。”“怎么,你也说这种怪话。”“姐姐一直在瞅着那个信箱。”“喂,把朝子叫过来。”朝子站在桥上往下看。(没有线路,线路哪里去了。)电车驶来了,在雾中露出了线路,她燃烧起青春幸福的喜悦。(海岸的旅馆,雪的高原,同弟弟一起去旅行。她哭着说:我出嫁时,同丈夫来过这个地方,不是的,是露水珠沾满了睫毛,不是眼泪,嗅,线路没有了。浓浓的雾。无论从哪边,谁也看不到。弟弟。)弟弟拍了拍她的肩膀。“姐姐。”“往哪儿去?哪儿都可以。咱俩快逃吧!”“你说什么。”“是啊,你媳妇原是那个人哪!”朝子和弟弟赶上了丈夫,见到丈夫后,她吓得往后退了退。“朝子,你对那个女人很担心,咱回家后,我好好给你解释解释。这微不足道,不过嫉妒会产生歇斯底里的……”“嫉妒,是嫉妒?”朝子站住看了看丈夫。(发高烧满身是汗,她,女孩子的身体。来给朝子擦汗的父亲的手。这双手把她翻过身来。母亲布满血丝的眼睛。)“是嫉妒,姐姐,你是害怕自己承认是嫉妒。好像一旦产生了嫉妒,就会发狂似的害怕嫉妒。”“哎呀,你怎么说那样粗鲁的话呢?”“那不行呀!姐夫要再粗鲁点对待姐姐该多好啊!告诉她是疯子的孩子,好好讲清楚了该多好啊!”“是我先疯,还是你先疯?柿子树上的乌鸦是知道的。”“乌鸦?我并不怕乌鸦,妈妈死的时候,柿子树上的乌鸦是叫了的,姐姐虽很想记起这乌鸦的事,恐怕想不起来了吧!”“总之,你们说的这些话,我这凡人是不大懂的,你好好问一下姐姐心里想的是什么。”“姐夫,你是不是根本就没有爱女人的力量?”弟弟很生气的样子,一个人很快提前走了。像是追赶在雾中消失的人似的。朝子也匆匆地跟来了。她贴近弟弟的耳边,嘟喃了几句。“喂,你真有信心理解我的内心?有啊!说有呀!我才高兴。在这浓雾中,我不管说什么,都不会被别人听到的啊!”“那么,姐姐,此时此刻在这儿请把你的最秘密的心里话说出来。”“那是……一点也不爱我丈夫。”“还有?”“还有什么想说的?”“还有喜欢父亲。”“不对,并不是这样,我身上积满了毒气。它从手指尖上像一种气味向外散发出来。”“那毒气是嫉妒吧!”“不是,疯子的体内不是积满了毒气吗?”“怎么样,姐姐是憎恨妈妈的,被妈妈抱着,又好像怕妈妈身上发出毒气似的怕妈妈。并不是互相拥抱着哭的。难道不是么?认为自己是疯子的孩子的想法,这不是由于妈妈的缘故吗?”“你还是同父亲一样,疯子,疯子的。母亲起嫉妒心,父亲则说,这个疯婆娘,所以妈妈疯了,疯子若被人说成疯子,可就真成了疯子了。”“别人说,这是可以的。可姐姐是自己说自己这就不行啦。”“你不想去一次乡下的村庄?”“哎呀!”“你,我求你的事,你都会答应吧!谁叫咱俩是不幸的姐弟呢。”“哎呀!”“我希望你能把那个女人带到家里去。”“嗯!”“你能那样做吧!”“那么,姐姐你呢?”“我没关系。”朝子把手搭在弟弟的肩上,看了看他的脸,被雾打湿了,很冷,有风,雾又飘走了。“你懂了吧!”“当然懂。第一、姐姐可以和姐夫分开,因为你爱我。第二、姐姐可以杀掉那个女的。第三、可以让那个女的同我恋爱,使姐姐对丈夫的憎恨再加之于我。第四、让我杀掉那个女人,当我输给姐夫时。第五、可让我杀掉姐夫。第六、可以让那个女人爱我,我可以从姐夫那里夺回这个女的。第七、可以使姐夫自杀,大体是这些。”朝子像要掐断弟弟的手似的紧紧握着他的手,她哆嗦着,直发抖。“姐姐,幸福了吧,没有想到会这么高兴吧!”“爸爸也是个可怕的人啊!”朝子膝盖哆嗦得不能走动。丈夫追赶上来了,朝子松开了弟弟的手。“怎么啦,脸色不大好啊!”“请不要碰我,餐具也好,座垫也好,不管是什么,凡是我的东西,今后你都不要碰。若摸了我,要染上毒的。”“这是为什么?”“总之,因为把那个女人看做是世上第一美人啦!姐姐也实在怪可怜的啊!”“因此,我说过这事应由我来道歉,是无聊的嫉妒。”“那是什么?有那么长的围墙。”“是烟花巷。”“是烟花巷,唉,我想去看看,从里边走可以么?”朝子像孩子似的甩动着和眼的袖子,又跳又蹦地一个人迅速往前走,走进了烟花巷。雾越来越大了,大建筑的房子也看不清了。别人有屋檐下的装饰灯,梦幻般地呈现在眼前。过路的人也看不清楚,真是一个壮丽的梦幻国度。在雾中,朝子好像长了翅膀的小鸟似的飞跑着。(女人,女人,天香百合的香味,妈妈的Rx房,乳色的海,在玻璃板上滚动着的水银珠。女人是恶魔,那张照片上的女人的美丽的肌肤,父亲的风度。作为女人是幸福的。与丈夫的结婚仪式。在弟弟身旁站着的新娘子。那张照片上的女人就是自己。暴风雪,雪天乡间的夜景。父亲攥住三岁的自己的两条腿,往积满雪的院子里让自己撒尿。雾中海上的船。同弟弟去旅行吧!孩子假若还活着,儿科医院的诊室,房间里光亮的器具和明亮的玻璃。从窗户流进来的雾。)两个男人很为难似的跟在朝子的后面走去。作者还有继续往下写的必要吗?要是认为有必要的话,就有。要认为没有必要的话,就没有了。为什么没有必要了呢?因为朝子渐渐地真的疯了。不洁恐怖症的苗头,渐渐厉害了。接触恐怖症的苗头,逐渐厉害了。尖形恐怖症的苗头,逐渐厉害了。恐怖恐怖症的苗头,逐渐厉害了。而且许多捕风捉影的话,谈起来总没个完,从这些捕风捉影的闲谈中第一个能找到的是要把那张照片上的女人带到屋里来的话。渐渐变成真疯子,是因为想到那张照片上的女人已经来到家中,就像那个女人在眼前似的,朝子在向这个女人说话,并向那个女的做动作。然而,要是有必要继续写的话,这支笔必须转向朝子的弟弟,作者这样想。为什么呢?因为弟弟不久跟照片上的女人谈恋爱了。而姐姐隐藏的意志,弟弟是怎样进行这场恋爱呢?这又是一个新的小说主题。作者这样想。

和狗说话 
在镰仓,每年有一次有趣的活动,那就是狗的展览会。说起狗的展览会,大体是这样的:按体形和训练的好坏,决定一等、二等。就像接受程度高深的考试一样,狗的主人也非常认真。不过镰仓的展览会非常悠闲和有趣。比如,分成“最大的狗”、“最小的狗”、“长相最奇特的狗”、“站立时间最长的狗”。“给东西暂时不吃,看守的时间最长的狗”、“叫得最好、时间最长的狗”、“尾巴摇得最好的狗”、“会耍什么杂技的狗”……据此决定一等、二等,给予奖赏,所以是一种很有趣的游乐。评选“最大的狗”和“最小的狗”时,评选人都带尺。“最大的狗”之中,波尔佐·格列特·典、皮列奈山的狗都是一等的。“最小的狗”里,基本上日本的特里亚·波美拉尼安种都是一等。“长相最奇特的狗”那就由参观者决定了。发给大家纸,请大家投票。能够站立,守着东西不吃,这都是极普通的表演项目,前一项的评判标准就是看哪家的狗站立持续的时间长。有的狗能站三分钟甚至五分钟。守着东西不吃的比赛方法是饲养主到场陪着,十来头大狗排成一列,然后是规规矩矩地坐下。这是“准备”命令。主人把大饼干放在狗的面前,然后立刻解下牵狗绳,退到狗的后面站着。裁判看着表测时间。狗都斜眼瞧着饼干,但是只能守着它,不能吃。时间一长,有的忍不住了,张开大嘴就吃,看热闹的哈哈大笑。这个狗立刻被淘汰,带出行列。一条狗吃了,渐渐地有忍不住的狗开吃了。不过有的狗训练有素,耐性特好,过了三分钟,过了五分钟,看热闹的之中就有人说话了:“怪可怜的,三十七号的口水都流出来啦!”“四十三号扭过脸去看也不看了。”因为参加的狗全是选手,脖子上一概都挂号码牌。那四十三号的狗大概想到眼睛不瞧那饼也无所谓,满不在乎地扭过脸去。这条狗得了二等。它扭过脸瞧别处的时间里,大概把饼干忘了,慢慢腾腾地站起来了。得了一等的狗是最后剩下的一个,它坚决守着不动那饼干,时间太长,甚至影响下面一拨的比赛。“好,已经好啦,决定一等!打破记录!”裁判这样宣布比赛结果。“叫得好的狗”和“尾巴摇得好的狗”这两项比赛,我让两条特里亚狗参加。“叫得好的狗”比赛方法是让一个人扮演坏蛋,吓唬狗,逗它叫。穿上训练狼狗时加棉花的衣服,被它咬一口也不要紧。敲打着竹筒一类的东西靠近它。这时它一定叫,有的狗卷起尾巴。我的特里亚不怕坏蛋,但是别的狗叫了它却大为恼火,只对它后边的狗叫个不停,实在不像话。“尾巴摇得好的狗”比赛方法是喊它主人的名字,或者给它看吃的东西,使它摇尾。长尾、短尾、毛蓬蓬的尾,各种各样的尾,摇得十分高兴。摇的形式也多种多样,有摇得挺有趣的,有摇得快的,有摇得慢的,有摇的时间最长的,裁判一直注意看着,然后给分。我那特里亚不论怎么喊它:“卡罗,卡罗,卡罗……”它就是不摇。在家里摇得很好。在这里,参观的人很多,而且还来了许多狗,大概因此就怯场了。慢慢腾腾地摇了几摇,便有人喊:“摇啦,摇啦!”裁判也笑了,可它却不摇了。下一个节目是“会耍什么杂技的狗”比赛,会耍什么都行。一说“给手”,就把左右两个前爪轮流递给你,一说“睡觉”,立刻就躺下,一说“跳舞”,立刻小跑绕圈子,一说“退着走”,立刻就一步步退着走,一说“买东西”,立刻叼上一只篮子,如此等等,花样不少。在养主的口琴伴奏之下大唱其歌的狗,得到大家一致的赞赏。它仰头远吠一般的声音拉得悠长而且悠远,声音亦高亦低,卑亢起伏,很有味道。继唱歌的狗之后,是一身雪白、细毛蓬蓬的德国种丝毛尖嘴狗出场。一个十二三岁的女孩子带着它。“它会什么?”裁判这么问。那女孩子说:“说话!”“说话?……和狗说话么?真稀奇呀。怎么个说法?……”那个女孩子蹲在狗的面前说:“阿柯,说话吧。”她这么一说,那老狗就规规矩矩地坐下来,注视着女孩子的面孔。“阿柯,喜欢我吗?……”那狗认认真真地点点头。“阿柯,讨厌我么?……”阿柯摇了两次头。参观的人无不惊奇,纷纷鼓掌。女孩子很高兴,眼睛也特别有神,她问:“阿柯,散步去么?”阿柯点了两次头。“阿柯,你阿柯以为干坏事不要紧么?”阿何明确地摇了两次头。参观的人再次鼓掌。“-等,-等!”有人这么喊。这时,从参观的人群中走出一个叫花子一般的老太太来,她面对面地站在狗的前面,沙哑的声音说:“阿柯,你喜欢我么?”阿柯深深地点头。“是啊,是啊。谁都不喜欢我,可是这阿柯却喜欢我。”这老太太非常高兴地问:“阿柯,讨厌我么?”阿柯摇了两次头。“啊,是啊。人们都讨厌我,可是阿柯却不讨厌我么?”老太太用她那颤抖的手摸着狗头说:“阿柯,我脏么?”因为狗的头被老太太用手抚摸着,不能回答。“阿柯,你因为我脏就以为我会作坏事么?”这老太太目不转睛地看着狗。阿柯明确地摇摇头。“阿柯,谢谢。你真聪明。”老太太低一低她那白发的头向那女孩子致意。参观者们鸦雀无声。阿柯获得“会耍什么杂技的狗”一等奖。

离合 
说是想和女儿结婚,千里迢迢跑来和隐居在偏远此地的姑娘的父亲见面,这样的青年如今也许可赞可嘉。福岛一眼就相中这个名叫津田长雄的小伙子。长雄说还要去女儿的母亲那儿取得她的同意。“不用,她母亲那边就算了。”福岛显得有点狼狈,“久子大概告诉她了。我和妻子已经离婚了。”“啊。”“跟我的女儿久子结婚,也用不着千里迢迢跑来呀。”“我坐飞机到大阪,然后再过来的,当天就能回去。”“是坐飞机来的吗?”福岛不清楚东京到大阪的机票要多少钱,但心想看来这小子经济宽裕又工作繁忙。“她母亲住的地方通火车,就在车站附近,这一点比我这儿方便。”福岛一边说一边拿眼睛瞧着校门口,看小伙子是不是让小车在外面等着。“这样子在走廊上站着说话不礼貌,天气又这么好,咱们到外面边散步边聊……”“可是,您不是有课吗?”“让学生等十分二十分钟不碍事。叫他们自习,我就可以腾出时间来。”这些中学生最富有好奇心,看见福岛老师站在走廊尽头和人说话,有的就猜测发生什么事件,从他们身旁经过时还稍稍避开。“要不请到教员室来。虽然也有会客室……”“啊……”小伙子犹豫着。“你现在马上就回去吗?”“不,还不知道您是否同意呢……”小伙子表情开朗地说,“要是您同意的话,我还有事想跟您说。”“是久子叫你到我这儿来的吗?”“嗯。”“刚才我说了,只要久子同意就行。这是她的自由嘛。我只是遥祝她不要做出错误的选择。要是发现久子的选择错了,也许我会劝告。虽然我是她的父亲,但现在这个样子……你还特地来,我很感谢你。”“应该是我感谢你。”“可是久子没说和你一起来吗?”“这事倒是商量过,可就是……”“不乐意吧?久子不愿意到这儿来吗?”“不是。只是担心两个人一起突然到这儿来反而会伤害您的感情。”“噢。要是久子事先来一封信,我就不会觉得突然呀……”福岛深深呼吸一口,问道,“这么说,是久子叫你也去她妈那儿问候的吗?”“就是久子不叫我去,考虑到将来,我自己也觉得应该去见她。”“说得对。对久子的母亲,这样做绝对没错……这些日子,久子和她妈通信吗?”“已经好几年没通信了。”“哦?祸从口出,有时候信也招灾呀……信件留下来,成了物证……”“老师,您下课以后,我去您家好吗?”“噢,你去吗?那好呀。机会难得。有一句话说‘好事不过夜’,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面呢。上课两个小时就完。我借酒馆的一间房子住,谈不上家,你先去等我行吗?”福岛画了一张路线图交给长雄,然后看着走廊上雨水淋湿的脚踩出的脚印走进教员室。他也就五十二三岁,但从后背看上去已有些老态。长雄目送他走进教员室后,便出校门,沿河边走去。河水上涨,冲击着河底的石头,卷起波浪,可能是山影倒映的缘故,泛着青色流去。路上的积水也映着山影。这座小城镇三面环山,一水穿流。说是小城镇,其实没个城镇的样子,大概是几个村落合并而成的吧。山村的梅雨似乎没有城市那么阴郁沉闷,这也许是长雄的婚事得到了岳父的认可、心情愉快的缘故,其实不仅仅如此,他居然难得地发现雨中情趣。那天夜晚,两人在屋子里浅饮几盅,便早早躺进被窝。可是,熄灯以后,他们时而闭着眼睛、时而在黑暗中茫然睁着眼睛亲热地聊天。福岛一个人居住的这房子有八张榻榻米和六张榻榻米两间房间,虽然备有一些锅碗瓢盆,吃饭却都是在充作酒馆的正房里,日子过得很简朴。他在中学当数学教师,所以说不上“隐居”,何况本来就不是达官显贵。他以前在东京当电气工程师,如果一直在公司干下来的话,说不定现在也升到相当高的地位了。工厂毁于战火之后,他回到老家,战后初期打算做临时教员糊口,没想到一直干到现在,独生女儿久子去了东京在一家制药公司宣传部工作。经济独立,谁也用不着给谁寄钱,也没有什么要商量的事,终于通信就稀少下来。父亲在乡下过的日子刻板不变,但偶尔也会想象女儿大概该有难以启齿的心事了。女儿动员他只要方便就到东京来,但就像女儿以前劝他续弦而一直未续一样,去东京的事也拖延下来。他觉得自己终归会埋骨青山,也觉得去东京将来会成为女儿沉重的包袱。然而离婚以后一直和女儿相依为命,这份感情至今深藏心中。虽说对女儿爱得深沉,但女儿大了,越走越远,做父亲的未免感到凄凉孤寂。这个打算和女儿结婚的小伙子劝福岛去东京两三天见见女儿,说是久子一再叮嘱他把父亲带回来。福岛一听这话,高兴得热泪盈眶,他明白女儿的想法:久子信任长雄,父亲也会信任长雄的。枕边荡着河水湍流的声音,还听见几只锦袄子蛙的鸣叫。今夜水急浪大,出来的不多。“今天晚上看不到萤火虫。”福岛说,“朝河那边的窗子不是木板窗,是玻璃窗,所以看得见萤火虫。本来想拉个窗帘,可是我起得早,不挂也过得去。当了乡村教师以后,大概日子变得懒散起来。这里满山遍野都是五颜六色的鲜花,城里的人对山里的花草树木好多都叫不上名字,见都没见过。我在东京那时候,也觉得就东京的生活有意义,每天只是往返于公司的研究室和工厂之间,住到乡下以后,才知道蛮不是那么回事。当然罗,这儿也不会产生陶渊明那样的幸福感……”“久子总是说可惜了您的一手好技术。”“战争期间落伍了,后来又落伍了。我在这儿,不看专业书。从学校图书馆借其它书看。看得还真不少呢,才知道电气工学之外还有各种各样五彩缤纷的世界。对于我来说,都是崭新的世界。听我谈这些,你对久子的父亲感到失望吧……”“不,不。不会的。”“我也不愿意让你失望,而是想给你一个好印象,因为刚才我说过,你特地来,我很感谢你。久子大概希望自主婚姻。说不定现在也等于结婚了。”“我认为这一趟没有白来。”“我也这么认为,和久子一起过的时候,心想女儿一出嫁,我会很孤独的。可是怪得很,你这么一来,反而觉得远离身边的女儿突然亲近多了。这是一种什么心理?”“您这样认为,我很感激。”“你究竟何许人?今天第一次见面,就这样和我躺在一张床上。昨天我们还是非亲非故,就是因为怀有亲情好意,才躺在一个房间里。久子的父亲也许让你失望……”“没这回事。只要我不让您感到失望就好。”“趁这次机会,我也去东京看看久子。好久没见了。要是没有久子,你我就是毫不相干的陌生人,活在这个世界上互不认识。从把我们连结在一起这一层意义上说,我也觉得久子亲自到这儿来似的。”“老师,您跟久子有多长时间没见面了?”“有两年了吧。她上一次是正月里进山来的……学校假期长,其实我去东京就能见面……以前去过。”福岛一边回忆一边说,“久子跟她母亲不亲。你不觉得她好强吗?不是因为她母亲不好离的婚,久子没有受到她母亲一丝一毫的坏影响。”“久子对我说,母亲是个好母亲。”“我们离婚的时候,久子还小,留在记忆里的自然都是母亲美好的印象,而且又是女孩子……对我,也许她觉得我这个人太窝囊,但还不至于认为是一个坏父亲吧。”“您的事我都听说了。我们正商量着打算接您回东京住。”“不必了。我在这山里落了户,过得挺自在。”福岛摸着嘴边拉碴的胡子,突然格外强烈地想起离异的妻子。从这个乡镇到火车站有二里地。第二天,福岛上完课后,和长雄冒雨走了二里地。到达大阪的时候已经是夜里了。由于天气不好,飞机起飞晚了两个小时。飞机在雨云上面飞行。云海时而如山,福岛心头忐忑不安,害怕飞机会撞在云山上。航空公司的班车把他们送到银座,已是深夜。两人在这儿分手,福岛随前来迎接的女儿一起去她家里。当着长雄的面,久子对父亲显得有点腼腆,难以启齿,但举止动作透着内心的喜悦。“住得挺干净的嘛。”福岛环视着屋子。“爸爸要来,收拾了一下。这康乃馨挺贵的,平时不买。”“嗯?你母亲不在,就买白色的康乃馨啊。”“不是,天气阴沉沉的,我想白色的开朗一些。要是给妈妈买康乃馨,母亲去世了才买白色的。”久子的眼睛阴郁黯淡下来。“是嘛。爸爸住的那个城镇没有卖康乃馨的。你还特地为我买来这么贵的花。花好,屋子也很清爽啊,闺室温馨,让我想起和久子一起生活的那些日子。”接着,福岛从书包里拿出报纸包的一包东西,说:“这是我为久子出嫁做的准备,爸爸的全部存款,不多……”“爸爸……”“今天……是今天,我总不觉得上午还在那山沟沟里吧,就是今天,我让长雄去银行取钱。他也大吃一惊,在老土窑里开个窗口,就算是银行的分行。”久子拿着钱包的手放在膝盖上,眼泪汪汪。“本来想买东西给你,还是你和长雄商量着买什么合适的吧。”“谢谢。可要是我全收下,爸爸您的日子不好过。”“不会的。我每个月都有工资,在乡下过日子足够了,放暑假工资都照发。”久子禁不住热泪扑簌滚落,她并排铺好两床被窝。“这么好的卧具。哪来的?”“是从长雄家借来的,我告诉他爸爸要来……”“哦?长雄家里的人对你好吗?”“嗯,对我挺亲热的。”“这就好。双亲都健在吗?”“都健在,身体硬朗,人很好。”久子一边把枕芯装进枕套里抖动着一边说,“爸爸累了吧?休息吧。”“好吧。昨天晚上,长雄就和我睡在一起。我总觉得不是昨晚的事,大概是飞机坐的吧。”“怎么啦?您第一次坐飞机……刚才我说了,飞机晚点,我在羽田机场一直提心吊胆的。”“嗯,我还没说我提心吊胆的事呢。从窗口望出去,前面的云就跟山一样,总觉得飞机要撞上去。要真撞上去,我自己狠狠心咬咬牙,交代就交代吧;可长雄不行呀,眼看就要成亲,你要没了他,会多么悲伤啊。年纪轻轻的,说不定会造成人生的悲剧。我就胡思乱想啊,怎么才能救长雄,抱着他护着他行不行……”“哎呀。”“纯属胡思乱想。护不护着还不一样?!以护卫的形状抱着他掉下去不过是我恐怖那一瞬间的姿势……可是,长雄和我,你对哪一个更挂念?”“都一样。”“我是开玩笑。”福岛钻进被窝以后,久子把他的西服挂起来。“爸爸,您没带换的衣服来吧。我应该早给你借一件睡衣就好了一时疏忽忘记了,对不起。”“连睡衣都借,那也太不客气了。”“这事他们也没想到。您要是不在意的话,就穿我的。”“行。借你的。”福岛腾地坐起来:“穿衬衫总不得劲儿。”久子看父亲穿着女儿的睡衣乐得笑起来,自己也钻进被窝。今晚与昨晚不同,没有熄灯。两个人还想继续聊下去。福岛转动身子对着女儿,一只胳膊伸出来放在被子上,露出白地印染大蜻蜓的睡衣宽袖。“昨天晚上和长雄并头睡在一起,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第一次见面,不但没有丝毫不安,反而感到亲热,就睡在一起了。人生会有这种邂逅,但像我这样普普通通的人,碰不上几次。这就算第一次吧。想起来,还是因为有了你。觉得你也来到我的身边,我很幸福。我对长雄直截了当地说,久子找了个好小伙子。他跑到学校来,冒冒失失地对我说想和久子结婚,吓了我一跳。”“他给我拍了加急电报,说爸爸已经同意。飞机没到,电报先到了,可我心里还是七上八下的,一直到您下飞机看见您,才放下心来。”“为什么?”“怕您生气来着……”“哦?其实我早就打定主意,即使我看不上你的对象,也会睁一眼闭一眼,尊重你的自由。我很满意。久子,长雄是你第一个爱上的人吗?”久子神情严肃地在枕头上点点头。“那就更好。长雄也会得到幸福的。除了信,还有没有其它会引起怀念的东西……要有日记,日记也烧掉。”福岛口气严厉。“现在就烧吗?”“让你现在就烧也太着急了点。深更半夜,屋里冒烟,左邻右舍还以为出了什么事呢。明天早晨烧好了。明天一大早就烧,长雄到这儿来之前烧掉。你明天不上班吧?”“不,上班。”“起得来吗?”“一个晚上不睡觉不要紧,一点儿也不困。”“是嘛,那就再聊一会儿吧。”“行。”父亲问久子以前有没有情人,引起她对往事的回忆和搜寻。“听说长雄家是开灯油店的……大吗?”“大。好像现在不光卖灯油……他爸爸只上过初中,听说长雄是跟着妈妈长大的。”“哦?久子嫁过去以后,希望你像一个母亲的样子。我就有这种体会,我们在一起过的那个时候,你还小,可是对我有时候就像你妈一样。有这么个小母亲,我真想什么事都靠着你。可一转念,又觉得你实在可怜,我自己也很孤独。你离开乡下以后,我还经常想念那样子待我的小久子呢……”“爸爸,”久子说,“我想见妈妈。”“长雄说他还想征求你母亲对这门亲事的同意。”“我自作主张去见妈妈,觉得对不起爸爸。”“这也是久子的自由,就像结婚是你的自由一样。要是你瞒着我去见妈妈,我就被蒙在鼓里了。就这么回事嘛。再说,你出嫁之前见母亲一面的心情也是可以理解的;又把我这个爸爸叫到东京来,在你的房间里睡觉,我心里高兴呀。”“我不想瞒着爸爸。”“结婚之前去见母亲,也算是告辞,用不着顾虑重重的。你要出嫁,我特别想见你,可能因为你就要成为别人家的人了嘛。我这样子躺在你的屋子里,心想久子应该赶快去见见母亲。你说怪不怪?大概就因为久子是我跟她生的孩子吧。”“爸爸住在这儿期间,我也想把妈妈叫来……爸爸,行吧?这是久子的心愿。”“唔……”福岛一时语塞,不知怎么回答。“爸爸,求您了。”福岛看着久子的眼睛,发现女儿长着一双漂亮的双眸。“我住在这儿期间吗?……可是我明天、现在应该说是今天,今天就打算回去。”“不行,爸爸。妈妈不来,您不能走。我就想在爸爸住的地方见妈妈。求您了。”“嗯。”“您同意了?爸爸……我真高兴。我给妈妈打电报,再发快信。”“快信就不必发了。妈妈看到电报出门以后,快信才到哩。”“光是电报,妈妈不了解详情,说不定不会来。我马上就写。”久子立刻爬起来,开始写信。“不过呀,你母亲是不是还住在老家呢?要是她再婚了,恐怕不会来吧。”久子像是没听见福岛的话似的继续写着。昨天晚上,久子睡觉还不到三个小时,一早起来,却勤快麻利地干活。福岛也躺不住。久子上班走后,福岛倚在久子的小桌上似睡非睡地迷糊着。这时,房门悄然无声地打开了,妻子明子走进来。福岛以为是做梦,眼睛却明明白白地睁着看她。“是看了电报来的吗?好快呀。”“是的。”不过,详细一想,看了久子的电报从信州赶来,无论如何不会这么快。“从哪里来的?”只能认为久子事先把她叫到东京来了。“久子叫我来,所以才能见到您。”“噢,女儿热心,我算服了。明子也是坐飞机来的吧。我也是。”福岛没有触及女儿要的花招:“是久子的对象把我接来的。”“久子结婚的事你也知道了吗?”“嗯。”久子的快信不可能这么快收到。“别这么呆站着,坐吧。”“嗯。心里难过,不知从哪儿说起。”明子离着福岛慢慢坐下来。“这是女儿的屋子。她独立工作,单身生活,你想不到吧?”明子点点头。福岛仔细端详明子。“有十年了吧?可是你不见老,长得很年轻。我是不行喽,在乡下当老师,完全衰老了。”“哪里?只是有了一些白头发……不过,脖子、手还都年轻。”“你没变,还是老样子。”“人就是死了也不会变成别的人。您也一点儿都没变。今天见到您,觉得很亲切……”“你觉得很亲切吗?这也许成为我晚年的安慰,因为今后的日子大概我也不会有大的变化……久子一直叫我到东京来,我也没来。我们分手,也让久子的日子过得冷清。”“是呀,我给久子换尿布的时候,那孩子脚怎么动、腿脚哪个部位长得好看可爱,我都记得清清楚楚的……她不爱洗澡……”“对,自己从来不给自己洗澡。你刚走那一阵子,我给她洗,渐渐地自己就给自己洗了,大概因为没妈吧……”“快别说这些……”“话说回来,要是咱们俩没分手,说不定我现在也住在东京。如果真像你说的,人就是死了也不会变成别的人,可能也不会和你分手。我从来没想过要变成别的人。”“您能这么说,我死而无怨了。”明子眨巴着眼睛低下头去。“没有再婚吗?”“嗯。”“有人提起吧?”“倒是有人提起,可是我一心想着总有一天见到您,就没有答应。即使不会破镜重圆,哪怕见一面也好。今天终于在女儿的屋子里,在她出嫁之前……是她把我叫来的。”“看上去这屋子比较简陋,可是怪得很,我从昨天晚上起就觉得在这儿心里踏实温暖。”“是呀。我们死后,久子一个人活在世上。一想到这些,我总觉得我们毕竟夫妻一场。”“什么?”福岛诘问道,“黄泉路上无老少哟。”“别这么说。我还想在九泉之下保佑久子呢。您也……”“哦……”“没有任何私欲,我留在这世界上也就这么一个孩子……”“是我使你变成这样的吗?”“是我自己变成这样的。所有的人都会变成这样。”“这么说,久子的对象到山里来接我,我诚心诚意地向他表示感谢也可能快接近无私无欲了。看到这白色的康乃馨,就想起母亲节,但好像是特地为我买的。不过,明子来了,也可以认为是特地为你装饰的鲜花。”“可不是吗……”明子观赏着鲜花,肩膀轻轻晃动如摇曳的影子,也像是一种难以名状的颤抖。“你真年轻。”福岛又说,“也可能因为你穿的这件和服我十分熟悉。”“这是您在京都给我买的。那一天我们去宇冶,坐游览船……现在我不穿和服了,所以尽是旧的。”“我的旧东西全在战争中烧毁了,什么也没留下。你穿的和服还残留着昔日的情景,令人不可思议。对了对了,我让久子把以前的男朋友给她的信今天早晨统统烧了。因为我自己尝过苦头。”“对不起。”明子恐怯地说,“久子以前有过情人吗?”“这我不知道。也不是我该问的事。反正把信呀什么的都烧了。至于都烧了些什么,我没有追问,但可能还有日记之类的。”“烧也烧不掉的也烧了吗?……”“瞎说些什么?!她跟你不一样。你和我结婚以后还跟以前的情人偷偷通信,让他把信寄到你娘家,你回娘家把信取回来,瞒着我藏起来。你的母亲不但不责备你,反而偏袒你,替你把信保管起来。对久子绝对不能那么惯得没个人样。”“您不要提我妈妈的事……”明子几乎尖叫起来,甩动着短发,一脸痛苦的表情。她的头发乱蓬蓬的。福岛不由得心头一颤。“那也是遥远的过去的事情了。不过,那些信成了跟你分手的原因。我在电车站台阶上一想起这事,就两腿发麻发软爬不上去。算起来,跟你分手也是老远以前的事……”“老远、老远,为什么要以远近来计算?对于我来说,都好像是最近的事。我住的地方也不太远,总是离您、离久子很近。”“你住在哪儿?今天从哪儿来?”“您所在的地方。”“这么说也对。母亲大概总和女儿在一起,在女儿心里、在女儿家里。我想,到这把年纪,你不至于还和那个写无聊情书的男人在一起。就是你和久子俩口子来往,我现在也毫不计较,不如说希望你们恢复母女之间的亲情。你是她的母亲,别人也不会说三道四的。要是久子俩口子从津田家分出来住,说不定你还能照料他们。”“我不能。”明子悲伤地摇摇头,“只要她过得幸福就行,您也多保里……”“如果我们一起等久子回来,她会是什么表情?恐怕难为情的还是我们……”“我会无地自容。趁她没回来。我这就走。她要是看到我单独和您在一起会惊慌失措。”“可是,不是久子把你叫来、知道你就住在附近吗?”“好像就住在附近……”明子低着头,摇晃着肩膀,一会儿站起来,无声无息地走出门外。两三个小时以后,福岛又控制不住地迷迷糊糊打起盹来。这时,从信州的明子的老家来了一封特急电报。电文很长,大意是说:感谢好意。明子已于五年前死去。请将给久子的电报供奉于佛龛前。福岛把电报烧毁,也没把母亲的死讯告诉久子,回山里去了。

拱桥 
你在何处?虽云佛常在,哀其身不显。拂晓人声寂,依稀梦中逢。今年春天,我去大阪时,住在住吉旅馆,看到朋友须山抄录《梁尘秘抄》里这首和歌的一方形纸板。我对须山正在阅读《梁尘秘抄》都有点意外,对他居然记诵和歌、题写在旅馆的方形纸板上,更觉得不可思议。听旅馆的人说,须山是去淀市看赛马时住在这儿的。这似乎是须山去世前一年的事。《梁尘秘抄》那个年代的人们大概的确相信“佛常在”,然而对活在当今时代的须山这样的人来说,恐怕佛祖不可能存在,所以也不可能“拂晓梦中逢”了。须山倘若不是被洋溢于和歌里的某种感伤情绪所倾心,就是把佛祖视为某种象征。我把这首和歌默记心中,回来以后,题写在别人暂放在我处的纸板上。我无论是梦中醒来都看不见佛,但也许和须山一样倾心于这首和歌中的某种情绪,所以觉得用乾山造的砚台和木米造的毛笔书写其实要比佛祖更有意思。也许说不定因为是须山生前写过的和歌,至今依然铭记心中。我在住吉的旅馆看到须山书写的和歌这事也感染了我的思绪。现在,题写完和歌以后,我还想着家里是不是有什么东西和住吉有点因缘,可是找来找去,一件也没有,于是把灵华的画挂在壁龛上端详着。这是一幅《月中桂》的横披,上题一首和歌,“君似月中桂,可望不可得”。灵华在横幅画上写“月中”,在直幅画上写“月里”。挂在壁龛上的是横幅画。虽然《月中桂》与住吉无缘,但灵华在《歌神》这幅画上题了四首吟咏住吉松树的和歌。其中一首是:下凡现人神,久思住吉黑红松,连理同根生。灵华的画风,无论是歌神还是月中桂树仙女都画得跟王朝韵味的美女差不多,所以我把《月中桂》这幅画挂在壁龛上观赏。而有这幅画四五天前刚进手,也还觉得新鲜。我认识的一个画商说他用作者亲笔题签的木匣大雅的画,换取这幅《月中桂》和另一幅苏廷的《少女的脸》。我也让画商给我看了大雅的画,可以说是《甲州富士》中的一幅吧,《和合峰图》,富士山做背景。在大雅的画中,算是一丝不苟素净淡雅的写生,是他年轻时候的作品,而且在木匣上亲笔题签也很罕见。这个画商先前给我看过苏廷的画,画中少女极度悲伤哭得变形的那张可爱的脸让我无法忘怀。把大雅、苏廷、灵华这三个画家生拉硬扯在一起实在离奇,只要一想到我对他们毫无共同之处的三张绘画都怦然心动,甚至觉得自己的古怪心理令人骇然。好像是一种可怕的自我分裂。与大雅的心灵沟通、与苏廷的心灵沟通、与灵华的心灵沟通,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今天下午,我拿着龙门石佛的头像放在膝盖上仔细端详着。我觉得,只有在观赏美术品,尤其是古代美术品的时候,我才与生维系在一起;此外的时间,我不过是在耻辱、凶残、悲伤、枯槁的生涯尽头,于死亡之中微弱地抗拒着死罢了。不言而喻,越是古老的美术品越具有生机灵动强烈鲜活的气韵。每当我看到古代美术品,就深知人们在过去的时光里失去许多东西以及现在还正在失去许多东西,但我觉得消失在过去的时光里的人的生命仿佛复苏过来流进我的体内。本来破碎衰竭的心灵就分辨不清过去、现在,未来的差别。这当然另当别论。话题回到这三个画家上来。我觉得今人苏廷和灵华都很悲哀。苏廷的出发点是揭示近代人的病态灵魂,他的悲哀在情理之中;而以古典传统为心魂、绘王朝式仕女、书王朝式假名的灵华纤细端丽灵巧之书画归根结底也是表现近代人,他柔美的线条的神经有的实在凄惨痛苦。我总觉得日本的文人画家芜村、玉堂、竹田、华山等终是世纪末的人,也许浦上玉堂稍微不同。夕阳西下老树归鸦之类的画,看材,树似火燃;看鸦,鸦似发狂,本应以高逸苍古的南画风格这样的语言加以评论,但我从中深切感受到在颇具近代化特色的孤寂的底层里流淌着的古代的宁静。我在一本美术书籍里读到这样一句话:“64岁的郁特里罗像亡灵般活着”,并看到这个老态龙钟的郁特里罗的五六张照片,不由得一阵冷颤,同时,心头浮现出玉堂的《冬云筛雪图》。当时大概因为我不希望看到我们日本人也有后死于莫迪利亚尼、帕斯金、苏廷的郁特里罗那样的残年吧。玉堂的雪山虽然似乎也带着僵冻般的孤寂,但在日本似乎能得到各种补救。我想起家里刚好替人保管一幅玉堂的《夏树野桥》,于是和灵华《月中桂》交替着挂在壁龛上。这是一幅淡彩小品。正如《和合峰》是大雅素净淡雅的写生一样,《夏树野桥》也是玉堂素净淡雅的作品,但令人感觉到亲切温和的情韵。我先前认为,在日本的南画画家里,玉堂最深入我心,疏朗明阔的大雅与生于世纪末的我离得最远,但今年正月我把大雅的《千匹马》挂在书房的壁龛上,竟觉得此画透溢着一种祥瑞之气,沁入我的胸间,令人不由地祝愿今年如意幸福,于是甚至认为开拓日本南画的大雅是日本南画的唯一画家。始于斯人终于斯人恐方为艺术,虽然大雅的艺术美里有近代的东西,但详细观看,还会发现也有脱胎于近代的东西。我又想起寻找牵强附会地与住吉有因缘关系的东西的事,便将常德院义尚的和歌墨迹断片摆在桌面上观看。梦乎现实乎?不知是幻还是真,此世梦将醒。在这首赤染卫门的和歌下面是相模与伊势大辅的赠答歌,接着是“呼唤西行法师云云”残句。表现俗世梦幻的和歌有“维摩经十喻,此身恍若置其中,可谓心如梦”。我觉得这首和歌似也吟咏义尚身世。我又将其父慈照院义政的和歌墨迹对照观看,发现抄录的是《伊势物语》中的一首和歌:偶然忘却恍若梦,何思踏雪会君来。近江激战,英俊少年将军义尚病死战场,遗体运回京城时,义政何等悲伤。我一边端详据说是足利父子的手书真迹,一边想象在战乱时期的东山文化中如花盛开一样的义尚身世。但如今由于战败国乱的缘故,足利父子的和歌墨迹等物只好暂置我的案头,我也因此得以邂逅数幅东山时代的御物宋元绘画。足利将军父子的和歌墨迹也是市面的销售品,我从战时就开始收集、阅读一些与义尚有关的资料,认为市面上他的东西不会多。所以能独自把玩,恐怕也是一种缘分吧。古人的墨迹,我还有定家的,虽不算稀罕,抄写的四首和歌却铭记于心。我欲天上风,吹闭云中路。仙女多婀娜,人间且小住。君诺重九鼎,古歌“艾草”作凭证,却如朝露影。残露犹自系一命,无奈又过今秋梦。倘若人长寿,此日烦忧追忆否?如今甚怀旧。厌居尘世避山间,夜半明月照无遗。这些《小仓百人一首》中的和歌大概家喻户晓,被定家这样抄录下来,就索然无味,似乎和歌的生命就此枯竭,但我自己注视着定家那笔法古怪的字体,忽然觉得自己的残年的悲哀难道也会如此,我会在这种悲哀中长命偷生吗?这恐怕因为尽管我不怎么喜欢定家的书法,但面对他的真迹,毕竟感受到定家的人生际遇以及他寄情于古歌的心怀,同时自己也已经衰弱到“残露犹自系一命”的缘故吧。前此日子,我在旧书店看到一本《伊势集》,集定家书法,比较齐全。那家旧书店还有西行法师真迹、藤原定家手抄本《山家山中集》,评点、眉批皆出自定家之子。与西行、定家相比,实隆自然望尘莫及,然实隆墨迹之贱确也反映出末世人之衰败,未免令人哀叹。我在那家旧书店见到实隆自咏自书的《住吉法乐百首》和三十六歌仙的纸板。义政、义尚与住吉也有直接关联,但我是因为这本《往吉法乐百首》把他们与住吉硬拉在一起的。在我涉览的有关义尚的资料中,实隆公记实在举足轻重,将他与东山的那些人,例如宗抵联系起来探讨也颇有意思,我对实隆怀有亲切之感。他作为钦差特使前往近江探望隐居故里的义尚,醉意陶然地回京,日记里的那些文字,什么时候想起来都会忍俊不禁。实隆在捍卫皇室、保护古籍方面鞠躬尽瘁,但作为歌人、古典文学家,比起镰仓的定家,实在不能望其项背,也不具备稍在其前的兼良那样的造诣实力。他为人敦厚温良,性情开朗乐观,同样苟全于兵荒马乱之末世,却没有义尚父子、宗抵那样痛心疾首;虽无佳作传世,其一生行止却是时代的写照。这样一个形象的实隆倒令人倾心好感。《住吉法乐百首》自然录有百首和歌,制成手卷,稍长,既不能镶入匾额,也不能当横披,况且和歌、书法亦均非上乘,售价之低令我吃惊,也就没有买,事后却时常想起挂念于心。我对和歌、书法的印象已经十分模糊,几乎记不得了,但总想有一份实隆的手迹置于身旁作为对其人的怀思。我在住吉的旅馆看到朋友须山抄写的《梁尘秘抄》里的和歌时,也很自然地想起实隆的《住吉法乐百首》。我手头还留有一些与去世的朋友抄写和歌所用的同样的方形纸板。又被人索求墨迹,便在一张纸板上抄录住吉的和歌。夜寒兼衣单,望处鹊噪欲降霜。然后在另一张纸板上抄录一首古代和歌:谅亦可哀住吉神,虚幻之舟撑来时。后三条天皇的“虚幻之舟”原意何指?对于我来说,这“虚幻之舟”只能是指我的心灵、我的人生。我为什么如此牵强附会地从灵华的《月中桂》、义尚的和歌墨迹联想住吉呢?大概因为我这个人注定着非去住吉不可吧。我5岁的时候是否走过住吉神社的拱桥,现在对我也是“梦乎现实乎?不知是梦还是真”。5岁那一年,母亲牵着我的手去住吉。“牵着我的手”绝非言过其实。我小时候大人不牵着我的手我不敢出门。好像我和母亲在拱桥前面站了好长时间。我记得拱桥又高又陡,可怕地鼓翘起来,令人望而生畏。母亲比平时格外亲切温柔地鼓励我,说行平已经长大了,这座桥走得过去。我忍着不让自己哭出来,点点头。母亲一直盯着我的脸。“过了桥,我告诉你一件事。”“什么事?”“很重要很重要的事。”“是听起来很可怜的事吗?”“对了,是很可怜、很伤心很伤心的事。”那个时候,好像大人们都乐意给孩子讲悲哀可怜的事情。一旦登上拱桥,其实并不可怕。我惊异地发现自己的力量,觉得自己一个人也可以走过去,但那时的确被母亲使劲拽着手或者扶着身子。走到桥顶,我也达到得意的巅峰。就在桥头上,母亲告诉我一件惊骇的事。母亲的原话我记不清了。她说她不是我的亲妈,我是她姐姐的孩子,我的生母前些日子去世了。下桥比上桥害怕。我是被她抱下来的。我觉得母亲在桥顶上告诉我这件事太具有戏剧性。我真的在5岁的时候走过那座拱桥吗?我连这件事都怀疑,可见记忆力已经很糟糕。也许是我的妄想编织的幻梦。但是,五十年前那个女人为了求神护情对我坦言真相,也许先要看看年幼的我是否有勇气走过拱桥。我参拜的出生地守护神就是任吉神社。姐姐的死去对母亲震动很大,她才不得不把实情告诉我。但我并不怨恨她,不论是否在拱桥上,我只记得泪水顺着母亲自皙的下巴流淌,然而从那一刻开始,我的人生变得疯狂。不久,我开始觉得我的出生颇为蹊跷,生母之死也不正常。我生母和养母的家都离住吉不太远,可是我除了5岁那年去过一趟住吉外,后来再没去过。如今活得穷困潦倒以为死期将至之时,心头有一种强烈的冲动,想再去看一次住吉的拱桥,却不料在住吉的旅馆里偶尔看到须山留下的墨迹,这大概是某种因缘吧。第二天早晨,我一边念叨着“虽云佛常在,哀其身不显。拂晓人声寂,依稀梦中见”,一边往住吉神社走去。从远处望去,那座拱桥出乎意外地高大,5岁的胆小鬼很难过得去,可是近前一看,不禁失笑。原来桥的两侧都凿有几个踩脚的窟窿眼。我做梦也没有想起还有这样的立脚点。至于拱桥是否还是五十年前的老样子,自然不得而知,但桥上有踩脚的窟窿眼使我像傻子一样呆立桥前。当我手抓栏杆脚踩窟窿眼一步步走上桥的时候,发现窟窿之间的距离比较宽,5岁的小孩子的脚步怎么也够不着。我下了拱桥,长叹一口气,心想我的人生历程中是否也曾有过这窟窿眼般的立脚点呢,无奈遥远的悲哀和衰弱仿佛使我眼前一片发黑。你在何处?

蓝的海黑的海 
第一遗言是一艘帆船的船老大在叫。“喂——”“喂——”河面上传来的呼唤声突然将我从睡梦中惊醒,船帆像白色的候鸟群一样浮现在我眼前。是的,在看见白帆的瞬间,我就像任鸟儿飞翔在自己怀抱中的蓝天一样,脑子里一片空白。“喂——”“喂——还活着吗?——”在帆船船老大的叫声中,我像重新降生到这个世界似的睁开了眼睛。——大约在一个月以前,我也是被一个女子呼唤回这世上来的。在那天的黄昏时分,那个女子是乘着游船来到这个海滨的。我拿开盖在脸上的薄木片帽子,一边坐起身来,一边将河水浇在被太阳晒黑了的肚皮上。那艘等着傍晚的风刮起的帆船大概是逆河上来的吧,河面波浪粼粼,映着夕阳。马上就要到瘸腿少女乘坐的小型汽车来沙滩奔驰的时间了吧。那个少女是别墅看门人的女儿。别墅的主人也是一个偏瘫少年,少年看起来似乎不光是腿站不起来。每天一到傍晚,载着少年和少女的小型汽车就像从海里抛起的浅蓝色的球一样在海边跳跃。少年的身上只有下颚一鼓一鼓的蠕动着。少年有一个家庭教师,我在台球室里见过那男子两三次。然而少女却在村里的小学上学。那天,也是在去河口的沙滩的途中,我碰到从学校回来的少女。少女拄在拐杖上的双肩耸起,两条胳膊像蝙蝠翅膀似的扑扇着,一跳一跳地在沙滩上走着,仿佛在舞蹈。正是7月天,沙滩上、河面上没有任何身影。突然少女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啊,黑暗,黑暗!”在闪耀着炫目的光的世界里,少女大大地张开的口中出现了仅有的一片黑暗,那片黑暗直愣愣地瞪着我。为什么我会被这种东西震惊呢?后来看到那片芦苇叶的时候也是这样的。这一段时间,我每天都到沙滩上去睡午觉。因为海那边陆陆续续开始有人去游泳,所以我特意到没有人的河口去。大约一个月前我刚刚在一个女子的呼唤下复活,回到这个世界中来。将这样的身体裸露在夏日的阳光中,躺在沙滩上睡觉,我想这是有害的。可是我实在是喜欢像这样躺着,将自己完全敞开在蔚蓝的天空下。而且我也许就是那种生来就睡眠不足的人,是一个在人生中寻找躺椅的男子。因为我从生下来那天起就没能躺在母亲的怀里睡过觉。因此,那天我也去了沙滩上,在那里闲躺着。天空很澄净,岛屿看起来似乎很近。白色的灯塔也显得雪白雪白的了。一艘游艇的黄帆映入眼帘。乍一看还以为游艇上坐的是一对年轻夫妇,实际上却是德国老头。我躺在沙滩上,一边感觉着背部的皮肤渐渐适应了热沙,一边用那仿佛是主人不在的房子的玻璃门似的眼睛,眺望着大海的景色。这时不知是什么东西在我的眼前形成了一条线。那是一片芦苇叶。这条线慢慢清晰了起来,而那好不容易接近了我的岛屿却因此而逐渐向远处退去。芦苇叶渐渐地占据了我的整个视野。我的眼睛变成了一片芦苇叶。不一会儿我也是一片芦苇叶了。芦苇叶庄严地摇晃着。这片芦苇叶在我的眼睛里正完全支配着河口、大海、岛屿、半岛等等这些大得多的景物。我觉得自己像是受到挑战了。而且我逐渐地被步步逼近的芦苇叶的力量压制了。于是我逃向了回忆的世界。一个叫喜佐子的女孩在她17岁那年的秋天和我订了婚。后来喜佐子把婚约毁了。但我却并不伤心。因为我想着只要我们俩还活着,什么时候一定会再续的。我的院子里开着芍药花,喜佐子的院子里也开着芍药花。我想只要它们的根不枯萎,来年的五月会再次开放吧。而蝴蝶会将我花上的花粉带到喜佐子的花上。然而去年秋天,我偶尔想起来:“喜佐子20岁了。”“和我订过婚的17岁的喜佐子20岁了。”“喜佐子没有和我结婚——却能变成20岁,这是什么缘故?使喜佐子变成20岁的是什么人?——总之不是我。”“‘瞧瞧,和你订过婚的女孩不是作为你的妻子却能变成20岁!’如此向我挑战的是谁?”对于这样一个无可奈何的事实,这时我是第一次真的从心里明白了。我咯吱咯吱地咬着牙,低垂着脑袋。但是,自从喜佐子17岁那年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她,所以,对我而言,也可以说喜佐子没有长到20岁。噢,不,这样说才是正确的。这时,似乎是给我提供证据,17岁的喜佐子像小小的玩具娃娃似的出现在我的面前,可是,这娃娃是清澈透明的,透过她的身体便可以看见:牧场上白马在奔驰;月亮正用蓝蓝的手在给自己化妆;夜幕下想转生为人的花瓶,正在追赶着应该做自己母亲的少女。许许多多这样的景色。这些景色又非常美丽。而我开始感到自己像是那被紧闭着的满满一屋浑浊的瓦斯。如果有一扇门,我就要立即敞开,将浑浊的瓦斯散布到喜佐子身后那美丽的景色中去。因为所谓生命,在某个瞬间,就是扣动扳机的手指那轻轻的一动,不过如此而已。然而,幸运的是,就在那时,“砰砰”,我死去的父亲敲起门来:“有人吗?屋里有人吗?”“来了。”这样答应着的是小小的玩具娃娃一样的喜佐子。“我落了一件东西了,把我儿子忘在这世上了。”“可我是一名女子,一个女孩呀!”“你是说因为将我儿子藏在屋里了,所以不让我进去吗?”“请吧,您请随便进来坐吧。人的思维之门是不上锁的。”“但是,生与死之间的门呢?”“就是用一串紫藤花也能开启。”“就是那,我落下的东西。”走进屋来的父亲闪电般地伸出了手。被他的手一指,我吓了一跳,缩紧了身子。可是小小的喜佐子却诧异地瞪大了眼,说:“噢,那是我的梳妆台呀。您是在说镜子前面的化妆水吗?”“这是谁的房间?”“是我的。”“你在撒谎,你不是透明的吗?”“连那化妆水都是粉红色透明的呢。”父亲望着我静静地说道:“我的儿啊,你因为一个17岁的女孩变成了20岁而惊慌失措了吧?尽管这样你却仍然将17岁的喜佐子描绘在这间屋子的一角的虚空里,还在给她注入生命。这样一来,你所在的生的世界上就有了两个喜佐了吧?还是一个喜佐子也没有,只有你一个人?——而在你出生之前就和你分别了的我,看见26岁的你,只一眼就立刻准确地认出你是我的儿。这是由于我是亡人的缘故吗?”就在那时,不知是为什么,“噗——”我喘了口粗气,那喘息声却变成了“父亲!”的叫声。“哎呀,我的化妆水说起话来了,天哪。”喜佐子油香鱼眼似的小眼睛里刚刚浮现出无限的悲戚,身影就“嗖”的一声消失了。“儿子啊,这房间真不错。即使一个女子从这里消失了,空气里却连一线微风都不起。这样一间好房子!”“可是父亲,你看起来一点也不像我呢。”“是的,你也注意到了这点?我在来这里之前最费心思的,就是想着自己的外表该变成什么样?我想即使我只有一点点像你,你都会觉得不舒服,所以……”“我明白你的好意。”“可我仍然是两只眼睛,两只耳朵,两条腿的人呢。我也想过,像一般的幽灵那样不要腿来的,可那也太普通了。又想,要不变成一只铅笔或者一块黑晶体来也是蛮好玩的,可亡人对生存这东西是不大相信的。”“不管怎样,如果你是我父亲的话,那可不可以让我敲敲你的脑袋?打别人的脑袋总觉得很难为情的,如果是自己的生身父亲的话,我时常在想,那我就想‘啪’的一声使劲打一下他的脑袋。”“可以呀,但是,你肯定要失望的。因为你打起来会觉得跟拍打蒲公英花上的蒸气一样,手上没有什么反应的。”“但是,从蒲公英花上的蒸气里是不会生长出人来的。”“但如果蒲公英花上不冒起蒸气的话,人也就不能生出来的。”实际上那时我的脑袋里蒲公英花开放,蒸气在飘动。父亲的身影之类,哪里也没有。喜佐子也不在,和我订过婚的17岁的喜佐子不是作为我的妻子而能够变成了20岁——刚才对这件事的苍白的惊愕也消失了。这样一来,我的感觉无精打采地垂下尾巴像是睡着了。也许是因为曾经有过这样的事吧,其后不久我在另外一个女子利加子面前“哈哈哈哈……”地大笑了。“真的,我还是没有听见的好。我还是没有听见的好,真的。”利加子这样说道。于是怀着沉闷的心情表白着爱情的我“哈哈哈哈……”地大笑了。这是多么空洞的笑声啊。听着自己的笑声,我大吃一惊,简直像是听到了星星的笑声似的。与此同时,自己这根钉子无声无息地断了,吊在那钉子上的我“呼”地向蔚蓝的天空飘去。而利加子像白天的月亮一样浮现在这蔚蓝的天空中。“利加子有一双多美的眼睛呀!”我惊异地望着她,然后我们俩像两只气球似的升起来了。“爬上那个小山丘,请在那棵柯树那里向右拐。”利加子这样吩咐汽车司机。利加子下车后,我在汽车里呵呵呵地微笑着,快乐的感觉“噗噗”地往上冒,怎么也禁不住。“失恋了应该悲伤。”我在心里严厉地叱责着自己。在这与众不同的感情的变化中我感到了不安。但那也只是一种痒酥酥的感觉,像用肚皮将橡皮球按到水中去似的。不一会儿我又“噗”地笑出了声。“理应悲伤的时候却很高兴,我应该夸奖自己吗?我应该夸奖这样一个南辕北辙的自己吗?这是一种‘神仙,我回来了’的心情。”我就这样一面闹着玩儿一面独自微笑着。高兴得不得了。然而这开朗的心情只在那天持续了一天。也并不是说第二天就悲伤起来了。只是从那以后,对自己隐隐约约的怀疑像秋风刮过原野一样从我的周围刮过。——没想到我的一场高烧将这所有的感情完全暴露了出来。那是5月。我发着高烧快要死了,被热气冲得丧失了意识。“喜佐子喜佐子。”“利加子利加子。”“利加子利加子。”“喜佐子喜佐子。”据说我就这样说着胡话。守候在我枕边的伯母大概是相信奇迹的吧,她将利加子叫到了我的病床前。她想,如果我叫着“利加子”的时候,利加子回答了的话,兴许能留住我的生命。两个女子中,喜佐子那时在哪里,她是不知道的。实际上,伯母那时是第一次听到喜佐子这样一个女子的名字。可利加子因为是伯母的侄女,也知道她嫁到哪里了,于是便被叫了来。首先这难道不是一个奇迹吗?而且,奇迹是接二连三地出现了。据说利加子是马上来到了我的枕边,然后呢?“利加子。”“利加子,利加子。”“利加子,利加子……”据说,我就这样只叫着利加子的名字,喜佐子的名字是一次也没有再叫了。试想一下,我那时可是在发着高烧,丧失了意识的状态中的。对于这个问题,把它说成是人心中的恶魔的狡猾——之类的,我觉得还是不能完全说透。后来在听伯母讲这件事的时候,我漫不经心地嘀咕道:“这就值得去死。”总之我是在被利加子叫着自己的名字,握着自己的手的情形下复活,回到这个世界上来的。在恢复意识的那一瞬间所见到的利加子,给我的印象是怎样的呢?——不知是什么时候利加子这样对我说过:“给你讲讲我童年最早的记忆吧。那是我两三岁的时候的事,那时我以为太阳公公是从庙里的塔那边升起来,从芭蕉叶那边落下去的。尽管那时还不知道升、落这样的词儿,但是觉察到朝阳和夕阳是不同的。可是有一天,太阳公公竟然从芭蕉叶上升起来了,一发现这一点我就‘哇’地哭起来了。原来我是在保姆背上睡着了,傍晚的时候才睁开眼睛。”——我并不是看见了一片芦苇叶就联想起了这所有的事。只是觉得,无论是从一片芦苇叶还是从喜佐子变成20岁,我都一样地受到了挑战。而在帆船船老大的叫声中醒来时,我就回想起了在利加子的呼唤下复活的事。太阳已经西沉到半岛上了,可是我不会像3岁的利加子那样认为太阳是从西边的半岛上升起来的。马上利加子乘坐的轮船就要出现在海面上了,然后她就会乘着游船从海上来到这个海滨。利加子也许正躺在船舱里,将那除去了布袜子的漂亮的脚支在船腹上,来支撑着自己,免得随波浪来回摇晃。我脑子里描绘着这幅情景,离开了河口。第二遗言“我要死了,利加子活着。我要死了,我要死了。利加子活着,活着,活着,活着……”如果用语言来描述那时的心情,只能这样说了。那时指的是——我用短刀刺进利加子的胸部,然后刺进我的胸部,渐渐丧失意识的时候。可是,不知怎么回事,当我恢复知觉时首先浮现出的话便是:“利加子死了。”而且并不曾伴随着“我活着”这样的话。不仅如此,我在逐渐丧失意识时脑子里也并未浮现出“我要死了,利加子活着”这样的话。只是如果要用语言来表达那时的心情的话,只能那样说。如此而已。那时驰骋在我脑中的所有的东西:像火一样滚烫的小河中出现的流血,骨头活动的响声,像沿着蜘珠网滴落的雨滴一样一个接一个地流过来的父亲的面孔,卷着漩涡飞旋着的叫声,颠倒过来了的浮沉着的故乡的山,等等等等,无论从哪一个那里我都只能感觉到同一件事:“利加子活着。”而且我将被淹没在可以称之为“利加子的生存”的浪涛中,而挣扎着。后来不知什么时候,我轻快地浮起来,在那浪尖上悠悠地摇荡着。然而,当我恢复意识的时候,“利加子死了”这样的话,作为语言本身却清楚地浮现出来了。随后并没有说出“我活着”的话来,只有那句话清晰地浮现了出来。——这样看来,生存对死也许是非常傲慢的。然而——比起这世界的光和物以及世界的明亮来,我首先感到的毕竟还不是这句话。最初我是突然浮到明亮的光中来的。那时是7月的海滨的晌午,但我想即使我是在深夜的黑暗中苏醒过来的,这种感觉还是一样的。即使是盲人也有对光和明亮的感觉吧,因为我们即使是在黑暗中睁开眼,也还是会产生光和明亮的感觉,而且,我们对此不是用眼来感觉,而是用生命来感觉的。所谓生存,用一句话来概括,可以认为那就是感知光和明。只是那一刻我的那种感觉比起每天清晨睁开眼睛的时候来得更加清爽。然后就是声音,波浪的声音。那声音显现在我眼前,如一群金色的静静地跳动着的小矮人。也许是那些小矮人中,一个高举着手跳起来了的人变成了“利加子死了”这句话的吧。总之这句话让我大吃一惊,这种惊异让我的意识第一次变得清晰了。窗外松树的枝条在空中伸展着,仿佛五岁的孩童用墨汁在蓝纸上胡乱涂成的线条。我感到自己像是在劈杀过来的幻影的攻击下敏捷地躲闪着。在我的视野中好几个幻影闪着光,宛如傍晚袭过旷野的雷阵雨的尾声。这时我想起了墨汁染黑了的利加子的唇。是在一间装有壁炉的西式客厅里,正月,利加子14岁,正玩着新年试笔的游戏。尽管已经14岁了,她却还是一边舐着笔,一边写着字,将唇染黑了——我想起了这片唇。同时我看了看我的手,尽管它一定是被谁洗过,上面不可能再沾有利加子的血。然而,在我刺杀利加子的时候,她的血流到了我右手的四根手指上,可为什么单单没有流到无名指上呢?噢,不,不如说,在沾满鲜血的手上只有无名指白得像恶魔似的,这类事在那种情形下为什么如此令我在意呢?是否因为无名指是白的,所以我生还而利加子死了呢?嗅,不,这样的事怎么样都无所谓。说不定单是无名指一根显得很白仅仅是一种幻觉呢!说起来倒是,我们俩怎么会想到死的呢?是因为利加子将我从高烧得快要死了的状态中挽救过来这一点吗?是的,一定是这样。可是,也许该怨那个夜晚月亮太明亮了,怨那沙滩太白了吧。满月照在白色的沙滩上,反射成一种仿佛没有了空气似的清澈的颜色。月光像水滴一样静静的洒落下来,隐隐约约可以听到天空转动的声音。我的影子仿佛白纸上落下的墨点,黑乎乎的,我的身体就像一根插在白沙中的尖锐的线,沙滩宛如一匹白布从四面紧紧地卷了上来。那时我和利加子为什么没有注意到那三天里我们已经累得像青鳟鱼尸体了呢。正因为不知道这一点,我便想:人是不能站在这样白花花的土地上的。于是将腿缩在长椅上,又让利加子也把腿抬起来放在长椅上。大海黑黯黯的,与那广袤的黑相比这沙滩的白是怎样的微不足道啊。我一面这样想着一面对利加子说道:“你看看这漆黑的大海。因为我看着这黑的海,所以我是黑的海,你也看着它,所以你的内心世界和我的内心世界都是这黑色的大海,然而在我们的眼前,我和你这两个世界虽然同时占据着一个地方,却并没有碰撞和排斥,也没有发出撞击的声音。”“请您不要说一些我不懂的话了。我愿和您彼此信任着死去。尽管我不说一些发了疯似的话,但让我们在能够死去的时候一起死吧!”“是啊,的确是这样呐。”我决定死大约就在那时吧,还是在那之前就已经有了那样的约定了呢?总之似乎是两个人像一片黑色的大海一样彼此相信着对方,相信即使我们俩死了,这一片黑色的大海也不会消失,在这样的相信中我们决定了死亡。可是结果怎么样呢?我生还之后,发现大海是深蓝深蓝的。大海难道不是深蓝深蓝的吗?就像曾经红红的我的手变成了白的一样,曾经漆黑的大海变成了深蓝。这样想着,我的泪珠像雨点一样落了下来。并不是因为悲伤,而是泪泉的盖子打翻了的缘故。要是我没有生还的话,大海肯定还是漆黑的吧?或者是因为那件事的缘故吗?那时我不该将利加子推出去的吗?那时利加子正用双臂紧紧抱着我的头,是我让她这样的。我说这样两个人的身体就变成了一个了。就是说,那种利加子是一个独立的人的感觉不消失,我就没有勇气去刺利加子的胸。我想让自己变成空荡荡的一个人,于是在利加子的脸颊散发出的气息中,我张大了嘴巴。潺潺的小河的幻影立即浮现出来。随后我使足了力气将短刀刺进了利加子的左胸,同时将紧紧拥抱着我的利加子的身体猛地推了出去,我自己立刻站起了身。仰面倒下去的利加子,在自己的血泊中很快翻转过来,她一边伏向地上一边用清晰的声音说道:“不,不,不能死。”而且自己拔出插在胸上的短刀,拼命地将它扔了出去。短刀撞到墙上,将血淌了一壁,然后又掉到了榻榻米上。就是那时,我看见自己的手上只有无名指白得像个恶魔,不禁战栗了一下。利加子大约过了五分钟就不动了。看着静静的利加子,我的心像澄清了似的感到一份沉静,我把手巾覆在短刀上,站着,用脚擦去了短刀上的血。然后像机器一样,对自己的动作丝毫也不怀疑地将膝盖支在利加子腹部旁,拿起短刀,闭上眼睛,我想,如果可能的话,我要躺在利加子身上死去。而且我想,如果开始就靠在利加子身上的话,由于自杀时过度的痛苦我会在挣扎中离开她的,所以我计划着,在这种姿势下将刀刺进胸膛,一感到难以忍受时就向利加子身上倒去。可是,怎么回事呢?当我猛地一下将短刀插进去的时候,我计划好的姿势就全毁了,开始向前倒去,“啊——那是利加子的体温。”我这样喊叫着跳了起来。开始倒向利加子身体上的时候,我是感觉到利加子的体温而跳了起来的,是利加子的体温将我弹开了。利加子的体温传到我的身体上的那一瞬间的恐怖——这到底是什么呢?总之那也许是本能的火花,是深藏在人深处的憎恶。或者是一个人从另一个人身上感受到的可怖的爱吧。或者是生命与生命的闪电在肉眼看不到的世界中冲撞了吧?那时我叫了些什么我已经不记得了,但我想象得出来恐怕没有什么比那叫声更怕人的了。跳起来之后我又侧身倒下了,疼痛和痛苦的感觉马上就消失了。一种似乎是被疾风刮下陡峭的斜坡似的感觉在我体内扩散开来。旋即,我感到世界变成了一种强烈的节奏。世界的心脏和我的一起在剧烈地跳动着。我全身的肌肉都在听着这跳动的声音。我刚想着“好热啊!”时,就感到视力所及之处是一片黑暗。在这黑暗中飘着两三个金色的圈,然后是利加子,站在我故乡的桥上眺望着水面——利加子是活着的。她的脸慢慢地大起来,腿渐渐变小,她成了三角形的了。一个像我父亲一样的男子脚朝上,倒悬着身体,如流星一般从河底飞快地浮了上来。花瓣如鸟翅膀的大丽花,像风车一样地旋转着。那花瓣变成了利加子的唇。月光斜射下来,发出叮叮的声音。——像这样一些东西,如果我将它们全写出来的话,那简直就没有尽头。总之,我是乘着高速幻想车,像子弹超过草木似的,超越了时间。在这个幻想的世界里,颜色变成了声音,声音变成颜色,只有气味一点都没能感觉到。并且这些自由而丰富的幻想片断,无一不像我在前面谈到的那样,让我感到“利加子活着”。这种感觉的背后,“我要死了”的感觉像湛蓝的夜空一样在伸展着——尽管这样,在刺我的胸部前,我是认为“利加子死去了”的。不,死了还是没死,我连怀疑都没有怀疑过。事后想起这一点觉得真是不可思议。一般来说应该是首先确认一下利加子的生死吧。尽管我在刺自己的胸部之前一直都认为利加子死了,但在我逐渐衰弱下去的意识片断中却感到“利加子活着”。如果说不可思议的话,这种感觉也是不可思议的。还有,等我一恢复意识,“利加子死了”这样的话马上就很老实地冒了出来,这也是不可思议的。是的,利加子毫无疑问是死了。然而我的复生不正是对利加子的死的证明吗?如果我没有复生,那会怎样呢?对于我来说这世界不是曾经是“活着的利加子”的广袤的大海吗?还有,利加子在沉重的呼吸中用清晰的声音说出来的那句“不,不,不能死”也是不可思议的。她是在对一起情死的人说“不能死”吗?还是在对自己说?还是既非我亦非利加子而是对利加子心中浮现出来的什么东西说的呢?另一方面,在用短刀刺自己的胸部之前,我对这句话没有作任何的考虑,这又是为什么呢?是因为我在对待死这一点上太懦弱了吗?所以才像机器似的不想怀疑自己的动作的吧?然而对于死,我真的是很害怕的吗?如果害怕的话那又有什么必要去死呢?利加子不是也说过吗,“不,不,不能死。”我的死不正是“利加子活着”这样一个象征的世界吗?而我的生不就是“利加子死了”这样一个明白的意思吗?是说生并不只是这些?还是说“正因为如此,你复生了”呢?——到了明天我要试着考虑许多的问题。窗外的松林笔直地站立着,如果这松林能够看起来像是一边发着水车那样的声音一边旋转着的大丽花,我能够活在“利加子生存的象征世界”中吗?是为了将那征服了时间与空间、丰富而自由的大好世界拥有片刻,人才生下来,然后又死去的吧?啊,真是不明白。我不是眼前这蔚蓝的大海,这是一种不幸吗?不,那时我和利加子不都是眼前那黑色的大海吗?著者的话著者在这两篇文章上附上了“第一遗言”“第二遗言”这样的题目,因为作者是在情死之前写了第一篇文章,在第二次自杀前写了第二篇文章,而这一次他再也没有醒过来。所以我们不能再听他讲有关“生与死”的话了。可是他一定会再次活在“利加子生存的象征世界”里。不用说,他爱利加子,然而著者以为,即使他爱的是“一枝野菊”,死在野菊的幻想之波上,这篇遗言也不必改写。

参加葬礼的名人 
少年时代,我没有自己的家,也没有家庭。学校放假,也寄食于亲戚家,从这家到那家,走亲串戚。大部分假期,我通常是在两家近亲度过的。这两家坐落在淀川的南、北两侧。一家是在河内地区的城镇;一家是在摄津地区的乡村。我乘渡船往来其间。我无论到哪家,他们都很欢迎我,不是说“你来了”,而是说“你回来了”。二十二岁那年暑假,不到三十天,我参加了三次葬礼。每次我都是身穿亡父的罗纱礼服、脚蹬白布袜子,手里持着念珠。最先是河内的远亲举行葬礼。死者是丧主的母亲。她年事已高,儿孙满堂,有的孙子年近二十。再说她长期患病,经过精心治疗和护理,可以说是到了极乐世界,死而无憾。我亲眼看见丧主那副沮丧的神情,以及死者的孙女们那张泛红的脸面,他们的悲哀也传染给我了。然而,我却无心怀念死者,哀悼她的死。就是在灵前烧香,我也不知道长眠在棺椁里的是什么人。每每忘却世上曾存在过这样一个人。出殡前,我身穿礼服,手持念珠和团扇,同来自摄津的表兄搭伴,前往吊唁。我年轻,比起表兄来,我一举一动显得格外肃穆,合乎礼仪。我驾轻就熟地扮演了角色。表兄吃惊地望着我,学习我的动作。本家的五六位堂兄齐聚一起,没有必要让他们看见我那副沉下来的脸。约莫一星期之后,摄津的表兄给住在河内家的我挂来了电话,说是姐姐婆家的远亲举行葬礼,要我一定参加。据说,以前我家举行葬礼,那家也派人前来参加的。我便同摄津的表兄乘火车前去。参加吊唁的人除丧主外,谁是家属,我弄不清楚。是谁故去,我也全然不知。表姐的家成了参加葬礼的人的休息场所,表姐家亲戚的房间则在另处。在这房间无人谈及故人的事。大家都只惦挂着天热和出殡的时间。不时有人提问:是谁作古了,享年多大呢?我继续对弈,等候着出殡。此后,摄津的表兄又从工作单位给河内的家挂电话,说请我代表参加姐姐远房亲戚的葬礼。但是,是谁家的葬礼,村名和墓地,连表兄也一无所知。说话间,表兄开玩笑说:“你是参加葬礼的名人哩!”我顿时默然不语。因为是在电话里,我是什么样的表情,表兄自然无从知晓。我对家人说,我要去参加第三次葬礼。这家的年轻的表嫂苦笑着说:你简直像殡仪馆的人啦。表妹在做着针线活,她瞅了一眼我的脸。我决定当晚在摄津的家住宿,次日清晨再从那儿出来,就这样我渡过了淀川。表兄半开玩笑说的“参加葬礼的名人”这句话,使我回顾了自己。我竖起耳朵听了这句话,忆起了自己的遭遇和过去。其实,我从童年起就参加了不计其数的葬礼。我熟悉摄津地方的葬礼习俗。一方面是由于不时遇上亲戚的亡故,另一方面是由于乡村繁文缛节,彼此都要参加对方的摈仪,这些葬礼,我都代表家里人去参加了。我参加最多的,是净土宗和真宗的葬礼,但也了解禅宗和日莲宗的仪式。光凭我的记忆,就见过五六次人们弥留之际的情景。还见过三四回人们先用笔蘸死水①首先滋润死人的嘴唇。也曾按顺序第一个或是殿后烧香礼拜,还常去收拾遗骨和收藏遗骨。对于人死后的七七法事的习俗,我也了如指掌。①日本风俗,人临终时往其嘴里灌水,谓之死水。是年夏季作古的三个人,他们生前我都不曾相识。无法直接感受到悲痛。只有在墓地上烧香膜拜的时候,才排除杂念,静静地为死者祈祷冥福。我看见不少年轻人垂下双手,低头进香,但我却是双手合十,顶礼膜拜。许多时候,我的心比起同死者感情淡薄的参加葬礼的人来,要虔诚得多。我之所以能这样,是因为葬礼的情形刺激了我,使我忆起亲切待我的故人在世之时、弥留之际,以及葬礼之日的情景。相反地,通过往事的回忆,我的心也变得平静了。越是生前与我关系疏远的故人的葬礼,就越是牵起我这样的心情:带着自己的记忆,奔赴坟场,面对记忆,合十膜拜。少年时代,在见了也不认识的故人的葬礼上,我的表情也能同那种场面相称,而不用装模作样。因为存在我身上的寂寞,得到了表现的机会。二关于我父母的葬礼,我已了无印象。他们健在的情形,我也全无记忆了。人们对我说,别把双亲忘却了,想想吧:可我苦思冥想,也无法想象出来。看了照片,只觉得它不是画像,不是活着的人,而是一种介乎两者之间的东西。既不是亲人,也不是外人,而是介于他们中间的人。它使我感到一种奇异的压迫感,连照片和我彼此照面,也都觉得不好意思。就是别人谈及我父母的情况,我也不知该以什么样的心情聆听才好,只希望谈话早点结束。别人告诉我他们的忌辰和年寿,我也如同记电车的车号,马上就忘得一干二净。我从姨母处听说,举行父亲葬礼那天,我又哭又闹,不许在灵前敲钲,要把供灯熄灭,将灯油全倒在院子里……只有这件事,竞莫名其妙地拨动我的心弦。祖父也到了江户①。父亲毕业于东京医科学校。该校校长的铜像屹立在汤岛天神庙。到东京头一天,被领到这座铜像前的时候,我惊愕不已。铜像的一半竟像是活的。我不好意思眺望它。①东京旧称。举行祖母葬礼那年,我已上小学。祖母同祖父两个人抚育我这个孱弱的孙子,好容易才熬到送孙子上学,刚松一口气,她却淬然长逝了。举行葬礼那天,倾盆大雨,我由经常进出我家的一个汉子背着去墓地。十二岁的姐姐身穿白衣,也是由大人背着,在我前面登上了红土的山路走去的。祖母的逝世,我对自家的佛坛头一次产生了一种说不出的感情。我选择祖父看不见的时候,从外面把关得严严实实的佛堂的隔扇打开一道细缝,开了又关,关了又开,不知疲倦地偷看着供灯照亮的佛坛,消磨时光。但是,我记得我是不愿意敞开隔扇去靠近佛坛的。夕阳西沉,地平线上只有山和山颠染满了明亮亮的光辉,一派恬静的气氛。我抬眼仰望,不知为什么,总联想到八岁时我所看见的佛坛上供灯的颜色。佛堂的白色隔扇上,胡乱地涂了一行长长的祖母的戒名,是合乎我这个普通小学一年级学生身份的用片假名书写的。这些字,一直保留到出卖这栋房子的时候。有关男人背着的姐姐的形象,后来只留下白色丧服的印象了。我合上眼睛,企图努力在白色丧服上添头加足,可是总也不能如愿,而红土的山路、潇潇的细雨却印象鲜明地涌现出来,我内心焦灼万状。连背我姐姐的那个汉子的背影,怎么也不肯在我脑海里浮现。这个在空中飘动的白色的东西,便是我对姐姐的全部记忆了。我四五岁时,姐姐就收养在亲戚家中。我十一二岁那年,她便在那家离开了尘世。我不了解姐姐.就如同不了解我父母一样。祖父对姐姐的死,十分哀伤,也硬迫着我哀伤。我搜索枯肠,也不知该以什么样的感情、寄托在什么东西上才能表达我的悲痛。只是老弱的祖父悲恸欲绝,他的形象刺透了我的心。我的感情只倾泻在祖父的身上,并没有越过祖父,进一步移向姐姐。祖父精通易学,擅长占卜。晚年患眼疾,近乎双目失明。一听说姐姐危笃,他便悄悄地数起竹签,占卜孙女的命运。老人视力衰退,我帮着他一边排列占卜用具,一边目不转睛地盯视着老人渐渐暗淡无光的脸。过了两三天,便传来了姐姐的疆耗。我不忍心当即告诉祖父,将信压下两三个小时,才下决心念给他听。那时候,我可以读一般汉字,遇上我不认识的草书,就握住祖父的手,用我的手指三番数次地在祖父的掌心上描画那些字的形状,学着念给他听。这已成了一种习惯。现在我想起读那封信、我同祖父握手时的感触,不由得觉得自己的左掌心也是冷冰冰的。祖父在昭宪皇太后御葬那天晚上与世长辞。那是我十六岁那年的夏天。祖父弥留之际,痰堵气管,心如刀绞,痛苦万状。坐在祖父枕边的一位老太婆嘟哝说:“像佛爷一般的人,临终为什么这般痛苦呢?”我目不忍睹这般苦楚的情状,呆不到一小时,就躲到另一间房间去了。我是他唯一的亲人,我这样做未免太寡情了。事隔一年,一位表姐这样责怪我。我默然不响。我觉得人家这样看我是理所当然的。我少年时代,很不喜欢无根无据地进行自我辩解。再说,老太婆的话严重地挫伤了我。所以我觉得:哪怕说明一下我离开临终的祖父的原因,也可以洗雪祖父的耻辱。然而,我受到表姐的责怪,沉默不语,一种无依无靠的寂寞感猛然侵袭我的心头,直渗透我的心灵深处。我感到自己孤苦伶仃。葬礼当天,许多人前来吊唁。接待最繁忙的时候,我突然感觉鼻血从鼻孔里流淌下来。我吓了一跳,连忙用腰带的一端把鼻孔堵住,然后就这么光着脚丫,踩着踏石飞跑到庭院里,躲藏在人们看不见的树荫底下,仰卧在一块三尺高的大点景石上,等待血止。耀眼的阳光,透过老橡树叶的间罅筛落下来,可以望见片片细碎的蓝天。对我来说,流鼻血是生来头一遭。这鼻血告诉了我:那是由于祖父亡故,我心灵受到创伤。家中乱成一团。我是唯一的家属,必须同人们酬酢;而葬礼的事,千头万绪,压根儿没闲暇去过多考虑,也就一直没有沉下心来思索祖父的死和我自己今后的着落。我从未想过我自己是脆弱的。鼻血挫伤了我的锐气。我几乎是无意识地飞跑了出来,因为我不想让别人看到自己的脆弱形象。我心里想到:自己是丧主,临出殡前,这样失态,一来对不起大家,二来会引起一些骚乱。祖父辞世后第三天,我第一次有了自己安静的时间,仰卧在点景石上。此时此刻,自己已孑然一身,一种无依无靠的悲凉思绪隐隐约约地涌上了心头。次日早晨,我同亲戚和村民共六七人前去拾骨。山上的火葬场是露天的。我将骨灰翻了过来,剩下满地的火。在火的熏烤下,我拾了一会儿的骨灰。鼻血又流淌出来。我扔下竹筷,好像还说了一两句什么,就解开了腰带,用带尖堵住鼻子,一溜烟地登上山去,直到山颠。跟前天不同,这次血流不止。半条带子和我的手都沾满了鲜血,血仍然滴滴嗒嗒地滴落在草叶上。我静静地仰躺下来,俯视着山麓的池子。在水面上跳跃的朝晖,反射在遥远的我的身上,使我头晕仰卧在点景石上。此时此刻,自己已孑然一身,一种无依无靠的悲凉思绪隐隐约约地涌上了心头。次日早晨,我同亲戚和村民共六七人前去拾骨。山上的火葬场是露天的。我将骨灰翻了过来,剩下满地的火。在火的熏烤下,我拾了一会儿的骨灰。鼻血又目眩。我从眼睛里感到自己身体的衰弱。约莫过了三十分钟,我几次听见人们从远处齐声呼喊我。我的腰带被血漏湿了,尽管腰带是黑色的,我还是生怕别人看见血迹。于是折回了火葬场。人们全都用目光责备我。他们对我说:骨灰出来了,你捡吧。我带着无法隐瞒的凄楚的心情,捡了一丁点骨灰。尔后这条湿了又干的变得发硬的腰带一直系在我的身上。到第二次流鼻血时,谁都不知道就过去了。这件事,我后来也没有对别人讲过。迄今我一次也不曾向别人谈及,也不曾向别人打听过亲人们的事。我在远离城市的乡村长大。对于祖父的葬礼,夸张一点说,全村五十户人家也都为之哀伤和痛哭。送殡行列从村中走过时,街头巷是都挤满了村里人。我护送着灵柩从他们前面经过,妇女们哭出声来了。我不时听见她们说:真可怜啊,真可怜啊!我只是感到羞涩,变得拘谨了。我走过了一个街头,那里的妇女又抄近路,比我先行绕到另一个街头上,发出同样的凄厉哭声。幼年时代,我得到周围人们的同情。他们强要怜悯我。我心中一半是老实接受他们的好意,一半是产生了抵触情绪。继祖父的葬礼之后,姑奶奶的葬礼、伯父的葬礼、恩师的葬礼,以及其他亲人的葬礼,都使我悲伤不已。我在表兄举行婚礼的可庆可贺的日子里,用父亲遗留下来的礼服装饰过我的身躯,在举行数不清的葬礼的日子里,却把我送到了墓地。我终于成了参加葬礼的名人。三那年暑假,我在距表姐家一公里多的邻村,第三次参加了葬礼。我记得是到表姐家里玩,住了一宿,刚要回家,表姐家的人带笑地对我说:“说不定还要叫你再来一趟呢。有位患肺病的姑娘恐怕过不了今年夏天了。”“名人不来,葬礼就举行不了哩。”我用包袱皮包上和服外褂和裙裤,回到摄津的表兄家里。表妹在庭院里兴高采烈地对我说:“殡仪馆先生,你回来了。”“别说傻话了,给我拿点盐来!”我站在门口说。“盐?干吗用?”“净身呗。要不,进不去。”“讨厌,简直是神经病。”表妹抓了一把盐走来,煞有介事地向我身上撤了一通,然后说:“行了吧?”表妹想把我脱下的那件汗湿了的和服,拿到向阳的廓道上晾晒。她像是嗅到汗臭似的,皱皱眉头给我看,兴冲冲地跟我开玩笑说:“真讨厌!哥哥的衣服净是坟墓味。”“多不吉利!你知道什么是坟墓味吗?”表妹还不住地笑:“当然知道,像烧焦的头发味呗!”

春天的景色 
一那是个晴天。风,却把竹林吹拂得摇曳不止,破坏了他要描绘的景色。然而,他把色盒盖上之后,还是不想去移动一下那副三脚架。这是一座架设在溪流上的桥,红漆都剥落了。要是等侯来山涧的人,这座桥是绝好的地点。尽管竹林在摇曳,杉树却平静如常。晨曦早早造访竹丛,黄昏则捷足先登来到了杉树林间。此时正值白昼。白天是属于竹林的。竹叶宛如一丛丛蜻蜓的翅膀,同阳光嬉戏作乐。这时候,有风也有阳光。他定神注视着竹叶在冬日的阳光下跳着古典式的婀娜多姿的舞蹈,把自己在要画的风景被破坏之后油然而生的那股子愤懑,忘得一干二净。泼洒在竹叶上的阳光,像透明的游鱼,哗啦啦地流泻在他的身上。他一来到这个山峡。马上发现稀稀落落的竹林,是此地景致的特色。竹林的稀落,是山峡感情的一种装饰。他看惯了京都近郊的“千里竹林”,对竹林并不稀罕。但是,这贫瘠的山上的竹林,一般都是稀疏地挺立在山的突角上。如果把这山谷当作峡湾,那么竹林就相当于海角的尖端。想到这里,他不免隐约感到微微摇曳的竹叶,散发出一股海潮的气味。竹林就是这座山的优美的触角。它恰似染房的爱情,染了这座山。一个城市装扮的女子,从溪畔的石子路上走了下来。“姐姐……不是姐姐吗。”他对这位女子快活地喊道,“不是千代子的姐姐吗。”她一时呆立不动,耸起了肩膀,马上又谦和地弯下了腰,正要郑重寒喧,这时他笑了起来,冒冒失失地靠近过去,学着洋式的礼节,同她握手。“我想,你一定会经过这座桥的。因为到温泉去只有这条路。”姐姐——这个词是淬然脱口而出的。同她是初次见面。再说,要同千代子结婚的事,他不但没有征求她双亲和姐姐的同意,甚至连告诉也没告诉一声。然而,他却冒冒失失地靠近了千代子的姐姐。“请等一下。”他说着折回桥上,去取回冷冷清清地留放在那里的三脚架。他把三角架折叠起来,挟在腋下。画布茸拉下来。色盒打一开始就挎在肩上。“这地方的确风景如画啊。在风景如画的地方画画,这是你的行业,真是天堂呀!”姐夫用平庸的目光,瞧了瞧山,又瞧了瞧他和画布。“我喜欢这里的色彩。冬日处处景色凄凉,不免使人感到黯然神伤,真扫兴啊。这儿的景色却很雅致,令人神往。我觉得这地方在日本也是少有的。”他边走边折了一枝梅花。枝上绽开了六朵梅花……他用手指尖不停地转动着。一停止转动,梅花的雄蕊不禁使他愕然。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看到梅花的雄蕊。一根根雄蕊,宛如白金制的弓,曲着身子,将小小的花粉头向雌蕊扬去。他拿着梅花,手搭凉棚,眺望着蔚蓝的天空。弓形的雄蕊,宛如一轮新月,冲着蓝天把箭放射出去似的。他无缘无故地想起浅草团十郎的铜像来。也许是美的紧张和丑的紧张形成对照的关系吧。他看了梅花图,顿时豁然开朗了。一个盲人按摩师擦肩而过,他们三人都回头看了看。盲人是用棍子顶端戳着地面,歪歪扭扭地走到他们跟前的。可是他踏上桥板时便将棍子扛在左肩上,右手扶着栏杆探索着,好像钢索车似的滑过桥去。三人吓得呆若木鸡。然后又高声笑了起来。二到歇息的时候了。由于是星期六晚上,温泉旅馆十分拥挤。姐姐姐夫订不到房间。虽然已将桌子、长方形火盆搬到走廊上,可是四铺席半的地方,也只能铺上两个睡铺。是女归女,男归男睡,还是夫妇归夫妇睡呢?对睡铺问题,他暗自觉得可笑。看姐妹俩怎么样解决这个问题吧。无论是千代子的姐姐还是姐夫,他都是初次见面。姐姐和姐夫倘若不同意妹妹这桩婚事,大可以说不知道这回事。“我先睡啦。”他第一个钻进右侧的睡铺。姐姐解开了宽腰带。她根本不避讳他。她没系窄腰带,松开了衣裳的下摆,一只手抓住窗框,另一只手把袜子脱掉。然后,钻进左侧的睡铺。她当然不会钻到他的睡铺里。她的脖颈比千代子的白皙。她一躺下,簪上的珊瑚珠活像晶莹的滴珠。千代子一声不响,不自然地钻进了姐姐的被窝里。睡觉问题就这样解决了。“对不起,我就在这儿吧。”姐夫说着挤到他的身边。他惧伯男人的肌肤,紧绍肩膀,四个人都不自然地沉默不语。良久,姐姐不时地拽被子。“千代子,你再靠近这边点嘛……你这个人真有意思。大概是没两个人同睡过吧。”姐夫高声笑着说。“冷吗?”“冷呗。”“我给你暖暖身子。请千代子同我换个位置。”姐夫说罢,满不在乎地钻到妻子的被窝里。看到千代子睡到他的睡铺上之后,他又说:“咱们彼此将就着点吧。同肌肤冰凉的女人在一起,也许会失败的啊。”大家都笑了。千代子使劲地咽了一口唾沫,将脸扑在枕上。她的秀发打在他的下巴颏上。他轻轻地眨巴着眼睑。“我真佩服姐夫了。”“不过,话又说回来,这些家伙的母亲如果看到这个场面,也准会高兴的。”“瞧你这个无赖!”姐姐娇媚地喊道。千代子紧紧地攥住他的手指尖。他把灯关掉。千代子将他的胳膊拉过来,垫在自己的脑袋下面。他的脑子里描绘出一幅图画:在两张并排的卧铺上横躺着被拥抱着的姐妹俩的躯体。这是多么美的姿影啊。这小房间很昏暗,荡漾着一股蒲湿的花似的香气。他像植物似的呼吸着。他越发羡慕温柔的女子的身躯了。他多想变成姐姐或妹妹啊。果真能变的话,该不知有多么新鲜,喜悦将会使他全身发颤。他想起梅花的雄蕊。于是,他又谈到了团十郎铜像的故事。“浅草的观音堂里,立了一尊团十郎的铜像。它使出浑身解数叉开双腿,是一种叫‘暂’的什么舞台姿势。我每次看到这副模样,觉得它实在太辛苦了。一年到头那样使劲扭着脑袋,实际上也受不了吧。我很同情团十郎啊。”四个人都心满意足地笑了。至于他同千代子的婚事,谁也没谈论一句。三旅馆里的一个四岁的小男孩,看见了一张红色汽车的画,就问千代子:“姐姐,这是月票吧?”“那是红色车身的公共汽车。”姐姐把竹笼子抱在膝上,她嗅到了新鲜香菇的气味。她那从脸颊到下巴颏的线条非常柔和。他从后面敲打着塑料窗。姐姐点点头。同时,汽车也开了出来。今天,车后吊着一个新轮胎。只见姐姐在轮胎上方的塑料车窗窗口,招了招手。她的手扬来扬去,似乎在说:“我落下的东西?……啊,是千代子的事吗?”山嵛菜铺的姑娘背着一个大背篓,从溪流那边归来。她哼嗨一声,将东西从背上卸了下来,放在木板地的店堂里,把山嵛菜的茎、叶和根断开,然后摊开,像牛棚里的碎麦秆一样。汽车驶过下游模型般的白桥。川流不息的红色,仿佛把沿着街道一直伸向远方的开阔的山峡也吞噬了。“我并不喜欢红色。不过远远望去,有时候也是挺美的。”“姐姐太爱穿红衣裳啦。”“不过,多亏她……咱们坐马车去吧。”“坐马车到哪儿去?”“到哪儿都行。”马店坐落在村子的尽头。檐前的小鸟笼里。两只像是昨天刚刚逮来的绣眼儿展开双翅,胡乱地扑腾着。“喂,咱们买只绣眼儿吧。”“要是看到马儿……”于是千代子模仿他的口吻说:“喂,咱们买匹马儿吧。”野绣眼儿立在笼子里的红梅枝上,啁啾鸣啭。“是只雄鸟。”“你能辨认吗?”“当然能辨认喽。孩提时,我在家乡的山上听惯了各种小雄鸟和雌鸟的鸣叫,也就记住了。”家乡的山姿……然而,近来他的画里充满了无关的幻影。与其在梦幻中描绘家乡的山川,莫如把眼前的马粪画下来。庭院里,空马车卸下了车辕,撂在那里。今天也起风了,红梅的红色花瓣吧嗒吧嗒地飘撒在马厩里。他瞧了瞧马槽。花瓣当然落在上面。透过马厩,可以看见那后面的一片草木凋零的原野。这原野,一望无垠。他从马车上跳了下来,点着了一张薄纸片。那是野火。火焰如游丝,飘忽不定。不过它留下了黑色的痕迹,扩散开去。“柳绿花红,花红柳绿。”这是当时的口头禅。因此,千代子马上接口说道:“柳未绿,花未红,当心,当心。”不知是什么时候扔下的火柴盒,在脚下冒火了。四突然,大象和骆驼从乡村街道上走了过来。千代子在山茶林里摘了一枝山茶花,刚走到街上,眼前忽然出现了这庞然大物。她“哎哟”喊了一声,紧紧揪住他的和服袖子,急忙转身绕到他的后面,仿佛要把他推回到山茶林似的。大象滴溜溜地转动着尾巴。这尾巴酷似驯马师的皮鞭。骆驼走两三步一抬头,活像上古时代的武将。大象好似农村姑娘,腼腼腆腆地把前腿向里收拢,然后叉开后腿撤尿。那姿势极像神社门前的牌坊。“啊!”千代子把脸埋在他的肩上。这是一只大公象。孩子们叫喊着退到路旁。“哟,瞧呀,那山茶花。”红山茶花漂浮在尿上。千代子一惊。那是一朵落花。她紧闭双唇,稍稍吊起眼梢,一本正经地凝望着那朵漂浮着的山茶花。既然如此,干脆去骑骆驼吧,骑在两个驼峰之间,别有一番风味。“真是上古时代的旅人啊。”“大象和骆驼的脚步,令人觉着它们好像是穿着各种旧草鞋行走。”“骆驼也好,大象也好,跑起来都比马快。这真令人难以置信呀。”“唔,那是啊。当你看见它快跑的时候,可不就觉得它的腿跑得快吗?这些家伙就像是上古的遗物。古人的眼说不定看到了它们迅跑的姿势呢。就说人吧,如今还不都是装出一副比骆驼跑得还快的脸吗?”“像那只猿猴吧。”一只小猴得意洋洋地盘腿坐在大象背上,温驯地一动不动,活像一个令人厌恶的满脸皱纹的老太婆。“这么一来,连释迦牟尼也可以放心到极乐世界去喽。”“为什么?释迦牟尼不是极乐世界的主宰吗?”“据说释迦牟尼曾讲过:鸟和枭共栖一树,亲如骨肉时,我才圆寂。蛇、鼠和狼都同住一穴,情如手足时,我才涅槃……如今,象和猴是那样地融洽呀。”“象和猴本来不和睦吗?”“谁知道呢。”但是,大象隆起的曲线好似一座小丘,充满稚气,的确是又大方又丰满。“啊!”千代子从后面拽着他的外褂。“真长啊!”骆驼伸长脖颈,把嘴伸向荞麦地旁的瑞香花。“它大概懂得瑞香花香?”瑞香花含苞欲放。总之,脖颈本是U字型,突然伸成一条长长的斜线。这条线看上去忽然变得秀美极了。修长修长的。“那只骆驼摆出一副大彻大悟的圣人嘴脸……”“再装稚气点就好了。”“山羊叔叔。”“只指颚须而说的吧。”此外,骆驼还有一撮鹦哥般的平头额发。大象鼻子,有时像尺蠖一伸一缩,有时像绦虫一盘一张,也好像动物学教科书里的绦虫头。它把鼻子卷起来,可以看见蚶子般的嘴。它的嘴不停地动,犹如平静的海在舐着光滑的岩石。又宛似蜗牛在吸吮着什么。骆驼的嘴才吃青草。“大象的眼睛令人讨厌啊。骆驼的眼神远比大象温和柔顺。大象眼睛可阴险哩。”大象用团扇般的茶褐色大耳朵扇动着脸颊。可脸颊并不凉快。它那双似乎没有骨头的腿上,仿佛穿了一条又肥又大的旧裤子。“恐怕这是流动动物园吧。”“也许是吧。”“准是个马戏团。”不知不觉间,他和千代子也同孩子们及村里人在一起,跟着大象逛大街去了。一只小狗满脸稚气,仰望着大象噔噔地跟了上来。“大概是去港市吧,货物未能装上汽车,才让它们步行去的啊。”大象伸长了鼻子,将炭包从炭铺的屋檐摔落下来,又轻而易举地把路旁的合欢树拔掉。“哎哟,它不是要吃,而是要烧合欢树呀。”南边,层峦叠嶂。到达山岭,得走三里半地。到港市,还得走十一里的路程。山颠的峡谷里,雪也已经融化。也许鹿儿透过树缝在窥视着翻山越岭的大动物呐。大象背着睡神行走。它拖着那个耷拉得像个松软袋子的臀部,映着从竹林子上洒下的光斑,摇摇晃晃地走了。“它们什么时候才回来呢?回程也得走这条路吧?”千代子的语调好像是谈论亲人的事似的。五千代子拎着色盒和瓶子,随他来到了涂红漆的桥上。瓶子是汽水瓶,是在旅馆里要来洗画笔用的。千代子把他的黑发丝带系在瓶口上。颜料把水弄浑浊了,她拎着瓶子到小溪边换水去。她向对岸的山茶花扔了一块小石子。花儿没掉落。松林在一片深褐色的昏暗中,隐隐地露出了一线亮光。“等杉树的花粉像沙尘般飘散的时候……我就完成这幅画。”“啊,这么悠闲……颜色全变了,还可以吗?”“颜色,有的是嘛。”他全神贯注地凝望着一派春景。松木高耸。他并不喜欢它那种高度。那种高度的忧郁情调,不合他此时此刻的心意。他的风景画的写实手法,眼看从杉林的一角被破坏了。他把杉林画成低矮的问荆草,而且他主观上是想把它画得明亮些。可他又认为这样不行。他发现逆着阳光看竹林,分外奇妙。而顺着阳光看,则平淡无奇了。倘若不是逆着阳光,那就看不清竹叶和阳光跳起古典式的轻柔的舞步。也许,不把一片片竹叶的形态表现出来,就画不出它的美。但是,他从这太阳的波光中,回想起来的,不是日本画中的竹,而是印象派油画中的青翠的树林和平静的海。是一幅洒满点点光斑的林子和海面的画。不,比起油画,他更想念音乐。是日本的乐器。琴、尺八①……“什么,尺八不是用竹子做的吗?没意思。”他笑个不停。竹叶间的光斑翩翩起舞时,逆光看去,真是蔚为奇观。柔和的阳光透过竹叶的景色,使人如痴如醉。可是,他的风景画必须摒弃这个山谷的染房所喜爱的艳丽颜色的影响。竹林是幽寂恬静而明朗,却不是淡然无味的。竹林要比松林难画得多。①类似我国的洞箫。梅树从桥旁探出身子,向溪流倾斜,展现在他的眼前。它好似窗玻璃的框架,支配着这风景的画面。为了把他紧紧地捆绑在写实的范畴里,它担任着风景测量器的角色。花朵盛开。但是,在他的素描中,花儿被抹杀了。梅树作为风景画的近景,大得令人怀疑是个什么怪物。作为一个风景画家,他对这样的梅树并不觉得稀奇。距离眼睛太近的东西,总像是大怪物。他不看近处的梅,却观赏远处的竹丛和杉林。在他眼里,梅花如烟似云,很快就会悄然逝去。也许是梅花的雄蕊曾叫他惊愕,他突然若有所思似的。“它要消亡到哪儿去呢?”梅花如烟似云,莫非全都渗透到他的内心深处?倘若果真如此,岂非正在描绘竹丛和松林小景的,不是他而是梅树?因此,这幅画与其给它取名《竹松小景》,不如叫《梅树》更为确切。“啊,谁看了我这张画,恐怕也不会想到画中竟有大象和骆驼通过吧。”“附上说明书就好了。”“如果标上《大象骆驼通过梅园》这个题目,一看就会明白啦。”他一仰脸躺倒在草原上。“不对头呀,这是一张不折不扣的写实画啊……喂,咱们回东京就举行婚礼吧。”“举行婚礼简直就像为了解闷似的。”“我真想画一张人体画。”千代子虽不是模特儿,但有一次她在他的画室里居然找不到自己的腰带了。她只好把他的布腰带缠在自己的绸单衣上,到大街上的菜店去买萝卜。我想画那种姿态的千代子。六千代子猛然推开了玻璃门,赤着脚从溪流的澡塘的门槛上走了过去。“看来玻璃已经擦过,变得明亮了。”“没有擦嘛。”说着她从和服袖子里拿出了一把新牙刷。“旧的扔掉算了。”他在浴室的廊子上大声喊叫。“唉呀,这家伙一副女人的模样。”飘来一股木头气味。那是川上木材厂的木屑味。“真讨厌。你错拿了我的手巾啦。”脱衣室里又扬起了千代子尖厉的话声。她大概是不想用他的手巾揩拭自己的肌肤吧,她把它展开,像一面旗那样遮住前面身子,然后从石阶上噔噔地走了下来。今早,莹白的Rx房上不是染了透明的色彩吗。他“唉呀”一声,望着溪流的小石滩说,“什么呀,春天来了。”“是啊。”她也望着窗外说。“就说我吧,总算是个好媳妇,规规矩矩地把新牙刷买来了。”他合起双掌,无所顾忌地打起水枪来。温泉的气味很是浓重,似乎还夹杂着岩石的气味。到溪边垂钓小鳟鱼的人,一天比一天多起来了。千代子听说过“三月咬穗垂”这句话。就是说,只要穿着下摆破烂的和服在溪流中一站,小蹲鱼就会一拥而上,咬住穗垂(衣衫的破片)。春天竟能钓得这样多的小蹲鱼。千代子也同旅馆老板垂钓去了。尔后,将用红斑、紫斑、黄斑点缀得鲜艳夺目的鱼排列在一起让他观赏。“比你的调色板艳丽多了。”村子的空地上,搭了一间临时小屋,上演歌舞伎。“我邀请了京都的朋友。请你也一起去。”“京都的朋友?”“他们将在今天到达。”她所说的京都的朋友,是一对年轻夫妇。妻子的肌肤滑腻滋润,细嫩光洁,仿佛要渗出带味的露水般的汗珠。因为舞台上穿着红衣裳出场的女子小便失禁,把舞台都染红了。这个夜晚,仿佛有一股游丝从这一片红色中升腾起来。走出小屋,千代子不知不觉地握住了他的手,轻声地说:“是那样湿啊。那位太大把她丈夫的外套袖子盖在火盆上烘烤,她紧紧握住我的手。打进小屋起直到刚才,一直握住不放。一见面就这样子,真有点怪哩。”“也没什么奇怪。你不是挺高兴的吗?”杂技团来演出时,她也把他拉出去了。杂技演员带着猴子和狗。一个十八九岁的姑娘,长着一副玩偶般的脸,发出玩偶般的声音,她让狗倒立着走钢丝。一个观看表演的老太婆突然扯开嗓门喊:“懂了。啊,看见啦。别演了。多可怜呀,何必让狗也受这份罪呢。”姑娘哭丧着木偶般的脸。月夜归途上,雨蛙鸣个不停。千代子早就学会了模仿雨蛙的鸣叫。他边走边观赏春天的植物。“你把这个同珊瑚珠并排插在发髻上试试。”他将桃叶珊瑚果递给了千代子。冬日里,不知多少次将那样的红果攥在手里。在黄瑞香花结出黄色花蕾的时节,他为了让她看看那没有叶子的灌木,特地领她走了山路。“这种花从结蕾到开花,需要一个月。到了寒冷季节,成了秃树才开花,真够有耐性啊。”看起来梫木的花穗活像小粒的白贝。“你抓起来试试,软得像团棉花,你会觉得吃惊的。”这腼腆的花丛,实在太好了。但是,木兰、绯樱、紫云英这类刺目的花儿,一旦盛开,就像大都会似的,使人眼花缭乱。此时他也想踏足深山的石谷,去寻觅款冬花了。树木的幼芽也是如此。枫树或扇骨木嫩芽的红、柿树嫩芽的绿……对他来说,像初生婴儿的颜色,是一个奇迹。五天当中总有一天,山野的林木一旦构成色彩摈纷的喷泉或阳伞,他也就不再赏景了。这种时候,他总是茫然地望着房间的窗口。黑松的芽像支铅笔。罗汉松的嫩芽像蜻蜓的翅膀在飞翔。一天,以为是白色的羽虱满天飞,却原来是绵绵春雨。他折回来取雨伞。不,是来叫千代子的。“喂,去看竹林吧。”被濛濛细雨打湿了的竹林,宛如一片绿色的长毛羊群,正耷拉下脑袋在宁静地安息。“多优美的宁静啊!”他悄悄地将手搭在千代子的肩上。旁边的水田里,刚从泥土里钻出来三四十只青蛙,浑身沾满泥浆,不合季节地鸣叫不止。

意大利之歌 
他全身是火,“哇、哇”地大声叫喊着,随着火苗向上飞去。手在空中狂舞,就像那带翅膀的蝴蝶做死前的挣扎。这就是随着轰隆的爆炸声从研究室飞到走廊上的浑身是火的人。飞跑赶来的人们,首先感到吃惊的是那火人高高飞起之状,而不是火人本身。那情景就像着了火的蝗虫,生命似乎被火弹跳起来。鸟居博士曾经作为跳高运动员参加过国际奥林匹克运动会的比赛,所以,说他能腾空飞起似乎并不是无稽之谈。只是那躯体与生命同燃烧起来的飞跃方式令人感到不同寻常。发出的叫喊已不是人类的声音,而像那被人宰割时的野兽的吼叫声。白色的研究服被烧得奇形怪状,里面的衬衣也烧着了。火朝着面部烧去,只有眼睛流露出渴望从烈火中逃出的企盼之光。浑身洒满了酒精,火势之旺是可想而知的。浓浓的烟雾还在从研究室里往外蔓延,火舌舔着地面并不断向上冲去。室内传来玻璃药瓶的爆裂声。于是有人脱下西服,像斗牛士那样把它用双手撑开,犹如包火球似的去抱鸟居博士。接着又有三四个人学着他的样子,终于把燃烧的躯体按倒在地。这时到处响起叫喊声,“失火啦,失火啦!”“灭火器,消火泵!”“快把重要文件拿出来!快!重要文件!”“快拉紧急铃,紧急铃!”“快叫医生!哪儿的都行,最好是附近的。”“快给消防队打电话!”“喂,关子小姐呢!关子小姐在哪儿?”“是啊,还有关子小姐呢?”当其中一人刚准备跳进烟火中去的一瞬间,大概是(发疯)用于关试验用动物的木框烧着了,那些发疯的老鼠像小石块一样飞来,咬住他的裤子,并就那样吊在上面。关子一动不动地站在窗前,似乎在等待死亡的到来。盛夏的朝阳透过玻璃窗照在她肩上。在这个烟雾腾腾的房间外的院子里,绿叶看上去是那样的洁净,仿佛被阵雨洗涤过一般。关子的裙摆已开始烧起来。大概因为她一动不动地站着,那火焰看上去也像童话般安静。此时,无力地垂着的衣袖也燃着了。“傻瓜!”随着叫喊声,一个男人的身子像是被投掷进来似的,飞快地抱住了她的腰,“嚎”地一下扯掉了烧着的裙子,接着又拼命撕去雪白的内衣的下摆。大腿露出来了。关于这才一下子从梦中醒过来似的,迅速蹲下来,想用手去掩盖大腿,却一下倒在地上晕了过去。男人把她夹在腋下拖出了房间。烧伤的两人立即被车送到了医院。鸟居博士全身有三分之二的皮肤被烧伤,死只是迟早的事。尽管如此,他还硬撑着自己穿过医院的走廊。由于早用电话通知了医院,当他看见作为老朋友的医生出来迎接他时,还用在讲台上讲课似的声音高声地清楚地说道:“啊,谢谢!研究室烧起来了!起火了!还在继续烧呢!”他用英雄般的步伐走着。眉毛、睫毛都烧卷了。红肿的、烧变了形的脸,已经满是烧痕,看上去十分可怕。一躺上手术台,他就因剧烈的疼痛而痛苦地叫嚷起来。但是,这只是十分短暂的一会儿,接下来便成了胡言乱语,在手术台上滚来滚去。护士们给他全身缠上了绷带。据说给全身涂上药膏只是为了防上伤口腐烂而采取的手段。打针也只是为了让他能安静下来而已。尽管从附近的部队找来了十几个年轻士兵,查过血型准备给他输血,可是显而易见,这对他已丝毫起不了作用了。皮肤科的主治医生来迟了些,内科的主治医生也来参加特别会诊。然而,病人全身缠着绷带,还不停地乱动,就是用听诊器也十分困难。到了这种地步,所有的处理办法都无用了。医生们只是站在一起望着病人,然后默默地离去。生命已不可挽回,死亡是决定性的了。关子的病房与鸟居博士的病房只隔了两间,自然听得见博士的叫喊声。到医院来看望她的客人们都异口同声地对她说:“这真是飞来的横福啊!可脸上没烧着这比什么都好。”听了这些话,关子紧紧地抱住枕头,以便压住自己那歇斯底里的哭声。开始时右腿根部被绷带紧紧地缠着,觉得那腿像是别人的。这会儿里面发着烧,嘶嘶的疼痛。看到这只腿,关子才初次情不自禁地为今后的结婚之事而痛苦起来。这的确是一种严重的肉体上的悲哀。在被火包围之时,她在精神和肉体不知什么地方有一种上了年纪和一种回到童年似的感觉。这二者似乎不可调和,在互相斗争着,使她变得有些歇斯底里。可是,在惊愕与兴奋之后,肉体的感觉更加清晰,像真空世界的彩虹,掩盖了道德的存在。火伤的疼痛,成了道德的辩护人。所以,无论怎么也无法为鸟居博士的状态而担虑。大概自己的生命得救,才是最现实不过的了。关子今年春天才毕业于音乐学校的声乐科,毕业后就当了战争医学家的助手。这听起来似乎令人费解。可时至今日,尤其是对于日本女性来说,这种异乎寻常的举动也不会引起她们的惊叹了。鸟居博士也是同样类型的人。他是国立大学的学生,在运动员里也算没有耽误学习的一类。当然并不是那种绝顶聪明的,同时在运动方面也没有创过新纪录。开朗的性格、漂亮的外表,给了他很大帮助,无论在哪里总是受人欢迎的,不知不觉中被大家奉为带头人。不能参加比赛后,当了一名体育教练,也深得众望。要科学地、系统地制订训练方案,必须要有体育医学做基础。这一观点,并不是他的创见。但他总以为这是自己的独创,并在这方面很下功夫,这就是他的长处。他沉溺于在学识渊博的医学家看来只不过是儿童游戏般的统计之中。而这实际上对体育界是有贡献的。一时间他成了红人,在一流报纸上的体育栏里,也开始登载他的谈话。无论是体育还是战争,在驱使身心方面都是同样残酷的。在好战情绪弥漫全国上下的非常时期,武器、毒气的研究不断发达,被称为战争医学的医学也随之有了发展。并出现过这方面的专家、前往军事医科大学进修的人猛增。不断有人从大学一出来就到军部去工作。虽然并不打算去赶这个时髦,可不知何时鸟居博士已成了少壮战争医学家的一员了。假如回过头去看看自己,一定会感到吃惊。可他是一个总能在当时的工作中,忘我而拼命的男人。他是那种为了多跳高一厘米或半厘米,即使缩短寿命,也要在世界上引起轰动的运动员似的男子汉。在体育医学上,他很难取得博士的称号。然而,在战争医学方面,博士称号却轻而易举地降临于他。读他论文的只有主审教授一人。主审官说,由于属于军事机密,其内容不宜公开,总之,对空战有巨大贡献。对国家来说,也是一个有价值的研究。于是他的论文在教授会上全体一致的默认中通过了。这是一篇有关空中战争的神经生理学的论文。他让老鼠或兔子乘坐在飞机模型上,让它们翻跟斗。当然他自己有时也亲自去机场,乘坐战斗机。他还拍着比他年长的飞行将校的肩膀,犹如大将军一般的得意说:“喂,一定会得出与老鼠相同的结果哟。”眼看每年例行的防空演习即将来到。他打算在这之前把研究工作告一段落,所以彻夜不眠地呆在设在秘密地方的研究室里。这儿的工作结束后,还约定要出洋的。那是打算在当地研究欧洲大战时的战壕生理学方面的东西。由于如此全神贯注的彻底工作,他也就有了疏忽的地方。比平常来得早的关子,想给他准备早茶,在一旁用煤气烧水。鸟居博士想把酒精罐里的酒精倒进玻璃瓶里。于是一下子引起了火,大酒精罐轰隆一声爆炸了。一到盛夏,医院里增加了儿童住院患者,据说是想利用暑假治疗一些慢性病。扁桃腺摘除手术最多,都是城里的易患腺病体质的儿童,而且不可思议的是多是女孩。少女们的眼睛,嘴唇的轮廊都属于现代派,皮肤细嫩,显得十分活泼,她们几乎一样单薄的肩并在一起,在医院的走廊上阔步前行。这些患病的花朵们的到来,仿佛给医院涂上了鲜艳的色彩。没过几天,她们之间就开始了同年龄层的都市化的社交。从口中切除扁桃,十分简单。但手术后要在伤痕的外部的脖子上挂个冰袋。少女们把这也当做是贵夫人带顶链一样,感到快乐。“真好看啦!”她们相互夸着,并得意地拉着由于结扣松开而吊在脖子下的用纱布包着的圆冰袋,逗得大人们发笑。在这群城里来的孩子中,西洋式的上下身睡衣似乎很时髦。穿质地不好的毛巾睡衣的孩子显得十分打眼,让人感到寒酸。于是在入院后不到三天都穿上了高级西洋睡衣。这群睡衣伙伴正肩并肩地前往饮茶部吃冰激淋。木材批发商入院已三个月,由于患眼下肿瘤,从鼻子到脸颊的肉一被削了去,露出了骨头。他的病房隔壁是一个类似宽敞的日本式的病房。里面住了四个患扁桃体炎的少女。这儿本是一个人的二等病房,由于耳鼻喉科满员,临时做了大病房。木材批发商的病房每天都有亲戚前来探视。说是探视,倒不如说是争夺遗产。因为他没有孩子,他的兄弟们希望他立侄子为继承人,而别把财产给妻子;为此目的,他们不厌其烦地用尽各种手段每天到医院来说他妻子的坏话。然而,病人连做梦也没想自己要死。作为他的妻子,无别的办法除了让他写遗嘱;但是毕竟也说不出口。病人的大脑看上去有些不正常,他有时相信亲戚们所说,有时又像骂仇敌那样骂妻子,有时又抓住妻子的手抱怨自己有多么孤独。像这样的情景只是短暂的发泄,更多的时候则是灰暗的、冰冷的、沉默不语的样子。在他的另一边隔壁是医院的附属护士室。一到夜里,就能听到他房里传来的妻子的饮泣声。白天,他妻子不怎么呆在病房。她或是在走廊上散步,或是站在洗脸间,洗衣间等地方同那些临时护理女护士们聊天。“刚开始时,还在考虑哪怕是节约一些也好,自己乘电车来医院。可到后来,觉得这么做有什么用?反正不会是自己的东西,节约毫无意义,再也不愿乘电车来了。二十年来,一直想的是节约节约,日子过得十分辛苦,眼下变成这样,真是有些可笑啊!”妻子是一个很有气质的五十多岁的人,说这话时稍稍歪着头笑着。她年轻时必定是个漂亮的女人。美丽的容貌仍掩盖不了内心的寂寞,从她随意的动作中流露出来那过去的岁月的荣耀,更得到护士们的同情。“可他怎么也要给您留下过好日子的费用吧。”“这似乎不太可能啦。”她望着夕阳下的白杨树梢,在心里盘算着凭她自己悄悄积攒下的存款是否也够她自己生活下去。“已经过了两个多月了,总这么站着上班,脚会很累的吧。”“是呀,像这么干,只要一个月就有点受不了啦。找个借口想换班的人可多啦。您也眼看着一天天瘦下来啦!”“让我也死去吧。”“哟,不行,夫人,您可不要这么想啊!”“可有什么办法。”说着批发商的妻子淡淡地笑了。眼睛周围像是有什么恶毒浸入了一般发青。“喂,最近入院的很多,竟有两人说想要求别人领养他们的孩子。看上去还是挺认真的呢。这话只能在这里说哟。”“唉,真不像话。”临时护士使劲拧了一下手中正在洗的病人睡衣,抬头看了这位五十岁的夫人。她觉得自己有些蠢,世上真有那么轻易捡便宜的事吗?鸟居博士的入院,比起那群患都市病的少女的到来更给医院带来生气。首先,仅仅是他那昼夜不停地叫喊声就足够引起全院各病房的注意。其次,刚到来的那几天,穿军装的以及体育界的探望者多得几乎堵塞了走廊。时值盛夏,病房的门窗都敞开着,护士们听得见从走廊上传来的有名的运动员的名字并为此发出感叹。有些女孩跟在将校们的背后走去。然而,被探望的鸟居博士,仍然像怪鸟一样不断地说着胡话,不停地呕吐,排出的大小便都带血。他已陷入昏睡,呼吸急促,死亡离他已不远了。因而,最初那种引起人们感兴趣的价值已经失去。人们的兴趣自然集中到肯定能活下来的关子身上。博士只有35岁,单身。所以,人们首先关心的问题是:美丽的女助手关子是博士的未婚妻呢还是她的恋人?大家都想知道关于是如何的悲伤,他们故意从她的房间走过,以窥视她的愁容。似乎这位年轻的姑娘只有让人们看到她忧伤的样子,才能为烧伤一只手和一只脚而获得相应的同情。然而,入院后的第二天,来了四五位像是她朋友的姑娘;并在面向走廊的窗、门上挂上了很气派的花窗帘。接下来,不知从什么地方传开了,说关子已经很开朗地亮开歌喉唱歌了。在关子的对面的病房里,一位患胆结石的老人住院已四十多天了。他是一位从前很有名望的造诣极深的陶器家。在忍受前列腺肥大病痛的折磨后,膀胱中又出现了结石。而且已有六年之久,结石不只一两颗。有些附在膀胱上,就是碎石手术,一次也难以全部除去。看上去似乎已没有痊愈的希望了。陶器家的年老的妻子因常年伺候丈夫对如何安导尿管已有经验,经常指责那些来安装尿管的年轻医生。医生来给病人安导尿管时,是安铁制的还是安橡皮的,必须同老夫人商量才行,所以总是多带来几套导尿管。老人白天总是昏昏沉睡,而一过半夜就叫起痛来。“我说,他爹,与其这样受痛苦折磨而活着,倒不如死了的好哇。“唔。”“可是,也不能这么就死呀,还是活着好。”“唔。”对这两位摇着扇的老夫妇的话,助理护士忍不住要笑出来。老人已72岁,老妻子68岁。在日头高照的窗户上,鸽子们使劲拍打着翅膀,相互亲热着。“我说呀,他爹,现在的年轻人可真的变了啦。”“唔。”“相爱的男朋友正在受折磨,而且快要死了,可姑娘却在快乐地唱着歌呢!”老人前仰后合地打着盹儿,没有回答。“也不知为什么,眼下连小孩走起路来都那么自命不凡的样子。”“嗯。”“他爹,可不能睡着呀,要不,晚上又得不停地叫唤了。”“啊,眼睁不开呀。”“是想回家去死吗?”“嗯。”“可您儿子竟说什么让医生想尽一切办法,除非医院说已经无法可想了,是不想让我们进家门的呢。多么刻薄无情的儿子!我想,孩子他爹,我们是不是太辛苦了,这辈子,我们留给他们的钱是不是太多了些?”“嗯。”老人闭上了眼。“今天吃午饭时,我可见识了那些城里来的姑娘。真让人吃惊呀!看上去还很稚气的女孩子,肚子就哪么凸起来了。从妇产科走出来时,脸上却没有一点害羞的样子。世道是真的变了呀!”老人发出了微微的鼾声。老夫人就站起来把面包屑扔给鸽子。第二天早上,木材批发商竞少见地盘腿坐在床上,冷冷地瞪着坐在他面前的、脸色铁青低着头的经理和雇工们,一边似疯子般地拔着腿上的毛。昨晚,木场的仓库烧掉了。“畜生!”他颤抖着绷着绷带的嘴唇叫道。“这事儿是因为兆头不好,就是那烧伤的家伙入院后,我的仓库才烧的,他今晚要死掉了才好呢!”而警察局却怀疑是谁因争夺遗产而放的火,所以他妻子和亲戚都被警察局传去了。雇工们战战兢兢地面面相觑。此时,传来孩子的歌声。歌声虽然很低,却充满了生的喜悦。护士们轮着给各病房发放遮电灯的黑布。勤杂工们扛着高高的梯子,一个个包着走廊上的电灯。中午起就传来了爆炸声和枪声。警笛声为此而响彻云霄。是一次防空演习。灯只用厚布遮上还不行,还必须把它垂到地面上来。所以大多数病房干脆关了灯。限制灯火的命令声,传遍了整个医院。终于,在没有月亮的夜空中响起了螺旋推进器的轰鸣声。空中并列飞来的,正是鸟居博士的研究对象,也正是人们称颂为他做出贡献的东西。犹如死的使者,一群黑色的身影肃穆地位立在昏暗的走廊里。缠满绷带的博士的胸膛,如一个白色的东西在粗暴地拍打着。是临死前的呼吸困难。怪鸟的叫声,仿佛撕裂生命的凄惨。医生用钢笔型电筒查看他的瞳孔。博士的身体左右来回不停地翻腾着。双手在空中无助地乱晃,似乎要想抹去眼前的重重黑暗。“开灯呢!弄亮些吧!让他在光明中死去!”从博士的枕头旁的椅子上传来镇静的声音。“阁下,可以吗?”“行,我负责任。”“是!”士官摘掉灯上的黑布,就在灯光照亮房间的那一瞬间,鸟居博士头往后一仰气绝了。身着和服外套加裙子的阁下,悠然地站起身来,把黑布又卷到电灯上。不一会儿,博士的尸体沿着黑暗的走廊被无声地运走了。整个东京就在黑暗中。患都市病的小贵妇都已沉入梦乡。陶器家的夫人对丈夫说:“他爹,我想回家去,我可不想让您那样死了回去。”“是啊!”“他是个让人不得安宁的病人,就是他爹你最吵人了呢!”“是个年轻人吗?”“嗯,撇下一位美丽的姑娘死去了。”“有孩子吗?”“你真蠢,他爹,那可是个浪妇啊!”“噢,是吗?”木材批发商默默地目送着尸体离去。“想必葬礼一定很热闹,很了不起。”妻子这样说,他也没搭话。关子由助理护士搀着,走到病房门口。尸体从房前经过时,她叫道:“先生!”护士们让担架停了下来。可关子只是把手稍稍朝着尸体伸了伸。“行了,请走吧。”说完,把脸搁在护士的肩上哀求道:“请把我抱回寝室吧!”她抱住了护士的胯子,“我完全变成了个乖宝宝啦,能走路啦!”假如乌居博士去西洋的话,她也许会跟着去学音乐。“在遥远的异国他乡,只要两人在一起也会结婚的吧。”她想起了与博士曾经说过的话。不知不觉地,她唱起了《无家可归的孩子》中的插曲《意大利之歌》。泪水涌了出来,歌声变得清脆,高亢。明天早晨,她要使尽全力地唱起来。

阵雨 
你在何处?并非懒惰而躺卧,亦非耽于诗作而卧。脱离烦忧,我之修行即告终结。独避嚣尘,离群索居,卧视有情之万物皆可悲可怜。箭矢穿胸心战肉痛之负伤者尚能安眠,我身无创伤,却缘何辗转不眠?醒不愧恿,睡不惊惧。日夜无失悔之心煎熬于内,行止丝毫无损于世,故能卧视有情万物之可哀——释迦牟尼为岩石碎片伤脚歇息时对魔鬼有“懒惰而卧乎,或则耽于诗作乎,抑或汝之所为亦不多耶?”的问话。这一段回答在我反侧难眠于枕上时,时而忆之低声自诵。一年里只有几个晚上能安稳酣睡。40年的失眠症和睡眠不足已经习以为常,一枕酣甜之夜反倒令人心头不安,似乎只有在被惨然悲伤或者懊悔百端摧残得精疲力竭的时日我才坠入深沉的梦乡。昨天也是从一大早起整个白天就像傍晚一样暮色沉沉,这是秋天常见的天气。夜里下了一场雨,明知东京附近现在还不是秋雨轻寒树叶凋零的季节,却总觉得掺杂着落叶飘落的声音。寒雨会把我带进古代日本的悲哀,为了排遣这种情绪,我随手翻阅被称为“寒雨诗人”宗祗的诗歌,但耳边依然时常听见落叶的声音。虽然现在还不到落叶的季节,再仔细一想,我的书房的屋顶上也没有落叶的树木。这么说,落叶的声音难道是幻听吗?我有点害怕,侧耳细听,一片静寂,但一当我心不在焉地看书,又听见悉卒的落叶声。我不由地不寒而栗。因为这落叶的幻听仿佛来自我遥远的过去。我像驱魔避邪一样试着念叨芭蕉的一段话:“贯穿于西行之和歌、宗祗之连歌、雪舟之绘画、利休之茶道的道其宗乃一。”我感受到芭蕉独具百代之慧眼,但更感动于他的勇猛壮心。这句话前面是“终以无能无为而唯系于此道”;后面是“且于风雅之物,顺造化而友四时。非花不观,非月不思。形非花时等同夷狄,心非花时类似鸟兽”。这是论及芭蕉时无法回避的《负笈小文》中的楔子。然而,芭蕉历数西行、宗抵、雪舟、利休四大古人,指出他们的根本之道其宗乃一,从而发出发现自我之道的呐喊,使我铭感于衷,犹如看见一道纵贯古今的闪电。那一年,芭蕉四十四五岁。楔子之后,进入正文。“神无月初,天候不稳,身子恍若风中落叶飘蓬无定。盼人唤我为行旅,恰逢入冬初阵雨。”在这儿,似乎芭蕉也想到客栈遇雨的宗祗。现在正是寒雨初降时节,我联想到sl岁客死异乡的芭蕉和82岁客死旅次的宗祗。宗长在《宗祗终焉记》中这样记叙:“翌日抵箱根山麓之汤本,心比旅途稍得宽慰,食泡饭,谈古论今之时,困倦打盹。于是各自安神歇息,准备明日翻越此山。夜半甫过,(宗祗)身子苦甚,推之。曰个梦见定家卿,吟咏和歌‘一命如丝哟……,欲断且断……’,闻者言此歌乃式子内亲王之御歌,并低吟前次干句连歌中此歌之前句‘眺望明月醉心魂,’(宗祗)一边戏言道我难续作,诸人且续,一边如油尽灯灭溢然长逝。”82岁的老者临终时犹梦见定家,实在是室叮时代临近末期的人生态度,这一点恐怕与元禄时代的芭蕉大相径庭吧。“如此客死旅次若薤露凋残,亦只缘爱好旅行乎。据称唐之游子客旅一生,此谓道祖神。”“人生如行旅,漂泊总不定。客梦草枕上,却见梦中梦。”我想到此歌与慈镇和尚之吟咏“有意今宵应思没”有相似之处,虽然宗祗既不是芭蕉那种梦如荒野贯穿人生般的辞世,其诗境恐也无芭蕉那样清澈澄明,但他能在离乱之世与古典和歌长生共存。我心亦怀之,曾两三次前往骏河的宗长草庵探访,不觉蒙胧浅睡,却做了一场梦。我正看着两张手的素描。一张是黑田清辉的素描,画的是明治天皇的手;另一张是大正天皇的手的素描,梦醒时忘记了画家的姓名,但记得出于大正时代一个油画家之手。一张画得坚硬刚毅,一张画得柔和弱骨。我一边端详比较这两张手的素描,一边觉得似乎象征着明治和大正两个时代而痛苦得破梦醒来。醒来以后,我不记得看过黑田清辉画的手的素描,而且那种坚硬刚毅的线条也与黑田的画风泅然相异,倒令人觉得像是阿尔布雷希特·丢勒画的手的素描。大概因为是明治时代的画家,才在梦中浮现出黑田的名字罢了。我在画集中看见过几幅丢勒所画的手的素描,印象残留在脑子里,但我在梦中所见的素描好像是一千五百零八年前的使徒的手。使徒是双手合掌向上。我在梦中所见的手是只手朝下,画出的是手背,但无疑确是使徒之手,醒来以后,这只手的素描残留脑中,另一只手却印象模糊。丢勒画的使徒的手怎么会变成明治天皇的手?虽是梦中所见,我还是觉得有点不可思议;而且梦见天皇也是生来第一次,这究竟又为什么?诧异纳闷之际,完全清醒过来,侧耳细听,外面雨声已歇。从挡雨木窗的破洞透进一道光线照在枕边的拉门纸上。我伸手拉开拉门,见是月光,便爬出被窝,一只眼睛贴着木窗的破洞探看外头。外头是湿濡濡的黑色月夜,院子里也没有落叶。看来刚才听见的落叶声其实是雨声。我趴在窗前,身子像螳螂一样,看着降露般的溶溶月色。一会儿,脖子觉得酸累,便将额头靠在木板窗前休息,薄薄的破木板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似乎要挣脱老旧的钉子。我站起来,顺手开了灯,拿着丢勒的画集回到被窝里。我一边看着使徒的手,一边模仿他的姿态双手合掌。但我的手与使徒的手竟毫无相似之处,手背宽、手指短,丑陋不堪,简直就是罪犯之手。我突然想起我的朋友须山的手。对了,使徒的手和须山的手很相像。我似乎觉得以前看丢勒素描时就发现使徒的手与须山的手很相像,又似乎觉得今天是头一回发现。我连昨天的事都记不住,更谈不上断定究竟是什么时候发现的,但大概正是因为使徒的手与须山的手很相像,刚才才梦见这幅素描的吧。我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使徒的手。手仿佛渐渐活了。恍惚间须山正对我合掌。但是,如同现在凝视素描一样,我是否也目不转睛凝视过须山的手呢?我记不得了。再说,须山已经失去双手,再也看不到了,不像四百多年前的素描中的手那样依然栩栩如生,所以即使我说须山的手与使徒的手很相像,也无法比较证实,但也许正因为如此,更将画中的手认作须山的手。我觉得从合掌的双手中有一股强烈的气息冲我逼来,于是脖子在枕头上使劲往后仰,心里怀疑须山的手居然有如此神圣吗?我最后一次看见须山的手是在雷鸣电闪之夜,他的右手搭在苍白的额头上,微微颤抖,似乎遮挡白炽狂窜的闪电;他的左手拉着妓女的手。我的手拉着那个妓女的另一只手。那一阵子,须山和我是那一对双胞胎妓女的熟客。那一天夜里,我们带着其中的一个正在浅草的街上走着。这一对姐妹拿双胞胎做招牌引诱客人,其手法就是故意把发型服饰、穿着打扮弄得一模一样,没有其他客人的时候,我一个人,她们也会双双前来陪酒。这样过从来往,须山和我终于分不清谁是姐姐谁是妹妹。那天夜间,雷电交加。一个女人说怕打雷不敢出门,于是只有另一个女人出门送我们。须山已有几分醉意,摇晃着细长的脖子说:“就你不怕打雷,真叫怪事。这可是个大发现。拿怕不怕打雷区别你们。哼。”接着,脚步蹒跚地向我走来,“喂,这可怜兮兮的双胞胎,一个怕打雷,一个不怕打雷。你说这是怎么回事?”“大概很可悲吧。”女人说。“恐怕的确很可悲。这是人的不幸的根源。”“两个人一块儿生出来,现在才说一个人怕打雷,这话不是白说吗?!”我也信口雌黄。“说得对。简直就像狐狸精被雷声吓得露出了尾巴。可是你为什么把生一个人说成生两个人?”“是呀。”合二而一,一分为二。这一对少有的姐妹妓女不仅具有感官的刺激,而且还会造成精神的麻痹,但现在这一切都已冷却下来,须山和我如同掩饰相互之间的憎恨情绪似的各自在女人一旁背着脸走着。惊雷越来越烈、越滚越近,在头顶上炸裂。电光一闪,街上的电灯都跟着眨眼。挂在商店街中间的铁丝上的电灯像吸住闪电似的突然明亮起来,紧接着一声霹雳巨响。那耀眼的闪光犹如落雷炸地、犹如电流在铁丝上奔窜、犹如街道上一串串的电灯爆烈炸破。闪电的颜色染遍大地。天空乌云翻腾、铺天盖地。现在已是秋天,所以这不是雷阵雨的彤云,好像是台风云。头顶上突然一声暴雷。“真害怕!”女人一下子同时使劲抓住须山和我的手。“你要是也怕打雷,那还怎么区别你们姐儿俩呀?”我正要笑出来,只听那女人说:“真危险,快回去。”但是,我们站的地方差不多在公园商店街的中间,无论往前去地铁车站还是往后回女人的家,距离几乎一样。女人也没有往回走的意思,她紧紧握着我们的手往前走去。街上行人小跑着匆匆四处奔散,也有的躲在屋檐底下。雨还没有落下来,大概是躲避惊雷吧。雷声越来越频繁急促。“啊!”须山惊叫一声,右手搭在额头上,好像遮挡雷电。张开的长长的手指颤抖着。我看见闪电照耀的瞬间,手的影子映照在他的脸上。焦雷在头顶上炸裂。挂在铁丝上的街灯似乎被震得摇摇晃晃。我突然觉得须山就要晕倒,连忙搂住他的后背。也说不定是我自己吓得一把抱着须山。“喂,放开!快点走!”须山甩掉女人的手,也放开我的手。这是我最后一眼看见须山的手。须山从孪生姐妹的妓女家里出来回去的时候,常常这样对我说:“你曾经像今天这样堕落过吗?”“有。打从生下来的时候就开始。”我把脸转向一旁。“事情坏就坏在她们是双胞胎,而且极尽造化之妙,无可挑剔。你认真考虑过她们的存在价值吗?”“没有。”我依然冷淡地回答。须山去世以后,我还去过孪生姐妹那儿。我告诉她们须山的死讯时,两个人都显得很伤心,其中一个人还从眼里挤出两三滴泪水。她是不是须山格外相好的女人,我分辨不出来。我单独去不如与须山同时去玩得快乐有趣。霁月清朗,我一边看着合掌使徒的双手,一边回忆着无聊的往事。你在何处?

禽兽 
小鸟的啁啾鸣啭,把他从白日的梦中惊醒。一辆破旧的卡车,运载着一个大鸟笼。鸟笼比戏台上看到的那种押解重困的带网竹笼还要大两三倍。不知什么时候,他的出租汽车竟挤进了送殡的车队里。后边那辆汽车,在司机座前的挡雨玻璃上贴了一张“二十三号”的条子。他回头望了望路旁,眼前立着一块“史迹太宰春台墓”的石碑。已经到达禅寺前了。寺门上也贴着一张字条,上面书写着:“山门不幸,送津执行”。这是在坡道途中。坡道下面的十字路口,站着一个交通警察。一时间,约有三十辆汽车拥到这里来,很难把交通整理得井井有条。他望着放生鸟的笼子,心情焦灼起来,便向小心翼翼抱着花篮、端端正正坐在他身边的年轻女佣问道:“几点了?”年轻女佣不可能带手表,司机替代她回答说:“差10分7点,我这个表约莫慢六七分钟。”初夏傍晚时分,天还很明亮。花篮里的蔷薇花娇艳芬芳。从禅寺的庭园里,不时飘来一阵阵恼人的香气。不知是什么树,在6月开了花。“那就赶不上了。能不能开快点呢?”“现在只有从右侧穿过去,要不……今天日比谷大礼堂举行什么活动呢?”司机大概是想回头去接散会的客人。“是舞蹈晚会。”“啊?……要给这么多鸟放生,得花多少钱啊?”“一般来说,途中碰上出殡就不吉利啦。”传来了一阵杂乱的振翅声。卡车一开动,鸟群就骚动起来。“是个好兆头呀。据说再没有比这更走运的了。”司机仿佛要证实自己的话,让滑行的汽车从右侧穿过,就开始加速,超过了送殡的行列。“真滑稽,我们的想法正相反!”他带笑地说着,心里却想:人们习惯于那样思考问题,也是很自然的。在去观赏千花子的舞蹈表演的途中,碰上出殡,总是叫人耿耿于怀。现在当然觉得这是挺可笑的。若论不吉利,在途中碰上出殡,其不吉利的程度还不如把动物的尸体放在他家里不管呢。“回家可别忘了把菊戴莺扔掉。它还搁在二楼的壁橱里呢。”他冷不防地对矮小的年轻女佣冒出了这么一句。菊戴莺双双死去已一星期了,他懒得从笼中把死鸟拣出来,便连笼带鸟一古脑儿地往壁橱里一搁了事。那壁橱就在上楼梯的尽头。每当家中来客,他和女佣总是把鸟笼下的坐垫拿出来,用毕又放回去,两人就是懒得把死鸟扔掉,因为他们早已对小鸟的尸体熟视无睹了。菊戴驾同煤山雀、小花雀、巧妇鸟、蓝歌鸲、鞭雀一样,都是小巧玲珑的家鸟。它的上身是橄榄绿色,下身是淡黄灰色,脖颈也是灰色,翅膀有两条白带,长羽毛的边缘是黄色。头顶有一道粗大的黑线,还套着一道黄线,展开羽毛的时候,黄线就明显地呈露出来,宛如戴上了一圈黄菊花瓣。雄鸟的黄线带深橙色。滚圆的眼睛,特别逗人喜爱。它高兴地飞来飞去,抓挠着鸟笼的顶端,动作是这样的活泼,惹人怜爱,可又蕴含着一种高雅的气派。鸟店老板夜间将鸟儿拿来,立即放在昏暗的神龛上。过了片刻再去看看,小鸟的睡姿确实优美无比。两只小鸟互相依偎,将自己的脖颈深深地伸进对方身上的羽毛里,圆鼓鼓的,活像一团毛线球。简直分不出彼此了。”他是个四十开外的单身汉,见此情景,胸中不禁浮现孩提时那股温暖而又纯洁的思绪。他站在饭桌旁纹丝不动,久久地凝视着神龛。他遐思冥想:人世间的某个国度里,也许会有这么一对幼小的初恋者,睡姿也这般优美。他多么希望有个伴侣同他一道观赏这种睡姿啊。可是,他并没有呼唤女佣。从翌日起,就餐的时候,他总把鸟笼放在饭桌上,边吃饭边观赏菊戴驾。平时即使会客,他也不曾把自己心爱的动物从身边移开。他并不好好倾听对方的话,只顾逗弄小歌鸲,用手给它喂食。要么热衷于打着手势训练歌鸲,要么把柴犬抱在膝上,耐心地给它捉虱子。“柴犬有些地方像个宿命论者,我很喜欢它。有时让它坐在我的膝上,有时让它蹲在角落里,一呆就是半天,一动也不动。”很多时候,他就这样一直呆到客人起身告辞,连瞧也不瞧客人一眼。夏天,他把绯鳟和鲤鱼苗放在玻璃缸里,摆在客厅的桌子上。“也许是年龄的关系吧,我渐渐讨厌会见男人,真的讨厌,见到他们就打不起精神来。不论吃饭还是旅行,同伴最好是女性。”“那你就结婚好罗。”“结婚嘛,似乎以找个寡情女子为好。所以不行呀。你明知这个女人薄情,表面上却佯装不知,同她交往,这反而最轻松不过了。因此我雇女佣也尽量雇用寡情的女子。”“正因为这样,你才饲养动物的吧。”“动物可不怎么薄情……倘使身边没有什么有生命的东西,我就寂寞难熬啦。”他说话心不在焉,只顾全神贯注地观赏着玻璃缸里五彩缤纷的鲤鱼。它们游来游去,鳞光闪闪,变化万千。他心想:这样狭窄的水域,居然也有这样一个微妙的变幻无穷的光的世界!他早已把来客忘得一干二净了。鸟店老板只要弄到什么新品种,就会悄悄地给他送来。有时他的书斋里,养的鸟雀竟多达三十种。“鸟店老板又送鸟来了?”女佣厌烦地说。“这不挺好吗?只要有了这个,我的情绪就会好上四五天。再没有什么比这个更划得来的了。”“可是,我看到老爷一本正经地板起脸孔只顾看鸟儿,就……”“就觉得有点毛骨悚然?就觉得我快要发疯?家里就变得鸦雀无声、寂寞难熬,是吗?”在他看来,新小鸟来后两三天,生活完全充满了丰富的爱情,世界也变得可爱了。也许是自己不好,怎么也感受不到人间的可爱。小鸟是活的,富有生气,它领略自然界的美比贝壳和花草领略自然界的美来得早。纵然成为笼中鸟,这小小的动物也会让人看出,它们充满了生命的喜悦。这对小巧活泼的菊戴驾尤其如此。但是,刚过一个月的光景,给它们喂食时,其中一只从笼中飞了出来。女佣惊慌失措。小鸟飞到了小堆房旁边一株樟树的树梢上。樟树叶布满了晨霜。一对鸟儿,一只在笼里,一只在笼外,高声鸣叫,你呼我应。他赶忙把鸟笼放在小堆房顶上,安上一根粘竿。鸟儿的鸣啭声凄凄切切。但是,晌午时分,逃脱出来的小鸟远远飞去了。这菊戴莺是从日光山捉来的。留下的一只是雌鸟。他不禁想到:以往睡得那样香甜,如今……他到鸟店唠唠叨叨地催促老板帮忙找只雄鸟,自己也亲自四下寻觅。可是没有找到。不久,鸟店老板让人从农村又送来一对。他说只要一只雄性的就够了,对方却对他说:“它们是成双成对地生活,扔下一只留在店里也没有用处,干脆把雌鸟白送给您算了。”“可是,三只鸟生活在一起,能相处得好吗?”“可以吧。将两个鸟笼靠在一起,过上三四天,它们就会熟悉的。”但是,他像孩子摆弄玩具一样,待鸟店老板一走,就迫不及待地将两只新鸟移到原来那只的笼子里去了。不料它们闹得厉害。那对新鸟压根不站在栖木上,只顾吧哒吧哒地在笼子里来回地飞。原来那只菊戴莺惊慌之余,不知所措,在笼底呆立不动,仰望着这对闹腾的不速之客。这两只鸟儿,像一对遇难的夫妻,互相召唤。三只鸟儿都诚惶诚恐,心脏怦怦地跳动。他试着把它们放在壁橱里,只见那对夫妻一边鸣叫一边紧紧地互相依偎。那只失群的雌鸟独自向隅,心情平静不下来。他心想:这还了得!于是把它们分笼安置。可是他看了看笼中那对夫妻,再瞧瞧那只雌鸟,觉得很是可怜。他又试着把原来的雌鸟同新来的雄鸟放在一个笼里。它们并不亲密。新来的雄鸟还是同被隔开的妻子互相呼唤。然而,不知什么时候,这一对却挨在一起睡着了。次日傍晚,把这三只鸟合放在一个笼里,它们也不像昨天那样闹腾了。两只雌鸟从两边把头伸进雄鸟的怀里,簇成一团入睡了。然后,他将鸟笼放在枕边,自己也进入了梦乡。但是,翌日清晨,他睁眼一瞧,两只鸟在栖木上依偎着酣睡,活像一团暖融融的毛线球。另一只鸟则在笼子的底板上,半张着翅膀,伸直腿脚,虚闭着眼死去了。他悄悄地将死鸟拣出来,仿佛害怕让另外两只看见。他一把死鸟拣出来,就背着女佣将它扔到垃圾箱里,自己恍如干了一件谋杀案。“究竟是哪只鸟死掉了呢?”他把鸟笼仔细地端详一番,出乎意料,活着的好像还是原来的那只雌鸟。比起前天刚来的雌鸟,他更喜欢那只已经喂养了好些日子的熟悉的雌鸟。也许是这份偏爱,促使他这样想的吧。他过着独身生活。他憎恨自己的这种偏爱。“既然爱情有差别,何必非要跟动物一起生活不可呢。人,也有好人嘛。”菊戴莺非常孱弱,随时可能成为死鸟。后来,这两只鸟却很健壮。他先给偷猎到手的小伯劳喂食,然后又喂从山里猎获的各种雏鸟。忙得连门也不出的季节快到来了。他把洗衣盆搬到走廊上给小鸟洗澡。藤花飘落在盆子里。他一边听着鸟儿振翅拍水的声音,一边清扫笼里的鸟粪,这时墙外传来了孩子们的喧哗声,他们仿佛在为一只什么小动物生命垂危而担心。他心里想:会不会是他家饲养的英国种小白猎狗迷了路,从中院跑了出去呢?他跷脚往墙外张望,原来是一只小云雀。它脚跟还站不稳,就用孱弱的翅膀拍打着垃圾箱。他一闪念:把它捡来喂养吧!“怎么啦?”“那家人……”一个小学生指着那户富贵人家说,“是他们抛弃的,会死掉的啊!”“嗯,会死掉的。”他漠然地说罢,便离开了墙边。那户人家饲养了三四只云雀。可能是估量到这只雏鸟将来不会鸣叫,没有什么前途,这才把它舍弃的吧。“何苦捡人家扔下的废鸟呢?”他的慈悲心猝然消失了。有的雏鸟分不出雌雄。鸟店老板总是不管三七二十一,把雏鸟整窝端回来,待到分辨出是雌鸟,就把它扔掉,因为雌鸟不会鸣叫,卖不出去。爱动物,归根结蒂,就是寻求优良品种。这是理所当然的。从另一个角度来说,这种冷酷劲是免不了的。他的脾气是:不论对任何小动物,只要看见新的,就想占有它。凭借经验,他知道这种喜新厌旧、见异思迁,实在等于薄情。另外,他也感到,这样做,结果会给自己招来生活和感情上的堕落。如今不论是什么名犬、名鸟,只要是别人一手饲养大的;人家白给,他也不要。因此,孤独的他在逻想:人真讨厌啊!一旦成了夫妻,成了父子兄弟,对方即使是个无聊的人,你也难以摆脱这种羁绊,只好认命共同生活下去。而且,人,各自都装有一个“我”字。这些姑且不谈。他认定以一种理想的模式作为目标,把动物的生命或生态当做玩物,人为地把它们培育成畸形,这是一种可悲的纯洁,使人感觉到特别爽快。那些爱护者拼命追逐良种、良种,为此而虐待动物,他把它们看做是这个天地、也是这个人间的悲剧象征,一面投以冷笑,一面又宽恕了它们。去年11月,一天傍晚,一个患慢性贤脏病还是什么病的、像干蜜柑似的狗店老板,顺路上他家里来了。“方才发生了一桩不得了的事。进公园之后,雾霭鸿洞,天色昏暗,我松开了绳子,只有一会儿工夫没看见它,它竟跟野狗搭上了。我立即把它们隔开,使劲踢它的肚子,几乎把它踢瘫了。我万万没有想到,它反倒怀了孕。真是令人啼笑皆非啊。”“邋里邋遢好,你不是买卖人吗?”“啊,很惭愧,我没法跟别人说呀。混账,一转眼就让我亏了四五百元。”狗店老板微颤着两片蜡黄的嘴唇说。那只精明的军犬小里小气地缩着脖子,用怯生生的目光仰望着这位肾脏病人。雾霭飘流过去了。经他斡旋,估计这只母狗卖得出去。尽管他提醒过对方:狗一旦到了买主家里,产下杂种狗崽的话,那就丢人现眼啦。可是,狗店老板大概手头拈据,过不多久,没让看狗,就卖出去了。果然,两三天后,买主将狗带到他家里来。据说,买后次日夜里,狗就产下了死胎。“据说女佣听见痛苦的呻吟声,便拉开挡雨板,只见这只狗在走廊的板底下吃着自己生的狗崽。她惊恐万状,给吓呆了。那时候,天刚蒙蒙亮,看不太清楚它产下了多少只。女佣看见的时候,它正在吃最后一只狗崽。我马上把兽医叫来。据兽医说,按理狗店老板不会一声不吭就将怀孕的母狗卖出去的,它准是同野狗或家犬搭上了,遭到毒打之后才送来的。它产崽的样子,非同寻常。或者它有吃狗崽的习惯。要是这样就干脆退回去算了。我们全家十分愤慨,都说那只狗受到如此待遇,太可怜了。”“哪儿。”他说着漫不经心地把狗抱了起来,一边抚弄狗的Rx房一边说:“这是喂过狗崽的Rx房。这次产下的是死胎,它才吃狗崽的。”对狗店老板的缺德,他感到气愤,也可怜狗的遭遇,可是却摆出一副无动于衷的表情。因为他的家犬,也产过杂种狗崽。他外出旅行不和男伴同睡一室,也讨厌让男友在自己家中留宿,甚至不用学仆。但他饲养的狗净是雌性,却与这种厌恶男性的郁闷心情无关。雄狗若不是优良品种,就不能做种狗。再说,把种狗买进来很花钱,还得像吹捧明星那样大肆宣传,受不受欢迎还不一定,而且很可能被卷进同进口种狗的竞争中去,这简直是一场赌博。他曾到过一家狗店,要求看看著名的日本种狗。那只猎狗成天呆在二楼的窝里。只要把它抱下楼,它就习惯性地以为是母狗来了,像老练的面首一般。它的毛细短,裸露出异常发达的器官,连他都觉得可怕,不由地把视线移开了。不过,他并不是由于这个原因才不饲养狗。看到母狗生产和育仔,对他来说比什么都快乐。据说那是一只波士顿猎狗。它挖墙脚,咬破旧篱笆,本来把它拴着准备让它同公狗交配的,可它把绳子咬断跑了出来。他晓得它会产下杂种狗。当女佣把他唤醒的时候,他像个医生,睁开眼睛就说:“准备剪刀和脱脂棉。还有,赶紧切断酒桶的绳子。”院中的土地上,洒满初冬的朝阳。唯有这里,呈现些许新鲜的气氛。在阳光下,狗躺卧着,从肚子里钻出来一个茄子似的袋状物。它轻轻地摇摆着尾巴,抬眼望着他,仿佛申诉什么。他突然感到这是一种类似道义的谴责。这条狗是初次来月经,还没发育成熟。从它的眼神里可以看出,它似乎不知道分娩是怎么回事。“这只狗好像不晓得自己身上究竟起了些什么变化,显得很困惑的样子。怎么办?”它难以为情,有点腼腆,却天真地任人摆布,对自己所作所为似乎毫不感到有什么责任。因此又使他回忆起十年前千花子的往事。她当年卖身给他时,她脸上的神气恰好和眼前这条狗一样。“听说一搞上这行买卖,就渐渐麻木不仁,是真的吗?”“那也不见得。只要你会见的是你所喜欢的人,就不会变得麻木不仁。再说,倘若你经常会见的总是那么两三个人,也不算是买卖呀。”“我很喜欢你。”“即使这样,你还是麻木不仁,是不是?”“哪儿的话。”“是吗?”“我出嫁的时候,就会真相大白的。”“是会真相大白的。”“我该怎么办才好呢?”“你该怎么办?”“你太太当时是什么样子?”“这个……”“嗯,告诉我嘛。”“我没有太太。”他惊奇地凝望着她那非常认真的样子。“你像她,我感到内疚啊!”他说着把狗抱了起来,移到产箱里。母狗很快就生产了胎衣崽,它似乎不知所措。他用剪子破开胎衣,剪断脐带。第二个胎衣很大,内中两只狗崽泡在浑浊的青绿色胎水里,看上去像死人一般的颜色。他麻利地用报纸把它包上。接着又生了三只。都是胎衣崽。然后又下第七胎。这是最后一胎了,崽子在胎衣里蠕动,但已经干瘪了。他观察了好一阵子,旋即用报纸把它连胎衣一古脑儿包起来。“你给我扔掉吧。西方有溺婴的习惯。弄死发育不健全的崽子,这才能造就出良种。可是日本人富于人情味,不能这样做……你给母狗喂点生鸡蛋吧。”他洗过手,又钻进被窝里。新的生命诞生了。他内心充满了新的喜悦,恨不得到街上转悠一番。至于弄死了一只崽子的事,他早已忘得一干二净了。却说在小狗刚会半睁眼睛的一个早晨,一只崽子死了,他拣出来放在怀里,早晨散步时顺便把它扔掉了。两三天后,又有一只死了。母狗为了造窝,把稻秸扒得成七八糟。崽子被埋在稻秸里。狗崽还没有足够的力气自己扒开稻秸。母狗不但没把狗崽叼出来,自己反而躺在盖着稻秸的崽子身上睡大觉。一夜之间,狗崽有的被压死,有的被冻死。如同人间愚蠢的母亲用Rx房压着孩子,把孩子憋死了一样。“又死了。”他说着就漫不经心地将第三只死狗揣在怀里,吹着口哨唤来了一群狗,把它们带到附近的公园里去。波士顿猎狗高高兴兴地四处乱窜,看样子压根儿不知道自己憋死了自己的孩子。他看见这种情形,忽地又想起千花子来。千花子19岁上,被一个投机商带到哈尔滨,呆了三年,向白俄学习舞蹈。尔后这个男子无所作为,完全失去了生活能力,于是让千花子参加正在满洲巡回演出的乐团,好容易才煎熬过来,两人辗转回到了国内。在东京安顿下来不久,千花子便抛弃了这个投机商,同一个从满洲搭伴来的伴奏家结了婚,然后到各处巡回演出,还举办了专场个人舞蹈会。那时节,他也算是一个关心乐坛的人。不过,与其说他理解音乐,不如说他只不过是每月给某音乐杂志交钱罢了。但是,为了同一些熟人闲聊天,他还是常去听音乐会。也观看千花子的舞蹈。他被千花子粗犷、妖艳的肉体弄得神魂颠倒。究竟是什么秘密唤醒了她这种野性呢?同六七年前的千花子比较,他不禁愕然,甚至想:为什么那时候不同她结婚呢?然而,举行第四届舞蹈会的时候,她肉体的魅力骤然削弱了。他鼓足劲头走到后台,也顾不得她尚未脱下舞服,正在卸装,就拽着她的衣袖,把她带到昏暗的后台去。“请你松手!稍一触动,我的Rx房就痛。”“这可不行啊,干么要干这等傻事?”“因为我向来喜欢孩子。说真的,过去我多想要一个自己的孩子啊。”“你真想抚养孩子?被那种婆婆妈妈的事缠住,你的技艺能发展下去吗?现在养了孩子,你怎么办?早就该注意啦。”“但是毫无办法啊。”“别胡说,女艺人一个个都抚养孩子,那还了得!你丈夫是怎么想的?”“他很高兴,很喜欢呐。”“唔。”“干了那行,现在能有孩子,我有多高兴啊。”“那就不跳舞算了。”“不嘛!”出乎意料,她的声音异常激动。他也沉默不语了。但是,千花子再也不生第二胎了。就是生下的孩子她也没能放在自己身边加以照料。也许就是由于这个缘故,夫妇俩的关系渐渐地淡漠了,疏远了。这种传闻也传到了他的耳朵里。千花子没有把心思放在孩子身上,就像一只波士顿猎狗一样。拿狗崽来说,他若有心挽救它,还是可以救活的。头一只死去之后,他俩可以把稻秸切得更细碎些,或者在稻秸上铺一块布,这样第二只就可以免于一死了。这点他是知道的。然而最后一只狗崽,不多久也同它的三个兄弟一样丧生了。他倒不是盼望这些狗崽死光,却也没想过必须让它们活下去。他对它们这么冷漠,大概因为它们都是杂种的缘故吧。马路边的狗,常常跟随他回来。在远远的路上,他一边招呼这些狗,一边走回家,给它们喂食,还让它们睡在暖乎乎的窝里。他感谢狗能理解他那颗慈祥的心。然而,打他饲养了自家的狗以后,他就不再去理睬路边的杂种狗了。至于人们,大概也是这样的吧。他蔑视世上有家眷的人,也嘲笑自己的孤独。对待小云雀,他也是如此。起先他想救活它、饲养它,后来这种慈悲心很快就消失了。他还想,何苦去捡人家扔下不要的鸟儿呢。所以一任孩子把小云雀摆弄死了。可是,他去看这只小云雀的一刹那间,菊戴莺沐浴的时间过长了。他慌忙把水淋淋的鸟笼从澡盆里拎出来,两只鸟儿都倒在笼子里,活像一团湿透了的破烂市,一动也不动了。他将鸟儿放在掌心上仔细端详,只见鸟儿的腿脚在微微抽动。他兴奋地说:“谢天谢地,还活着呢。”可是,小鸟已经闭上眼睛,小小的躯体也都冻僵了。看样子是无法挽救了。他将两只鸟儿放在长方形火盆上烘烤,又让女佣续上新炭,扇了扇火。鸟儿的羽毛冒出一阵热气。小鸟痉挛地动了起来。也许这浑身的热气能使鸟儿感到震惊,从而产生一股同死神搏斗的力量。可是他的手被烫得受不了。于是在鸟笼里铺了一块手巾,再将小鸟放在上面,然后再放在火上烘烤。手上烤成焦黄了。鸟儿仿佛被人弹动似的,不时吧嗒吧嗒地张开翅膀,东倒西歪,总也站不起来,尔后又闭上了眼睛。羽毛全干透了。鸟儿一离开火,就又趴倒了。看样子活不成了。女佣到饲养云雀的那户人家去探听,说是小鸟孱弱的时候,让它喝点粗茶,把它裹在棉花团里,就会好的。他双手捧着裹在脱脂棉里的鸟儿,弄凉了粗茶,往鸟儿嘴里灌。鸟儿渴了。转眼间,它一靠近碎食,就探出头来啄食了。“啊,活过来了!”这种喜悦令人感到多么舒畅啊!等他透过气来,这才发觉,他为了救活这只小鸟,足足折腾了四个半小时。这时菊戴驾想双双呆在栖木上,可不知多少回都从上面摔了下来。好像是张不开爪子。他抓住鸟儿,用手指触了触它的爪子,鸟爪萎缩而又僵硬,如同一根枯枝一折就会断。“老爷,您刚才不是烤火来吗?”经女佣一说,他想起来了,难怪鸟爪的颜色变得焦黄的。真糟糕!心头的火气更大了。“鸟儿要么放在我的掌心里,要么搁在手巾上,鸟爪怎么可能烧焦了呢?……明儿要是鸟爪还好>“啊,活过来了!”这种喜悦令人感到多么舒畅啊!等他透过气来,这才发觉,他为了救活这只小鸟,足足折腾了四个半小时。这时菊戴驾想双双呆在栖木上,可不知多少回都从上面摔了下来。好像是张不开爪子。他抓住鸟儿,用手指触了触它的爪子,鸟爪萎缩而又僵硬,如同一根枯枝一折就会断。“老爷,您刚才不是烤火来吗?”经女佣一说,他想起来了,难怪鸟爪的颜色变得焦黄的。真糟糕!心头的火气更大了。“鸟儿要么放在我的掌心里,要么搁在手巾上,鸟爪怎么可能烧焦了呢不了,你就到鸟店去请教怎么办吧。”他锁上了书斋的门,把自己关在里面,然后将两只鸟爪含在自己的嘴里,让它暖和暖和,味觉催人落下哀怜的热泪。不一会儿,他掌心上的汗濡湿了鸟儿的翅膀。他用唾沫润了润鸟爪,鸟爪有点柔软了。他生怕粗手粗脚会把爪子折断,便小心翼翼地先将一只伸直,再试让小鸟的爪子抓住自己的小指头。然后又将鸟爪含在嘴里。他松开栖木,将鸟饵移到小碟里,放在鸟笼底板上。可是鸟儿的爪子不灵便,要站立起来吃食,还是很困难的。“鸟店老板说,可能是老爷把鸟爪烤伤了。”第二天女佣从鸟店回来说,“老板还吩咐用粗茶暖和爪子。据他说,让它自己啄啄就可以了。”果然,鸟儿要么一味啄自己的爪子,要么叼着它们生拉硬拽。鸟儿以啄木鸟的气势,精神抖擞地啄了起来,它仿佛在说:“爪子啊,怎么啦,可要争气啊!”它试图凭借它那双不灵便的爪子,果敢地站起来。这小小的动物对自己身体局部受伤,似乎觉得不可思议。它迸发出的生命火花,几乎使他高声喊出几句鼓励的话。他把鸟爪泡在粗茶里试了一下,但觉得还是含在嘴里更见效。这对菊戴莺对人太认生了。过去只要一抓住它们,它们的胸口就剧烈地起伏跳动。如今,在爪子受伤的头一两天里,把它们托在掌心上,它们也习惯了,非但不害怕,反而兴高采烈地啾啁鸣啭。甚至把它们放在手上,它们也吃食了。鸟儿这种变化,使他越发怜悯它们。但是,他看护小鸟,没有恒心,动不动就偷懒,萎缩了的鸟爪沾满了鸟粪。第六天早晨,这对菊戴莺双双死去了。诚然,小鸟的死是不可捉摸的。早晨往往发现鸟笼里有意想不到的死鸟。他家里最先死去的是红雀。这对红雀夜间被老鼠咬掉了尾巴,笼子里染满了斑斑血迹。雄鸟次日就呜呼了。雌鸟迎来了一只又一只雄鸟,不知为什么,雄鸟也都一一死去。这只雌鸟却像猴子般地拖着露出红肉的尾巴。活了很久。但是,它终归衰弱下去,也猝然长逝了。“看来红雀在我们家养不活,以后不再喂养红雀了。”红雀是少女喜欢的鸟类,他本来就不喜欢。比起吃撒食的洋鸟来,他更喜爱吃碎食的日本鸟,因为这种鸟儿更高雅。就鸣禽来说,他并不喜欢金丝雀、黄莺、云雀一类吱吱喳喳鸣啭的鸟儿。他所以饲养红雀,只不过是鸟店老板送给他红雀的缘故。因为死去一只,才又买来了后来的几只,如此而已。以狗来说,家里一旦养了克利狗,就不想让它绝种。他憧憬母亲般的女性。他爱像初恋的女性一样的女人。他希望同一个像他死去的妻子那样的女性结婚。这不是同样的感情吗?他过着同动物为伴的生活,似乎是因为他太孤单、太寂寞了。他决心不养红雀了。继红雀之后死去的黄春翎,它背呈黄绿色,腹呈黄色,更何况它那优美的淡淡的倩影,蕴含着一种稀疏竹林似的野趣。尤其是同它混熟了,它不进食时,只要他亲自喂养,它就一边欣喜若狂地颤动着半展的双翅,清脆悦耳地欢唱起来,一边高高兴兴地进食,还淘气地去啄他脸上的黑痣。他把它放在客厅里。它大概是捡了成饼干屑或别的什么东西,吃进肚子里撑死了。它死后,它本想另买一只,后来改变了主意,便将迄今未曾亲自照料过的嘤鸲放进那只空笼子里。菊戴莺的死,无论是因为溺水或是伤爪,恐怕都是他的过失造成的。他对它们的依依之情反而难以切断。过不多久,鸟店老板又给送来一对。是小巧玲珑的一对。这回沐浴,他寸步不离澡盆地关注着,不料竟迎来了跟上次同样的结果。他从盆里将鸟笼提拎起来,鸟儿颤抖着,闭上了双眼,但好歹还能站立起来,比上次的情况好一些。这回,他可留意不再烧伤它们的爪子。“真倒霉。请你把火升起来。”他沉住气,有点内疚似的说。“老爷,还是让它们死去算了。怎么样?”他听了这句话,如梦初醒,不由得吃了一惊。“可是,上回不费事就把它救活了嘛。”“救是可以救活,可是活不多久呀。上回鸟爪都伤成那样子,我心想还不如早点死了好。”“能抢救还是要抢救嘛!”“还是让它们死了好。”“是吗?!”他骤然感到体力衰竭,几乎神志不清了。于是,他默默地登上二楼书斋,把鸟笼放在透过窗户投射进来的阳光下,茫然凝望着菊戴莺慢慢地死去。他祈望着,也许阳光的力量会把它们救活过来呢?但是,不知怎的,他增添了几许莫名的悲伤,犹如看见了自己的凄惨样子。上次他为了救活小鸟的性命而忙乎了一阵子,如今他已无能为力了。鸟儿终于断气了。他从笼中把湿漉漉的死鸟捡了出来,久久地把它们放在掌心上,又放回笼中,将笼子藏在壁橱里。他下楼对女佣若无其事地说了声:“死了。”菊戴莺娇小孱弱,容易死亡。可是他家中喂养的鞯雀、鹪鹩、煤山雀,同属雀类,却活得挺欢。两次替鸟儿洗澡,都把鸟儿弄死了,这不免使他感到是命里注定,比如家中死过一只红雀,别的红雀也就很难养活。“我同菊戴驾已经没有缘分啦!”他带笑地同女佣说罢,就在茶室里侧身躺了下来,让小狗不停地抓挠他的头发,然后从并排的十六七只鸟笼里挑选一只鸱鸺,拿到书斋里去。鸱鸺一见他的脸,气得瞪圆双眼,不住地摇晃着瑟缩的脖颈,啾啁鸣啭,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在他的注视之下,这只鸱鸺绝不吃食。每当他用手指夹着肉片一靠近它,它就气鼓鼓的,把肉叼住挂在嘴边,不想咽下。有时他偏同它比赛耐性,固执地一直等到天明。他在旁边,鸟儿连瞅死了,这不免使他感到是命里注定,也不瞅碎食一眼,纹丝不动地呆在那里。待到天色微微发白,它终于饿了,可以听见鸟爪横着向栖木上放鸟食的地方移动的声音。回头看去,鸟儿耸起头上的羽毛,眯缝着眼睛,那副表情无比阴险,无比狡猾。一只往饵食方向探头的鸟儿,猛然抬起头来,憎恶地吹了口气,又装做不认识他的样子。过了片刻,他又听见鸱鸺的爪声。双方的视线碰在一起以后,鸟儿又离开了饵食。这样反复折腾了好几次,伯劳鸟已经吱吱喳喳地唱起了欢快的晨曲。他不但不怨恨鸱鸺,反而把它看做对自己的一种安慰,有一次,他对友人说:“不知道有没有这样的女佣,我想找一个。”“唔,有时你倒很谦虚嘛。”他露出不悦的神色,把脸扭过去,不理睬他的朋友。“卿卿,卿卿。”他呼唤身边的伯劳鸟。“卿卿卿卿,卿卿卿卿。”伯劳鸟尖声答应,仿佛要吹散周围的一切。伯劳鸟同鸱鸺虽同属猛禽,可这只伯劳鸟对喂食人却极为亲热,像个撒娇的姑娘似的去接近他。每当听见他外出归来的脚步声或是咳嗽声,它就鸣啭不止。一出鸟笼,它就飞落在他的肩上或膝上,喜盈盈地抖动着翅膀。他将伯劳鸟放在枕边,替代了闹钟。天一亮,无论是他翻身、动手,还是整理枕头,它都发出“吁吁吁吁”的撒娇声,连对他的咽唾沫声它也“卿卿卿卿”地回应。转眼间,它猛然鸣叫起来,把他唤醒。这鸣声像一道道闪电,划破了生机勃勃的晨空,令人感到愉快和清爽。它同他互相呼应了不知多少回,待到他完全苏醒过来,它就仿效各色鸟儿的轻轻啾啁,声音清脆悦耳。首先是伯劳鸟的欢唱,接着是众多小鸟的啼鸣,使他有了“今天也很如意啊!”这种感觉。他穿着睡衣,用手指粘上碎食去喂伯劳鸟,空腹的伯劳鸟用力咬住他的手指。他把这种举动,也看做是爱情的表示而承受了下来。外出旅行,纵然只有一宿,他也会梦见动物,半夜三更被惊醒过来。所以他几乎不在外留宿。这也许是个怪癖,有时候他独自一人去访友,或者去购物,半路上百无聊赖,又折了回来。没有女伴时,他只好带着小女佣一起出去。就说去观赏千花子的舞蹈吧,既然叫小女佣连花篮都带上,就不能说声“算了,回家吧!”便折回去。当晚的舞蹈会是某报社主办的,由十四五名女舞蹈家参加演出,像是会演性质。他没看千花子的舞蹈已经有两年了。如今他实在不愿意看到她在舞蹈上的堕落。那种残存的野性力量,已经成为一种庸俗的媚态。舞蹈的基础形式,连同她的肉体美,都荡然无存了。虽然司机那么说,他却借口碰上送殡行列,家里又放着菊戴莺的尸体,很不吉利,就吩咐女佣将花篮送到后台去。据说她很想见他,可他看过方才的舞蹈就不便和她细谈。于是趁幕间休息,他干脆溜到后台去。在入口处,他还没站定,便赶紧把身体隐藏在门后。这时候,千花子正让一名年轻男子化妆。她静静地闭上眼睛,伸长颈脖,微仰着脸儿,任凭对方摆布。由于嘴唇、眉毛、睫毛都未描画,看上去那张纹丝不动的一本正经的脸,好似一个没有生命的玩偶。简直像一张死人的脸。约莫10年前,他曾打算和千花子双双殉情。那时节,他成天念叨着想死,想死,几乎成了口头禅。可是没有什么理由非死不可。这种想法是在终生独身,同动物一起生活当中产生的,只不过像一朵漂浮的泡沫花。对千花子来说,仿佛有人从别处给她带来了人世间的希望。她茫然地任人摆布。就是这样,她不能算是还活着。但是把这样一个千花子当做死人看待好吗?千花子果然不知道自己所做的事的意义,她以通常的表情天真地点了点头,只提出一个要求:“请把我的腿绑紧些,据说咽气时下摆会吧嗒吧嗒地响呐。”他用细绳替她绑腿,仿佛现在才发现她的腿竟如此的美,不禁有点愕然,心里想道:“也许人们会议论:这家伙也能同这么个标致的女人一起死?”于是她背朝他睡下。只见她天真地合上眼睛,微伸脖颈,然后双手合十。这种虚无的价值,闪电般地打动了他。“啊,不该死啊!”当然,他不想杀人,也不想死。千花子是真心实意还是闹着玩?这不得而知。从她的脸部表情来看,似乎两者都不是。那是仲夏的一个晌午发生的事情。但是,不知怎的,他感到异常震惊。从这以后,他连想也没想过要自杀,同时再也不把自杀这个词挂在嘴边了。当时他心里激荡着这样一个念头:纵然发生天大的事,我都应该感激这位女子。让年轻的男子做舞蹈化妆的千花子,使他回忆起当年她合十时的脸儿。他刚才乘上汽车立即做的白日梦,也就是这些。即便夜间,每次想起那时的千花子,他总有一种错觉,恍如被仲夏白昼令人目眩的意境所笼罩。“话又说回来了,那一刹那间,自己为什么又躲到门后去呢?”他喃喃自语。从廊道上折回来,他遇上一个男子,对方亲切地向他打招呼。他一时想不起这是何人。这个汉子却非常激动地说:“还是这样好嘛!让许多人都来跳,更能显出千花子的精彩啊。”“噢!”他想起来了。此人是千花子的原配,一个伴琴师。“最近好吗?”“哦,我早就想到府上拜访哪。告诉你,去年岁末,我已同她离婚了。无论怎么说,千花子的舞蹈确实出类拔萃。太精彩啦!”他心里想:自己也应该说几句好话,可不知怎的,他心慌意乱,胸间涌上一阵阵郁闷。于是脑子里浮现出一句话来。一个男子,对方亲切地向他打招呼。他一时想不起这是何人。这个汉子却非常激动地恰巧他怀里有一份16岁逝世的少女的遗稿集。近来他读了少男少女的文章,比什么都要快乐。16岁少女的母亲,似曾给故去的女儿化过妆。她在女儿逝世当天的日记本末尾写了这么一句:“她的脸儿生平第一次化妆,真像个新娘子。”

花园的牺牲 
一校长的儿子长吉郎,虽然已经过了三十岁了,但是,依旧穿着木头靴子在泥田里追赶别人家鸭子的日子还不少呢。“长吉,我看鸭子的班还请你替我值一值吧。”“好办!”他从农民手里接过木靴和竹鞭,在泥田里认真地替别人干半天,堪称任劳任怨。淀川的水向南流去,那里是辽阔的大阪平原,沿岸一带全是潮湿的水田。除了有稻秧的时候以外,只好放养鸭子,除此之外别无办法,因为这里全是根本不能栽培越冬作物的水田。至于蔬菜,各家院子就是菜地,不过面积不大产量也微乎其微。从冬到春,村庄周围就是荒凉的泥田。因为淀川的河堤画了一条单调的线,说起来这一带的风光也就仅此而已。所以,从大阪跨过淀川而来的电气火车尽管最近通车,但是铁路带来有助于繁荣此地的赠品,也仅仅是穿过村庄,朝着距本村将近五十公里的山地奔去而已。即使把郊外开发成住宅区,地价势必大涨,周围风景和湿气大,估计也不可能成为适宜于居住的土地。因为这些原因,被电气火车弃而不顾的村民想到的主意就是建学校。所以,当他们听说大阪某富人正在寻找建中学的用地,便捐出了所需的土地。因此,这个学校的学生去了大阪,就被戏称为:“田园学校。”或者“青蛙学校。”城市的学生们用这种名词取笑他们也确实难怪。木结构的校舍和工厂的工人宿舍一样,很寒酸。装点这个学校除了许许多多的四季草花之外就没有别的。事实上,从教室的窗下到操场的周围以及中庭,花畦很多,这又使人以为它是个园艺学校。学生们每周从物理课抽出一个小时,从体操时间抽出一个小时,也就是每周抽出两个小时,时间一到,学生们就拿着锹、喷壶莳弄这些草花。但是,真心喜欢这些草花的,也许只有校长的儿子长吉郎一个人。调土法,排水法,球根的保存,分株,详细知道这些方法的也只有长吉郎一个人而已。做花坛也是如此,笨人一个的长吉郎会做墙根花坛、寄栽花坛、毛毯花坛、绿花坛,他是什么时候学会这一套的,无人知晓,简直是个奇迹。大好人一个的长吉郎,常常受农民们的骗,有时候给他们看鸭子,学生给他戴个高帽子,他就跑跑颠颠地去给他们买粗点心,除了这些被骗而甘为别人驱遣之外,好像他本人也是一种植物,总是不离花畦。学生们劳动时间前来莳弄花园的时候,他简直就像玩积木的孩子,他对码好的积木被别人弄得不像个样子很不高兴,歪着嘴生气,对于学生们弄得不好的地方,他一一纠正,好像如不这样认真就不得了。“只要不是生下以来就是弱智儿,就不可能没办法教育,所以……”每当接受成绩不良的学生们人自己学校的时候,校长总是这么说,这时候教员们往往是一声不吭地保持沉默,但是校长很明白这种沉默的意思。而且他自己也是想到自己的儿子才这么说的。“天生的弱智儿是没办法的。”与其说校长内心深处是把自己的儿子如何如何不如说他是在为自己辩解。可他却是以这种辩解为耻的。以教育别人的孩子为天职的自己,却偏偏有一个连教育的希望也没有的愚昧儿子这件事的的确确是够讽刺的了。除了一声不响地忍受着世间奇妙的眼光之外是毫无办法的。但是,校长这样的内心也有不能让外人知道的安慰。“长吉郎把学校花园化了。”被潮湿与阴森的泥田包围着的这个学校里,四季都有美丽的草花,这首先是少年们感情上的食粮,也是无言的情操教师。由此可见,愚昧的长吉郎也许是一位比修身课教师更生动的感情教帅。这样想才能理解,校长为什么毫不吝惜地给儿子买园艺书。草花秧苗或种子。“校长!”长吉郎招呼他的父亲。学生们听他这么称呼觉得很有趣,便给长吉郎起了个绰号叫他“校长”。“校长!这花真好看哪,什么名字?”长吉郎一边看园艺杂志的彩色卷头插图一边问父亲。“洋水仙!”“什么?”“洋水仙!”“什么?”“洋水仙!”长吉郎歪着他那剪成寸头的脑袋,念了一两次也没有记住那花名。校长念给他听:“种类:一,洋水仙,花,单瓣,青色,花期三四月。二,风信子,原户希腊,略有香味,花散瓣,花期三月。”校长全都读给他听了。不过长吉郎连字母还认不全呢。“栽培方法。听好,啊,下面是栽培方法啦。如果是露天栽培,那就在秋季,在东京地区,适当时期是九月末乃至十月初。土质要排水良好土质松的最好。栽的时候要挖六寸深的坑,底上先放腐熟的堆肥和草灰等等,上面再稍微盖一层土,然后再铺一层河沙……”同一文章校长反复地读,目的就是嚼得细让他咽得细,记得牢靠。“……花开完了就把花茎从根部切下来,防止它结籽,能使鳞茎肥大,很有利于明年开花。”校长把这说明文字念了七八遍的时候吧,他女儿小夜子喊了一声“爸爸”,便拉开(木鬲)扇进来。“爸爸,求您啦,您就别再念了。同一词句听爸爸反反复复地念多少遍,我心里难过得不得了。”“是么?”校长心平气和地微笑着,他恢复常态。他没有说出来的话是:“难过的是爸爸呀!”“浑蛋,浑蛋!”长吉郎朝着妹妹扑了过去。愚昧的长吉郎想学的只是花的栽种方法。他以为妹妹方才的话是妨碍他的学习。“哥哥,是我不对,请你原谅……书嘛,我读给你听。请原谅!”妹妹两臂紧紧抱着头伏在席上,即使如此,这位哥哥仍在殴打她。二长吉郎在学校里是个贤明的花园统治者,在家庭里他却是个混账透顶的统治者。因为他是一个有残疾的人,所以有其可爱之处,但是母亲却盲目地娇惯他,这还不算,他能影响母亲对于寄宿在他家的学生们的态度。具体地说就是:长吉郎喜欢的学生就受到长吉郎母亲的喜欢,长吉郎不喜欢的学生,他母亲必定不喜欢,对他们的待遇露骨的不同。“让争强好胜的长吉郎欢心的学生没一个好东西。”校长多少感觉出老婆对那些学生们待遇不同,便委婉地给以提醒,她往往偏袒愚昧无知的儿子。她说:“反正那孩子傻。人们总是可着劲儿地笑话他。这就够瞧的了,干嘛还要煞费苦心地往家招那些拿自家孩子当傻子的人?有这个必要么?拿傻子当傻子要这事谁都会呀!爱护傻子的人才是人情味十足的原道人呢!”“爱护当然是对的,但是背后净说坏话,扌扇动长吉郎那样头脑单纯的人并且取悦于他,这些家伙那才是残酷把戏呢。连这么浅的道理都不懂,可怎么好。”“那是因为我不够聪明,以致让可怜的孩子受到爱护却还不高兴。”“总而言之,借住在我们家的学生之中,有的品质不高,如果待遇上有了差别,那就只能使那不好的品质朝着扭曲的一方发展。那样寄居我们家的意义可就没啦。”“差别待遇不是小夜子搞的么?对长吉郎使坏心眼儿的学生,小夜子还瞒着我存心偏袒他们哪。简直就像把长吉郎当做了敌人。”母亲说的话也并不完全是毫无根据的。对于受到母亲苛待的学生,女儿小夜子出于一个女人亲切之心给以某种关怀,当是自然而然的事。一个学生的袖子开了线,如果母亲没给缝上而女儿给缝上了,也是理所当然的。因为校长家里的女人只有两个人。这样,小夜子在家庭里势必成了母亲的敌对的一方。而且还不仅如此,和母亲溺爱长吉郎恰好相反,小夜子对长吉郎却是冷漠的。没有女仆的家庭,还要照顾四五个学生,这对小夜子来说已经是重担在肩了。再加上母亲的冷酷,她的心灵是承受不了的。她心灵上的寂寞,记不清从什么时候开始,在山田家里受到了安慰。山田,是本村的大地主。学校的建筑用地的大部分是山田捐的,因为这层关系,山田和校长一家立即亲密起来,校长家里用的蔬菜完全从山田那里拿。小夜子几乎每天都到山田家的菜园去。从那里随意拿所需的菜。这种情况持续了两三年的过程中,小夜子和山田家的人们自然而然地熟了,那亲密程度超过一般的邻里关系。但是,山田家在大阪有一门亲戚,那亲戚家名叫清一的少年住在那里。那少年因为身体弱,从初中三年春季就转学到这地处乡村的中学。这清一和小夜子亲密到姐弟的程度。虽然说亲如姐弟,但两个人只差一岁。对于男女之间的事特别好奇的中学生们,不会对他们俩视而不见。有人说,开往大阪的电车上看到他们两个人坐在一起。有人说,小夜子每天去拿菜是一种借口,实际上是去清一读书的屋子。有人说,上淀川堤去捉萤火虫时,两人手拉手钻进芦苇丛里去了。不仅学生,当地人人也有种种流言:“校长那是打算把清一当养子。”“对方是权势人物山田,所以校长看见了也装作看不见。从山田家里拿的就不仅仅是青菜啦!”后来,传说寄宿在校长家的一个学生拾到清一给小夜子的情书。如果这是事实,当然不会不加理睬,于是,校长严厉地追问小夜子。女儿只是悔恨不已抽抽噎噎。至于清一,他矢口否认曾有此事。下一步呢,就只能和山田家的主人商量了。“总而言之,就算这事纯粹是无稽之谈,清一也给您和您家小姐添了很大麻烦,让您伤了脑筋,所以嘛,我就打发清一回大阪吧。”“可真荒唐,这怎么行呢?绝对不行!被年轻人弄得名誉受损,简直就像拿衣袖押尘土一般,让他退学,我可做不出这种事。况且,没有一个受退学处分者,这是我的豪言壮语,是荣誉,也是我的办学方针。即使万一确有其事,流言成了事实,清一也不用退学,索性住在我家。”“你说什么?去你家,让流言蜚语说和你家小姐如何如何的清一上你家去?如果那么办,社会上人们会怎么说呢?”“别人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反正我坚持我的主见。”校长斩钉截铁地这么说。“是这样啊。我的心情和您一样,明白啦。”山田平静地这么说。他感动得几乎落泪,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校长那苍老的面孔。“谢谢嘛。我一定告诉清一。”但是,事情并没有到此为止,竟然发展到爆发了排斥校长的同盟罢课。清一唆使校长儿子长吉郎,从教员室偷出考题卷子成了此事的导火线。三梅雨——这是此地受人诅咒的梅雨。在这全是无法冬作的水田这样的地方。为稻作着想,也许本不需要梅雨。山区因为缺水,一到夏季水稻就干死,此地却和山地正相反,缺水年份必是丰年。不仅如此,可怕的是淀川涨水。从很早开始,为了整治这条河和河堤,花费了多少人力和财力,以致把这个村弄得很穷,却没有人报出个数字来。田地,宅基地什么的,全比河床还低。年龄算不上老人的人们,关于可怕的水灾的记忆也有几次之多,随便就能说得出来。今年的梅雨,照样又得准备敲钟打鼓通宵达旦警戒几天才行。从寺庙传来的钟声,以及巡河的人敲打的鼓声,使聚集在河堤上鸠首密谋的同盟罢课的少年们更加血往上涌,简直弥漫着战争气氛。“扒开大堤,把这乌七八糟的学校冲个一片干净!”“把校长淹死就更好啦!”人们七嘴八舌地诅咒着。第二学期考试的时候,五年级的代数考题有一部分泄漏出去似乎属实,其次是长吉郎从教员室偷出考题也似乎属实。一个学生教唆傻子干下这事仍然似乎属实。风言风语地传说,这个学生就是清一。正因为涉及校长的儿子,其他教员难免有所顾虑,所以校长要亲自审讯清一。“对,是我!”清一的爽快干脆的自白,使校长甚至大吃一惊。校长憎恶清一了,他居然拿自己的傻儿子当工具,这件事本身,就使校长觉得他十分可恨。但是,不许有一个退学的学生这句话,即使监田校长已经去世,他也坚持这个主见,此话决不打折扣。况且,清一并不是代数做不出来的学生,他让别人偷考题,仔细想来,颇感蹊跷。其次,从清一的角度来看,犯下这一错误的是因为有长吉郎这个工具。犯错误者之一是自己的儿子。作为学校来说,这是过去从未有过的无可原谅的罪,但是,不妨和过去对待不良学生一样,把清一留在自己家里看看吧,如果对此有所非难,他的回答就是:“除了清一和我一起离开学校之外别无办法。”吃惊的是校长妻子。“使可怜的长吉郎陷于如此地步的,难道不是清一么?而且,如果把和小夜子之间闹出那么多风言风语的清一放在家里,社会上怎么说?那不是把狼往家里请么?你是因为山田先生有话请你关照清一才不让他退学的么?一定是小夜子的相好,所以怎么也难以处理吧。”“如果这么办不行,我就只能退出学校啦!”“就说寄宿吧,别的老师家也有嘛,为什么不到小夜子家就不行?”清一到校长家来的第二天,进行了代数重新考试,表面上好像局面已经平静下来,但是五年级的学生们全体去了河堤,参加集会。因为村民们害怕水灾,在此警戒。学生们说,他们为了保护学校,也为了帮助向学校捐助土地的村庄,组织了义勇军。然而这只是个借口而已。真实目的是商讨排斥校长的同盟罢课。惟有清一没有参加这个集会。他和长吉郎到黑黑的大堤上来,是为了看涨水的情况。水涨到距堤顶只差一尺左右,简直快把大堤冲破,长吉郎看到怒涛滚滚流去的浊水,吓得发抖,紧紧抓着清一的手臂。“清一,大堤决口会怎样哪,怎么样哪?学样的花畦怎么样?霍麦、郁金香、菖蒲、三色紫萝兰、大丽花、芍药……清一,怎么办哪?”“安静!”清一让长吉郎不要谈话,因为他看到前面距这里六七十米远的地方,有五年级学生在此集会。“长吉郎,咱们回去吧,我可不随意当间谍!”当他们俩往回走了两三百米的时候,清一“啊”地喊了一声,他吓呆了。“出大事啦,大堤决口啦!”大堤决口处的喷水,就像大桶的水浇下来一般。“啊,花,花,学校的花畦呀!”长吉郎突然扑了上去,用前胸堵住出水口。清一把他使劲拉开。“你干什么?你赶快上村里报告去吧,就说大堤决口啦。我去把五年级的人们叫来。”他说完连看也不看长吉郎撒脚就跑。四本来只是作为口实的义勇军却成了真的义勇军了。随着清一的喊声,不下百名的学生跑到现场,同时猛敲警钟,村民们陆续跑来。此时浊流已经冲破大堤,像瀑布一般向水田冲去,学生们拼命地朝决口投沙包。和这种自然暴力大战十几分钟的时候,大家不约而同地喊出万岁,这表明终于防止了一场大祸。人们手拉着手高兴得跳了起来。但是,水是堵住了,却在刚刚堵住的决口处,发现了被沙袋埋了一半的长吉郎惨不忍睹的尸体。“哎呀!糟透啦!”清一大喊一声扑了上去,抱着尸体大哭不已。然后他把已经冰冷的长吉郎遗体放在膝上,仰起脸对五年级的学生们哭着说:“喂,长吉郎说,花,花,学校的花畦呀。正因为他担心水淹了他心爱的花畦,所以才没有离开这里,以致遭此大祸。他是惟一的一个舍生忘死的人,因为他的牺牲才防止了决口……好好听着,你们说长吉郎偷了考题,还说是我教唆他偷的,这还没完,还说我给校长女儿写了情书,校长只好让我寄住在他家。就因为这个你们就想反对校长。看看令人惨不忍睹的遗体,还有继续反对下去的阴险勇气么?校长决不会因为你们搞这一手他就死了的,但是,他为了他建立起来的令人感到亲切的教育理想,承受着比死还痛苦的精神折磨,这些事难道你们不明白?既然如此,我现在就告诉你们。情书也罢,挑唆长吉郎也罢,全是诬陷我。对于校长女儿,我没有丝毫愧疚于良心的。但是,既然有了那些流言蜚语,想想给校长和小姐添了麻烦,我是无论如何也不想留在这个学校里了。所以,我打算顶着考试问题上的罪名离开此地。调唆长吉郎的真正犯人,就是住在校长家里受到人家照顾和关怀的人。而且这个家伙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今天晚上参加了反对校长的这个集会,他准在这里。我为什么不剥下他的脸皮?因为我想到,他是寄住在校长家里的。也就是说,校长把应该让他退学的学生收留在自己家里,以为这样他们会变好。他这么干,是背叛校长那颗温暖的心,一说出他的名字,校长知道了,是他,那该多么失望啊。还有,即使住在校长家的学生也有不知道的事,那就是长吉郎并不是校长的亲生儿子,是他夫人带来的。小姐是校长前妻所生。不过,这些事校长只字不提,把长吉郎当作自己的亲儿子看待。就说这位长吉郎,不也是作了崇高的牺牲了么?他受到调咬了也罢,偷了考题也罢,当然不好吧,可是,校长即使对于偷东西的学生不是也说他们类似犯了癫痫病一样,从而原谅他们了么?既然如此,诸位对于这么一位弱智的长吉郎完全赤子般的淘气却毫无原谅?诸位有什么脸面面对校长,面对他儿子冰凉的遗体?”他这番话说完之后,人们听到的只是浊流之声,啜泣之声。

水月 
一天,京子忽然想到用手镜给丈夫照一下自己的菜园。对于一直染病在床的丈夫来说,即便是这一点点的小事情,也等于开辟了一个新的生活,因此决不能说是“一点点的小事情”。这面手镜,是京子陪嫁的镜台上附带的东西。镜台虽然不大,可是用桑木制的;手镜的把儿,也是桑木的。记得在新婚的日子里,有一次,为了看脑后边的发髻,用手镜和镜台对着看,袖口儿一滑,滑过了胳膊肘儿,把京子臊得不得了,就是那面手镜啊。也曾记得在新洛之后,丈夫抢过手镜,说:“唉呀,你多笨呀,还是让我给你拿着吧。”说着就从种种角度,替京子把后脖颈儿映射到镜台上去,自己也仿佛引为无上乐趣似的。看来,从镜台里有时会发现过去所没有发现过的东西呢。其实,京子何尝笨,只不过是丈夫在身后目不转睛地瞧着,使得她的动作难免不自然起来罢了。从那以后,时光并没有过多久,那手镜上的桑木把儿也还没有变色,可是,又是战争,又是避难,又是丈夫病重,等到京子第一次想到用手镜把菜园照给丈夫看的时候,手镜的表面已蒙上一层阴翳,镜边儿也让脂粉末和灰尘弄脏了。当然,照人是无妨的。并不是京子不讲究这些,而是实在没有精神注意这个了。不管怎样,从那以后,丈夫再也不肯让镜子离手,由于病中无聊和病人特有的神经质,镜面和镜框儿都被丈夫揩拭得干干净净。镜面上的阴翳,本来已经一点也没有了,可是京子还不断看到丈夫呵了又呵,擦了又擦。有时,京子想:在那肉眼不易看清的、嵌着镜面的窄逢儿里,一定充满了肺病菌吧。有时,京子给丈夫的头发涂上点儿山茶油,梳一梳,丈夫立刻用手擦这发上的油,用它来涂抹手镜的桑木框儿。镜台上的桑木座儿,黯淡淡地毫无光彩,可是手镜的桑木把儿,却晶光发亮呢。京子带着这架镜台再婚了。可是,那面手镜却放到丈夫的棺材里烧化了。镜台上新添了一面“镰仓雕漆”的手镜。她并没有把这件事情告诉她再婚的丈夫。前夫刚一咽气,立刻按照老规矩,把他的两只手摆到一起,并把手指交叉地扣紧,所以就是入殓以后,也无法让他手里拿着这面手镜,结果只好把手镜放在死者的胸上了。“你活着总说胸脯疼,给你搁上的就算是这样一面手镜,恐怕你也嫌太重了吧!”京子喃喃地说着,把手镜移到丈夫的腹部上去了。京子想的是,手镜是两人生活中最重要的东西,所以一开始就把它放在丈夫的胸上。当她把手镜放进棺材的时候,也是想尽办法避开丈夫的父母兄弟的眼睛,在手镜上放了一堆白菊花,所以谁也没有注意到这面手镜。在收骨殖的时候,由于火葬的高温,镜面的玻璃熔化变形,表面凹凸不平,中间厚厚地鼓起,颜色也是黑一块黄一块的。有人看到了,说:“这是玻璃呢,它原来是什么呀?”原来京子在手镜上边,还放了一面更小的镜子,那是携带用化妆盒里狭长方形的小镜子。京子曾经梦想过在新婚旅行时使用它,可是在战时,不可能做新婚旅行。所以前夫生前,一次也没有用过它。京子和第二个丈夫去新婚旅行。她以前的携带用化妆盒,皮套儿发霉了,又买了一个新的。自然里边也有面镜子。新婚旅行的第一天,丈夫抚摸着京子的手说:“真可怜,简直像是个姑娘!”这决没有嘲弄的语气,而是包含着一种说不出的愉快。对第二个丈夫来说,也许京子越近于处女越好吧,可是京子听到他这简短的话,突然涌出一阵剧烈的悲痛,由于这难以形容的悲痛,她半晌低头无语,珠泪盈盈。也许她的丈夫认为这也是一种近于处女的表现吧。京子自己也不晓得到底是哭自己呢,还是哭死去的丈夫,而且也的确很难分清。当她意识到这点的时候,她觉得太对不起新丈夫了,自己应当更柔媚地对待他才是呀。“不一样啊,怎么差得这么远呢?”后来,京子这么说。可是说完了,她又感到这样说并不合适,不由得满脸飞红。她的丈夫好像很满意似的,说:“而且你也没生过孩子,对不对?”这话又触动了京子的痛处。接受和前夫完全不同的另一个男人的爱抚,使京子感到一种被玩弄似的屈辱。她好像有意反抗似的只回答了一句:“可是,看一个病人也和看管孩子差不多。”长期生病的前夫,就是死了以后,也使京子觉得像是她怀抱里的孩子。她心想:早知道他非死不可,严格的禁欲又有什么用处呢。“森镇,过去我还只是从火车的车窗子看到过……”新夫提起京子故乡的名字,又把京子楼近一些,“果然名副其实,像是环绕在森林里的一座美丽小镇。你在故乡待过多久啊?”“一直到女子中学毕业。当时曾被动员到三条军需工厂去劳动……”京子说。“是啊,你的故乡离三条很近。大家都说越后的三条出美女,怪不得京子身上的皮肤这样细嫩。”“并不细嫩呀!”京子把手放到领口的地方,这样说。“因为你的手和脚都很细嫩,所以我想身上也一定是细嫩的。”“不!”京子感到把手放在胸口上也不是地方,又悄悄地把手挪开了。“即使你有孩子,我也一定会和你结婚。可以把孩子领来,好好地照管嘛。如果是个女孩子,那就更好啦。”丈夫在京子的耳旁小声说。也许丈夫自己有个男孩子。所以才这样说的吧。但作为爱的表白,这话使京子听起来觉得很别扭。丈夫为什么和京子做这长达十天的新婚旅行呢?也许考虑到家中有孩子,才这么体贴她吧。丈夫有一个皮革很精致的随身携带的化妆盒,它和京子的比起来,要强多了,又大又结实,但是并不新了。不知是由于丈夫经常出去旅行还是不断拾掇的缘故,它发着用久了的特有的亮光。这使京子想起了自己那一次也始终没有用过、发霉得很厉害的旧化妆盒。尽管如此,那里边的小镜子总算给前夫用了,给他带到另一个世界去了。那放在手镜上的小小玻璃片被烧化了,粘到手镜的玻璃上去。除了京子以外,谁也无从晓得原来是一大一小的两面镜子。京子也没有对谁讲过那奇怪的玻璃团儿原本是镜子,所以很难设想在场的亲属会猜得出来。但是,京子的确感到,这两面镜子所映射过的许许多多的世界似乎都毫不留情地被烧成灰烬了。她感到正像丈夫的身体化为灰烬一样,那许许多多的世界已经不存在了。最初,京子是用镜台附带的那面手镜把菜园照给丈夫看的,从此丈夫再也不肯让这面手镜离手,但是看来手镜对病人也太重了,京子不能不保护丈夫的胳膊和肩头,所以又把一面分量很轻的小镜子拿给了丈夫。丈夫死前,映射在这两面镜子里的世界决不只是京子的菜园。它映射过天空、云彩和雪,映射过远处的山、近处的树林,也映射过月亮,还利用它看过野花和飞鸟。有时人在镜中的道路上行走,有时孩子们在镜中的庭院里嬉戏。在这么小小的镜子里,会出现这么广阔的、丰富多彩的世界,这使京子也不免吃惊。过去,不过是把镜子当做照人眉目的化妆道具,至于说到手镜,不过是照后脑勺和脖子的玩艺儿罢了。谁想到对病人来说,却成了新的自然和人生!京子坐在丈夫的枕旁,和丈夫共同观察着、共同谈论着镜子里的世界。这样,日子久了,就连京子自己也逐渐分不清什么是肉眼看到的世界,什么是镜子映照出来的世界,就好像原本就有两个不同的世界似的;在镜子里创造出来了一个新的世界,甚至有时会想,只有镜子里边反映出来的,才是真实的世界呢。“在镜子里,天空发着银色的光辉,”京子说。她抬头望着窗外,“可天空却是阴沉沉的!”在镜子里一点也看不到那沉郁混浊的天色。天空确实是亮晶晶的。“都因为你把镜子擦得太亮了吧。”虽然丈夫卧床不起,但转动一下脖子,天空还是可以看见的。“是啊,真是阴沉沉的。可是,用人的眼睛看的天色,再说,还有用小狗、麻雀的眼睛看的天色,不一定都是一样的吧。也很难说,究竟是谁的眼睛看得对。”丈夫回答说。“在镜子里边,也许有一个叫做‘镜子的眼睛’吧?”京子很想再加上一句,“那就是咱们俩的爱情的眼睛呀。”树林到了镜子里,就变得苍翠欲滴,白百合花到了镜子里,也变得更加娇艳可爱了。“这是京子大拇指的指印呢,右手的……”丈夫把镜子边儿指给京子看,京子不知怎的吃了一惊,立刻在镜子上呵了一口气,把指印揩拭掉了。“没有关系呀,你第一次给我照菜园子的时候,镜子上也有你的指印呢。”“我可一点儿也没注意到。”“我想你准没注意到,多亏这面镜子,我把你的拇指和中指的指纹全都记住了。能够把自己妻子的指纹记得清清楚楚,恐怕除了躺在床上的病人以外,是绝对办不到的吧。”丈夫和京子结婚后,除了害病之外,可以说什么也没有做。甚至在那样的战争时期,连仗也没有打。在战争接近终了的时候,虽然丈夫也被征去了,但只在飞机场做了几天苦力活儿,就累倒了,战败后立刻回家来了。当时丈夫已经不能行动,京子和丈夫的哥哥一同去迎接他。当丈夫名义上被征去当兵,实际上去当苦力的时候,京子投靠了避难到乡下去的娘家。丈夫和京子的家当,在那以前,已经大部分寄送到娘家那里去了。京子新婚住的房子在空袭中烧掉后,借了京子朋友的一间房子,丈夫每天就从那儿上班。算下来,在新婚的房子里住了一个月,在朋友家里住了两个月,这就是京子婚后和没有生病的丈夫住在一起的全部时光了。丈夫在高原地带租了一所小小的房子,开始了疗养生活。这所房子原来住着到乡下来避难的一家人,战争一结束,他们就回东京去了。京子承受了避难者种植的菜园子,那不过是在生满杂草的庭院里开辟出来的一小块两丈见方的土地罢了。按理说,在乡下住着,两个人需要的蔬菜不难买到,不过就当时说来,有一点菜地,也的确难以割舍,结果京子每天总是到院子里去劳动。京子逐渐对亲手种出来的蔬菜发生兴趣。并不是想要离开病人,但是在病人身旁缝衣服啦织毛线啦,总不免使人精神越来越消沉。同样是惦记着丈夫,种菜的时候却又不同,它使人感到光明和希望。京子不知不觉地为了咀嚼对丈夫的爱情而从事起种菜劳动来了。至于读书,在丈夫枕旁,读给丈夫听,这已满够了。也许是由于照顾病人过分疲劳吧,京子时常感到自己在许多地方都不够振作,但自从种菜后,逐渐感到精力充沛起来了。搬到高原地带来是9月中旬,避暑的人们都回到城市去了,初秋时节,连绵的秋雨浙浙沥沥地落个不停,还夹着袭人的寒意。一天,傍晚之前,天空忽然放晴,可以听到小鸟嘹亮的啼声。当京子来到菜园的时候,灿烂的阳光照在绿油油的青菜上,闪闪发光。在远山的天际浮现着的粉红色云朵,使京子看得出了神。就在这时候,京子听到丈夫的呼唤声,她来不及洗掉手上的泥土,就赶忙上楼去,一看,丈夫正在那里痛苦地喘息着。“怎样喊你你也听不见啊!”“对不起,没有听见。”“菜地别搞啦,要是这样喊上五天,把人要喊死啦。别的不说,你到底在那儿干些什么,我一点也不知道啊。”“我就在园子里呢,不过,你放心吧,菜不搞啦。”丈夫镇定了下来,说:“你听到山雀叫了吗?”丈夫喊京子,只是为了这一句话。就在丈夫问这句话的当儿,山雀还在近处的树林里叫着呢。那片树林在夕阳反射下,轮廓非常鲜明。京子开始学会了山雀的鸣声。“你手头如果有个铃挡之类摇得响的东西,那就方便啦。在买铃铛以前,在你枕旁放一样可以往楼下扔的东西,你看怎么样?”“从二楼往下扔饭碗吗?这倒挺有意思。”结果,丈夫还是同意京子照旧把菜种下去了。当京子想到用手镜把菜园子照给丈夫看的时候,那已经是度过了高原地带严寒而漫长的一冬、早春来临以后的事情了。虽然仅仅是从镜子里边看,但也足够使病人感到新绿的世界苏醒的欢悦了。京子在菜园子里捉虫子,这么小的虫子当然是照不到镜子里去的,京子只好把它拿到楼上来给丈夫看。有时,京子正在掘土,丈夫就说:“从镜子里可以看到蚯蚓呢。”当夕阳斜照的时候,待在菜园子里的京子突然周身通明,京子抬头向楼上看去,原来丈夫正在用镜子反射她。丈夫让京子把他学生时期穿的藏青地碎白花纹土布的衣服改制成束脚裤,他在镜子里看到京子穿着这条束脚裤在菜园子里忙来忙去,感到非常高兴。京子知道丈夫正在镜子里看着自己,她一半不断地意识着这一点,一半又忘掉了一切似的在菜园子劳动着。她沉湎在幸福之中,她想这和新婚当时的光景相比,该是多么大的变化啊,那时为了照镜子,袖口滑过了胳膊肘,她就感到害臊得不得了了。但是,虽然说是用两面镜子合着照看,仔细地化妆,但是毕竟是打败仗以后不久的时候,哪里有闲心擦粉抹胭脂呢。以后又是照顾病人,又是给丈夫服丧,更不可能了。所以真正说得上化妆,还是再婚以后的事。京子自己也感到,化起妆来,显得美丽多了。她逐渐觉得和第二个丈夫去新婚旅行的头一天,丈夫说她身上的皮肤细嫩,说的是真心话呢。有时,新浴之后,就是把肌肤照到镜子里去,京子也不再感到害臊了。她看到了自己的美。但是,对镜中的美,京子从前夫那里承受了一种与众不同的感情,这种感情,就是到今天,也一直没有消失。这并不是说她不相信镜中的美,相反,她一直相信镜子里边别有一个世界。尽管在手镜里,灰色的天空会变成发亮的银色,可是她的肌肤,用肉眼看和照在镜中看,却没有太大的差别。也许这不只是由于距离不同的缘故,这里边可能还蕴藏着那卧床不起的前夫的渴望和憧憬吧。由此看来,过去那映在楼上前夫手镜里种着菜的京子的姿影,究竟美到怎样地步,现在就连京子自己也是无法知道的了。即便在前夫生前,京子自己也是不知道的啊。在死去的前夫的镜子里,映射出来的自己的姿影,自己在菜园子里忙来忙去的姿影,还有在那面镜子里映射出来的如南柴胡啦,蓼蓝啦,白百合花啦,还有那在田野里嬉戏的成群的村童,那从远处的雪山顶上升起的朝阳,所有这一切,这与前夫共享的另一个世界,都使京子感到怀念——不,感到憧憬。京子想到了现在的丈夫,她尽量将自己那日益鲜明而又强烈的渴慕的感情抑制着,尽可能地把它当做对神的世界的一种辽远的瞻仰。5月里一个清晨,京子从无线电里听到了各种野鸟的啼鸣声。那是山间的现地录音,离前夫生前住过的高原并不太远。京子把现在的丈夫打点上班之后,拿出镜台中的手镜来映射蔚蓝的晴空。接着她又从手镜里端详了自己的脸庞。京子发现了一桩奇怪的事;自己的脸庞不用镜子照就看不到。唯独自己的脸庞是自己看不到的。自己把映在镜子里的脸庞当成了自己用肉眼看到的东西,每天在拾摄着哩。京子陷入了一阵凝思:神把人搞成自己看不到自己的睑,这里边究竟含有什么深意呢。“如果自己看到自己的脸,会不会使人发疯呢?会不会使人什么事也干不下去了呢?”但是京子想:恐怕还是由于人的进化,才使人逐渐看不到自己的脸庞吧。如果是蜻蜓或螳螂,说不定就能看到自己的脸了。与自己最关紧要的脸,反而成了给别人看的东西。这一点,也许与爱情很相似吧。当京子把手镜收进镜台里的时候,她又注意到“镰仓雕漆”的手镜和桑术做的镜台很不协调。原来的手镜给前夫殉葬了,剩下的镜台只好成为“不成对”的东西吧。想起来,把手镜和另一面小镜子交给了卧床不起的丈夫,的确是一利一弊。因为丈夫也经常用镜子照自己的脸。镜子里病人的脸,不断受到病势恶化的威胁,这和整天面对着死神又有什么两样呢?假若用镜子进行心理自杀的说法成立的话,那末,就等于京子犯了心理杀人的罪。当京子注意到这种害处,想要从丈夫手中拿回镜子的时候,丈夫当然是再也不肯离手的了。“难道你想让我什么也看不到吗?我要在我活着的时候,爱我能够看到的一些东西啊!”丈夫说。也许丈夫为了使镜中的世界存在下去,而牺牲了他自己的生命吧。在骤雨之后,丈夫用镜子照过那映在庭院积水里的月亮,欣赏过这种月色,这时的月亮应该说是月影的月影。当时的光景,就是在今天,仍然清晰地留在京子的心里。后夫对京子说:“健全的爱,只能寓于健全的人之中。”当然,京子只好羞涩地点着头,其实,心里却有些不以为然。在丈夫刚死的时候,京子想过,和卧病的丈夫保持严格的禁欲生活,究竟有什么用呢。但是过了一些日子之后,这种禁欲生活也变成了缠绵的情思,每当回想起当时的情景,就感到其中充满着爱情,京子也就不后悔了。在这点上,后夫是不是把女人的爱情看得过于简单了呢?京子问过后夫:“你是一个非常温柔的人,但为什么离了婚呢?”丈夫没有回答。京子是由于前夫的哥哥不断劝她再婚,所以才和后夫结婚。婚前两个人来往了四个多月。他俩的年龄相差15岁。当京子知道自己怀孕之后,她惊恐得连模样儿都有些变了。“我怕呀,我怕呀!”她紧紧地偎倚着丈夫说。她呕吐得非常厉害,精神也有些失常。有时,她光着脚走到院子里去,捋起松树针来。当前妻留下的儿子上学去的时候,她会交给他两个饭盒,而且两个饭盒里都装好了米饭。有时她忽然觉得隔着镜台就像看到收在镜台里的“镰仓雕漆”的手镜似的,不由得两眼发直。有时半夜醒来,坐在被子上,俯视着熟睡的丈夫。她一边解下睡衣的带子,一边感到一种无名的恐怖:人的生命,该是多么脆弱呀。看起来,她是在模仿着怎样用带子绞丈夫脖子的动作呢。突然,京子放声痛哭起来。丈夫醒了,温柔地把带子给她系上。虽然当时是炎热的夏天,京子却冷得打颤。“京子,鼓起勇气,相信肚子里的小生命吧。”丈夫摇晃着京子的肩头说。医生认为应当入院。京子初时不肯,但最后还是被说服了。“既然要入院,那么在入院前,给我两三天的工夫,让我回趟娘家吧。”京子说。丈夫把京子送到娘家来了。第二天,京子一个人悄悄从娘家跑出来,到跟前夫一起生活过的高原去了。这是9月初旬,比起和前夫搬到这儿来的时期,要早十天左右。京子在火车上,也觉得要呕吐,头晕,感到仿佛要从火车上跳下去似的不安。但是一从高原的车站走出来,接触到新鲜凉爽的空气,她立刻感到畅快起来。好像是附在身上的邪魔被赶走了,她一下子苏醒过来。京子自己也奇怪,站在那里,四下里看了一下环绕着高原的群山。那微带深蓝色调的青翠的山影,耸立在碧空之下,使得京子感到一种充满了生命的世界。她一边擦着她那噙着热泪的眼角,一边向她以前住过的家走去。在过去,粉红色的夕辉,衬托着轮廓鲜明的树林,而今天,从这同一片树林中,又听到山雀的啼声。从前的房子现在住着人。楼上的窗子挂着白纱窗帘。京子站得远远地瞧着,小声地自言自语道:“假如孩子生下来像你,那怎么办啊!”京子突然说出连她自己也要吃惊的话,然后沉湎在温暖的、平静的感情中,向原路折回去了。

非常 
一当他们三个人从饭馆里出来时,原来还是白昼的大街,已是华灯初上。新进作家吉浦先生和我们告别后,径直往下坡路走去。今里君在来往行人中,从大钱包取出钱给了我,明天搬家要用些钱。我们两人往上野方向走去,今里君今天情绪格外的好,身着和服外套显得更矮,肩膀要撞过来似的向我挪近。来到汤岛坡道时,突然问道:“上回小说的主题觉得太轻松了吗?还是适合妇女杂志的吧。”“难写吧!”“说的是有一位妇女,二十多年来受尽丈夫的折磨,丧尽力量,她无法从丈夫手中逃脱。这时没想到丈夫得了重病,妻子这一下高兴了,巴不得他早点死去,自己就可解脱了,就可恢复往日年轻时女人具有的美貌。她梦想着,等待着。”对此我想发点议论,因为我不久要结婚了,对婚姻充满罗曼蒂克的幻想,我只注意到一切女人所具有的那种人情魅力。“不料妻子感染上丈夫的疾病,却先死去。”对人生这种粗暴的描绘与审视,我感到不悦,由于对结婚的幻想使我的情感变得细致入微。“何况这位妇女对这桩婚事没有丝毫的责任,实际上不叫结婚,而是逼婚,一个还分不清事理的小女孩被父母逼迫的,16岁就……”“16岁!”我喃喃自语道。打算和我结婚的姑娘也是16岁呀。我一向对十六七岁以上的女人不感兴趣,而只对16岁的妙龄少女产生一种近乎病态的爱慕。但是当时16岁就成亲,在社会上极其希罕,可以说是一种破例,但我对我的破例充满幻想,尽情加以粉饰。“16岁就结婚那是很希罕的,怎么结呢?”“是这样的,一位新上任的知县的公子看上了一位姑娘,死乞白赖地想搞到手。姑娘的父亲当年是位旧诸侯的臣下,目前在县府当小职员。作为通俗小说来写。”今里君就这样简单地解释了,而我却默不作声。在上野广小路和今里君分手后,我乘车去见柴田君朋友,他住在团子板,想叫他陪我去买东西。我们买了五张冬天用的坐垫。其它诸如梳妆台、缝纫用具、女式枕头之类,都要在道子来之前准备好。我顺便来到明天要搬进二楼住的那户人家,在门口拜托里屋的人坐垫送到之后先放在我房间里。“北岛先生,北岛先生。”这家男主人从里面急忙喊我。“请进来坐会儿,我妻子向你问候,想见见你。”我推开西洋式的门扇,走进铺着草垫的房间里,初次见到他的妻子,细长的脸盘儿,宛如一种轮廓不清的苍白物悬浮在空间。一个小女孩枕在她膝上睡着,红润的小脸蛋令人赏心说目,后来她慢慢睁开眼睛望了望我,眼眶里浮现出美丽的血丝。“这孩子每天老问,姐姐什么时候来呀,现在就嚷嚷等姐姐来后一定带她去洗澡呢。”男主人穿着略带灰尘的棉袄,好像要梳理似的捋捋他那整洁的小胡子,客客气气地说:“太太来这里时,她父母陪她一起来吧,希望能住这里,卧具有不少。”“不,我自己去接她来。”“这么说你们两人一起明天来了。”“不,明天我一个人先来这里住,四五天后才去歧阜接她。”确实我原打算四五天内去接她的,只等着道子的信,通知我动身的日期。只要信一到就好了,道子到了东京就万事大吉了。二回到浅草的公寓时,看到有道子的信。我飞快地奔上二楼,这不等于道子来到东京了吗。但是信的内容太出人意外了,把膝上的小包包扔掉后,我站起来奔出公寓,帽子还原样地戴着。来到车站附近,不见近处有车开来,只有低处的路轨佯装不知似的横躺着。“一、二,一、二,”一边数着数,一边大步向前奔走,心急得恨不得用脚尖把地面往后面使劲登。一边走着又看了一遍信。不管怎样要立即给歧阜的家拍个加急电极,立即向东京警察局报案,请求寻找。真糟糕忘了带她的相片,不过柴田君那里也有。现在乘坐夜间列车赶到歧阜去,能赶上末班车吗?去叫柴田来。事到如今只好去找道子的养父母,请求帮忙寻找了。这些事情在脑海里按顺序清清楚楚地排列着,至于其它事就模糊不清了,记忆与想象交错在一起,感情与理智凝固成一团,连自己都搞不清了。我正急匆匆地往柴四处走去,不知不觉来到上野广小路的乘车地点,就跳上了电车。在电车上再次取出信来念。念封上印有桔梗花图案,我才不介意旁人的目光呢,什么时候寄的呢,我查了信封上的印戳。——歧阜,十年11月7日,下午6时至8时之间。这么说是昨晚寄的,昨晚道子在哪儿过夜?昨晚肯定还在歧阜,那么这封信是在离家出走的途中投寄的吧?还是寄出去后又折回过家呢?现在她在哪儿呢,今晚在哪儿过夜呢。如果昨晚在车上,她的身子还是干净的,那么是今晚了?现在九点了,这一时间道子不会安然入睡的。非常,非常,何为非常。异乎寻常?异乎我之寻常?异乎世间寻常?我的脑海里,“非常”这一字眼此时此刻如雨点声不断渐沥着。下了电车后走上团子坡,又借着衣店的灯光读了一遍。亲爱的朋友,我的郎哥:感谢您的来信,很抱歉未能回信,您还好吗?我有一事要告诉您,虽然曾与您有过誓言,但我遇到一件非常之事,这事无论如何也不能向您袒露,想必您会疑惑不解,一定会要求我向您表白,与其说出这一非常之事,不如死去更幸福。请把我忘了,当作不在这人世了吧。下次给我来信时,我已不在歧阜,已离家出走了,和您的○!我终生难忘,这是我最后的信了,即使寄到这寺院来,我也不在了,我不知道我将在何方,怎样生活,我衷心祝愿您幸福,再见了,我亲爱的朋友,我的郎哥。这是一封16岁的女孩写的信,只念到普通小学三年级秋季的女孩,好像是模仿妇女杂志里出现的情书之类写的吧,形式上虽然有点像,但是多大程度上能表达自己的思想感情呢?“非常”,这一字眼到底包含什么意思呢,我已经能逐字逐句地背诵信的内容了。“○!○!到底是什么意思?是什么样的代号呢?恋啦,爱啦之类的文字她应该知道的,为什么用代号呢?”无数个圆圈忽而变大忽而变小地一直在我眼前若隐若现。我走上旅馆那陡峭危险的楼梯时,发觉双腿颤抖着,柴田君住在这家旅馆里。三柴田读着道子的信,激动得肤色几乎变白。我吸了一两口卷烟后把它插进火盆里,接着又取出新的吸了一两口就插进火盆,反复插进好几根。柴田看出了我焦虑的表情。“是男女关系吧。”我问道。“我也这么想,女人难以启齿的,一般都是失去贞操之类的事吧。”“生理上的缺陷?”“嗯,也有可能。”“血统或遗传上的不良问题?”“嗯,也有可能。”“不可外扬的家丑?大人的或子女的丑事?”“嗯,也有可能是家丑。”“不过我想不可能是这种事。”“道子不会上男人的当的,她很稳重,虽然还年轻。”“也许她已不在寺院了?”“可能还在,犹疑不决地彷徨着。”柴田望着远处又自言自语地说:“上回她说要来的,那时让她来了就不会发生这种事了,只怪错过机会。”“不过——”“所以才让这秃子摇头晃脑地溜掉了。”——那是10月中旬左右道子寄来的信,信里说她要从歧阜出逃,给她寄些车钱去,这没问题,不过道子说要和邻居的女孩一起来,这使我不痛快。我对这女孩产生一种格外的道义责任感。两人一起来到东京,只留下道子而把她甩掉,我不忍心这样做,那女孩子说想到咖啡店工作,万一她在城市有个三长两短,我哪能不管呢。她还有父母亲,女儿离家出走他们也不会坐视不管的。不管怎样都是我的包袱,道子一个人来不会被发现的,但和她一起就会受拖累,说不定也会被带回歧阜。我真想道子一个人来的,这样可以使道子的感情专一地置于一处,我就能径直地接受它,不受外人的干扰。同时我也担心她一人出外旅行,一个女孩子情绪亢奋不稳定时,长时间独坐夜行列车去旅行,实在令人担心,所以我要亲自到歧阜去接她。她可能来不及带换洗衣服出走的,不给她捎点衣服去怪可怜的——由于这种情况,所以我不同意她和邻居女孩一起来。前些天把我的想法告诉柴田时,他却说:“什么大不了的事,一个女人我能对付了的。”如今我也觉得不该尽说些漂亮的空话,应该接受她来就好了。柴田安慰我:“看看我们周围,学生谈恋爱顺利的,十人中可以说难得有一人。而你顺利得反倒让人吃惊。一般随时随地都会遇到挫折的。”虽说如此,但我为何也要加入到这失败的行列中去呢。“怎么办?”“我现在就去歧阜。”“就这么办。”“什么也没准备,借给我一些钢笔铅笔,还有信封信纸和包袱皮之类的,还有道子的相片。”“毛巾和牙刷呢?”“路上买,你身上带着钱吗?我只有一点,也许随时要用的,到今里君那里也许能借到,不过估计锁门了,而且没时间绕道去找他了。”“我身上没有,到停车场的途中可以去找朋友借点。”“也许是马后炮,不过还是给寺院发个电报。”我们匆忙地离开了旅馆。初冬的晚风冷飕飕的,柴田拉开斗篷的袖子,用它披在我的肩膀,他这种热情的举止多少让我有点难为情,我们同披一件头篷走着,情绪多少稳定些了,也不气急了。“不会是报纸登的那些离家出逃的一员?”我突然想起后问道。“什么,什么样的出逃?”那是前天晚报上登的消息,标题是“未曾有过的大出逃,歧阜市男女学生共十二名集体出逃”。六名男中学生带着六名女生出逃了,又是发生在歧阜,让我有点受惊。不过没有详细报道这事,因为当时发生刺杀原敬总理大臣的消息占满了整版的报纸,而且是出逃事件发生后两三天才登的,六名女学生中最年轻的是二年级15岁的,叫美代子,连姓的念法也和道子相近,不会是报纸误刊吧?现在总觉得和道子的那封信有点关系,不过道子是16岁,不是女学生,不大可能和那些农村中学生之流大闹集体出逃这类事的,而且这事件是四五天前发生的,道子昨晚还在歧阜——不过也许她抱有只要能离开歧阜的想法说不定也参加了这一轰动一时的逃亡队伍?后来被抓回歧阜了?最后歧阜也呆不下了,养父母家也呆不下了,再次离家出走了?难道真是这样吗?我没有力气打消这种杂念了。来到驹达邮局门前,柴田动作麻利地拿掉斗篷摁住我的肩膀说:“这件斗篷你就穿着去吧。”“道子要出走留住她。”电报上只写了这几个字,没有写明发信人名字,因为让道子离家出走的是我,通知她要出走留住她的也是我。柴田替我去借钱回来了,但没借到,朋友不在家。我们坐上电车,车上遇到学校同学,柴田马上对他说:“喂,借点钱给我,要去旅行用的。”但是这位同学身上也没带钱。我戴着校帽,总觉得有些担心,在歧阜也许会做出干不光彩的事。借柴田的呢帽试戴了一下,肥肥大大的把耳朵都盖住了,只好带我的校服帽了。“渡濑那小子带着道子去看鸬鹚捕鱼的那天夜晚,也许调戏了道子。”“不会的,如果真发生那种事,道子就不会那么详细地介绍当晚的经过。”不过我听了这话后,好像这位叫渡濑的法学系学生,他那苍凉的皮肤触到我的肌肤似的,禁不住打了个寒战。“连和尚也不知会干出什么事来呢!”经他这么一说,眼前仿佛出现他的养父,像个院政时代的那种彪形大汉的僧兵,叉开两腿站立在我面前。“是不是道子的生身父亲写信告诉她了?当时是知道了的!”“我也觉得有可能。”我答道。此时心里浮现出一位孤苦的勤杂工,他在北国的一所小学校里。难道是那个男人?那个男人的家庭蒙上一层阴影了?在东京车站的候车室,我匆忙地给今里君写了封信,向他借点钱,并告诉他我托柴田君去取。我向车窗外探了探头,似乎很有自信地说道:“道子如果没有失身,怎么也要把她接来东京,万一失身了就设法让她能回到老家和父母身边。”“是的,就这么办吧。”列车开动了,柴田伸过手来,我紧握了他的手。四在东京车站时,总觉得道子在这里;乘上车后,又觉得道子也在车上。在新桥、品川的明亮站台上的妇女,我都—一寻找,看得眼睛直疼。一辆错开的上行列车向前奔驶,透过它的黄色车窗,车厢的人影拖着灰色的尾巴一闪而过。我想我要随时做好准备换成对面的列车,因为有可能道子坐在对面的列车上了。把裙衣和帽子扔到行李架上,同时也随时准备着立即取下衣帽飞出车外,我不时地望着行李架,有可能道子正好站在某一个月台上呢。那个女孩像是道子,的确是她。不,那是不可能的,一面想着一面呆呆地看着前面五六个座位上的女人,望着她的秀发和倩影。坐在对面的学生搭讪过来,他在东京准备了大学预科入学考试后正返回四国,看到行李架上的那顶大学帽子,似乎对我尊敬起来。刚才低着头坐着的那位束发妇女直起了身子,露出白白的酥胸,刚才在给婴儿喂奶,看起来比道子大10岁。我把身子蜷缩在斗篷里,在坐位上仰面入睡了。哪些是可能发生的,哪些是不可能发生的,分不清界限了,脑海里充满了幻觉。——白色墙壁,方形的狭窄的拘留室,苍白的道子和她的男人靠在墙上,暗淡的灯火,养父母报案后被抓到的他们两人。——为寻找道子,我到处浪迹,波涛的声音,散发酱油味的台桌,旅途中和疲惫不堪的道子邂逅。——痛哭失身的道子,我和道子过着柏拉图式的非夫妻关系的生活。——啊,警笛声,被我乘坐的列车轧死的,抱着她的男人的道子。——北国的皑皑白雪。饱经沧桑、回到父母身边的道子,跪在草席垫上,我在他们面前低下了头。——“虽然她和你有过誓言,但是这女人是我的。”“不,懂得如何去爱她的,只有我。”但是道子却袒护这个男人,扬起双眉,高声笑我。我想起少年时代读过的那些说书故事和冒险小说,在里面出现的创造形形色色奇迹的隐身术啦,神通力啦,还有那奇妙的魔力。——“呀”地一声呐喊,我顿时化为烟雾飞向天空,然后在那个正在搂抱道子的男人面前一下子现出身来。——我一声断喝,便使那个男人直挺挺地动弹不得,或者昏昏欲睡,或者遭雷劈打。总而言之,不过——我紧闭双目,右手摁住额头,使精力凝聚在额头上,虔诚祈祷,使我的心愿越过遥远的天空,传到道子的心里,这能实现吗?真难以置信,但是为什么难以置信,坏在不去相信,只要坚信不渝,就能变为现实。然而,人的精神之力如此脆弱,一事无成。这样一想,我的心绪也就平静下来,仿佛把自己置于渺茫的远方,心情陷入虚无缥缈的境地,逐渐困倦起来。我又一次取出道子的信来念,放回袖口里时,腰间的钱包掉下来了。我无心挪动身子,对面的那位学生替我捡起来了,我木然地接了过来,斗篷的下摆开了,滑落到地板上,又是那位学生拾起来给我披上,好像是理所当然似的,萌生出一种撒娇的心态。他几次给我捡起来,我都没有表示谢意,是一种完全把自己托付给他的依赖心情,我身体软弱到对别人的好意无动于衷,却能心安理得的地步。这位学生一刻不眠地守候我,我于是对他说:“我要在歧阜下,到站叫醒我。”有时醒过来时,只看到空荡荡的站台上提着灯火走动的站务员,我蓦地站起来向窗外寻找道子。在丰桥车站醒来时正是早上8点了。我觉察不到昨晚感情的骚动和今朝有什么联系,似乎连自己有手有脚也忘了似的变得麻木不仁,成了癖性似的一一扫视车站上走动的人们。歧阜站到了。哎呀,停车场一派盛况,站台上的大柱都用红白两色的布裹着,天桥的上下道口也装饰着红色与白色的彩带,像一条项链似的。不会是为了迎接我这位情绪昂然的人的到来!也不会是因道子逃离这座城市所致吧。不管怎样,我有一种异常新鲜的兴奋感。我快步走向候车室,急忙地浏览了一下报纸,人们向我投来异样的目光。到底是地方报刊,都是关于出逃的消息,男生队伍和女生队伍分别出逃,并约好地点碰面。六名女生后来在横浜被捕,六名男生好像跑到北海道去了,不过所有各报刊登的都是二年级15岁的美代子的姓名。出了候车室,停车场的人口处立着一座拱门,望上去白匾额上写着“庆贺升级”四字,用小豆似的红字写的。“升级?哪所学校升级了?是靠近道子住的那所寺院后面的农校吗?”“道子的男人是这所农校的学生?城里在庆贺这所学校吗?”然而雨水冷冰冰地扑打着这座城市,这座矮小的城市显得一片死气沉沉。我冒雨来到一间红墙旅店。它坐落在停车场前面。“嗳哟,是您呀!欢迎光临。”一位女佣人飞快地走来拉我进去。“嘿,欢迎,欢迎。”她发出欢快的声音,从后面轻轻推我,一只脚踮起,一只脚直往前跑似的把我引到走廊里面。后面跟来两三位女佣人的轻轻脚步声。我一时发愣了,不出声地随她们摆布。我跟她们不熟,9月时住过一晚,10月来这里吃过一次午餐,几乎没有和她们交谈过,更没给过钱,没有理由受到热情招待,她们哪儿来这股亲热劲呢,我真是受宠若惊。“请在这里稍候,有一间好房间,马上去收拾一下。”我站在那里发呆,尽是些怪事,真是莫名其妙。正好,柴田寄来的电报汇款也刚到。“快点去收拾一下一号房间。——是吗?可以住了?”听到最初的那位女佣人在跟另一位女佣人说话。五透过小庭园,从一号房间可以俯视停车场前的广场。我透过庭院的树枝,向停车场的进口处张望。生怕道子进了车站里。我跟佣人说马上开饭,可是差不多12点才送来。刚吃进一口鸡蛋羹就感到恶心得要吐,我吓了一跳,虽然感到很饿,可什么也咽不下去。伺候我的不是刚才的那位女佣人。“哪所学校升级了?”“学校?”“不是立了座拱门吗?在那里。”“是停车场啊,在庆贺歧阜车站升级。”“原来是这样,哼,我是位学生,老以为升级的就是学校。”“是嘛。”“听说发生一起大规模的出逃事件。”“是吗?”“你不知道吗?报纸都大登特登了,在歧阜发生的。”“哎哟,有这样的事!我从来都不看报的。”“你没听说过XX街的住在寺院的小女孩离家出走之事吗?”“一点都不知道,叫什么寺院呢?”“叫澄愿寺。”“我不知道,可我们老板是一所女校的老师,等他回来问一下。”“不必了,替我叫辆车吧。”“是,先生。”我老感到要吐似的,于是勒紧衣裙的带子,这样更不好受,只好又松开了。我借了旅店的雨伞乘车出去了。车驶出歧阜市来到郊野,看到有好多家制作名产的雨伞铺子,看样子这一带是座小镇。车停在一间杂货店门前,里面站着一位四十来岁的妇女,好像是道子的“老师”。道子来这里学裁缝和插花。道子曾说过这位“老师”是歧阜市唯一对她好的人。我的信也是寄到这里转交给道子的。“对不起,我是从东京来的人。”“是嘛。”“想打听一下澄愿寺的道子的事。”但是这位妇女好像对我很冷淡,看都不看我一眼。送走顾客后仍让我站在庭院,自己也站立着。“你是哪一位?”“我叫北岛。”“啊,是北岛先生啊!”“承蒙您的关照了。”“哪里,哪里。”“我是来打听道子的。”“道子怎么了?”“没有发生什么事吗?”“我没听到过什么呀。”“她没有离开澄愿寺?”“我好久没有去澄愿寺了,不过这事——”“是吗,昨晚我收到封奇怪的信,信中说她要离家出走,您不知道吗?”“如果她在这里,我不会把她藏起来的。”不料她用了这种尖锐的口气,使我着实惊愕,我不由得往里看了一眼,用白纸糊的拉宫。其实我一点也没有盘问她的意图。我感到疲倦,不想多说话了。“那么,对不起告辞了,我到澄愿寺去一趟。”上了车才发现把雨伞忘在那里,澄愿寺离这里不远,我让车子在寺院门前等着。和里院之间没有拉窗的房间内,道子的养母一个人在做针线活儿,道子称她为“敌人”。我九月份来过一次,这回是第二次。简单地寒暄几句后,她问道:“今天从哪儿来的?”“刚从东京来的。”“特地来的?”“是的,有件事想弄明白。”“是关于道子的事吗?”“是的。”我急急地答道。“最近我一直没让道子走出家门一步。”“怎么,她在家里?”“别看同样的年龄,东京长大的女孩和这里农村长大的女孩,如果你认为一样就大错特错了,道子完全长大了,不准她一个人出门。”我听出她含沙射影地挖苦我,不过我暂且不予理睬。“这一阵子她一直在家?”“是的,连买东西也不让她去,眼睛一刻都不曾离开。”“这么说在这里?”“怎么了?”“道子没发生什么?”“她跟你说了些什么?”“是的,所以今天一早就赶来了。”“是吗,那么请上屋里来坐坐。”我在坐垫上坐下来,轻轻地低下头,痛切地说道。“有件事必须向你道歉,也必须请你帮忙。”她默不作声。“昨晚收到一封奇怪的信,非常担心就马上赶来了——没有发生离家出走之类的事吗?”“我一点也不知道,道子说过这种事了?”“噢,不是的,昨晚的电报是我打来的。”“喔,原来是你打来的,那时觉得纳闷,道子自己一个人在这间房睡觉,是她收到的,叫她给我看看,却躲躲闪闪,叫她念念,也只是哼哼两句。她说搞不清,一点都搞不清怎么回事,就把电报撕了。”这封电报如果让养父养母他们知道内容就不得了,更不用说道子在家时。天啊,我竟干了什么!即使是假的,不是她的真意,她在信中写着要离家出走。可我在电报竟当成真事给暴露出来了。原来那封信是假的,不是真情,现在才多少打消了猜疑。我连做梦也没想到不是真情,结果自己从昨晚到今天却如此的张皇失措。“真是谢谢了,让你费心了,还特地赶到这里来。”“不,不,我应该道歉的。”难道我在把自己当做好人,道子当做坏人了吗?“说实在的……”“道子自己怎么想的,我一点都不知道,由你亲自问问她好了。”于是养母喊道:“道子,道子。”没有声音,我紧张起来。养母到隔壁房间去了。隔扇门拉开了。“您好,欢迎光临。”像金属丝那样细的声音,道子两手扶地跪着。看到她的一刹那,我心中不禁一颤,这一瞬间不是怒,不是喜,不是爱,也不是失望。而是深深的负荆请罪感使我抽搐。眼前的这位姑娘,哪有一点还像一个月前的道子,她的身容哪有一点还残存着花季少女的姿色?分明只是痛苦凝缩成的形骸。脸上涂着白粉,干巴巴的没有一点人的血色,皮肤像干鱼鳞片似的皲裂着,双目呆滞,像在凝视着自己心灵深处似的。身上穿着一件褪色发白的丝光棉袄。身上哪有一点光泽。我见到的不是我热恋着的姑娘,也不是可能背叛我的姑娘。看到道子,只是看到空虚,令人神伤。这种面貌,并非昨天今天的痛苦造成的结构。这一个月来她给我来了十多封信,诉说每天和父母争吵不休,每天伤心流泪。对我而言是一种空想的伤感,可是对道子而言,是一种现实的痛苦。现在空想正面对着现实,我们婚约的现实。我不明白是一种什么样的“非常”。但我明白是我们的婚约把道子摧残了。难以承受这种打击,她才写了那封信吧。一个痛苦的化身向我逼来,僵硬地坐在火盆的对面。

篝火 
这个农村小镇的许多作坊,制造岐阜名产雨伞和灯笼。坐落在镇上的澄愿寺,没有大门。朝仓伫立在马路上,透过寺院境内稀稀疏疏的林木,窥视着里边说:“道子在,在,瞧,就站在那儿。”我靠近朝仓,跃起脚来。“透过梅树枝桠的罅间,可以看得见嘛……她在帮着和尚抹墙泥呐。”我心神不定,连梅树都分辨不出来了。我看不见道子,她将盛在小板上的、用水拌和的墙泥,递给了站在垫板上的和尚。我仿佛感到有一滴什么东西落在我的心田上。像是在玩弄墙泥,感到有点羞涩和寂寞无聊,于是就向寺院内走去。我们从大雄宝殿正面登上用新木造的台阶,打开新的纸拉门。这大概是别人家的——不,是道子的家吧?屋顶可以说只是放上瓦块而已。修缮中的大雄宝殿空荡荡的,显得宽阔、虚空与荒芜。墙上的竹胎儿和木胎儿都裸露出来,透过竹网眼,看得出表面粗粗地抹上一层泥土,壁面非常粗糙。墙泥含有水分,呈墨黑色。室内冷飕飕的。仰头一看,顶棚极高,没有装饰,实在太难看了。跟柔道馆一样,铺上了没有包边的铺席。我们面对低矮的白木台上的佛像落座。道子把从东京带来的梳妆台放在犄角上,小得很不相称。寺院厨房的地板铺上了稻草席。道子赤脚踩着稻草席走出来,寒喧过后问道:“到名古屋去了吗?同大家一起去的吧?”“昨晚住在静冈。计划今天去名古屋,但阿俊和我决定不去就到这里来了。”这是朝仓和我按事先谈好的一套撤了个谎。半月之内,我两次从东京来岐阜探望道子,未免不够稳重吧。因此,为了敷衍养父母,我寄给道子的信这样写道:我要到名古屋作毕业旅行,顺道去探望你。这样,我们头天晚上不是住在静冈的旅馆,而是坐在火车上,我服了安眠药。我本想借助安眠药稍睡一觉,第二天早晨脸色会润泽些。可是,第二天我和道子之间的遐思浮想,竟把我带到无边的远方。我做过好几回同样的梦,每回我都觉着新鲜。真正在毕业旅行之后乘火车回家的女学生,连车厢的通道都给铺满了报纸,彼此背靠背地坐在上面。有的人把自己的脸靠在邻近的少女肩上。有的人将额头埋在双膝间的行李上。一张张睡脸,露出了旅途的倦态,活像一朵朵绽开的小白花。我一个人醒来了。车厢里坐满了少女,我们仿佛闯进了女校包租的客车。少女们一入睡,脸上便呈现雪白色,显得更不解风情。道子比这些少女年轻,可她的脸上没有这种稚气。我只觉得她的睡脸比在车厢里的任何一张睡脸都标致得多。这些乘客都是和歌山和名古屋的女学生。从总体来说,名古屋的少女头发丰盛。朝仓夸奖了其中一个少女。我望了望她,只见她把半边脸贴在酣睡中的另一个少女的圆匀的脊背上,像搂住车窗似的。这张睡脸,眉毛、睫毛和嘴唇线条鲜明,五官端正,艳丽极了。而且乍看天真得令人怜爱。我急忙紧紧闭上眼睛,在脑海里清楚地想象着道子的容额,心里很是焦灼。假使我不用眼睛直接捕捉道子,我所企盼的清晰的道子,总是不会让我看见的。现在,身穿旧单衣端坐在我面前的道子,难道就是这二十天来停留在我的遐思之中的道子吗?我一时从跟这个现实仿佛没有什么联系的遐想中苏醒过来,惊异地望了望道子。道子果然是一副微笑的样子。我宛如从白白让头脑困乏的遐思中摆脱出来,心情轻松多了。这个姑娘究竟美不美,我已无力判断。但是,不知怎的,乍看之下,道子脸上的缺陷显得特别突出。她就是这张脸吗?还是个孩子嘛。她腰身细小,坐着把腿伸长,有些不大自然。同这个孩子结婚,合二为一,是十分滑稽可笑的。她比方才的女学生小得多呢。真的,她是一个小孩子。不一会儿,养母出来,道子站起身走了。我盯视着她的背影。她那半幅腰带的结子孤零零地显得很细小,很小气,整个身材很不匀称。腰部无力。她不像是个小姑娘,也不像是个妇女,只是显得个子高大,很不稳当似的。那双大赤脚同身材很不协调,在我的眼睛里一个劲地扩大,压迫着我。这是一双被驱使去做墙泥的脚。养母左眼睑下方,长了一颗大黑痣。我同她初次见面,她那副轮廓给我一种讨厌的感觉。过不多久,我怀着意外的心情,抬头仰望着养父的身影。我脑海里旋即浮现出两个词:院政时代①的山法师②和秃头的大汉。这大和尚身材魁梧,却非常耳背。这两个人和道子究竟在哪一点上合得来呢?我认为,对任何人都好意相待,是容易办到的。我的期望有点落空,凝望着他们两个人。我把坐垫移到靠近梳妆台。端茶上来时,我也不知该说什么好。我无缘无由地到了这里,结果不是使道子背弃两个人、伤害两个人了吗?朝仓好不容易才大声招呼和尚,他要同我下围棋,这才把我给解救了。①指白河、鸟羽、后白河三代上皇施行院政的时期,相当平安朝(794—1192)后期。②比睿山延历寺的高僧。“小妞子,把棋盘拿来……小妞子!”和尚呼喊道子。“啊,真重,真重,真重。”道子抱着好像是用未干的木料制成的棋盘,踉踉跄跄地走过来了。我下棋时,道子同朝仓站在大雄宝殿后面的窗户旁边。今年秋天,阴雨连绵,今天少有的灿烂的阳光,洒落在庭园的茶花树叶上,反映在他们的身上,清晰地描画出他们两个人的姿影。我漫不经心地下着棋。这些日子,我为了道子,似睡非睡,近于遐想,异常兴奋。现在一天的困顿登时涌了上来,我的棋越下越糟了。这时,酒席已经备好。在这个农村里,就是一席饭菜,也要在头一天准备好。看到这些,我作为不速之客,不觉又自责起采。“最近岐阜有什么可参观的吗?”“哦,公园你是知道的吧。柳濑——柳濑的菊编玩偶已经开始了吧?小妞子。”“有菊编玩偶吗?我真想看看啊。”朝仓不失时机地接口说。“你听说的柳濑在哪儿呢……道子知道吧?”“怎么会不知道呢……嗳,知道啊。”“那么,中午领我们一块去看看吧……他连公园也没去看过呢。”朝仓为我特地到蚊阜来。此刻他想领道子出去,大言不惭地撤了个谎。也许是脑子太困顿了吧,些许食物入口,我就有点想呕吐。幸而饭后养父母都离去,只有道子留下来。我喝了一两杯酒,脸都通红了,便在佛像面前肆无忌惮地躺了下来。又下起雷阵雨了吧。隔壁的伞铺把晾在院子里的一排排雨伞收拢起来,折伞的声音迅速地传了过来。道子半年前还带有女学生的习气,如今她的确不愧是这个寺院的姑娘。“咱们出去看看吧。”朝仓说。“嗯,我跟和尚说说看。”道子站起身来,将寺庙里的和尚拽出来,又在佛像后面消失了。朝仓贴近我的耳朵说:“人家看过你给道子的信哩。”“什么!?”“据说她刚读信,就被和尚抢走……和尚肺都气炸了,他说我们下次就是来了,也只能在寺院里逛逛,不许走出院外呐。”“可能吧,特别是看到那封信以后。啊,是被看过了吗?再怎么也不会让她出家门咧”我的脸色也变了。“哪里,没关系嘛。说归说,和尚是个老好人,见到我们,他绝不会说不让她出去的呀。他真的说不行,由我来同他交涉。”“我不知道那封信已经被人看过了,所以还是一副无所谓的神气。至今还不晓得信已经被人发现,反而倒好。”然而,听说信已被人看过,我的心情不由得紧张起来。这不等于我在这寺院里铺上针毡,让道子坐上去了吗?再说,我刚刚觉得道子踩着针毡的赤脚又大又丑,就有点不安了。这是怎么回事呢。道子在针毡上露出一副开朗的面孔,向我的心头逼近了。我给道子的信写了如下内容:下月(十月)八日我们要到名古屋作毕业旅行,将就便去岐阜一行。届时会面,我想跟你谈谈你的终身大事。在这之前,在家里无论遇到什么事情,你都得忍耐,不要吵架。实在呆不下去,非要出走到东京来不可,就一定给我来封电报,我去接你。要是你一人来东京,不要到别人家里,径直到朝仓或我这里来吧。这件事,你可千万要记住呀。你读完这封信,立即撕毁,或者付诸一炬吧。在这封信里,我对道子的养父母家表示了强烈的不满。果然,这不等于把道子出走的空想,首先告诉道子的养父母了吗?他们看透了她要出走,必定非常生气,还会去抚养这样一个不懂事理而又非常顽固的女儿吗?他们心里一定这样想:我这个学仆①、从前道子所在咖啡店的食客,竟敢唆使人家的女儿干出这种忘恩负义的事,还想谈人家女儿的终身大事,这该多么可恨,多么令人嫌恶啊!五屉柜的铁环咯铛铛地响。道子急忙从柜里取出外出用的腰带。我凝视着她,身上的疲劳顿时消失了。养父母反复地说:倘使今晚在岐阜过夜,就别到旅馆去,上我们家里来吧,我们等着你。“那么,就在我们家住吧。虽说委屈了,还是能睡得下的。”道子说着换上了绢织和服,绕到庭院,仰望着修缮中的大雄宝殿笑了笑。从寺院境内走到马路上,道子用伞指了指旁边的伞铺,露出羞答答的样子说:“就这儿。我在门口等你。”她来到店堂,直爽地对车间的男子说:“让这位先生看看雨伞吧。”①寄食在别人家,边代人照料家务边求学的人。于是,她跟着我们穿过车间,向里面走,一直来到了账房。“让东京的客人看看雨伞吧。”“是府上的客人吗?”长相滑稽的伞铺老板大声问道。“嗯,是,是东京人。”“那就卖便宜点吧。”朝仓买了一把美浓纸造的名牌雨伞。“你是学生吧,是哪儿的帽子?给我看看。噢!”老板手里拿着我的制帽,显出很罕见的样子。刚要走出伞铺,不知怎的,道子飞红了脸,独自匆匆地打车间的工匠面前走过,跑到马路上等候我们了。许多工匠站在对面一排伞铺车间的格子窗边,眺望着我们。朝仓用半开半合的雨伞挡住自己的脸,急步走了过去。道子也把雨伞撑开了。我心想:他们现在看什么呢?道子同我保持一定距离,我走近她身边说:“喂,雨停了。”朝仓和道子抬头望了望天空,然后把雨伞收拢起来。过了片刻,道子说:抄近路走吧。我们便拐进了窄小的天满宫的院子里。樱树对寒冷非常敏感,樱叶仿佛想起来似的飘落起来,以秋天隐约可闻的声音掠过了潮湿的土地,旋即又披风儿遗弃,静静地枯死了。穿过寺院后面的田间小径,很快来到了宽阔的马路上。朝仓迈着快步,道子落在后头。我和道子一起走。我望着道子走路的样子,心想:女人的美,只有在阳光下行走才真正变成赤裸的呐。这位姑娘没有丝毫体臭,脸色苍白得好像生过一场大病。她仿佛沉浸在快活的底层,始终凝视着自己内心深处的孤独。对于不习惯同女性一起走路的我来说,对方身高不同,弄得我很不自在。道子脚登高齿木屐,踏在铺满砂砾的土地上,显出很难迈步的样子。“不能走快点吗?够费劲的吧?”“嗯。”“喂,你再走慢点!她不能走快呐。”“是吗?”朝仓应了一声,稍稍放慢了脚步。过不多久,他很快又把我们两个人抛在后头,急匆匆地走在前面了。我明白了朝仓的用意。但是,我觉得太没乐趣了。到达旅馆安顿下来以前,朝仓和我都恪守信约,对道子什么也没讲。道子突然说:“阿俊哥今年多大啦?”“啊?二十三呗。”道子只说了声“是吗”,便默默不响了。朝仓在东海道线的高架桥上等侯我们两个人。“那儿可以看到岔口吧?越过岔口去办事的时候,我经常盯着开往东京的列车。”道子从高架桥上注视着远方说。我们从岐阜站乘电车到长良川去。来到南岸的旅馆门前,老板娘迎出来说:前阵子来了一场暴风雨,把二楼和楼下的挡雨板都刮坏了。旅馆歇业了。这难道是不吉之兆吗?信步返回的中途,朝仓说:“去公园逛逛吧!”“公园?到公园又有什么用……到河对岸的旅馆去吧。倘若刮北风,对岸可能免受灾害呢。”四五个赤身的汉子,以赛跑者站在起点线上的姿势,弓着身子,在河滩上顶着急流拉纤。我们望着他们,一边向桥头走去。突然间响起一阵孤寂的深沉的声音,道子压低嗓音说了一句:“怎么样啦?”这句话我听起来很不自然,甚至错以为要把我怎么样呢。真的,要把这个没有成年的十六岁姑娘怎么样呢?我落在空想的世界里。此时此刻,我不是在空想的世界里,让作为活人的道子,同没有血液的玩偶的道子都舞蹈起来了吗?难道这就是恋情吗?美其名曰结婚,不就是等于杀掉一个女子来活跃我的遐思吗?“怎么样啦”这句话,听起来恍如摔破了东西,令人感到悲伤。把纯真、刚强、闪闪发光的道子,当作朦胧、没有分量的东西,让它轻盈地飞向自由的蓝天,这无论是不是恋爱,是不是结婚,都是我所要祷告的。我们渡过了长良桥。湍流上空,秋雨又无声无息地飘洒起来。我们被领到二楼八铺席的房间,面对河面,睁大了明亮的眼睛。我走到廓道上,不由得瞭望着河流上下游的景象。金华山的悠悠绿韵,在对岸的迷离烟雨中看不清了。山颠上浮现出模拟的三层楼的天主阁。方才的拖船早已溯流而上。这般景致,令人心旷神恬。“大姐,烧洗澡水了吗?岐阜哪家照相馆好呢?”我对旅馆女佣提出了一连串问题。“眼下客人少,洗澡水得等傍晚……照相馆嘛,我到账房问问去。”“噢,什么时候烧得,请马上告诉我们吧。”没有热水洗澡,打乱了我的计划。我早就觉得会自然形成这样的局面:要么是我和道子洗,要么是朝仓和道子洗,因为在旅馆澡堂洗澡的时间只能供我和朝仓各洗一次。在站前旅馆里,我吃早餐的时候,同朝仓谈了这件事,并且同他约定了。“你先替我说说吧。”“啊,好啊。”“不,还是我先说好。”“我先说后说无所谓,悉听尊便。”“末谈之前,任何话你都不要对道子讲。”“好,好,我不讲。”傍晚烧好热水之前,怎么安排这段空闲的时间才好呢?再加上十月初,房间里还没生火盆,我以前遐想过:在我提出“咱们结婚吧”的时候,我和道子之间是放着火盆的。玩扑克的过程,道子的手渐渐变得无力,她那丝突然漾上的微笑,也显得毫无生气了。“道子,你生病了吗?”“不。”“脸色不好啊。”“是吗。不过,我倒没觉得怎么样。”道子用微弱的声音回答了我。我望着这副面孔,焦灼地度过这段时间。我有点沮丧,甚至考虑过别烧洗澡水了,她等着我谈她的终身大事呢,我干脆把她撂下,就这样回东京去算了。我向女佣打听过两三次可以洗澡不,可又害伯洗澡水烧热了。“洗澡水烧热了,让您久等啦。”女佣在走廊上双手着地,施了个礼,带笑地说。我仿佛在被命运的鞭子抽打着,不寒而栗地望了望朝仓。朝仓轻松地站在那里,拿出手巾来。“朝仓,我先洗。”我不知所措地说。“哦。”朝仓回答了一句,晃着手巾走到廊道上。“请二位一起洗吧。”女佣说。“那就一起洗吧。来呀!”朝仓漫不经心地说罢,朝通向澡堂的台阶走去了。我脑子里的东西哗啦啦地全都倾泻出来似的,慌慌张张地紧跟上朝仓。由于意外的羞愧,我好像失落了什么。“你先替我说呀。”这声音显得有点激动。“我跟道子谈过了。”“啊?什么时候谈的?”我叫喊起来。“在寺院时就谈过了。就在那儿。趁你不在的当儿,略略谈过了。”“什么?已经谈过了吗?我做梦也没有想到啊!”“道子说你的信被人看过了。要是她不能从寺院出走,咱们特地从东京赶来不是白搭了吗?所以你同和尚对弈的时候,我把道子叫来,跟她谈过了。”“那么,道子怎么说呢?”“一句话,她对你抱有好感,但不能马上答复你。她在考虑……刚才在电车里,我说咱们三人照张相吧。她说,嗳,照吧。我想,大概没问题了。算了,一会儿泡在澡堂里再慢慢细谈吧。”我这才发现自己呆若木鸡地站在台阶口,便赶忙走下台阶,一边说:“那么,你是怎么跟道子谈的呢?”“我说,阿俊喜欢你。对你本人来说,我觉得没有比这更好的了。首先非常般配。”般配,这句话突然使我对她自愧弗如。这句话,让我清楚地感到在朝仓眼里所映现的这个我。我顿时觉得寂寥了。道子刚强,我脆弱;道子开朗,我忧郁;道子活泼爱热闹,我消沉喜欢孤独。但是,谁有这种想法,说明谁就不理解我。我有点抵触。“我详细对她说了:你反正不能呆在寺院,回故乡嘛,又不是农家女;一个女人到东京来,不会有好结果的;想依靠大连的婶婶,更是大错特错。按你的脾气,你不能嫁给有父母兄弟的人家。这点,道子本人也是心里有数的……”“先不管她答复不答复,我也想尽量谈谈试试看。”我说完,在澡堂里泡不到两分钟就赶忙揩拭身体。“在热澡堂子里多泡一会儿嘛。太快出去,我反而不好办哩。”我登上台阶。道子从房间里走到里侧的走廊上,攥住扶手,茫然地站在那里。“哦,怎么啦?”“啊,这么快就洗好了?已经洗好了吗?”她嘴上这么说、表情却是另一副模样,若无其事地笑了笑,显得有点拘谨,向我靠拢过来说:“真快啊。”“老鸦浴①嘛。”我随便附和了一句。心想:别在这里把话题岔开喽。我把手巾挂在衣架上的那一瞬间,道子一声不响地坐在棋盘对面,她那茫然若失的目光落在膝上。我移过身子,坐在她面前,她也不瞧我一眼,也不说什么,只是诚惶诚恐地等待着。“你从朝仓那儿听说了吧?”道子的脸倏地失去了生命的光泽,转眼又隐隐约约地泛起了血色。脸儿又飞红了。“嗯。”我刚叼上烟斗,琥珀烟斗撞击着我的牙齿,发出咯咯的响声。“那么,你是怎么想的?”“我没什么可说的。”“哦?”“我没什么可说的。如果您要我,我太幸福了。”幸福这个字眼,使我感到唐突和震惊,我良心发现了。①喻简单的休浴。“是不是幸福……”我刚张口,道子用干脆而响亮的声音,就像一根细尖而闪亮的钢丝,锋利地打断了我的话头:“不,是幸福啊!”我被镇住似的沉默下来。什么是人生的幸福,什么是不幸福,谁知道啊!今天结婚,不知明天是欢乐还是悲伤?人们但愿它是欢乐,梦想它可能是欢乐。难道因此就能用明天的欢乐这样的话,来换取今天的结婚吗?无形的幸福和捉摸不定的明天,作为希望确是真实的,但用在保证上,则是虚假的……讲这些大道理,也无济于事。只要这姑娘心地纯真,感到幸福,不也很好吗?难道不应保护她的梦想吗?……这姑娘认为同我结婚是幸福的。“因此,我的户口暂时先迁到澄愿寺,然后您来娶我,我也就很高兴了。”在谈户口的事。我觉得这比谈同感情有瓜葛的事要轻松得多。我打听了两三个道子同养父母家的关系问题,虽说这些问题我早已了解了。“是啊,大连的婶婶说:只要你有对象,你就去吧。连和尚也对我父亲说:姑娘要出嫁,我们来给她办喜事,但要先把户口落在寺院。我只要说声走,他们是会同意的。我这种人也许还是出去的好。”道子说着,双肩耷拉下来,身体也放松了。“你也知道,我什么人也没有了。你还有位父亲……”我孩提时,亲人都去世了。关于道子幼年离开家庭的事,我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嗯,这我很了解。”“现在,你没有去处了。你不要以为我会趁这机会娶你……”“嗯,我明白。”“今后我还得写小说,这方面的事……”“嗯,可以。这方面的事,我没什么可谈的。”我没在话语间流露出一丝半点感情来。同我以往想象的不同,道子方面远比我坚强。一旦沉默,我那安定下来的心就变成一泓平静而清澈的泉水,哗啦啦地向远方漫去。我仿佛要进入梦乡。这位姑娘终于同我订婚了。一看见道子,我就觉得她恍如小孩瞪大眼睛盯着珍奇的东西一样,使我感到高兴和诧异。这是不可思议的。我遥远的过去,沐浴着新的光辉,请看吧,请看吧,她悄悄地向我靠拢过来,跟我撒娇呢。她终于同我这样的人订婚,不知怎的,我觉得她不考虑后果,是怪可怜的。达观——莫非订婚就是一种寂寞的达观?我忽然看见两个火球从空阔无垠的黑暗中掉落下来。看来,世上的一切都如同远景,是无声的、渺小的。“澡堂子空了。”女佣来通报朝仓已经洗完了。“你去洗个澡再来好吗?”我站起身子,将我挂在衣架上的湿手巾递给了道子。道子老老实实地拿过毛巾,走出了房间。等道子从澡堂回来,朝仓没在房间里了。道子没瞧我一眼,摸了摸手提包,便打开拉门,走到廓道上。她大概觉得在房间里化妆不好意思吧。我没有向她望去。不大一会,天擦黑,电灯亮了。我朝走廊望去.只见道子对着河滩,把脸贴在栏杆上,双手掩住眼睛。啊,原来是这样。啊,原来是这样。我思忖着。她偷偷地哭了。她那种感情感染了我。道子发现我看着她,当即站了起来,走进房间里。她那殷红的眼睑上,泛出了一丝微笑,仿佛要把她那确实虚弱的身体偎依过来似的。这种表情,我可以想象到的。就在这时候,朝仓回来了。晚餐端了上来。道子换了一副新的面孔。澡堂里没有口红,也没有白粉。她什么也没带到走廊上。清早的肌肤本是苍黄色,这会儿却变得洁白了。脸颊第一次飞起了红晕,活像抹了两个圆圆的红圈。病人变成了姑娘。她大概一直想着朝仓在寺院时所说的事,露出了一副郁闷的脸色。从寺院出来时没有梳理的头发,浴后梳得整整齐齐了。眉毛、眼睛和嘴巴的轮廓也分明起来,恍如各自孤零零地分开似的,总觉得有点迷迷茫茫。晚饭过后,朝仓和道子走到廊道上一边闲谈,一边远眺暮色苍茫的河流。我感情饱满,横躺了下来。“不出来看看吗?”朝仓喊我。道子站起来给我让座。我就落座在她的藤椅上。只见急流的对岸暮霭低垂,市镇的尽头闪烁着灯光。道子自言自语地说:“马年作祟啊。”她是说丙午年出生的事①。回想起过去的日子,如今看到了崭新的自己……丙午年生,十六岁的处女,这个古老日本的虚假传说,多刺激我啊。道子像娇儿乱挥起小火把似的开始谈着一些不着边际的事。“啊,那篝火是鱼鹰船!”我喊了起来。“瞧,是鱼鹰。”“那条船会荡到这边来的吧。”“是啊,是啊,会从下面通过的。”金华山麓一片幽暗,篝火星星点点地浮现出来。“真没想到还能看到鱼鹰啊。”“是六艘还是七艘?”①旧时迷信,认为丙午年火灾多,这年出生的女人克夫。篝火,随着急流加快地荡近我们明亮的心,已经看见黑色的船体了。开始看见火焰在摇曳。也可以看见渔夫、鱼鹰和船夫了。响起了船夫用橹敲击船舷的激越声,也传来篝火熊熊燃烧的劈叭声。船儿沿着河滩漾到我们旅馆所在河岸这边来。船儿飞流。我们站在簇簇的篝火之中。鱼鹰在船边拍打着翅膀。突然间,流动的东西、潜流的东西、漂浮的东西、渔夫用右手扳开鱼鹰的嘴让它吐出来的香鱼,全都像魔鬼节那些又细又黑的身体灵便的怪物一样。水上的一叶小舟上就有十六只鱼鹰,真不知先看哪只才好。渔夫站在船首,利落地解开了拴住十六只鱼鹰的绳子。船首的篝火烧着水,从旅馆二楼看去,很像是香鱼。于是,我拥抱着红彤彤的篝火,凝视着道子那张在火光映照下的忽隐忽现的脸。在道子的一生中,这样艳丽的容颜,恐怕很难再现第二次了吧。我们的旅馆坐落在下鹈饲。我们三人目送着从长良桥下流淌过去而后消失的篝火,从旅馆走了出来。我连帽子也没有戴。在柳濑,朝仓好像是说:你们两个人自己去吧,就转身下了电车。车上只有我和道子两个人。电车从这个灯火昏暗的市镇飞速地驶过去了。

水晶幻想 
夫人一坐到镜子前面,花花公子就跟往常一样跳上修指甲的桌子,坐在上面的坐垫上歪着小脑袋出神地看夫人化妆。那模样就像一个爱俏的姑娘催促着快点儿给自己化妆。花花公子不仅觉得自己在修指甲桌上的理发就是化妆,甚至根据每次化妆的不同方式似乎还知道它的交配日子。因为在交配日这一天早晨,夫人会格外精心细致地给它化妆。夫人的三面镜有三面镜子,三面镜子里总居住着三样东西。左边的侧镜映照出温室型的玻璃屋顶。然而,这并不是花草树木的温室,而是小动物的笼子。“您瞧,这面镜子摆在这儿,我一点儿也不觉得奢侈。什么时候都能照见院子里的精子和卵子。”当夫人看到百货商店把西式梳妆台送来的时候,对丈夫这么说。就是说,迫不及待地向丈夫献媚的夫人第一眼从镜子里看见的是温室型玻璃屋顶。要说这句话是甜言蜜语,显得不伦不类。不过,不论什么样的夫妻,只要是夫妻,就会用在别人听来不伦不类的语言互相亲呢撒娇,从而忘却隐藏其中的悲剧;另外,也许所有的诙谐戏言都不过是人的悲剧的表现,所以夫人并没有发觉她的语言中还有些许不伦不类的地方。但是,她没有发觉(啊,蓝色的天空!)因为镜中的蓝天使她大吃一惊、忘乎所以。(如银色的飞石般从蓝天飞落的小鸟。如失去大海的、银箭般疾驰的帆船。如银针在湖水中游动的鱼。)夫人时隐时现地看着这些无法看见的东西。她的皮肤感觉到银色的鱼的皮肤的冰冷,是因为如同第一次看见蓝天那样吃惊。虽然这个惊愕与孤独寂寞是同一类,但如果把蓝天呀、大海呀、湖水呀视为今天所能回忆起的太古的人的感情中最显著的东西,那么夫人的寂寞就是原始性的悲哀——即镜中温室型的玻璃屋顶将突然把夫人的心整个掏空。其实夫人正下意识地紧紧抓着三面镜左侧镜的镜框,本人却毫无意识。“这个地方好像不合适放镜子,奢侈品无论放哪儿都得有奢侈的感觉。就是为了把科学从家庭的卧室里驱逐出去,我才买这种缺乏科学家风格的装饰品。没有必要把正在化妆的我老婆的侧脸和科学实验用的笼子一起照进去。”“不过,我在显微镜里看到了结婚细胞,觉得那颜色图案非常漂亮。受精卵变化的时候,简直是上帝创造的图案。嗯,记得那一次,花花公子肚子里长蛔虫,您让我知道那么令人讨厌恶心的虫子竟然也有那么美丽的细胞。有您这样教我,我感到幸福。”“因为你这么认为,所以不行。你不愿意把镜子放在这儿。可是一不留神把镜子摆在这儿了,结果院子里的动物笼子都照进镜子,你不是惊愕地手抓着左边镜框吗?”“哎呀!”夫人这才意识到自己的手抓着镜框。(啊,我的手多么漂亮,这是一双一天要洗几十遍的妇科医生的手。这是指甲抹成金色的罗马贵妇人的手。彩虹,彩虹下绿草茵茵的原野上的小溪。)“不知道为什么,我只看镜子里的天空——镜子把蓝天照得那么漂亮,也会把我的模样照得比真容实貌更漂亮吧。这镜子照什么都漂亮。”“是天空呀?明明看着玻璃屋顶,却极力装出看见了天空的样子,因为三面镜就好比和合门。你可以用这只手把映照出令人讨厌的东西的那扇门关闭,用不着对我有什么顾虑。”“我不愿意。镜子这东西是不是让人变成心理学家?”“好像有一首儿童歌曲唱的就是这个意思。”“所谓科学家的心理学比化妆镜子更奢侈。女人的心与你的科学有什么关系?”“大有关系。连妇女杂志的医学栏目都写得清清楚楚,说女人的性高xdx潮需要心理上的愉悦。”夫人看着镜子里她的苍然失色的脸颊。(人工怀孕的器械吸液管。避孕套。低垂在床上的捕虫网般的白色蚊帐。新婚之夜被她踩坏的丈夫的近视眼镜。年幼的她和她的当妇科大夫的父亲的诊疗室。)夫人如同要把头上玻璃锁链摇碎一样摇着脑袋。各种动物的精子和卵子的显微镜标本掉在研究室的地板上,物镜和盖片破碎的声音。如阳光闪亮的玻璃碎片。还没来得及细想本应对丈夫说的话便面红耳赤,她却两颊苍白是因为她的悲哀,也令人觉得镜里苍白的脸颊仿佛是镜子本身的悲哀。“爱这玩意儿。”“爱这玩意儿。”夫人随声附和,“哎呀,您告诉过我,爱这玩意儿,受精不一定需要性高xdx潮。”(吸液管、吸液管、吸液管。我驯狗的皮鞭甩一下也会响。吸液管。缪佐氏钳子。)“听说德国还是哪一个国家,有127个妇女做人工怀孕手术,其中52人当上了妈妈,虽然成功律远不如牛马,也达到百分之四十一呀。我还听说这么一桩新鲜事,一个处女尼姑在庵里怀孕了。因为有残疾,才当尼姑的,说是从来没见过男人的脸。”“所以,我们也不能失去希望。”“希望?——我已经吃够了吸液管的苦头。想要孩子的话,赶快发明胎外生殖法好了。如果发生学专家一方面梦想着发明出生不掺杂母亲血统、只要父亲血统的孩子的这么一种童真生殖法,一方面自己终生无子,那该多么美好呀。那才是与上帝斗争的人哩。”“你就是这样和镜子斗争的吗?甚至在镜子里寻找我的科学。因为当今连涂脂抹粉也叫做化妆科学。”“真是的。您一边嘴里这么说一边在脂粉中寻找爱这玩意儿。强迫自己的老婆生孩子是发生学可悲的退步哟。如果结婚会如此削弱您的科学力量,我不该让您给我买这面镜子。”“不错,我们的恋爱是在发生学研究室里产生的。当时好像你认为发生学这门科学无法用上帝的创造力和魔鬼的破坏力这类语言来表达。于是爱上了我这个发生学家。但是,现在我认为,你的爱其实是恨。就是说,你憎恨发生学的理想。你把女人中的母亲和发生学拧在一起。就是现在,真正想要孩子的不是我,是你。你想把这个颠倒过来。那太好了。你正逐渐学会从发生学家的立场看问题。我正逐渐学会从母亲的立场看问题。这就是结婚吧。我们先把夫妻关系搞得甜甜蜜蜜的,这样不好吗?”“好。”夫人从正面的镜子里看着自己的脸颊晕染上美丽的蔷薇色。(干净宽敞的白色理发店。理发店里的修指甲桌。皮肤像动物闪亮的牙齿一样洁白的姑娘。姑娘正给妇科大夫修磨指甲。)一想起这些,夫人的脸颊兴高采烈地浮现出温馨的幸福。(浮在清澈透明的水中的英俊少年的屁股。少年像青蛙一样正在游泳。)丈夫走出房间。(从河边走过的学校老师说:孩子们,你们不成体统呀,女孩子男孩子都一起光着屁股游泳。英俊少年游到岸边,爬上去,笔直地站在草地上,屁股被阳光照得发亮,说:老师,我们都一丝不挂,这样就分不出谁是男的谁是女的。)夫人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如少女般腼腆。她曾经是少女。那个少女这么想。(说得老师喜眉笑眼的少年真是一个可爱的孩子。她的妇科大夫的父亲的诊疗室。手术台涂抹着的白色油漆。把肚子翻到上面的很大很大的青蛙。诊疗室的门。门把手上涂抹的白色油漆。在门上带有白釉把手的房间里,隐藏着秘密。至今我还这么感觉。白搪瓷脸盆。她正要用手触摸白色油漆把手,分布各处的几扇房门使她突然犹豫起来。白色的窗帘,我在女中上学时,修学旅行的那天早晨,看见同班同学用白搪瓷脸盆洗脸,突然想像男人一样爱上她。理发匠。年幼的她躺在椅子上一边刮脸一边一动不动地看着他白色的衣服。瓷砖。老师从来没有从我们游泳的河边走过。一定是什么书上写着那种事。东京也出彩虹吗?这镜子里也出彩虹吗?幼小的她站在彩虹下的小河边。河水里有银针般的小鱼。秋风。幼小的她觉得鱼一定很寂寞。听说古人认为老鼠出生于尼罗河里、草叶上的露珠是昆虫的母亲、太阳照在河泥上会生出青蛙,等等。雪、蜡、腐土。希腊的亚里士多德完全知道单性生殖。听说蜂王就是没有受精的卵里生出来的。结婚旅行。婚礼——华烛之夜。婚曲——洞房之诗。婚床——新枕。结婚飞行——求婚飞翔。仙女羽衣。天使的纯洁。圣母玛利亚哟。天主教的大主教正拜访卡尔·冯·西博尔德教授。天主教的纯洁。在她故乡的海港古老的教堂里,玛利亚——天真可爱的我,准备忏悔什么,已经忘得一干二净。重力、杠杆、秤、惯性、摩擦、摆和钟、泵、哎哟,这是普通五年制中学第三学期的理科目录。古蒙特·弗洛伊德和十字架。不过,但是,蜂王一生只交尾一次。只有一次,在蜂房外面。在家庭外面。一个蜂房里住着一只蜂王。大约一百只雄蜂、两万多只工蜂。春天里蜜蜂的振翅声。火车车轮的响动。听起来就像吸液管、吸液管。饭店里的白蚊帐。不是春天,是夏天。蜜月旅行。如银色的飞石从天空飞落的小鸟。远古人相信天空的颜色映照大海。潜水员说海底世界没有红色和黄色,白色的海贝看似淡蓝,红色的动物看似黑色。蓝光在法国的尼斯港能射进400米,在意大利的那不勒斯湾能射进550米,在东地中海能射进60O米的深度。深海里寂寞的感光板的感觉哟!为了测量透明度潜入海底的直径一尺的白色感光板。沉浸在淡蓝色月光里的油漆的手术台。如月光流泻般倾泻在海底的球状虫尸骸之雨。即使洒落在空中,人们也无法感觉出来的那样轻飘的雪白的尸骸之雨无声无息无昼无夜无休无止地降落海底。海底电缆上的白色尸骸告诉我们一百年才沉积一公尺。往昔的海底如今是白垩质的山。英国南部粉笔的悬崖。遥远的时间之河。粉笔、女子中学的黑板上画的花。短命的少女。水平线的白帆。饭店的油炸鱼的眼睛的水晶体。真可怜,鱼是严重的近视眼。与西餐叉子同样形状的妇产科的手术器械。白蚊帐一样、睡帽一样的发射虫骨骼扩大图的美丽网眼。像鱼嘴、鱼唇一样毫无滋味的合卺的日子。结婚飞行。就是这样。我怀着新婚之日偶尔触发的空虚寂寞在海岸线与意大利的那不勒斯湾相似的山丘上散步,在蜜蜂的振翅声中醒来。新婚飞行。蜂王在晴朗和煦的春天求婚飞翔。一群雄蜂伴随着她。这一群雄蜂中只有一只被蜂王爱上一次、仅仅一次。蜂王的受精囊。生工蜂还是生雄蜂,由她随心所欲。生工蜂或者雄蜂的产房不同。在蜂王房和工蜂房排出受精卵,就是工蜂。在雄蜂房排出未受精卵,就是雄蜂。如果受精囊的精子不输送给输卵管就是单性生殖。雄性的居住在雌性的消化器里,等到生殖的时候移动到输卵管里去。可爱的小丈夫。一辈子都在交尾的日本血吸虫。身体的一半是雄性另一半是雌性、或者三分之二是雄性三分之一是雌性、或者由雄性变成雌性、或者由雌性变成雄性的毒蛾。生下来是雄性、长大后变成雌性的萨尔帕和盲鳗。哎哟,记下这些东西本想为了在谈话中拿来打比喻,却忘得精光。打什么比喻?中河与一的小说描写信鸽传递种马的精子多么精彩。结婚飞行。在空中飞翔的结婚哟。百米自由泳,58秒6,1922年,魏茨缪拉世界记录。l分25秒4,1924年,永并花子日本女子记录。多么令人怀念的少女时代哟。360O微米,一分钟。啊,这是人的精子游动的速度。与自身体积比较,据说可以与世界一流的游泳运动员的速度相媲美。银色的鱼。矛。蝌蚪。拖着线的气球。十字架和弗洛伊德。什么是打比喻?象征真是何等的可悲呀。近视眼的鱼眼睛的水晶体。水晶球。玻璃。凝视着大水晶球的是印度是土耳其是埃及还是东方的预言家?水晶球里浮现出小模型般的过去与未来的景象的电影画面。水晶幻想。玻璃幻想。秒风。天空。海洋。镜子。啊,从这面镜子里听得见,那无声的声音。如无声之雨降落海底的白色尸骸之雨。倾注在人心里的死亡本能的声音。感光板在海里的感觉。这面镜子如银板一样光亮闪烁着沉入海底。看得见这面镜子沉入我心灵的海洋。夜雾迷蒙,蓝色的月光,远处泛着淡淡的银色。我爱这面镜子。我会变成可怜的镜子吗?)夫人用口红描着上唇,在牡丹色的映衬下,没有发现自己的脸颊变得苍白。如果这面新镜子改变了夫人化妆的方法,那是因为她认为发生学里也有替生下私生子的女人说话的学说。然而,她的这种思想其实起到把另一种可怕的思想封闭心底的作用。(吸液管。吸液管。只有丈夫才知道将来注入的是什么液体。万一是其他动物的……哟?自古以来,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两个女人遭受如此耻辱吗?)夫人像关闭冰门一样把映照着温室型玻璃屋顶的左侧镜紧紧关上。但是,夫人并没有把梳妆台从那个位置挪开。“你喜欢打扮噢。”“哎哟,我是打算像少女那样地爱您呀。您为我买这面镜子以前和买镜子以后,这前后哪一个我更漂亮?”“悲剧女演员化妆越漂亮越具有悲剧性。这种情况不是没有的。”“不过,家庭似乎并非悲剧的舞台,而是悲剧的后台。所谓后台……”信口开河的夫人一时语塞,“请您不要把我做各种比喻。”“对,我想说的正是这个。就是说,你是古老的象征派诗人。试图把诗歌的残片变做诗歌的语言,因为科学不是女人感情的象征。”“有冷酷得不具象征的人吗?”“女人不理解深刻的象征。这是学者的定论。然而,女人试图把丈夫的职业变做浅薄的诗歌语言。”“是吗?我知道了。您认为女人只有在化妆的时候才忘记浅薄的诗歌。所以给我买了这面镜子。镜子有三面,一切东西都会忘到九霄云外。我这个人一定不复存在。”诸如此类的对话经常在镜子前面进行。这张过分奢侈的梳妆台在科学家的家庭里似乎没有产生丈夫所预料的效果。有一天,他不动声色地说:“家里没有狗,显得寂寞。我想要一条至少有血统证明的狗。”“嗯。不过,要是别人说您家没孩子才养狗,我会浑身打哆嗦。”“最活泼最要人伺候的玩赏狗是什么?”“硬毛小猎狗。硬毛小猎狗。听说这种狗在欧美非常时髦,不牵着硬毛小猎狗就不算是贵妇人哩,要给它理发,每次吃饭都要把嘴边的毛擦干净。”“比三面镜还奢侈呀。”就这样,花花公子买到家里来了。花花公子是英国船员带进来的。横滨的一个专营狗店的朋友看了一下,说现在进来的真正的硬毛小猎狗屈指可数,没有十分把握,生意人不敢贸然动手。夫人一听,连忙和附近狗店老板一起追到神户买下来。先前养的那只小公狗一定也是狐粳种,狗店俗称“日本梗”,就是在日本体型有点走样的斯姆兹。不知道丈夫从哪儿要来的。夫人整整三个月一直蒙在鼓里。那一阵子,丈夫总往野狗屠宰场跑。他需要狗做发生学实验。从二百多条狗的腹部切取结婚细胞的某个部分。这么可爱的小狗大概连屠夫都不忍心下手。于是丈夫就把它要过来。丈夫在家里几乎闭口不谈研究室的事,也禁止夫人进入研究室。因为大学里没有发生学研究室,丈夫只好借病理学研究室或者解剖学研究室的一角做实验。他说病理学和解剖学的标本不是女人看的。但是,当夫人隐约知道小狗的来历后,对它更加喜欢。丈夫常在研究室过夜。有时候回到家里,一进家门,也许用显微镜看细胞看得疲劳酸累的眼睛一见妻子格外兴奋,把手里的皮包一扔,帽子也不脱,就把手搭在夫人的肩膀上像跳交际舞一样旋转起来。他们就在屋子里旋转着,小狗跟在后面边叫边追,还不断咬着丈夫的脚后跟。丈夫觉得很有意思,越跳越欢。夫人渐渐兴趣索然,被丈夫拖着走。丈夫不时一边看着小狗一边装出要打夫人的样子。小狗立即脸红脖子粗地吼叫起来。盲人按摩师给夫人做按摩的时候,小狗气得一下子扑到盲人脸上。丈夫夜晚从研究室沿着住宅路回家,一路上到处都是狗跟着他吠叫。因为他的西服沾染着死狗的气味。丈夫在研究室里屠杀一条发情期的母狗那一天,夫人的小狗开始对丈夫亲热起来,缠着他,鼻子磨蹭他的膝盖。夫人去伊香保温泉旅行的10天里,小狗几乎没吃东西,瘦得皮包骨头,夫人带女佣上街的时候,留在家里的狗满屋子寻找主人,把所有纸隔扇穿个百孔千疮,把棉被里的棉花撕咬得乱七八糟,还在枕头上拉屎撒尿。那狗屎似乎显示着它极度的悲愤。狗总是和夫人并头睡在一个枕头上。夫人往往挑唆狗,她看见丈夫被狗扑咬反而显得高兴。丈夫与狗的争斗使夫人感觉到她青春热血的沸腾。但是,不到两年,狗得了心脏线状虫引起的肺贫血碎然死去。与那条日本梗不同,这条硬毛小猎狗外表就具有贵妇人宠物的高雅气质。硬毛就像夫人小时候所感觉的父亲的胡子一样扎着她的皮肤。眼圈描着黑色的轮廓,一双晶莹透亮的眼睛。狗店老板说在日本长不出这么亮晶晶的眼睛,令夫人想起故乡的海港上西洋人的碧眼。它的前肢笔直,走起路来看似笨拙高低不平,其实像马的步子一样潇洒优美。狗店老板打保票说,靠交尾费一两年内就能把本捞回来。但真到第一次交尾费拿到手的时候,夫人愣了一会儿神,左右打量花花公子。夫人整了整和服腰带走进会客室,只见花花公子被狗店老板抓着脖圈,正四脚使劲叉在长沙发上对母狗跃跃欲试。(啊,正是青春年少的小姐。男人,一张男孩般的脸。)夫人心想,嘴里却道:“您好。”“我正喝茶的时候,它就跟着女佣出来了,马上就要扑上去。不过,夫人不在,我不便让它们交配。”狗店老板说。“哦?”(圣诞节。我更要常出门。不能老呆在家里。)“请原谅。”(小姐的衣裳大方雅致。脸色显得有点发冷。)夫人把煤气炉的火点燃。(红茶凉了。这小姐怎么一声不吭呢?真难办。要不让狗店老板把狗牵到院子里去?院子里晒的是什么衣服?点心呢?这位小姐是不是以为交了钱就可以这样板着面孔呢?不是身上发冷。一定是没向她问候。这不是什么好狗。咳,赞美它什么地方呢?对了对了,有好长时间没教训女佣使用煤气的方法了。)夫人在煤气炉前站起来。“您带着狗去银座吗?”(哎哟,还说银座呢?)“可不是吗?!银座街上一走,准有两三个人问我这狗是什么品种的。就在马路的正当中,一个外国人要买这狗,弄得我左右为难。”(在银座街上走,我的脸没有呈现出明日黄花的神态吧?一张很少上街的妻子的脸。在银座街上走,我觉得我的家庭生活如梦似幻。更应该经常上街。)夫人看了一眼小姐。小姐依然把眼睛落在膝盖上的圣诞节专号《爱犬》杂志上。“也请您顺便到我家里来。”(又是一句出人意外的话,这位究竟是什么豪门富户的千金小姐?)“是带着狗一起去吧?”“噢,可以邀请您吗?”小姐愉快地抬起头。(那一双眼睛真像男人的眼睛。一个教养良好的小姐。我是否要明确告诉她呢?狗店老板应该说话。我们家的花花公子这样灵狮型的脑袋瓜是英国的新品种,十分高雅。小姐的狗的脸是美国型的。多么具有贵族气质的小姐。)夫人边想边说;“真像硬毛小猎狗,这毛长得多好,又白又漂亮,修剪得也非常精细。是用细发推子推的吗?”(幸好是坐着,因为它的姿势身段不敢恭维。)“对,用的是修指甲的工具,各种形状的剪子齐全,十分好用。”“哎呀。”(修指甲。)夫人如同想起不知从何处落下的一个梦幻。(就连剪子也是妇产科的器械。要说剪子的种类,妇产科的器械种类要多得多。修指甲的抓爪和妇产科的内格雷氏剪子形穿颅器。穿颅术。破碎的胎儿的脑髓。啊,我是——圣诞节。小姐那一双像男孩子一样无须修饰化妆的澄莹秀丽的明眸。丈夫的近视眼。要是米罗的维纳斯戴上近视眼镜……死者哟,即使汝等涂抹眼睛以显其大,汝之装束亦乃无谓。故乡的海港的天主教堂,父亲的医院做产科手术时的气味。)“不站起来让我看一看。”(哼!现在应该把花花公子放开。)夫人抚摸着她的狗的脑袋,说:“花花公子,这就是你日本的新娘子呀。”这时,狗店老板抓着脖圈的手一松开,花花公子猛然跳下长沙发,打算扑向母狗。“喂,喂,快抓住它!”花花公子脖圈上的银铃尖声响起来。小姐的狗依然继续着早晨的问候。夫人耸肩低下头。(绝非故意。我绝不会故意摆出这副面孔。不过,对,这样反而不好。应该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小姐,说些什么好呢?修指甲。把恋人的相片摹在自己指甲上的法国女人。狗店老板怎么成了哑巴啦。这不是做生意吗?人的手上每一平方米就有8万个细菌。66微米。狗是66微米。人和猫都是60微米。想什么好呢?新枕。光着脚丫把丈夫的近视眼镜踩坏了,小姐。)狗的脖圈的银铃越响越激烈。(故乡的港口的教堂的钟。圣诞节。伪善者。)“眼看圣诞节就要到了。”“对。”“我小时候看狗的杂志看得入迷,结果连神佛都不信了。”(对这位小姐一无所知。也不说话聊天。处女膜。圣诞节雪橇的铃声。如男孩子一般多么纯洁的姑娘呀。就不许看一看脸蛋吗?小姐在婚床上一定会想起花花公子。啊,知道了。我已经爱上了姑娘。花花公子。是说像男孩子吗?我小时候别人就说我像男孩子。一起游泳的那个漂亮的少年。女子高中时的低年级同学,相貌出众。铃铛。唱诗班。少女们身体的节奏。故乡的港口的教堂。噢,我和这姑娘一起走出这房间该多好。居然说没有意识到,那是撒谎。我从一开始就清醒地意识到这一点,我只是假装忘记意识到这一点。姑娘心里也非常明白。我不想走出这房间。为什么?为什么觉得压倒这姑娘是一种幸福?男人。黑胡子。白鞋子。寄生在青蛙肺部里的血管虫。丈夫的显微镜里的性染色体。毒蛾。伊丽莎白女王。鲁克则·拉伯。男人。花花公子。我爱这姑娘。今晚去银座给她买狗饼干。花花公子。对,就用你发生学一样劳动的工资买修指甲的工具。妇产科的器械。)项圈的铃声已经不响。“愉快的结局”(内视镜)一句话使夫人的眼前浮现出上学时英语课本上的另一句话:(愉快的咨询。)她想起教室、英语老师,还有译不出这一句英文而尴尬站立的自己。那个英语老师似乎目不转睛地盯着她脸上的淡妆。(那次不愉快的体验使我记住了这一句英语。察颜观色。我?内视镜。我对她、这个姑娘还要察颜观色吗?我化妆才把脸抹红,不会显得难看,如发情期蝾螈肚皮般鲜红。在净河里洗濯,会污染水神火神。血盆地狱。幼时在故乡唱偈的铃声。无拯救女人之愿。教堂的钟声。从山中寺院流入大海的晚钟。女子高中下课的钟声。公狗的项圈铃声不再响动。丈夫和她的“愉快的结局”。如内视镜所见,我知道这位小姐、脸色一丝不红的小姐。女人。内视镜。子宫镜。管状子宫镜。黑色玻璃。乳白色玻璃。象牙。丈夫手杖的象牙把手。用纱布把外面的把手和里面的把手缠上免得发出声响的病房的门。那是玻璃的把手,如秋夜般闪亮的美丽嘴唇。像煤气炉的声音一样的氧气的声音。我一边把黑胶皮管尖头的镍漏斗对在小姐的嘴上,一边注视着她的嘴唇。别看她将要死去,嘴唇被氧气的露珠儒湿,却如唇红齿白美少年。我想用纱布给她擦嘴唇。哎哟,我的弟弟并没死哩。这样的小姐我才不喜欢呢。屋子太热了。煤气炉发出吸氧的声音。用小钳子敲打镀镍的薄金属的声音。这样的话,各种肮脏的东西也就在净河里洗灌。安装在牙科治疗椅上的吐脏物的镍盘。镀银玻璃的德拉奎克逊氏子宫镜。妇科诊床。抬起骨盆部位。可怜的母亲。我们家治疗室的门把不是玻璃的。白色的油漆。母亲终日疲惫不堪。父亲想抱我的时候,我搂着母亲哭泣的声音。父亲的被来苏浸渍的手指。来苏的气味。双手触诊。杀菌消毒橄榄油。婴儿换尿布的时候蹬着双脚放声大哭的姿势。哀伤悲切的催眠曲。小时候在故乡听为夭折的幼童拾石建塔的唱偈。即使黄泉之路并非平坦的原野。也存在于世间。为死去的幼孩做超度拾石建塔,却遭到恶鬼破坏,祈愿地藏菩萨拯救。两岁3岁4岁5岁反正不到10岁的幼童都知道那个地方,白天一个人在那儿玩耍,到太阳落山的傍晚时分,就会出现地狱的恶鬼。小孩子东奔西跑,绊在石头树根上跌倒,手脚被鲜血染红,幼小的心灵悲惨可怜,不断用沙子铺在石枕上,正是哭着睡去的时分。这是幼小的心灵的歌声。婴儿知道大人无法理解的那个孤独。妈妈。父亲总是在母亲提着脏物盆走出治疗室的时候想抱我。这不该是孩子看的东西。当牙科医生用小钳子敲击镀镍的脏物盆边儿时,我丧魂落魄。处女。把双脚提贴到肚皮换尿布的婴儿屁股上的蒙古斑。在门把手涂着白油漆的房间里藏着秘密。妈妈。我被爸爸充满来苏气味的手抱着感到寂寞。废墟。繁华逸乐的城市庞培。庞培的废墟里也埋藏着子宫镜。死城。被埋藏的我的日日夜夜,被埋藏的日日夜夜废墟的我。我有过一天觉得跟他结婚实在幸福吗?我这样子和小姐相对而坐,其实我正坐在我的内心里。虽为两人,实则独处。在丈夫怀里时候的孤独。孤独状态中的野兽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呢?婴儿的孤独。不该是孩子看的东西。病理标本、解剖标本不该是女人看的东西。小姐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你不该让与你相对而坐的人寂寞独处。我默不作声,遮掩现在的羞耻。而且试图追踪羞耻的幻想来羞辱小姐。为什么压倒小姐就感到幸福呢?我是故意把花花公子从膝盖上放出去的吗?圣·哥斯提诺教堂的玛利亚。)“嗯……”夫人继续说下去,(您是第一次吗?)她欲言又止,改口说:“嗯,请您明天再来一趟,为了慎重起见。”“噢,谢谢。”“哎呀,还是后天合适。是吧?狗店老板。”(小姐您也一起来。要是明天,是不是就派狗店老板一个人来?)“对,还是隔一天好。”夫人瞟了一眼心不在焉回答的狗店老板。(这张嘴睑多么庸俗卑贱。跟包。我想问这是第一次交配吗?对未婚女人做双手触诊,必定让她的母亲或者家属陪同。腹壁的紧张。麻醉。我在父亲的医院看见那些小姐的陪同人,常常觉得他们丑陋得无以复加。我爱父亲爱得那么深那么深吗?哎哟,这不可能。在那些小姐的眼里,我是个女孩子呀。小姐们把我抱在膝盖上。我面红耳赤。陌生的小姐,你的身上有我爸爸的味道。几个小姐和她们的母亲。我觉得自己知道了年龄的丑陋。H·H·埃利斯说过,人从3岁起向野兽靠近。)“好像还不到3岁。”夫人装腔作势地端详着近在眼前的狗。小姐也模仿夫人的样子:“我想它才刚刚1岁3个月。”两条狗安静地趴在蔷薇图案的地毯上,头朝着相反的方向,一边仿佛瞳孔张开似的莹润晶亮的眼睛深情地看着各自的主人一边站起来。花花公子的胸部起伏喘动。脖子铃挡声停止后,夫人的心口也平静下来。现在花花公子胸口的搏动又让夫人刚刚平静的心口躁动起来。这种搏动尽管发自她视而不见的那丑陋的东西,不知为什么,却具有使她感到自己生活的虚伪的力量。但是,夫人心想,这莫不是因为这少年般俊美俏丽的小姐的缘故吗?“这么说,这条狗才刚刚成年罗。”(才刚刚?正是小姐自己呀。小姐一定一边说“才刚刚……”一边想起母亲。才刚刚是小孩子哩。旧地毯。蔷薇。让人以为是同性恋的眼神的蔷薇花哟、伪善的花哟、无声的花哟。要是宝石呀,白天拿到手,晚上好睡觉、晚上好睡觉。奶奶唱着这首歌哄孙子睡觉的时候肚里想着什么呢?女人跟男人不一样,长大以后仍然喜欢手拉手、喜欢同床共眠。孩子。宠物。才刚刚……对了,小姐喜欢狗,像狗的妈妈一样,狗妈妈的处女。这多么美丽、多么孤寂呀。晚上好睡觉。毛毯是结婚那时候买的吗?“纵有妻子胜娘亲,亦往制箭市上买鞋去。”蔷薇红的乳头。蔷薇红的处女膜。黄色的蔷薇。紫丁香花。柿子花——把我埋葬在美丽的国土上吧。在埋葬我的时候,你会第一次把我当人看待吗?莱德尔说过,处女膜是人的象征。伊德尔梅涅人种的爱的模式。老鼠的月经。施特拉斯曼的实验。狗。人没有一个地方与动物不同的生物学说为什么就在我一个人身上成为悲剧?狗。不是庞培的废墟。那是18世纪。斯巴尔兰查尼尝试进行母狗人工授精实验。吸液管。鸡奸。丈夫说过,为什么要把造人机器做成人的模样?换言之,这也是人的悲哀。八犬传和克拉夫·埃宾。女人的鸡奸。畜生,我一定要对丈夫复仇。)想到这里,夫人突然容光焕发,劲头十足,似乎忘记了女人应有的礼貌规矩,开始喋喋不休。“今天也是这条狗来日本以后的第一次。万一失败了,谁也保不定不生出坏崽来。花花公子。”夫人一边在心里嘲笑丈夫,一边嘴上说:“就说母狗吧,什么牧羊狗呀这些外来货,不孕症都出了名,听说有一阵子落价落了一二千日元。”“养狗可是最令人操心的事了。”“狗的世界还只是女子大学时期。不过,也许养狗在科学性方面发展得更快。优良品种的狗的结婚始终坚持优生学。人掌握了优生学,却不能为人本身发挥作用,倒用在改良牲畜方面。”夫人在心里念叨着(塞扎尔的东西归还塞扎尔,上帝的东西归还上帝。如此恐不敌地狱之门规。)嘴上说道:“最近从横滨也进来一些硬毛小猎狗,所以花花公子很快就会被优生学淘汰。”“哎哟,公狗总是很漂亮,母狗就疲竭困顿。毛长的狗下完崽以后,毛都掉得精光。狗主人也就把爱情转移到小狗身上。”“体形也变了,跟女人一样。”“评选会上很少有母狗。”“有的病人到我爸爸那里去。(哎哟,我才不在乎呢。)爸爸边吃晚饭边使劲地笑。他说今天又有一个产妇来装作是头一次怀孕。”(没有比鉴定处女的迹象和初生婴儿的死因更难的了。)“小姐。”小姐以为是在喊她,稍稍歪着脑袋看夫人。那少年般坦诚直率的眼光如感情纯真明亮的窗户,反而使夫人不知所措。虽然夫人感到自我嘲弄,却只好嘲弄别人。“我的丈夫的事儿……”夫人突然笑起来。她感到自己笑声的优美。(虽然是我的丈夫。我对别人谈起我丈夫的时候,从来不说“丈夫”二字。是说我丈夫的事吗?好像谈的不是我的丈夫,而是世上所有丈夫的事一样。)“他写过一本卖不出去的有关发生学的书。那本书的动植物名称索引里有日本血吸虫、双壳纲软体动物、鸡、人,您知道吗?在‘人’的后面有一个括号,写着‘也见人类’。人也好草履也好天芥菜也好,都是没有区别的人,反正他蔑视人。”(他说光注意别人脚上穿的什么鞋是一个很好的爱好,你在你父亲的医院为女患者摆过鞋子吧?所以对别人穿的鞋格外感兴趣。没有比受到丈夫的嘲弄更气恼窝心的了。天芥菜的味道。对了,是小姐的廉价香水。对了,刚才在门口看见小姐脚上的草展不是盛冈面儿,而是广岛面儿。为什么我一直把这点忘在脑后,只注意到她情趣高雅的衣服?一点儿也谈不上讽刺的味道。)“人们常说,一谈到自己的丈夫,没有比人更幸福的雄性动物了。据说唯独女人的姿势、声音比男性优美。像捕蝇蜘蛛、吐绶鸡那样跳舞;像金钟儿、金丝雀那样唱歌;像孔雀那样打扮得花枝招展;像非洲灵猫那样散发异香献媚,这些都是雄性动物干的,唯独人中的女人,集各种动物求爱方式之大成,向男人献媚讨好。据说上天对男性的惩罚是生物界的规矩。雌性动物如此藐视雄性动物也是为了孩子。自然界保护母亲。丈夫嘲笑我说,这样子的话,所有的女人拒绝生育,以此对不把女人当人看、虐待女人的自然界进行复仇怎么样?我告诉他,最清楚地知道为后代而活着的是人,最清楚地知道不为后代而活着的也是人。知道了这两点,无疑也知道了这是遭受天罚的两点。什么宗教呀艺术呀,都是从人不为后代而活着这种思想中产生出来的。像您这样人工制造孩子的想法也与对创世纪以前没有活物的世界的那种向往如出一辙。科学的道路弯弯曲曲地通往死亡的冰河。正如地球的转动是一个圆,时间的流动也描绘着一个圆。”夫人记得对丈夫这样说过。夫人明知这些话都是毫无根据的胡编乱造,却信口开河。面对夫人的胡说八道,小姐心中似乎有一种郁积着叹息的自负,其实被夫人目不转睛地盯得不知所措,然而绝不露出一丝笑容。夫人却觉得小姐的脸蛋越发娟秀明丽,想起故乡的教会牧师的漂亮女儿用英语进行传授。所以,夫人对小姐的默不作声毫不介意。而且看见狗店老板站起来,像遭受侮辱的牧师一样感到吃惊。狗店老板弯腰在公狗的屁股上拍了一巴掌。花花公子钻到夫人的衣服底下,摇着尾巴,把脑袋和前爪趴下来,磨蹭着身子。“大约25分钟。”狗店老板看着火炉装饰台上的座钟。“好。”母狗缩脚抱在小姐的膝盖上。夫人垂下右手,花花公子以硬毛小猎狗特有的动作摇摆着屁股像马一样举起前脚站起来,后脚踩踏着,摆好姿势,然后跳上夫人的膝盖。接着开始舔xxxx。小姐一边打算站起来一边看着狗店老板。“小姐,再耽误您一点时间。最好尽量让它休息一两个小时。就是路途远一点,最好也让它走着回去;坐车的话,汽车摇晃得厉害,坐人力车保险。”“您慢慢坐着。哎哟,也没给换茶。”夫人就像自己被剥得一丝不挂似地羞得抱着花花公子逃离房间。但当她关上身后的房门,把公狗粗暴地扔到走廊上时,如同一下子敞开憋在心头的笑声,痛快地放声大笑。“人这东西,啊,变得多么恬不知耻。”(迈出父亲的诊疗室的房门一步的女人们。我那时还是一个小孩子。我不知道女人究竟在什么时候才似乎发现了新的希望。狗是66微米。人是60微米。鲵鱼是700微米。松藻虫最长,12毫米。人和大猩猩的卵子都是0.13—0.14毫米。狗是0.35—0.45毫米。鲸鱼是0.14毫米。鸭嘴兽2.5毫米,当它从输卵管滑落下来的时候可以膨胀到18毫米。花花公子,我懂得童话的算术。女人也还残留着季节的遣迹。他今天又是晚归。又是年轻的夫人和狗共进晚餐吗?这标致的少妇。)夫人喜滋滋地一边从三面镜前站起来一边喊女佣。“给客人上红茶。”(水银泻晶莹,浅映石榴透清影,玉盘如明镜。)“再把镜子擦一擦。”当她心急火燎地匆忙整装打扮时,镜子使夫人成为一个最喜欢快活舒服地与别人聊天的女人。夫人回到会客室,一会儿,小姐递过来一张男人的名片。“哥哥说想前来拜访。”夫人一边送小姐去大门口,一边把名片塞进和服腰带里,手碰到那张钞票。刚才她收到狗店老板交来的交配费以后,一直忘记告诉小姐。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于是又红着脸说:“明天——啊,后天,恭候光临。”接着,用意外轻挑的口吻说:“那就不必特意劳驾狗店老板再来一趟了。我们自己就行。”这时才想起还没有付给狗店老板媒的介绍费,于是急忙把狗店老板叫到里面,交给他一张10日元的钞票。这时,花花公子跑进来。小姐正在扣大衣扣。花花公子使劲地吠叫着,跳到夫人的膝盖上。夫人手拿着小姐的白狐围脖。“老实点!”(你不是明明知道我没有毛皮围脖吗?!)夫人轻轻地在花花公子的肚子上踢一脚,把围脖搭在小姐的肩膀上。“花花公子毕竟是狐梗呀。想想看,骑着骏马、带领几十条、几百条猎狗围猎狐狸,这种贵族式的游玩何等气派!”母狗走了以后,花花公子在走廊上走来走去,闻着气味,用前爪挠扒会客室的房门。夫人一把把它抱起来,又坐到镜子前面。深夜丈夫回来的时候,夫人也正面对镜子。丈夫把皮包往梳妆台边上一扔,突然抓着夫人的肩膀摇晃着,说:“喂,你喜欢看的小说上是不是写着:如果自己的老婆一心一意醉心于梳妆打扮,忘乎所以到听不见丈夫回家的声音,这样的男子一定无比幸福吧?”“您辛苦了。这么凉的手,连肩膀都透着冷。”“嗯。有没有化妆修成正果这么一说的?悟而入道随处都有。显微镜里也可以,梳妆镜里也可以。”“您每次很晚回来,总是故意把门弄得很响。”“是嘛。就是说,那个……”“讨厌。我知道得很清楚。”“清楚什么?”“不就是想老婆了吗?想女人了。您就是这样。”“又开始了。”“显微镜里的人看久了,就渴望梳妆镜里的人。你粗鲁地一开门,就觉得:啊,我多么寂寞。”“恰恰相反。研究顺利的时候,回家就高兴。感到寂寞的是你吧?嗯,不过,就算是我说的?悟而入道随处都有。显微镜里也可以,梳妆镜里也可以。”“您每次很晚回来,总是故意把门弄得很响。”“是嘛。就是说,那个……”“讨厌。我知道得很清楚。”“清楚什么?”“不就是想老婆了吗?想女人了。您就是这样。”感到寂寞吧。要说非常寂寞,的确也够寂寞的。老婆嘛,即使认为她的老公很寂寞,也必须视而不见默不作声。”“话是这样说——不过,您认为显微镜里的人生与梳妆镜里的人生哪一个寂寞?”“这个问题你最好去问歌德。那家伙既是生物学家又是诗人。不管怎么说,你别把我的研究随心所欲地写进女人的歌曲里。”“您以为女人的镜子里只有歌曲。正是这种想法才使我们的家庭产生不幸。”“至少显微镜里没有虚假。什么幸福啦不幸啦,都是骗人的鬼话。”“我也有同感。”“对于女人和诗人来说,所有的灵机一动都是真实,所以绝对不是科学家的敌人——怎么地上尽是狗毛?”“给它理发了。”“哎呀呀,甚至让狗唱起歌来了。想必要变成神秘的动物罗。老婆寂寞剪狗毛……啊。”丈夫脱下上衣随手一扔,又解开裤子吊钩,一边用一只脚退裤子,一边挠着乱蓬蓬的头发。“情绪这么好哇。”“嗯,睡觉吧。”丈夫边打呵欠边拖着掉下来的袜子走向寝室。夫人这时才发现自己一直跟镜子里的丈夫说话,根本没回头看他一眼,于是对着镜子微微一笑,站起来。丈夫还穿着衬衫,坐在寝室里吸烟。夫人依然微笑着一边看丈夫一边解开和服腰带。钞票和名片掉到脚下。她赶紧转身坐着折叠腰带,对自己都感到吃惊,心里嘀咕一句(坏女人)。自认是一个坏女人。她仿佛听见远处狂风的呼啸声,身边却感觉到万籁俱寂时那生气勃发的喜悦的前兆。(瞧丈夫发呆的傻样。所谓柯其尤的脸,大概就是这个德性。基楚帕的《巴黎小夜曲》。卡鲁索的《不必当小丑了》。快乐的寡妇。故乡的教堂的圣歌。海顿。巴赫。门德尔松。吉诺。贝多芬。我喜欢天主教徒的音乐。唱片盒里收集齐全天主教教徒作曲家的唱片。人之犯罪皆于身外,然淫乱者乃淫自身。洁守处女或嫁人为妻皆非犯罪。然斯人恐身遭苦难,吾不忍坐视汝等受苦受难。婚姻乃超越于情火之燃烧。克莱采奏鸣曲。)《克林斯前言》的语言与蒂博的小提琴和科尔托的钢琴演奏的《克莱采奏鸣曲》的旋律一起涌上夫人的心头,荡漾波动。每当大人听这首乐曲的唱片,就会发现自己总是用托尔斯泰小说的“克莱采奏鸣曲”的感情解释乐曲,回想起在故乡的教堂里合唱圣歌时随着歌中旋律的流淌陶醉于恋爱美梦里的少女时代。然而,浮现在正折叠和服腰带的夫人脑海里的美梦是(小姐后天来。会客室。两条狗。狗喜欢舔耳朵。在小姐面前显得尴尬的丈夫的脸。那张嘴脸。你瞧不像柯其尤模样吗?她在小姐耳边低语。天芥菜的味道。面红耳赤的小姐。啊,我出卖了丈夫。犹太。生下犹大的孩子的他玛。犹大的儿子租的妻子他玛。珥的弟弟示拉认为他玛是石女,拒绝同她结婚。她脱下寡妇的衣裳,用面帕蒙脸遮身,坐在去往亭拿路途旁边的伊拿印城门口。其虽为示拉人,然不使为己妻。他玛已有身孕,异常欣喜。因其面盖罩,犹大见之,以为妓女。精神阳痿。女人不会有的。那只有动物的感觉。这就使女人变成母亲。这就使女人变成妓女。从良的妓女玛利亚。当女人在别处感受到从丈夫身上无法获得的喜悦时,那种幸福多么美好啊。精神阳屡,女人该叫它什么呢?婚床。吸液管。处女。性高xdx潮。啊,圣母玛利亚,根据圣灵的旨意,和约瑟只是定婚情人,尚未成婚。啊,我渴望恶灵,圣灵,美丽的象征。)丈夫从床上过来,拾起钞票和名片。夫人的脊背等待着丈夫的拳打脚踢。但是,她用孩子般的口吻说:“是他给我的。”(模仿小姐瞧我那样的少年般的眼光瞧我的丈夫吧。)夫人猛然转过身来,从丈夫手里一把抢过钞票和名片,直盯盯地看着丈夫,说:“是他的妹妹给我的呀。带着狗来交配。”(如果这钱是从男人那里拿到的?)“我收下了,我可以收下吧?”夫人一边解开丈夫衬衫的纽扣一边说:“像白色紫丁香一样清爽纯洁的姑娘。我想让她做您的恋人。以前我说过,如果3年内不生孩子,您可以找小老婆。”(何其尤哟!)“我们家的花花公子也当爸爸了。”“你是不是再让医生好好看看?”夫人突然想对丈夫破口大骂,又想红着脸颊点头称是。但是,夫人像化石一样脸色苍白。“嗨,你的爸爸不就是医生吗?”(不是夫人的问题。)年轻的医生的诊断又回荡在夫人的心头。她想起当时对那位医生的强烈憎恨。(马大。马大。爸爸。)她颤抖着声音,说:“我想等待您的实验室制造出人造人来。我爱人造的孩子,这样才像一个发生学家的老婆。这是美好的象征。”“人造人?是不是前些日子你在百货商店看见的怪模怪样的印度女佛那样的广告偶人?原来是这样。那是可悲的象征呀。据说制造人造人的美国电器公司的工程师把那种机器人称为‘声控机器人’。其实就一个小箱子,不愧是工程师的嘴。从机器人方面来看,罩着人的面具,一味讨顾客的欢心,实在愚蠢荒唐。要说出声音,留声机、收音机更发达进步。”夫人见丈夫说到这些,忐忑不安的心情渐渐平息下来,便自得其乐般温柔地说:“您看这个。听您这一番话,我就知道您的要害所在。女人化妆和机器罩着人的面具完全一样,都非常愚蠢荒唐。还有植物的花、鸟的歌声,记得听您说过,从鸡的体内切除下来的心脏泡在培养液里能活八年。您认为,把子宫养在培养液里,甚至可以不要女人。阿米巴那样的单细胞生物的生殖才质朴无华,一切生物的进化都很虚荣。”“阿米巴不会死亡。那是美丽的象征。没有父母亲也就没有孩子,没有男的也没有女的,没有哥哥也没有弟弟。”丈夫披着睡衣,把散发着来苏味的手伸到夫人面前。夫人解下腰带放在他手里。“这是人造丝的。”“是嘛。”“为什么要制造人造丝?人造大理石。人造珍珠。人造革。人造玳瑁。人造酒。人造咖啡。人造人。尽是摹仿自然,可怜的人。虽然有比自然更美好的东西。您认为是因为人的幻想力贫乏的缘故。阿米巴是发生学的理想吗?”“阿米巴的什么?”丈夫在床上打了个呵欠。“您累了。”(通过生殖相信细胞不会死亡。十四十五世纪的火箭。哺乳类动物精子模型图。当我尚有百体之一时,汝之目光夙见卵中之我,我生命的全部时日被汝记录书册。杂种的形成消除了生物的分类。轮回转世。吸液管。伏姬。显微镜的标本片。即使想起映照在侧镜里的院子温室型玻璃屋顶,来苏味,我也无法杀死性高xdx潮的节奏。女人悄悄的复仇。)夫人又用孩子般的口吻说:“当这个世界变成狗生下的孩子是孔雀那样的童话世界时,人就不会百无聊赖。虽然释迹牟厄很了不起,但对转世为其他的生物加以惩罚,这一点比您浅薄。”“别开玩笑了。恐怕福斯特博士都没有梦想。像牛和印度牛,马和驴呀什么的,还受孕过。嘿,也就是拿海里的一点点下等动物做个实验罢了。”“这样子我就放心了。”夫人对自己说的话感到吃惊,她站起来,走到床边,讨好献媚地直勾勾盯着丈夫的眼皮,说:“今天研究的是什么呀?是做标本片吗?身上有一股味道。”于是,夫人感觉到从她冰冷的心底涌出一股喜悦。(当男人想象妓女的时候,妻子立即会有感觉,变得冰冷。但是,想象小玻璃片的男人,是自杀。面无人色倒在研究室里的丈夫的尸体。研究的牺牲。散乱一地的小玻璃片。)“人?过去果然是死囚吗?”

温泉旅馆 
第一章夏逝一她们像一群动物,赤裸裸地爬来爬去。丰盈圆润而又朦胧的裸体,在昏暗的腾腾热气中,用膝盖爬行着,活像一群光滑而黏糊的动物。唯有肩上丰满的肌肉抽搐着,一派农忙时的景象。黑发的色泽又映出一幅人间的图景——简直是水灵灵的,高贵而又悲伤。这是多么艳丽的人间图景啊。阿泷扔下刷子,像跳木马一般忽地跃起,越过高高的房门,突然对着水沟,蹲了下来。水声渐渐细小了。“是秋天呐。”“真的,刮秋风哩。入秋以后,避暑地非常冷清,像港口的船儿全出了海一样……”澡塘里传出来的阿雪娇媚的声音。那是一种模仿热恋中的都市女子的声调。“别神气啦,矮个儿。”阿芳用刷子敲了敲阿雪的腰部。“才八月初,东京人就说是秋天啦秋天啦,他们以为山里常年都刮秋风呢。”“阿芳,我要是那位小姐,会说得更加悦耳动听呢。入秋以后,避暑地冷冷清清,如同找不到对象的老处女。”“对不起,别看我这样,我还正经八百地出嫁过三次呐。像你这般年龄,正式结过婚,有过丈夫呢。”“那么……要说入秋以后避暑地冷冷清清,就像三次离婚回娘家的女人。这么说怎么样?”阿雪边说边向河滩跑去。阿泷伸了伸腰,依然蹲在水沟上,凝望着城里人所说的“秋天”的景象。然而……月色下,仅仅浮现出故乡的山脉。她即使进了城,也不会记起温泉乡这溪谷的流水声。月光透过楢叶,洒落在她那多次怀孕的鼓鼓的肚皮上。好像是斑马的样子。阿芳把头探出窗外。“阿泷,你还是那种坏习惯,那条河是洗餐具的呀。”“餐具是什么?”“下面有香鱼的鱼篓,还有人淘米,不是吗?”“流水会把这些东西冲掉的呀。”“这个混蛋!”阿泷头也不回地说了一声“小雪会游泳吗?”就攥住小姑娘的手腕,走过河滩上的桥。小雪裸露着身体,差羞答答地瑟缩着腹部。阿泷看见小雪这副模样,就猛然敲了一下小雪的头。“喂!”“我脚痛呀,人家光着脚呢。”不用说澡塘里的人正议论着她们。两个人的头发又长又粗,格外丰盛。那些濡湿的乌亮黑发,不由得使其他姐妹感到她俩身上有着一股天生的诱人魅力。况且,两个人整个夏天都是同床共被。今宵还会拿到八月份的分配呢。“她们一定是把客人给的份儿,向账房虚报了。两个人这才悄悄地说‘活该’呢。”“而且还说什么对平均分配不服气……”事实上,她们七个人对这种“平均分配”的正当做法,都怒不可遏。就连得到的份儿最少的农村姑娘阿时也都感到……对了,她只是因为这个缺点,才特地从澡池把头抬起来说:“她们的出身与我们不同呀。一个是肉铺女佣出身,一个是艺妓馆保姆出身……滑头是当然的。”阿泷像抱着一捆蔬菜似的把阿雪抱了起来,走过桥对面的踏石。这一座桥,通向溪流中的小岛。岛上兴建了水榭,构成旅馆的庭院。月光犹如成群的银色候鸟行将淹没似的,洒落在四周的深水里。岩石的莹白,同对岸杉林的秋虫啁啾浑然一体,逼近她那赤裸的身体。大概是已经清扫完澡盆,传来了将水捅放在水泥地上的声音。阿泥在水榭柱旁,发现了花炮。阿雪从百日红的枝头上,取下客人的游泳衣穿上。“瞧,这么长,都到膝盖啦。”“是男人的呀。”留下来的那几个女人穿着睡衣从桥上走了过来……她们往常好像一根棍棒,躺倒就睡。今天,连每晚由两个人轮流打扫澡塘的事,都七个人一起干了。她们手头有钱,犹如欲望节的前夜……她们嘲笑穿着又肥又大的游泳衣、梳着桃瓣型发髻的阿雪,回忆起夏天男客的种种许愿,感到饿极了,就恶狠狠地数落起客人们的缺点来。于是阿泷说:“阿时和阿谷只干到明天了,让咱们放花炮来告别吧。”花炮濡湿了。“阿雪,秋天就像濡湿了的花炮。”她说着又粗鲁地一连划了十五六根火柴。嘭地一声,火球穿过了长满嫩叶的樱树树梢。大家抬头仰望,齐声欢呼。她们看到晒台上闪过一个穿浴衣的汉子。旅馆建在溪流边的斜坡上。同外面正门是平行的,后边的晒台矮得人们都可以跳上去。闪现的这个汉子好不容易把晃荡的脚搭在圆木柱子上,笨拙地使劲往上爬。“啊,那是鹤屋嘛。”“这样好色,让人怪难受的。”她们扬声大笑,阿芳嘘地一声用手制止说:“我早把走廊上的门上了锁,他绕到后面去了。”汉子像发疯似的,拼命拉着挡雨板,转眼间卸了下来用双手举起,连人带板倒落在女佣的房间里。窗子里漆黑一团。阿芳倏地向桥的方向跑去。大家慌乱起来。阿波冲着正脱游泳衣的阿雪说:“管他呢,大伙都在担心自己的荷包呐。”阿泷说着使劲地搂住对方的肩膀,倒在地上了。“还有花炮呐。”从河流上游妓馆来的两个女人,摇晃着身子,从岩石上跳下来,要在旅馆的温泉浴场偷偷洗澡。后边还跟来了几个汉子。阿泷扔下膝上的阿雪,站起身来说:“畜生,那个女人由我去收拾她!”二阿泷家的庭院里有块种着大波斯菊的花圃。这个花圃还圈上了竹篱笆,饲养着鸡。长长的花茎,横七竖八地倾倒下来,沾满了泥土。这是孤零零的一间房子,处于村子的墓山下列山谷的梯田中间,阳光充足,凉风习习。房后的竹林遮掩着草房的房顶,像游来游去的鳁鱼群,婆婆多姿。阿泷和她的母亲却从未听过竹叶摩擦的声音。打十三四岁起,阿泷就能骑着无鞍马跑东跑西。她背着满篓绿油油的山嵛菜,扬鞭策马从山上飞驰而下,犹如一阵绿色的晨风。她十五六岁上,在正月和夏季的两个月旅馆缺女佣的时候,就去帮忙。她在澡塘里赤身的时候,泡在温泉里的男客们的话声就夏然而止。她那健美的手脚,看上去像个妙龄的姑娘。她就是块白色的铁。阿泷的腹部和她母亲的腹部,现出两个女人的种种……母亲邋邋遢遢,躺下就入眠,女儿坐在她那松弛的胖肚皮前,凝然不动地瞧着;她突然叭地一声把嘴里的唾沫吐了出来,复又酣睡了。她们被父亲遗弃之后,母亲的肚子就格外突出地映在阿泷的眼里。她的父亲在同村的一条大街上,同小老婆生活在一起。一天,她在路上迎面遇见了父亲,他问道:“你母亲怎么样?”“睡得好着呢。”说罢她赶忙擦身而过。十六岁的阿泷驱使着马和母亲耕种田地。快到插秧季节时。把水引进地里,母亲将横木上带有疏齿的犁套在马上,让马拉犁。阿泷在田埂上瞅见这一切,她突然咚地跳进水田里,狠狠地打了母亲一记耳光。“混蛋,犁都漂着呢。犁!”母亲依然握住犁把子,摇摇晃晃地往前走。阿泷用胳膊肘儿撞倒母亲,把犁夺过来说:“你好好看着!”母亲一只脚跪倒在泥田里,一边仰望着女儿,一边对旁边田里的人说:“我呀,这回又有了个可怕的丈夫。相形之下,还是前头的丈夫温和些。”说着像大姑娘似的,两颊飞起了红潮。夜里,阿泷背向母亲,母亲脸朝阿泷睡着了。母亲扛着锄犁,跟随骑着无鞍马的女儿,急匆匆地小跑着回到家里。洗衣做饭全是母亲的事。母亲越是受女儿的驱使,就越是渐渐忘却了丈夫。而且心脏的悸动也变得容易凌乱了。她只要呆呆地沉思起丈夫的事来,就会挨女儿的痛打。她哭泣时,女儿就离家外出。“等一等,阿泷。穿那样的破草鞋不像样啊。”母亲说着就紧迫上去。母亲拚死拚活地干。她的眼神变得像猫一般的温顺。女儿的眸子却像黑魆魆的鼓豆虫,炯炯地闪动着。阿泷穿上和服出席旅馆的酒会,她的身材虽然高大得足以压迫客人的胸膛,而那双明亮闪光的眼睛却使客人魂牵梦萦。阿陇在旅馆里。十六岁那年岁末,她一个人在洗刷澡盆的时候,妓馆的女人们带着三个醉醺醺的客人,从后门走了进来。“阿泷?……让我们洗个澡吧。哟,空得很啊。”“水都集个在热的地方呢。”阿泷手里拿着刷子站在澡塘的角落上,显得有些拘谨。澡塘就是地板下面的石洞。用木板把大水槽隔成三段。第一段水槽溢出的温泉,流到第二段水槽里,泉水的热度也就渐渐减低了。妓馆的两个女人在温泉里一边把浓重的脂粉洗掉,一边高声谈论阿泷的身体。男人们被少女娇艳而玲珑的美弄得神魂颠倒,久久说不出一句话儿。女人们则公开争论起阿泷的身子是不是保持着贞洁来。男人们细嚼着这些话。阿泷从他们的目光中,感到自己是赤着身体。女人们半坐半蹲,给男人们搓背。一个女人说:“阿泷,这里有个空位,你来给搓搓好吗?”阿泷正在发呆,仿佛咽下了一块硬东西,这时她慌忙站起来,走了过去,跪在男人的背后。他好像是山那边银矿的矿工头。阿泷按摩着那矿石味浓厚的壮实的肩膀,手不禁颤抖起来。她紧紧合拢膝头,还是觉得一股寒颤从脖颈直窜全身。她惊慌地赶忙泡到温泉里。两个女人瞧不起外行,以娼妓心术不正而自豪,一味向阿泷劈头盖脑地倾泻毒言恶语。阿泷一声不响地滚动着两只眼珠,发出闪闪的光芒。其中一个男人穿上棉袍,轻轻拍了拍阿泷的肩膀说:“姑娘,上我这儿来玩吗?”“嗯。”阿泷刚一应声,她的肩膀立即被那人搂了过去。雪云笼罩着夜空,河滩上寒风萧瑟。穿着一件毛织睡衣的阿泷,刚洗完澡,赤脚都冻僵了。她吧嗒吧嗒地走着,仿佛被岩石吸住一样。一阵阵透骨的寒气,从脚心传了上来。她觉得腿脚冻僵的时候,心里就难受得骂道:“畜生,畜生!”对岸杉山上的雪,宛如降雾似的飘落下来。起初,阿泷把脸埋在两手掌心里,不久就将右手拇指放进嘴里,咯吱咯吱地咬了起来。她抽出来一看,齿形的伤口流血了。她迅速把右手藏在怀里,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想要打开同邻房相隔的隔扇——她明知隔扇那边有三个女人正同客人……她只把手搭在隔扇上,照例在心里狠狠地骂道:“畜生,畜生!”连瞧也不瞧男人一眼,就走出了后门,向沿山谷的小路走去。走不到百来米,就听见两个男人的脚步声从她背后一溜烟地追赶上来。女人们则在他们的后面尖声咒骂……她胜利了。阿泷像摔倒似的突然伏在河边,咕嘟嘟地大口喝起冰凉的河水来。她隐约看见赤脚飞跑过来的男人们呵出的白气,又喝起水来。那天晚上,她回到自己家里,像粗野的汉子拥抱女人那样,紧紧楼住母亲入了梦乡。此后过了三四个月,已是春天了。一天夜里,阿泷从比自己高一倍的山崖上往街道下跳,挫伤了脚脖子。住进镇医院的第二天,她流产了。在医院只呆了十天,她就回到村子里,父亲已经回家来了。她把母亲踢翻在地,同父亲扭打起来。“这么卑鄙,趁女儿不在家,干出这种肮脏事,谁愿意呆在这样肮脏的家里呢!”阿泷说罢,就乘当天的公共汽车到了镇上,当上了肉铺的女佣。这年夏天,七月底肉铺比较清闲,她又回到村子,到旅馆去帮忙了。两年前发生的那种事,如今又不由得在阿泷的心中翻滚。她真想去嘲笑一番那些妓馆的女人。三为了让温泉的热气流通,不论冬夏,澡塘的后门和窗户都是彻夜敞开着。妓馆的女人经常带着客人沿着溪流偷偷地从这个后门溜进旅馆的澡塘——两年前的冬天是这样,现在还是这样。不过,对阿泷来说,冬夏却不尽相同。“什么呀?你还在抓湿花炮呐。”阿泷一边走过板桥,一边对阿雪说。“咱俩洗澡去,挫挫那帮家伙的锐气……那帮女人,同阿雪相比简直是一个天一个地嘛。是真的呀,阿雪。不过,要是那帮家伙瞅见阿雪的笑容,她们恐怕都要哭丧着脸呢。”“影响买卖可就坏了。”“噢,到底是艺妓馆的女佣。难道男人的游泳衣同这个还有什么不同?不过,话又说回来,我一个人足够了,你回去睡吧。”“鹤屋在房间里呢。”鹤屋就是这附近的化妆品批发商。每月月中和月底,他前来讨两回账款。他推光了头,剃净了络腮胡子,面孔光溜溜的泛起青色,使他显得更加胖墩墩了。他一醉酒,就发疯似的用筷子敲碟打碗,边敲打边吵闹,然后睡上两三个小时。一睁开眼,定要攀上晒台,哪怕要付出千辛万苦也在所不辞,这是惯例。总而言之,非要闯入女佣的房间不可,不然就不能成眠。简直是不折不扣的闯入。这是肆无忌惮的行为,十年来一贯如此。他每月照例来两次,近似献殷勤了。但是,阿雪还是个未经世事的姑娘。“那种醉汉,马上就会睡熟的。”阿雪即使挨阿泷说,她也不回去。“好了,我在河边温泉等你。”溪流岸边另有一处白木造的澡塘,像一间警戒火灾的小屋,非常简陋。她们管它叫“河边温泉”。阿泷从旅馆澡塘的后门,咚咚咚地跑下石阶,突然听到有人说,“在河里太冷啦”,她就扑通一声跳进了澡塘。女人们一边躲闪飞溅过来的水花,一边招呼说;“晚安。”“晚安。”阿泷把身子沉入水中,温暖的泉水哗哗地溢了出来。“我们借用你们的温泉呐。”“噢……我以为是我们的客人呢。”两个客人都是学生模样。阿泷大胆地站在他们两个人面前。他们感到仿佛有一阵暖风吹拂过来,于是走出了澡塘,坐在澡塘边上,把头耷拉下来。“要是先打个招呼就好喽。你们以为我们停止营业了?”“好了……我也想向阿笑借点东西。”向阿泷打招呼的这个人名叫阿清,外号黄瓜,她瘦削得像条黄瓜,脊背微弓,脸色苍白,常常卧病在床。但她很喜欢孩子,要么给附近人家照拂婴儿,要么同三四个幼儿在公共温泉洗澡,只有逗弄孩子,才是她的乐趣。女人们曾同村里商定,不拉当地的男客。可是这条保证p><,只有阿清一人严格遵守。当然,她是外地人,她想:既然是在这村子把身体搞坏的,就要死在这个村子里。每逢她卧病在床,就幻想着她爱抚过的那些可爱的孩子,在她的灵柩后面排成长长的行列,为她送殡……因此,阿清像冬日微弱的阳光,就说阿泷吧,她只要看见阿清,就会立即被阿清所感染,免不了要跟她聊上几句家常。另一个女人却瞧也不瞧阿泷一眼,只说了声“晚安”,就一声不响地像酣睡过去了。她睫眉深寡,陪衬着两只明亮的眼睛。桃瓣型的发髻像抹过油似的,浓密光滑,斜垂下来。白皙的扁平脸,露出一副朦胧的睡相……在她这张睡脸上,镶嵌着两片蓓蕾般的芳唇和长长的睫毛,像是另一种有生命的东西,鲜明地浮现出来。眉毛末加修饰,自然蓬乱地长着。无论是耳朵、颈项,或是手指,任何一个部分,只要你看上一眼,牙齿就觉得发痒,简直想咬一口……这种温柔感,使阿泷马上意识到她大概就是阿笑。在这个村子的十几个低级饭馆的女招待中,惟独阿笑特别有伤风化,当地派出所的警察曾多次勒令她离开这个村子。因为村议会议员的儿子之流同她来往频繁。她是天生的女招待……太风骚了。阿笑在阿泷尖利的目光的逼视下,依然心荡神驰地从温泉里走出来,坐在澡塘边上。她水灵灵的肌肤,宛如一只莹白的蛞蝓……令人感到她体态丰腴,没有一丁点污垢,柔软而圆润。那身脂肪,犹如蜗牛,伸缩自如,像是一只爬行动物。阿泷恨不得在她那白净的腹部上跺它几脚……阿泷好像遭到男子的突然袭击,使劲地把手伸到阿笑的膝上。“借条毛巾用用嘛。”阿笑忽然像蛞蝓般缩起身体,耳根都染上了红潮。阿泷望着这天仙般美丽的血色,不禁产生一股无以名状的嫉妒,以及难以忍受的快感。“手巾不好借哟。”过了一会儿,阿陇望了望河边的温泉。“阿雪,那边有两个又英俊又老实的学生哥哩……咱们到瀑布那边去玩玩好吗?”阿雪在澡塘边的水泥地上交抱着双臂。阿泷从温泉里把脸颊轻轻地靠到她的臂膀上。“暖哟,睡着了吗?对,你……多多保重啊。”阿泷回到旅馆,已是黎明时分,树干和河滩已呈现出白蒙蒙的影子。阿雪还在河边的澡塘里打盹。她依然交抱着双臂,仿佛要紧紧抱住自己的贞操与道德……四阿雪珍惜《修身教科书》的外壳,像雏鸡爱惜它屁股上的蛋壳,又像蜕下的蛇蜕非常讨厌地贴在她身上的某个部位。虽说都是梳桃瓣发髻,可她是住在城市附近的海边温泉街,又是在妓馆里当佣人,她那颈后的发髻显得特别妖艳。艺妓的早熟和海边姑娘的健美融成一体,集中在这个姑娘身上。脸颊红似苹果,在线条鲜明的双眼皮陪衬下的两只圆圆的眼睛,轻佻地转动着。山村里罕见的——这句老话,谁都会觉得新鲜。就是在那样的温泉旅馆里,也有各式各样的男人前来向她求爱,他们既不是真心实意,也不是乱开玩笑。她既不认真,也不当儿戏,一概委婉而巧妙地躲开。同时她也不像其他女人那样渲染这类风流韵事,加以吹嘘。因此有一回,一个学生哥对她说走了嘴:“阿雪,你年纪轻轻,却很老成呀。”阿雪陡地变了脸色。“你小看人,十足的书呆子!还这么傲慢……你以为人家在妓馆里就好欺侮吗?”她说着把盘子扔在地上,掉头就走了。此后那个学生在那里呆了一个来月,她都没跟他搭过一次话。比如说,当她同阿芳两个人值班,负责清扫澡塘的时候,她就佯装打吨。当阿芳用刷子把她敲醒时,她便说:“我看见你有三副面孔啊。我先去睡好吗?你的床,我们会给你弄暖和的。”就这样,阿雪受到了照顾,一副若无其事的面孔显得十分开朗。“唷,这块围裙真漂亮啊。”有一回,一个女客看见阿雪惊讶地说。不知阿雪什么时候从哪儿收集到这些五彩摈纷的小块花布,把它剪成整齐的三角形,然后拼凑成这块漂亮的围裙。她初到这家旅馆,是某年的夏末,正是旅馆缝制新棉袍的时节。缝制完了二十几件棉袍,阿雪同时也做好了一件相同花样的男童夹袄,那是她用裁剪剩下的小碎片拼制的。据说是送给弟弟的。旅馆老板娘惊愕之余,夸奖了她一番。老板听后说:“对这家伙不容粗心大意,得提防着点。”阿雪还收集客人抽剩的烟蒂,把烟嘴掐掉,积摄起来。到了一定数量,再把它剥开,用报纸将烟叶包好,寄给港盯的爷爷。长期以来,旅馆老板娘都是亲自把烟缸里或是小火铲里的烟蒂捡起来,将烟嘴一一掐去,放在大纸箱里积攒起来。村里的老人来时,老板娘就拿出来招待他们。老人们把它放在烟袋锅里,边抽烟边天南海北地长聊起来。有的老大爷就是冲着烟蒂来的。然而,老板娘这种老嗜好,由于阿雪的关系,突然中止了。阿雪的母亲——她的继母,是港町女招待出身,每隔五六天就浓装艳抹,领着阿雪的弟弟出现在这家旅馆里。她一个劲地奉承旅馆里的人,俏俏向阿雪要零花钱。阿雪的父亲是临时搬运工,到这里来干活,住在邻村老乡家铺着旧铺席的库房里。在故乡港町,从海边温泉街到另一条温泉街的半道上,有一渔港,她爷爷就住在那里,等着孙女送来烟草和腌山嵛菜。公共汽车绕过稍高的海角,眼前突然展现一片美丽的色彩——海岸这边绵延不绝的山茶林花朵盛开,那边的蜜橘山染上了一片黄澄澄的颜色。一条笔直的路,贯穿其间,向下面的海湾伸去。海港里整齐美观地停泊着三四十艘渔船。透过树木的缝隙,只能看见大瓦顶和仓库的白墙。在景色宜人的镇上,谁能相信还住着一户像阿雪这样的贫苦人家呢。据说这里还是一个不用交税的模范村。阿雪的母亲就在这个镇上生下了她的弟弟,产后发高烧,虽然保住了性命,却发疯了。白天,父亲和爷爷都出门干活,阿雪留守家中,她趁母亲瘟病发作的间隙,悄悄把婴儿抱到母亲的Rx房下。父亲早出,总要用草绳把母亲的手脚捆绑起来,每回都是阿雪帮她解开的。母亲发病只四十天,就溘然长逝了。那年阿雪十岁,刚上普通小学三年级。她是背着弟弟走读的。父亲他们的吃穿,一切都由她照拂。她捡了一只野狗来喂养,这是她唯一的奢侈品。她夜半出门要奶,狗忠实地跟在她后头。教室里,坐在阿雪身旁的孩子哭了起来:“我不愿意跟一个小保姆排排坐。”每当阿雪背着的弟弟啼哭的时候,阿雪只好离开教室。十分钟的课间休息,她要给弟弟换尿布,还得去要奶。尽管如此,她还是考取了第一名,升上了四年级,全校为之哗然。在升级仪式上,她还是背着弟弟走到校长面前领奖。学生家长目睹这个场面,不禁潸然泪下。据说校长曾拜托县知事表彰她,这消息也传到了阿雪的耳朵里。但是,孩子毕竟是孩子,他们抓住她的弱点,把她奚落得抬不起头来。阿雪从四年级的暑假开始就辍学了。阿雪好歹独自把弟弟抚养到三岁。继母来了,可洗衣做饭依然是阿雪的事。阿雪背着弟弟在地里除草的时候,继母揪住她的头发,拉着她在泥田里团团转——这样的事,附近的人每天都可以看见。“这个,这个,这个,还有这个,都是那时候留下的伤疤。”阿雪在温泉旅馆的温泉里,用手指着自己的胳膊、胸口让别人看,那动作有一种无法形容的魅力。现在她却边说边轻佻地笑了。然而,当时她着实可伶,温泉街的伯母就把她领了回来。在小学校长等人多次催促之下,县政府才发表了表彰通知。这时阿雪已经到了镇上的艺妓馆。父亲则去山地干活了。伯母家楼下卖绢花,二楼是艺妓馆。“虽然在艺妓馆里,我也只是做做绢花,或者看看孩子罢了。”她在温泉旅馆里这么说,这是按照《修身教科书》的教导在撒谎。其实,她是替别人拿艺妓的三弦琴和替换衣服的——因为她是艺妓见习生。为此县政府撤消了表彰。她的脸颊眼看着飞起了红潮,圆圆的眼睛也不发愣了。她马上急步飞跑,边跑边说……颈项的肌肤白皙艳丽,体内燃烧着一团火。但是,她预感到要逼她接客了,就立即从伯母家逃走了。这也许是她念念不忘那“表彰的传闻”吧。阿雪来到父亲在外面干活的地方,继母一反常态,奉承起她来。“我现在到哪儿都能混口饭吃,谁还愿意呆在这个倒霉的家里呢。”这是阿雪在艺妓馆里牢牢建立起来的自信——她自己并没有意识到,然而事实上她是认真地给了继母一点颜色看。继母碰上这种颜色,不由得后退一步。阿雪以一个新掌握了武器的人的胆量,开始蔑视人生。她的命运.是向娼妓的道路迈进了一步。归根结蒂,少女的“蔑视人生”,如同白日做富贵梦一样。她越是想在这个社会里往上爬——以自己定会被贵人看中而自豪,就越是卖弄小聪明,越变得浮浅轻佻了。于是,阿泷向躺卧在河边温泉里的阿雪说:“是啊,嗳哟,你……要多加珍重呀。”多加珍重,给她标上了令人高兴的身价。这“身价”和《修身教科书》有合二而一的危险,这就是她的令人嫉妒的魅力。继母上旅馆来说恭维话,阿雪也巧妙地以奉承来回答。——继母去洗温泉澡,她蹑足去瞧了瞧,然后对老板娘说:“老板娘,您别相信那种女人的话,她还是照样打我弟弟,我弟弟身上青一块紫一块,共有五六处呢。”十六岁的阿雪,已经完全看透了男客的甜言蜜语,完全把它们当做青一块紫一块的伤疤了。五第二百一十天①是个晴朗的日子,可以看见烧炭的烟云。一簇簇红蜻蜓飘满了溪流上空。但是,第二百一十三天,风却把电灯线刮断了。她们趁天还明亮,关上了挡雨板,在女佣的房间里随便躺卧下来。这时候,掌柜的披着雨斗篷,掌着烛火走了进来。阿波接过蜡烛,对正在透过挡雨板的小孔窥视外边的阿时说:“阿时,你三番五次探望外边,下这么大的雨,你明知是回不去的嘛。快点端支蜡烛到二十六号房间去。”她们一起鼓了掌。阿时将递过来的蜡烛呼地吹灭,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她们本来是七个人,打九月二日起就剩下四个了。因为只在夏季来帮忙的姑娘们回家去了。旅馆主人的侄女刚从女校毕业,正准备入助产妇学校。她是个近视眼,名叫高子,从十四岁到十七岁上,当了这家旅馆的女佣,离家很近,每逢生意兴隆,总是立即被唤来帮忙。阿谷熟悉旅馆的情况,很是能干,深受老板娘的垂青,据说旅馆赏钱给她添置了全套嫁妆。阿谷和农村姑娘阿时——阿时今早就来玩了——赶上了一场暴风雨。①从立春算起第二百一十天,约莫九月一日前后,这一天常刮台风,农家把它看做灾难之日。大石头被冲走的咚咚,在她们的枕边旋荡。半夜里,女佣房间的木板门嘎吱一声打开了,阿时从房里走了出去。走廊上传来划火柴的声音。阿雪像爆炸似的高声喊道:“哇,万岁!”她边喊边从阿芳的肚子上滚过去,滚到墙边,把阿绢抱住。“多痒痒啊,矮个……原来都是骗子。人真坏啊!”“我模透了阿时的心思,才让她睡在门边的。”阿芳说。话音刚落,阿雪摇晃着竖起来的腿,又带笑地说:“真是,看她那样天真,大可怜了。”“是本地人呐。阿雪,别说啦。要不,有碍出嫁哩。”阿绢用正经八百的口吻说。“那不是很好吗。也不妨碍她当农民。再说,她不要赏钱,光这点就比你强哟。”阿泷顶撞了一句。“我……我什么时候要赏钱了?”阿绢说着摸黑爬过来,刚要去揪阿泷,阿泷已经把阿绢的双手使劲反拧上去了。“哼,你就凭那个把他迷住了吗?”阿泷说着把阿绢撞倒了。“算了吧,谁像你那样爱恋,简直好像放凉了的酒呀。”阿绢曾在东京艺妓街当过梳头匠。在旅馆里好好干一番,再去艺妓街当梳头师的学徒—这是她的口头禅。她把头发梳理得像个艺妓的样子。她自己兴高采烈地自吹客人欣赏她的发髻禅。她肌肤黝黑,个子矮小,遇到都会式的年轻男客的筵席,她就抢别人的任务。这年夏天,有个神经衰弱的学生只呆了半个月。她尽管遭到账房的斥责或耻笑,还是久留在人家的房间里,流连忘返。这个阿绢和阿时,以及她们同客人之间出的事,在整个贵客盈门的夏天,只有这么两桩。姐妹当中反而只有这两个并不艳丽的人发生了这等事。阿时的对象是个江湖画师,他奔走于旅馆之间,为隔扇作画。阿时这个农村姑娘虽然眼睛深陷,有点迟钝,可在温泉澡塘里,她那身白皙的肌肤,显得格外艳美,就像换了一个人。暴风雨过后的翌晨,晒台上撤满了绿色的落叶。泥沙把河滩边的温泉澡塘掩埋了。带红土的流水,从岩石上婉蜒流淌。河岸上,成群的孩子排成一列,手里都拿着网,在捕捞那些被激流冲昏了的小鱼。江湖艺人母子在一旁看热闹。架设在岩石与岩石之间的板桥,无一剩下,全都倒塌了。板桥的一端开了洞眼,穿上铁丝,系在岸上,桥板漂流到河边来。河水下降了,却不见垂钓人的影子。她们聚在测量技师的房间里游戏作乐。江湖画师在没有住客的房间的隔扇上作起画采。在这淡季里,村子反而喧腾起来,传来了人们高昂的话声。在村里第一流的温泉旅馆里当佣人的农村姑娘们,商量好请了假。村里的人包括阿泷她们,都聚在乡村二流温泉旅馆里,把村里第一流温泉旅馆的老板的旧闻当作新闻一般数落起来。“那个家伙将矿山技师采来的矿石,偷换了黄金成分高的白矿石,被人家告了吧?”“对对,那场官司不知打得怎么样。听说技师被革职了,那家伙却拿到几万元定金,挺上算的。”“那种诈骗,不知道他搞过多少回喽……喏,前次大臣和了不起的军人为了猎鹿,在那里呆了好些日子。他就请这些人提笔挥毫。他本人的书法也苍劲有力,于是他就冒充他们的笔迹写了一二十张赝品,卖了出去。他只要一说是这些人上旅馆来时挥写的,谁都会相信的啊。据说由此他发了一笔财。在这种山中温泉旅馆里,这样搞下去,显然定会发财致富的……这里的旅馆就是最好的证明。”她们借助酒兴,又谈了起来:“咱们将他那家的温泉堵住吧。”“咱们闯到那里去,把老头子拾到河滩上活埋了吧。”这就是说,这条沿着山涧的小路,一直延伸到公路,而最受益的是温泉旅馆。然而,村里一流旅馆却断然拒绝分摊捐款。只有十名警察长期驻在那家温泉旅馆里,他们每天都拉大弓。当他们腻味的时候,村子里已是一片寂静了。阿泷一边关上昏暗走廊上的挡雨板,一边哇地一声跳了起来。原来她踩着了一片大青桐叶。不知为什么,她不愿回到镇上的肉铺去。老板娘挺着七个月的肚子,艰难地打扫着厕所——只有这件事不要女佣帮忙——不知怎的,她显得毫无生气。一个貌似赌徒的汉子在旅馆里留宿,每天到河流上游去监督修缮一处空房子。一队朝鲜建筑工人移居来了。“瞧,瞧呀!把莱饭锅都带来啦。”阿绢嚷着跑到女佣房间里来。身穿皱巴巴的白裙裤,脚登布鞋的朝鲜妇女,背着一个大包走来了,里面装着锅碗瓢盆等等用具,把腰都压弯了。河流下游传来了炸药爆炸的声响。河流上游破旧的空房,成了清爽整洁的艺妓馆。连她们都感到吃惊的是,阿绢竟迁到那里去了。她们也曾被那个貌似赌徒的汉子的甜言蜜语所引诱……一回想起那个时候诱入的金额,她们又恶狠狠地咒骂起阿绢来了。第二章深秋一她们把夏天客人留下的十四五把扇子,拾起来集中放在她们的房间里。阿雪用双手轻轻打开两把男用的扇子,如同舞姬一样,一本正经地抿着嘴,的朝鲜妇女,背着一个大包走来了,里面装着锅碗瓢盆等等用具,把腰都压弯了。河流下游传来了炸药爆炸的声响。河流上游破旧的空房,成了清爽整洁的艺翩翩起舞。“可不是吗,要不是到这儿来,阿雪也许早就是个艺妓了。”仓吉背靠古老的漆木五屉柜坐着,双手抱住支起的那条腿的膝盖说。“要是那样,我这号人就看不到阿雪的舞姿喽。”“我才不去当艺妓呢。我不过是个哄孩子的嘛。”阿雪唱歌似的说罢,连仓吉也用目光追索着阿雪那袅娜的舞姿,和着拍子拍打着裸露的大腿。这么一来,阿雪只好迁就他那凌乱的节拍跳舞了。她跳得腿肚子周围都发热了,越跳越乱,刚要转身,却摇晃了几下,竟跌坐在堆得高高的坐垫上,眼看就要倒向五屉柜那边。“喂,仓吉,咱们就这样跑江湖唱‘法界小调’①怎么样?”“你唱什么‘法界小调’哟!”“怎么不行……”阿雪说着把右手的扇子朝仓吉的肩膀扔去。“我就是讨厌当艺妓才逃出来的嘛。”她言外之意似乎是:像你这样的流浪汉,我才看不上呢……然而、即使在侮辱人的时候,她那双圆圆的眼睛也显得十分妩媚。阿雪又用扇子遮掩着脸面舞了起来。仓吉泛起浅浅的微笑,用阿雪扔过来的扇子拍打着大腿。他的脚洁白、肉乎乎的,加上脸红唇厚,活像个胖墩墩的四十开外的女人。他的长相同他身上那件带商号的和服短褂很不相称,却令人感到很有力量,好似一只肥壮而迟钝的走兽。①明治二十四五年流行的一种民谣。自二四年前起,每年夏冬是温泉浴场最繁忙的季节。每到这时候,仓吉不知从哪儿又突然回到这家温泉旅馆里来。确实是回来了。因为他是在旅馆旺季,杂务纷繁的时刻露面,旅馆人手不够,就自然而然地让他帮厨,或让他迎送客人,就这样把他留了下来。因此每年这个时节,旅馆的人就想起他来,说:“今年仓吉也该来啦。”记得有一回,依然是在繁忙的夏季里,旅馆老板的远房亲戚加代姑娘来帮忙。入秋的头一天,空房渐渐多起来。仓吉每晚都同加代—起去逐间关闭客房的挡雨板。他们还曾在深夜里双双到河边去洗温泉澡。此后即使被撵出旅馆,可到了新年,他又若无其事地回来了。有人粗心大意,又让他来帮忙。可是,阔别了三个月,春上他从镇上的寿司①铺寄来了一封信。是写给十六岁的少女阿雪的,他一五一十地告诉了阿雪,他从这里的女人那里染上了病。接着,夏天里他又回到她们所在的旅馆。今年秋天,他总是跟随在阿雪后边——同她一起去关客房的挡雨板,洗刷澡塘,拾缀客人的床铺。阿雪的舞蹈是在艺妓馆里学来的,他还成了阿雪舞蹈的观众。①一种饭卷,把米饭用醋和盐调味,再拌上或卷上鱼肉、青菜和海苔等制成。但是,阿泷闯进了他们的舞场。“喂,阿雪,脚下留情,别把铺席跳破喽。铺席已经有些破了。”“什么呀,仓吉想吸点灰尘呢。说什么体验城市的气氛嘛。”“对,对,记得有个讨厌的学生哥,让别人打扫房间,他却直勾勾地望着人家,人家让他躲开,他却说:偶尔吸点灰尘也好嘛。还说什么山里的空气太新鲜了,扬起一点尘埃倒有点城市的气氛。赶巧阿雪过来擦地板,说:“那么,这桶脏水是什么气氛?这个坏姑娘问得好哩,可不是吗……喂,仓吉,你挺舒坦的,望着阿雪,体验到什么气氛啦?”“你这个人呀,以为这样做就是奉承人呐。真愚蠢。”阿雪说着,把手中剩下的一把扇子,叭地一声又扔在仓吉的膝盖上。“前些时候他就说阿雪会跳舞了吧。足足说了十五遍哩。”“喂,阿雪,女人初次就被这种男人缠住,是一生的耻辱呐。让他挨到第十五号再说。”仓吉依然露出洁白的牙齿,边笑边站了起来。“噢,老板娘吩咐了,要扫扫晒台呐。”“晒台?”阿雪说着把拉窗打开,不由得喊了起来:“嗳呀,满是落叶呐。”撒满晒台的,与其说是黄色的落叶,不如说是绿色的落叶。昨夜,秋风刮得很凶猛。晒台在她们房间的窗外。她们房间的大五屉柜涂上黑漆,雕刻了梧桐花叶形的家徽;像铁壶把似的手环,早已生了红锈。这些昔日的农民家具,现在用来放换洗的衣物,还放客人的浴衣和床单。十铺席宽的房间里,每个角落都堆放着一揉搓客用被褥和坐垫。她们的包袱,则同布头和空箱一起,凌乱地放在壁橱里。破旧的化妆台、空肥皂箱做的梳妆盒、旧三弦琴、破洋伞等都放在五屉柜上,或放在墙壁的搁板上。到处都摆得满满的,也没有主儿。开始缝制冬天的棉袍了,只见撒满线头和糖纸的旧铺席上,剪子闪闪发光。扫完落叶,她们从晒台上跳下来,回到了房间里。厨师吾八正盘腿坐在那里,用右手一张张地翻着左手的纸牌。“忙得很呐。那玩意儿,哪儿还顾得上看呀。”阿泷说着一屁股坐下,把针捡了起来。“哪儿的话,我被辞退了。”“快要开张了吗?”“还没呢……唉,我搞坏了,也被解雇了。”“你说被解雇……就是说被撵出来喽?”“倒也不是。不过我也腻味了……我不想谈这些事,就为这个呐。”吾八说罢,从围裙里掏出一件东西,扔在铺席上。阿泷把它捡了起来。“什么呀,这不是干松鱼尾巴吗?”“是这样的……今早我打开行李,才发现竟有人把这些干松鱼尾巴偷换了我那些新鲜松鱼。”“噢,这样就可以说是吾八偷了干松鱼喽……明白了。阿芳真混帐。这婆娘平素就有偷看别人行李的毛病。”“阿芳发现新的干松鱼后,就把它拿到老板娘那儿去了。据阿芳说,老板娘正在削干松鱼,就叫阿芳拿它去跟新鲜的对换,她说着把干松鱼尾巴交给了阿芳。听这么一说,我再也不能在这儿呆下去了。”“可是,不就是一条吗?”阿雪说着从后面将双手搭在吾八的肩膀上。“账房也罢,阿芳也罢,都没把这件事告诉我。”“这太没意思了。她们既然不说话,那吾八你也佯装不知道算了。真糟糕。”阿雪说完,摇了摇吾八的肩膀。“太老实了,在这个社会里是混不下去的啊。”“嘿,小孩子家瞎嚷什么……吾八你也别不吭声呀。”阿泷说罢就走出房间。阿芳正在厨房里,阿泷一把揪住她的胸口,连推带搡地把她从走廊上直拽到房间里来。然后又把她拖到吾八跟前,啐了一声:“给你!”可是,吾八却呆呆地坐着一动不动。于是她又把阿芳拽到门口,按倒在洋灰地上,双手掐着阿芳的脖颈骂道:“畜生,混蛋,你给我滚出去!”阿陇用光穿袜子的脚狠狠地践踏着阿芳的肚子。阿芳只是翻了个身,没有言语。仓吉喊了一声“喂!”猛撞了一下阿泷。阿泷打了个趔趄,差点摔倒在大木屐箱上。“你想干什么!原来你们勾结在一起,要抢吾八的饭碗。”阿泷直勾勾地盯着仓吉的脸,突然骂了一声“畜生!”就把头耷拉下来,猛扑在仓吉的怀里,咬住不放了。二约莫比朝鲜建筑工人晚一个星期,日本建筑工人也来了。监工在她们的旅馆里租了一间厢房,住了下来。两个从前专门做镇上大兵生意的女人,到了贴邻的艺妓馆。相反地,阿笑却被拉到上游的一家新馆去了,而且身价百倍。然而,阿清不到五天,又卧床不起了。阿清病倒的事,村里人很快就传扬开来。从今年夏天起,她几乎每天都背着艺妓馆的婴儿,拉着一个四岁小女孩的手,从山谷登上沿街的村庄。到达街道之前,一路上,三四个幼儿聚在她身边。她带着孩子,一副苍白的长脸,头上整整齐齐梳理着左右两个发髻,显得又温厚又凄凉。村里人同她照面,总是先向她招呼。她尽管经常卧病在床……也许,正是由于经常卧病在床,她的头发总是梳理得两鬓没有一丝短发。她是个沉默寡言的人,但孩子们都很愿意亲近她,人们不免觉得惶惑:她同孩子们都说了些什么呢?托孩子们的福……艺妓馆的孩子都不愿离开阿清的枕边,她虽卧病不起,也没有把她撵走。但是,长年的生活习惯,男人们一拥进来,她就给人一种风骚之感。她哪能平平静静地呆下去呢?“也许自己会在公路竣工之前死去。”阿清虽然这么想,但她却像盼望节日的马戏团的姑娘那样,显得生气勃勃的样子。另一方面,她又习惯性地幻想着自己的葬礼……她曾抚爱过的孩子,在灵柩后面排成长长的队列,登上山上的墓地。完全像是在这山上温泉“定居”的阿清,同上游的新旅馆的老板,多少形成了绝妙的对照。他像一个拐卖妇女的贩子,从一个建筑工地到另一个建筑工地,所到之处都经营这行当。温泉旅馆的客人还在穿单衣,他就穿起棉袍来了。村里的姑娘们看到他,就如同看到从前的“人贩子”,连忙绕道躲开他。建筑工人只能透过庭院的树丛窥见温泉旅馆二楼。因为那儿太高雅、太昂贵了。江湖画师把隔扇全部画完,便乘马翻过这座山头走了。看来他准备对阿时不辞而别。他冲着前来送他到马店的阿泷她们带笑地说:“请你们转告阿时,她要是想见我,就把隔扇全部捅破吧。”回到旅馆,她们把江湖画师和阿时的事全丢在脑后,只顾果在她们的房间里,缝制冬天穿的棉袍。这是没有客人的淡季。她们捡来客人扔在客房里的许多旧杂志,却没有去阅读它们,只一味漫无边际地遐想自己的故乡和婚事,从星期六到星期日,直到赏红叶的观光团来到之前,她们都还没觉察到山里已经披上了秋色。吾八走后,刚过四天,她们就不再议论他了。村里的鱼铺老板为了他曾前来道歉过一次。“我倒没有说‘你走吧’……”老板娘吞吞吐吐地说。“不过,他也太漫不经心了。别人忙得不可开交,他却常常泡在客人房间里闲聊天,遇上急事也找不到他。呆久了,彼此都熟悉了,他人倒是蛮好,可就是……”诚然,吾八在这家旅馆工作了八年,都快五十岁了。前半辈子,他凭着一把菜刀走遍了沿海各城镇。这期间,他切掉了左手中指的指甲,似乎娶过两三回老婆。所以说“似乎”,是因为这个温泉浴场使他全然忘却了过去。就是说,在这里的时候,他从不提起往事。他不是要隐瞒过去,只是完全失去了回忆往事的兴趣。他本是港口的流浪汉,过去难免有动刀动棒的时候,然而自从来到这个山村之后,讨了一个带着孩子的女人做老婆,而且对这个孩子又产生了感情,他自然而然地觉得自己要在这块土地上度过终生,便决意在此安家落户了。阿清幻想着自己的葬礼。吾八则希望开一家小饭馆。说实话,他这种希望能在去世以前实现就好了。他竞安心于这家旅馆,或去挖山芋,或去钓钓鱼,或由着性子回到邻村自己的家中……从某种意义上说,这是一种老来的乐趣。当年那股子麻利劲,现在仅表现在他在这家旅馆起床最早这点上。他常年身穿白布汗衫,罩上印上商号的和服短褂,穿着短裤衩。他没有必要穿更整齐的衣服。他的姿势,仍旧保持着军人式的威武,皮肤却像涂上了黑红色,恍如一具用柿漆纸糊的大纸人。晚餐喝上二两,就到熟客房间闲聊,可不到十分钟便打起盹来。他就是这么一个人,却为了一条干松鱼而呆不下去。仓吉在宽敞的铺着地板的厨房里,手勤脚快地劳动着。就是说,他和吾八一样,有一双劳动人民的粗壮的手。在短暂的时间里,女佣们都瞧不起仓吉,不去接近他。可是不久就跟在他身后,以求得一口生鱼碎片之类的食物。早晨团体客人走后,她们把餐盘里剩下的生鸡蛋,藏在客房的壁橱里。然后,趁打扫走廊的时候,用客房的铁壶把它煮熟。只要对某个长住客人产生了好感,她们就把这客人餐盘里的剩菜,拿到自己的餐盘里吃。不过,这只限于“男客”的餐盘。也许是出于本能吧,女客餐盘里的东西,她们连瞧也不瞧一眼。“明知不是病人嘛,而且也不脏呀。”她们中的一个冲着众人边说边动起筷子来。再说,也许这是由于这种女人的天性,并且她们始终保持着家庭意识的一种表现吧,她们就这样继续吃着一个个男人的残羹剩饭。这种规矩,不知是什么时候形成的,竟成了她们之间的不成文规定。这种事,是她们的秘密,绝不向客人泄露的。就是在餐盘上也表现出水性杨花的,还是阿绢。阿绢搬到上游那家旅馆以后,就是阿雪了。然而,稀奇的是:最先向监工的餐盘伸手的,竟是阿泷。按照她们的习惯,这等于自己坦白:我可以成为他的女人。三早晨清扫庭院,她们自然而然领略到了秋凉。小巧玲珑的阿雪,不知怎的,拿起一把大竹扫帚,显得特别天真,那风度活像一位小姐。阿雪拖着那把几乎成为她的装饰品的扫帚,向传来朝鲜妇女说话声的方向走去。她们租了温泉旅馆一间空房子住在一起。这是一间农舍,连一扇隔扇、一道拉窗都没有。温泉旅馆打扫庭院的时间,朝鲜妇女都蹲在井边,洗刷早餐餐具,白裙都鼓了起来。阿雪看见这番景象,有时也回过头来,透过古松的缝隙望到旅馆厢房的正门——她突然把扫帚靠在松树上,倏地闪开了。阿泷正蹲在厢房正门给监工裹黄色的绑腿带子。她那白皙的颈项和桃瓣的发髻,依贴着坐在正门的监工的膝上,好似一件被人遗忘的可怜的东西。“阿泷她……”阿泷她怎么啦……阿雪也说不清楚。不过,好歹……“阿泷她……”阿雪的脸颊一阵冰凉,她茫然向后院走去。她把两条胳臂搭在小桥桥栏上,一只脚来回晃悠着。晨曦透射到澄澈的浅浅的河底。阿雪潸然泪下。她心中涌起一种对阿泷的无以名状的挚爱之情。她们的被褥……盖的被子和铺的褥子没有什么区别。就是说,盖的被子硬邦邦的,同铺的褥子一样。阿泷从壁橱里把脏被褥拽了出来,冷不防地说:“今天我又去看爆破岩石山了。用炸药爆破岩石山,一下子就炸崩了。那一瞬间的感触,可带劲哩。”阿雪忍不住噗哧笑出声来,同硬邦邦的被褥一起倒了下去。“你闻不到炸药味就睡不着觉?”她边说边用双手捂住脸颊,趴在褥子上,一反常态,发疯似的笑个不停。“喂!”阿泷翻身坐了起来,用一只脚连续使劲踩阿雪的脊背。“是啊。那又怎么啦?”阿雪似乎没有觉察出是她的脚。只顾摇晃着肩膀笑。“噢,打扫澡塘,打扫……阿泷,你还有任务呐。不快点,又得熬红眼喽。”阿芳把一床床睡铺铺好了。现在是她们用一根窄腰带把睡衣捆住,下去刷澡塘的时间了。“行啊,我一个人干,你们先睡去吧。”阿泷一个人走了出去,把女佣房间的板门砰地一声关上了。阿芳和阿吉很快就入眠了。从澡塘传来了水声。于是,阿雪把浴衣袖子并在一起,好像很冷的样子,下到澡塘去了。近来,她像个孩子,整天跟在阿泷的后头。河滩上传来“阿泷,阿泷”的喊声。打开拉窗,只见阿绢无精打采地站在那里。阿泷走出晒台问道:“干吗?”“你好。”“进来呀。”“嗯,不过……”阿绢说着走近晒台,抬头问道:“大家都好吗?”“什么大家不大家的,这儿可没有值得招呼的上等人啊。”“我有点事求你。”“那就进来吧。”“我,”她稍微歪了歪头,抚弄着披肩说,“我借了点钱给工人。”“唔。”“可是总也要不回来。”“这不挺好吗,谁没钱你就白给呗。”“不是这样的呀。”“大家都说你那家要价最高嘛。”“这是两码子事呀。那个老板可厉害哩,谁不预先付款,就不让进门。”“你嚷嚷什么。你回去以后好好帮我宣传,就说没钱的,到阿泷这儿来。”“我真的把钱借出去了。”“真把钱借出去了?”“是啊,我在这儿怎么攒也攒不到钱,才去那家的。不过,我也不想长期干这一行。我打算来年无论如何也要去东京学梳头。我想多赚一点钱,借给工人们。”“哦,真没想到啊。那就是说,借你的钱再来买你喽。而且这钱还带利息呢。”“可是,许多人都不还给我,我才来求你阿泷拜托监工的呀。让他叫他们把钱还给我,或者从他们的工钱里扣除……”“什么,你胡说些什么?真是本性难移啊。”阿泷说着从晒台下到房间,砰地把拉窗关上,扬声大笑起来。阿陇好久没有这样大声笑过了。的确,阿泷好久没有这样大声笑过了。阿泷这个时候高声大笑,是因为她睡眠太少了。每天晚上,她都要光着冰凉的脚丫,从厢房通过长廊,回到女佣的房间。白天里,眼睛布满血丝,还得忙不迭地干活,简直像一头凶猛的野兽。就是通过走廊静静地走回来,她也不能悄悄地把她们的房门打开。“阿泷。”阿雪娇声娇气地喊了一声。阿泷吃了一惊,呆若木鸡了。“阿泷。”阿泷一声不吭,脱下罩在浴衣上的和服短外褂。“阿泷,大家都睡着了。我把你的铺盖暖热了。刚才给你留的鱼汤都凉啦。”“是吗,谢谢。”阿泷说着突然把冰凉的手伸到阿雪的胸口“你很寂寞吧?”像这样的夜晚持续了一段时间,阿雪终于在仓吉的房间里,被旅馆老板娘摇醒了。她吃了一惊,慌忙站起来,然后又端端正正地坐下,很有礼貌地双手着地施了一个礼,一边说:“实在对不起,”一边喊了一声。阿泷吃了一惊,呆若木鸡了。“阿泷。”阿泷一声不吭,脱下罩在浴衣上的和服短外褂。“阿泷,大家都睡着了。我把你的铺盖暖热了。刚才给你留的鱼汤都凉啦。”“是吗,谢谢。”阿泷说着突然把冰凉的手伸到阿雪的胸口“你很寂寞吧?”像这样的夜晚持续了一段时间,阿雪终于在搓揉着眼睛,跑回她们自己的房间。“来,”阿泷从睡铺上坐起身来,把阿雪搂在怀里。“阿雪,你应该放聪明点,不是吗?……从前我想方设法保护你,让你有朝一日凭着‘它’发迹,没想到竟让仓吉这个畜生……阿雪,你要是迷上仓吉这号男人可就糟喽。你得赶紧另找一个,管他是谁。真的,倘使被一个人迷住,那是女人的失败啊。要是输给那号男人,就完蛋了……不,我没有什么后悔的,……无所谓?啊,无所谓?要是无所谓倒也好。阿雪,如果你不赶紧另找一个,可就要吃大亏呀。”但是,第二天仓吉被解雇了。阿雪还是跟着他走了。时过半月,阿雪不知从什么地方给阿泷寄来了一封信,信中写道……啊,令人怀念的山村温泉啊!如今我流落在令人悲愁的他乡,昨日奔东今日走西……这些动人的词句,无疑是她在温泉旅馆时从说书杂志上背下来的。后来,山村里风传她被那个男子拉着四处流浪,最后被卖掉了。不过这毕竟是传闻。第三章冬至一在月色之下,水车上的冰柱闪着寒光。马蹄踏在冰冻的桥板上,发出金属般的响声。重峦叠嶂的黑魆魆的轮廓,恍如一把把利剑。这是一个寒冷的冬夜。公共马车里只坐着阿笑一个人。她用白围巾紧紧围住双颊,两手揣在怀里,把脸庞埋在长袖里.蜷缩在车厢的一个角落里,脑袋深深地耷拉着。从停车场到这个温泉村,足有四里地。因为阿笑乘的是七点的火车,公共汽车和马车已经没有其他乘客。末班马车抵达时,长时间泡在温泉里浑身都泡红了的村民正打着灯笼从山涧登上山来。纵然是月夜,树荫却是黑沉沉的。沿街家家户户都关上门了。……阿笑从马车里一跳出来,就马上瑟缩着脖颈,一溜烟跑进山茶林里,通过浓密的树荫,向竹林奔去。然后从怀里掏出一瓶酒,嘴对瓶口喝了起来。她高兴得“啊”地喘了一口粗气,然后把脚深深地缩进衣服的下摆,把围巾重新围好。用两只长袖捂着脸面,一下子趴倒,躺了下来。阿笑知道,在冬日的竹林子里,只要躺在厚厚的枯竹叶上,就会感到暖融融的。她身上虽然裹了两件人造丝长衬衣,却没有穿大衣。等了不到二十分钟,就听见男人的脚步声。“喂,真叫人吃惊啊,你睡着了?”那汉子边说边弯下腰来,阿笑使劲把他的手从自己的肩膀上直拽到自己的胸脯上。男人躺了下来。她一把抓住他的手,就地翻滚起来。“啊,实在太高兴了。多么想见你啊。翻来滚去也就弄暖和了。”“谁都没看见你吧?”“你猜对了。我从前五站的停车场下车,然后乘了两个小时马车。真是自作多情啊……”她说着脱下布袜子,把赤脚落在洒满月光的地上。“瞧,都通红了。”于是,她把双脚沉甸甸地搁在男人的膝上,揉起通红的脚趾来。“就像冰冻的红辣椒嘛。”男人攥住她的脚趾……那脚趾宛如冰冷的蛞蝓,潮乎乎地粘在他的掌心里。阿笑的肌肤白得近似白蜗牛肉。她把脚趾全交给了男人之后,就活像一块厚脂肪,无拘无束地倒在男人身上。“咱们到村里的温泉去暖和暖和吧。”“不嘛。人家像一团火从老远赶来,你也该像—团火对待人家才是呀。”她待男人转过身来,就用双手猛推男人的胸口,傲慢地挺起胸脯说:“我说不行嘛。我可不是白来的啊!……再说,又花火车费又花马车费的。”“钱,我来给。我随时都可以给嘛。”“不行。得先给,不然就不真给你当女人。”男人突然听到溪流的潺潺声,感到一阵冷飕飕的。阿笑从镇上来,不是来会情人,而是来做买卖的。村里的女招待中,惟独阿笑特别有伤风化——这是村里有权势的人早已有的一致看法。派出所的警察忠实地秉承了他们的旨意,多次勒令她离开这个村庄。事情发生在一个月之前,他们在宴席上为自己儿子不端的行为,气愤到了极点。结果,她被警察送到镇上去了。因为阿笑这个天生的女招待,比娼妇还要放荡。然而只要阿笑的恋人给她寄一张明信片,她就会立刻赶到恋人身边。她又坐火车又乘马车,还得避人耳目,躲在黑暗的竹林子里……尽管如此,她还是想要这笔“长途跋涉”的钱。也许她这样做不是为了钱,而是有一股难以想象的热情,驱使她跑十里夜路前来卖身吧。就如同传说中的一个女郎遨游大海去跟情人幽会一样……当然,阿笑即使到了镇上,也是呆在供大兵留宿的旅馆里。她那张白净的扁脸,像是迷迷蒙蒙地睡着了,她无忧无虑,并不觉得自己过着经常更换地方的生活。只要有男人,她在哪儿都开心——她就是这样安详地只顾往头发上抹油,似乎不曾想过要好好梳理它。现在她头上沾满了竹叶子,她也不想去把它拂掉。汉子边走边掸去落在阿笑和服上的一片片竹叶。下到了山涧,他们沿着河滩上的踏脚石,去偷洗温泉旅馆的温泉。阿泷独自坐在澡塘边上,她一见阿笑,就用湿手巾擦了擦眼睛,冲着那男人说:“喂,昨晚邻村的阿清死了,你知道吗?”“听说了……还以为你们早巳睡了呢。没打声招呼就来洗你们的温泉。”汉子不好意思似的解开了腰带。“今晚是为阿清守灵呀。男人都是窝囊废,没有一个人来,实在欺人太甚了。”“自己在她生前受过她的照顾,因此就可以公开露面吗?这是不可想象的,虽然暗地里都很可怜她。”“着实可怜啊。就说你吧,不也参加过断送阿清的性命吗?”“建筑工人不来就好了。因为阿清在村子里常常照拂孩子,人们也会怜恤她的。”“算了,瞧这守灵冷冷清清的……再说,阿清的鬼魂怎么不在竹林子里游荡呢?你听着,不许那帮人进我们的澡塘来。我们的温泉可不是洗脏身子的地方!”但是,阿笑从脸面到Rx房都染上了红潮,她闷声不响地低下头,迈开那双柔软得像鲜面筋的脚,踏着台阶下到澡塘里去了。二阿清也是饭馆的女招待,阿笑则是女招待中的“样板”。从这个意义考虑,可以说阿清是被阿笑杀害的吧。阿清年方十六七,就沦落到这深山里来。不久被弄坏了身子,就选定这个山村作为葬身之地。男人们搂住这个轻生的姑娘,如同拥抱着一个苍白的幻影。尽管如此,她还经常遭到蹂躏。她一有空闲,就跟村里的幼儿戏耍作乐。成批筑路工人来到这里,自从听见爆破岩石的轰鸣声,她便清楚地预感到:“路一旦修好,自己也就完了。”果然,路修好不到五天,阿清就卧床不起了。艺妓馆的一个四岁的女孩和一个吃奶的婴儿,总缠在她的枕边,这才使她没被撵出去。但是,这个村里所有的女招待从老板那儿听到的“瞧人家阿笑”这句话,也常常在她的睡铺边上旋荡。而且这个睡铺就在腌菜小房旁边那间仅两铺席宽的屋子里。然而,为了接客,有时这样的小房间,也会派上用场。阿清勉强支起身子,下决心自杀了。不,“下决心自杀”这句话在她脑子里的回响并不那么强烈,实际上,她是绝望了。从结果来看,她接待筑路工人本身就是一种自杀。她的伙伴——孩子们还不能完全理解她的死同筑路工人有什么关系。阿清的去世也罢,受阿泷侮辱也罢,阿笑都佯装无所谓。她从温泉里出来,若无其事地对那汉子说:“再见。噢,下次什么时候召我呢?”“别开玩笑,说什么再见,深更半夜弥还要到哪儿去呢?”“回去呗。天亮以前,总能走到停车场吧。”“有四里地呐,况且又是山路。”“不要紧的。对我来说,黑夜和男人都是好的,没什么可怕。我不会让你送我的。再见!”她说着随随便便地把双手揣在怀里,就扬长而去。“喂,得了,别太冷漠无情啦。天亮后再走吧。”“要是让人家瞧见怎么办?”她说着头也不回,踏上连月光都仿佛冻结了似的马路走了。汉子茫然伫立在那里。然而,阿笑看不见汉子的时候,就又小跑着折了回来,躲在沿溪谷的村庄温泉后面。心想:说不定自己熟悉的汉子还会来洗温泉呐。她蜷缩着身子等待着。麦苗呈现一片斑白的颜色。山峰上空明亮起来,候鸟不知为什么不愿在竹林中停留,从下游飞向远方去了。第二个汉子踩灭了竹林中的簧火,忽然蹲了下来,说:“喂,有人来了。”曲肱为枕的阿笑听他这么一说,立即坐了起来。“啊,我明白了,是给阿清送葬的。”“轻点声。”送葬人爬上了梯田,朝竹林子这边走过来。阿笑平平稳稳地趴在地上,用双手托着那张扁平的脸庞,笑眯眯地凝望着这般情景。名义上是送葬,其实只有两个男人拾着一口用漂白布覆盖的棺材。估计这两人是艺妓馆老板和账房先生。棺材上放着两把铁锹……兴许是葬礼的装饰吧。这个村庄是实行土葬的。可是,孩子们究竟是怎么回事呢?她疼爱过的村里的孩子们,排成长长的行列跟在灵柩后面,直送到山上的墓地……这种幻想,难道不是阿清生前的愿望,又是阿清死的乐趣吗?可是此时此刻,孩子们都还在睡梦中哩。阿清的棺木被抬到竹林子旁边,然后再抬到山上的墓地去。“太残酷了。”“是啊。”“看样子是想趁天亮以前悄悄地把她埋葬掉哩。”“我也得趁天未明就回去。现在走,半路上还能赶上头班马车呢。”“喂,掸掸身上的竹叶子。”“再见。下次你也写张明信片来唤我啊!”她捡起酒瓶子,使劲地扔了出去。酒瓶子撞在前面的竹竿上,玻璃碎片撤了一地。

睡美人 
客栈的女人叮嘱江口老人说:请不要恶作剧,也不要把手指伸进昏睡的姑娘嘴里。看起来,这里称不上是一家旅馆。二楼大概只有两间客房,一间是江口和女人正在说话的八铺席宽的房间,以及贴邻的一间。狭窄的楼下,似乎没有客厅。这里没有挂出客栈的招牌。再说,这家的秘密恐怕也打不出这种招牌来吧。房子里静悄悄的。此刻,除了这个在上了锁的门前迎接江口老人之后还在说话的女人以外,别无其他人。她是这家的主人呢?还是女佣人?初来乍到的江口是不会知道的。总之,她不喜欢客人多问,还是不多问为妙。女人四十来岁,小个,话声稚嫩,仿佛有意操着缓慢的语调,只见两片薄薄的嘴唇在蠕动。嘴巴几乎没有张开,不太看对方的脸。她那双乌黑的瞳眸里,不仅含着能使对方放松警惕的神色,还有一种习以为常的沉着,使人丧失对她的戒心。桐木火盆上坐着铁壶,水烧开了,女人用这开水沏了茶。论茶的质量、点茶人掌握的火候,在这种地方、这种场合,实在是出乎意外地再好不过了。这也使江口老人感到心情舒畅。壁龛里挂着川合玉堂的画——无疑是复制品,不过,却是一张温馨的红叶尽染的山村风景画。在这八铺席宽的房间里,看不出隐藏着什么异常的迹象。“请您不要把姑娘唤醒。因为再怎么呼唤她,她也决不会睁眼的……姑娘熟睡了,什么都不知道。”女人又说了一遍,“她熟睡了,就什么也不知道。就连跟谁睡也……这点请不必顾虑。”江口老人不免产生各种疑窦,嘴上却没有说出来。“她是个漂亮的姑娘呐。我也只请一些可以放心的客人来……”江口没有把脸背过去,而把视线投在手表上。“现在几点了?”“差一刻钟十一点。”“是时候了。上年纪的人都早睡,清晨早起,您请便吧……”女人说着站起身去打开通往邻室的房门锁。她大概是个左撇子,总使用左手。江口受到开锁女人的影响屏住了气息。女人只把头伸进门里,好像在窥视着什么。无疑她已习惯于这样去窥视邻室的动静,她的背影本来极其一般,可是,在江口看来却觉得很奇异。她的腰带背后结的花样是一只很大的怪鸟。不知道是什么鸟。如此装饰化了的鸟,为什么还给它安上写实式的眼睛和爪子呢?当然,这不是一只令人毛骨悚然的鸟,只是鸟模样显得做工笨拙而已。不过,这种场合的女人的背影,要说最能集中反映其可怖性的,就是这只鸟。腰带的底色是几近于白色的浅黄色。邻室显得昏暗。女人按原样把门关上,没有上锁,钥匙放在江口面前的桌子上。她的神情也不像是检查过邻室,语调也一如既往。“这是房门钥匙,请舒舒服服地睡一觉吧。如果睡不着,枕边放有安眠药。”“有什么洋酒吗?”“噢,这里不备酒。”“睡前喝点酒也不行吗?”“是的。”“姑娘就在隔壁房间吗?”“她已经熟睡了,等着您呐。”“是吗?”江口有点惊讶。那姑娘什么时候进隔壁房间的呢?什么时候入睡的呢?刚才女人眯缝着眼睛窥视的,难道就是要确认一下姑娘是否已睡着吗?虽然江口曾从熟悉这家情况的老年朋友那里听说过,姑娘熟睡后等待客人,并且不会醒过来。但是到这里来看过后,反而难以置信了。“您要在这儿换衣服吗?”如果换,女人打算帮忙。江口不言语。“这里可以听到浪涛声,还有风……”“噢,是浪涛声。”“请歇息吧。”女人说着便离去了。只剩下江口老人独自一人的时候,他环视了一圈这间悄然无声的八铺席房间,随后将视线落在通往邻室的门上。那是一扇用三尺长的杉木板做成的门。看样子这门是后来才安装上去,而不是当初盖房子的时候就有的。察觉到这点之后,他又发现这扇墙原先可能就是隔扇拉门,但为了做“睡美人”的密室,后来才改装成墙壁的吧。这扇墙壁的颜色,虽说与四周的墙很协调,但还是显得新些。江口拿起女人留下的钥匙看了看。这是一把极简单的钥匙。拿钥匙自然是准备去邻室的,可是江口没有站起身来。刚才女人说过,浪涛汹涌。听起来像是海浪撞击着悬崖的声音。这幢小房子是落座在悬崖边上。风传来了冬天将至的信息。风声之所以使江口老人感觉到冬之将至,也许由于这家的缘故,也说不定是江口老人的心理作用呢。这里也属暖和地带,只要有个火盆就不觉寒冷。四周没有风扫落叶的动静。江口深夜才到这里来,不太清楚这附近的地形,却闻到海的气味。一走进大门,就看到庭院远比房子宽阔得多,种植了许多参天的松树和枫树。黑松的树叶在昏暗的空中摇曳,显得强劲有力。这家先前可能是幢别墅。江口用还攥着钥匙的手,点燃了一根香烟,只抽了一两口,就将它掐灭在烟灰缸里,接着又点燃第二支,慢条斯理地抽。这时他的心境,与其说是在自嘲自己心中的忐忑不安,莫如说是涌上一种讨厌的空虚感更加贴切。往常江口临睡前总要喝点洋酒,不过,睡眠很浅,又常做恶梦。江口读过一个年纪轻轻就因癌症而死去的女歌女的和歌,其中写到在难眠的夜里吟了这样一首歌:“黑夜给我准备的,是蟾蜍、黑犬和溺死者”,江口还牢记不忘。现在他又想起这首和歌来。在邻室睡着的姑娘,不,应该说是让人弄睡的姑娘,是不是就像那“溺死者”呢,想到这儿,江口对去邻室就踌躇不前了。虽然没有听说用什么办法让姑娘熟睡,但总而言之,她似乎是陷入不自然的、人事不省的昏睡状态。所以比如说她也许吸了毒,是一副肌肤呈混浊的铅色、眼圈发黑、肋骨凸现、瘦骨嶙峋的模样,或是一副胖乎乎的全身冰凉的浮肿的模样,也许还是一副露出令人生厌的紫色污秽的牙龈、呼出轻轻的鼾声的的样子呢。江口老人在六十七年生涯中,当然经历过与女人露出丑态邂逅的夜晚。而且这种丑态反而难以忘怀。那不是容貌丑陋的问题,而是女人不幸人生的扭曲所带来的丑陋。江口觉得自己都这把年纪了,并不想再添加一次与女人的那种丑陋的邂逅。他到这家来,真到要行动的时候,就是这样想的。然而,还有什么比一个老人躺在让人弄得昏睡不醒的姑娘身边,睡上一夜更丑陋的事呢?江口到这家里来,难道不正是为了寻觅老丑的极致吗?客栈女人说过:“可以放心的客人”。确实,到这家来的,似乎都是些“可以放心的客人”。告诉江口这家情况的,也属这样的老人。此人已经完全成为一个非男性的老人了。这个老人似乎认定江口也已经同样进入耄耋之年的行列。这家女人大概净同这样一些老人打交道,因此她对江口,既没有投以怜悯的目光,也没有露出试探的神色。不过,精于寻花问柳路数的江口,虽然还不属于女人所说的“可以放心的客人”,但是只要他想那样做,自己是可以做得到的。那就要看届时自己的心情如何、地点怎样、还要根据对象来决定。在这一点上,他觉得自己已是进入老丑之境,距这家的老龄客人那种凄怆境地已为期不远。到这儿来看看,正是这种征兆的显露。因此,江口决不想揭示在这里的老人们的丑态,或打破那可怜的禁忌。如果想不打破,也是可以不打破的。这里似乎也可以叫作秘密俱乐部,不过很少老人会员。江口来这里不是为了揭露俱乐部的罪恶,也不是为了搅乱俱乐部的规矩。自己的好奇心之所以不那么强烈,正显示自己已经老得可怜。“有的客人说,入睡后做了美梦。还有的客人说,想起了年轻时代的往事呐。”江口老人想起刚才那女人说的话,脸上没有一丝苦笑,他一只手扶着桌子站起身来,并把通往邻室的衫木门打开了。“啊!”原来深红色的天鹅绒窗帘,使江口不由脱口喊了一声。由于房间昏暗,那深红色显得更深了。而且窗帘前面仿佛有一层微微的亮光,令人感到恍若踏入梦幻之境。房间的四周都垂下帷幔。江口刚穿过的那扇杉木门,本来也是盖住帷慢的,帷幔的一头就在这里被拉开。江口把门锁上后,一边把帷幔掩上,一边俯视着昏睡的姑娘。姑娘并非在装睡,他确实无疑地听见了她深深的鼾声。姑娘那意想不到的美,使老人倒抽了一口气。意想不到的还不仅仅是姑娘的美,还有姑娘的年轻。姑娘侧着身,左手朝下,脸朝这边侧卧着。只见她的脸,却看不见她的身躯。估计她不到二十岁吧。江口老人觉得自己的另一颗心脏仿佛在振翅欲飞。姑娘的右手腕从被窝里伸了出来,左手好像在被窝里斜斜地伸着。她右手的拇指有一半是压在脸颊的下方,这张睡脸放在枕头上。熟睡中的手指尖很柔软,稍微向内弯曲,但是手指的根部有可爱的洼陷,少许弯曲却不明显。温暖的血色从手背流向手指尖,血色愈发浓重。这是一只滑润而又白皙的手。“睡着了吗?不想起来吗?”江口老人像是要去抚触这只手才这样说的。他终于握住这只手,轻轻地摇了摇。他知道姑娘是不会睁开眼睛的。江口一直握住她的手,心想她究竟是个怎样的姑娘呢?江口望了望她的脸。只见她眉毛的化妆也是淡雅的,紧合着的眼睫毛很整齐。他闻到姑娘秀发的芬芳。良久,江口听见汹涌的涛声,那是因为他的心被姑娘夺去了的缘故。不过,他决意换了装。这才察觉到房间里的光线是从上面投射下来的,他抬头望去,只见天花板上开着两个天窗,灯光透过日本纸扩散开去。这种光线也许对深红的天鹅绒色很合适吧,也许在天鹅绒色的映衬下才使姑娘的肌肤显出梦幻般的美吧,心情激动的江口也变得冷静地思索问题了。姑娘的脸色好像不是天鹅绒色映衬出来的。江口的眼睛逐渐适应了这房间里的光线,对于往常习惯于在黑暗中睡觉的江口来说,这房间太亮了,不过,又不能把天花板上的照明关掉。他一眼就瞧见那是一床华美的鸭绒被。江口轻轻地钻进了被窝,生怕惊醒本不会醒过来的姑娘。姑娘似乎一丝不挂。而且当老人钻进被窝的时候,姑娘似乎毫无反应,诸如竦缩胸脯,或抽缩腰部之类的动作。对于一个年轻女子来说,即使多么熟睡,这种灵敏的条件反射的动作总会有的,可是,看样子她这是非同寻常的睡眠了。这样,江口反而伸直了身子,像是要避免触碰姑娘的肌肤似的。姑娘的膝盖稍微向前弯曲,江口的腿就显得发拘了。左手朝下侧身睡着的姑娘,江口即使不看也感觉得到她的右膝不是朝前搭在左膝上的那种防守性姿势,而是将右膝向后张开、右腿尽量伸直的姿态。左侧身的肩膀的角度与腰的角度由于躯体的倾斜而变得不一样。看样子姑娘的个子并不高。江口老人刚才握住姑娘的手并摇了摇,她的手指尖也睡得很熟,一直保持着江口放下时的那种形状。老人把自己的枕头抽掉时,姑娘的手就从枕头的一端掉落了下来。江口将一只胳膊肘支在枕头上,一边凝视着姑娘的手,一边喃喃自语:“简直是一只活手嘛。”活着这个事实当然无容置疑,他的喃喃自语,流露出着实可爱的意思。不过,这句话一经脱口,又留下了令人毛骨悚然的弦外之音。被弄成熟睡得不省人事的姑娘,就算不是停止也是丧失了生命的时间,沉入了无底的深渊,难道不是吗?因为没有活着的偶人,从而她不可能变成活着的偶人,不过,为了使已经不是个男性的老人不感到羞耻而被造成活着的玩具。不,不是玩具。对这样的一些老人来说,也许那就是生命本身。也许那就是可以放心地去触摸的生命。在江口的老眼里,姑娘的手又柔软又美丽。抚触它,只觉肌理滑润,看不见纤细的皮肤纹理。姑娘的耳垂色泽,与流向指尖愈发浓重的温暖的血一样的红。它映入了老人的眼帘。老人透过她的秀发缝隙窥视了她的耳朵。耳垂的红色与姑娘的娇嫩,刺激着老人的心胸。虽说江口出于好奇心的驱动才到这秘密之家,开始感到迷惘,但他捉摸着可能越衰老的老年人,就越是带着强烈的喜悦和悲哀进出这家的。姑娘的秀丽长发是自然生成的。也许是为了让老人们抚弄才留长的吧。江口一边把她的脖颈放在枕头上,一边撩起她的秀发,让她的耳朵露了出来,皮肤洁白极了。脖颈和肩膀也很娇嫩。没有女人圆圆的鼓起的胸脯。老人把视线移开,环视了一下室内,只见自己脱下的衣服放在无盖箱里,哪儿也看不见姑娘脱下的衣物。也许是刚才那个女人拿走了,但也说不定姑娘是一丝不挂地进房间里来的。想到这儿,江口不由地吓得心里扑通一跳。姑娘的全身,可以一览无遗。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可怕的呢。江口虽然明知姑娘就是为了让人看才被人弄得昏睡不醒的,但他还是用被子盖上姑娘那显露的肩膀,然后闭上了眼睛。在飘逸着姑娘的芳香中,一股婴儿的气味蓦地扑鼻而来。这是吃奶婴儿的乳臭味儿。比姑娘的芳香更甜美更浓重。“不至于吧……”这姑娘不会是生了孩子,奶涨了,乳汁便从乳头分泌出来吧。江口又重新打量了一番,观察姑娘的额头、脸颊,以及从下巴颏到脖颈的十足少女般的线条。本来光凭这些就足以判明了,可是他还是稍微掀开被子,窥视了她的肩膀。显然不是喂过奶的形状。他用指尖轻轻地抚触了一下,乳头根本就没有湿。再说,就算姑娘不到二十岁,形容她乳臭未干也不合适,她身上理应早已没有乳臭的气味儿。事实上,只有成熟女子的气味儿。然而江口老人此时此刻,确实嗅到吃奶婴儿的气味。莫非这是刹那间的幻觉?他纳闷:为什么会产生这种幻觉?他百思不得其解。也许那是从自己心灵上突然出现的空虚感的缝隙里,冒出吃奶婴儿的气味吧。江口这样思忖着,不觉地陷入了悲伤的寂寞情绪中。与其说是悲伤或寂寞,不如说是老年人冻结了似的凄怆。而且面对散发着芬芳靠过来的又娇嫩又温暖的姑娘,这种凄怆逐渐演变成一种可怜和可爱的情怀。也许这种情怀突然把冷酷的罪恶感掩饰了过去,不过,老人在姑娘身上感受到了音乐的奏鸣。音乐是充满爱的东西。江口想逃出这个房间,他环视了一下四面的墙壁。然而,四周笼罩在天鹅绒的帷幔中,没有一个出口。承受着从天花板上投射下来的光线的深红色天鹅绒十分柔软,却纹丝不动。它把昏睡的姑娘和老人闭锁在里面了。“醒醒吧!醒醒吧!”江口抓住姑娘的肩膀摇晃了一下,尔后又让她的头抬了起来,对她说:“醒醒吧!醒醒吧!”江口内心涌起一股对姑娘的感情,才做出这样的动作。姑娘的昏睡、不说话、不认识老人也听不见老人的声音,就是说姑娘这样不省人事,连对象是江口其人也是全然不晓得的。这一切,使老人愈发忍受不了。他万没有想到,姑娘对老人的存在是一无所知。此刻姑娘是不会醒过来的,昏睡姑娘那沉甸甸的脖子枕在老人的手上,她微微颦蹙双眉,这点使老人觉得姑娘确实是活着。江口轻轻地把手停住。假如这种程度的摇晃,就能把姑娘给摇醒,那么,给江口老人介绍这儿的木贺老人所说的“活像与秘藏佛像共寝”的所谓这家的秘密,就不成其为秘密了。决不会醒过来的姑娘,对于冠以“可以放心的客人”的这些老人来说,无疑是一种使人安心的诱惑、冒险和安乐。木贺老人他们曾对江口说:只有在昏睡的姑娘身旁时才感到自己是生机勃勃的。木贺造访江口家时,从客厅里望见一个红色的玩意儿,掉落在庭院的秋天枯萎的鲜苔地上,不禁问道:“那是什么?”说着立即下到院子里去把它捡了起来。原来是常绿树的红色果实。稀稀落落地掉个不停。木贺只捡起了一颗,把它夹在指缝间,一边玩弄着,一边谈这个秘密之家的故事。他说,他忍受不了对衰老的绝望时,就到那家客栈去。“很早以前,我就对女性十足的女人感到绝望。告诉你吧,有人给我们提供熟睡不醒的姑娘呐。”熟睡不醒,什么话也不说,什么也听不见的姑娘,对于早已不能作为男性来成为女人的对象的老人来说,她什么话都会对你说,你说什么话她都会爱听吗?但是,江口老人还是第一次与这样的姑娘邂逅。姑娘肯定曾多次接触过这样的老人。一切任人摆布,一切全然不知,像昏死过去般地沉睡,沉睡得那么天真无邪,那么芳香,那么安详。也许有的老人把姑娘全身都爱抚过了,也许有的老人自惭形秽地呜咽大哭。不管是哪种情况,姑娘都全然不知。江口一想到这里,就什么也不能做了。连要把手从姑娘的脖颈下抽出来,也是小心翼翼地进行,恍如处置易碎的东西似的,然而,心情还是难以平静,总想粗贸地把姑娘唤醒。江口老人的手从姑娘的脖颈下抽出来时,姑娘的脸部缓缓地转动了一下,肩膀也随之挪动,变成仰卧了。江口以为姑娘会醒过来,将身子向后退了些。仰躺着的姑娘的鼻子和嘴唇,接受着从天花板上投射下来的光,闪闪发亮,显得十分稚嫩。姑娘抬起左手放到嘴边,像是要吸吮食指。江口心想:这可能是她睡觉时的一种毛病吧。不过,她的手只轻轻地碰了一下嘴唇,她的嘴唇松弛,牙齿露了出来。原先用鼻子呼吸,现在变成用嘴呼吸,呼吸有些急促。江口以为姑娘呼吸困难。但又不像是痛苦的样子。由于姑娘的嘴唇松弛、微张,脸颊仿佛浮出了微笑。这时拍激着高崖的涛声又传到江口的耳边。娘的脖颈下抽出来时,姑娘的脸部缓缓地转动了一下,肩膀也随之挪动,变成仰卧了。江口以为姑娘会醒过来,将身子向后退了些。仰躺着的姑娘的鼻子和嘴唇,接受着从天花板上投射下来的光,闪闪发亮,显得十分稚嫩。姑娘抬起左手放到嘴边,像是要吸吮食指。江口心想:这可能是她睡觉时的一种毛病吧。不过,她的手只轻轻地碰了一下嘴唇,她的嘴唇松弛,从海浪退去的声音,可以想象高崖下的岩石之大。积存在岩石背后的海水也紧追着退去的海浪远去了。姑娘用嘴呼吸的气味,要比用鼻子呼吸的气味更大些。但是,没有乳臭味儿。刚才为什么会忽然闻到乳臭味儿呢?老人觉得不可思议,他想:这可能是自己在姑娘身上还是感受到了成熟的女人味吧。江口老人现在还有个正在吃奶而散发着乳臭味的外孙。外孙的姿影浮现在他脑海里。他的三个女儿都已出嫁,都生了孩子。他不仅记得外孙们乳臭味干时的情景,还忘却不了他抱着还在吃奶婴儿时代的女儿们的往事。这些亲骨肉在婴儿时代的乳臭味儿忽然复苏起来,难道这就是责备江口自己?不,这恐怕是江口爱怜昏睡着的姑娘,而在自己的心灵里散发出来的气味吧。江口自己也仰躺着,不去碰触姑娘的任何地方,就合上了眼睛。他想还是把放在枕边的安眠药吃了吧。这些安眠药的药劲肯定不会像让姑娘服用的那么强烈。自己肯定会比姑娘早醒过来。不然,这家的秘密和魅惑,不就整个都崩溃了吗。江口把枕边的纸包打开,里面装有两粒白色的药片。吃一粒就昏昏然,似睡非睡。吃两粒就会睡得像死了一样。江口心想:果真这样,不是很好吗?江口望着药片有关令人讨厌的乳臭回想和令人狂乱的往事追忆又浮现了出来。“乳臭味呀,是乳臭味嘛。这是婴儿的气味啊!”正在拾掇江口脱下的外衣的女人勃然变了脸色,用眼睛瞪着江口说,“是你家的婴儿吧。你出门前抱过婴儿吧?对不对?”女人哆哆嗦嗦地抖动着手又说:“啊!讨厌!讨厌!”旋即站起身来,把江口的西服扔了过来。“真讨厌!出门之前干吗要抱婴儿呢。”她的声音骇人,面目更可怕。这女人是江口熟悉的一个艺妓。她虽然明知江口有妻小,但江口身上沾染的婴儿乳臭味儿,竟引起她泛起如此强烈的嫌恶感,燃起如此妒忌之火。从此以后,江口与艺妓之间的感情就产生了隔阂。这艺妓所讨厌的气味,正是江口的小女儿所生的吃奶婴儿传给他的乳臭味。江口在结婚前也曾有过情人。由于妻管严,偶尔与情人幽会,情感就格外激越。有一回,江口刚把脸移开,就发现她的xx头周围渗出薄薄的一层血。江口大吃一惊,但他却装得若无其事的样子,这回他则温柔地把脸凑了上去,将血吸吮干净。昏睡不醒的姑娘,全然不晓得有这样的一些事。这是经过一阵狂乱之后发生的事,江口就算对姑娘说了,她也并不感到疼痛。如今两种回忆都浮现了出来,这是不可思议的。那已是遥远的往事了。这种回忆是潜藏着的,所以突然感受到的乳臭味儿,不可能是从这里熟睡着的姑娘身上散发出来的。虽说这已经是遥远的往事,但试想一想,人的记忆、回忆,也许惟有旧与新的区别,而难以用真正的远近来区别吧。六十年前幼年时代的往事,也许比昨天发生的事记得更清晰、鲜明、栩栩如生。老来尤其是这样,难道不是吗?再说,幼年时代发生的事,往往能塑造这个人的性格,引导他的一生,不是吗?说来也许是桩无聊的事,不过,第一次教会江口“男人的嘴唇可以使女人身体的几乎所有部位出血”的,就是那个乳头周围渗出血的姑娘。虽然在这个姑娘之后,江口反而避免使女人渗出血来,但是他觉得这个姑娘给他送来了一件礼物,那就是加强了这个男人的一生,他的这种思绪直到年满六十七岁的今天,依然没有消失。也许这是一件更加无聊的事:江口年轻的时候,曾有某大公司的董事长夫人——人到中年的夫人、风传是位“贤夫人”的夫人、又是社交广泛的夫人——对他说:“晚上,我临睡前,合上双眼,掰指数数有多少男人跟我接吻而不使我生厌的。我快乐得很,如果少于十个,那就太寂寞啦。”说这话时,夫人正与江口跳华尔兹。夫人突然做了这番坦白,让江口听起来仿佛自己就是她所说的那样,即使接吻也不使她生厌的男人中的一个,于是年轻的江口猝然把握住夫人的手放松了。“我只是数数而已……”夫人漫不经心地说,“你年轻,不会有什么寂寞得睡不着的事吧。如果有,只要把太太拉过来就了事。不过,偶尔也不妨试试嘛,有时我也会对人有好处的。”夫人的话声,毋宁说是干燥无味的。江口没有什么回应。夫人说:“只是数数而已”,然而江口不由地怀疑她可能一边数数,一边想象着那男人的脸和躯体,而要数到十个,得费相当时间去想入非非吧。江口感受到最好年华刚过的夫人的那股迷魂药般的香水味,骤然间浓烈地扑鼻而来。作为夫人,睡觉前数到的跟她接吻而不使她生厌的男人,她如何想象江口,那是纯属夫人的秘密和自由,与江口无关,江口无法防止,也无从抱怨,然而一想到自己在全然不知的情况下,成为中年女人内心中的玩物,不免感到龌龊。夫人所说的话,他至今也没有忘却。后来,他也曾经怀疑,说不定那些话是夫人为了不露痕迹地挑逗年轻的自己,或是试图徒然调戏自己而编造出来的呢。此后不知过了多少年,脑子里只留下夫人的话语。如今夫人早已过世。江口老人也不再怀疑她的话。那位贤夫人临死前会不会还带着“一生中不知跟几百个男人接吻”的幻想呢?!江口已日渐衰老,在难以成眠的夜里,偶而想起夫人的话,也掰指掐算女人的数目。不过,他的思绪不轻易停留在掐算与之接吻也不生厌的女人身上,而往往容易去追寻那些与他有过交情的女人的往事回忆。今夜由昏睡的姑娘所诱发的乳臭味的幻觉,使他想起了昔日的情人。也许因为昔日情人乳头的血才使他突然闻到这姑娘身上根本不可能散发出来的乳臭味。一边抚摩着昏睡不醒的美人,一边沉湎在一去不复返的对昔日女人们的追忆中。也许这是老人的可怜的慰藉。不过,江口虽形似寂寞,但“一生中不知跟几百个男人接吻”的幻内心却感到温馨和平静。江口只抚摩了姑娘的胸脯看看是否被濡湿了,他内心没有涌起那股疯狂劲头,也没有想让后于自己醒来的姑娘看见自己的乳头渗出血而感到害怕。姑娘的Rx房形状很美。但是老人却想着另一个问题:在所有的动物中,为什么只有女人的Rx房形状,经过漫长的历史演变而渐臻完美呢?使女人的Rx房渐臻完美,难道不是人类历史的辉煌荣光吗?女人的嘴唇大概也一样。江口老人想起有的女人睡觉前化妆,有的女人睡觉前则卸妆,有的女人在抹掉口红后,嘴唇的色泽就变得黯然无光,露出萎缩的浑浊来。此刻自己身边熟睡着的姑娘的脸,在天花板上的柔和灯光照耀下,加上四周天鹅绒的映衬,虽然无法辨明她是否化过淡妆,但她没有让眼睫毛翘起倒是确实的。张嘴露出的牙齿闪烁着纯真的亮泽。这姑娘不可能具备这样的技巧,比如睡觉时嘴里含着香料,却散发着年轻女人从嘴呼出的芳香。江口不喜欢色浓而丰厚的乳晕,却轻轻地掀开掩盖住肩膀的被子,看到它似乎还很娇小,呈桃红色。由于姑娘是仰躺着的,所以接吻时可以把胸脯紧贴着她。她不是即使接吻也不生厌的女人。岂止如此,江口觉得像他这样的老人能与这般年轻的姑娘度过这样的时刻,不论付出多大的代价也是值得的,哪怕把一切都赌上也在所不惜。江口还想:恐怕到这里来的老人也都是沉湎在愉悦之中的吧。老人中似乎也有贪婪者,江口的脑海里也不是没有闪过那种贪婪无度的念头。但是,姑娘熟睡着,她什么都不知道,所以那时她的容貌,那时会不会也像此时此地所看到的那样,既不龌龊,也不变形呢?江口之所以没有陷入恶魔般丑陋的放荡,那是因为熟睡不醒的姑娘的睡姿着实太美的缘故。江口与其他老人不同,是不是因为江口还保留着一个男子汉的举止呢?姑娘就是因为那些老人才不得不让人弄得昏睡不醒的。江口老人已经两次试图把姑娘唤醒,尽管动作很轻。万一有个差错,姑娘真的醒来,老人打算怎么办呢?他自己也不知道。不过,这可能是出于对姑娘的爱吧。不,也许是出于老人自身的空虚和恐惧。“她是在睡吗?”老人意识到大可不必喃喃自语,可自己却已叨唠了出来,便补充了一句:“是不会永远睡下去的。姑娘也罢,我也罢……”姑娘就是在非同往常的今晚,也一如平日,是为了明早活着醒来才闭上眼睛的。姑娘把食指放在唇边,弯曲的胳膊肘显得碍事。江口握住姑娘的手腕,将她的手伸直放在她的侧腹处。这时正好触到姑娘手腕的脉搏,江口就势用食指和中指按住姑娘的脉搏。脉搏很可爱地、有规律地跳动。她睡眠中的呼吸很安稳,比江口的呼吸稍缓慢些。风一阵阵地从房顶上掠过,但风声不像刚才那样给人一种冬之将至的感觉。拍击悬崖的浪涛声依然汹涌澎湃,然而听起来却觉得它变得柔和了。浪涛的余韵就像从海上飘来的姑娘体内奏鸣的音乐,其中仿佛夹杂着姑娘手腕的脉搏以及心脏的跳动。老人恍若看到洁白的蝴蝶,和着音乐,从老人的眼帘里翩翩起舞。江口把按住姑娘脉搏的手松开,这样,就没有抚触姑娘的任何部位。姑娘嘴里的气味、身体的气味、头发的气味都不很强烈。江口老人又想起与那乳头周围曾渗出血的情人,从北陆绕道私奔到京都那几天的情景来。现在能如此清晰地回想起那些往事,也许是因为隐约感受到了这位纯真姑娘体内的温馨。从北陆去京都的铁路沿线上有许多小隧道。火车每次钻进隧道的时候,姑娘可能因为害怕而惊醒过来,靠到江口的膝上,握住他的手。火车一钻出小隧道,每每看到一道彩虹挂在小山上或挂在海湾的上空。“啊!真可爱!”、“啊!真美!”每看到小小的彩虹,姑娘都会扬声赞叹。可以说,火车每次钻出隧道,她都左顾右盼地寻找彩虹,也就能寻找到。彩虹的颜色浅浅淡淡的重环,若隐若现,模糊不清,令人感到不可思议。她觉得这是不吉利的兆头。“我们会不会被人追上呢?一到京都,很可能就被人抓住,一旦送回去,就再也不能从家里跑出来啦。”江口明白,自己大学毕业后刚就职,无法在京都谋生,除非双双殉情,不然,早晚还得回到东京。江口的眼里又浮现出那姑娘观看淡淡的彩虹的情景,以及姑娘那美丽的秘密的地方,这幻影总也拂它不去。江口记得那是在金泽的河边一家旅馆里看到的。那是一个细雪纷飞的夜晚。年轻的江口为那美丽倒抽了一口气,感动得几乎流下眼泪。此后的几十年里,在他所见过的女人身上,再也没有看到那种美了。他越发懂得那种美,逐渐意识到那秘密的地方的美,就是那姑娘的心灵美,即使有时他也揶揄自己“净想那些傻事”,但那憧憬流却逐渐变成真实,成为这老人至今仍不可能抹掉的强烈的回忆。在京都,姑娘被她家派来的人带回家后,不久,就让她出嫁了。偶然在上野的不忍池畔与那姑娘邂逅,姑娘是背着婴儿走来的。婴儿戴着一顶白色的毛线帽。那是不忍池的荷花枯萎的季节。今天夜里,江口躺在熟睡姑娘的身边,眼帘里浮现出翩翩飞舞的白蝴蝶,说不定是那婴儿的白帽子在起作用呐。在不忍池畔相会时,江口只问了她一句话:“你幸福吗?”“嗳,幸福。”姑娘猛然地回答。她也只能这样回答吧。“为什么一个人背着婴儿在这种地方漫步呢?”姑娘对这滑稽的提问,缄口不语,望了望江口的脸。“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瞧你问的!是女孩儿,看不出来吗?”“这个婴儿,是我的孩子吧?”“啊!不是,不是的!”姑娘怒形于色,摇了摇头。“是吗。如果这是我的孩子,现在不告诉我也没关系,几十年后也可以,等你想说的时候,再告诉我吧。”“不是你的,真的不是你的孩子。我不会忘记曾经爱过你,但请你不要怀疑到这孩子身上。这样会搅扰孩子的。”“是吗。”江口没有硬要看看孩子的脸,却一直目送着这女人的背影,女人走了一段路,曾一度回过头来。她知道江口还在目送她,就加快脚步匆匆离去。此后就再也没有见面。江口后来听说,十多年前,这女人就已辞世。六十七岁的江口,亲戚挚友作古的也为数不少,然而惟独这姑娘的回忆最鲜明。婴儿的白帽子和姑娘秘密地方的美,以及她那乳首四周渗出来的血搅和在一起,至今还记忆犹新。这种美是无与伦比的。这一点,在这个世界上除了江口之外,恐怕就没有别人知道了。江口老人心想,自己距死亡已不遥远,自己将完全从这个世界上消失。那姑娘虽然很腼腆,但还是坦诚地让江口看了。也许这是姑娘的性格,不过姑娘肯定不会知道自己那地方的美。因为姑娘看不见。江口和这姑娘到达京都后,一大早就漫步在竹林道上。竹叶在晨光的照射下,闪烁着银色的亮光,随风摇曳。上了年纪,回想起来,直觉得那竹叶又薄又软,简直就是银叶,连竹竿也像是银做的。竹林一侧的田埂上,开着大蓟和鸭跖草花。从季节上说,似乎不合时宜,但是这样一条路却浮现了出来。过了竹林道,沿着清溪溯上走去,只见一道瀑布滔滔地倾泻下来,在日光的照耀下,溅起金光闪闪的水花。水花中站着一个裸体姑娘。虽然实际上不会有这种事,可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这种情况竟留在江口老人的记忆里。上了年纪之后,有时看到京都附近小山上一片优美的赤松树干,就会唤回对这个姑娘的记忆。但是很少像今夜回忆得那样清晰。难道这是由于受到熟睡姑娘的青春所诱惑吗?江口老人睁大光亮的眼睛,毫无睡意。除了回忆眺望淡淡彩虹的姑娘以外,他不想再回忆别的女人。也不想抚摩或露骨地看遍熟睡着的姑娘。他俯卧着,又把放在枕头下面的纸包打开。这家女人说是安眠药,但究竟是什么药呢?与让这姑娘吃的药是不是一样的呢?江口有点踌躇,只拿了一片放进嘴里,然后喝了许多水。他惯于睡觉前喝点酒,大概是平素没有服用过安眠药,吃下去很快就进入梦乡。老人做了梦。梦见被一个女人紧紧地抱住。这个女人有四条腿,她用这四条腿缠绕着他。另外还有胳膊。江口朦胧地睁开眼,觉得四条腿好不奇怪,但并不觉得可怕,反而觉得比两条腿对自己的诱惑力更强。他精神恍惚,心想:吃这药就是让你做这种梦的吧。这时,姑娘背朝着他翻了一个身,她的腰部顶着他。江口觉得比腰部更重要的是她的头转向了另一边,似乎怪可怜的。他在似睡非睡的甜美中,把手指伸到姑娘披散的长发里,为她梳理似的,又进入了梦境。第二次做的梦,是个实在令人讨厌的梦。在医院的产房里,江口的女儿生下了一个畸形儿。究竟畸形成什么样子,老人醒来后也记不清了。之所以没有把它记住,大概是因为不愿意记的缘故吧。总之,是很严重的畸形。产妇立即将婴儿藏了起来。然而,站在产房内白色窗帘的后面的产妇,正把婴儿剁碎,为的是把它抛弃。医生是江口的友人,他穿着白色的衣服站在一旁。江口也站在那里观看。于是就像被梦魇住,惊醒了过来,这回是清清楚楚的。他对于把四周都围起的深红色的天鹅绒帷幔,感到毛骨悚然。他用双手捂着脸,揉了揉额头。这是一场多么可怕的疆梦。这家的安眠药里,不至于潜藏着恶魔吧。难道这是由于为寻求畸形的快乐而来,为做畸形快乐的梦而来的吗?江口老人不知道自己的三个女儿中,哪个女儿是梦中所见的,不过,不论哪个女儿,他连想都没想过会那样,因为她们三个生下来时都是身心健全的婴儿。江口本想现在如果能够起床,他也是会希望回家的。但是为了睡得更沉,江口老人把枕头下面剩下的另一片安眠药也服用了。开水通过了食道。熟睡的姑娘依然背向着他。江口老人心想:这个姑娘将来也未必不会生下这么愚蠢的、这么丑陋的孩子。想到这儿,江口老人不由地把手搭在姑娘那松软的肩膀上,说:“转过身来,朝着我嘛。”姑娘仿佛听见了似的,转过身来,并且出乎意外地将一只手搭在江口的胸脯上,像是冷得发抖似的把腿也凑了过来。这个温馨的姑娘怎么可能冷呢。姑娘不知是从嘴里,还是从鼻孔里发出了细微的声音:“你不是也在做疆梦吗?”但是,江口老人早已沉睡了。二江口老人根本没有想到会再度来到“睡美人”之家,至少初次到这里来的时候就没想过还要来。就是翌日早晨起床回家的时候也那样。江口给这家挂电话询问:“今天夜里我可以去吗?”这是距初次去的半个月以后的事。从对方接话人的声音来看,似乎还是那个四十来岁的女人,电话是从一个寂静的地方传来的,听起来声音又冷淡又低沉。“您说现在就来,那么约莫几点钟才能达到这里呢?”“是啊,大概九点过后吧。”“这么早来不好办呀。因为对方还没有来,即使来了也还没有熟睡呐……”“……”老人不禁吓了一跳。“我会让她在十一点以前睡觉,那个时候您再来吧,我们等着您。”女人说话的语调慢条斯理,可是老人心中却已迫不及待,“好,就那时去。”他回答,声音干枯乏味。江口本想以半开玩笑的口吻说:“姑娘还没有睡不是挺好吗,我还想在她睡前见见她呢。”尽管这不是真心话。可是这话堵在喉咙里没说出来。说出来就会冒犯这家的秘密的戒律了。这是一条奇异的戒律,必须严格遵守。因为这条戒律,哪怕遭到一次破坏,这家就会成为无异于常见的娼家,这些老人的可怜的愿望、诱惑人的梦也都将消失得一干二净。江口听到电话里说晚上九点太早,姑娘还没有睡,十一点钟以前会让她睡的,心中突然震颤着一股热烈的魅惑,这点连他自己也是完全没有料到的。这可能是一种突然受到诱惑的惊愕,这诱惑把自己带到日常的现实人生之外的另一个世界。因为姑娘熟睡后决不会醒过来的缘故。本来以为不会再来,但半个月后又决定要到这家来。对江口老人来说,这种决定是太早还是太晚呢?总之他也并不是不断地硬把诱惑按捺下去。毋宁说他无意去重复那种老丑的游戏,再说江口也还没达到像其他到这家来的老人们那样衰老。但是,初次造访这家的那天夜里,留下的并不是丑陋的记忆。即便这显然是一种罪过,然而,江口甚至感到:自己过去的六十七年的岁月里,还未曾有过像那天夜里与那个姑娘过得如此清醇。早晨醒来也是这样。好像是安眠药起了作用,上午八点才醒,比平时晚。老人的身体根本没有与姑娘接触。在姑娘青春的温馨与柔和的芳香中醒来,犹如幼儿般甜美。姑娘面向老人而睡,头部稍向前伸,胸脯则向后缩,因此可以看到姑娘娇嫩的、修长的脖颈、下巴下方,隐约浮现出青筋。长长的秀发披散及至枕后。江口老人把视线从姑娘那美妙地合拢着的嘴唇,移到姑娘的眼睫毛和眉毛,一边观赏一边确信姑娘还是个处女。江口把老花眼凑得太近,以致无法将姑娘的眼睫毛和眉毛一根根地看清楚。老花眼也看不见姑娘的汗毛,只觉姑娘的肌肤光滑柔嫩。从脸部到脖颈,一颗黑痣都没有。老人忘却了夜半所做的噩梦,一味感到姑娘可爱极了,情思到了这份上,便觉有股暖流涌上心头,自己仿佛变成了一个备受姑娘爱护的幼儿。探索着姑娘的胸脯,掌心轻轻地抚触它。它就像江口母亲身怀江口前的Rx房,闪现一股不可名状的触感。老人虽然把手收了回来,可是这种触感从手腕直串到肩膀上。传来了打开隔壁房间的隔扇的声音。“起来了吗?”这家女人招呼说。“早餐已经准备好了……”“噢。”江口应声答道。朝阳透过木板套窗的缝隙投射进来的光线,把天鹅绒帷幔照亮。然而房间里,却感觉不到晨光与从天花板上投下的微弱灯光的交织。“可以拾掇房间了吧。”女人催促说。“哦。”江口支起一只胳膊,一边悄悄地脱身,并用另一只手轻轻地抚摩姑娘的秀发。老人知道女人要趁姑娘未醒之前,先把客人叫醒。女人有条不紊地伺候着客人用早餐。她让姑娘睡到什么时候呢?可是又不能多问,江口漫不经心地说:“真是个可爱的姑娘啊!”“是啊,做好梦了吗?”“你让我做了好梦。”“今早风平浪静,可以说是个小阳春天气吧。”女人把话题岔开。事隔半个月后再度到这家来的江口老人,不像初次来时那样满怀好奇心,他的心灵被一种强烈的愧疚的感情抓获了。从九点等到十一点,开始焦躁,进而变成一种困惑人的诱惑。打开门锁迎他进来的,也是先前的那个女人。壁龛里依然挂着那幅复制的画。茶的味道也同前次一样,清香可口。江口的心情虽然比初到之夜更为激动,但却像熟客似的坐在那里。他回头望着那幅红叶尽染的出村风景画。“这一带很暖和,所以红叶无法红尽,就枯萎了。庭院昏暗,看不大清楚……”他净说了些错话。“是吗?”女人心不在焉地回答。“天气逐渐变冷,已备好电毛毯子,是双人用的,有两个开关,客人可以按照自己喜欢的温度自行调节。”“我没有使用过电毛毯子。”“如果您不爱用,可以把您那边的开关关掉,但姑娘那边的请一定要打开着,不然……”老人明白她言外之意是说,因为姑娘身上一丝不挂。“一张毛毯子,两人可以按照各自喜欢的温度自行调节,这种设计很有意思。”“这是美国货……不过,请不要使坏,请不要把姑娘那边的开关关掉。不管多么冷,姑娘也不会醒的,这点您是知道的。”“……”“今晚的姑娘比上次的更成熟。”“啊?”“这也是个标致的姑娘。她不会胡来的,要不是个漂亮的姑娘……”“不是上次的那个姑娘吗?”“哎,今晚的姑娘……换一个不是挺好吗?”“我不是这种风流人物。”“风流?……您说的风流韵事,您不是什么也没有做吗?”女人那缓慢的语调里,似乎带有几分轻蔑的冷笑。“到这里来的客人,谁都不会做什么的。来的都是些可以放心的客人。”薄嘴唇的女人不看老人的脸。江口觉着难堪得几乎发抖,可又不知说些什么才好。对方只不过是个冷血的、老练的鸨母,难道不是吗?“再说,即使您认为是风流,可是姑娘熟睡了,根本就不知道与谁共寝。上次的姑娘也罢、今晚的姑娘也罢,全然不知道您是谁,所以谈不上什么风流不风流……”“有道理,因为这不是人与人之间的交往。”“为什么呢?”来到这家之后,又把一个已经变成非男性的老人与一个让人弄得熟睡不醒的姑娘的交往,说成是什么“不是人与人之间的交往”,未免可笑。“您不是也可以风流一下吗?”女人用稚嫩的声音说罢,奇妙地笑了,仿佛要让老人缓和下来。“如果您那么喜欢上次那个姑娘,等下次您来的时候,我让她陪您一起睡,不过,以后您又会说还是今晚的姑娘好哟。”“是吗?你说她成熟,怎么个成熟法?她熟睡不醒嘛。”“这个嘛……”女人站起身来,走去把邻室的房门锁打开,探头望了望里昼,然后把那房门钥匙放在江口老人面前,说:“请歇息吧。”剩下江口一人时,他端起铁壶往小茶壶里倒开水,慢慢地喝烹茶。本想慢慢地喝,可是手上的茶碗竟颤抖起来。不是年龄的关系,唔,我可能还不是可以放心的客人,江口对自己自言自语说。我能不能替那些到这里来而遭到污蔑和蒙受屈辱的老人报仇呢,不妨打破一下这家的戒律如何?对姑娘来说,这样做难道不是一种更有人情味的交往吗?虽然不知道他们给姑娘服了多么强烈的安眠药,但是自己身上可能还有足以使姑娘醒过来的男人的粗野吧。江口老人尽管作了各种设想,但是内心里却抖擞不起这股精神来。再过几年,那些到这里来寻求某种乐趣的可怜的老人,他们那种丑陋的衰老将走近江口。江口以往的六十七年人生中,在性的不可估量的广度和性的无底深渊里,究竟接触过它多少次呢?而且在老人们的周围,女人的新的肌体、年轻的肌体、标致的肌体不断地诞生。可怜的老人们未竟的梦中的憧憬、对无法挽回的流失的岁月的追悔,难道不是都包含在这秘密之家的罪恶中吗?江口以前也曾想过,熟睡不醒的姑娘正是给老人们带来没有年龄区别的自由吧。熟睡不语的姑娘,说不定会投其所好地与老人们搭话呢。江口站起身来,打开了隔壁房间的门,一股温馨的气息扑面而来。该微笑了。有什么可想不开的呢?姑娘仰躺着,双手伸出来,放在被面上。指甲染成桃红色。口红涂得很浓。“是成熟的吗?”江口喃喃自语地走了过去,只见姑娘不仅双颊绯红,由于电毛毯的温暖,她满脸都通红了。香味浓重。上眼皮有点鼓起,双颊非常丰满。在红色天鹅绒帷幔的映衬下,脖颈显得格外洁白。从她闭眼的姿态来看,俨然是熟睡中的一个年轻妖妇。江口距她稍远点的地方,背向着她更衣的时候,姑娘温馨的气息不断地飘了过来。充满了整个房间。江口老人不再像对待上次那个姑娘那样含蓄了。他甚至想:不论这姑娘是醒着还是睡着,她都是主动引诱男人的。就算江口打破了这家的戒律,也只能认为是姑娘造成的。江口闭目凝神,仿佛在想象着即将享受到的快乐。光凭这点,就足以使他内心底里涌起一股暖流,顿觉精神焕发。客栈的女人说,今晚的姑娘更好。客栈的女人怎么能找到这样的姑娘的呢,老人越发感到这家客栈特别奇怪。老人真舍不得去触碰姑娘,而沉醉在芬芳之中。江口不太懂得香水,他觉得姑娘身上的芳香无疑是她本身的芳香味。如果能这样甜美地进入梦乡,那就再幸福不过了。他甚至很想体验体验。于是他轻轻地把身子靠了过去,姑娘似乎有所感应,柔软地翻过身来,把手伸进被窝里,仿佛要搂住江口。“啊,你醒了?醒了吗。”江口向后退缩,摇晃了一下姑娘的下巴颏。在摇晃下巴颏时,江口老人的手指尖大概多使了点劲吧,姑娘躲开似的把脸趴到枕头上,嘴角有点张开,江口的食指尖碰到了姑娘的一两颗牙齿。江口没有把手指收回,一动不动。姑娘的嘴唇也没有蠕动。姑娘当然不是装睡,而是睡得很深沉。江口没有想到上次的姑娘与今晚的姑娘不同,虽然无意中埋怨了客栈的女人,现在也没有必要去想它,这样连夜利用药物让姑娘熟睡不醒,一定损害姑娘的身体吧。也可以认为正是姑娘们的健康,激起江口等这些老人的“风流”。然而,这家的二楼不是只能容纳一个客人吗?楼下的情况如何,江口不得而知,不过,就算有可供客人使用的房间,充其量也只有一间吧。由此看来,在这里陪伴老人的熟睡姑娘并不太多。江口第一夜和今晚邂逅的姑娘,都是这几个各有姿色的姑娘吧?江口的手指触碰到姑娘的牙齿,那上面仅有的黏液濡湿了手指。老人的食指摩挲着姑娘的成排牙齿,在双唇之间探索。来回两三次地触摸。嘴唇本来有点干燥,嘴里流出的黏液使它变得光润了。右侧有颗龅牙。江口又用拇指捏了捏那颗龅牙,然后想将手推伸进她的口腔里。可是,姑娘虽然熟睡了,但是上下两排牙齿合得严严实实的。江口将手收了回来,手指上沾有口红的痕迹。用什么东西把口红抹去呢?如果把它蹭在枕罩上,当做姑娘趴着睡时蹭下的,这也可以交代得过去吧。可是,在蹭之前,不舔一舔手指,上面的污渍就蹭不掉。说也奇怪,江口总觉得把沾有红渍的手指尖放进嘴里舔很脏。老人将这只手指在姑娘的额前发上蹭了蹭。他用姑娘的头发不断地揩拭食指和拇指尖的时候,他的五个手指不由地抚弄起姑娘的秀发来。老人把手指插入姑娘的秀发里,不大一会儿就把姑娘的秀发弄得零零乱乱,动作也越来越粗暴了。姑娘的发尖劈劈啪啪地放出静电,传到了老人的手指上。秀发的香味越发浓烈。可能由于有电毛毯子的温热,从姑娘身底下传出来的气味越发浓重了。江口变换着各种手势在玩弄姑娘的秀发。他看到她的发际,特别是修长脖颈的发际,恍若描绘般地鲜艳而美丽。姑娘把脑后的头发向上梳拢成短发型。额前的秀发长短有致地垂了下来,形成自然的形状。老人把她额前的秀发撂了上去,望着姑娘的眉毛和眼睫毛。他用另一只手的手指深深地探入姑娘的头发里,直到触及头皮。“还是没有醒。”江口老人说着抓住姑娘的头,摇晃了一下,姑娘觉得痛苦似地皱了皱眉头,半翻过身子俯卧着。这样一来,就把身子靠近老人这边。姑娘伸出两只胳膊,右胳膊放在枕头上,右脸颊压在右手背上。这姿势使得江口只看见这只手的手指。眼睫毛下方有小指,食指从嘴唇下方露了出来。手一点点地张开。拇指藏在下巴颏下。稍稍向下的嘴唇的红色与四只手指的长指甲上的红色,聚集在洁白的枕罩上。姑娘的左胳膊肘弯曲着,几乎整个手背都收在江口的眼下。姑娘的脸颊丰满,可是手指却很细长,这使老人联想到她那双一直伸长的脚。老人用脚掌去探摸姑娘的脚。姑娘左手也舒适地张开了五指。江口老人把一边脸颊压在姑娘的这只手背上。姑娘感受到它的分量,连肩膀都动了动。但是,她无力把手抽出来。老人的脸颊久久地压在那上面,纹丝不动。由于姑娘的两只胳膊都伸了出来,肩膀也少许抬起,肩膀顶端鼓起青春的圆状肌肉。江口把毛毯子往肩膀上拉,同时用掌心柔和地抚摩着匀圆的肩头。摩挲嘴唇并顺着手背向胳膊移动。姑娘肩膀的芬芳、脖颈的芳香,实在诱人。姑娘的肩膀直到背部本是紧缩着的,但很快就放松了。这体态把老人吸引住了。此时江口就是为了蒙受轻蔑和屈辱的老人们,前来这里,在这舒适地张开了五指。江口老人把一边脸颊压在姑娘的这只手背上。姑娘感受到它的分量,连肩膀都动了动。但是,她无力把手抽出来。老人的脸颊久久地压在那上面,纹丝不动。由于姑娘的两只胳膊都伸了出来,肩膀也少许抬起,肩膀顶端鼓起青个被弄得昏睡不醒的女奴隶的身上进行报仇的。就是要破坏这里的戒律。他知道他再也不能到这家来了。毋宁说,江口就是为了把姑娘弄醒,才用了粗暴的动作。然而,江口立即又被真正少女的象征阻挡住了。“啊!”他惊叫一声,松开了手。他呼吸急促,心蹦蹦地跳动。与其说是突然停住了动作,莫如说受惊的成分更大些。老人闭上眼睛,使自己镇静了下来。他与年轻人不同,要镇静下来并不困难。江口一边轻轻地抚摩姑娘的秀发,一边睁开了眼睛。姑娘依然保持着俯卧的姿势。如此青春妙龄,竟是个雏妓。她无疑是个娼妓,难道不是吗?一想到这儿,犹如一场暴风雨过后,老人对姑娘的感情、老人对自己的感情,整个都发生了变化,再也恢复不了原样了。他毫不惋惜。对一个熟睡而毫无所知的女人,无论施展什么伎俩,也只不过是一种无聊罢了。但是那个突然袭来的惊愕,究竟是什么呢?江口受了姑娘那妖妇般的姿色的诱惑,对她干出了错误的行为,然而,他转念又想:到这里来的老人们不都是带着远比自己所想象的更加可怜的愉悦、强烈的饥渴、深刻的悲哀而来的吗?就算这是老后的一种轻松的玩乐、一种简便的返老还童,但在它的深层,恐怕还潜藏着一种追悔莫及的、焦躁也难以治愈的东西吧。所谓“成熟”的今夜的妖妇,依然还保留是个处女,与其说是老人们的自重和坚守誓约,不如说是确凿无疑地象征着他们的凄凉的衰老。仿佛姑娘的纯洁,反而映衬出老人们的丑陋。姑娘垫在右脸颊下的手,可能变得麻木了,她把手举到头上,两三次缓慢地弯曲或伸长手指。触碰了正在抚弄头发的江口的手。江口抓住了她的手。手有点凉,手指很柔软。老人使劲仿佛要把它攥坏似的。姑娘抬起左肩膀,翻了半边身,举起左胳膊在空中划了划,仿佛要搂住江口的脖颈,但是这只胳膊软弱无力,没有缠住江口的脖子。姑娘的睡脸面向江口,靠得太近,江口的老眼都看花了。眉毛画得过于浓重、还有假眼睫毛投下过黑的阴影、眼帘和稍鼓的双颊、修长的脖子,依然是第一眼看到她时的那个印象——是个妖妇。Rx房稍微下垂,却十分丰满,作为日本姑娘来说,乳晕显得较大且鼓起。老人顺着姑娘的脊梁骨一直摩挲到脚。腰部以下肌肉长得非常结实。上下身显得不很协调,也许因为她是处女的缘故吧。此时,江口老人已经能够心平气和地凝望着姑娘的脸和脖颈。在天鹅绒帷幔的红色隐约的映衬下,姑娘的肌肤与它显得很协调。诚如这家女人所说,姑娘很“成熟”,尽管几经老人们的玩弄,但她还是个处女。这说明老人已衰颓,同时也表明姑娘让人弄得昏睡得多么深沉。这个妖妇般的姑娘,今后将会度过怎样千变万化的一生呢?江口蓦地涌起一股类似天下父母心的忧思来。这也证明却十分丰满,作为日本姑娘来说,乳晕显得较大且鼓起。老人顺着姑娘的脊梁骨一直摩挲到脚。腰部以下肌肉长得非常结实。上下身显得不很协调,也许因为她是处女的缘故吧。此时,江口老人已经能够心平气和地凝望着姑娘的脸和脖颈。在天鹅绒帷幔的红色隐约的映衬下,姑娘的肌肤与它显得很协调。诚如这家女人所说,姑娘很“成熟”,尽管几经老人们的玩弄,但她还是个处女江口已经老了。姑娘肯定是为了钱才睡在这儿的。但是,对于付钱的老人们来说,能够躺在这样的姑娘身边,无疑是享受一种非人世间的快乐。由于姑娘决不会醒来,老年客人无须为自己的耄耋而感自卑羞愧,还可以展开追忆和幻想的翅膀,在女人的世界里无限自由地翱翔吧。不惜付出比醒着的女人更高的价钱,其原因也在于此吧?熟睡不醒的姑娘,不知道老人是谁,这也使老人感到放心吧。老人方面对姑娘的生活状况和人品如何也一无所知。再说也没有任何线索可以感受到这些情况,就连姑娘平素穿什么衣服也不知道。对于老人们来说,恐怕这不只是为了使老人免去事后的烦恼这样简单的原因吧。其原因也许就像黑暗的无底深渊的一束奇怪的亮光。然而,江口老人不习惯与不说话的姑娘、不睁眼看人的姑娘、也就是根本不知道江口这个人是谁的姑娘交往,所以无法消除内心的空虚和不足。他想看看这个妖妇般的姑娘的眼睛,想听她的声音,听她说话。对江口来说,只抚摩熟睡不醒的姑娘这种欲望不那么强烈,毋宁说随之而来的是可怜的思虑。不过,江口没有想到姑娘是个处女并感到吃惊,从而取消了打破戒律的念头,顺从了老人们的常规惯例。虽然同样是熟睡不醒,但是今晚的姑娘比上次的姑娘更有生气,这点是确实的。姑娘的香味,触摸的手感、翻身的动作,都给人以一种确实的感觉。与上次一样,枕头下面备有两片安眠药,是给江口服用的。但是,他今晚没有早早地就服用安眠药睡觉,他想多看姑娘几眼。姑娘尽管熟睡了却经常动。一夜之间约莫翻身二三十回。姑娘虽然背向着老人,可是很快就又把脸转了回来,面对着老人。她用胳膊探摸江口老人。江口把手搭在姑娘的一边膝上,把她拉过来。“唔,不要。”姑娘仿佛发出了模糊的声音。“你醒了吗。”老人以为姑娘醒了,更使劲地拽着她的膝盖。姑娘的膝盖毫无力气,朝这边弯曲。江口把手腕探入姑娘的脖颈后面,把她的头稍抬了起来,试着摇晃了一下。“啊,我去哪儿。”姑娘说。“你醒了,醒醒吧。”“不,不。”姑娘仿佛要躲开他的摇晃,把脸滑落在江口的肩膀上。姑娘的额头触到老人的脖颈,额发刺入他的鼻子。这是可怕的硬发。江口甚至觉得有点痛。芳香扑鼻,江口把脸背过去。“你干嘛,讨厌。”姑娘说。“什么也没干呀。”老人回答。原来姑娘是在说梦话。是她睡梦中强烈地感觉到江口的动作呢,还是她梦见其他老人客在另外的夜里的恶作剧?总之,就算是梦话前后不连贯地断断续续,但是江口好歹能与姑娘对话,这时他感到心情激动。说不定清晨时分还可以把她叫醒。不过现在老人只是在跟她搭话,谁知道姑娘在睡梦中听见听不见。老人用话不如用动作去刺激她更能使她说梦话,不是吗?江口也曾想:狠狠地揍姑娘一顿,或掐她一把试试。最后急不可耐地把她搂了过来。姑娘既没有反抗,也没有做声。姑娘准会感到喘不过气来。姑娘那香甜的呼吸吹到老人的脸上。倒是老人气喘吁吁的。任人摆布的姑娘再次引诱着江口。从明天她睡梦中强烈地感觉到江口的动作呢,还是她梦见其他老人客在另外的起,如果姑娘知道自己已经不是个处女,会是多么悲伤啊。姑娘的人生不知会发生怎样的变化。不管未来会怎样,总之,直到明儿天亮以前,姑娘一切都是不知道的。“妈妈!”姑娘仿佛在低声呼唤。“哎呀,哎呀,你走了?原谅我,宽恕我……”“你做的什么梦?是梦,是梦呀。”姑娘的梦话使老人把她搂得更紧,试图让她从梦中醒过来。姑娘呼唤母亲的声音里所包含的悲切,渗入了江口的心中。姑娘的Rx房紧紧地压在老人的胸脯上。姑娘挥动着胳膊。是不是姑娘在梦中误把江口当做妈妈来拥抱呢?不,即使她是被人弄得昏睡不醒,即使她是个处女,但她终究是个不折不扣的妖妇。江口老人这六十七年的人生中,还未曾如此满身心地拥抱过年轻的妖妇。如果说有妖艳的神话,那么她就是神话中的姑娘吧。她不是妖妇,而好像是被妖术附身的姑娘。因此是个“活着昏睡”的人。就是说,虽然让她的心昏睡了,但是作为女人的肉体反而更清醒了。变成一个没有人心只有女人躯体的人。正像这家女人所说的“成熟”,在以老人为对象方面的作为是很成熟了吧。江口把紧抱住姑娘的胳膊放松,变得柔和些了。姑娘裸露的胳膊,也重新变成拥抱江口的姿态,这时姑娘真的是温柔地拥抱江口了。老人纹丝不动,平静地闭上了眼睛,陶醉在一派温情之中。几乎处于一种无忧无虑的恍惚状态。他仿佛领悟到了到这家来的老人们的乐趣和幸福的感受。对于老人们本身来说,这里有的不净是耄耋之年的悲哀、丑陋和凄凉,这里难道不是充满着青春活力的恩泽吗?对于一个完全衰老的男人来说,还有什么时刻可以比得上被一个年轻姑娘满身心拥抱着更能忘我的呢。然而,老人们为此玩弄了一个被人弄得昏睡不醒的牺牲品——姑娘,他们觉得无罪而心安理得吗?或者是这种潜藏的罪恶意识,反而平添了他们的乐趣呢?处于忘我状态的江口老人,似乎也忘却了姑娘是个牺牲品,他用脚去探索姑娘的脚趾。因为只有那里他还没有触及。姑娘的脚趾细长,且优美地动着。脚趾的各个关节时而弯曲收缩,时而伸直张开,活像手指的动作,也只有那里才是这个姑娘作为一个奇怪的女人,传递给江口的最强烈的引诱。熟睡着的姑娘竟能用她的脚趾,表达出她那枕边的切切私语。但是,老人把姑娘脚趾的动作,只当做稚嫩不稳却很娇媚的音乐来听,并且久久地跟踪追寻着这种音乐。江口觉得,姑娘似乎是在做梦,又像是把那个梦做完了。说不定不是在做梦,而是随着老人狠劲触动她,她就用梦话来进行会话,进行抗议,从而形成一种惯例的吧。即使不说话,姑娘在熟睡中也能用身体与老人进行洋溢着娇媚的对话。哪怕是不协调的梦话也没关系,只想听听声音也就足矣,这种愿望之所以纠缠住江口,大概是江口还没有完全适应这家的秘密的缘故吧。江口老人感到困惑的是:不知说什么,或按哪个部位,姑娘才用梦话来回答呢。“不再做梦了吗?梦见妈妈上哪儿去了是吗?”江口说着顺着姑娘脊梁骨上的那道沟摩挲下去。姑娘耸耸肩膀,又趴着入睡了。看来这是姑娘所喜欢的睡姿。脸还是朝向江口,右手轻轻地抱着枕头的一端,左胳膊搭在老人的脸上。但是姑娘什么也没有说。柔和的鼾声暖融融地拂面而来。搭在江口脸上的这只胳膊似乎只寻求安定位置地动了动,老人用双手将姑娘的胳膊放在自己眼睛的上方。姑娘长长的指甲尖轻轻地扎了一下江口的耳垂。姑娘的手腕在江口右眼帘的上方弯曲着耷拉了下来,姑娘纤细的手腕盖住了江口的右眼帘。老人希望她的胳膊就这样放下去,于是按住放在自己左右眼上方的姑娘的手。渗进眼珠子的姑娘肌肤的芳香,又给江口带来新鲜而丰富的幻想。眼前浮现出诸如适逢时宜的季节,大和古寺的高墙下,两三朵寒牡丹花,迎着小阳春的阳光开放,诗仙堂边缘一带的庭院里绽满了白色的山茶花,现在正是春天,椿寺里,奈良的马醉木花、藤花满园怒放,还有散瓣的山茶花。“对了!”这些花勾起江口对三个已婚女儿的回忆。他曾带过三个或其中的一个女儿去旅游并赏花。如今已为人妻和为人母的女儿们也许记不清了,可是江口却记得很清楚,不时想起并对妻子谈起关于花的往事。做母亲的,自从女儿出嫁后,似乎并不像做父亲的那样感到自己与女儿分别了,事实上她们母女之间还不断有亲密的交往,因此对与结婚前的女儿一起去旅行并赏花之类的事,不太放在心上。再说,有时去旅行赏花,做母亲的也没有跟着去。江口摸着姑娘的手,眼睛深处浮现出许多花的幻觉,尔后消失,复又浮现,他任凭幻觉的浮沉,只觉昔日那股感情复苏了,那就是女儿出嫁后不久,他甚至看到别人的女儿也觉得可爱极了,总挂在心上。此刻他觉得这个姑娘就跟当年别人家女儿中的一个一样。老人把手收回,姑娘的手依然搭在江口的眼睛的上方。江口的三个女儿当中,只有小女儿跟着他去看了椿寺的凋落的山茶花,那是小女儿出嫁前半个月所做的一次告别旅行。此时椿寺的山茶花在江口的幻觉中最为强烈。特别是小女儿在婚姻问题上有莫大的痛苦。有两个年轻人在争夺小女儿,不仅如此,在争夺中小女儿已丧失了贞操。江口为了转换一下小女儿的心情,才带她去旅行的。据说如果山茶花吧嗒一声从头上凋落下来,那是不吉利的,不过椿寺有棵山茶花古树,树龄据说有四百年了,一棵大树上却开出五种色彩的花,据说这重瓣的花不是成朵凋落,而是散瓣凋落,因而得了散瓣山茶花之名。“落花缤纷时节,有时一天可扫满五六簸箕的散瓣呐。”寺院的年轻太太对江口说。据说从向阳面观赏大山茶花,不如背光欣赏来得更美。江口和小女儿所坐的廊道位置是朝西的,时值太阳西斜,正是背光。也就是逆光。但是,春天的阳光穿不透大山茶树那繁枝茂叶和盛开满树的花的厚厚的重层。阳光好像都凝聚在山茶花上,山茶树树影边缘仿佛飘忽着晚霞。椿寺坐落在人声杂沓的普通市街上,庭院里除了这一棵大山茶花古树外,似乎别无其他值得观赏的。再说,在江口的眼里,除了大山茶花外,什么也看不见。心被花夺走,连市街的杂沓声也听不见了。“花开得真漂亮啊!”江口对女儿说。寺院的年轻太太回答说:“有时清晨醒来,落花都盖地了。”说罢站起身离去,让江口与他女儿留在那里。究竟是不是一棵树开了五种颜色的花呢?树上确实有红花,也有白花,还有含苞待放的蓓蕾。但江口无意深究这些,他被整棵山茶花吸引住了。这棵有四百年树龄的山茶花树,竟能开出那么漂亮、那么丰富的花来。夕阳的光全被山茶树吸收进去,这棵花树树干粗壮,树身温暖。虽然不觉得有风,但是有时边缘的花枝也会摇曳。然而,小女儿并不像江口那样被这棵著名古树的散瓣山茶花所吸引。她没精打采,与其说她在赏花,莫如说她是在想自己的心事。在三个女儿中,江口最疼爱小女儿。她也最会向江口撒娇。尤其是两个姐姐出嫁后,她更是如此。两个姐姐还以为父亲会把幺妹留下,为她招个入赘女婿当养子呢。她们曾向母亲流露出嫉妒之意,江口是从妻子那里听说此事的。幺女性格比较开朗。她有很多男朋友,这在父母看来,总觉得有点轻浮。可是,女儿每当众多男友围着她转的时候,她显得格外朝气蓬勃。不过,在这些男友中,她喜欢的只有两个。这件事,做父亲的和别在家中款待过她的男友们的母亲,是最清楚的。那两个人中一个玷污了小女儿。小女儿在家中也有好一阵子一言不发,比如更衣时的手势显得特别急躁。母亲很快就察觉到女儿一定发生了什么事,便轻声地询问了她。女儿毫不踌躇地坦白了出来。这个年轻人在百货公司工作,住在一家公寓里。女儿好像是被邀请到他公寓里去了。“你要与他结婚吧?”母亲说。“不,我决不。”女儿回答。这使母亲感到困惑。母亲估计这个年轻人一定有非礼的举动。遂与江口坦率地商量。江口也觉得犹如掌上明珠受到了伤害一般,当他听到小女儿与另一个青年匆匆订了婚约之后更觉震惊了。“你觉得怎样,行吗?”妻子恳切地问道。“女儿有没有把这事跟未婚夫说了呢?坦率地说了吗?”江口的话声变得尖锐了。“这点嘛,我没有听说,因为我也吓了一大跳……要不,问问她吧?”“不。”“这种错误还是不向结婚对象坦白为好,世间成年人一般认为:不说可保平安无事。可是,还要看女儿的性格和心情啊。为了瞒着对方,女儿会独自痛苦一辈子的。”“首先,是家长承不承认女儿的婚约,还没有决定,不是吗?”被一个年轻人玷污,突然又跟另一个年轻人订婚,江口当然不认为这种做法是自然的、冷静的。家长也都知道这两个青年都很喜欢小女儿。江口也认识这两个青年,他甚至曾想过,他们两人中的任何一方与女儿结婚似乎都不错。然而,女儿突然订婚,难道不是一种冲击的反动吗?难道不是从对一个人的愤怒、憎恨、埋怨、懊恼等不平衡的心态中,转而向另一个人倾斜吗?或是从对一个人的幻灭、从自己的心慌意乱中,试图依靠另一个人吗?由于被玷污而对那个年轻人产生反感,反而会促使她更加强烈地倾心于另一个年轻人,这种事未必不会在小女儿的身上表现出来。也许这种行为是一种报复,一种半自暴自弃或不纯。但是,江口没想到这种事情会发生在自己的小女儿身上。也许任何做父母的都会这样想吧。尽管如此,小女儿在男友们的包围中显得快活、自由,正因为她的性格好强,江口对她似乎也感到放心。不过从事情发生以后来看,他并没有感到格外不可思议。就说小女儿吧,她的生理结构与世上的女人没有什么不同。有可能被男性强求的。江口的脑子里蓦地浮现出那种场合女儿的丑态来,一股剧烈的屈辱和羞耻向他猛袭过来。他把前面的两个女儿送出去作新婚旅行时,也不曾有过这种感觉。事到如今,江口想象到小女儿的事,纵令男子燃烧起烈火般的爱情,这对于女儿的生理结构,也是无法抗拒的。作为父亲来说,难道这是一种超出常规的心理吗?江口既不是立即就承认小女儿的婚约,也不是从一开始就表示反对。父母亲是在事发很久以后才知道的,有两个年轻人在激烈地争夺小女儿。而且江口带女儿到京都来观赏盛开的落瓣山茶花的时候,女儿已经快结婚了。大山茶树的花簇里隐约有股嗡嗡声在涌动。可能是蜂群吧。小女儿结婚两年后,生了一个男孩。女婿似乎很疼爱孩子。星期天这对年轻夫妇到江口家来,妻子下厨房与丈母娘一道干活时,丈夫很能干地给孩子喂牛奶。江口看到此番情景,知道这小两口日子过得很谐调。虽说同是住在东京,但结婚后女儿难得回娘家来。有一回,她独自回娘家。“怎么样?”江口问。“什么怎么样,哦,很幸福。”女儿回答。也许夫妻之间的事她不怎么想对父母说吧,不过,按照小女儿的这种性格,本应会把丈夫的情况更多地讲给父母听的,江口总觉得有点美中不足,也多少有点担心。然而小女儿犹如一朵绽开的少妇之花,变得越发美丽了。就算把这种变化只看作是从姑娘向少妇的生理上的变化,如果在这变化的过程中有心理性的阴影的话,那么这样的一朵花也不可能开得如此鲜艳吧。生孩子后的小女儿,像全身甚至体内都被洗涤过一般,肌肤细嫩而有光润,人也稳重多了。也许因为上述原因吧。江口在“睡美人”之家,把姑娘的胳膊搭在自己的两边眼帘上,眼前浮现的幻影才出现盛开的散瓣山茶花吧?当然,江口的小女儿,或是在这里熟睡的姑娘,都没有山茶花的那种丰盈。不过,单从姑娘人体的丰腴来看,或只就她温顺地在一旁陪着睡这点来看,是难以了解的。是不能同山茶花等作比较的。姑娘的胳膊传到江口眼帘深处的,是生的交流、生的旋律、生的诱惑,而且对老人来说,又是生命力的恢复。江口用手将姑娘的胳膊拿下来,因为它搭在眼帘上方的时间太长,眼珠子感到有点沉重了。姑娘的左胳膊无处可放,它顺着江口的胸部用力伸直,大概是觉得不舒服吧,姑娘半翻身,把脸朝向江口。双手放在胸前弯曲手指交握着。它触到了江口老人的胸口。不是合掌的手姿,却像祈祷的姿势。似乎是柔和的祈祷的姿势。老人用双手握住姑娘手指交握着的双手。这样一来,老人闭上眼睛,自己也像是在祈祷着什么似的。然而,这恐怕是老人抚触熟睡中的姑娘的手,流露出来的一种悲哀的心绪吧。夜间开始降雨,雨打在静寂的海面上,声音传到了江口老人的耳朵里。远方的响声,不是车声,似是冬天的雷鸣,但难以捕捉。江口把姑娘交握着的手指掰开,除了拇指之外的四只手指,一只只都掰直,细心地观看着。他很想把这细长的手指放进嘴里咬一咬。如果让小指头留下齿痕,并渗出血来,那么姑娘明天醒来会怎么想呢?江口把姑娘的胳膊伸直,放在她身边。然后观看姑娘丰满的Rx房,她的乳晕较大、鼓起,且色泽较浓。江口试着托起有些松软的Rx房。只觉得它微温,不像盖着电毛毯子的姑娘的身体那么温暖。江口老人想把额头伏在两个Rx房之间的洼陷处,但是当他的脸刚靠近时,姑娘的芳香使他踌躇了。江口趴着,把枕头底下的安眠药取了出来,今晚他一次服下了两片。上回,第一次到这家来的夜里。先服了一片,做了噩梦,惊醒过来之后又再服了一片。他知道这只是普通的安眠药。江口老人很快就昏昏入睡了。姑娘抽抽搭搭地哭着,然后号啕大哭起来。哭声把老人惊醒了。刚才听到的哭声,又变成了笑声。这笑声持续了很久。江口的手在姑娘胸脯上来回摩挲,然后摇晃着她。“是梦呀,是梦呀。一定是在做什么梦了。”姑娘那阵久久的笑声止住之后的宁静,令人毛骨悚然。但由于安眠药在起作用,江口老人好不容易才把放在枕头下面的手表拿出来看了看,三点半钟了。老人把胸口贴紧姑娘,把她的腰部搂了过来,暖融融地进入梦乡了。清晨,又被这家的女人叫醒了。“您睡醒了吗?”江口没有回答。这家的女人会不会靠近密室的门廓,把耳朵贴在杉木门上呢?她的动静使老人感到害怕。可能是由于电毛毯子热的缘故,姑娘将裸露的肩膀露在被子的外面,一只胳膊举在头上。江口给她盖上了被子。“您睡醒了吗?”江口还是没有回答,把头缩进被窝里。下巴颏碰在姑娘的乳头上。江口顿时兴奋恍若燃烧,她搂住姑娘的脊背,用脚把姑娘缠住。这家的女人轻轻地敲叩了三四次杉木门。“客人!客人!”“我已经起来了,现在正在更衣。”看样子江口如果不回答,那女人很可能就会开门走进来。隔壁房间里,洗脸盆、牙刷等都已准好。女人一边侍候他用早饭,一边说:“怎么样?是个不错的姑娘吧。”“是个好姑娘,确实……”江口点了点头,又说:“那姑娘几点醒过来?”“这个嘛,几点才能醒过来呢?”女人装糊涂地回答说。“我可以在这里等她醒来吗?”“这,这家没有这种规矩呀。”女人有点慌张,“再熟的客人也不行。”“可是,姑娘确实太好了。”“请您不要自作多情,只当同一个熟睡的姑娘有过交往就够了,这样不是挺好吗?因为姑娘完全不知道同您共寝过,决不会给您添什么麻烦的。”“但是,我却记住她了。如果在马路上遇见……”“哎呀,您还打算跟她打招呼吗?请您不要这样做。这样做难道不是罪过吗?”“罪过?……”“是啊。”“是罪过吗?”“请您不要有这种逆反心理,就把她当做一个熟睡的姑娘,包涵包涵吧。”江口老人本想说,我还不至于那么凄惨吧。但欲言又止。“昨夜,好像下雨了。”“是吗,我一点儿也不知道。”“我确实听见了下雨声。”透过窗户,眺望大海,只见岸边的微波迎着朝日闪闪发光。三江口老人第三次到“睡美人”之家,距第二次只隔了八天。第一次与第二次之间是隔半个多月,这次差不多缩短了一半时间。江口大概已经逐渐被睡美人的魅力吸引住了。“今晚是个来见习的姑娘,也许您不惬意,请将就一下吧。”这家女人一边沏茶一边说。“又是另一个姑娘吗?”“您临来才给我们挂电话,只能安排来得及的姑娘……您如果希望哪个姑娘,得提前两三天告诉我们。”“是啊。不过,你所说的见习姑娘是怎样的?”“是新来的,年纪也小。”江口老人吓了一跳。“她还不习惯,所以有些害怕。她说过两人在一起怎么样,可是,客人不愿意也不行。”“两个人吗,两个人也没有关系嘛。再说熟睡得像死了一样,哪会知道什么怕不怕呢?”“话是这么说,不过她还不习惯,请您手下留情。”“我不会怎么样的。”“这我知道。”“是见习的。”江口老人喃喃自语。心想准有怪事。女人一如往常,把杉木门打开一道窄缝,望了望里面说:“她睡着了,您请吧。”说罢就离开了房间。老人自己又再斟了一杯煎茶,然后曲肱为枕,躺了下来。内心总觉有点胆怯、空虚。他不起劲地站起身来,悄悄地把杉木门打开,窥视了一下那间围着天鹅绒的密室。“年纪也小的姑娘”是个脸型较小的女孩。她松开了本来结成辫子的头发,蓬乱地披在一边的脸颊上,一只手背搭在另一边脸颊和嘴唇上。这张脸显得更小。一个纯洁的少女熟睡了。虽说是手背,手指却是舒展着的,因此手背的一端轻轻地触到眼睛的下方,于是弯曲的手指从鼻子旁边盖住了嘴唇。较长的中指直伸到下巴颏下面。那是她的左手。她的右手放在被头边上,手指轻柔地抓着被头。一点儿也没有化妆。也不像是睡前卸过妆。江口老人从一旁悄悄地钻进了被窝里。他小心翼翼地不碰到姑娘的任何部位。姑娘一动也不动。但是姑娘身上的暖和气息,把老人给笼罩住了。这种温暖,不同于电毛毯子的温暖。它像是一种未成熟的野生的温暖。也许是她的秀发和肌肤散发出来的芳香,让他有这种感觉吧。但是,事情还不仅于此。“她约莫十六岁吧。”江口自言自语。虽说到这家来的老人们,无法把女人当做女人来对待,然而,能同这样的姑娘共寝,也能追寻自己一去不复返的生的快乐的踪迹,以求得短暂的慰藉吧。这点对于第三次到这家来的江口来说,是一清二楚的。恐怕也有些老人暗暗地希望:但愿能在被人弄得熟睡不醒的姑娘身旁永远安眠吧。姑娘的青春的肉体,唤醒了老人死去的心,似乎有一种悲切的感觉。不,到这家来的老人中,江口属于多愁善感的人,也许较多的老人到这里来,为的只是从熟睡的姑娘身上感染一下青春的气息,或是为了从熟睡不醒的姑娘那里寻找某种乐趣。枕头底下依然放有两片白色安眠药。江口老人拿起来看了看,药片上没有文字或标记,所以无法知道是什么药名。当然肯定是与让姑娘吃的或注射的药不同。江口想下次来时,不妨问这家女人要与姑娘所吃的一样的药试试。估计她不会给,不过如果能要到,自己也像死一般地睡着会怎样呢。与死一般睡着的姑娘一起,死一般地睡下去,老人感到这是一种诱惑。“死一般睡着”这句话,勾起江口对女人的回忆。记得三年前的春天,老人曾带一个女人到神户的一家饭店。因为是从夜总会出来的,到饭店时已是三更半夜。他喝了客房内备有的威斯忌,也劝女人喝了。女人喝的与江口一样多。老人换上客房备有的浴衣式的睡衣,没有女客的,他只好抱着穿内衣的女人。当江口把手绕到女人脖子后面,温柔地抚摩着她的背部,正是销魂时,女人蓦地坐起身子说:“穿着它我睡不着。”说罢把身上的穿着全部脱光,扔在镜子前的椅子上。老人有点吃惊,心想:她这是与白人共寝时的习惯吧。然而,这女人却格外温顺。江口松开女人,说:“还没有吧?……”“狡猾,江口先生,滑头。”女人说了两遍,但还是很温顺。酒性发作,老人很快就入睡。第二天早晨,女人的动静,把江口吵醒了。女人面对镜子整了整头发。“你醒得真早啊!”“因为有孩子。”“孩子?……”“是的,有两个,还小呐。”女人行色匆匆,没等老人起床就走了。这个身材修长,长得很结实的女人,竟已生了两个孩子,这点使江口老人感到意外。她的体态不像是生过孩子的人。Rx房也不像是喂过乳的。江口外出前,想换件新衬衫,便打开旅行提包,他发现提包内收拾得整整齐齐的。在十天的旅行期间,他把换下来的衣服,揉成团塞进提包里,如果想从里面取出一件什么东西,得翻个底朝天。他把在神户的购物、人家送的东西,以及土特产等统统塞进提包里,东西乱七八糟地挤得鼓鼓的,连提包盖子都合不上了。可能是由于提包盖子隆了起来,可以窥见里面,或是老人取香烟的时候,让女人看见里面凌乱不堪吧。尽管如此,可是她为什么有心替老人拾掇呢。再说她是什么时候归置的呢?连穿过的内衣裤,她都一一叠齐放好,再怎么说女人手巧,肯定也要花些时间的。难道是昨夜江口睡着之后,女人睡不着而起来收拾提包内的东西吗?“啊?”老人望着整理好了的提包,心想“她想干么呢。”翌日傍晚,那女人穿着和服,按照约好的时间来到一家日本饭馆。“你有时也穿和服吗?”“哎,有时穿……不相称吧。”女人腼腆地莞尔一笑,“中午时分,有个朋友挂来电话,对方吓了一大跳呐,对方说:你这样做行吗。”“你都说啦?”“哎,我毫无保留地都说了。”两人在街上走,江口老人为那女人买了一身和服衣料和腰带后,折回了饭店。透过窗户可以望见进港船上的灯光。江口把百叶窗和窗帘关上,站在窗边与女人亲吻。江口拿起头天夜里喝过的威斯忌酒瓶给她看了看,可是她摇了摇头。女人大概害怕酒醉失态,所以强忍住了。她睡得很沉。翌日早晨,江口起床,女人跟着也醒来了。“啊!睡得简直就跟死了一样,真的就像死了一样啊。”女人睁开眼睛,纹丝不动。这是一双彻底净化而晶莹的眼睛。女人知道江口今天要回东京。女人的丈夫是外国商社派驻神户的,他是在神户期间与她结婚的,近两年去了新加坡。打算下个月再回到神户的妻子身边来。昨天晚上,女人把这些情况告诉了他。在听到女人的叙述之前,江口并不知道这个年轻女子是个有夫之妇、且是外国人的妻子。他从夜总会不费吹灰之力就把她带来了。江口老人昨晚一时心血来潮去了夜总会,邻桌坐着两个西方男人与四个日本女子。其中有个中年女人认识江口,就与江口寒暄了一番。他们好像都是这个女人带来的。外国人与两个女子去跳舞后,这个中年女人就向江口建议,是否同那个年轻女子跳舞。江口跳到第二支曲的中途,就邀她溜到外面去。这个年轻女子对那种事似乎很感兴趣,毫无顾虑地就跟他到饭店里来了,江口老人进房间后,反而觉得有点不大自然。江口老人终于同一个有夫之妇,而且是一个外国人的日本老婆私通了。女人似乎满不在乎地把小孩托付给保姆或看小孩的人,自己就在外面过夜了。她丝毫不因为自己是有夫之妇干这种事而感到内疚,所以江口也不觉得有什么不道德的实感向他猛然地逼将过来,不过事后内心还是受到没完没了的呵责。但是,这女人说他熟睡得就跟死了一样。这种愉悦就像青春的音乐留在他心里。那时,江口六十四岁,女人约莫二十四五至二十七八之间吧。当时老人想:这次可能是与年轻女人最后一次交欢了。仅仅两夜,其实哪怕只有一夜也可以,像死了一般地沉睡,这是江口与难以忘怀的女人过的夜晚。女人曾来信说:您如果到关西来,我还想见您。此后过了一个月来信说,她丈夫回到了神户,但也没关系,我还想见您。再过一个多月后,又来了同样内容的信。最后就杳无音信了。“啊,那女人可能是怀孕了,第三胎……肯定是那样的吧。”江口老人的这番喃喃自语,是事隔三年后,躺在被人弄得熟睡得像死了一般的小姑娘身旁,回想起当年的往事时发出来的。此前,这种事连想都没有想过。此时此刻,为什么此刻会突然想起这件事来呢?江口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不过,一旦回想起来,就觉得事情肯定是那样的。那女人之所以不来信,是因为她怀孕了吗?会是这样吗?想到这儿,江口老人不由地露出了微笑。女人迎接了从新加坡回来的丈夫,然后怀孕了。这样,江口与那女人的私通行为,就可由那女人洗刷干净,老人也得到解脱了。于是,他有些怀念,眼前又浮现出女人的身体来。它不伴随着色情。那结实的、肌肤滑润的、十分舒展的身体,使人感到那是年轻女人的象征。怀孕虽是江口突然的想象,但他却认定这是确实无疑的事实。“江口先生,您喜欢我吗?”那女人在饭店里曾这样问过江口。“喜欢。”江口回答,“这是女人的一般提问呀。”“可是,还是……”女人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后来就没有说下去。“你不想问问我喜欢你什么地方吗?”老人戏弄地说。“算了,不说了。”然而,江口被那个女人问到喜欢我吗的时候,他明确地回答说喜欢。这三年来,直到今天,江口老人也没有忘记那女人的这句话。那女人生了第三胎以后,她的身体是不是还像没有生过孩子那样呢?江口追忆并怀念她。老人几乎忘却了身边熟睡不醒的姑娘。然而,正是这个姑娘使他想起神户的那个女人来。姑娘的手背放在脸颊上,胳膊肘向一边张开,老人觉得有点碍事,就握住她的手腕,让她的手伸直放进被窝里。大概电毛毯子太热,姑娘的整只胳膊直到肩胛都露在外面。那娇嫩的匀圆的肩膀,就在老人的眼前,近得几乎障目。老人本想用手心去抚摩并握住这匀圆的肩膀,但又止住了。肩胛骨及其肌肉都裸露着。江口本想顺着肩胛骨抚摩下去,但还是又止住了。他只把披在她右脸颊上的长发轻轻地拨开。四周深红色的天鹅绒帷幔承受着天花板上的微暗灯光的照射,映衬着姑娘的睡脸,使它显得更加柔媚。她的眉毛未加修饰,长长的眼睫毛长得十分整齐,用手指就能捏住似的。下唇的中间部位稍厚,没有露出牙齿。江口老人觉得在这家客栈里,再没有什么比这张青春少女的天真的睡脸更美的了。难道它就是人世间的幸福的慰藉吗?任何美人的睡脸都无法掩饰其年龄。即使不是美人,青春的睡脸也是美的。也许这家挑选的就是睡脸漂亮的姑娘。江口只是靠近去观赏姑娘那张小巧玲珑的睡脸,自己的生涯和平日的劳顿仿佛都柔化并消失了。虽然带着这种心情服下安眠药入梦了,但无疑是会过一个得天独厚的幸福的夜晚。不过,老人还是静静地闭上眼睛,一动也不动地躺着。这姑娘使他想起神户的那个女人,也许还会使他想起别的什么,想到这些他又舍不得入睡了。神户的那个少妇迎接了阔别两年归来的丈夫,马上就怀了孕,这种突然的想象,自己还认定是确实无疑的事实,而且这种类似必然的实感,突然不离开江口老人了。那女人与江口私通而生下的孩子,不会使人感到耻辱,也不会使人感到龌龊。实际上,老人感到应祝福她的妊娠与分娩。那女人体内孕育着新的生命。这些想象,使江口越发感到自己老矣。然而,那个女人为什么毫无隔阂和内疚,温顺地委身于自己呢?在江口老人近七十年的生涯中,好像还没发生过这种事。这女人身上没有娼妇的妖气,也不轻狂。比起在这家躺在奇怪地熟睡不醒的少女身旁来,毋宁说江口与她在一起没有负罪感。到了早晨,她利落地赶紧返回小孩子所在的家,老人江口心满意足地在床上目送着她离去。江口心想:这可能是自己与年轻女人交欢的最后一次了,她成了他难以忘怀的女人。那女人恐怕也不会忘记江口老人吧。彼此都不伤害对方,即使终生秘藏心底,两人彼此也不会忘却吧。然而,此刻使老人想起神户女人的,是这个见习的小姑娘——“睡美人”,这也是不可思议的。江口睁开眼睛,用手轻轻抚摩小姑娘的眼睫毛。姑娘颦蹙双眉,把脸侧了过去,张开了嘴唇。舌头贴在下颚上,像郁郁不乐似的。这幼嫩的舌头正中有一道可爱的沟,它吸引住江口老人。他窥视了姑娘张开的嘴。如果把姑娘的脖子勒住,这小舌头会痉挛吗?老人想起从前曾接触过比这个姑娘更年轻的娼妓。江口没有这方面的兴趣,但有时应邀做客,是人家给安排的。记得那小姑娘的舌头又薄又细长,显得很湿润。江口觉得没意思。街上传来了大鼓声和笛声,听起来很带劲。好像是个节日庙会的夜晚。小姑娘眼角细长而清秀,一副倔强的神色,她对客人江口心不在焉却又浮躁。“是庙会吧。”江口说,“你想去赶庙会吧。”“呀,您真了解情况嘛。是啊,我已经跟朋友约好了,可是又被叫到这儿来。”“你随便吧。”江口避开小姑娘湿润而冰冷的舌头。“我说你随便好了,赶紧去吧……是敲响大鼓的那家神社吧。”“可是,我会被这里的老板娘骂的。”“不要紧,我会给你圆场。”“是吗,真的?”“你多大了?”“十四。”姑娘对男人毫无羞耻感。对自己也没有屈辱感和自暴自弃。傻乎乎的。她草草地装扮的一下,就急匆匆地向街上举办的庙会走去。江口一边抽烟,一边听大鼓、笛和摊贩的吆喝声,听了好一阵子。江口记不太清楚那个时候自己是多大年纪,就算已经到了毫不依恋地让姑娘去参加庙会的年龄,也不是现在这样的老人。今晚的这个姑娘要比。”“可是,我会被这里的老板娘骂的。”侧耳静听,后山仿佛传送来了一阵微弱的寒风。一股温吞吞的气息,透过姑娘微张的嘴唇,向江口老人迎面扑来。深红色帷幔映衬下的朦胧,甚而及至姑娘的口腔里。他想:这个姑娘的舌头,可能不像那个姑娘的舌头那样湿润而冰冷。老人又受到更强烈的诱惑。在这个“睡美人”之家,睡着而让人能看到口腔里的舌头的,得数这个姑娘是第一个。与其说老人想将手指伸进她的口腔里去摸摸她的舌头,不如说更多的是,仿佛有一股热血骚扰的恶念,在他心中躁动。不过,这种恶念——伴随着极其恐怖的残酷的恶念,此刻并没有在他脑际里形成明确的形状。所谓男性侵犯女性的极端罪恶究竟是什么呢?比如与神户的少妇和十四岁的娼妓所干的事等,在漫长的人生中,只是弹指一挥间的事,转瞬即消逝得渺无踪影。与妻子结婚,养育女儿们等等,表面上被认为是件好事,但是在时间的长河里,在漫长的岁月中,江口束缚了她们,掌握着女人们的人生,说不定连她们的性格都完全被扭曲了。毋宁说这是一件坏事。也许人世间的习惯与秩序,使他们的罪恶意识都麻木了。躺在熟睡不醒的姑娘身边,无疑也是一种罪恶吧。如果把姑娘杀掉,罪恶就更明朗化了。勒住姑娘的脖子、捂住她的嘴和鼻子使她窒息,似乎也不难。但是,小姑娘熟睡中张着嘴、露出了幼嫩的舌头。江口老人如果把手指放在那上面,这舌头可能会像婴儿吸吮乳头那样卷得圆圆的吧。江口把手放在姑娘的鼻子下和下巴颏上,挡住了她的嘴。老人一放开手,姑娘的嘴唇又张开。睡着了即使嘴唇微张,也十分可爱。老人由此看到了姑娘的青春。姑娘太年轻,反而会使江口的恶念在心中摇荡。不过,对于悄悄地到这个“睡美人”之家来的老人们来说,恐怕不只是为了寂寞地追悔流逝了的青春年华,难道不是也有人是为了忘却一生中所做的恶而来的吗?介绍江口到这里来的木贺老人,当然不会泄露其他客人们的秘密。大概会员客人为数不多吧。而且,可以推察到在世俗的意义上,这些老人们是成功者,而不是落伍者。然而,他们的成功是做恶之后获得的,恐怕也有人是通过不断地做恶才保住连续的成功的。因此,他们不是心灵上的安泰者,毋宁说是恐惧者、彻底失败者。抚触昏睡不醒的年轻女人的肌肤,躺下来的时候,从内心底里涌起的,也许不只是接近死亡的恐惧和对青春流逝的哀戚。也许还有人对自己昔日的背德感到悔恨,拥有一个成功者常有的家庭的不幸。老人们中大概没有人愿意屈膝膜拜,企求亡魂,而宁愿紧紧地搂住裸体美女,流淌冰冷的眼泪,哭得死去活来,或者放声呼唤。然而,姑娘一点儿也不知道,也决不会醒过来。从而,老人们也就不会感到羞耻,或感到伤害了自己的自尊心。这完全是自由地悔恨,自由地悲伤。这样看来,“睡美人”不就像一具僵尸了吗?而且是一具活着的肌体。姑娘年轻的肌体和芳香,可以给这些可怜的老人以宽恕和安慰。这些思绪如潮涌现的时候,江口老人静静地闭上了眼睛。至此的三个“睡美人”中,年纪最小、未有丝毫衰萎的今夜的这个姑娘,突然诱发江口涌起这样的一些思绪,这也有点不可思议。老人把姑娘紧紧地抱住。此前,他避免接触到姑娘的任何地方。姑娘几乎被老人整个地搂在怀里。姑娘的力气全被剥夺,毫无抵抗。她个子细长,纤弱得可怜。姑娘虽然沉睡,但大概能感受到江口的举动了吧,她闭上张着的嘴唇。突出的腰骨生硬地碰到了老人。江口寻思:“这个小姑娘将会辗转度过怎样的人生呢?就算没有获得所谓的成功和出人头地,但究竟能不能安稳地度过一生呢?”但愿她今后通过在这家客栈里安慰和拯救这些老人所积下的功德,使她日后能够获得幸福,江口甚至想:说不定就像从前的神话传说那样,这个姑娘是一个什么佛的化身呢。有的神话不是说妓女和妖女本是佛的化身吗?江口老人一边柔和地抓住姑娘的垂发,一边试图自我忏悔自己过去的罪孽和背德,以求得心灵的平静。可是浮现在心头的却是过去的女人们。而使老人感到庆幸的就是自己所想起的女人,不是与她们交往时间的长短、她们容貌的美或丑、聪明或笨拙、人品的好或坏,而是像神户的那个少妇,她曾说过:“啊,像死一般地沉睡,真的像死一般地沉睡了。”这些女人对江口的爱抚,有一种忘我的敏感的反应和情不自禁的欣喜若狂。与其说这取决于女人的爱之深浅,不如说是由她们天生的肌体所决定的吧。这个小姑娘不久成熟之后,将会是怎样的呢?老人边想边用搂着姑娘后背的手抚摩她。但这种事是无法预知的。先前江口在这家躺在妖妇般的姑娘身旁,曾这样寻思:在过去的六十七年间自己究竟能触摸到人性的宽度有多宽,性的深度有多深呢?这种寻思使自己感到自己的耄耋,但是今晚的小姑娘却反而活生生地唤醒了老人过去的性生活,这真是不可思议。老人把嘴唇轻轻地贴在姑娘合闭着的双唇上。没有任何味道。是干涩的。似乎没有任何味道反而更好。江口想:也许没有机会与这个姑娘再次重逢了。当这个小姑娘的两片嘴唇为性的体味湿润而蠕动的时候,也许江口早就已过世了。这也不必感到寂寞。老人把亲吻姑娘双唇的嘴唇移开,又吻姑娘的眉毛和眼睫毛。姑娘大概觉得发痒吧,她的脸稍微动了动,把额头挨近老人的眼前。一直合着双眼的江口,把眼睛闭得更紧了。眼帘里浮现出扑朔自己感到自己的耄耋,但是今晚的小姑娘却反而活生生地唤醒了老人过去的性生活,这真是不可思议。老人把嘴唇轻轻地贴在姑娘合闭着的双唇上。没有任何味道。是干涩的。似乎没有任何味道反而更好。江口想:也许没有机会迷离的幻影,复又消失。不久,这幻影隐约成形。好几枝金黄色的箭向近处飞去。箭头带着深紫色的风信子花。箭尾带着各种色彩的兰花。美极了。但是,箭飞得这样快,花难道不会掉下来吗?不掉下来,真是怪事呢。忐忑不安的思绪使江口老人睁开了眼睛。原来自己开始打盹儿了。放在枕头下面的安眠药还没有吃。看看药旁边的手表,时针已指向十二时半。老人将两片安眠药放在手心上,由于今晚没有受到耄耋的厌世和寂寞的梦魇,所以舍不得就这样入睡。姑娘呼出安详的鼾声。人家给她服用了什么呢?还是给她打了什么针呢?毫无痛苦的样子。安眠药的量可能很多吧?也许是轻度的毒药。江口想象着她那样深深地沉睡一次。他悄悄地离开了寝床,从挂着深红色天鹅绒帷幔的房间走到隔壁房间。他打算向这家的那个女人索要与姑娘服用的同样的药,他按响了电铃,铃声响个不停,这使人感到这家里里外外有一股寒气。深更半夜让这秘密之家的呼唤铃声总响个不停,江口也有点顾忌。这里是温暖地带,冬日的败叶还萎缩地残留在树枝上。尽管如此,庭院里不时隐约传来风扫落叶声。今夜拍击悬崖的海浪,也很平静。这种无人的寂静,使人觉得这家宛如是幽灵的宅邸,江口老人觉得肩膀冷得发抖。原来老人只穿了件浴衣式的睡衣就径直走了出来。回到密室,只见小姑娘双颊通红。电毛毯子的温度早已调低,大概是姑娘年轻的缘故吧。老人又贴近姑娘,以暖和自己的冰凉。姑娘暖和地挺起胸脯,脚尖伸到铺席上。“这样会感冒的。”江口老人说,他感到了年龄的莫大差距。姑娘暖和的小身躯,恰好被整个搂在江口老人的怀里。翌日清晨,江口一边由这家女人侍候着吃早饭,一边说:“昨天晚上,你没有听见呼唤的铃声响吗?我很想服与姑娘同样的药。像她那样沉睡。”“那是禁止服用的药。首先,对老人很危险。”“我心脏很好,不用担心。就算永远睡下去,我也不懊悔。”“您才来三次,就说这么任性的话。”“我要在这家里一直说下去,算是最任性的人吗?”女人用不快的目光看着江口老人,露出了一丝微笑。四一大早,冬日的天空就阴沉沉的。傍晚时分,下了一阵冰凉的小雨。江口老人走进“睡美人”家门之后,这才觉察到这场小雨已变成雨雪交加。还是那个女人悄悄地把门扉掩紧并上了锁。女人手持手电筒照着足下走。凭借这昏暗的照明,可以看见雨中夹有白色的东西。这白色的东西稀稀拉拉地飘着,显得很柔软。它落在通往正门的踏脚石上,立即就融化了。“踏脚石濡湿了,请留神。”女人只一手打着伞,一只手搀着老人的手。中年女人那令人毛骨悚然的手温,从老人的手套上传送了过来。“不要紧的。我……”江口说着,挣开了一大早,冬日的天空就阴沉沉的。傍晚时分,下了一阵冰凉的小雨。江口老人走进“睡美人”家门之后,这才觉察到这场小雨已变成雨雪交加。还是那个女人悄悄地把门扉掩紧并上了锁。女人手持手电筒照着足下走。凭借这昏暗的照明,可以看女人的手。“我还没老到需要人家搀扶的地步哩。”“踏脚石很滑呀。”女人说。凋落在踏脚石四周的红叶还没有清扫。有的褶皱褪色了,被雨濡湿了,显得润泽发亮。“也有一只手或一条腿偏瘫了的老糊涂,要靠人搀扶或抱着走到这里来的吗?”江口问女人。“别的客人的事,您不该问。”“但是,那样的老人到了冬天可危险啊。如果在这里发生诸如突发脑溢血或心脏病死了,可怎么办?”“如果发生这种事,这里就完了。尽管对客人来说,也许是到极乐天堂。”女人冷淡地回答。“你也少不了要负责任呀。”“是的。”女人原先不知是干什么的,她丝毫不动声色。来到二楼的房间,只见室内一如既往。壁龛里先前挂的山村红叶画,到底还是换上了雪景的画。无疑这也是复制品。女人一边熟练地沏了上等煎茶,一边说:“您又突然挂电话来。先前的三个姑娘,您都不惬意吗?”“不,三个我都太惬意了。真的。”“这样的话,您至少提前两三天预约好哪个姑娘就好了。可是……您真是位风流客呀。”“算得上风流吗?对一个熟睡的姑娘也算得上吗?对象是谁她全然不知,不是吗?谁来都一样。”“虽然是熟睡了,但毕竟还是个活生生的女人嘛。”“有没有哪个姑娘问起,昨晚的客人是个什么样的老人?”“这家的规矩是绝对不许说的。因为这是这家的严格忌讳,请放心吧。”“记得你曾经说过,对一个姑娘过分痴情会烦扰的。关于这家的(风流)事,先前你还曾经说过,与我今晚对你说的同样的话,还记得吧。而今晚的情况则整个颠倒过来了。事情也真奇妙啊。难道你也露出女人的本性来了吗?……”女人薄薄的嘴唇边上,浮现出一丝挖苦的笑,说:“看来您打年轻的时候起,一定让不知多少女人哭过吧。”江口老人被女人这一突如其来的问话,吓了一跳,说:“哪儿的话,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瞧您那么认真,这才可疑呐。”“我要是像你所说的那种男人,就不会到这里来了。到这里来的,净是些迷恋女性的老人吧。懊悔也罢、挣扎也罢,事到如今已追悔莫及。净是这样的老人吧。”“这,谁知道呢。”女人不动声色。“上次来的时候,也曾略略问过,在这里能让老人任性到什么程度?”“这,就是让姑娘睡觉。”“我可不可以服用与姑娘相同的安眠药呢?”“上次不是拒绝过了吗?”“那么,老年人能做的最坏的事是什么呢?”“这家里没有恶事”女人压低娇嫩的声音,仿佛提醒江口似地说。“没有恶事吗。”老人嘟囔了一句。女人的黑眸子露出了沉着的神色。“如果想把姑娘掐死,那就容易得像扭婴儿的手……”江口老人有点厌烦,说:“把她掐死,她也不醒吗?”“我想是的。”“对强迫殉情,这倒是挺合适的。”“您独自自杀觉得寂寞的时候,就请吧。”“在比自杀更寂寞的时候呢?……”“老人中,可能也有这种人吧。”女人还是很沉着,“今晚,您是不是喝了酒啦,净说些离奇的话。”“我喝了比酒更坏的东西来着。”话音刚落,连女人都不禁瞟了江口老人一眼。不过,她还是佯装不屑一顾的样子说:“今晚的姑娘是个温暖的姑娘。在这么寒冷的夜晚,她正合适。可以暖和您的身子。”说罢就下楼去了。江口打开密室的门,觉得有一股比以前更浓的女人的甜味儿。姑娘背向着他睡着,虽然算不上是在打鼾,但呼吸声也够深沉的。像是大个子。也许是因为深红色天鹅绒帷幔映衬的关系,看不太清楚,她那头浓密的秀发似乎呈红褐色。从那厚耳朵到粗脖子的肌肤很洁白。确如女人所说的,好像很温暖。可是相形之下,脸蛋却不红润。老人溜到姑娘的背后。“啊!”他不由自主地发出了一声惊叹。暖和确是暖和,不过,姑娘的肌肤很滑润,老人仿佛被它吸引住了。姑娘散发出来的气味还带点潮气。江口老人久久地闭上眼睛,纹丝不动。姑娘也一动不动。她的腰部以下很丰满。她的温暖与其说是渗入老人体内,莫如说把老人包围住了。姑娘的胸脯也是鼓鼓的,Rx房不高,但却很大,可乳头却小得出奇。刚才这家女人说:“掐死”。而使他想起这句话并为这种诱惑而战栗的,也许就是姑娘的肌体吧。如果把这个姑娘掐死,她的肌体会散发出什么气味呢?江口极力想象着这姑娘难看的走路姿势,他努力从恶念中摆脱出来。心情少许平静了下来。但是姑娘走路的姿势不像样又怎么样呢?有一双模样好的漂亮的脚又怎么样呢?对于一个已经六十七岁的老人来说,况且是只有一夜之缘的姑娘,她聪明或笨拙、教养高或低又将怎样呢?现在最现实的,只是抚摩着这个姑娘而已,不是吗?而且姑娘熟睡不醒,不知道老丑的江口在抚摩着她,不是吗?即使明天,她也不会知道。她纯粹是个玩物呢?还是个牺牲品?江口老人到这家来,还只是第四回,然而随着次数的增加,越发感到自己内心的麻木不仁,特别是今夜感受得更深。今晚的姑娘是不是也被这家弄得习惯了呢?她根本不把这些可怜的老人当作一回事吧。她对江口的抚触毫无反应。任何非人的世界也会由于习惯而成为人的世界。诸多的背德行为都隐藏在世间的阴暗处。只是江口与其他到这家来的老人有点不同。也可以说全然不同。介绍江口到这家来的贺木老人,认为江口老人跟他们一样,这是估计上的不同,江口还是个男人。因此可以认为江口还没有痛切地体味到前来这家的老人们的真正的悲伤、喜悦、懊悔和寂寞。对江口来说,未必需要绝对熟睡不醒的姑娘。譬如第二次造访这家,面对那个妖妇般的姑娘,江口差点冲破禁戒,幸亏惊奇于她还是个处女,才控制住了自己。从此以后,他发誓要严守这家的清规戒律,或确保“睡美人”放心。发誓不破坏老人们的秘密。可话又说回来,这家净招一些妙龄处女来,是什么用心呢?也许可以说这是老人们可怜的希望吧。江口觉得好像明白了,却又觉得还是糊涂。不过,今晚的姑娘有点可疑。江口老人难以相信。老人挺起胸脯,把胸部压在姑娘的肩膀上,望着姑娘的脸。如同姑娘的体态那样,她的脸也长得不够端正。但却格外天真无邪。鼻子下部略宽,鼻梁较矮。脸颊又圆又大。前额的发际较低,呈富士山形。眉毛短且浓密,很寻常。“还算可爱。”老人一边自言自语,一边把自己的脸颊贴在姑娘的脸颊上。这儿也很光滑。姑娘可能觉得肩膀太重吧,她翻过身来形成仰卧。江口把身子缩了回来。老人就这样闭上眼睛好大一会儿。也可能是姑娘的气味格外浓重的缘故。常言说,人世间再没有比气味更能唤起人对往事的回忆了。而且姑娘的气味可能是太甜了的缘故吧,竟使他只想起婴儿的乳臭味。本来这两种气味是截然不同的,可能因为它是人类的某种根源的气味吧。自古以来就有这样的传说:少女身上散发出来的香味,可以当做老人的长生不老药。这姑娘的气味,好像不是这种馨香。如果江口老人对这个姑娘做出冒犯这家的禁戒的举动,一定惹起令人讨厌的腥臊味。但是,江口有这种想法,难道不正是一种征兆,说明江口已经老了吗?像姑娘的这种浓重的气味,以及腥臊味,难道不正是人类诞生的原味吗?她好像是个容易怀孕的姑娘。即使她被弄得熟睡不醒,但生理机能并没有停止,明天她总会醒过来的吧。再说纵令姑娘怀了孕,她也是处在全然不知的状态下的。江口老人已经六十七岁,留下这样一个孩子在人世间将会怎样呢?引诱男人进“魔界”的似乎就是女体。但是,姑娘已丧失所有的防御能力。为了老人客,为了可怜的老人,她一丝不挂,决不醒来。江口觉得自己也变得无情了,他十分烦恼,不由地自言自语,说些意想不到的事:老人会死,年轻人要恋爱,死只有一次,恋爱则有多回。虽然这是没有料想到的事,但它却使江口镇静了下来。再说他心情本来就不是那么太兴奋。室外隐约传来雨雪交加声。海浪声也平静了下来。雨夹雪落在海水里旋即融化掉。老人仿佛看到那又黑又宽阔的海。有一只像大雕般的凶鸟叼着血淋淋的猎物,几乎贴着黑色波浪在盘旋。那猎物不是人类的婴儿吗?怎么可能有这种事。如此看来,那是人类背德的幻影吧。江口在枕头上轻轻地摇了摇头,把这幻想拂去。“啊,真暖和。”江口老人说。这不仅是电毛毯子的关系。姑娘把盖着的棉被往下拽,半露出那又宽又丰满却略缺高低起伏的线条鲜明的胸脯。深红的天鹅绒帷幔的色泽,隐约映照在姑娘白皙的肌肤上。老人一边观赏这美丽的胸部,一边用一只手指沿着她那富士山形前额发际的线路画着。姑娘取仰卧姿势后,一直均匀地发出长长的呼吸声。在那小小的嘴唇里长着什么样的牙齿呢?江口揪住她下唇的中间部位,稍稍把它打开看了看。比起小巧玲珑的嘴唇来,她的牙齿就显得不那么细小,不过还算是细小、漂亮而整齐。老人把手松开,姑娘的嘴唇不像原先那样紧闭,而保持着微张的状态,略见牙齿。江口老人用沾上口红的红指尖,去揪姑娘的厚耳垂,把口红蹭到那上面,剩下的部分就蹭在姑娘的粗脖子上。着实白皙的脖子上,隐约划出一道红线,可爱极了。江口寻思:她可能还是个处女吧。江口第二次来这家时,对那个姑娘产生过怀疑,由于江口对自己无耻的贪婪感到惊讶和懊悔,所以就无意对她作调查了。对江口老人来说,她是不是处女,又算得了什么呢。不,一想到不一定是那样的时候,老人仿佛听到自己体内有个声音在奚落自己。“是恶魔想嘲笑我吗?”“什么恶魔,可不是那么简单。你只顾小题大做地想象着该死未死的、你的感伤和憧憬,不是吗?”“不,我想的不是我自己,只是更多地考虑那些可怜的老人伙伴而已。”“哼,说得好听,你这个背德家伙!还有比把责任推卸给别人的背德者更卑鄙的吗?”“你说我是背德者吗?背德就背德吧。可是为什么处女就是纯洁的,而不是处女就不纯洁呢?我到这家并不是想要什么处女。”“因为你还不真正懂得耄耋之年者的憧憬。你不要再来了。万一,万一那姑娘半夜醒来,你不觉得老人的羞愧事太少了吗?”江口脑海里浮现出诸如此类的自问自答。当然,这种事也不总是让处女睡在身边。江口老人虽然到这家来还只是第四回,但是陪他的净是处女,这点使他感到怀疑。这真的是老人们的希求和愿望吗?可是,此刻“如果醒过来”这个念头非常诱惑着江口。用多大程度的刺激,或用怎样的刺激。才能让她醒过来呢?哪怕是朦胧的状态也罢。比如,把她的一只胳膊卸下来、或深深地捅穿她的胸口或腹部,恐怕就无法继续睡下去了,不是吗?“念头越发邪恶了。”江口老人自言自语道。大概用不了几年,江口也会像到这里来的老人们那样地无力气了吧。一种残暴的思绪涌上了心头。把这种客栈破坏掉,也让自己的人生毁灭掉吧。但是,这种念头的产生,是来自今夜熟睡不醒的姑娘的那种不是所谓匀称的美女,而是可爱的美人露出又白又宽的胸脯所显示的亲切。毋宁说这好像是一种忏悔心的逆反表现。懦怯地行将结束的一生中也有忏悔。自己恐怕连一起去椿寺观赏散瓣山茶花的小女儿那种勇气也没有。江口老人合上了眼睛。眼前浮现出庭院里沿着踏脚石两旁修整过的低矮的草丛中,两只蝴蝶双双飞舞戏耍。忽而藏入草丛中,忽而掠过草丛飞翔,十分快乐。两只蝴蝶在草丛上方稍高处,双双飞来飞去,草丛中又有另一只蝴蝶出现,还有一只再出现。江口心想:这是两对夫妻蝴蝶呀。正想着的时候,蓦地变成了五只掺杂在一起。眼看着它们仿佛在争斗,这时草丛里又不断地飞出无数的蝴蝶来。庭院里呈现一片白蝴蝶的群舞。蝴蝶飞得都不高。低垂而舒展的红叶枝头,在微风中摇曳。红叶枝头纤细,却缀着硕大的叶子,因此招风。白蝴蝶越来越多,恍如一片白色的花圃。江口老人望着净是枫树的地方,心想自己的这种幻觉是不是与“睡美人”之家有关呢?幻觉中的红叶,时而变黄,时而又变红,与成群蝴蝶的白色鲜艳地交相辉映。然而,这家的红叶早已凋落殆尽——尽管还残留着几片败叶瑟缩在枝头。天空下着雨夹雪。江口简直完全忘却了室外雨雪交加的寒冷。这样看来,白蝴蝶成群飞舞的幻觉,大概是来自躺在身旁的姑娘那敞开的丰满而白皙的胸脯吧。姑娘身上可能有某种东西足以撵走老人的邪恶念头吧。江口老人睁开了眼睛,望着宽胸上的桃红色的小乳头。它像是善良的象征。他将半边脸贴在姑娘的胸脯上。只觉眼帘里热乎乎的。老人想在姑娘身上留下自己的象征。如果冲破这家的禁忌,姑娘醒过来之后一定是会恼恨的。江口老人在姑娘的胸脯上留下了好几处渗着血色的痕迹,他不由地打了个寒噤。“会冷的呀。”江口说着把夜间盖的东西拉了上来。他不假思索地把枕头下面常备的两片安眠药都吞下了,“真沉啊,是贼胖嘛。”江口说着举起双手抱住她,让她转过身来。翌日早晨,江口老人两次被这家女人唤醒。第一次,那女人嘭嘭地敲着杉木门,说:“先生!已经九点啦!”“哦,我已经醒了。这就起来。那边房间很冷吧。”“我早就生好暖炉了。”“雨夹雪还在下吗?”“已经停了。不过天阴沉沉的。”“是吗。”“早餐早就准备好了。”“哦!”老人含糊地回答,又迷迷糊糊地闭上了眼睛。他一边把身子靠近姑娘那罕见的肌体,一边嘟囔:“真是个地狱的催命鬼。”过了不到十分种,那女人第二次来了。“先生!”那女人猛烈地敲着杉木门,“您又睡着了吗?”声音也显得冒火了。“门没有锁呀。”江口说。女人走了进来。老人无精打采地坐起身来。女人帮着糊里糊涂的江口更衣,连袜子也帮他穿上。不过,她的手的动作却令人讨厌。她到隔壁房间后,熟练地把煎茶也都沏好了。然而,当江口老人边品尝边慢慢喝茶的时候,女人用冷冷的、怀疑的白眼望着他,说:“您对昨晚的姑娘很惬意是吗?”“唔,将就吧。”“太好了,做好梦了吗?”“梦?什么梦都没有做。美美地睡了一觉。近来不曾睡得这么好。”江口露出要打呵欠的样子,“我还没有彻底醒过来呢。”“您昨天很累吧?”“大概是那个姑娘的关系吧。那个姑娘很走红吗?”女人低下头绷着脸。“有件事要诚恳地拜托你。”江口老人也故作庄重地说,“早饭后,能不能再给我一点安眠药?拜托了。我会给你报酬的。不知那个姑娘什么时候醒过来……”“这怎么行!”女人那青黑色的脸顿时刷白,连肩膀都绷紧了,“瞧您都说些什么呀,说话总得有个分寸嘛。”“分寸?”老人想笑却笑不出来。女人可能怀疑江口对姑娘做了什么手脚吧,他急匆匆地走进了邻室。五新年刚过,海浪汹涌,发出隆冬的音响。陆地上,风倒不是那么大。“呀,这么冷的夜晚,欢迎您……”“睡美人”之家的那个女人说着,打开门锁,把他迎了进来。“就是因为冷才来的嘛。”江口老人说。“这么冷的夜晚,能用青春的肌体来暖和自己,就是猝死也是老人的极乐,不是吗?”“瞧您说的讨厌话。”“老人是死亡的邻居嘛。”二楼往常的那间客房生了火炉,暖融融的。女人照例给他沏了上等煎茶。“总觉得有股贼风灌进来。”江口说。话刚落音,女人就“啊?”地应了一声,她环视四周,“这房间没有缝隙呀。”“房间里是不是有鬼呀?”女人猛然吓得肩膀直打哆嗦,望着老人。她脸色刷白。“再给我一杯茶好吗?不要凉的,我要喝烫的。”老人说。女人一边按他的要求做,一边冷冷地问道:“您听说什么了?”“唔,没什么。”“是吗。既然听说了,您还来?”女人也许感觉到江口已经知道了,她似乎决意不勉强隐瞒,不过她的神情着实很不情愿。“您特意前来,不过我还是劝您走吧。”“我明知而来,不是很好吗?”“嘻嘻嘻……”听起来像是恶魔的笑声。“反正那种事总会发生的。因为冬天对老人来说是危险的……这家只在冬天休业不好吗?”“……”“虽然不知道什么样的老人来,但是如果接二连三地死去,你恐怕少不了要负些责任吧。”“这种事,请您向我们掌柜说去吧。我有什么罪过呢?”女人依然面无血色。“有罪啊。你们不是把老人的尸体运到附近的温泉旅馆了吗?趁着黑夜悄悄地……你肯定也帮了忙。”女人双手抓住膝盖,姿态变得僵硬起来,说:“这是为了那位老人的名誉啊!”“名誉?死人也有名誉问题吗?这也有个体面的问题啊。也许不是为了死者,而是为了家属吧。谈这些事似乎很无聊……那家温泉旅馆与这家是不是一个主人?”女人不作答。“那个老人死在裸体姑娘身边,恐怕报纸也不至于会曝光吧。如果我是那个老人的话,我还希望不要运出去而留在这里,我觉得这样更幸福。”“为了应付验尸和一些麻烦的调查,加上房间也有些变化,一定会给常来光顾的客人添麻烦,对陪睡的姑娘们也……”“姑娘昏睡,也不知道老人死了。老人临死的轻微挣扎,也不会使她惊醒吧。”“是的,那是……不过如果让老人在这里死去的话,就得把姑娘迁出去,藏在某个地方。即使这样做,也难免会由于某种原因让别人知道有姑娘在死者身旁啊。”“怎么,把姑娘弄走了吗?”“可不是吗,这显然构成犯罪行为嘛,不是吗?”“老人的尸体都凉了,姑娘也不会醒吧。”“是的。”“这么说,姑娘对身边老人的死,简直一无所知罗。”江口又说了一遍同样的话。那老人死了之后,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沉睡的姑娘依然将她那暖乎乎的身体靠在那冰凉的尸体上。尸体被抬了出去,姑娘也一无所知。“我的血压和心脏都很正常,不用担心。不过,万一出事,请不要把我运到温泉旅馆,就让我依然躺在姑娘的身边好吗?”“那可不行。”女人乱了方寸,说“您要这么说,那就要请您走人罗。”“开句玩笑嘛。”江口老人笑了。正如他对女人也说过的那样,他不认为猝死会逼近自己。尽管如此,在这家过世的老人,报纸广告刊登的讣告只说是“猝死”。江口在殡仪馆遇见了木贺老人,两人咬耳朵悄悄通了信息,了解了详情。那老人是因心绞痛死的。“那家温泉旅馆嘛,不是像他这样的老人住的旅馆。他有固定住宿的旅馆。”木贺老人对江口老人说,“因此也有人悄悄议论说:福良专务董事可能是安乐死吧。”“唔。”“也许假安乐死,其实不是真正的安乐死,可能比安乐死更痛苦吧。我与福良专务董事是较亲近的朋友,一听说马上就有所感应,立即进行了调查。但是,我对谁都不说。死者家属也不知道。那条讣告有意思吧?”报上并排登了两则讣告。开始的一则是福良的妻子与他的嗣子署名。另一则是署公司的名。“福良就是这个样子。”木贺装出粗脖子、宽胸脯、特别鼓起的大肚子让江口看,“你也小心点好呀。”“我倒没有这种顾虑。”“不过,他们最后还是在半夜三更把福良这具大尸体,运到温泉旅馆了。”是谁搬运的呢?当然肯定是用车子运走的,不过江口老人觉得这事相当瘆人。“虽然这次事件,不为人所知就过去了,可是,这种事再发生,我想那家恐怕也长不了。”木贺老人在殡仪馆悄悄地说。“可能吧。”江口老人应声说。今晚,这女人估计到江口已经知道福良老人的事,她似乎也不想隐瞒,不过却小心地警惕着。“那姑娘真的不知道吗?”江口老人对这女人又提出了令人讨厌的问题。“她当然不会知道。不过,看起来那老人临死时有点痛苦,姑娘的脖子到胸脯都有抓伤的痕迹。姑娘却什么都不知道,第二天醒来,她说了:真是个讨厌的老头。”“是个讨厌的老头吗,即使是临死前的痛苦也罢。”“抓痕还不到伤的程度。充其量有些地方渗出点血,有点红肿……”那女人似乎什么都对江口说。这样一来,江口反而无意再探问。那老人恐怕也只不过是一个早晚会在某处猝死的人罢了。对他来说,也许这样的死是一种幸福的猝死。只是,像木贺所说把那么一具大尸体搬运出门这件事,刺激了江口的想象,他说:“耄耋之年的死总是丑陋的呀,唉,也许是接近幸福的极乐净土……不不,那老人准是坠入魔界了。”“……”“那姑娘也是我认识的姑娘吗?”“这我不能说。”“唔。”“因为姑娘的脖子到胸脯都留下了搔痕,所以我让她休息到搔痕全都消去……”“请再给我一杯茶,嗓子干得很。”“好,我换换茶叶。”“发生了这样的事件,尽管在秘密中埋葬了,但这家的日子恐怕不会长了,你不觉得吗?”“可能这样吗?”女人缓慢地说,头也没抬地在沏茶。“先生,今晚幽灵可能会出现呐。”“我还想与幽灵恳切地谈谈呢。”“您想谈什么呢?”“关于男性的可怜的老年问题呗。”“刚才我是开玩笑呐。”老人啜饮着香喷喷的煎茶。“我知道是开玩笑。不过,我体内也有幽灵呐。你体内也有呀。”江口老人伸出右手指了指女人。“话又说回来,你怎么知道老人死了呢?”江口问。“我觉得仿佛有奇怪的呻吟声,就上二楼来瞧了瞧。老人的脉搏呼吸都已经停止了。”“姑娘全然不知道吧。”老人又说。“这点事,不至于让姑娘惊醒过来。”“这点事吗?……这就是说老人的尸体被运出去,她也不知道罗。”“是的。”“这么说,姑娘是最厉害的罗。”“没有什么厉害的嘛,先生请别说这些不必要的话,快到邻室去吧。难道您曾认为熟睡的姑娘是最厉害的吗?”“姑娘的青春,对老人来说,也许是最厉害的啊。”“瞧您都说些什么呀……”女人莞尔一笑,站起身来,把通往邻室的衫木门略微打开,“姑娘已经熟睡等着您呐,请吧……给您钥匙。”说着从腰带间把钥匙掏出来交给了江口。“对,对了,我说晚了,今夜是两个姑娘。”“两个?”江口老人吃了一惊,不过他寻思,说不定这是由于姑娘们也知道福良老人猝死的关系吧。“请吧。”女人说着走开了。江口打开杉木门,初来乍到时的那股子好奇或羞耻感,已经变得迟钝了,不过还是觉得有点奇怪。“这也是来见习的吗?”但是,这个姑娘与先前见习的那个“小姑娘”不一样,这姑娘显得很粗野。她的粗野姿态,使江口老人把福良老人的死,几乎忘却得一干二净。两个挨在一起,靠近入门处的这个就是那个姑娘,她熟睡着。大概是不习惯于老人爱用的电毛毯子的关系,或是她体内充满温暖而不把寒冬之夜当回事的缘故,姑娘把被子蹬到心窝下。睡成一个大字型。仰面朝天,两只胳膊尽量伸张。她的乳晕大,且成紫黑色。天花板上投射下来的光落在深红色帷幔上,辉映着她的乳晕,色泽并不美,从脖子到胸脯的色泽也谈不上美。但却是又黑又亮。似乎有点狐臭。“这就是生命吧!”江口喃喃自语。这样一个姑娘给六十七岁的老人带来了活力。江口有点怀疑这个姑娘是不是日本人。看上去一些特征表明她才十几岁,Rx房大,乳头却没有鼓出来。虽然不胖,身体却长得很结实。“唔。”老人拿起她的手看了看,手指长,指甲也很长。身体一定也像时兴那样修长吧。她究竟会发出什么样的声音,会说什么样的话呢?江口喜欢听广播和电视里好几个女人的声音,当这些女演员出现时,他曾把眼睛闭上,只听她们的声音。老人很想听听这个熟睡着的姑娘的声音,这种诱惑越发强烈了。此刻决不会醒过来的姑娘怎么可能有意识地说话呢。怎样做才能让她说梦话呢?当然,说梦话的声音与平常的不同。再说,女人一般都能说几种语调,不过这个姑娘大概只会用一种声音说话吧。从她的睡相也可以看出,她保持自然的粗野,没有装腔作势。江口老人坐起身来,他抚弄着姑娘长长的指甲。指甲这种东西竟这么硬呀。这就是强健而年轻的指甲吗?指甲下面的血色是这么鲜艳。此前他没有注意到,姑娘脖子上戴了一条很细的金项链。老人莞尔一笑。同时在这样寒冷的夜里,她竟露出胸脯,而且前额发际还在冒汗。江口从口袋里把手绢掏了出来,给她擦了擦汗。手绢沾上了浓浓的气味。连姑娘的腋下也擦拭了。他不能把这条手绢带回家,所以把它揉成团扔在房间的犄角里。“哎呀,她抹了口红。”江口嘟囔着说。虽然这是理所当然的事,但是这个姑娘抹口红的样子也招人笑,江口老人望了望姑娘,自言自语说:“她做过豁嘴手术呀。”老人把扔掉的手绢又捡了回来,揩了揩姑娘的嘴唇。那不是做过豁嘴手术的痕迹。她那上唇,只有中间部位高出来,那种富士山形的轮廓特别鲜明,好看。那里意外地招人爱怜。江口老人蓦地想起四十多年前的接吻。站在姑娘面前,把手轻轻地搭在她肩上的江口,突然靠近她的嘴唇。姑娘把脸向右边闪过去,又向左边躲开。“不要,不要,我不嘛。”姑娘说。“好了,吻了。”“我没有吻呀。”江口揩拭了一下自己的嘴唇,并让她看看沾着点口红的手绢,说:“不是已经吻过了吗?瞧……”姑娘把手绢拿过来看了看,一声不吭地将它揣到自己的手提包里。“我没有吻呀。”姑娘说着低下头来,噙着眼泪,缄口不语。打那以后,就再也没有见到她了。……不知姑娘后来是怎样处理那条手绢的呢?不,比手绢更重要的是,四十多年后的今天,姑娘是否还活着?江口老人在看到熟睡姑娘那美丽的山形上唇以前,不知过了多少年,自己全然忘却了当年的那个姑娘。江口心想,如果把手绢放在熟睡姑娘的枕边,手绢上沾有口红,姑娘自己的那份口红又褪了色,待到她醒过来时,会不会想自己还是被人偷偷吻了呢?当然,在这家里,接吻这种事,无疑是客人的自由,不属禁止之列。耄耋之年的人再怎么老糊涂也是会接吻的。只是这里的姑娘决不躲避,也决不会知道而已。睡着的嘴唇是冰凉的,也许还有点湿润。亲吻所爱女尸的嘴唇,不是更能传递情感的战栗吗?江口一想到来这里来的老人们那可怜的衰老,就更涌不起这种欲望了。然而,今晚的姑娘那罕见的唇型,多少吸引了江口老人。他想:竟有这种嘴唇呀。老人用手指尖去触动一下姑娘上唇的正中部位。它较干燥,嘴唇也较厚。可是姑娘开始舔嘴唇,一直到把嘴唇舔湿润了。江口把手收了回来。“这姑娘一边睡一边在接吻吗?”不过,老人只是抚摩了一下姑娘耳际的头发。头发又粗又硬。老人站起身来,更衣去了。“身体再棒,这样也会感冒的。”江口说着将姑娘的胳膊放进被窝里,又把盖的东西拽到姑娘的胸脯上。然后靠到姑娘身旁。姑娘翻过身来。“唔唔。”姑娘张开两只胳膊猛力一推,轻而易举地就把老人推出被窝。老人觉得很滑稽,笑个不止。“果然不错,是个勇猛的见习生啊。”姑娘陷入决不会醒过来的熟睡中,全身被麻醉了似的,可以任人摆布。但是,面对着这样一个姑娘,江口老人已经丧失了竭尽全力去对付她的劲头。也许时间太长都忘却了。他本是从温柔的春心和驯服的顺从进入境界的。本是从女人的亲切中进入境界的。已经不需要为冒险和斗争而喘气了。现在突然被熟睡的姑娘推了出来,老人一边笑一边想起这些事。“毕竟是岁数不饶人啊。”江口老人自言自语。其实他不像到这家来的老人们那样,他还没有资格到这里来。但是,使他想起这不常有的而又切实的问题:自己身上所残存的男性的生命也不久了,可能是这个肌肤又黑又亮的姑娘吧。对这样的姑娘施展暴力,正可以唤醒青春。江口对“睡美人”之家已经有点厌倦。尽管厌倦,可是来的次数反而多了起来。一股血气的涌动,在唆使江口要对这姑娘施展暴力,冲破这家的禁忌,揭示老人们丑陋的秘乐,然后从此与这里诀别。但是,实际上不需要暴力和强制。熟睡的姑娘的身体恐怕不会反抗。要勒死她也不费吹灰之力。江口老人泄气了,黑暗的虚无感在内心底里扩展着。近处的波涛声听起来像是从远处传来。也许这与陆地上无风也有关系吧。老人想象着黢黑大海的黑暗底层。江口支起一只胳膊肘,把自己的脸贴近了姑娘的脸。姑娘叹息了。老人也停止接吻,放平了胳膊肘。姑娘那肌肤黝黑的双手把江口老人推出被窝,因此她的胸脯也裸露在被窝外面。江口钻进贴邻的另一个姑娘的被窝里。原是背向着他的姑娘,向他扭转身来。姑娘虽然是熟睡却像迎接了他,样子温柔而亲切,是个情趣媚人的姑娘。她把一只胳膊搭在老人的腰部。“你配合得很好。”老人说着一边玩弄姑娘的手指,一边闭上了眼睛。姑娘的手指很细且很柔韧,仿佛怎么折也折不断似的。江口甚至想把它放进自己的嘴里。她的Rx房虽小却又圆又高,整个可纳入江口老人的掌心里。她腰部的浑圆也是这种形状。江口心想,女人真有无限的魅力啊,于是不禁悲从中来,他睁开了眼睛。只见姑娘脖颈修长、细腻而美丽。虽说身材修长,但没有给人以日本式的古色古香的感觉。她闭着的眼睛是双眼皮,不过线条较浅,也许睁开就成单眼皮了。也许时而是单眼皮,时而又成双眼皮吧。也许一只眼睛是双眼皮,一只眼睛是单眼皮呢。在房间四周的天鹅绒帷幔的映衬下,难以正确判断出她肌肤的颜色,不过她的脸略呈棕色,脖颈白皙,脖颈根处又带点棕色,胸部简直白透了。江口知道肌肤黝黑的姑娘是高个子,估计这个姑娘也肯定是个高个吧。江口用足尖去探量了一下。首先接触到的是黝黑姑娘那皮肤又黑又硬的脚心,而且那是一只汗脚。老人赶紧把脚收了回来,然而这只汗脚却反而成了一种诱惑。江口老人蓦地产生一闪念:据说福良老人因心绞痛发作而死,陪他的会不会是这个黝黑的姑娘呢?缘此今夜才让两个姑娘来作陪的吧?但是,那也不可能。这家的那个女人刚才不是说过了吗,福良老人临终挣扎,把陪他的姑娘从脖子到胸部抓得搔痕累累,所以就让那姑娘休息到搔痕完全消失。江口老人又再次用脚尖去触摩姑娘那皮肤厚实的脚心,并渐次往上探摩她那黝黑的肌体。江口老人仿佛感到有股“传给我生的魔力吧”这种战栗,流遍全身。姑娘把盖着的棉被——不,是把棉被下的电毛毯子蹬开。把一只脚伸了出来,叉开。老人一面想把姑娘的身躯推到隆冬时节的铺席上,一面凝望着姑娘的胸部和腹部。老人把耳朵压在姑娘的心脏上听那鼓动声。本以为声音又大又响,却不料声音竟轻得可爱。而且听起来心率有点乱嘛,不是吗?也许这是老人那奇异的耳朵在作怪吧。“会感冒的。”江口把棉被盖到姑娘身上,并且把姑娘那边的电毛毯子的开关关掉。江口似乎又觉得女人生命的魔力也算不了什么。勒住姑娘的脖子她会怎样呢?那是很脆弱的。这种勾当就是老人干起来也是轻而易举的。江口用手绢揩拭刚才贴在姑娘胸脯上的那耳边的脸颊。姑娘肌肤的油脂沾在那上面似的。姑娘心脏的鼓动声还萦绕在他耳朵的深处。老人将手放在自己的心脏部位上。也许是因为自我抚触,觉得心脏的鼓动声均匀有力。江口老人背向黑姑娘,转身朝向那个温柔的姑娘。她那长得恰倒好处的美丽鼻子,幽雅地映现在他的老眼里。躺着的脖子又细又长,美丽动人,他情不自禁地想伸出胳膊把它楼过来。随着脖颈柔韧地扭动,漾出了甜美的芳香。这芳香与老人身后黑姑娘散发出来的野性浓烈的气味混杂在一起。老人紧贴住肌肤白皙的姑娘。姑娘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但是没有要醒过来的样子。江口一动不动地待了一会儿。“她会原谅我吧。作为我一生中的最后一个女人……”老人身后的黑姑娘似乎在摇动他。老人伸过手去探摸。那里也与姑娘的Rx房一样。“冷静下来吧。听着冬天的海浪而冷静下来吧。”江口老人努力控制着自己的心潮。老人寻思:“姑娘像被麻醉了似的熟睡了。人家让她喝了毒物或烈性药。”这是为了什么呢?“难道不是为了金钱吗?”老人想到这里就踌躇起来。即使他知道姑娘一个个都不一样,但是如果敢于侵犯她,给她的一生带来凄惨的悲哀、无法治愈的创伤,那么这个姑娘一定会变吧。六十七岁的江口如果认为任何女人的身体都一样,也未尝不可。而且这个姑娘很顺从,既无抗拒也无反映。与死尸不同的,只是她有热血和呼吸而已。不,到了明天,活生生的姑娘就会清醒过来,她与尸体有这么大的差别吗?但是姑娘没有爱,没有羞耻,也没有战栗。醒后只留下怨恨和后悔。是哪个男子夺走了她的纯洁?她自己也不知道。充其量只知道是一个老人而已。姑娘恐怕连这点也不会告诉这家的那个女人吧。姑娘即使知道这个老人之家的禁戒遭到破坏了,她肯定也会隐瞒下去的。除了姑娘之外,任何人都不会知道,事情就了结了。温柔姑娘的肌体把江口吸引住了。她自己这半边的电毛毯的开关因为已被关掉了,大概因此而冷了的缘故吧,黑姑娘的裸体从老人身后拼命地推动着老人。她用一只脚伸到白姑娘的脚处,把她也一起勾住了。毋宁说,江口觉得很滑稽,全身已筋疲力尽。他探找枕边的安眠药。他被夹在这两个姑娘之间,手也不能自由动作。他把手掌搭在白姑娘的额头上,一如往常,望着那白色的药片。“今天夜里不吃药试试看如何。”老人自言自语。今晚的安眠药无疑会比往常的强一些。喝下去用不了多久就会睡得不省人事。江口老人开始怀疑,这家的那些老人顾客果真都听从这家女人的嘱咐,老老实实地把药喝下去吗?但是,如果说有人不喝安眠药,舍不得入睡的话,那么他岂不是在老丑的基础上显得更加老丑了吗?江口认为自己还不属于这个行列的成员。今晚也把药吃了。他想起自己说过:希望吃与熟睡姑娘用的一样的药。那女人回答说:“这种药对老人很危险。”因此,他也就不强求了。但是,所谓“危险”是不是指熟睡后死过去呢?江口虽然只是一个地位平庸的老人,但毕竟是个人,有时难免会感到孤独空虚,坠入寂寞厌世的深渊。在这家的这种地方,不是难得的死的场所吗?与其勾起人们的好奇心,或招世人奚落,还不如死后留名呢,不是吗?这样死去,认识我的人定会大吃一惊的。虽然不知会给家属带来多么大的伤害,比如像今晚那样夹在两个年轻姑娘中间睡死过去,难道不是就老残之身的本愿吗?不,这样不行。我的尸体一定会像富良老人那样,从这家搬运到寒碜的温泉旅馆去,于是就会被当做服安眠药自杀的人了。没有遗嘱,因而也不知道死因,人们准会认为老人因受不了晚年凄怆的无常而自行解决的。这家女人的那副冷笑的面孔又浮现在他眼前。“干吗做这种愚蠢的妄想。真晦气。”江口老人笑了。但这似乎不是明朗的笑。安眠药已经开始起作用了。“好,我还是把那个女人叫醒,跟她要与姑娘的一样的药来吧。”江口嘟喃说。但是那女人不可能给。再说江口懒得起身,也就算了。江口老人仰躺着,两只胳膊分别搂着两个姑娘的脖颈。那脖颈一个是柔软和馨香,一个是僵硬、脂肪过剩。老人体内涌起了某种东西。他望了望右边和左边的深红色帷幔。“啊。”“啊。”黑姑娘仿佛回答似的说。黑姑娘把手顶住江口的胸膛。她可能是感到难受吧。江口松开一只胳膊,翻身背向着黑姑娘。另一只胳膊又伸向白姑娘搂住她的腰窝。然后把眼帘耷拉了下来。“一生中的最后一个女人吗。为什么是最后的女人?诸如什么等等,决不是……”江口老人想。“那么自己最初的女人,又是谁呢?”老人的头脑与其说是慵懒,不如说昏沉。最初的女人”是母亲”。这一闪念在江口老人心中出现。“除了母亲以外,别无他人嘛。不是吗?”简直是出乎意外的回答冒了出来。“母亲怎么会是自己的女人呢?”而且,到了六十七岁的今天,自己躺在两个赤身裸体的女人中间,这种真实,第一次出其不意地从内心底里的某个角落里,涌了上来。是亵渎呢还是憧憬?江口像拂去噩梦时那样睁开了眼睛,眨巴了一下眼帘。然而,安眠药力越发强劲,很难清醒地睁开眼睛,迟钝的头脑疼痛了起来。他想去追逐朦胧中的母亲的面影,他叹了口气,尔后把掌心搭在右边和左边的两个姑娘的Rx房上。一个很滑润,一个是油汗肌体,老人纹丝不动地闭上了眼睛。江口十七岁那年冬天的一个夜晚,母亲辞世了。父亲与江口分别握住母亲的左右手。母亲患结核症,长期受折磨,母亲的胳膊只剩下一把骨头。但是她的握力还很大甚至把江口的手指都握痛了。她那手指的冰冷甚至传到江口的肩膀。给母亲摩挲脚的护士,突然站起身来走了出去。大概是为了给医生打电话吧。“由夫,由夫……”母亲断断续续地呼唤。江口立即察觉,他轻轻地抚摩母亲那喘着气的胸口,这当儿,母亲突然吐出大量的血。血还从鼻子里咕嘟咕嘟地流出来。她断气了。那血无法用枕边的纱布和布手巾揩拭干净。“由夫,用你的汗衫袖子擦吧。”父亲说,“护士小姐,护士小姐,请把脸盆和水……唔,对了,新枕头、新睡衣,还有床单……”江口老人一想到“最初的女人是母亲”时,母亲当年那种死相就会浮现在脑际,这是很自然的。“啊。”江口觉得围绕在密室四周的深红色帷幔,就像血色一般。无论怎样紧紧地闭上眼睛,眼里的红色也不能消失。而且由于安眠药的关系,头脑也变得朦胧了。两边掌心依然放在两个姑娘娇嫩的Rx房上。老人良心和理性的抵触也半麻木了,眼角似乎噙着泪水。“在这种地方,为什么会把母亲想成最初的女人呢?”江口老人觉得很奇怪。但是,由于把母亲当做最初的女人,所以后来也就不可能出现那些被他恶作剧玩弄过的女人了。再说,事实上最初的女人恐怕是妻子吧。如果是就好了,她已经生了三个女儿,而且她们都出嫁了。在这冬天的夜里,这个老婆独自在家中睡觉。不,也许还睡不着吧。虽然没有像这里那样听见海浪声,不过,夜寒袭人也许比这里更感寂寞吧。老人心想:在自己的掌心下的两个Rx房是什么东西呢?这东西即使自己死了之后,它依然流动着温暖的血活下去。然而,它是什么东西呢?老人的手使尽慵懒的力气抓住它。姑娘们的Rx房似乎也在沉睡,毫无反应。母亲临终,江口抚摩她的胸膛时,当然接触到母亲衰颓的Rx房。那是令人感受不到是Rx房的东西。现在都想不起来了。能想得出来的,是摩挲着年轻母亲的Rx房入睡的幼年时代的日子。江口老人逐渐被浓重的睡意吸走了。为了摆个好睡的姿势,他把手从两个姑娘的胸脯上抽了回来。把身子朝向黑姑娘这边,因为这个姑娘的气味很浓重。姑娘的呼吸也粗,把气直呼到江口的脸上。姑娘的嘴唇微微张开。“哎呀,多么可爱的龅牙。”老人试着用手指去捏她的龅牙。她的牙齿颗粒大,可是那颗龅牙却很小。如果不是姑娘的呼吸吐过来,江口也许早就亲吻那颗龅牙附近的地方。可是,姑娘浓重的呼吸声,影响了老人的睡眠。老人翻过身去。尽管如此,姑娘的呼吸还是吐到江口的脖颈处。虽然还不是鼾声,但却是呼呼作响。江口把脖子缩了起来,正好额头挨到白姑娘的脸颊上。白姑娘也许皱了皱眉头,不过看起来是在微笑。老人介意到身后触着油性的肌肤,又冷又湿。江口老人进入梦乡了。大概是被两个姑娘夹着睡不舒服的缘故吧,江口老人连续做噩梦。这些梦都不连贯,但却是讨厌的色情之梦。而且最后江口竟梦见自己新婚旅行,回到家中,看见满园怒放着像红色西番莲那样的花,几乎把房子都给掩没了。红花朵朵,随风摇曳。江口怀疑这是不是自己的家,踌躇不敢走进去。“呀,回来了。干吗要站在那里呀。”早已过世的母亲出来迎接。“是新媳妇不好意思吗?”“妈妈,这花怎么了。”“是啊。”母亲镇静地说,“快上来吧。”“哎。我还以为找错了门呢。虽然不可能找错,不过因为那么多花……”客厅里摆着欢迎新婚夫妇的菜肴。母亲接受了新娘的致辞后,到厨房去把汤热上。烤加级鱼的香味,也飘忽而来。江口走到廊道上观赏花。新娘也跟着来了。“啊!好漂亮的花。”她说。“唔。”江口为了不使新娘害怕,不敢说出:“我们家从来就没有这种花……”江口望着花丛中最大的一朵,看见有一滴红色的东西从一片花瓣中滴落下来。“啊?”江口老人惊醒了。他摇了摇头,可是安眠药劲使他昏沉沉的。他翻过身来,朝向黑姑娘。姑娘的身体是冰凉的。老人不禁毛骨悚然。姑娘没有呼吸。他把手贴在她的心脏上,心脏也停止了悸动。江口跳起身来。脚跟打了个趔趄,倒了下去。他颤巍巍地走到邻室。环视了一下四周,只见壁龛旁边有个呼唤铃。他用手指使劲地按住铃好大一会儿。听见楼梯上传来了脚步声。“会不会是我在熟睡中无意识地把姑娘的脖子勒住了呢?”老人像爬也似地折回了房间,望着姑娘的脖子。“出什么事了?”这家女人说着走了进来。“这个姑娘死了。”江口吓得牙齿打颤。女人沉着镇静,一边揉揉眼睛一边说:“死了吗?不可能。”“是死了。呼吸停止,也没有脉搏了。”女人听这么一说,脸色也变了,她在黑姑娘枕边跪坐了下来。“是死了吧。”“……”女人把棉被掀开,查看了姑娘。“客人,您对姑娘做了什么了吗?”“什么也没有做呀。”“姑娘没有死,您不用担心……”女人尽量冷漠而镇静地说。“她已经死了。快叫医生来吧。”“……”“你到底给她喝什么了呢?也可能是特异体质。”“请客人不要太张扬了。我们决不会给您添麻烦的……也不会说出您的名字……”“她死了呀。”“她不会死的。”“现在几点了?”“四点多钟。”女人把赤身裸体的黑姑娘摇摇晃晃地抱了起来。“我来帮帮你。”“不用了。楼下还有男帮手……”“这姑娘很沉吧。”“请客人不用瞎操心,好好休息吧。还有另一个姑娘嘛。”再没有比“还有另一个姑娘嘛”这种说法,更刺痛江口老人了。的确,邻室的卧铺上还剩下一个白姑娘。“我哪里还能睡得着呀。”江口老人的声音里带些愤怒,也夹着胆怯和恐惧。“我这就回去了。”“这可不行,这个时候从这里回家,更会被人怀疑那就不好了……”“可我怎么能睡得着呢?”“我再拿些药来。”传来了女人在楼梯途中把黑姑娘连拖带拉地拽到楼下的声音。老人只穿一件浴衣,他开始感到寒气逼人。女人把白药片带上楼来。“给您,吃了它您就可以舒适地睡到明儿天亮。”“是吗。”老人打开邻室的门扉,只见刚才慌张中蹬开的棉被还原样未动,白姑娘裸露的身躯躺在那儿,闪烁着美丽的光辉。“啊!”江口凝望着她。忽听得像是载运黑姑娘的车子的声音走远了。可能是把她运到安置福良老人尸体的那家可疑的温泉旅馆去吧。(完)

一只胳膊 
“我可以把一只胳膊借给你一个晚上。”姑娘说。于是,她用左手从肩膀上将右胳膊卸了下来,放在我的膝头上。“谢谢!”我望了望膝部,姑娘右胳膊的温馨传到了我的膝上。“哦!我给它戴上戒指。标志着它是我的胳膊呀!”姑娘笑眯眯地在我的胸前扬起左手。“拜托了……”只剩下左胳膊的姑娘,难以把戒指脱下来。“那不是订婚戒指吗?”我说。“不是,这是母亲的遗物。”这是一只镶嵌着成排小钻石的白金戒指。“也许您会以为这是我的订婚戒指,那也没有关系,就给它戴上了。”姑娘说。“一旦把它戴在手指上,脱掉它,就好像是离开了母亲会感到寂寞的。”我从姑娘的手指上把戒指脱了下来。然后将放在我膝上的姑娘的胳膊竖了起来,一边将那只戒指戴在它的无名指上,一边问道:“戴在这只手指上好吗?”“好!”姑娘点了点头。“是啊!胳膊肘和手指关节如果不会弯曲,而是直统统的,那么难得您拿着它,也就像拿着假手,可没意思啦。我让它会活动吧。”姑娘说着从我手上把自己的右胳膊拿了过去,轻轻地吻了吻。尔后又亲了亲它手指上的每个关节。“这样它就会动了。”“谢谢!”我把姑娘的一只胳膊接了过来。“这只胳膊也会说话吗?会和我说话吗?”“胳膊嘛,只能做胳膊所能做的事。如果胳膊变成会说话的东西,那么把它还给我以后,我会很害怕的,不是吗?不过,您不妨试试……您对它体贴些,它也许能听懂您的话。”“我会体贴它的。”“去吧。”姑娘像改变了主意似的,她让我手中所拿着的她的右胳膊,抚触她左手的手指。“只借今天一个晚上,你将成为这位先生的东西哟!”于是姑娘望着我,她的眼睛,仿佛在抑制住噙着的眼泪。“您把它带回家以后,不妨把我的右胳膊同您的右胳膊调换一下……”姑娘说,“可以试试嘛。”“啊!谢谢。”我把姑娘的右胳膊藏在防雨外套里面,走在烟霭低垂的夜间大街上。心想:如果乘电车或出租车,一定会令人感到可疑。脱离了姑娘身体的胳膊万一抽泣起来,或喊出声来,可就热闹啦。我用右手握住姑娘胳膊的上端圆头,让这只胳膊紧贴在我的左胸上。外面罩上一层防雨外套。可我还是不时得用左手去摸摸防雨外套,确认一下姑娘的胳膊是不是还在,不然就放心不下。或许这并不是确认姑娘的胳膊,而是在确认一下我的喜悦的动作吧。姑娘从我所喜好的地方,将自己的胳膊卸下来给了我。是胳膊的上端也罢、肩膀的一头也罢,这里有个软和的圆块。这是西方美丽的细长身材的姑娘所拥有的圆润,日本姑娘则罕见。这姑娘却拥有它。它像隐约闪烁着一种娇滴滴的光彩的呈球形的东西,是一种清纯而幽雅的圆润,姑娘一旦失去纯洁,这种圆润的可爱程度不久便黯然失色。整个松弛了下来。对美丽姑娘的人生来说,它也是一种短暂的美的圆润。这个姑娘拥有这种美。从她肩膀的这种可怜的圆润,可以感受到姑娘身体的可怜的一切。她胸脯的弧形并不大,一只手心完全能够容纳得下,好像羞答答地吸引住似的坚硬、软和吧。我看到姑娘肩膀的弧形,也看见了姑娘走路的脚。姑娘走路,好像纤弱小鸟那轻盈的脚步、也好像蝴蝶在花丛中飞来飞去吧。在接吻的舌端上也有这样纤细的旋律吧。这是穿无袖女服的季节,姑娘的肩膀方露了出来。那肌肤的颜色,明显说明它尚未习惯于接触空气。那是整个春季都隐藏不露的润泽,夏季凋零前的蓓蕾的光泽。这天早晨,我在花铺里买来了荷花玉兰的蓓蕾,并把它插在玻璃花瓶里,姑娘肩膀的圆润,就像这荷花玉兰又白又大的蓓蕾。与其说姑娘的衣服无袖,不如说是袖子卷了上去。胳膊上端的肩膀露得恰到好处。丝绸衣服是蓝黑色的,光泽柔和。在姑娘那连着圆润的肩膀的脊背有些隆起。肩膀的弧形和脊背的隆起,划出了弛缓的波浪。从后面稍微斜斜望去,从肩膀的弧形沿着细长脖颈的肌肤,用梳拢上去的后项发,划出鲜明的界限,黑发仿佛在肩膀的弧形上落下了光的投影。姑娘似乎觉得我以为这是美的,所以才把右胳膊从肩膀的弧形处卸下来,借给了我。我在外套内珍重地握住的姑娘的胳膊,比我的手还冰凉。我心潮澎湃,脸上发烧,手也是热乎乎的。可是,我却但愿这种火热不要传到姑娘的胳膊。我希望姑娘的胳膊保持姑娘原来的那种微微的体温。再说手中的这份稍微凉的感觉,把它本身的那份可爱传给了我。仿佛未曾被人触摸过的Rx房。雨雾和夜间的烟霭越发浓重。我没戴帽子,头发被濡湿了。从关上正门的药铺深处传来了广播声说:现在有三架客机,由于烟雾浓重,不能着陆,在机场上空盘旋了三十分钟。广播接着又敦促各家庭注意:这样的夜晚,由于潮湿,钟表可能会走乱。又说,在这样的夜晚,由于气温的关系,如果把钟表的链条上得太足,很容易断。我抬头仰望天空,心想:说不定能看到盘旋着的飞机的灯光呢。但却看不见。上空,飞机渺无踪影。连我的耳朵也钻进了低垂的潮气,仿佛发出了类似无数蚯蚓向远处爬行时的蔫呼呼的声响。我想,广播大概又在给收听者提出什么警告吧。于是我在药铺前停了下来,可当我听见广播说动物园的狮子、老虎、豹等猛兽愤恨潮气而吼叫不停的时候,就觉得动物的吼啸声,仿佛地盘鸣动般滚滚而来。后来广播说,这样的夜晚,请孕妇和厌世家们早点就寝,安静地休息吧。还说,这样的夜晚,妇女把香水直接抹在肌肤上,香味就会渗到肌肤里,抹也抹不掉。当听见猛兽的吼叫声时,我已从药铺门前走开了,可是甚至连香水都提醒人们注意的广播,却追赶着我。成群猛兽愤怒的吼声,威胁着我,我想姑娘的胳膊是否也感到害怕了呢?因此我才离开了药铺的广播声,寻思着:姑娘既非孕妇,也不是厌世家,不过是她给我借了一只胳膊而只剩下一只胳膊而已。今晚,恐怕还是像广播所提醒注意的那样,还是静静地躺在床上吧。但愿一只胳膊的母体——姑娘能安稳地睡个好觉。横穿马路的时候,我从防雨外套外面用左手按住了姑娘的胳膊。汽车的喇叭声响了。侧腹有东西在动,我身子扭动了一下。姑娘的胳膊大概是害怕喇叭声吧,它把手攥得紧紧的。“别害怕。”我说,“汽车还远着呢。由于能见度差,所以才鸣喇叭的。”我怀里揣着珍贵的东西,看好了马路的前前后后才横穿过去。那喇叭声当然不是因我而鸣,我朝着来车的方向望去,却不见人影。看不见车,只瞧见车的前灯。灯光朦胧扩散,呈浅紫色。这种车前灯的色彩难得见到,我穿过了马路就驻步望着奔驰而过的汽车。只见一个身穿朱红色服装的女子在驾驶。女子似乎冲着我点了点头。我蓦地想道:莫非是姑娘前来取回她的右胳膊?我背过身去,企图逃跑。可转念又想,她单凭左骆膊是不可能驾车的。但是,莫非驾车的女子看穿了我怀里揣着姑娘的一只胳膊?这是姑娘的胳膊与同性女子的本能的直觉。我捉摸着,在回到自己房间以前,得注意不要再碰上女子。女子那辆车的车后灯也是浅紫色的。还是看不见车身,只见浅紫色的光在灰色的烟霭中,模糊地浮现并远去了。“莫非是那个女子漫无目的地开车,只为开车而开车,在开车的过程中,整个踪影消失了……”我独自嘟哝道,“女子后面的车厢坐席上,是不是坐着什么东西呢?”好像又没有什么东西坐着。没有什么东西坐着,我却反而感到毛骨悚然,这是不是由于我怀揣着姑娘的一只胳膊在作怪呢?这潮呼呼的夜晚的烟霭也乘坐了那女子的车子。而且女子的某种东西使车灯所照射到的烟霭变成了浅紫色。如果说女子的身体不可能发出紫色的光,那么又是什么东西使然呢?这不禁使我感到在这样的夜里,独自开车奔驰的年轻女子是虚无缥缈的,难道也是我藏着的姑娘的胳膊在作怪?女子是不是从车厢里向姑娘的一只胳膊点了点头呢?说不定在这样的夜间,有天使或妖精四处巡逻,护卫着女性的安全呢。也许那年轻女子不是在乘车,而是在乘坐紫光呢。决不是虚空的。她看穿了我的秘密。不过此后在路上我没有遇见任何人,我回到了公寓的门口。我止步观察了一下门扉内的动静。萤火虫在我头上飞过。我觉察到萤火未免太强烈的时候,我猛然后退了四五步。又看到有两三只像萤火虫似的火星飞逝过去。那火星没等被浓重的烟霭吸掉,早早就消失了。是人魂还是鬼火般的什么东西,抢在我前头,急切地盼着我回来?但是我很快就明白过来,那是成群的小飞蛾。原来是门口的灯光照射在飞蛾的翅膀上的反光,看上去恍若萤火虫的光。虽然它比萤火虫大,但是令人错以为是萤火虫,可见它作为飞蛾是太小了。我避开了自动电梯,从狭窄的楼梯悄悄地登上了三楼。非左撇子的我,依然让右手放在防雨外套里面,用左手去开门,动作很不习惯。心里越着急,手指尖就越哆嗦。心想:这样哆嗦岂不像犯了罪吗?我觉得房间里仿佛有什么东西。虽然这总是我孤独的房间,但是所谓孤独,不正意味着有什么东西在吗?今天晚上,我同姑娘的一只胳膊回来,一反往常,我不孤独了,但是这样一来,充满整个房间的我的孤独就威胁着我。“你先进去吧。”说着,我好不容易才把房门打开,然后从外套里把姑娘的一只胳膊掏了出来。“欢迎你来啊。这是我的房间。我给你开灯。”“您是不是在害怕什么东西?”姑娘的胳膊似乎在说,“是不是有人在?”“什么?你是不是觉得房间里有什么东西?”“有一股气味呀。”“气味吗?大概是我的气味吧。莫非是我那大影子模模糊糊地站在黑暗处,那你好生地看看呀。也许是我的影子在等着我回来吧。”“是一股香甜味儿呐。”“哦,那是荷花玉兰的香味嘛。”我开朗地说。心想:好在不是由于我的不净而发出潮湿的孤独的气味。多亏我预先插上了荷花玉兰的蓓蕾,以迎接这位可怜的客人。我的眼睛多少习惯于黑暗了。就是在漆黑处,我凭着每晚熟悉的动作,便知道在哪里有什么。“让我来开灯吧。”姑娘的胳膊说了一句意想不到的话。“这房间是我第一次来呀。”“好,那太好了。除了我没有任何人给这个房间开过灯,这是破天荒头一回。”我手持姑娘的一只胳膊,让这只胳膊的指尖能够得着门扉旁的电灯开关。天花板下、桌子上、床头的枕边、厨房、卫生间等五处的电灯同时都亮了。我的眼睛新鲜地感觉到我房间的电灯不怎么明亮。玻璃花瓶里插着的荷花玉兰盛开大朵的花。今早它还是蓓蕾呢。刚绽开不久,可花蕊却已散落在桌子上。这点使我感到不可思议,我没有注视白花,却凝视了凋零的花蕊。我一根两根地把洒落的花蕊捡起来,并凝视着它。放在桌子上的姑娘的胳膊,像尺蠖般一伸一缩地把手指活动开,拾拢了花蕊。我把姑娘手中的花蕊接过来后,站起身来,把它扔在废纸篓里。“浓烈的花香渗进肌肤里啦。请帮帮我……”姑娘的胳膊呼唤我。“啊!到这儿来一路上让你受委屈了,累了吧。请安静地休息一会儿。”我在床上把姑娘的胳膊放平,在它的旁边坐了下来,温存地抚摸了姑娘的胳膊。“很漂亮,我真高兴呀!”姑娘的胳膊所说的漂亮,大概是指床单吧。床单是浅蓝色的底子,上面带有三色花样。对于孤独的男子来说,也许这过于花哨了吧。“今晚我睡在这上面歇宿吧,我会很老实的。”“是吗?”“让我贴近您,您身边好像没有什么人嘛。”于是姑娘的手轻轻地握住我的手。我看到姑娘的指甲修剪得非常漂亮,还涂上淡红色的指甲油。指甲长长了,比指尖还长得多。姑娘的指甲一挨近我,那又短又宽而且又厚又可怕的指甲就显得不像是人的指甲,呈现出一种不可思议的形状美。女人连这样的指尖也要超越于人吗?抑或是企图追求女人本身呢?虽然平时脑子里也曾浮现过诸如内侧斜纹闪光的贝壳、妩媚飘逸的花瓣等平庸的形容词,但是此时此刻,面对姑娘的指甲,我脑子里的确没有浮现出类似色泽和形状的贝壳或花瓣,姑娘的手指甲就只能是姑娘的手指甲。看起来这指甲比又脆又小的贝壳和又薄又小的花瓣,显得更加透明清澈。而且首先令人感到是一种悲剧的眼泪。姑娘每日每夜真诚地磨练着女人悲剧之美。它渗透到我的孤独里。也许是我的孤独滴落在姑娘的指甲上,而成为悲剧的眼泪也未可知。我把姑娘的小指头放在没有被姑娘的手握住的、我的另一只手的食指上,并且用拇指肚儿一边抚摩这细长的指甲,一边看得出神。不知什么时候我的食指、已藏到姑娘的指甲檐下、触到了姑娘的小指尖。姑娘的手指一哆嗦,就抽缩了。胳膊肘也弯曲了。“啊,痒痒吗?”我对姑娘的一只胳膊说,“是痒吧。”我终于说出了这么一句轻浮的话。我毫无保留地告诉了姑娘的一只胳膊:留长指甲的女人的指尖发痒,以及我所知道的,就是说除了这个姑娘之外,我还熟悉很多别的女人。比起给我借这只胳膊一个晚上的姑娘来,我不仅在年纪上比她大,而且先前我还从也可以说是早已习惯于男人的女人那里听说,藏在这样的指甲下的手指尖会发痒。那女人说,因为习惯于用长长的指甲尖触摸东西,而不用手指尖去触摸,所以一触碰到什么就会发痒。“唔。”我对意想不到的发现感到吃惊。女人接着说:“即使做吃的,或吃的东西,只要手指尖一触摸到,就会感到啊,不干净!让人浑身发抖。是这样的呀,真的……”所谓不干净,是说食品不干净呢?还是说指甲尖不干净?恐怕是什么东西一触到手指尖,女人就会感到不干净而发抖的吧。女人纯洁的悲伤的眼泪,在手指尖上留下了一滴,受到长指甲的庇护。我已经不想再触摸女人的手指尖了,虽然诱惑是自然的,但是我再也不要了。我自身的孤独拒绝了它。她似乎是这样的一个女人:纵令触摸她身体的任何部分,她几乎没有感到发痒。借给我一只胳膊的姑娘,她的身上大概有许多地方一旦被触摸,就会感到发痒的吧。纵令使这样的姑娘的手指尖感到发痒,我也不认为是罪恶,也许会认为是爱玩。不过,姑娘大概不是为了让我恶作剧才把一只胳膊借给我的吧。我可不应该演喜剧呀。“开着窗呐,”我觉察了。玻璃窗户掩闭着,窗帘却是敞开的。“有什么东西在偷看吗?”姑娘的一只胳膊说。“如果说偷看,那就是人罗。”“即使有人偷看,也看不见我的。如果说真有人在偷看,那么人就是您自己吧。”“自己……?所谓自己是什么意思,自己在哪里呢?”“自己在远处呗!”姑娘的一只胳膊像一首抚慰歌,“人为了寻求远处的自己才向前走去的啊。”“能走到吗?”“自己是在远处的呀。”姑娘的胳膊重复了一句。我蓦地感到这只胳膊同其母体——姑娘,仿佛在无限遥远的地方。这只胳膊果真能回到它那远方母体处吗?我果真能走到遥远的姑娘处,把这只胳膊还给她吗?姑娘的一只胳膊信赖我,似乎很安详。作为其母体的姑娘也信任我,此刻她是不是已经安静地进入梦乡呢?会不会由于没有了右胳膊而产生不协调感,或者做恶梦呢?姑娘同右胳膊分别的时候,眼睛里好像噙满泪水,不是吗?眼下一只胳膊来到了我的房间,可是姑娘却未曾来过。窗玻璃被潮气濡湿,变得模糊不清,活像蒙上了一张癞蛤蟆的肚皮。烟霭仿佛把毛毛细雨堵在空中让它静止似的,窗外之夜失去了距离,而被笼罩在无限的距离中。看不见房屋的屋顶,也听不见汽车的喇叭声。“我来把窗关上。”我想把窗帘拉上,窗帘也是潮湿的。我的脸映在窗玻璃上。看上去它比我平日的那张脸要年轻。然而,我拉窗帘的手没有停住。我的脸消失了。那时候,在某饭店看到的九层某客房的窗户,蓦地在我心头上浮现。有两个身穿张开红衣服的下摆的小女孩,爬窗嬉戏。她们穿一样的衣服,模样也相似,也许是孪生姐妹。是西方人的孩子。两个小女孩时而用她们的小拳头敲打着窗玻璃,时而用她们的肩膀去碰撞窗玻璃,时而又互相推来推去。她们的母亲背向窗户,在编织毛线衣。窗户的一面大玻璃,万一破碎或者万一脱落,小女孩从九层上掉落下来,定死无疑。觉着危险的是我,两个孩子和她们的母亲,却全然没有这方面的心思。因为结实的窗玻璃是没有危险的。我把窗帘拉到尽头,回转身来,姑娘的一只胳膊从床上说:“真漂亮啊。”因为窗帘与床罩都是相同花色的布料做的缘故吧。“是吗?太阳晒得都褪了色。已经很旧啦。”我坐到床上,把姑娘的一只胳膊放在膝上。“漂亮的是它啊。再没有比这更漂亮的了。”于是,我用右手同姑娘的掌心相互握紧,用左手拿住姑娘胳膊的最上端,尔后慢慢地将这只胳膊肘弯曲了又伸张,反复地做着这个动作。“您是个淘气的孩子啊!”姑娘的一只胳膊似乎温柔地微笑着说,“这样做您觉得很有意思吗?”“哪儿是什么淘气,也不是什么有意思。”真的,姑娘的胳膊浮现出微笑,这微笑仿佛一道光束,在胳膊的肌肤上飘流着。恍如姑娘脸颊上水灵灵的微笑一模一样。我一看就知道了。姑娘曾经把双肘支在桌子上,并将下巴颏儿轻轻地落在交叉着手指的双手上。作为一个年轻姑娘来说,虽然这不是一种优美的姿势,不过在遣词上使用了诸如支啦交叉这类不适称的词,那是一种轻盈的可爱劲儿。从胳膊最上端的弧形到手指、下巴颏、脸颊、耳朵、细长的脖颈、甚至到头发,形成一个整体,是一首乐曲的美的和声。姑娘熟练地使用着刀和叉,握刀叉的手的食指和小指,保持着弯曲的模样,偶尔无意识地往上一抬。她把食物送入小嘴里,咀嚼、咽下,这动作也令人感觉不到是一般人在吃东西时的那种感觉,她的手、脸和咽喉,演奏出一首可爱的乐曲。姑娘的微笑也流动在胳膊的肌肤上。我之所以看到姑娘的一只胳膊在微笑,那是因为在我把她的胳膊肘而弯曲时而伸开的过程中,姑娘那又细又结实的胳膊的肌肉,随着呼吸的节奏泛起了微妙的波浪,微妙的亮光和阴影在胳膊白皙而润滑的肌肤上流动的缘故。刚才,我的手指触到姑娘那长指甲阴影下的指尖,姑娘的胳膊蓦地将胳膊肘弯曲收缩肘,那胳膊上的光闪闪烁烁地流动着,照射了我的眼睛。因此我才尝试把姑娘的胳膊肘弯了弯,决非恶作剧。即使我停住了手,不再弯曲姑娘的胳膊肘,让它一直伸开放在我膝上观赏,姑娘的胳膊上也依然有一种纯真的光和影。“既然提到有意思的恶作剧,她倒是说过把你同我的右胳膊调换一下也是可以的,你是得到允许才来的,知道了吗?”我说。“我知道。”姑娘的右胳膊答道。“可见我并非恶作剧,我总有点害怕。”“是吗?”“这样做行吗?”“可以呀。”“……。”我把姑娘胳膊的声音听成是哎呀声,“行啊,我说,再来一次……。”“可以呀,可以。”我想起来了。这声音很像决心委身于我的某姑娘的声音。那姑娘的长相没有借一只胳膊给我的这个姑娘如此标致。也许这是异常的也未可知。“可以呀。”那姑娘一直睁开眼睛凝视着我。我抚触了姑娘的上眼皮,试图让她的眼睛闭上。姑娘用颤抖的声音说。(“耶稣流下了眼泪。‘啊!他是多么爱着她呀。’众多的犹太人说。”)“……。”“她”是“他”的错误。这是已故拉萨勒的事。是个女人的姑娘,不知是错把“他”记成是“她”呢,还是明知却故意说成是“她”呢?我对姑娘在这种场合不应有的唐突而奇怪的语言感到惊愕。我屏住呼吸望着姑娘,泪珠会不会从姑娘合上的眼皮下流出来呢?!姑娘睁开眼睛,挺起了胸脯。我的胳膊把她的胸脯推掉了。“好疼呀。”姑娘把手移到后脑。“好痛啊。”白色的枕头上沾上了小星点血。我用手拨开姑娘的头发,轻轻抚摩了她的头,吻了吻鼓起的血滴流淌着的地方。“没关系的,轻轻一碰也会出血的。”姑娘把发卡全摘了下来。原来是发卡扎了她的头。姑娘的肩膀又颤抖,可是她强忍住了。我虽然明白女人欲委身于我的心情,但我还有些地方不能理解。女人对委身这件事是怎么想的呢?为什么她自己希望这样做,或为什么她自己要主动委身于他人呢?我也不能相信因为我懂得女人的身躯所有部分都是为此而生成的。即使到了这把年纪,我也觉得这是极其不可思议的。再说,女人的身体和要委身于他人,各自都不一样,确实也不一样。要说相似,倒也相似;要说相同,确也相同。难道这不也是莫大的不可思议吗?我的这种动辄感到不可思议劲儿,也许是一种远比年龄更为幼稚的憧憬,也许是一种比年龄更为老耄的失望。难道这不是一种心灵上的残疾吗?像这个姑娘那样的痛苦,并不是所有委身于人的女人经常有的。即使是这个姑娘本人,也只是那时的这么一回。银带断,金盘碎了。“可以啊。”姑娘的一只胳膊说,这话声虽然使我想起另一个姑娘,但是一只胳膊的声音同那个姑娘的声音,果真相似吗?由于说的是同样的话,听起来不是很相似吗?即使说同样的话,惟独离开了母体前来的一只胳膊,和那个姑娘不一样,它是自由的不是吗?再说这正是所说的委身,因此一只胳膊没有自制、没有责任、也没有悔恨,什么都能做不是吗?但是,正如“可以啊”所说的,如果把姑娘的右胳膊同我的右胳膊互相调换的话,那么我想作为母体的姑娘可能会异常的痛苦。我继续凝视着姑娘的一只胳膊。胳膊肘的内侧隐约有亮光的影子。它好像可以吸吸。我把姑娘的胳膊微弯了弯,让光影储存下来,尔后把它举到唇边吻了吻。“痒痒啊,真淘气。”说着,姑娘的胳膊躲开嘴唇似地搂住我的脖颈。“我喝了好东西,可是……”我说。“您喝了什么啦!”“……”“您喝了什么啦?”“大概是吸入肌肤的光的芳香吧。”户外的烟霭越发浓重,好像连花瓶里的荷花玉兰的叶子都潮湿了。广播又在提醒人们注意什么了吧。我从床上站了起来,刚要走向放着小型收音机的桌子那边,却又没有起步。同时我的脖颈被姑娘的一只胳膊搂住,听广播就多余了。但是,我觉得广播可能会这样说。性质恶劣的潮气濡湿了树枝、濡湿了小鸟的翅膀和脚,许多小鸟滑落下来,不能起飞了,所以希望过往公园等地的车辆注意不要轧死小鸟。如果微暖的风吹来,也许烟霭的颜色就会改变,变换颜色的烟霭是有害的,如果它变成粉红色或紫色,请大家不要外出,务必把房门关严。“烟霭的颜色会变?变成粉红色或紫色?”我嘟哝着攥住窗帘,窥视了一下户外。烟霭仿佛以空虚的分量逼将过来。与夜间的黢黑不同的微暗似乎在浮动,这大概是因为起风了的缘故吧。尽管烟霭的厚度有无限的距离,但是它的彼方仿佛有某种惊人的东西在卷成旋涡。我想起来了,刚才借了姑娘的右胳膊,回家途中,看见有个身穿红色服装的女子所驾驶的车,行驶在烟霭中,车前车后都浮现出淡紫色的光,打我身边疾驰而去。那确是紫色,好像一个呈浅紫色的大眼球,从烟霭中模模糊糊地向我逼将过来,我慌忙离开了窗边。“睡觉吧。我们也睡觉吧。”这会儿,四周的寂静,仿佛人世间没有一个人是醒着似的。在这样的夜里醒着是很可怕的。我从脖颈上将姑娘的胳膊摘了下来,放在桌面上,然后换上了新睡衣。睡衣是夏季穿的单衣。姑娘的一只胳膊瞧着我更衣。我被人家看着,颇感腼腆。过去我从没有被女子看过在自己的这间房间里换上睡衣的场面。我抱着姑娘的胳膊上床了。我朝向姑娘的胳膊,轻轻地握住它的手指,让它贴近我的胸口。姑娘的胳膊一动也不动。窗外稀疏地传来了像是小雨的声音。不是烟霭变成了雨,而是烟霭变成了水珠滴落下来的吧,是隐隐约约的声音。姑娘的一只胳膊在毛毯里,还有它的手指在我掌心里,我知道它会暖和起来的。但是,还没有传达到我的体温,这确实给我一种文静的感觉。“睡着了吗?”“没有。”姑娘的胳膊回答。我打开睡衣,把姑娘的胳膊贴在胸口上。温暖程度不同地渗透到我胸间。在这像是闷热又像是寒冷的夜里,抚摩着姑娘胳膊的肌肤,实在很愉快。房间里的电灯照样通明。上床的时候忘了关灯。“对了。电灯……”我说着站起身来。姑娘的一只胳膊,立即从我胸口上滑落下来。“啊!”我拾起胳膊,“你给我把电灯关掉好吗?”于是,我一边走向门扉处一边问道:“你喜欢在黑暗中睡?还是喜欢亮着灯睡?”“……”姑娘的一只胳膊没有回答。胳膊不会不知道,可为什么不回答呢?我不晓得姑娘夜间的习惯。我脑海里浮现出亮着灯睡觉的那个姑娘,还有在黢黑中睡着的那个姑娘。今晚她没有了右胳膊,大概是亮着灯睡的吧。我把灯关了,忽然感到惋惜。我还想更多地凝视姑娘的一只胳膊。我想起身来看看先于我入了梦乡的姑娘的胳膊。但是,姑娘的胳膊已经将手指伸去够大门旁边的开关,做出要关灯的动作。我从黑暗中折回床边躺了下来,并且让姑娘的一只胳膊在我胸脯旁边陪伴我睡眠。我保持沉默,一动不动,仿佛等待着胳膊入睡似的。不知是不是姑娘的胳膊感到不满足,还是害怕黑暗,把掌心贴在我的胸脯上。不久,又张开五指,爬到我的胸口。它自然而然地弯曲着胳膊肘,形成搂抱着我的胸脯的姿势。姑娘的这只胳膊,可爱的脉搏在跳动。姑娘的手腕放在我心脏部位上,它的脉搏同我的鼓动彼此交响。姑娘胳膊的脉搏跳动,起初稍微慢了点儿,但不久就同我心脏的鼓动完全一致了。我只感觉到自己的鼓动,而不知道究竟是谁快,或是谁慢了。这种手腕的脉搏和心脏的鼓动的一致,也许是现在就尝试着在短暂的时间里将姑娘的右胳膊同我的右胳膊调换吧。不,也许它只是姑娘的胳膊睡着了的一种象征呢,虽然我曾听女人说过:对女人来说,与其陶醉于神志昏迷的狂喜,莫如在他身旁安心地睡上一觉更幸福。但是,我没有像这姑娘的一只胳膊那样安详地陪伴我睡觉的女人。由于心脏部位有姑娘的脉搏跳动的手腕,所以我才意识到自己心脏的鼓动。它一下又一下地鼓动,我感到在鼓动的间隔里,仿佛有某种东西从遥远的距离迅速来回走动。这样地随着不断倾听心脏的鼓动,其距离就变得更加遥远了。而且无论走多远,即使走无限的远程也罢,其前方还是空空如也。也不是到达某处就折回来。那是紧接着的鼓动,猛然把它招回来的。理应是可怕的,但却不怕了。我还是探摸了枕边的电灯开关。然而,在亮灯之前,我试着悄悄地将毛毯掀开。姑娘的一只胳膊不知道,它熟睡了。隐约发白的柔和的微光,撒满了我敞开衣襟的胸膛。这亮光仿佛是从我的胸膛蓦地浮现出来似的。很像是一轮小红日,在暖融融上升之前从我胸膛射出的光。我亮灯了。我把姑娘的胳膊从胸脯挪开后,把双手放在这只胳膊的最上端和手指上,将它抻直了。五支光的微弱亮光,使得姑娘一只胳膊的弧形和光影形成的波纹显得格外柔和。我一边轻轻地转动着姑娘的一只胳膊,一边继续观赏摇摇晃晃地移动着的光和影,只见光和影顺着胳膊最上端的弧形线条往下移动,途中变细,过了下半截胳膊隆起的地方,又变得细小,移到了胳膊肘那美丽的弧形和胳膊肘内侧微微洼陷的地方,然后再移向手腕变细,复又圆圆隆起,最后光和影的波浪从手心和手背流动到手指了。“我把它要过来吧。”我不觉地喃喃自语。于是,在看得出神的时候,我把自己的右胳膊摘了下来,同姑娘的右胳膊调换,然后安在自己的肩膀上。我这样做,自己也是不晓得的。只听见“啊!”地轻轻地叫唤了一声,不知是姑娘胳膊的声音呢还是我的声音,我的肩膀突然痉挛了起来,我这才知道右胳膊已经调换了。姑娘的一只胳膊——现在成了我的胳膊,它颤抖抓住上空。我让这只胳膊弯曲到我嘴边,一边说:“很疼吧?很痛苦吗?”“不,不疼。不痛苦。”这只胳膊迅速断续地说,这时候,一股战栗闪电般地传遍我的全身。我叼着这只胳膊的手指。“……”我是怎样来表达喜悦的呢?姑娘的手指只触摸着我的舌头,我说不了话。“可以啊。”姑娘的胳膊回答。颤抖戛然而止。“我就是为这个来的嘛,不过……”我忽然觉察到,我的嘴唇感受到姑娘的手指,但姑娘右胳膊的手指,也就是我右胳膊的手指,却未能感受到我的嘴唇和牙齿。我赶紧试挥动了一下右胳膊,却没有挥动胳膊的感觉。肩膀的一头,胳膊的最上端,有堵塞、有拒绝。“血液不流通。”我脱口而出,“血液流通了还是不流通呢?”恐怖袭击了我。我坐在床上,我的一只胳膊卸落在一旁。它映入了我的眼帘。我的胳膊离开我,它是一只丑陋的胳膊。更重要的,恐怕是这只胳膊的脉搏没有停止跳动。姑娘的一只胳膊在暖乎乎地跳动着,而我的右胳膊却冷冰冰地变僵硬了。我用安在我肩膀上的姑娘的右胳膊,握住自己的右胳膊。握是握住了,可是却没有握住了的感觉。“有脉搏吗?”我问姑娘的右胳膊。“没有变得冰凉吗?”“有一点儿……但没有我的那么冰凉。”姑娘的一只胳膊回答,“因为我变得温乎乎的。”姑娘的一只胳膊使用了“我”这个第一人称的字眼儿。我听来仿佛有这样的弦外音:现在,它被安在我的肩膀上,成了我的右胳膊,这才把自己称为“我”的。“脉搏还在跳动吧?”我又问了一句。“瞧您,您不相信吗?……”“相信什么?”“您自己的胳膊不是同我的胳膊调换了吗?”“可是血液通畅吗?”“有的是(女人啊,你在找谁呢?),您知道吗?”“知道。(女人啊,为什么哭泣?在找谁呢?)”“我半夜里梦醒了,这句话总在我耳边回荡。”当然现在它所说的我,肯定是安在我肩膀上的可爱的胳膊的母体。我觉得《圣经》中的这句话是在永恒的场所里说的,它仿佛是永恒的声音。“没有被梦魇住吧,难以入睡……”我说的是一只胳膊的母体。“户外烟霭弥漫,仿佛是为了让群魔彷徨似的。但是就连恶魔也讲究体态,想咳嗽。”“让它听不见恶魔的咳嗽声……”姑娘的右胳膊握住我的右胳膊,堵住了我的右耳朵。现在姑娘的右胳膊就是我的右胳膊。但使它活动的不是我,而是姑娘的胳膊的灵魂。不,还不至于分离到如此地步。“脉搏,脉搏跳动的声音……”我的耳朵听见了我自己的右胳膊的脉搏跳动声。姑娘的胳膊,依然握住我的右胳膊来捂住耳朵。因此,我的手腕被耳朵压住。我的右胳膊也有体温。正如姑娘的胳膊所说的那样,我的耳朵比起姑娘的手指来稍微冰凉些。“我给您驱邪……”姑娘小指头上又小又长的指甲,带着几分淘气地挠了挠我耳朵。我把头避闪开,用左手,是我真正的手,抓住我的右手腕。实际上是姑娘的右手腕。于是,我把脸向后一仰,便看见了姑娘的小指。姑娘用四只手指握住从我肩膀上卸下来的右胳膊。只有小指头空闲着,它仰向手背,指甲尖轻轻地触到了我的右胳膊。只有年轻姑娘的柔软手指才能够弯成这种形状。对于长着一双硬邦邦的手的男人来说,这是无法相信的。从小指根处形成直角向手掌的方向弯曲。而且近旁的指关节也弯曲成直角,另一近旁的手指关节也曲成直角。这样,小拇指就自然地划出了一个四方形,四方形的一边就是无名指。我的眼睛透过这个四方窗有了窥视的位置。如果说它是窗未免太小,充其量是个窥视孔或眼镜罢了,可不知为什么我却能感觉到是扇窗。是一扇能窥视到户外的紫花地丁的窗。仿佛是有点微光的白皙小拇指的窗框,或是小拇指的眼镜边缘,我更愿让眼睛靠近它。我闭上了一只眼睛。“是窥视装置……?”姑娘的胳膊说,“您看见什么啦?”“自己那间微暗的老房间啊。五支光电灯的……”我还没说完话,又像叫喊似地:“不,不对,看见了。”“看见什么啦?”“又看不见了。”“您看见什么啦?”“颜色啊。是淡紫色的光啊。模模糊糊的……在那淡紫色里,有红色、金色的米粒般大小的许多小圆圈,飞也似地旋转着呐。”“那是因为您累了呀。”姑娘的一只胳膊把我的右胳膊放在床上,用指腹温柔地抚摩了我的眼帘。“红色金色的小圈圈,也有变成大齿轮在旋转吗……在那齿轮中,不知道是看到有什么东西在动,有什么东西出现了又消失……”齿轮也罢,齿轮中的东西也罢,是看见了还是好像看见了,我都不知道。没有留在我的记忆里。是一种暂时的幻觉。这种幻觉是什么东西呢?我想不起来了。我说:“你想让我看到什么幻影呢?”“不,我来是为了消除幻影的呀。”“是消除往昔的幻想吧,憧憬和悲伤的……”姑娘的手指和手心的动作,在我的眼帘上停住了。“是头发留得很长,一松散开来,就垂到肩膀和手腕上吗?”我脱口而出,提出了个想不到的问题。“是的,能垂到。”姑娘的一只胳膊回答,“入浴洗发时,是用热水,也许这是我的习惯吧,最后总要用凉水把头发冲洗到全凉了。这冰凉的头发垂到肩膀、手腕上,还抚触到Rx房,舒服极了。”当然,那是一只胳膊的母体的Rx房。姑娘可能未曾让人抚触过它,冲洗后的冰凉的湿发抚触Rx房的感觉,恐怕不好意思说出口吧。离开了姑娘的身体而前来的一只胳膊,大概也离开了母体的姑娘的谨慎、或者说也离开了腼腆吧。我安上了姑娘的右胳膊,现在成了我的右胳膊,我用左手掌悄悄地捂着这只胳膊最上端的可爱的圆弧形。我感到在手掌心里的,仿佛是姑娘胸脯那还没长大的圆弧形。肩膀的圆弧形逐渐产生胸脯的圆弧形,变得柔软了。姑娘轻轻抚触了我的眼睛。她的手掌和手指被我的眼帘温柔地吸住,渗透到眼帘里。眼帘里温乎而湿润。这种温乎乎的湿润,还不断扩散,渗透到眼球里。“血液在流通。”我轻声地说,“血液在流通。”这时候,没有发出类似发现自己的右胳膊同姑娘的右胳膊互相调换时的那种惊叫声。我的肩膀也罢,姑娘的胳膊也罢,更没有出现痉挛或颤栗的现象。不知什么时候,我的血液通向姑娘的胳膊,姑娘胳膊的血液也流向我的体内。胳膊最上端的堵塞和拒绝,不知什么时候也没有了。清纯的女人的血液流入我体内,犹如此时此刻。可是,像我这样的男子的污浊的血液流向姑娘的胳膊,当这只胳膊返回姑娘肩膀上的时候,会不会发生什么事呢?万一不能一如既往地将它复原在姑娘的肩膀上,那该怎么办才好呢?“不会发生这种背叛的。”我喃喃自语。“没关系的。”姑娘的胳膊低声细语。但是,我却没有夸张的感觉,诸如我的肩膀和姑娘的胳膊之间,血液在奔流,或者血液在交流等。这件事,我捂着右肩膀的左手掌和我右肩膀的姑娘的肩膀弧形,自然是知道的。不知不觉间我和姑娘的胳膊也知道了。这样一来,它就被引入令人心荡神驰的梦乡了。我进入梦乡了。笼罩着大地的烟霭呈淡紫色,我荡漾在缓慢流动着的巨大波浪里。在这宽阔的波浪里,惟有我漂浮着的身体上,荡漾着淡绿色的波浪。我那阴湿的孤独的房间消失了。我仿佛把自己的左手轻轻地放在姑娘的右胳膊上。姑娘的手指像是捏着荷花玉兰的花蕊。虽然看不见却嗅到了芳香。花蕊理应扔在废纸篓里,不知她在什么时候,是怎样捡起来的。一日之花的雪白花瓣尚未凋零,可是为什么花蕊竟先行凋落了呢?身穿红色服装的年轻女子驾驶的车子,以我为中心在远处绕着圆圈,顺利地滑行着。仿佛在照看着我和姑娘的一只胳膊的睡眠,保护我们的安全。这种情况下,恐怕很难熟睡。不过,我未曾有过这样温暖而甜美的睡眠。过去我总是难以成眠,躺在床上闷闷不乐。我从未曾有过像幼儿那样安稳地睡过一觉。姑娘别致的细长的指甲,仿佛疼爱我似地搔挠着我的左手掌。在这隐约的触感中,我深深地熟睡了。我不在了。“啊!”我自己把自己叫醒了。我像从床上滚落下来似的下了床,蹒跚了三四步。我忽然醒过来了。原来是令人感到毛骨悚然的东西在抚触着我的侧腹。那是我的右胳膊。我叉开踉跄的双脚,站稳脚跟,看见了掉落在床上的我的右胳膊,呼吸停止,血液逆流,浑身战栗。看见我的右胳膊,那是一瞬间的事。在下一个瞬间里,我从肩膀上薅掉姑娘的胳膊,换上了我的右胳膊,活像魔性发作杀人一样。我在床前跪下,胸膊落在床上,用刚刚装上的自己的右胳膊,抚摩着狂跳的心脏的上方位置。随着悸动逐渐安静下来,一股悲伤的心绪从自己体内的深处喷涌了上来。“姑娘的胳膊……?”我仰起脸来。姑娘的一只胳膊被扔到床脚处。在被推到一旁的毛毯的蓬乱中,只见它被扔在那里,手掌朝上。伸直了的指尖一动也不动。在昏暗的灯光下微微发白。“啊!”我急忙拾起姑娘的一只胳膊搂在怀里,就像紧紧抱住生命逐渐冷却下去的、令人可怜的爱儿似的,紧紧地搂住姑娘的一只胳膊。我的双唇衔着姑娘的手指。如果从姑娘那伸直了的指甲里侧和指尖之间滴落女人的眼泪……

学校之花 
扎着红色围嘴儿的地藏菩萨——每当千花子在女子学校的宿舍里怀念起海边的故乡时,率先浮现在脑海里的总是那尊石雕的地藏菩萨。千花子已经彻底地变成了一个东京少女,但居然还对海岬岩石下的地藏菩萨恋恋不舍,这似乎与如今的她多少有些格格不入。“那地藏菩萨其实不懂规矩,竟然扎着五个甚至七个围嘴儿。简直就是一个不可救药的婴儿哪。”“那不就跟千花子差不离儿吗?”伙伴们接过话头巧妙地奚落着千花子。每当千花子开口说话时,总是像婴儿一般,涎水差一点儿就要从嘴巴里流了出来,那模样显得可爱极了。即使在已经成为女子学校学生的今天,她的嘴唇依旧是那么娇嫩水灵,仿佛刚刚吮吸过母亲的乳汁一般。与千花子的嘴唇相比,那些用口红涂抹过的嘴唇,不啻矫揉造作的人工花朵。每当看见千花子的嘴唇,高年级的学姐自不用说,就连同是一年级的学友也恨不得当上千花子的母亲或是姐姐。清水也是其中的一员。在去年游玩过的沙丘上怀念曾一起游玩的伙伴令早又造访这沙丘却只闻凄凉的涛声浪语是忘记了那时的山盟海誓还是那个人已经悄然逝去。千花子顾不得歌词的悲切,一边琅琅地吟唱着,一边卷起校服的衣袖,拾掇着行李。“千花子,千花子!”“哎,你在哪儿叫我呀?”就在千花子站起身来的那一瞬间,一脚踏进了旁边的柳条包里,如同跨栏时踩空了脚一样,冷不防跌倒在了地上。要知道,明天起就是暑假了,忙着收抬回家的行李,她哪有工夫来仔细观察脚下的情形呢?“千花子,你能到院于城来一下吗?”清水站在窗外喊道。“哎哟,我都痛得走不动了。”看见室友的行李像夜市上的旧货摊一样被自己掀翻得满地都是,千花子一边揉搓着受伤的小腿,一边“咯咯咯”地笑个不止,室友攥紧拳头使劲地戳着她的后背,连声责备道:“你这样可不好。真的,多失礼啊,千花子。”“哎,你别用那副可怕的眼神盯住我好不好?”“瞧,人家清水多可怜啊?”为什么说清水很可怜呢?千花子有些困惑不解。不过说来也是——窗外的藤架下,清水那张灰暗的面孔是那么严肃,仿佛差一点就要哭了起来。而千花子的脸上却洒满了灿烂亮丽的笑容,两者之间形成了太大的反差。没准室友正是在这一点上责备着千花子的不是吧。千花子蹙着眉头,紧抿着嘴唇,走到了院子里,可就像是被谁搔着了口腔里的笑神经似的,微笑源源不断地向外涌流着,脸颊上还浮现出一对可爱的酒窝来。清水低着头,踱了一会儿步,然后说道:“是那些想许愿的人给千花子的地藏菩萨扎上围嘴儿的吧?”“嗯。”“如果许愿的话,地藏菩萨会什么都听吗?”“我又不是地藏菩萨,那些事我怎么会知道呢?”“可千花子不是一直都相信,他会帮助你实现所有的愿望吗?”“嗯,小孩子都是那么想的呀。”“真是可爱。像我这样的大孩子,一旦开始思考各种讨厌的事情,或许就不再灵验了吧?”“不过,听说过于贪婪的愿望是不可能兑现的。”“是吗?可我的愿望却很有点贪婪哪。看来还是算了吧。原本……”“哇,葫芦花都开了呢。”千花子兴奋得似乎把清水说的话都忘在了脑后。“你别摘那些花。那些花怎么着都无关紧要。即使这学校里一朵花儿也没有,可我还是觉得校园里开满了鲜花,只要让我看到千花子……”千花子的脸倏然间变得一片鲜红。她自言自语似的说道:“海边的沙丘上现在也该有花儿开放了吧。”在去年游”玩过的沙丘上怀念曾一起游玩的伙伴不知不觉之间,她的心已经飞向了故乡的大海。千花子把一朵白色的葫芦花衔在嘴边,俨然像是在吹奏着童话中的喇叭一样。清水“啊”地轻轻叹息了一声,痴迷地望着千花子,说道:“像千花子这样的女孩,也有悲伤的时候吗?”(哇,她居然把我当小孩看待!)千花子不由得板起了面孔,说道:“千花子也是人呗。”说着,她松开了抿着的嘴唇。于是葫芦花掉在了地上。“你真是个不可思议的人,听见你一副小大人的口吻,我反倒更觉得你可爱了。”所谓的小大人,不正是清水自己吗?要知道清水也不过才三年级,和千花子只相差两岁罢了。“要是有一天连千花子也愁眉苦脸的话,那整个学校一定会黯然无光吧……每当我们大伙儿因为某种原缘故而感到悲伤寂寞的时候,都会忍不住呼唤千花子的名字呢。你明白吗?在我们眼里,千花子就是这样的一个好孩子。是我们大伙儿百般珍视的宝物呢,常常是学校里最悲伤的人才有权利得到千花子的安慰。而眼下那个人就是我。很可能我读完这学期就要辍学了。或许这就是我们的告别仪式吧。”“真的?!”“哎,都是我不好。到了秋天,第二学期开始之后,大伙儿肯定会凑在一起说我的坏话。到时候,至少千花子一个人得站在我一边。即使不为我辩解也行,但至少你得同情我。要是我也……”清水握住千花子的手说道,“有个像千花子一样温柔的妹妹,我想,或许我就不会变成像今天这样的坏孩子了。”清子的手微微颤料着,冰凉冰凉的。千花子感到有一种可悲的东西正浸润着自己的身体。“我也曾经有过一个妹妹。”“是吗?还在上小学吗?”“到底在哪儿,我也不知道。甚至连她的模样我也记不得了。”“哇,为什么?”“现在我不能说。到时候再告诉你吧。”“嗯。”千花子默默地咽下了那涌上喉咙的眼泪般的东西。“尽管我一点也不明白,不过,要是千花子做了清水的妹妹,那么,清水就可以不中途辍学了吗?”“谢谢你,千花子,你那么说让我太高兴了。”清水提高嗓门激动地说道。她紧紧地搂住了千花子的肩膀。但突然间又像是吃了一惊似的使劲摇着头,说道,“我是不会向地藏菩萨提出那种非分的请求的。说真的,千花子还是别和我这样的坏孩子交朋友的好。不过,有件事我还是要请求地藏菩萨。本来打算拜托千花子的,现在就让千花子的地藏菩萨来代替千花子接受我的祈求吧。”“哎呀,你说得那么复杂,就像是出了一道谜语似的,难懂死了。”“你直接去问地藏菩萨吧。他不是对别人难以启齿的事情也能了如指掌吗?所以,我把这个带来,打算送给地藏菩萨……”看见清水从口袋中掏出来的东西,千花子惊讶地说道:“哇,这不是毛线织的围嘴儿吗?好滑稽哟,要知道,毛线织的围嘴儿和地藏菩萨一点儿也不相称呢。”“是吗?这是我从昨天起赶织出来的,室友还问我,是不是送给家里婴儿的礼物哪。她还说,眼下正是夏天,用那玩艺儿恐怕太热了吧。”“地藏菩萨也肯定很热吧。大家都是用红色的棉布来做呢。如果给他扎上毛线的围嘴儿那他不就变成了西洋的地藏菩萨吗?”“咦,西洋也有地藏菩萨?!”清子这才爽朗地笑了起来,说道,“喂,刚才是千花子在房间里哼着歌曲吧?所谓去年一起游玩的伙伴,到底是些什么样的人呢?”“全都是些男孩子。他们是海滨夏令营的学生呢。说实话,如果是在女子学校里,大家都会把我当妹妹对待的,所以没劲透了。可和那些男孩子在一起,我也能耍要大姐姐的威风了。”校园里,白杨树的树梢迎风摇曳着。那声音在千花子听来,就像是大海夜晚的涛声。她是那么迫不及待地期盼着明天的到来,仿佛要彻底忘掉清水那些不乏凄凉的话语似的。一回到故乡的海边,她便立即把清水的毛线围嘴儿系在了地藏菩萨的胸前。“地藏菩萨,这个人有件事要拜托您哪。也许是请您帮助她找到失踪的妹妹吧,也可能是想让我成为她的妹妹。尽管她做出了某些不好的事情,但求求您不要让她中途辍学。其中的原委,她不愿意对我明说。但地藏菩萨是能够未卜先知的,对吧?求您好好保佑她。”千花子抚摸着地藏菩萨那光溜溜的秃头嗫嚅道。突然她转念想到,自己把地藏菩萨当小孩对待,或许他就不会满足自己的愿望了,于是马上摆出一本正经的面孔,向地藏菩萨行了个礼。海滨夏令营的那帮捣蛋鬼涌到海边来,比千花子晚了一周左右,其中两个像是孩子王的少年名叫行雄。8月中旬的某一天,他对千花子说道:“千花子,你能不能带我去看戏呢?”“不行,晚上你们出不来吧?会挨老师骂的。”“可我会悄悄溜出来的。”“哇,行雄也变坏了,去年还是个好孩子哪。”“要知道,戏里有一个可怜的小演员呢。她是在演出时使唤鸽子的少女。我要把她救出来。”行雄两眼放着光芒,憋足了劲儿,以致于整个身体都在瑟瑟发抖,看见他这个样子,千花子忙问道:“您和那女孩已成了好朋友吧?”千花子的心中蓦然间掠过了一抹酸楚的情愫:或许自己的这个伙伴已经被那个鸽子少女抢走了……二尽管千花子的父亲出生在这海滨的小镇上,但两三年前他们家已经举家搬迁到了东京。如今,这世代相传的房屋只是被当作别墅在使用。千花子也是在读到高年级时随父母转学到东京的小学的。那所小学决定在暑假时举办海滨夏令营,便拜托千花子的父亲在他故乡的小镇上物色了一栋相当不错的房子。因此,海滨夏令营的孩子们全都是与千花子同一所学校的学生,但来的尽是高年级的有识男生,全然见不着女生的踪影。到去年为止,千花子每个暑假都是和男孩子们打成一片在海边尽情玩耍,以致于引来了不少人羡慕的目光。可今年她已升入了女子中学,所以,那些少年全都是千花子以前小学的学弟了,无论千花子的嘴唇多么像刚刚吮吸过母亲的乳计一般娇媚可爱,但她毕竟是那些少年的学姐,因此尽可以大耍威风。在东京那所用钢筋混凝土新近建成的小学里,上课时用的也是一种新式的电铃,而在海滨夏令营里,用的却是那种过去由勤杂工一边在走廊上走过一边摇晃得“叮(口当)”作响的老式摇铃。即使是要把那些与波涛嬉戏着的男孩召集到陆地上,也靠的是摇响铃声。所以,每个人都争着把摇铃带到海边去,有时候甚至互不相让,发生争端,怪不得千花子要摆出一副大姐大的架式发号施令,想来也是迫不得已的事情。为了便于老师进行监督和看护,不让那些精力过剩的男孩独自游向深水区域,或是万一溺水时,能够让人一目了然,每个少年的头顶上都佩戴着清一色的红帽子。“瞧,那帽子和地藏菩萨的围嘴儿用的是同一种布料呢。”千花子向行雄打趣道。“什么地藏菩萨,我可从来没有见过,千花子真是个乡巴佬!”“你真可笑,要知道,即使在东京,地藏菩萨也多的是呢。哪有说自己不知道地藏菩萨来耀武扬威的。还是让我带你去见识见识吧。”行雄正在用沙子堆砌一匹比实物还大的马,听千花子那么一说,顾不得浑身沾满了砂粒,霍地站起身来说道:“好的,那就走吧。”“不久前行雄的脚掌受了伤,对不对?”“是啊,那是和伙伴们比赛看谁第一个爬上跳台时受的伤,早晨我们起得可早哪,5点钟就爬了起来。谁要是睡懒觉的话,那个做饭的大娘就会在你的耳边把铃摇得噹啷噹啷直响。这样一来,没有哪一个不是飞身起床的,然后立即跑到海边锻炼,而这时,四处的公鸡刚开始打鸣哪,每次从千花子的家旁边通过时,看见那扇门总是关着的,所以,我们都笑着说:‘千花子真是个懒虫!’这些你都不知道吧?”“你撒谎!”“才不是哪。到了海边后,我们开始做体操,还能看见白色的海鸟在眼前飞来飞去,而朝阳正是从那儿的海岬上冉冉升起的。”“其实,地藏菩萨正是在那海岬的岩石下面呢。”“我们一做完体操,就在沙滩上画上一条起跑线,看谁第一个从那儿跑到跳台上去。获胜的人连声高呼着‘万岁’,举起双手一下子跳进水中。大家每人跳完一次后便回夏令营里吃早饭,然后一直学习到下午1点。当我们从海滩上撤离时,更衣场的旗子才刚刚竖起呢。”“你脚上的伤现在没事了呢?”“嗯。当时,一只贝壳扎在了我的脚掌上,痛得我忍不住大声叫道:‘哎哟,疼死我了,我的老爸!’”“于是,你这个撒娇的孩子就抽抽嗒嗒地哭了起来,是吧?”“你说什么蠢话呀!其实,‘老爸’这个词是在不知不觉之间脱口而出的,并不是有意识说的,可谁知竟从背后传来了一个声音:‘行雄,不要紧的,让老爸来给你擦点药吧。’这声音确实吓了我一跳,定睛一看,原来是武田老师。他把药品和绷带都带到了海边来,真是个好老师。”“是呀。记得那还是在我上四年级的时候,有一次去远足旅行,看见小河的对岸开满了漂亮的鲜花,我们都好想要,于是,老师马上趟过小河给我们摘了过来。在回家的电车上,我笑着说道:‘哇,老师的手真脏啊!’老师回答道:‘刚才帮你们摘花时把手弄脏了。因为泥土钻进了指甲里,怎么洗都洗不掉了呢。’听老师那么一说,我还帮他清理了手指甲的污垢哪。或许武田老师已经把这事忘了吧。”“不,老师肯定还记得,他常常如数家珍地给我们讲起那些毕业生的趣事呢。”“真是个好老师。”“嗯。老师亲自给我缠上了绷带,让我好感激。于是我对老师说道:‘老爸,谢谢你。’从那以后大家都把老师叫作‘老爸’了。”“是吗?真是有趣。在女子学校里,怎么也不可能把老师叫作‘老爸’的。”“我还给东京的父亲写了信,说我们大伙儿都把武田老师叫‘老爸’呢。”“经‘老爸’治疗之后,伤口马上就好了吗?如果是现在还疼的话,你不妨去求求地藏菩萨。当刺儿扎进了手心里的时候,如果就用那只手摸摸地藏菩萨的脑袋,扎进手心的刺儿就会自动脱落下来的。”“可我受伤的部位是脚掌哪。如果把脚抬起来放在地藏菩萨的头顶上,难道不会受到惩罚吗?就连让老师摸了摸我的脚,我也觉得过意不去呢。”“那就算了吧。反正你不是已经彻底好了吗?”两个人身着泳装,沿着两旁生长着松树的海滨道路向前走着。或许是因为茅绸的鸣叫越发刺耳的缘故吧,好一阵子他们俩都一声不吭地踯躅着。突然间千花子一下子拽住行雄的帽檐说道:“你干吗老是心不在焉地朝天上东张西望?其实,你无论如何也捉不到它的。”“你是说鸽子吗?”“什么呀?你不是一心想抓住茅蜩吗?”“才不是呢。我只是在想:天上会不会有鸽子在飞呢?”“那个小演员的鸽子吗?”“唔。前阵子我去看了他们剧团的巡街表演。演员们全都坐在人力车上,而在最前面敲大鼓的,就是那个致开场白的演员。每到一处,他都叫大家肃静,宣布表演现在开始,而那个小女孩则坐在第四辆车上,我一眼便看见她的膝盖上站着一只鸽子,我连声嚷嚷着‘啊,鸽子,鸽子’,不由自主地凑了过去,结果把鸽子吓得一下子振动着翅膀飞了起来,但却只是在女孩儿的上空盘旋着,过了很久才停在了她的肩膀上。那情景真是可爱极了,怪不得大家的视线全都聚集在了那个女孩身上。她害臊地打开了太阳伞,索性把自个儿的整个脸都遮了起来,这时,一个满脸凶相的女人从前面的车子上回过头来,用可怕的眼神盯住她,那女孩子被吓得蜷缩起身体,重新把太阳伞又收了起来,而她的脸上早已是一片鲜红,她干脆把头埋得低低的,并且再也没有抬起来过。看得出来,她是个胆怯的女孩子。”“行雄不是也一直跟在后面看热闹吗?”“那女孩学也不上,小小的年纪就被人带着到处耍杂耍,说来也真是可怜,她的脸上还涂着一层白粉哪。”“因为是演员呗,所以也就无可奈何呀。”“她就像一个漂亮的偶人,连眼睑上也抹着胭脂,还不时地眨巴着那双梦幻般的眼睛。想必是泪水滞留在了眼眶里吧,可要是让泪水痛痛快快地流了出来,恐怕又免不了挨骂受训的,所以才一直强忍住心中的悲哀吧。”(哇,行雄这样一个男孩子居然还拥有一颗如此体贴人的好心肠!)千花子有些惊诧地凝眸注视着行雄的脸,脑海里却倏然掠过了清水的面影。她暗自思忖到:当清水试图向自己吐露内心的烦恼时,要是自己能够更耐心更热情地倾听她的心声,就好了。她的眼前又浮现出清水凄凉伶什的身影。既然行雄对那女孩的关切是如此的细致入微,那么,毋庸置疑,那鸽子少女的面影肯定早已深深地镌刻在行雄的心坎里,想到这儿,千花子更是觉得行雄平添了几分可爱。“于是,行雄便和那个女孩交上了朋友,对吧?”“嗯,镇上的旅店里早已住满了前来洗海水浴的游客,所以,他们剧团的人只得全都住在剧院的后台上,那儿就像是一间储藏室,女孩竟然连床蚊帐也没有。我问她想不想去海边。她说会挨骂的,因为一旦皮肤晒黑了,上舞台时就不好办了。真是愚蠢。”“要是你和那女孩过多地泡在一起,没准也会遭老师的一顿训斥吧。”“嗯。鸽子就那么一直守着她,寸步不离。于是我暗自寻思着:她肯定是在舞台上使唤鸽子的。谁知她告诉我,她是在一出描写断母虐待继子的戏中扮演继子。据说女人喜欢哭,尽管如此,为什么要上演那种讨厌的戏呢?看完那出戏的人都那么说道。其中有一段戏是那女孩在舞台上当小保姆,替别人照看婴儿。只见她背着一个真的婴儿出场了,可谁知就在这时候,那婴儿流了一泡尿。”“哇,是在舞台上吗?”“对,就是在女孩的背上。尿湿透了她身上的衣服,冰凉冰凉的,还吧嗬吧嗒地滴在了舞台上,看戏的人一下子哄堂大笑>“嗯。鸽子就那么一直守着她,寸步不离。于是我暗自寻思着:她肯定是在舞台上使唤鸽子的。谁知她告诉我,她是在一出描写断母虐待继子的戏中扮演继子。据说女人喜欢哭,尽管如此,为什么要上演那种讨厌的戏呢?看完那出戏的人都那么说道。其中有一段戏是那女孩在舞台上当小保姆,替别人照看婴儿。只见她背着一个真的婴儿出场了,可谁知就在这时候,那婴儿流了一泡尿。”“真可怜啊。可是,不管你怎么同情她,不都无济于事吗?”“是吗?可我觉得并不尽然。”他们俩款款走出了松树的林荫大道,沿着海岸的岩石,在通往海岬的捷径上奋力攀登。海面上的船帆在夕阳的余辉中宛若白金一般闪闪发光。“要是能搭乘那样的帆船逃走的话该多好啊!鸽子不是幸福的使者吗?那就让鸽子在船头上展翅翱翔,将船儿引向美丽的岛屿吧。难道我真的不能把那女孩拯救出来吗?”仿佛是在憧憬着美丽的故事一样,行雄把目光投向大海的远方。或许他正梦想着:只要去往水平线彼岸的美丽岛屿,自己就能成为王子,而鸽子少女就能成为公主吧。千花子凭着少女特有的敏感,发现少年那优雅的额头上驻留着一抹莫名的忧愁。或许是因为他被那精灵似的鸽子少女迷住了的缘故吧?“你不留心自己脚下的道路,会很危险哟。说不定会从岩石上滑下去摔倒的。”听见千花子温柔的规劝,行雄不由得抬头看了看海岬的上面,说道:“哇,鸽子!就是那只鸽子,千花子。”“对,是鸽子。真的是那只鸽子吗?”“嗯,肯定是那女孩来了。我希望千花子也能成为她的朋友。因为我是个男孩,所以有些事没法和她好好交流。”“好的。”千花子的心怦怦直跳。就像是要告诫行雄千万别急躁似的,她说道,“你听,还有歌声哪。真是一副好嗓音。但万万不可操之过急哟。我们先悄悄躲起来,听她唱的是什么歌吧。”“嗯。”两个人爬上岩石,将身体藏匿在红花已经枯萎的夹竹桃中间。秋风多么叫人欢欣聆听秋风细语,就如同听见了父亲的声音还有母样的声音那宛如燕子一般趟过故乡大海的风儿呀当我侧耳把你倾听就会传来遥远而慈祥的父亲的声音还有母亲的声音尽管8月才过去了一半,但一听到这歌声,就会有一种真切的感觉油然而生:仿佛秋风正从海面上徐徐吹来,即使是在盛夏的早晨和傍晚,海风也挟带着一种秋天式的虚无感迎面吹来,少女那像是对着辽远而浩淼的大海娓娓倾诉着什么似的凄婉而澄莹的歌声更是营造出了秋日的落寞。千花子泪眼婆娑地遥望着大海,看夕暮的晚霞渐渐染红辽阔的海面。“那女孩肯定上过学,你听,她不是很会唱歌吗?”“即使没上过学,也不一定就记不住歌词。不知她有父母没有?”“有是有,只是相距遥远罢了。她不是在唱:传来了遥远而慈祥的父亲的声音吗?”“或许吧。说真的,我们学校的清水同学也不知道自己的妹妹身在何方哪。”“要是那女孩就是她的妹妹就好了。”“多动听的声音啊。肯定是个漂亮的女孩子吧。”“千花子也肯定会喜欢上她的。”“我想是的,瞧,那鸽子正一边入迷地倾听着主人的歌声,一边在主人的头顶上缓缓盘桓哪。”“它是在侦察着,女孩父母的船只是否会在眼前一纵而过。”“哇,行雄什么时候变成了那样一个空想家?”千花子把手搭在行雄的肩膀上,像是在安慰他似的轻声嗫嚅道。正在这时,突然传来了一声尖厉的高叫;“小夜,你竟敢又逃到这种地方来了,你这畜生!这次绝对不会再放过你了。”行雄和千花子情不自禁地站了起来,只见一个妇人正一把抓住少女的胸襟,一边使劲往岩石上拽,一边像个疯子似的将拳头挥落在少女的头上。“对不起,对不起。”行雄向着哀叫的少女飞奔而去。他一把拽住那妇人的胳膊,大声喊道:“这可使不得呀,阿姨。你不要再打这孩子了。”“你想干什么?你这个毛头小子!”行雄被那妇人一头撞出老远,踉跄着抓住了旁边的地藏菩萨。在地藏菩萨胸口的最上面扎着那条清水织的毛线围嘴儿。鸽子悲愤地振动着翅膀,飞了起来。三老师的头是一座黑色的森林森林里面究竟有什么样的人原来有两三个满身尘土的孩子在森林的树木之间玩耍嬉戏老师的眼睛是一个圆圆的水池水池里面究竟有什么样的东西原来里面有圆圆的小小岛屿岛屿里面又有什么样的东西原来里面有小小的房屋和城市老师的鼻子是一座光秃秃的小山小山下面究竟有什么样的东西原来那儿有两个圆溜溜的洞穴洞穴里面又有什么样的东西漆黑的山坡上是毛茸茸的树林老师的嘴巴是一个圆圆的洞穴洞穴里面究竟住的是什么样的人原来是几个白皮肤的弟兄裸露着身体正襟危坐其实,孩子们比大人更像是个诗人。无论哪所学校里都有这样一些孩子:他们特别擅长于将自己的所见所闻一一编成歌曲。今夜,一个小诗人又开始了这样的吟唱……不用说,曲调是信口乱编的,歌词也缺乏韵律。尽管算不上一首真正的童谣,但歌中所唱的并非别的什么东西,而恰恰是武田老师的头和脸,所以,在它营造的快乐气氛中,大家欢呼雀跃着涌向老师的身边,俨然像是要一一审校歌中的内容是否与实物相符似的,目不转睛地审视着老师的脸庞和头部。行雄也不甘示弱地跳过去,坐在了老师的膝盖上说道:“水池里面的岛屿,就是指眼珠吧。——老爸,让我瞧瞧你眼中的岛屿上究竟有些什么样的房屋和城市吧!”“喂,你们全都围着我,把我当耍猴的看,即使是身为老爸,也会感到难为情呢。”“老师,根本就没有什么城市和房屋嘛。”“看来,行雄对如何欣赏诗歌还一窍不痛哪。诗歌不像理科或算术那样,是建立在道理之上的。诗歌必须得依靠感觉来细细体味。”“老师的眼睛里本来就只有我的一张脸呗。”“是啊。水池里面究竟有什么样的东西?原来里面有行雄的小脸蛋,我们就把歌词改过来吧。”老师是那么疼爱孩子们,把他们视作掌上明珠。他把双手搭在行雄的肩膀上,与行雄面对面地观察着彼此的眼珠。这时,小诗人从一旁插了进来,不满地说道:“老爸,我的诗一点也没撒谎哟。本来嘛,今天爬上跳台顶端时,老师眼睛里的岛屿上确实有小小的房屋和城市呢。它们显得那么小巧玲珑,就像是小人岛上的那些小小人所拍下的微型照片。”“不愧为是诗人,真会说话。人的眼睛近似于一部照相机,尽管它比照相机要高级得多。眼珠发挥着与镜头相同的作用。对了,到了秋天以后,理科第二十九课的内容就是讲述‘镜头’的。到时候再详细告诉你们,不过很难哪,当你们开始学习眼睛作为感觉器官的作用时,也就意味着你们即将毕业了。”“老师,现在就教给我们吧,马上就教吧。”“手头没有实验器皿和标本,所以很难理解。好吧,把理科书拿出来吧!——不过,在我讲解以前,请五年级的学生先复习一下:为什么会出现满潮和平潮呢?知道的人请举起手来。”“老师,老师!”“老爸,老爸!”学生们争先恐后地举起手来。六年级的课本中有一篇文章题,目叫《我是海的儿子》。其中有这样一句诗:海风拂面,黧黑的肌肤宛若赤铜一般如今大伙儿都成了诗中描写的那种“海的儿子”,不仅每天用眼睛目睹了潮起潮落,还用身体感受了波浪的跌荡起伏,所以,以前那些从书本上学到的东西再一次栩栩如生地复活在了心底。即使是在眺望新月和满月时,他们也会联想到大海的朔望潮,并兴致勃勃地期待着第二天能在海边尽情地嬉戏一场。如此这般,大海、山峰、原野构成了广袤无垠的教室。天地、自然,也都化作了高深莫测的宝贵老师。哪怕是在海边看见贝壳、海鱼、稻田、菜地、昆虫,那些在理科书上和国语课中所学过的知识便也会更强烈更生动地镌刻在孩子们的大脑中,演化成活生生的东西。对老师也是一样。比如当小孩在家里干了什么坏事时,大人就会威胁道:“如果你不听话,那我就告诉学校的老师哟。“单凭这句话,就能把孩子吓得脸色铁青。不过,身为班主任的武田老师却与老师的这种可怕形象大相径庭,即使在教室里,他也显得出奇地和蔼可亲。通常情况下,即使是当日往返的修学旅行,也能让老师和孩子们之间的距离感骤然消失,从而增加彼此的亲近感。更何况在这海滨夏令营里,老师和学生们一直是同吃同住,半夜深更当孩子们从恶梦中惊醒时,一看见睡在旁边的老师的面孔,就会有一种如释重负的安全感,而在海里学习游泳时,孩子们被老师抱着胸脯浮在水面上,又会涌起一种将生命托付给了老师的信赖感。而且,这并非只是三四天的事情,所以,大家也学着行雄的样子,把老师叫作“老爸”。这纯属他们心声的自然流露。海滨夏令营每十天一届,那些想家的孩子十天后便回去了,取而代之的是从东京新来的面孔。不过,行雄等人却在这里玩得太高兴了,以致于把回家的事抛在了脑后。由歌词开始的理科课结束以后,武田老师忽然又想起了歌中的一句话:“洞穴里面又有什么样的东西?漆黑的山坡上是毛茸茸的树林。”想到这儿,老师笑着说道:“连鼻孔里面都被你们偷看得一清二楚,老师也真够受的。”“当时老师正在睡懒觉呗。”“好吧,明天我们就比比看谁先起床,而且还要去看附近的渔民下网捕虾。”少年们发出了一阵欢呼声,随即从老师身旁站起来慢慢散去了。走师像是在自言自语似的说道:“用‘几个白皮肤的弟兄裸露着身体正襟危坐’来形容人的牙齿,真是妙极了,堪称杰作哪。”就在武田老师暗自赞叹不已时,孩子们已在隔壁的房间里吹响了芦笛和贝笛,贝笛是用大伙儿在海滨拾来的贝壳自己动手制作的,而在楼下却开始了模仿传信鸽的游戏。只见一个少年用嘴巴叼着一张白纸,还用双手做出振翅飞翔的样子,沿着楼梯爬上二楼,飞到老师身边,发出了“叽咕叽咕”的叫声。“啊,鸽子,你辛苦了!”说着,老师接过了少年叼在嘴上的信件。只见上面写着:“现在正进行螃蟹的赛跑,特请您前来担当裁判,亟盼回音。”老师立即在那张纸上写道:“对螃蟹的赛跑进行裁判,对老爸来说,并非易事。”他把那张纸递到鸽子的嘴上,说道:“我这就喂给你豆子,快吃吧!”倘若是午后的点心时间,倒是既有玉米和西瓜,也有甜酒和糕点的。但晚餐后却禁止吃零食,所以,鸽子也只能做做样子像是在吃豆子似的。接着又飞来了另一只鸽子。这只鸽子正好是行雄。“据说文蛤①是因为栖息在海滨,形状如栗子,才取名为文蛤的。老爸,这话是否属实?尽管今夜的月亮悲恸欲泣,但听说只要在海滩上放烟火,明天就会是一个晴朗的好天气,这话又是否当真呢?”①“文蛤”在日语中为“はきこ刂“可分解为“浜票”两个汉字,此处的话题即由此而起。老师读完上面的这封信,说道:“小鸽子,快过来坐在我的膝盖上。”行雄坐到了老师的膝盖上,就像是鸽子在休息翅膀一般将双手叉在了腰间。“行雄刚才不是说了,想看看老爸眼睛里的岛屿上究竟有什么样的房屋和城市吗?”“是呀。”“那这一次行雄也让老爸看一看,你的眼睛里又有些什么呢?”“应该有一张老师的小小的脸吧。”“嗯,当然有,不过……”武田老师像刚才那样又一次把双手搭在了行雄的肩膀上,用慈祥的眼神注视着行雄的瞳人。“哇,行雄的眼睛里有一只鸽子哪。”就像是被某种暖融融的东西罩住了一样,行雄高兴不已,但又有些惶惑地说道:“老爸,要知道我是一只传信鸽哪。”“不,好像不是传信鸽。让我再仔细瞧瞧,倒像是那些流浪艺人带来的鸽子哪。”“老师,你说的是真的吗?”行雄一阵慌乱,就像是要捉住自己眼中的那只鸽子似的,他使劲地眨巴了两三下眼睛。当她的视线与老师那张严肃的面孔相遇在一起进,他就像已遭到了老师的训斥一样,陡然间缄默不语了。“俗话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一个人的所思所想,全都会毫无遮拦地表露在眼睛里……你觉得那个叫小夜子的姑娘可怜,这并不是一件坏事,一旦同情她,就会想把她从目前的遭遇中解救出来,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但是,像评书或电影里的那种情节毕竟只是一种梦啊。你怎么啦?突然一副悲哀的眼神。那可不好啊!要打起精神来!”“我精神好着哪,老师,前不久在海岬的地藏菩萨那儿,我还狠狠整治了一番虐待那姑娘的母夜叉哪。”“是吗?不过,值得同情的可怜孩子并不是只有她一个人,在这个世界上多得不计其数。只要行雄好好学习,有了本事,就能够帮助那些人了。”“嗯,我明白。”但此刻的行雄都只有一个念头:无论如何都要让小夜子一个人获得幸福。这又是为什么呢?“老爸,告诉我该怎么办?”“如果老师能帮助你,也巴不得出一份力呢,只是……”“要是我是她的话就好啦……”“别胡思乱想了。与那姑娘相比,行雄是多么幸福啊!只要你明白了这一点,就会感激给予自己这一切的父母亲,并热爱他们的。”“是的……不过,要是我是她的话,或许早就逃走了。”“不行,别给她出那种主意。不光老师要骂你,没准你还会被警察带走的,事实上,并不是那么轻易就能逃走的,再说,那孩子之所以呆在那一帮流浪艺人中间,也必定有种种像行雄这样的孩子所无法理解的原因吧。”“老师,可以递交集体签名的抗议书吗?”“集体签名的抗议书?!”“嗯,我们要联名给流浪艺人的团长写封信,敦促他们不要虐待儿童演员。”“是吗?”正当武田老师大为惊讶之时,因行雄迟迟不归,另两个前来探明情况的鸽子少年又从楼梯上飞了过来。于是,他们之间的谈话便戛然中止了,行雄就像一只身负重伤的鸽子一样,被另两只鸽子护卫着返回伙伴们那儿去了。尽管行雄觉得老师的规劝不无道理,但当他闭上双眼试图入睡时,却蓦地发现:床铺正好是一个童话的王国,只见传奇中的女神正朝着自己嫣然微笑……小夜子的那只鸽子也像人一样开口说话了。刚一想到这儿,那只鸽子又陡然变成了一只金色的大骂,用翅膀搭载着行雄和小夜子,轻捷地跨过蓝色的大海,飞向小夜子的母亲所居住的美丽岛屿。而扎着红色围嘴儿的地藏菩萨也霍然动弹起来,加入到了与心狠手毒的流浪艺人拼命搏斗的行雄的队伍中,一举驱散了成群结队的敌人。而千花子则变成了一个魔法公主,隐去了小夜子的身影,让她神不知鬼不觉地顺利出逃了……不一会儿就像是那美妙梦境的延续一般,行雄酣然入睡了。“撒网捕虾了,快起床,快起床!”比起做饭的大娘的铃声,倒是这种大声的吼叫更有效果。转眼之间大伙儿都翻身起床了。他们踢打着路边草丛上的露珠飞快地跑着。小小的螃蟹们开始四处乱窜,而受惊的公鸡们也扯开嗓子开始了打鸣。但又怎么能赶得上渔夫们起得早呢?他们总是在半夜3点便起床了,去捞起前一天夜里撒下的渔网,不等海上的朝阳冒出水面,便已经划着小船英姿飒爽地凯旋归来了。而他们的母亲、妻子和小孩们则站在海岸上挥舞着双手,迎候他们的归来。海滨夏令营的少年们三三两两地向着那二三十艘渔船跑去。他们裸露的身体已经与海滨的孩子们一样晒成了古铜色。他们帮着拾掇网中的猎物。作为酬劳,渔夫们总是送给他们一些海螺、小虾、螃蟹、寄居蟹、小鱼。于是,螃蟹被马上放进了早晨的酱汤里,而海螺则拿来生烤,这是一种东京人所不知道的海边料理。不过,少年们做这些,并不是为了得到那些小小的酬劳,而是把选出网里的虾子、采集珍贵的鱼类和贝壳作为一种乐趣,所以,过不了一会儿,他们又忍不住地开始帮着渔夫们从晾在海滩的鱼网上清除海藻了。他们已经和那些撒网捕鱼的渔夫成了老熟人。不知不觉之间,离开波浪的朝阳已经把海鸟的双翼照射得熠熠放光了。行雄竟全觉醉在自己的游戏中,让寄居蟹在沙滩爬上行着。他以为耳边的振翅声依旧是那些海鸟发出的,所以根本没有在意。“少爷,少爷。”“哇,是小夜子?”被人一叫名字,小夜子那强忍着的眼泪一下子流了出来,其中一滴泪珠驻留了在长长的睫毛上,是那么晶莹透亮。“少爷,再见了!”“哎?你这是怎么啦?”“真的谢谢你了。少爷的事,小夜子一辈子也不会忘记。哪怕是一次也行,我多想和少爷一起去海上玩玩啊。”“上次你回去后没有挨骂吗?”“是在地藏菩萨的海岬遇见你的那一次吗?回到后台之后,我被他们整得好惨。不过,小夜子我已经习以为常了,没什么的。少爷不知道,你对我好,让我多么高兴啊,对于一个总是受人欺凌的孩子来说,朋友的友情是多么令人欣慰啊!”小夜子的话语里带着一种过分早熟的口吻。使行雄不胜惊讶。他凝视着对方,发现今天早晨的小夜子没有穿巡街演出时的那种偶人式的长袖和服,而是穿着元禄袖①的陈旧单衣,脸上没有施粉黛,头发也是普通的辫子,啊,这身打扮显得清纯而端丽,洋溢着少女的美感,就像湛蓝大海的色彩映衬着一束白色的牵牛花一般,她不啻一块愁肠百结的白玉石。①妇女和服袖子的样式之一,比一般袖子短,底部是明显的圆形。“我是来向少爷告别的,想来真让人悲哀。”“为什么?”“因为我们又要离开这儿,去往另一座城市了。”顺着少女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一群流浪艺人正一副颠沛流离的可悲模样缓缓地走过芦草繁茂的小河上的桥梁。“我也一起去。”行雄发出了百感交集的叫声。他紧紧握住小夜子的手。“不行,那可不行,不过,请你把我送到沙滩的尽头吧。作为一生别离的纪念。”行雄望着握在自己手中的少女的小手。或许是忘了洗掉吧,少女的指甲上还残留着昨天的白粉。“真可怜!”想到这儿,行雄的视线便一下子模糊了。惟有小夜子的鸽子用翅膀引导着行雄向前走去。四那座镇上戏院的观众席上铺满了草席子。只是在池座的中央悬吊着一盏没有罩子的100瓦电灯。窗户全部敞开着,还能听到稻田里的青蛙的叫声。田野对面耸立着黑XuXu的山峦。在山峦的边际能隐约看见阑珊的灯火,这更是让千花子有些惴惴不安。“怎么搞的?快点开始吧!”“马上就要天亮了哟。”“难道还没吃饭吗?”镇上的渔夫们放开铜锣般的大嗓门催促道,或许是因为观众的人数寥寥无几吧,幕布迟迟没有打开,于是,千花子掏出傍晚收到后一直揣在怀里的清水的来信,隔三跳四地读了起来:……我变成了一个糟糕透顶的孩子。即使是让我的信件进入千花子的视野,也分明是对千花子天真无邪的纯真的一种玷污,……一旦在心中描绘出我可爱的天使——千花子的身影,我就不能不为自己的污秽感到无地自容。可怜的我甘愿把自己贬斥为糟糕透顶的孩子,或许这至少也是一种自我安慰吧。你还记得离别之夜我所说过的话吗?千花子是我们大家百般珍视的宝物哪,常常是学校里最悲伤的人才有权利得到千花子的安慰,而眼下那个人就是我。可笑的是,我却没有向你敞开自己的心扉,以致于千花子根本无法来安慰我。内心乖戾阴暗的我紧紧地关闭上厚重的铁门,不愿被人看见里面的情景,这无疑使自己变得越发疑虑重重,冥顽不化了,即使没有任何人知道那铁门里面浸透着温暖的泪水,也不怪别人,而是自己不好。反正我已经被所有的朋友背叛了。从秋天起我便要辍学了。但我却想对千花子一个人和盘托出一切。一想到可爱的千花子,我的胸口就会涌起一股暖流,将坚实的铁门,我却没有向你敞开自己的心扉,以致于千花子根本无法来安慰我。内心乖戾阴暗的我紧紧地关闭上厚重的铁门彻底熔化。不过,千花子恐怕会唾弃丑陋的我吧?这倒算不了什么,但如果在美丽的千花子心中注入了毒素,那我肯定会遭到天使的谴责吧。请你问问地藏菩萨,到了秋天以后,即使我不再去上学,也一定会去看你的,请你一定帮我打听一下。16岁,难道就是一个如此可悲的年龄吗?对迄今为止懵然不懂的事情也豁然开悟的可怕年龄。请允许我在此写下一段可悲的往事。那还是在四年级的阅读课时,老师讲到了这样一首川柳①:“一边骂孩子咬痛了自己的乳头,一边悉心数着孩子的牙齿。”老师以此为例,讲述了母爱的伟大。然后他问道:“不和母亲顶嘴的人请举起手来!”结果,全班只有三个人举起了手来,而我也是其中之一。“真是些好孩子,不愧是大家的榜样。”——尽管受到了老师的啧啧称赞,但事后我们三个人聚在一起聊天时才发现,千花子,原来我们三个都没有母亲。说来也不是没有,只不过是继母。于是三个人都哭了。哪里值得别人称赞呢?并不是我们不和母亲顶嘴,而是不能顶嘴。允许孩子任性地顶嘴,才是真正的父母哪。不过,其他两个人还算好,因为她们有亲生父亲。而我却是一个养女。俗话说“养育之恩大于生育之恩”。我如今的父母也都是好人,而我在家里也是一个好孩子,但是,但是……①由十七个假名组成的诙谐、讽刺短诗。开始,千花子觉得高年级的学姐只是爱夸大其辞地写一些东西罢了,有些不可思议地读着。可读着读着,她不禁发出了一声感叹:“啊,真可怜!”渐渐地她的眼睛模糊了,以致于看不清清上的字迹。突然她想起了和行雄俩在海岬上听到的那小夜子唱的《秋风之歌》。当我侧耳把你倾听就会传来遥远而慈祥的父亲的声音还有母亲的声音“千花子,你发什么愣呀?帷幕已经打开了哟。……哇,你瞧,多可爱的孩子啊!”姑母拍打着千花子的肩头说道。“哦,就是那孩子,姑母,她就是小夜子哪。”千花子情不自禁地脱口说道。“也犯不着大惊小怪呀,发出那么大的声音。”只见小夜子身穿着一件像是从绘草子①的世界中掉出来的长袖和服,一个人伫立在舞台上,显得楚楚动人。还有那停留在少女的肩膀上、仿佛是以脸蹭脸似的把脖子凑得很近的鸽子,也是那么可爱逗人,以致于让人觉得那乘坐在七色彩虹上的少女俨然是从天而降的仙姑。观众们一个个都惊呆了,停止了喧闹。顿时场内变得鸦雀无声了,好一阵子甚至听不到一声咳嗽。过了一会儿,才如梦初醒似的爆发出一阵热列的掌声,没有一个人注意到千花子的叫声。①江户时代一种带有插图的时事小册子。“姑母,该是很棒吧?小夜子该是很棒吧?”即使没有千花子拽住自己的衣袂和在一旁连声感叹,从揭开帷幕的那一刻开始,姑母也早已把视线锁定在了小夜子身上。尽管千花子曾经三番五次地央求姑母带自己去看戏,但姑母总是不加理会,随口敷衍道:“说起看戏嘛,在东京想怎么看就能够怎么看,大可不必为了好奇心而忍受着蚊子的叮咬和炎热的折磨,去看什么流浪艺人的骗人杂耍。”虽说碰了好几次钉子,但今天千花子还是终于忍不住开口说道:“人家行雄好可怜啊。今天早晨,他还光着一双脚,带着一个名叫小夜子的小演员一起拼命地逃跑哪。是我追上去把她带了回来。当时,我向行雄许诺道,我一定会帮助小夜子的,让他放心去吧。”“哇,原来是这样!你早点告诉我实情就好啦。”听完其中的原委,姑母也对小夜子动了恻隐之心,还对行雄那种冒失莽撞的仗义之心充满了担忧,于是特意坐上火车,来到流浪艺人演出的小镇上看望小夜子。可是,就连见多识广的姑母也没有料到小夜子竟然是如此美丽动人吧。舞台上小夜子对着观众席行了个礼,然后将自己的嘴唇温柔地贴近鸽子的脖颈,对鸽子说道:“快向为我们捧场的贵宾们一一致谢!”或许是鸽子听懂了小夜子的吩咐吧,马上从小夜子的肩头上飞到了方形池座的上空,在观众的头顶上低低地飞过,来回盘桓着。绕场了两三圈以后,又轻轻地跃起,飞到了二楼的楼座上。鸽子的翅膀扇起了一阵清风,吹拂着千花子的头发。“喂,姑母,这真是一只聪明伶俐的鸽子,对吧?它是小夜子惟一的朋友哪。”小夜子一直用视线追踪着鸽子。或许是这时候她从舞台上远远地认出了观众席上的千花子吧,只听见她发出了“哇!”的叫声。那种明朗的喜悦使小夜子的双眼熠熠生辉。绕场致谢一周之后,鸽子又飞回到小夜子的肩膀上,喜不自禁地轻轻衔住了少女的耳朵。于是少女说道:“你辛苦了!待会儿还要请你和我一起演出对手戏哪,现在你就先休息一会儿吧。另外,你到后台去告诉他们开始伴奏。”“咕、咕——咕、咕——”鸽子一边鸣叫着,一边飞向了舞台的一侧。与此同时,三弦和大鼓一齐开始了热闹的伴奏。小夜子敏捷地打开红色的舞扇,跳起了娇艳的舞蹈。这是戏剧开始时作为前奏的祝福舞蹈。小夜子那柔弱的身体顿时增添了某种高贵的力量。就仿佛艺术之神已经附在了她的身体之上一般,这个小小的女孩竟然高大得占据了整个舞台。“哇真是……”姑母睁大了眼睛,好像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一样。她随着小夜子手臂的舞动和腿脚的节拍,默默地点着头。“千花子,那孩子分明是舞蹈的天才哪。”“是啊。”千花子因为过于兴奋,连声音也堵住了喉头。从小学时起,姑母就一直在学习藤间派的舞蹈。多亏了舞蹈的磨练,她那赢弱的身体才变得结实起来了,而且在舞蹈上身手不凡,以致于如果想袭用老师的艺名,随时都能办到。所以,她对舞蹈的鉴赏眼力绝不会有任何的偏差。“这算不上正式的祝福舞蹈。看来是模仿了某些不入流的老师,所以明显带有缺陷。尽管如此,这孩子就像是为了舞蹈才降临这个世上似的,拥有非常优秀的潜质。俗话说,金子在哪儿都会闪光。居然在蹩脚透顶的三弦伴奏下跳出了如此漂亮的舞蹈……真可惜啊。难得的天才或许会埋没在乡间的戏剧中吧。对舞蹈之神真是大不敬哪。如果表演给东京的老师看,没准……”“姑母,那就让她表演给东京的老师看看吧。就把她带到东京去,让她学习舞蹈吧。”千花子急切地缠住姑母,一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架势。姑母也怀着同样的心情说道:“真想让她跟关一个好老师学习,把她雕琢成一块好玉哪。”这时梆子敲响了,舞蹈结束了。而观众们却还在如痴如醉地追寻着那舞姿的幻影,甚至没有发现帷幕已经收拢。不久,暴风雨般的喝彩声也终于平息了。不少方形池座里的观众都把目光投向了二楼。千花子也情不自禁地回头往那边望去,原来众人的视线焦点正好集中在小夜子身上。只见小夜子的上半身已出现在微暗的楼梯口上,有些羞怯,又似乎欲言又止似的凝眸注视着千花子,就像是被梦中的花朵引领着一样,千花子不由得一下子站了起来。不知是谁先伸出的手来,只见两个少女的手紧紧地握在了一起。“小夜子的舞蹈真是棒极了。你是个天才,真的。”“承蒙您们远道而来,真是不胜荣幸……从舞台上一看见小姐的脸庞,我就高兴得差一点哭了起来。”两个人的话头一下子又投缘了。“来看你演出真是不虚此行,姑母也高兴得很哪。”“行雄少爷呢?”“行雄是海滨夏令营的学生,晚上是不准外出的。”小夜子默默地点了点了头,那神情显得无限凄凉。见此情景,千花子说道:“别提行雄有多想来看了,就好像我是作为他的替身而来的一样。”“呆在这儿,他们会骂我的。”说着,小夜子怯生生地蜷缩起了身体,“不过,我多么想再和小姐聊一聊啊。”“我也是。不能到后台去吗?”“那可不行……如果是小屋的外面倒还不要紧。”“那我们就出去吧。我去给姑母打声招呼就来。”不一会儿千花子便蹦跳着来到了外面。“哇,还能听到浪涛声哪。那儿是大海吗?”她用力拽住小夜子的手,穿过街道,径自往沙滩上跑去。她说道:“喂,有好消息哪。我们又多了一个盟友。打起精神来吧,姑母说,小夜子是跳舞的大才,还说,如果你能在东京跟着一个好老师学的话,那就更棒了。”但在小夜子听来,千花子的话与自己眼前的遭遇未“那可不行……如果是小屋的外面倒还不要紧。”“那我们就出去吧。我去给姑母打声招呼就来。”不一会儿千花子便蹦跳着来到了外面。“哇,还能听到浪免过于遥远,就仿佛是在谈论着某个与自己完全无关的人一样。“振作起来吧!我曾向行雄许诺道,一定要把你搭救出来,没想到就要梦想成真了。”“嗯不过……”“你别哭呀!我讨厌别人哭……小夜子,你的父亲呢?”“我没有父亲。即使有,也不知道他身在何处。”“那母亲呢?”“也没有。即使有,也不知道她身在何方。”“那么,你是孤身一人喽。与我们学校的清水同学境遇相同呢。如果小夜子是清水的妹妹就好啦。是啊,行雄,小夜子,还有我,三个人不是可以成为兄弟姐妹吗?我们一定会让小夜子幸福的。”小夜子的身体一下子倒进了千花子的胸口里。小夜子在沙滩上放声大哭起来。接着她又从怀里掏出了一样东西,用高兴得颤抖不止的声音说道:“把这个送给你。”“哇,是鸽子?”千花子惊讶得松开了双手,说道,“可是,如果没有鸽子,演出时会为难吧。更何况小夜子也会感到寂寞的吧。”“它是我最最心爱的东西……可是,我是一个生性怯懦的人。无论我现在怎么发誓许愿,可一旦遭到欺侮,或是去了遥远的城镇,或许我就会放弃自己的希望吧。可是,一想到鸽子在小姐那儿,无论如何,哪怕是去死,我也一定会去到鸽子所在的东京的。”“我明白了。我会和行雄好好爱护它的。”千花子搂抱住小夜子纤柔的肩膀。小夜子的身上还穿着刚才跳舞时的那件衣裳,俨然像是一个可爱的偶人。与孩子们一起在海滨那发射的烟火有多么凄楚今年的夏天已经到此为止明天将乘坐火车踏上归途远方响起了孩子们的合唱声。没有月光的海天上绽放着美丽的烟火。那凄凉的火光在千花子眼里,却是希望与诺言所点燃的烽火。“已经是秋天了。后天行雄他们也将回到东京去了。对于清水,或许我也能像对小夜子那样倾情相助吧。”千花子在心里嗫嚅道。鸽子被升天的烟火吓坏了,用可爱的爪子抓紧了新主人的肩头。五请允许在此写下一段可悲的往事。那还是在四年级的阅读课时。老师讲到了这样一首川柳:“一边骂孩子咬痛了自己的乳头,一边悉心数着孩子的牙齿。”老师以此为例,讲述了母爱的伟大。然后他问道:“不和母亲顶嘴的人请举起手来!”结果,全班只有三个人举起了手来,而我也是其中之一。“真是些好孩子,不愧是大家的榜样。”——尽管受到了老师的啧啧称赞,但事后我们三个人聚在一起聊天时才发现,千花子,原来我们三个人都没有母亲。说来也不是没有,只不过是继母。于是三个人都哭了。哪里值得别人称赞呢?并不是我们不和母亲顶嘴,而是不能顶嘴。允许孩子任性地顶嘴,才是真正的父母哪。不过,其他两个人还算好,因为她们有亲生父亲。而我却是一个养女。俗话说“养育之恩大于生育之恩”。我如今的父母也都是好人,而我在家里也是一个好孩子,但是,但是……千花子已经能把清水信中的话倒背如流了。在海滨小镇的戏院里第一次读到这封信时,千花子心潮起伏,不由得泪眼婆娑,甚至看不清信上的字迹,全靠小夜子的舞蹈使她如痴如醉,才差不多忘记了清水的这封信。但事后每当她重读这封信时,清水那种痛切的悲哀就会攫住千花子的心胸。秋季的新学期开始已经快一个月了,可校园里和宿舍里都看不到清水的身影。尽管树木依旧苍翠碧绿,但或许在某个地方已经有一片树叶在秋风中凋零坠地了。而那匹树叶正好就是清水。不久将会有雁群从天空中飞渡而来吧。可是却有一只大雁远的话倒背如流了。在海滨小镇的戏院里第一次读到这封信时,千花子心潮起伏,不由得泪眼婆娑,甚至看不清信上的字迹,全靠小夜子的舞蹈使她如痴如醉,才差不多忘记了清水的这封信。但事后每当她重读这封信时,清水那种痛切的悲哀就会攫住千花子的心胸。秋季的新学期开始已经快一个月了,可校园里和宿舍里都看不离了雁群,被抛弃在原野的尽头——仿佛那孤雁就是清水。千花子出神地眺望着星空的远方,思忖着:或许那只可怜的候鸟——小夜子,也在某一个小镇上想念着那只鸽子吧。这时,走廊上响起了拖鞋的声音。“哇,是青木老师来了!”她如梦初醒似的一下子慌了手脚,犹豫着不知该把桌上的笼子藏在哪儿。尽管桌子上放着笼子,但只要装出一副正在用功的样子,那么打走廊上走过的舍监就不可能看到笼子里的鸽子。更何况今夜的值宿老师是青木老师。新进宿舍的少女们之所以能从四五个合监老师中率先熟谙青木老师的脚步声,倒不是因为她有点瘸腿的缘故,也不是因为她活像一只恶作剧的猫咪,喜欢放低脚步声四处巡视的缘故,而是因为她们喜欢青木教师。爱屋及乌,以致于喜欢上了老师的脚步声,这正是女学生们特有的禀性。在安静的晚自习时,一旦听到走廊上传来青木老师的脚步声,不少少女都会涌起一种奇特的感觉——某种莫名的喜悦正在胸口里荡漾开来……如果对方是一个可怕的舍监,那么,不等脚步声逼近过来,大家就会缩着肩膀,趴在桌子上屏住呼吸。但如果对方是青木老师,大家甚至会故意在学习时缝补袜子,或是装作在给妹妹写信,巴不得被青木老师训斥一顿。在她们看来,被喜欢的老师训斥也是一大乐事。真是一些不可救药的少女们。千花子本来是背着舍监秘密地饲养鸽子的,可她也希望让喜欢的人知道自己的秘密,所以常常独自嘀咕道:“是不是把鸽子悄悄地拿给青木老师看看呢?她肯定会说‘哇,多可爱’吧!”可是,一旦青木老师真的知道了,自己挨一顿训斥倒无所谓,但如果鸽子被没收了,又该如何是好呢?这可不是千花子一个人的鸽子啊!而是作为和行雄、小夜子共同起誓的信物哪。一想到这儿,她又慌神了,连忙想把笼子藏起来。谁知手忙脚乱反倒导致了一大失败——笼盖卡在了桌子的角上。说时迟,那时快,只见鸽子已经从笼子里飞了出来。“哎呀!”“快抓住它!”大家七嘴八舌地叫嚷着,一齐站了起来。受了惊的鸽子甚至听不见千花子在喊着“小夜、小夜”。窗户上已经现出了青木老师的上半身。大家都一下子鸦雀无声了,仿佛全变成了一只只小鸟似的,胸口咚咚直跳。鸽子在缩着脖颈的少女们头上轻快地盘旋了一周,最后停留在了书箱上。这一番折腾不可能没有传入老师的耳朵里。大家都紧张地思忖到:老师肯定会马上打开门走进来吧!但老师的脚步声却从走廊上走了过去。“哇,太好了!”一个伙伴一边夸张地摸着胸口,一边搂住千花子的肩膀,说道:“喂,老师肯定没有注意到哪!”“不过……”千花了眯缝着眼睛,上下的睫毛几乎粘合在了一起。她思考了片刻之后,说道,“不会的,老师肯定已经看到了。我这就去告诉老师。”“不用了。要知道老师根本就蒙在鼓里。”“不行。”千花子甩开朋友,一溜烟似的跑出了房间。一追上老师,她便一口气说道:“老师,我在房间里养了只鸽子。”说完这句话,她早已是气喘吁吁了。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她的行为都与道歉认错的固定模式大相径庭,但却正是这种率直和诚恳让老师的脸上泛起了微笑。“鸽子可逗人爱呢。”“是的,老师。尽管宿舍里到处是千篇一律的窗户,但它却从来也没有认错过房间,总是从空中径直地飞进我的寝室,而且还喜欢听人聊天呐。当两三个人聚在一起随便聊聊时,它总是会飞过来,停留在某个人的肩膀上,歪着脑袋一副凝神谛听的模样……”千花子像鸽子一样歪着头说道。突然她的脸上又露出了沮丧的神情,“不过,老师,瞒着你私自喂养鸽子,这是不应该的,是吧?刚在鸽子在房间里一定没有逃过老师的眼睛吧?”“是啊,我都看得一清二楚哪。”“哇,太好了!”“为什么?没有被发现不是更好吗?”“可要是被老师发现了,却瞒着老师,不是更糟糕吗?”“是啊,我明白了……不过,既然是那样,那干脆把鸽子拿给宿舍怎么样?由整个宿舍的人来喂养它,否则就为难了。尽管养鸽子并不是一件坏事,但如果因为千花子开了头,而大家都养起了小鸟,或是把小狗小猫都带进了宿舍里,那么一切不就乱套了吗?所以,就把鸽子作为整个宿舍的宠物,让大家都来爱护它不好吗?”“不过,行雄会……要知道,那鸽子并不是千花子一个人的东西。行雄对它百般呵护,视如掌上明珠,我只不过是在星期天才赖着他借给我养一养。”“如果是那样的话,明天或者后天,你还给行雄好啦。”“我知道了。”鸽子的事到此已经解决了,谁知千花子又叫住了已经走开了两三步的青木老师。“老师,清水同学干吗中途辍学了呢?”老师有些犹豫不决地打量着千花子,若无其事地说道:“因为家里的原因罢了。不过,其中的详情老师也不知道。”她们站着说话的地方正好在二楼走廊的尽头,所以,刚一说完,青木老师便沿着楼梯一步一步地走下楼去了。她的身影映照在白色的墙壁上,是那么瘦长,显得凄清而落寞。千花子真恨不得冲上去紧紧拥抱老师那美丽的背影。“老师,你说得不对吧?是清水自己要辍学的,而不是因为家里的原因,对不对?”千花子的声音在微微颤抖着。她目不转睛地盯视着老师,那目光让老师感到一阵眩惑。青木老师说道:“那么,千花子对其中的原因所知甚详(口罗)?”“她说,我不到16岁,就无法明白其中的缘由。”“真的?”老师瞪大了眼睛。突然,又有一种花朵般的微笑在她的脸上绽放开来,“她说过你不到16岁,就无法明白其中的缘由吗?哇,说得多可爱呀!你跟我来!”老师把手轻轻搭在千花子的肩膀上,走到外面的庭园里时还一直笑个不停地说道:“她说不到16岁,就无法明白吗?或许真是那样吧。”“不过,老师,清水还在信里写道,16岁是一个可怕的年纪,对迄今为止懵然不懂的事情也都豁然开悟了。”“是吗?清水不就有16岁了吗?要是千花子永远不长到可怕的16岁就好啦,要是能够永远像现在这样就好啦……不过,千花子好像对清水的事情做过一番严肃的思考呢。千花子居然和清水成了好朋友,真是不可思议。”“倒也算不上什么好朋友,只是……”“是吗?或许是因为大家都说清水的坏话,让千花子动了恻隐之心吧?你真是个很会体贴人的好孩子。”说着,青木老师悄悄地帮千花子竖起了水兵服的衣领。或许是因为在草坪中央的花坛里,夜风摇曳着秋天的花朵,把冰冷的露水滴落在老师的袜子上,使人顿生凉意的缘故吧。可千花子非但不觉得寒冷,反而感到胸膛里燃烧着快乐的火焰,以致于对老师指尖透出的冰凉感到大惑不解。她不由得想起了暑假前夕的那个夜晚。当清水前来告别时,她那瑟瑟发抖的手指是多么地冰凉啊!“尽管我对悲伤的事情缺乏理解,但清水却说,只有学校里最悲伤的人才有权利得到我的安慰。”“所以,清水才把所有的事情全都毫无保留地告诉了你,从而想得到你的安慰,是吧?”千花子就像是忸忸怩怩的婴儿一样摇晃着脑袋说道:“不,她只是把供给地藏菩萨的围嘴儿托付给了我,让我代她请求地藏菩萨的保佑。”“哪么是在暑假前吧?清水只向千花子一个人道了别呢。清水的心情老师也能理解。哪怕是做好了思想准备,不怕众人的谗言,但如果自己的同情者一个也没有,人还是会深感凄凉的吧。于是清水选择了千花子。因为千花子的确是个好孩子。”受到老师的称赞,千花子恨不得逃走了事,但同时又感到自己的身心正被一种无形的力量牵引到老师的身边。她说道:“清水没有亲生父母,只是一个养女,她还有一个失踪了的妹妹。虽说我也听说过这些事,但这一切并不能构成她中途辍学的理由啊。”“是的。曾经发生过这样的一件事情。我曾经教清水她们三年级的国语,是吧?我出了个作文题目,叫作《小学的回忆》。谁知清水这样写道:我干吗要学会写字呢?干吗要研究学问呢?学校是令人诅咒的地方。如果不识字,我就不可能读懂父亲那本陈旧的日记本,那么,我也就不会知道自己是一个被人收养的弃儿,而会一直以为他们就是自己的亲生父母,从而还在过着幸福的生活吧。其实,清水的这种想法是错误的。一旦想法的根基被扭曲了,那么就很容易做出各种荒唐的举止。”“所以,清水才故意厌恶学习,使上学期的成绩变得一塌糊涂吧?”“或许还另有原因吧。”“大家都说她是因为做了坏事被赶出学校的。这是真的吗?”“怎么那么说呢?千花子不是清水惟一的盟友吗?你最好别听信那些谗言。”“对不起,清水。”千花子默默地低下了头,仿佛清水就在自己的眼前一样。“真好,清水也能变得那么坦白诚恳。像清水那样的人,’只要看见千花子这样的姑娘,就会为自己的乖戾而羞惭吧,从而使心灵变得清澄透明。……你去见见清水吧,老师也陪你一起去。”“真的吗,老师?”“嗯。千花子明天不是要去归还鸽子吗?到时候一起去吧。今晚你就好好休息。”“晚安,老师。”千花子躬怎么那么说呢?千花子不是清水惟一的盟友吗?你最好别听信那些谗言。”“对不起,清水。”千花子默默地低下了头,仿佛清水就在自己的眼前一样。“真好,清水也能变得那么坦白诚恳。像清水那样的人,’只要看见下身子,拾起了一枝桔梗花。这是青木老师和她聊天时,无意中随手摘下,又在无意中扔到地上的花儿。千花子把它揣进了胸口里,哼起了歌来。她的歌声中洋溢着一种难以按捺的喜悦,就像蟋蟀在蓦然受惊后更然停止了鸣叫一般。“晚安,晚安”,大雁鸣啭——是雁子妈妈,还是雁子宝宝那不住的叫声划破月夜的湛蓝房间里点着明亮的灯盏依偎在毛线织的睡衣里听钟声说“晚安,晚安”第二天上完课之后,千花子抱着鸽笼,与青木老师一起走出了学校。她以为马上会径直前往清水家,谁知老师带着她在银座下了车,然后踅进了一家百货店。想必是老师要给清水买点什么礼物吧,不料电梯一下子把她们送上了七层,一看才知道是到了百货店里的食堂。“千花子,喝年糕小豆汤行吗?”被老师这么一问,不知是因为高兴,还是事情太出乎意料,抑或是因为什么别的原因,千花子的身体霎时间一下子凝固了,耷拉下了脑袋。老师把整个食堂的每个地方都扫视了一通,然后说道:“瞧,千花子,清水在那儿哪。”千花子就像是被妖怪迷糊住了一样,尽管抬头四处张望,却怎么也找不着清水的踪影。这也难怪,因为清水不是来店的顾客,而是食堂的服务员。在一根粗大的圆柱旁边,四五个穿着清水一色的制服,系着白色围裙的服务员正在歇息着。千花子做梦也没有想到,其中的一个便是清水。“哇!”千花子惊讶得一下子站起来走了过去,清水,清水,是我哪。是千花子哟。”听见千花子如此动情地呼唤着自己,清水再也不能佯装不知了,但她只是回头瞅了瞅千花子,说道:“你来干吗?会挨老师骂的。”“是青木老师带我来的。她在那儿呢。”“是吗?”清水只说了这么一句,不但没去老师那儿寒暄问候,反而把冷冷的视线固定在自己的膝盖上,再也不和千花子说话了。(清水曾经那么依恋我,现在干吗变得如此陌生和冷漠呢?)千花子百思不得其解,真想放声大哭,但留神一看,周围有不少的人都在盯着自己。她感到自己的耳根都开始发烫了,于是,一边从口袋里掏出昨晚在校园里拾起的桔梗花,一边说道:“瞧,我给你带来了学校里的花儿呢。”清水虽然伸手接过了桔梗花,但马上就像扔掉废弃的碎花瓣一般,一下子插进了旁边桌子上的花瓶里。“我正忙着哪。”说着,她耸耸肩膀住厨房那边去了。受到如此冷遇,千花子的心中反而涌起了无数温暖的话语。她默默地叨念着“不能哭,不能哭”,一边向青木老师身边跑了过去。六“听好了吗?长为240米,240米哟。”“哦,是植树算式啊。”“是的,是对所种树木的棵数加以计算哪。”“哇,姐姐不知道植树算式吗?”“什么叫‘植树算式’呀?”“也就是X+1哪。这可重要哟。植树算式的目的就是要让人切记,在计算结果上——假设为互的话——再加上1。原来姐姐不知道哪。”“你居然说老师不知道,岂有此理?不准说话……我出的问题是——在240米长的道路两侧……”“那么,姐姐,我问你,在10米长的道路上,每隔2米种一棵树的话,一共需要种多少棵树?”“这不是明摆着的吗?一共5棵呗。”“哇,你上当了,上当了。”健一高兴得跳了起来,“姐姐,如果是5棵,那么,道路的另一侧不是就没有树吗?5+1,一共是6棵哪。一定要再加上1,这便是植树算式的秘诀所在。”“那些道理我都明白。姐姐只是想考一考健一才故意说错的;”“真是奇怪。”“上课时请保持肃静。——在一条长为240米的道路两侧,每隔8米种一棵银杏树,那么,一共需要种多少棵?”“是240米长,每隔8米,对吧?首先算一下道路一侧需要多少棵,立算式为:240+8=30。再加1,等于31。这就是道路一侧的棵数了。而两侧乃是它的两倍,所以,31X2=62(棵)。也就是说,一共需要62棵。我算出来了。”“很好。接下来的问题是:在一个周长为855米的水池四周,每隔9米种一棵樱花树,那么,一共需要种多少棵树?”“嗯,知道了。水池是四方形的,所以不需要加1,855十9=95。一共95棵。”“在某所学校的入学考试中,考试合格准予入学的人数为187名,是报名者的11/31。请问,报名人数共有多少?”“什么呀?这不是太简单了吗?”“哇,你已经算出来了吗?”“试题出得很容易,考进那所学校也会很容易吧。”“是的,有1/3的人入学。可健一呢,必须得考进那种竞争率高达7:1或是10:1的名牌中学才行。”“我肯定能考上的。”“加油吧,入学以后,可不能像姐姐这样中途辍学哪。”“其实我觉得很对不住姐姐。要是姐姐能够继续上女子学校该多好。可现在姐姐却出去干活挣钱了,只有我一个人去上中学。”“男孩子可不能那么想……不过,现在是在温习功课哪,记住这道题说的是录取人数为187人,是报名人数的11/31。”“嗯。如果把报名人数看作1,而录取人数为它的11/31,且这11/31又为187人,那么,可以设如下的算式:187÷11/31=187×31/11=”“你干吗愣着?还不快点演算,下课铃就要响了哟。”“哎,或许早就注定了我能够上中学吧。姐姐从女子学校退了学,不就意味着要我上中学吗?不久前,姐姐第一次领到薪水的那一天,不是还给我买来了入学考试的复习用书、笔记本和其他的东西吗?尽管我很高兴,但毕竟还是吃了一惊。因为在此之前,父母从没有说过要让我上中学的。”“哪里的话。姐姐我早就去拜了地藏菩萨,让他保佑健一顺利通过考试。我还特意为地藏菩萨织了一条红色毛线的围嘴儿。”“是吗?——刚才那道题的答案已经出来了:报名人数为527人。”“你的算术成绩可以打100分。……今天的复习就到此为止了,接下来是模拟考试。你就权当作自己真的置身于考场上好啦。……现在是口头问答。请按年代顺序排列下面的历史人物:松平定信、北条时宗、丰臣秀吉、源赖朝。必须在两分钟内回答出来。”“源赖朝、北条时宗、丰臣……”“不行不行,已经超过两分钟了。”“喂,等一等,大门口有人来了。”“不管是谁来了,你都得记住:这儿是考场哪。皮球一加热,就会升起来,这是什么原理?……真的,好像是有客人来了。”“我去看看。”健一从二楼上跑了下去。这时,行雄正站在大门口气宇轩昂地大声叫着:“有人吗?有人吗?”到门口来观察动静的健一发现对方是一个与自己年龄相仿的陌生男孩,于是一声不吭地站在大门口,一脸纳闷的表情。行雄咄咄逼人地问道:“清水在家吗?”姐姐、父亲、母亲,还有健一自己全都是姓清水,所以,健一迟疑了片刻。这时,藏在外面的千花子探出了头来,健一这才茅塞顿开地说道:“哦,是找姐姐呀?她在二楼上,你们请进吧。”两三天以前,千花子在从百货店回去的途中顺道去行雄家还了鸽子。当时,满腹懊恼的她向行雄讲起了清水那种冷漠薄情的态度,听完之后,行雄比千花子本人还要生气,也不听千花子的劝告,只是一个劲儿地嚷嚷着要去清水家讨个公道,让千花子不知该如何来平息他的怒火。千花子认为,或许是因为被人看见了自己当服务员的窘态,清水感到非常害臊才强装冷漠的吧。(到了秋天以后,即使我不再去上学,也一定会去看你的,请你一定帮我打听一下。……我只想对千花子一个人和盘托出一切。)清水那含泪写就的信件绝不像是信口开河的谎言。既然如此,那么,还是去清水家看看她吧。可是,清水竟然当着自己的面把青木老师的桔梗花乱撂一气,这不免又让千花子感到清水是一个可怕的人,所以不敢一个人前去造访。今天行雄一路上不断给她打气道:“千花子那么胆怯怎么行呢?好吧,我去帮你谈判。”其实千花子早已原谅了清水,所以,当她听见行雄虚张声势地这么说时,不免觉得有些好笑。她一直惴惴不安地站在一旁,听行雄在清水家的大门口高声地说话。正在这时,清水的母亲买完东西回来了。她高兴地招呼道:“两位请进吧。打那以后,学校的朋友一个也不曾来过,今天她不知会有多高兴哪。”千花子和行雄爬上了:二楼。倏然间她的眼睑一阵发热。首先映入千花子眼帘的,并不是清水的身影,而是那枝桔梗花。桌子中央那个古老的银制花瓶里插着一枝花,无疑那就是校园里的花儿。无论清水外表装得多么冷漠,千花子娇小的情影总是呈现出美丽的色彩绽放在她的内心深处。了解了这一点以后,千花子就像是一个幼稚的孩童一般微笑着,默默地凝眸注视着清水。而这时候的行雄尽管余威犹在,但也只是有些害臊地坐在一旁,一个劲儿地翻阅着放在桌子上的考试用书。“我做梦也没想到千花子会来。家里太邋遢了,让你吃了一惊吧。”清水像是在生谁的气一样,说话的声音是那么尖厉,可事实上,她是因为有太多的话语想对人倾述,才拚命忍耐着的。对此千花子也并不是不明白。不过,清水家的破旧和寒碜确实让千花子瞠目结舌。为了供女儿上女子学校,并穿上整洁的衣裳,清水的母亲一定付出了非同一般的努力吧。刚想到这儿,清水的母亲便忙不迭地送来了点心和茶水款待千花子他们,而且脸上洋溢着由衷的喜悦。千花子不由得喜欢上了清水的母亲。或许行雄也有同感吧,以致于口无遮拦地说了句蠢话:“真是个好妈妈,和亲妈没有什么两样。”千花子不禁打了个寒颤,瞅了瞅清水的母亲。只见她的脸一下子变得煞白,握紧的拳头在膝盖上直打哆嗦。眼泪断了线似的流淌在清水的脸颊上。她的身子往前一冲跌倒在了地上,一边咬住自己的手掌,一边“呜呜”地抽噎起来。或许这一切都不足以表达她的悲恸吧,她一边痛苦地抽搐着身体,一边想顺着楼梯夺路而逃,结果差一点从楼梯上摔下楼去。见此情景,母亲慌忙从背后紧紧抱住她。行雄被吓得目瞪口呆,一脸的哭相。过了一会儿,母亲一个人爬上楼来,坐在千花子的面前说道:“那孩子对小姐你说起过我不是她的亲生母亲吗?原来她真的已经知道了?”“嗯。”“喔,果然如此,这阵子我总觉得她怪怪的,原来她已经知道了。可是她是怎么知道的呢?你不知道,为了瞒住她,我们是怎样煞费苦心啊。可毕竟和亲生母亲的爱略有不同吧。”“说是读了父亲的日记才知道真相的。”“什么,日记?!真可怜啊。那孩子为了不让我们知道她已经察觉,也肯定吃尽了苦头吧。这下我完全明白她的心思了。出于报恩的心理,她不惜让自己扮演恶人,中途辍学,以便让我们的亲生儿子——她的弟弟能够读上中学。真是难为她了。为了这孩子,我要马上去学校,把一切都告诉老师。请问,现在老师还在学校里吗?”“是的,宿舍里还有舍监老师。”“那马上就去吧。”“伯母,我陪你一起去。”途中她们和行雄分了手。当汽车一开到宿舍附近,千花子便一个箭步跑进了舍监室里。“哇,太好了。今天恰好是青木老师当班……老师,清水的母亲说,清水这个人一点也不坏,相反很可怜哪。她母亲……”“怎么啦?她母亲来了吗?”“是的。”“请把她带到这里来。”“知道了。”尽管不能站在门外偷听清水母亲和老师的谈话,但千花子还是高兴地嗫嚅道:“啊,太好了,大好了。”她在走廊上手舞足蹈着。她正打算返回自己的房间去,这时有人在叫她:“千花子,你的电话。”原来是行雄打来的电话。“行雄,你不必自责和担心。或许那样还好些,让母亲明白:清水其实已经知道自己是养女的事了,真的,这样还好些。”“不是,是另外出事了。鸽子逃走了。我刚才回家一看,发现鸽子已经不知去向。”“鸽子?你是说鸽子吗?不必着急,它肯定会飞回来的。或许已经飞到我的房间里去了吧。你等等,我这就去看看。”尽管鸽子并没有飞来,但她却收到了姑母寄来的快件。信上说,小夜子她们剧团已经来到了东京。千花子气喘吁吁地往电话间跑去,甚至无暇顾及自己有只脚上的袜子差一点就要滑落下来。七一只雪白的大蝴蝶停留在了清水的背上。它的那双翅膀是分别由两扇翅片组成的。只见靠后的一扇翅片是那么修长,几乎垂落到了清水的腰际,伴随着清水的步履颤悠悠地飘动着。事实上那是她在围裙上打成蝴蝶结的带子。丝光棉线的袜子是黑色的,而平跟鞋也是黑色的。这与她当学生时没有丝毫变化。并且,衣服的料子也用的是黑色哗叽布,只是女子学校的校服不会系围裙罢了。女学生穿的水兵服衣袖一直齐手腕长,而百货店食堂里的服务员,其制服却只有四分之一或三分之一长的衣袖,手肘下的部位全都裸露在外面。“手臂露这么多在外面,总觉得有些难为情。而且,到了冬天还很冷吧。”最初清水还有些忐忑不安,但一个年龄比清水小得多,刚念完初小就出来工作的女孩却笑话她道:“别担心,食堂里有暖气,即使冬天也会让人暖和得出汗的。一旦拼命地干起活来,哪里还顾得上冷不冷的。”果然如此。这儿可不是女子学校召开同窗会或进行义卖时的那种模拟的年糕小豆汤店或寿司店。就连小女孩们也在拼命地工作。而且制服的没计也充分考虑到了工作的需要。因为要用手掌托住盛满各种食物的茶盘,忙碌地来回奔跑,所以,如果制服的衣袖太长,很容易弄脏吧。“喂,妈妈,瞧,我的手臂都长这么粗了。自从在店里干活以后,我的确是变结实了。”晚饭时清水伸出手给母亲看。“快让我瞧瞧!”母亲嘴上说着,用手捏了捏清水的手臂,心里却在哭泣着南咕道,“哎,也真够可怜的。因为干活,手臂上的肌肉也变得紧绷绷的了。尽管每天一大早就急匆匆地去上班,但这孩子恐怕还是想继续上学吧。”清水也不时感受到了养母的那一份真情,以致于忍不住悄悄地落泪。在店里打开从家里带来的盒饭时便是如此。她的盒饭琳琅满目,在食堂的少女们中间有口皆碑。当她打开饭盒盖时,常常因里面装满了美味的菜肴而大吃一惊。现在的盒饭比她在女子学校读书时的盒饭不知要好上多少倍。(啊,妈妈,我现在在店里干活,比上学时还要快活,嘴上说着,用手捏了捏清水的手臂,心里却在哭泣着南咕道,“哎,也真够可怜的。因为干活,手臂上的肌肉也变得紧绷绷的了。尽管每天一大早就急匆匆地去上班,但这孩子恐怕还是想继续上学吧。”清水也不时感受到了养母的那一份真情,以致于忍不住悄悄地落泪。在店里打开从家里其实你大可不必那么为我操心。)说真的,从脱下女学生的水兵服到穿上百货店食堂服务员的制服,其间清水也经历了种种悲伤和难堪的事情。但自从熟悉了新的职业,她的身心就像那雪白的围裙一样清爽洁净了,总是感到力量无穷。清水的胸前佩戴着“53”这个金属的编号牌,银色的底子上浮现出深紫色的文字。如果是在学校里,除了班长或副班长,是不可能在胸前佩戴这种标志的,可对于如今的清水来说,这食堂服务员的编号牌与品学兼优的名誉章同等珍贵。因为它是自己正在努力工作的标志。这食堂服务员的制服上也并不是就没有带有少女特征的装饰。比如,在衣领和袖口上都缝缀着白色的花边。而且,那些少女们还把月牙形的装饰花边扎在了额前的头发上,就仿佛是在头上系了一条威风凛凛的头巾,或是插上了一把时髦而漂亮的圆形梳子。那花边的白色更加衬托出了头发的乌黑和脸蛋的红润,看起来就像是一顶白色的花冠一般美丽动人。银座大街上的霓虹灯仿佛被濡湿了一般,显得鲜艳亮丽。“或许是起雾了吧?”千花子眺望着天空,只见大街上的灯光正朦朦胧胧地掩映在一片雾霭之中。尽管透着仲秋夕暮时的凄寂,但千花子却顾不得这些,兀自在人潮中快步穿行着。而清水攥着披肩的边儿,一边在后头紧紧追赶着,一边问道:“这是去哪儿呀,这么急?”“一个好地方呗。”刚才千花子到百货店去接清水。她急不可耐地等待着结束了一天工作的清水从后面的店员出入口走出来。仿佛内心充溢着某种秘密的喜悦似的,千花子一直走在清水的前头。清水觉得千花子那副兴冲冲的模样煞是可爱,以致于被她带往地狱里去也在所不惜。但她还是故意装出想逃走的样子,说道:“我不早点回去,母亲和弟弟会很担心的。”“不过,担心清水的人除了你母亲和健一之外;还另有人在哪。”“你说的是真的吗?”清子的思绪一下子回到了自己在学校里那些形单影只的日子,“你说的那个人如果不是千花子的话,那就该是地藏菩萨吧。”“哇,你还记得地藏菩萨呀!”“真讨厌。我不是还给地藏菩萨用毛线织了条围嘴儿吗?那时我说过的话,你都忘了吗?‘本来打算拜托千花子的,现在就让千花子的地藏菩萨来代替千花子接受我的祈求吧。’我还说了:‘你直接去问地藏菩萨吧。他不是对别人难以启齿的事情也能了如指掌吗?’”“我怎么会忘记清水说过的话呢?”“地藏菩萨还真的遂了我的心愿哪。”“是吗?”“因为我送给了他一条围嘴儿,所以,他也赐给了我一条围嘴儿,瞧,店里的围裙便是我得到的围嘴儿哪。因为我拜托他让我进店里干活。”“你撒谎,撒谎!你还想隐瞒吗?其实我早就从地藏菩萨那儿听说了,知道得一清二楚呢。你是这样请求地藏菩萨的。我要退学去干活挣钱,就请保佑我的弟弟考进中学吧。”“才不是那么回事哪。”清水的声音变小了,“我之所以中途辍学,是因为我自己不好。其证据是,没有任何人同情我,在学校里,大家都说我的坏话哪。”“对不起,像清水心里所想的那么深刻复杂的事情,大家是不会明白的。千花子我也一样,或许不到历岁,就无法……“哎,不管千花子长到16岁还是25岁,也都还是不明白的好。像我这种性情乖戾的孩子,看见千花子那样花儿般美丽鸟儿般快活的人,与其说是深感羡慕或者嫉恨,不如说是深感悲哀吧。而且,在我眼里,千花子是那么可爱,情不自禁地想把一切都告诉你。“所谓的‘义理”,真是让人难过的东西呢。”“咦?小孩子居然说出这种话,让人大吃一惊哪。”“要知道,青木老师也吃了一惊哪。她说,因为清水与现在的母亲是后天结成的母女关系,即‘义理的母女’,所以清水才用那种方式退学的。即使对父母说,让弟弟代替自己去上中学,他们也是不会答应的,因此你才什么也不对父母说,而擅自辍学了。一想到清水心是思考的是那么复杂艰深的问题,不禁觉得清水怪可怕的。”“朋友们讨厌我,倒也合情合理。但父母好像也嫌弃我。明明自己的家就在东京,干吗要让我住在宿舍里呢?我以为那是我不是亲生女儿的缘故,所以很怨恨父母,对是亲生儿子的弟弟羡慕不已。其实那只是我的胡乱猜测罢了。事实上我们家日趋破落,已经没有能力供孩子上女子学校了。如果每天从家里去上学,那么,就连孩子的我也会看出家里的困境吧。为了避免这样,他们才把我送进了宿舍。真是小孩不知父母心哪。不过,要是亲生女儿的话,或许会向我挑明一切,一起奋斗来共渡难关吧?因为我已经不是小孩了。”千花子就像是在倾听着一首悲哀的歌曲一般,默默地点着头。(我还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孩哪。所谓含辛茹苦,或许就是像清水这样吧。)她一边思忖着,一边走出了银座。她在新桥车站一声不响地买了两张车票。“到底上哪儿去呀?”“去参拜地藏菩萨。”千花子用那双明亮消澈的眼睛微笑着说道,“在这雾蒙蒙的夜里,两个女孩子一起去大海边,该多惬意啊!”放眼向电车窗外望去,只见高架线下的街灯漂浮在雾霭的海洋上,俨然是无数闪烁的渔火。“地藏菩萨被雾气打湿后,也一定很冷吧。冬天的大海波涛汹涌,让人心里直发怵哪。”千花子依依不舍地想起了那故乡海岬上的地藏菩萨,仿佛又听到了小夜子那凄婉的歌声:秋风多么叫人欢欣聆听秋风细语,就如同听见了父亲的声音还有母亲的声音那宛如燕子一般趟过故一大海的风儿呀“清水,你还有什么要拜托地藏菩萨的吗?“是啊,健一的成绩不错,想必一定能顺利考入中学的,不过……”“你不想见见自己的妹妹吗?”“妹妹?!”清水的声音是那么凄厉,以致于电车里的乘客都不由得回过头来打量着她。一直燃烧在心底的火焰般的渴望此刻化作了凄厉的叫声,一下子迸出了她的喉咙。“不知去向的妹妹,连长相也忘了的妹妹——即使我想见上一面,也见不着啊。”“不,是因为觉得见不着才没有见着的。如果想见面的话,总会见着的。清水惊讶地凝视着千花子那婴儿般的嘴唇说道:“千花子真是个天使。经千花子那么一说,仿佛天大的事情也变得易如反掌了。”“好吧。我这就让你去见见妹妹。”千花子家是在哄婴儿似地说道。她抓住清水的手从座位上站起身来。清水看了看眼前的车站,惊讶地说道:“哇,千花子,你是带我去学校吗?我才不愿去哪。我再怎么也不愿去学校了。”“可是学校里的伙伴都盼着清水来哪。大家都在等着你。”走出车站,只见一条坡道径直通往高岗上的住宅区。爬完这长长的坡道,便可以看见学校的大门了。望着眼前这条埋藏着自己两年零一学期的种种回忆的道路,清水不禁百感交集。她用力地攥住千花子的手,一声不响地向前走着。尽管礼堂此刻被笼罩在一片雾霭之中,但它的照片却清晰无比地留在了清水的心里。即使从林荫道两旁的樱花树上飘落下冰冷的枯叶,清水依然觉得树下那自己常常落座的长凳上残留着肌肤的余温。仿佛从漆黑的教室里已经传来了清水朗读英语的琅琅书声。但千花子顾不上陪着清水去邀游回忆的海洋,只是使劲地拽住清水的手,跑过校园里的操场,径直来到了宿舍门口。只听她大声地叫喊道:“喂,清水、清水她来了哟。”顿时传来了不少人沿着走廊奔跑过来的脚步声。说时迟,那时快,好多双温暖的手已经握在了清水那因雾霭而有些寒冷的手上,还有些手拥住了清水的肩膀,另一些手则搂住了清水的脖子。“欢迎你,我们在等你哪。”“说什么‘欢迎你’,应该说‘你回来啦’”。“对,对,你回来啦,清水。”“你回来啦!”那欢闹的情景就像是在迎接凯旋归来的选手。受到如此众多的伙伴发自肺腑的热情迎接,这在清水过去的历史中曾经有过吗?不,没有。清水就像是在梦中一样。但这分明不是梦,因为她已经被带进了自己直到暑假前还一直起居的那个终生难忘的房间。她的桌子和椅子还原封不动地搁放在那儿。不,不可能是以前的样子一直保留到了今天。事实上,今天下课之后,少女们便一直忙着准备欢迎清水。清水的桌子上插着秋天的校园里盛开的鲜花,放着用漂亮的彩色纸包装起来的巧克力、饼干。夹心糖,中央是一个圣诞点心式的庆贺大蛋糕。这是少女们亲手做的,只见圆形的蛋糕上用奶油写着“清水”两个字。清水的双眼一下子模糊了,已经看不清蛋糕上的字迹了。(我的心扭曲得厉害,在胸口上紧闭着厚厚的铁门,不愿被人看见里面的世界,从而变得越发疑虑重重,冥顽不化。即使没有任何人知道那铁门里面浸润着温暖的泪水,那也只能怪自己不好。)——清水在给千花子的信中这样写道。正是这样的少女对人间的情谊敏感无比。此刻,那扇“铁门”已经熔化了,从里面涌流而出的泪水正吧嗒吧嗒地滴落到那如油写成的文字上。“今晚是清水的安慰大会。”“你就住这儿吧,和我一起睡。”“不,我的被褥比她的还干净哪。”“这下我们再也不让你回家去了。”过去一直认为清水是一个乖僻、任性、阴郁、冷漠的人而和她保持着距离的少女们,一旦得知了她的悲惨境遇,知道了她宁愿自己辍学来干活挣钱也要让弟弟上中学的决心以后,也都不由得反省道:“哎,都怪我们这些不明真相的人不好。”于是,她们央求老师让清水重返校园,并决定把清水叫回学校里向她道歉。清水高兴得已经听不清大家说了些什么,只是感到脸颊一阵发热。她定睛一看,原来是久保田正把嘴巴凑在自己的耳边连声嗫嚅道:“对不起,对不起,都是我不好。上次那件事我早就忘了。”“哇,是久保田呀!”清水忙回头望着她说道,“对不起,我才不愿听见你那么道歉哪,因为都是我不好。我对久保田有一个妹妹又是羡慕又是嫉妒,最后竟发展成憎恨,做出了那种可恶的事情。不过,我再也不会故意闹别扭了。”“让我们重归于好,一起用功学习吧!前不久你母亲也来过学校。尽管你休学了一段时间,但还是很快就能赶上来的。”“嗯,谢谢。”清水突然抬起头来,用坚毅的声音说道,“我已经和父母说好了,不再继续上学了。为了供我上学父母多辛苦啊!一想到这儿,我就没法静下心来学习。因为心里难受,所以上学期成绩也下降了许多,还对老师产生了逆反心理,性格也变得怪怪的了。与其那样,还不如自己干活挣钱,让弟弟去上中学。即使我不再上学,但只要想学习,还是可以学习的。我一定不输给大家,会拼命用功的。”清水的话深深地打动了大家的心弦。有一瞬间大家都陷入了沉默之中。这时,清水打开了装饭盒的包袱皮,只见里面放着一本杂志模样的书——那是女子高中的讲义录。“哇,原来你用这个讲义录在学习啊!”“真是了不起。给我看看!”大伙儿争相传阅。突然,一朵干花从讲义的书页中间掉了下来,落在了巧克力上面。那是千花子和青木老师去百货店时送给清水的桔梗花。原来清水把这校园的花朵做成了书签。或许是久保田还记挂着妹妹的问题吧。她转开话题道:“前天我又收到了妹妹的照片哪。也给你瞧瞧吧!”“快拿出来看看!这次我再也不会撕破它了。因为对于我来说,已经有了千花子这个比亲妹妹还好的妹妹哪。”“哇!”刚才一直乖巧地站在三年级学姐后面的千花子顿时满面通红地说道,“不过,大家都把我当妹妹对待也怪无聊的。喂,清水,告诉你,我也有妹妹了,给你看看她的照片吧。”千花子飞快地跑出了三年级学姐的房间,不一会儿又折了回来。她给清水看的是一张明信片,上面是正在跳舞的小夜子。八早晨一觉醒来,行雄首先伸出手在被子里摸索着,然后扭过头来望着枕边的台灯。接下来是探出身体,一边用手抓住床缘,一边朝地下窥视,嘴上还一个劲儿地呼唤着鸽子的名字:“小夜,小夜,小夜!……还是没有呢。千花子不是说过,肯定会飞回来吗?用不着担心的。”如此这般地搜寻鸽子已成了行雄每天早晨的癖好。然而,毕竟鸽子是不可能呆在他房间里的。如果在的话,鸽子肯定比行雄还起得早,不等行雄去找它,它便早已用嘴巴衔着枕头四处折腾了,或者用嘴巴轻轻啄着行雄的耳孔了,还会从喉咙里发出一阵“叽里咕噜’的声音,就像是在对行雄说:“快起床吧,已经是早晨了。”当行雄把鸽子带回东京时,鸽巢是用钉子固定在行雄房间的窗户外面的。一到夜里,鸽子便啄响了窗户的玻璃,迫不及待地等着行雄去为它打开窗户,以便让它早点飞进房间里来。这还不算什么,它竟然用嘴巴掀起盖在行雄身上的毛毯,想一头钻进行雄的被窝里,让行雄委实大吃了一惊。“去你的,你这只被宠坏了的鸽子!难道你一直是抱着小夜子睡觉的吗?”说着,他把鸽子放进了被窝里。但正值初秋时节,过不了一会儿,被窝里就变得热烘烘的了。三更半夜当行雄醒来睁眼一看,鸽子要么站在枕边的台灯罩上,要么藏在床铺下面可爱地酣睡着。小夜子把鸽子交给千花子时曾这样说过:“它是我最最心爱的东西……可是,我是一个生性怯懦的人。无论我现在怎么发誓许愿,可一旦遭到欺侮,或是去了遥远的城镇,或许我就会放弃自己的希望吧。可是,一想到鸽子在小姐那儿,无论如何,哪怕是去死,我也一定会去到鸽子所在的东京的。”这些话行雄一天也不曾忘记过。而且他坚信小夜子所作的承诺一定会兑现。他暗自思忖道:“鸽子是小夜子的替身。如果对鸽子百般呵护,那么就一定能再见到那个姑娘。”于是他和千花子俩把这只鸽子取名为“小夜”。随着仲秋时节的来临,每当秋风吹落枯叶的夜晚,行雄就会在充满幸福的明亮房间里喃喃自语道:“喂,小夜,没准小夜子现在正遭人欺侮,或者是去了某个遥远的城镇吧……此刻她究竟在哪儿孤苦伶什地担惊受怕呢?而我们却过得如此快乐,总觉得对不起她似的。”但有一件事情他是深信不疑的:小夜子不久就会出现在自己面前。可是,眼下那作为小夜子的信物和友情纽带的鸽子却突然失踪了,这使行雄的心掉进了冰窟里,觉得自己在此之前不过是做了一个美梦而已。他有时甚至会萌生一种感觉:小夜子如同彩红一般已经从这个世界上消失而去了,像坠入河里的可爱花朵一般顺水漂流到了迢遥的大海里。小夜子她们的剧团已经来到东京的消息成了行雄心灵上惟一的依靠,可是,在小夜子寄给千花子姑妈的明信片上却没有标明她的住址。偌大的一个东京,要找到小夜子,远远比在偏僻的小镇上更加困难。而且,既然她已经来到了东京,又为什么不来找千花子和行雄吗?(或许她已把自己的诺言抛在了脑后吧?或许她根本就没有把我们放在心里?可是,如果见了面,我该怎么向她道歉,说自己放跑了鸽子呢?)“没事的。那是一只聪明透顶的鸽子,肯定早已飞回小夜子的身边去了。不久,小夜子就会和鸽子一道突然出现在行雄面前,让你大吃一惊的吧!”千花子曾乐观地说过这一番话。倘若是真的,那该多让人欣喜啊!行雄回想起在海滨夏令营里玩信鸽游戏的情景。自己不是曾学着鸽子的模样,飞到了武田老师的身边吗?(要是小夜也能成为一只信鸽,告诉我们小夜子的住址该多好啊!)“喂,少爷,鸽子回来了哟!”“真的?!”行雄飞身跳下了床铺,但一眼看到女佣正抓住半开的门扉满脸的笑容,他害臊得马上用被子遮住了裸露的身体。“你骗我!你真坏!”“少爷!你看看,都已经是啥时辰了,还不赶快起来!”“今天是星期天,星期天是学校的假日嘛。”“可是都已经8点了。”“鸽子不回来,我就不起床。”“真是拿你没办法。我这就去告诉你母亲。”他在被窝里偷听着,看女佣是不是已经走了出去。可是,此刻窗外不是真的传来了什么东西啄着玻璃的嗒嗒声吗?“啊,是小夜。小夜,小夜!”果真是那只鸽子——只见它欣喜如狂地拍打着翅膀,在房间里盘桓了一周,。然后想停靠在行雄的肩膀上。“哦,对了,肯定是那样!”行雄恍然大悟道。他一把捉住了鸽子,夹在腋下顺着楼梯往下跑,然后又一溜烟似的地向大门外飞奔而去。“小夜子,小夜子!”小夜子低垂着脑袋的身影正沿着行雄家的石墙往回走着。“哎,是少爷你!”“你为什么一声不吭地就回去了?真是太无情无义了。”“可是……”“你明明在东京,为什么不来找我和千花子?你忘了自己的诺言吗?”“没有,才没有呢。”小夜子使劲地摇着头。每摇一次头,她的眼泪就不由得籁籁而下。“其实我一到东京,就来找过行雄家。可是,看到你家太大了,让我感到一阵害怕,终于没敢踏进那漂亮的大门里。”“你真是个傻瓜!”“可是,行雄的确不是那种能够和我成为朋友的人。这一点我总算明白了,所以才死了心一个人回去了。可是,这鸽子本来已经送给了你,我想就让它作为纪念留给你吧,所以今天特意来还给你。当我站在围墙外时,听见少爷正‘小夜,小夜’地呼唤着鸽子,这让我好不高兴,但又不胜悲凉。”今天早晨的小夜子没有像她演出时那样梳古代偶人似的日本发型,也没有在头发上插花簪和扎鹿子绞①的头绳,而是梳着少女式的辫子,脸上也没有施粉黛。尽管薄毛呢的夹衣有些破旧,但蓝白两色的花纹如同蓝湛的大海上映衬着一束白色的牵牛花一样,带着淡淡的哀愁。看见小夜子一身清丽的装束,行雄这才回过神来察看自己,只见身上还套着睡衣,而且打着一双赤脚。①一种染出凸起的白色圆圈花纹的染法。“快去我家吧!要知道我是从床上翻身起床后就冲出家门来的。”行雄兴奋得没有心思吃饭。再加上对方又是一个女孩子,更何况不是经常在一起玩耍的伙伴,所以不免有些手足无措。于是马上给千花子打电话请她来助阵。不料与千花子结伴而来的还有清水。不久前,在清水家因行雄的一时失言而引发了一场骚动,所以,一看见清水,行雄不禁感到有些惆促不安。他道歉道:“上一次我真是太失礼了。”而与此同时,千花子在一旁紧握住小夜子的双手说道:“啊,能够再度重逢,真让人高兴。我们一直在等着你哪。打那以后你一定吃了不少苦吧?”“无论多么苦,只要拥有希望,便算不了什么。是千花子和行雄带给了我生平第一个希望。”“对了,我姑母也等着你哪。小夜子的事,姑母已经拜托了藤间派的老师。”“哇,那可是了不起的老师哪!这不是梦,不是梦吧?”小夜子的眼睛里因希望而变得清澈透亮了。而清水在一旁对行雄说道:“那件事你大可不必在意。正因为你那么说了,事情反倒好了。一切都要开诚布公才好。父母亲以为,要是让我知道自己是一个养女,一定怪可怜的,所以才拼命地瞒着我。我是读了父亲的日记后才明白自己身世的,但我又觉得不便让父母发现我已经知道了事情的真相,所以也拼命地瞒着他们,结果双方都小心翼翼地掩饰着,反而使事情变得复杂了。其实这是行不通的。倒是在彼此不再忌讳的今天,大家才变得更加明朗快活了,从而加深了相互之间的感情。多亏了你,我才得以听说了亲生父母的事情。原来我父亲是在我3岁时过世的。母亲把我送给了别人,而带着妹妹去了别的什么地方。当时妹妹才刚刚出生不久。据说这就是我们姐妹俩的合影。”这是一张早已褪色的老照片,上面是3岁的清水和她1岁的妹妹。一旁的小夜子也情不自禁地探过头来看了看那张照片。突然,她“哇”地大叫一声,脸色骤变,猛然抱住清水,使劲地摇晃着说道:“啊,姐姐,姐姐,姐姐,你是我的姐姐哪。我一直都想见到你哪,真的,好想见到你。”好一阵子清水都像是被魔住了一般一片茫然。只见小夜子从怀里掏出了另一张一模一样的照片。“哇,妹妹?你是我妹妹?这是真的,对吧?我也一直都想见到你哪。——记得不久前,一个名叫久保田的朋友在宿舍里向我炫耀她妹妹的照片,让我好生羡慕和嫉妒,以致于把她的照片撕成了两半。我曾经买过一盒颜料想送给我音讯全无的妹妹,结果只好扔进了水沟里。我真是个疯子,我想妹妹都想得快变成疯子了。”“我也是多么……”“那么,母亲呢?”“既然已经找到了姐姐,那么,我想也一定能找到母亲的。”千花子和行雄也被这一对姐妹奇遇后的喜悦所感染,沉浸在同一种欢乐之中,由衷地感叹道:“太好了!”“万岁!”“我要请姑母快点帮助小夜子脱离那个剧团。”“现在我们四个人一起朝着千花子的姑母家大举挺进吧!”“我的父母就要乘坐下周的班船回来了,他们也将助我们一臂之力的。那样一来,我就要搬出宿舍每天从家里去上学了。到时候我会请小夜子到我家里去玩的。”清水温柔地拥抱着小夜子的肩膀,神采奕奕的脸上荡漾着幸福的微笑。“小夜子,这一切都多亏了千花子和行雄哪。千花子曾对我说带我去见我的妹妹,或许那只是信口之言吧。而要救出小夜子,行雄也缺乏足够的力量吧。但纯洁美丽的心灵却能达成世界上的任何事情。让我们向天使般的奇迹道谢吧!”清水和小夜子并肩站在一起,两姐妹的脸上都布满了泪痕。她们低下头动情地说道:“谢谢!”“谢谢!”千花子有些腼腆地说道:“不,这都是托地藏菩萨的福哪!”“走吧,赶快向千花子的姑母家进发吧!”行雄欢蹦乱跳着,带头走出了房间。

翼的抒情歌 
从日本阿尔卑斯山脉①传来了令人兴奋的喜讯——以六所大学棒球联赛中最后一场早庆②之战为压轴戏,秋天的体育赛季刚刚宣告结束,不久又将敲响“冬季体育赛事”的开幕钟声。而正值开幕之际,我国史无前例的一项崭新计划又出台了:在登山滑雪中使用信鸽。①日本中部飞马(马单)、木曾、赤石三山的总称。②早稻田大学和庆应大学的简称。“哇,好大的雪。你瞧,已经有雪了。这么大的雪。”“雪?!”“你干吗用鸽子似的眼神来望着晴朗的海天?真是个傻瓜。谁也没说天上下雪了。”“哎,不是在说报纸吗?你什么意思嘛!”这是报纸上今年首次登载来自各个滑雪地的消息,还配有群山开始披上银装的大幅照片。“发这条消息的记者肯定是个滑雪迷。即使只听说‘雪’这一个字眼,没准也会怦然心跳吧,所以才拟出了这样的标题。”“这个记者肯定还饲养了信鸽吧。”“不会的。要知道,这篇文章宣传的重点是雪哪。”“不对,重点是信鸽。”“是雪。”“是鸽子。”“我说了是雪呗。”“我说了是鸽子呗。”“无论怎么说都是雪。”“无论怎么说都是鸽子。”“是雪、雪、雪。”“是鸽子、鸽子、鸽子。”“你这个信鸽迷。”“你这个滑雪迷。”最终连驾船的艄公也“扑哧”笑了起来。山茶花的御所①、樱花的御所、桃花的御所,被誉为三浦三崎的三大御所。此刻,渡船把这三大御所抛在了身后,行驶在有着优雅名字的花暮湾上。绫子带着一只鸽子,乘船向着经常出现在歌谣中的城岛进发。①对大皇、皇后等住所的敬称。此处指天皇曾在这里观赏山茶花等而得名。置身于此情此景,她们不禁觉得自己仿佛摇身变成了古老画卷中的那些贵族小姐——当源氏和北条①在镰仓显赫无比的时代,曾活跃在这一带经日痴迷于管弦咏歌之中的贵族小姐。然而事实上,她们却只是支付了两分钱的渡船费,用一分钱在船上买了个干巴巴的粗米面包来代替午饭的东京少女而已。①此处指从源赖朝在镰仓设立幕府到北条高时灭亡为止的镰仓时代(1185-1333)。虽说是小阳春天气,但艄公结实的大手上却已经满是皲裂。不过,照子首先联想到的却井不是艄公求生的艰辛,她只是出神地望着那双手,暗自思忖到:“如果一个人的手都冻伤成了那个样子,不知他在滑雪场上已经练就了怎样的功夫!”说来照子就是这样一个迷恋着滑雪的少女。尽管迷恋的对象不同,一个是滑雪,一个是信鸽,但在迷恋的程度上绫子却毫不逊色于照子。虽然渡船的右面是歌舞岛,左面是通天的海岸,远方是淡紫色的箱根和伊豆的群山,但她却没有为眼前的自然美景感到丝毫的心动,只是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城岛灯塔的人工美,喃喃自语道:“要是有如此显而易见的白色标记,那么,从遥远天空辗转归来的信鸽该多么高兴啊!”她恨不得把灯塔带回到自家的庭院中变成一间鸽舍。她就这样沉浸在自己的如意算盘之中,早已忘记了这样一个事实,对于那些逾越了波涛汹涌的大海,从九州、四国、黑日本①远道归来的渔夫而言,这港口上的灯塔无疑是他们无限眷恋的心灵之光。①日本本州面向日本海的地区。即使是回头向三崎的街道上放眼望去,首先映入绫子眼帘的,也不是那远近闻名的鲜鱼市场或是作为天皇观赏山茶花的胜地而众所周知的大椿寺,而是无线电信局那矗立在高空中的钢骨天线——这也是因为无线电信的功能与信鸽的作用十分接近的缘故吧。北飞的大雁,南来的燕子,还有在几千里的天空中进行一年一度的旅行却从不会记错旧巢的候鸟。尽管鸟类大都具有这种神秘的归巢本能,但将这种本能发挥得最为淋漓尽致的还是首推信鸽。然而,这种秘密在今天的科学中依旧是不解之谜,从而引发了种种假设。其中之一便是认为,鸽子具有思念巢穴的第六感,换言之,从巢穴中会传出一种电波似的东西,而鸽子则一边不断地接受那种信号,一边去寻找自己的巢穴。换言之,也就是基于和天线电信、无线电广播等相同的原理。假借无线电信的原理来牵强附会地诠释鸽子那种归巢本能的神秘性,其实乃是人的随意之举,而与鸽子本身毫不相干。比方说,这就跟成年人自诩目光敏锐,结果反倒猜错了少女内心的秘密如出一辙吧。即使姑且抛开这些不谈,至少也有一点是确凿无疑的:即正因为发明了无线电这一文明的利器,从而使信鸽濒临了被彻底遗弃的可悲命运。正如汽车的出现导致了人力车的灭亡一样”虽说有点离题太远了,但在渡船抵达城岛之前,还是让我们谈谈信鸽的话题吧。因为这个故事不啻搭乘在信鸽翅膀上的一首抒情歌。自古以来,鸽子不就是少女的象征吗?信鸽不是被叫作小小的“公主侍者”吗?而且,倘若连可爱的信鸽身上也隐藏着科学家们难以破解的谜团,那么,少女的心灵不就是谜中之谜吗?既然如此,又怎么可能被大人和老师们所理解呢?——因为有时候连少女们自己也无法把握自己的心。虽说她们自己也是在五里雾中,可一旦想到没有任何人能够了解自己,她们又会陷入一种茕茕孑立的孤独感之中,说来也真够任性骄横的。比如说吧,直到刚才为止绫子还在和别人快活地争论着诸如滑雪、信鸽之类的东西,此刻却又小声地唱起了一首歌谣:烟雨迷蒙城岛的海岸上雨滴亦呈绿灰色受到绫子的感染,照子也情不自禁地跟着唱了起来:蒙蒙细雨是珍珠?还是拂晓的迷雾?抑或是我无声的抽泣?天空中根本就没有下雨。只有机动船引擎的噪声响荡在空旷的海面上,更是渲染出晚秋艳阳天的亮丽,与两个少女那种“无声的抽泣”恰好形成了鲜明的对照。不过也难怪,因为那是一首脍炙人口的歌谣,与其说是一听到“城岛”这个地名就会联想到这首歌谣,毋宁说是因吟诵白秋①的这首歌谣而联想到城岛这个地方。而且,乘坐渡船的旅行者们谁都会不由自主地想在嘴上或是心中吟唱这首歌谣,所以,当绫子漫不经心地吟唱起来时,照子也情不自禁地加入进来,而就在听到照子的歌声的同时,绫子的歌声却戛然中止了。①日本诗人北原白秋(1885—1942)。“哎,照子对我的心情一点也不懂,可在这之前我干吗还和她交上了朋友呢?”绫子对自己不小心唱起了照子也熟谙的歌谣感到十分恼火。“对于照子来说,恐怕和弓子之类的人做朋友才是最合适的吧。可我却为了独占照子的友情,特意和她结伴来到了如此遥远的地方,我真是个傻瓜。如果当着照子的面,让我从那座灯塔上纵身跳海而死,不知照子是否能真正明白我那颗心。”秋日凋敝荒凉的岛屿上,惟有雪白的磨光砖在大海的阳光中熠熠闪亮,不知为什么,绫子把那纯洁耸立的灯塔看成是孤独的死亡的象征。对于这个年纪的少女来说,所谓的死或许与信鸽的巢穴有异曲同工之妙吧。正如鸽子具有“归巢本能”一样,少女或许也有一种可以称之为“归死本能”的天性吧。无论是抬头仰望着遥远的天空,目送着信鸽飞离自己的手心,化作一个黑点消失而去时,还是姐姐的恋人北海温柔地把手搭在她肩上时,她都会不由自主地想到死。母亲和姐姐做梦也没有想到绫子的内心竟然是如此阴郁。因为绫子是一个性格开朗的快活少女,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把自己正在思考着死亡的内心世界暴露在脸庞或是举止上。即使是在喜欢抱着花束四处转游的照子身上,也不能说就没有相似之处。在银白色的积雪折射出的光线中,她像一只神速的利箭或是一道绿色的光柱一般向前滑行着。由于过分的惬意,就在她蓦然闭目之间,会有一股冰凉的孤独感涌流在胸中。“啊,真想就这样死去。”尽管如此,照子也不能发现,绫子之所以在渡船上唱起歌来,乃是为了驱赶死亡的念头。“姐姐,绫子将从白色灯塔的顶端跳入湛蓝的海底……”绫子在心中叨念着遗书上的辞句。从灯塔上抱着鸽子向下纵身一跳。绫子落入了海里。鸽子飞上了天空。鸽子甚至不知道主人已经死去,而只是按照惯例,将死亡的讯息绑在脚上,远远地飞回到姐姐的身边——这情景就像是一道幻影攫住了她的视线。“哎,真可笑,我这是怎么啦了’突然,绫子用很大的声音“咯咯咯”地笑了起来,差一点把膝盖上的粗米面包震落在地上。照子被吓了一跳,顿时也停止了唱歌。“对不起,我变得有点神秘兮兮的了。”绫子对照子说道。照子当然不可能知道其中的原委,只是说道:“喂,你不想从这船上把鸽子放飞吗?就让它传话给我,说绫子听到城岛之歌以后,变得神秘兮兮的了。”“不行,这鸽子还另有更加重要的任务哪。”绫子煞有介事地一边抚摸着装有鸽子的手提包,一边按捺住想把一切都告诉别人的欲望。那还是前天发生的事情。她问姐姐美惠,自己这个星期天想和照子俩一起外出郊游,不知去哪儿好。谁知姐姐不假思索地说道:“去三浦三崎吧。”绫子差一点就要笑出声来。她甚至觉得不直接明说“去油壶吧”,而首先说“去三崎吧”的姐姐怪可怜的。“嗯,那就这么办吧。”“先坐渡船去城岛,回来时再顺道去油壶,让北海带你们去看看水族馆好啦。”“嗯,我把鸽子也带去。”话虽然这么说,可姐姐或许还是在把我当作小孩看吧。——北海去了油壶之后也不怎么写信回来,让美文惠很有些郁郁寡欢。因为太想知道北海的近况了,所以她才劝我去三崎的吧。正因为如此,我才对姐姐说了,将从油壶放信鸽回去。“我要让鸽子捎去一封善解姐姐心意的信件,到时候吓她一跳。”这正是本次旅行的目的之一。而另一个目的则是确认自己与照子的友情。照子对这两个目的都一无所知,又开始把目光锁定在了群山披上银装的雪景照片上。“据说在登山滑雪遇难时,为了通知山脚的大本营也是使用信鸽。真的,鸽子确实是不能小瞧哪。”“哇,你还想继续刚才的话题呀?我们还是重归于好吧。这个寒假,我们把鸽子带去滑雪吧。”“如果是带着鸽子去滑雪,那我当然要去啦。”“真是服了你了。其实怎么着不都是一样吗?”“要知道与灯塔和无线电信相比,常常是信鸽更靠得住哪。”关东大地震便是佐证之一。当时在宫城和日光的离宫之间传递信息的就是信鸽。在欧洲大战时更是如此。在凡尔登战役中,将堡垒中的将士那可歌可泣的最后场面告诉人们并流传至今的,也是信鸽。即使抛开巴黎保卫战之类的古老的异国传奇,其实在日本也不乏同样的例于。据说驻扎在旅顺的俄军一直利用信鸽与城外保持着联系,使得围攻的日本军队黔驴技穷,最后灵机一动,想起了过去那些大名①用老鹰捕鸟的故事,于是制定了饲养鹰隼的庞大计划。①相当于中国的诸侯。但不久随着无线电信的发明,军队的信鸽热也变成了强弩之末。但欧洲大战之后,世界上的军队却又一次领悟到了鸽子的重要性。请想一想吧,信鸽的大本营不就是在中野的电信部队里吗?尽管这并不意味着是对科学的嘲讽……“还有那新闻报道的标题——棒球联赛,不也是一样吗?比赛从头到尾不是都有信鸽从记者席上凌空而起吗?为了将每时每刻的最新战况通知报社。那比赛的得分牌也有鸽子的功劳哪。”就在绫子大肆吹嘘鸽子热的时候,渡船已经抵达了城岛。海滨特有的气味一下子扑鼻而来。二“无论我怎么与人恋爱,也没有人会发现的。因为在他们的心目中,我还是一个不可能谈恋爱的小孩子哪。”绫子哭了,尽管母亲就在她的身旁。说来,母亲也有些怪怪的。她竟然把绫子的手巾当作纪念品一一地分发给前来送行的人。如果是崭新的手巾或许倒还说得过去,可那些手巾分明洗过好多次,甚至连上面的线头都已经变得粗糙不堪了。诚然,无论怎么洗,那上面都会多少残留着绫子肌肤的气息,让人回想起可爱的绫子来,但母亲的做法也未免太欠考虑了吧。不过,绫子倒也并不觉得那有什么可笑的。这一切发生在临近发车的火车车厢里。母亲一直站着。绫子蹲在她的脚边,从放在座位上的绿色手提包中取出一些东西,又放入一些东西。她正好背对着母亲,不知为什么,她的眼泪潸然而下,又一次嗫嚅着那一句连她自己也深感意外的台词:“无论我怎么谈恋爱,他们每个人都佯装不知哪。”而正是在这个时候,有人用力地抓住了她的肩膀。“佯装不知的,难道不是绫子自己吗?好像一点也没有察觉到有人正爱慕着自己似的,以致于让人觉得爱慕绫子是做了件错事。”绫子吓了一跳,这才从梦中醒了过来。这是昨天夜里做的梦。就在她吃了一惊的那一瞬间里,把其中的细节遗忘在了梦中,惟有哭过的泪痕留在了脸颊上。而外面听不见一星半点的虫鸣,秋天的黎明就要翩然而至了。从她们向送行的人告别时的情形来看,她和母亲就仿佛是要去到朝拜或者台湾一类遥远的地方,再也不回到东京来了似的。“只不过是去三崎旅行罢了,而已当天就能返回,那梦中的情景也未免太过夸张了。”绫子对自己的敏感也委实吃惊不小,但或许正因为是那样的一种离别方式,才将她深埋在心底的秘密曝了光吧。所谓的梦就是将尚未苏醒的鲜花绽放在酣甜的睡眠之中罢了。奇怪的是,前来送行的人似乎全都是清一色的男孩子。“莫非不知不觉之间,我已爱上了这么多人,又受到了这么多人的爱慕?”她哈哈大笑起来,但那笑声一旦进入自己的耳朵,她就像突然熄灭的火一样沉默不语了。那是一种难言的凄楚。或许仅仅是因为周围过于冷清过于寂静的缘故吧。睡在一旁的姐姐发出了呼吸声依旧是那么均匀。但摸了摸枕头边,却没有找到台灯。“昨天夜里姐姐因为睡不着还在床上看书哪。”小时候那些夜阑人静的深夜,自己曾独自睁着双眼,端详着身旁熟睡着的母亲的脸庞——绫子想起了那些年幼的日子,蓦然间好想看一看姐姐酣睡的面孔。但露出肩膀,去拉电灯的开关绳子又未免不些寒冷,所以,她索性闭上了眼睛,凝神回想着梦中那些前来送行的青年究竟是何许人也。但那些学生服胸前的金属钮扣在尚未消失的梦境中,就如同薄雾缭绕的夜晚重悬在天际的星星一般闪烁着光芒,却无从看出那些脸庞的个体特征。不,有一点是确切无疑的,那紧紧抓住自己肩膀的人分明就是北海,也就是姐姐的恋人。正因为如此,绫子不是才大为震惊,感到整个梦都已经支离破碎了似的吗?“不可能是那样的,真可怕。”她到处寻找为自己辩解的借口,最终找到的理由乃是自己的少女心理在作祟。自己只是不自觉地对身边的人抱有一种潜意识的好感罢了,特别是因为他是自己信赖的姐姐所深爱着的人。更何况正因为他属于姐姐,所以自己尽可以坦然地对他抱有好感。但这一切她并不想让对方知道,也不试图寻求丝毫的报答。她需要的仅仅是那种暖融融的感觉而已。尽管如此,绫子竟然对照子与自己唱起了相同的歌而大动肝火,或许是因为她把昨夜的梦和信鸽一起带到了城岛的渡船中的缘故吧。船头刚一停靠在城岛的码头上,艄公就率先跳上岸边,拉住缆绳,让乘客们下船上岸。没有人卖船票,艄公也没有催促,那该怎么付船费呢?绫子和照子感到不知所措,最后也学着岛上人的模样,将四个一分的铜币默默地放在了自己坐过的花席上。两个少女对这种祥和恬静的气氛感到好不稀奇,不由得感叹道:“要是东京的电车也如法炮制,该多好啊!”而城岛带给游人的印象拥有与这艘渡船几近相同的情趣。晾在海滩上的鱼网在阳光的曝晒下褪却了色泽,呈现出一片秋日的景象。两三个岛上的本地人从船头跳上岸边之后,顷刻间便不知消失在了何方。尔后,周围便只剩下了那些挂在渔网中间的婴儿衣服还散发出些许的人间气息。两个少女脚上的鞋子将在人烟稀疏、弥漫着海藻腥味的碎石中间开始一段艰难的路程了。“就像是被流放到了荒岛上一样,真是的。都是绫子的好奇心把人带到了这种地方来。这儿也大荒凉了,甚至想情死都不可能。”“甚至想情死都不可能,这倒是一个精彩的说法。不过,我有一种感觉,仿佛是自己把一个大都市的姑娘拐骗到了这偏僻的小岛上似的,心中好不快活。我再也不会让你逃走了。如果是被囚禁在那洁白的塔楼里,照子不也可以欣然断念了吗?”“可是,过去灯塔的路也还不知道哪。”“是啊,说来也还真是没有路哪。”“无论怎么说,没有的东西就是没有呗。我们还是回去吧。说真的,我就像一个遭到拐骗的公主一样,心里有些害怕了。”照子回过头去一看,只见岛上的孩子们就像是在观赏什么稀有动物似的,紧跟在她们的后面,当照子的视线与他们碰在一起时,那些小孩全都停立在原地一动也不动了。“喂,到灯塔去该怎么走?”“那儿不是看得见灯塔吗?”“哎,我再说得明白点。我是问你们,要到前面那个看得见的地方去,路在什么地方。”“走这条路就行啦。”说着,孩子们一下子跳进了低矮山丘的山白竹中间。说是路也算是路吧。不过,刚跑了五六间①的距离,孩子们竟不约而同地跳了起来,像是在齐声高唱似地叫喊道:①间:距离单位。一间等于18米。“哇,好臭,好臭,好臭,好臭。”绫子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不料照子也跟着跳了起来大叫着:“真臭,真臭,真臭。”照子用手在鼻子前面使劲扇动着。那动作模仿得实在是惟妙惟肖,以致于那些顽童们也怔住了,只是目瞪口呆地望着她,也或许是被她那姿势的优美摄去了魂魄吧。这也难怪,照子从这个春天起就一直跟着一个名叫安德烈·法布奥利的法国人学习艺术舞蹈。看见那些顽童夺路逃走了,照子脸上一副居功自傲的表情,说道:“说起那个树叶老师,其实就跟这些城岛上的小孩没什么两样哪。”“是吗?真的是那样吗?”绫子目不转睛地打量着照子的脸,“照子,你是化了妆来的吧,真漂亮。他们说‘好臭’,原来是说照子脸上的白粉,对吧?”“什么叫作‘原来是说’呀?我说过,我才不愿和绫子一块儿走路哪。不管是像绫子那样过于漂亮的也好,还是像树叶老师那样过于丑陋也罢,对于别人希望变得更加漂亮的尝试都同样缺乏同情之心。”“你这是怎么啦?说真的,我一点也没有注意到照子化妆的事情哪。”“那你就学学树叶老师那一次的样子吧!”说到这儿,两个人都笑了,直笑得面红耳赤,脑子里浮现出树叶老师“那一次”的可笑举上。所谓有“树叶”,事实上是“树叶鸱枭”的略语,也就是远藤老师的绰号。她是从奈良女高师毕业的国语老师,现在是绫子她们班的班主任。就像所有的绰号一样,这个绰号也不乏非常辛辣和复杂的含义。如果不见到远藤老师本人,或许还很难解释其中的妙趣。众所周知,树叶鸱枭的“树叶”决不是指嫩叶和绿叶,而是指枯叶。或许它是一种保护色吧,所以,树叶鸱枭其实指的是像枯叶堆在一起似的鸱枭,暗指远藤老师已经如枯叶一般干瘪枯萎了,这是绰号的含义之一。而且鸱枭和猫头鹰总是睁着一双俨然在搜索着什么似的眼睛,这是绰号的含义之二。另外,树叶鸱枭的头上总是竖着鬼怪似的犄角,这是绰号的含义之三。那一次当她点名要绫子解释课文时,突然说道:“你这是干什么呀?居然涂脂抹粉地到了教室里来,真是讨厌。”只见她气势汹汹地冲下讲台,在手指上沾着唾沫,使劲地揉搓着绫子的脸,像是要把绫子的皮肤也剥掉一层似的。“也真是的,还画眉毛什么的。”说着,她又动手反捋起绫子的眉毛来了。可是,远藤老师的手指上最终既没有沾上胭脂口红,也没有沾上眉黛,因为绫子的丽质乃是与生俱来的尤物罢了。她的眉毛就像是用眉黛精心描过似的,白哲的脖子也像是化过妆一般从深蓝色的校服中崭露出来。细腻的肌肤似乎比一般人要薄上一倍,因而也就更加敏感。这不,刚才树叶老师揉搓过的指痕清晰无比地残留在了她从脸上到下巴的每一个部位上,化作了一道道红色的印迹。一想到绫子的一切都与自己息息相关,在一旁的照子不禁感到一阵揪心地疼痛,一股令人窒息的怜爱之情油然而生。就说今天吧,绫子也没有化什么妆。但如果让树叶老师看到她那从外套领口露出来的鲜艳的对襟毛衣,肯定又会用手指抓住毛衣上的线头,使劲地往外拉,没准还会在嘴里念叨道“你这是干什么呀?就像圣诞节的蛋糕一样企图诱发别人的食欲,真不像话。”要是她知道照子正跟着一个外国佬学习舞蹈,将整个身体都涂满了白粉,还要露出腋下和大腿站在舞台上,或许她早就气得猝倒在地上了。安德烈·法布奥利是一个常常被观众误以为是女人的男人。总是化着一层淡妆,身披黑色的斗篷,像一阵风似地在银座大街上飘然走过,这使他看起来充满了古典的美。然而,斗篷的里子却是鲜红的天鹅绒。只有当一阵风吹过时,才会偶尔显露出里面的红色。“那个西洋人真是讨厌。跳双人舞的时候,他当着好多学生的面动真格地去吻对方哪,那样子真够明目张胆不知廉耻的,反倒让在一旁看着的人觉得自己像是做错了什么事似的,老大不好意思。”他的恋人是一个日本姑娘,照子紧蹙着眉头说道。但她的内心深处到底在多大程度上真的觉得讨厌呢?绫子甚至怀疑,照子其实是在觉得讨厌的同时,对于自己置身于那样的氛围中又感到了某种秘密的欢愉吧……要知道,照子的化妆突然变得明显起来,看起来充满了古典的美。然还是在她开始去安德烈的舞蹈团以后。她化的绝不是那种一洗就掉的淡妆。对于女性来说,特别是对于从同性友情的年华向异性恋过渡的少女们来说,一旦在自己的脸上搽脂抹粉,那么,天地万物也会随之涂上粉黛,以全新的姿态出现在她们的面前吧。这绝不是一种捕风捉影的说法。即使绫子把照子带到了如此遥远的地方,她们之间不也照样不可挽回了吗?“说来我也觉得照子有些臭臭的哪。”绫子故意用说笑来掩饰自己内心难以启齿的真实想法,“把你拐骗到如此荒凉的小岛上,也不能说与树叶老师完全无关哟。”“哇,你是说我不该化妆吧?真是残酷。绫子,你天生的脸蛋比化了妆还美。和这样的你走在一起,还不准我化妆,你不是太冷酷无情了吗?我特意化了妆才来的,可你却一点也没有察觉,真是薄情哪。”“我刚才不是说过自己有点不对劲吗?说实话,心里装了好多的事儿,害得我神思都恍惚了。今天早晨,我是把照子的信全部付之一炬后才出来的,与庭院中的落叶一起。”“哎呀,你说什么?”照子战战兢兢地凝视着绫子的侧脸,说道,“真讨厌,你长得太美了,让人觉得冷冰冰的,难以接近。”灯塔告示位置北纬35度08分东经回39度37分结构白色圆形钢筋混凝土灯级及灯质第四等白光电灯每15秒闪光3次之明弧自塔基至灯火之距离9.1米自平均水面至灯火之高度29.4米灯光数15万灯光射程晴天之夜为15海里城岛灯塔制两个人不知不觉之间已经站在了灯塔的告示牌前面。透过玻璃向空荡汤的办公室里望去,只见“太阳出没表”上放着一把算盘。再回头一看,庭院的角落里摆放着日晷,营造出一种灯塔所特有的氛围。周围一片寂静,甚至听不到大海的波涛声,只能听到那些还不会唱歌的小黄莺咿呀学语的叽叽叫声。左边长满枯草的山丘上,还保留着一片绿色的,就只剩下了那些低矮的细竹。再往下走,便是陡峭的山岩和礁石了。倘若是在夏天的夜晚,或许还想把恋人带到这里来浪漫一番,但眼下已经接近冬季,到处都冷嗖嗖的,惟有两三只鸟儿在孤独地飞翔着。而灯塔的内部或许是谢绝参观的吧。在南边撒满了阳光的庭院里,照子倚靠在白色灯塔的磨光砖上,接着刚才的话题动情地说道:“你说你把我的信全部烧了,这是不是意味着你打算将我们俩的约定也一并化作灰烬呢?……绫子,既然如此,你就先一个人回去吧。就把我囚禁在这白色的灯塔里好啦。”“不是的。我是想烧掉那些废纸,重新和你订立新的约定。”“你说那些信是废纸?!其实,一旦收信人的心变了,那么,无论是多么情真意切的信件也会变成一堆废纸的吧。”“我希望你把我的话听完再说。照子这阵子热衷于跳舞……”“哎,你的意思是不能跳舞,也不能化妆,对吧?你别说了。其实我跳舞不过是为了滑雪罢了,把它当作滑雪的练习。只要学会了跳舞的基本原理,那么就能轻而易举地掌握身体的平衡了。滑雪也是同样的原理。”“我并没有说你不能学跳舞,我也赞美你化过妆以后显得更漂亮了。”“是的,是轻描淡写地提过,就像是在看着路边的花朵一样。”“我知道,你并不是为了滑雪。事实上,你去安德烈那儿,也是因为弓子的邀约,对吧?你不是还给弓子写过好多封远比给我的信更加炽烈的信吗?那么一来,我收到的信不是就成了废纸吗?像弓子那样声名狼藉的不良少女,倒没什么值得我嫉妒的。我只是想给你一个忠告罢了。让你离开弓子那号人,重新去寻找新的朋友,倘若你不愿回到我身边的话……”“走这么远的路,就是为了说这些薄情的话吗?”“想来也真够可笑的。在学校里也不是见不着面,而且每天都书信不断,可是……”“你突然装出一副小大人的口吻对我说三道四,究竟是为什么呢?肯定有什么秘密吗。你快说出来呀!”照子紧紧握住绫子的手,使劲地摇晃着。如果是在以前,绫子肯定会马上与照子拥抱在一起,可此刻,她却只是把虚幻的目光投向遥远的水平线上,说道:“某些东西已经消失而去了,在那儿。”“在哪儿?”“你问我在哪儿,我也不知该怎么回答。或许是在海上吧。”“在海上?!那又是什么东西消失而去了呢?”“虽然我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但却有那样一种感觉。”“哦,我懂了。”照子潮润的眼睛里突然间燃烧起了奇怪的火焰,她说道,“原来绫子已经恋爱了,所以,觉得女孩之间的友情是无聊的东西。肯定是这样。不准瞒着我。你肯定是在恋爱了。”“栅门之内的区域并非游览地,而是实验所之用地,务请保持肃静!”三大门口竖着这样一个告示牌。四周被一片松树林和大海所包围着,以致于告示牌上那白漆的颜色看上去就如同洁净而寂寞的贝壳一般。“这地方安静得出奇,即使让我高声喧哗,我也没法扯开嗓门哪。喂,别走得太快了,就像后面有脚步声的回音追撵上来了似的。”周围寂静得即使用脚踩在落下的松树叶上,也会发出很大的响声,所以,照子寸步不离地紧跟在绫子后面。她们修长的身影透过稀疏的松枝投落到了大海上,就仿佛她们的身体也与影子一道被吸入了大海的深处一样。“这种海里所生长的牡蛎,就像是海中的幽灵装饰在脖颈上的珠玉一般,让人舍不得放进嘴里吃掉吧。”说着,绫子也放慢了脚步,出神地眺望着山岩下那些小小的木筏。那些木筏是一种下垂式的养蛎装置,与粘附在海底肮脏的岩石上的养殖法不同,是一种清洁卫生的养殖法。右面是诸矶湾,左面是油壶湾,在不远处形成了一个恍若盆景一般小巧玲珑的海湾。那儿的海水一片蔚蓝,仿佛盛满了深蓝色的油液一样。渔夫们中间流传着一种可怕的说法——“驾船驶入此地者将不得生还。”这种说法尽管与有关三浦一族①的追随者在此战死之后,其亡灵仍在兴风作浪的传说不无关系,但更大的原因或许还是在于这一带海水那与其说是美丽,不如说是妖冶而神秘的色彩吧。①镰仓时代的大豪族,平氏的分支。然而不怕神秘的近代科学却因为这一带盛产鱼介和海藻,而在此设立了帝国大学的海滨实验所。就连渔夫出身的门卫也能熟记好几千个栖息于三崎附近海面的各种动物的拉丁语学名,而成了在世界学者中间也名闻遐迩的有名人物。飘浮在绝壁下面的白色汽艇也与养蛎的木筏一样,属研究所所有吧。但北海却并不是理科学生,而是为了整理题为《关于平安朝女流文人眼中的女性美》这篇论文而来到此地的国文学专业的学生。这倒也没什么稀奇的。不过,或许是沉溺在了王朝女性的梦境之中而忘却了这个世界上的女人吧,他就像是与清水纳言①。和泉式部②一起升入了冥土一样,已经有两个月没有给绫子的姐姐美文惠写信了。①日本平安朝的女流作家。②日本平安朝的女流作家。实验所的门口有两三家在店头设摊贩卖贝壳的旅店和茶房。在油壶饭店里。她们向人打听北海的行踪。“北海嘛,肯定是在水族馆里啦。”“他经常去吗?”“嗯,他几乎每天都是在观赏鱼类中度过,真是个勤奋好学的人。”“是吗?”一走出饭店,绫子不禁对照子打趣地说道:“原来在这里观赏鱼类就等于是在用功学习哪。”不过转念一想,在平安朝的女性美和鱼类之间究竟存在着什么样的联系呢?或许那时候的宫廷女性们根本就没有亲眼目睹过活着的海鱼吧。“北海对姐姐,就像一条鱼似地沉默着。没准他也像鱼一样地孤独吧。”绫子在心里嗫嚅着,情不自禁地加快了步伐,直到照子提醒她放慢脚步为止。眼前的海岬环抱着油壶湾,就像是人的一只手臂。顺着它的边缘往下走去,是一个小小的沙滩。海洋上的水平线很快将染成浅红的色彩,使海面显得越发开阔广袤了。与里侧的海湾相比,这儿是多么明亮啊!然而,北海却呆呆地坐在水族馆入口处一个半圆形的水槽边上,目不转睛地望着一只硕大的绿囗龟。绫子的心中涌起了一种难以言喻滑稽感。她走过去打了声招呼说道:“我本想吓你一跳的。介绍一下,这位是我的朋友照子。”“如今这时节,哪怕仅仅是有女学生前来参观也够让人吃惊的。”话虽这么说,但他脸上的表情与其说是腼腆害羞,不如说显得出乎意料的兴奋,以致于他那漂亮的眼睛周围透出了一股欣喜而生动的神情。但他连忙装傻似地岔开了话题:“今天好像是星期天吧。”“听你这么一说,我终于放心了。我和姐姐曾私下里议论道:没准北海已经把现在的日历都给忘记了哪。”“或许是有一点吧。”“传说中浦岛太郎①乘坐过的大乌龟就是这一只吧?瞧你,就跟从龙宫归来的浦岛太郎一样直发愣哪。”①传说中的一个渔夫,因拯救一个乌龟而受到乌龟的报答,乘坐乌龟去了龙宫,在荣华富贵中度过了二年的光阴后返回故乡,因破戒而成了一名老翁。“因为好久不见了呗。我想请你明确回答我,你到底依旧是个孩子呢?还是已经长大成人了?”虽说是一句随口说出的玩笑话,但绫子的心却分明受到了猛烈的冲击。如果就此缄口不语的话,那么,接下来所有的话语都将硬塞在喉咙里,而自己也就不得不开始摆出一副大人的架势来说话了。比如说,要是见到孩提时代的伙伴,就会因为彼此已经长大成人而只能别扭地说一些客套话了。绫子感到了这样一种危险性,可是反守为攻地问道:“请问,平安朝的贵族小姐与鱼类之间究竟有什么关系呢?如果我这么问,是不是就像一个大人了呢?”她就像是对笑着的北海穷追不舍似地继续说道,“过去的贵族小姐们也经常洗海水浴吗?”可话刚一出口,她又后悔了:自己干吗要说这样一些孩子气的话呢?她的心中掠过了一丝凄凉的感觉。原本可以说好多别的话,可……此刻到底该说些什么才得体呢?一想到这儿,她对自己一反常态、一个劲儿地探索自己的内心世界感到一阵难以忍受的厌倦。“可是,分明是照子的不是嘛。”瞧,照子的表情变得那么生硬和局促,还不时地打量着绫子。“她没有看着北海,而一直在看着我哪。”绫子恍然大悟到:照子似乎把北海误以为是自己的恋人了。AQUARIUM①ANDMUSEUMA·M·B·S①原文为英语,即“水族馆”之意。用绿色的字迹标着馆名的水族馆在某些地方就像是一家西洋的小饭店或者海滨俱乐部一样,显得明亮而时髦。走进里面。看到那些鱼类在玻璃里面悠然邀游的情景,竟使绫子和照子几乎忘记了一切。“怎么样?没想到鱼儿会有这么漂亮吧?让人感到就像是美丽的梦境栩栩如生地出现在了现实世界中一样。”北海自豪地说道。隆头鱼、鹿子鱼、松球鱼、角鱼、虎(鱼规)、黑濑鱼等等,这些鲜为所见的鱼儿们所呈现出的艳丽色彩,让人简直不敢相信:这个世上竟然存在着如此美丽的生物。不仅如此,就连沙丁鱼、石妒鱼。小(鱼师)鱼等等司空见惯的鱼儿们,其鱼鳞也会在眨眼之间变幻成光怪陆离的色彩,让人感到在水中邀游的不是鱼类,而是音乐。“鱼类生态的美丽,实际上与日本式的美有着相通之处。与《古今集》①中的和歌有着异曲同工之妙。所以,不能说它们和平安朝的女性没有关系。”①由纪贯之等编纂的和歌集,收有约1100首和歌,歌风优美纤丽。海葵和海花那宛如珊瑚一般的瑰丽色彩也让人瞠目结舌。无论北海说什么,绫子都只是一个劲儿地点头,看得如痴如醉。当他们来到正面的大小槽跟前时,只见一个黑色的怪物悠闲自得地游了过来。原来那是一只加级鱼。它身上的黑色让绫子猛然想到了外面的世界。她回过头去往外一看,发现黑暗已悄然笼罩着室外的天空。于是她说道:“回东京吧,大家一起。”“好的,回去吧。”“真的?”“是啊,回去吧。”“我是专程来迎接你的哟。”“那就回去吧。”“不知姐姐会有多高兴哪。”绫子发现自己虽然说的是姐姐的事情,但却像是在说自己的事情一样,脸上竟泛起了红晕。而此时,北海正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绫子的侧脸,甚至忘记了照子还呆在身边。“真是奇怪,刚才在饭店里,有人告诉我们,说北海每天都在观赏鱼类中度过,还说那就叫用学习哪。”绫子也注意到自己的声音突然变了。尽管刚才所说的两三句话是那么低沉,就像是在轻声低语一般,但却带着一种清澈得不可思议的回音,萦绕着一种即使有意识地模仿也无法达成的美感。或许是因为目睹了鱼类的生态,使自己如同接触到了优秀的美术作品一样,进入了忘我的境界而使然的吧。可是又总觉得并不尽然,所以,绫子更是感到不可思议了。说起不可思议,倒是应该举出这样一个事实:对多年的恋人美文惠寄来的无数信件连信也不回的北海,竟然因绫子“回去吧”这一句简短的劝说而乖乖地答应了下来。“其实,姐姐所担心的事并没有发生哪。”美文惠该有多么高兴啊——这个念头已经彻底占据了绫子的整个心灵。她只是绞尽脑汁,思考着该在托鸽子带回的信中写些什么,以致于对不可思议的事情也不觉得不可思议了。二楼是浸渍在酒精中的鱼类和贝类等的标本室。“诗歌里常常赞美贝壳,我曾经不以为然,但到这儿来了以后,才第一次发现了贝壳的美丽,觉得果然是名不虚传。”北海趴在收藏着贝壳标本的玻璃箱上饶有兴致地看着。绫子则在信纸上写道:等鸽子飞抵你处,即速来新桥车站。不过,别忘了奖赏鸽子一顿美餐。姐姐尽可放心,北海只不过是被鱼类和贝类的美丽占据了心灵而已。我将捎回一件礼物。如果姐姐不来车站迎接,我将难以处置那礼物。不知姐姐会怎么来感谢鸽子和绫子。让鸽子的翅膀载着绫子的喜悦飞向你的身边吧。她把这封信塞进铅制的通信筒里,然后放开了鸽子,任凭它朝着被夕阳染红的大海上展翅飞去。当汽车驶过叶山时,整个大海已经被黑色的帷幕罩住了,惟有拍打着岸边的浪峰还隐约透出一种白色。在追子坐上了横须贺线的电车之后,绫子才蓦然想起,自己信中的那句话——“北海只不过是被鱼类和贝类的美丽占据了心灵而已”——未免过于直接和坦率。尽管如此,自己为了美文惠而将北海带回了东京的成就感却压倒了那一丝隐约的不安,而一直回荡在她的心中,直到电车抵达新桥车站为上。不,应该说是直到夜阑人静,美文惠哭泣着跑回家来时为上。看来,鸽子在高高的天际上比绫子她们的汽车和电车都更快捷地抵达了东京。当电车驶入新桥车站时,美文惠已经站在月台上迎接他们了。但不知为什么,一看到她的身影,北海的脸色反倒阴沉了下来。美文惠关切地问道:“论文已经写完了吗?”“还没有哪。”“油壶真是一个那么好的地方吗?”“是个好地方哪。”“很冷清吧?”“只有夏天倒是很热闹。”他们之间只说着这样一些简短的话语。绫子琢磨着,肯定是因为当着自己的面他们有所忌讳吧,所以就和照子一起径自回家来了。她抱来了已经熟睡的鸽子,随手放起了舞曲的唱片,在房间里来回踱着步子,还一边在嘴里模仿着让·科克托①灌录的诗朗诵——尽管她对诗中的含义一窍不通——,闹腾了好一阵子。如此长时间地在房间里来回踱步,这似乎还是她生平第一次哪。①法国作家(1889—1963)。她等待着美文惠回来,满心欢喜地向自己讲述她和北海去了哪儿,又干了些什么。尽管如此,她似乎又在逃避着某种潜藏在内心深处的可怕东西。其证据便是接下来所发生的一切,照子马上寄来了一封快信,上面写道:我想要是我有一只信鸽就好了。因为我恨不得马上就让你看到这封信。我被带到一个那么远的地方去,难道只是为了遭受那样的侮辱和愚弄吗?这似乎是一封绝交信,但绫子不仅没有一星半点的惊慌,甚至没有心思把它读完,因为她正展开另一双翅膀高高地翱翔在天际。为了确认并挽回与照子的友情而专程前往城岛,这仿佛已经成了一个遥远的昔日的梦。她甚至没有注意到,美文惠已经怔怔地走进了房间里。“哇!”一看见姐姐泪眼婆娑的模样,绫子活像一个小罪人一般,寻思着自己究竟有什么不是之处。就像是自己干下了什么坏事似的,她连声说道:“对不起,我一点也不知道……”“你不知道什么呢?”“你问我不知道什么,不就是姐姐已经回来了这件事吗?”“是吗?如果是那样倒还好。”美文惠气冲冲地走了过来,差一点就要抓住绫子的手了,可就在这时候,她像一根断了的线头一样,陡然瘫倒在那儿的骑子上。四珍珠鸽、七宝鸽、薄雪鸽、金蓑鸽、美男鸽、姬绿鸽、袖黑鸽、眉胸白鸽,还有……鸽子的种类可真是要有尽有,就像是在日语的辞典里信手遴选美丽的词语一般。“在动物里有着最美名字的是鸟类,与野兽和鱼类相比的话。”北海曾这样说过,俨然一副国文学研究生的派头。“那么昆虫呢?”美文惠轻声地笑着问道。这是在追子别墅的7月。美文惠从身体上冲去大海的潮腥,将洗过的游泳衣放在穿着浴衣的膝盖上。她把炭化纸铺在藤椅上,往纸上写满了食物的名字。她已经记不得北海刚才说了些什么。因为他们俩是那么亲密,甚至无需把对方的话一一镌刻在心里。“昆虫?昆虫我就不大清楚了。不过,日本人自古以来就觉得鸟类是最美的,并且对鸟类十分亲近,这一点我们可以从给鸟类所取的名字中找到最好的佐证。只要看看鸟类的名字,就可以了解到日语本身的美丽和日本人的审美观。”说着,北海就像是在独自唱歌一样数开了鸟类的名字。“深山白颊鸟、青紫鸟、红野路子、月牙鹦哥、(王留)璃翁、戴菊鸟、薄墨(脊鸟)鸽、大花圆、喜鹊、蔷薇色猿子、羽衣乌鸦、赤襟凤凰雀、薄颜红叶鸟、绿风琴鸟、古代泥全画鹦哥、小川知更鸟、稚儿伯劳、濡羽挂巢、月轮辉椋鸟、黄胸吸蜜鸟。”“所谓‘吸蜜鸟’是一种什么鸟啊?”“不知道,也没有见过,在刚才数到的鸟儿中,我一种都不知道。”“那简直是一种梦哪。跟只听见对方的名字便爱上了对方没什么两样。”“我才不会爱上什么人哪。”美文惠突然抬起头来看着北海。然后她说道:“是不是顺便给你要点蜂蜜来呢?”说着,她特意在信的末尾加上了“蜂蜜”。这是一封专门罗列着食品饮料名称的信件。在这刚从大海上游泳归来的午后时分,的确有一种饥肠辘辘的感觉。她让信鸽飞回了东京。买好那些食品和饮料之后,妹妹绫子会在傍晚时抵达这儿。“我想,信鸽这个名字也一定不中北海的意吧。索性改名叫‘信使鸽’好啦。”“这也不妥。一旦取了这么一个古色古香的名字,那么,要是写不出像过去的贵族小姐们笔下的那种优雅文字,就会极不相称,有伤风雅。更何况怎么可能用它去预订食物,做出那种大煞风景的事情呢?”“在歌舞伎的名角中也有不少鸽子迷哪。据说每天都把鸽子带到后台去,中途再把它放回家去,以便告诉夫人夜宵想吃的东西。如果北海去研究室时也经常带着鸽子就好了。”这是美文惠的美好遐想。是关于他们俩不久将建立的新家庭的美好遐想。当天研究的进展情况,心情的好坏,回家的时间,晚餐的喜好等等,事无巨细,每天都由鸽子从空中飞来一一报告。与电话不同,鸽子是活生生的动物。将活生生的鸽子放在丈夫的身边,就恍若是自己的小小替身也去了研究室一佯。这不,此刻去了叶山附近钓鱼池的北海已经派鸽子回来报告了当天的战果,镰仓大虾12只,石鲈鱼4条。他还催促美文惠快点准备好晚餐……对于美文惠来说,这是多么幸福的事情啊!这个夏天过去了,接着是秋天,然后是冬天。也就是在冬天的时节里,北海和绫子一起从油壶回到了东京,但却没有出现在美文惠她们家中,而是一直把自己关在了学校的图书馆里。尽管随着他毕业日子的逼近,两个人的婚期也越来越临近了。“这阵子怎么老是不见北海的影子呢?”美文惠惴惴不安地担心着母亲会在某一天这么问她。真实,对于姐姐的不安绫子也是心照不宣的。但不知为什么,好些日子以来,绫子一直忌讳在姐姐面前提起北海的名字。今年的第一场大雪在天还没有拂晓前便已经停住了。所以,刚一天亮,鸽子们就从鸽舍中一涌而出,拍打着双翼飞了起来。在它们的翅膀上闪烁着雪过天晴的早晨所特有的明媚阳光。“今天照子不知有多高兴哪。或许早已进山滑雪去了。”绫子一边回忆着去城岛的日子,一边喃喃自语道,“我只说了一句‘回去吧’,北海居然就从城岛回来了。其实什么事都没有,只要姐姐能和北海开诚布公地谈一谈。”她敏捷地抓住一只鸽子,揣进了怀中,也没有给美文惠打招呼,就坐上了去本乡的电车。虽说身上披了件大衣,但因为没有戴手套,所以,只好把冰冷的手揣进了怀中,依靠鸽子的体温来暖和暖和。“到底是为了什么要如此仓皇地跑了出来呢?”在帝国大学图书馆的门口,她向一个文科学生打听北海的去向。对方告诉她,北海现在不在图书馆里,出去散步了。无奈,她只好凭借着曾经来大学附属医院探望母亲时的记忆,从水池边往运动场的方向慢慢走了过去。四周一片岑寂,甚至能听见雪团从高高的树梢上“啪喳啪喳”地落在地面上的声音。她来到了通常被人们称作山上御殿的前面。那个坐在长满矮草的假山的石头上,眺望着运动场的人,正好是北海。一看见绫子的身影,他就像在油壶的水族馆里一样,为了掩饰自己油然而生的喜悦之情,故意假装糊涂地问道:“你是一个人来的?”“你就在那种地方一个人赏雪吗?”“才不是哪。只是想休息一下大脑罢了。在没有风的日子,这地方最暖和。”正当绫子若无其事地想和他在一块大石头上并排坐下时,北海突然大声叫喊道:“这可不行。”绫子被他大声的喊叫吓了一跳,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脸上涨得一片通红。“用不着吓成那个样子呀。”北海笑着说道,“瞧,这石头是湿的哪。”说着,他把自己垫着坐的报纸递给了绫子一半。“谢谢。”绫子并没有急着坐下,而是把视线落在了那张报纸上。“哇,这就是照子的老师哪。”原来报纸上刊登了安德烈·法布奥利的一小幅照片。“照子就是上次和我一起去油壶的那一位。”“哦,就是她呀。她是个有点危险的女人哪。”“什么有点危险?”“让人觉得是那样罢了。那种女人一到男人面前,就会莫名其妙地变得格外拘谨和生硬,可很快就和对方搅和在了一起。淇身体的某个部位就像触了电似地颤栗不止,而为了克制这种感觉,才故意绷紧面孔的。”“你是说照子吗?说她在油壶时是那个样子的?在北海的面前?原来你心里想的就是这样一些可鄙的事情呀。”“不,那倒不是针对我而言,而只是说她是那样一个有机可乘的小姐罢了。”“瞧,这就是照子的舞蹈老师。”“她在跳舞呀?”“报上说今晚将举行舞蹈表演会哪,在帝国饭店的演出厅里,照子肯定也会跳舞的吧。我真想去看看。你能带我去吗?”“那就去吧。”这下绫子可真是吃惊不小,没想到北海这么爽快地就答应了她,就跟在油壶北海说“那就回去吧”时一样。绫子就像是为自己辩解似地说道:“我琢磨着给她带一束鲜花去……可是我一个人去又很难为情,因为去油壶时,她跟我绝交了。”“照子跟你?”“是的。”尽管绫子试图回想起自己与照子的友情,但那种友情却只能散发出一种如同遥远梦幻一般的微弱力量。“她说那时候我侮辱了她,是啊,女学生之间的友情真是脆弱得不堪一击。据说在女人之间并不存在着真正的友情哪。”“不过,是否真的发生了非绝交不可的严重事情呢?”“反正绝交也是常有的事,”绫子想开朗地付之一笑,岂知那种开朗竟然脆弱得马上被某种别的东西吮吸殆尽了,“一有芝麻大的事情,也会马上绝交了。不过,要是我今天送给她一束鲜花,我想立刻就会言归于好的。该是很单纯,对吧?才不像北海和姐姐那样哪。”说完这话,绫子才霍然想起自己是为了姐姐而来的,于是从怀里掏了鸽子。“又是鸽子?”“是的。”绫子一边摸出铅笔在纸上写着,一边说道,“上次的那天晚上,姐姐可是哭着回来的哪。”今晚7点在帝国饭店的演出厅里将举行照子她们的舞蹈表演。因为绫子我想和照子重归于好,所以务必请姐姐也一同前往。写着写着,绫子突然注意了这样一个事实:自己已经擅自决定在从上午10点到傍晚的这段时间里和北海呆在一起。尽管她只穿着便装就出门来了,但为了上述的决定她已放弃回家去换衣服了。“又在叫姐姐出来呀?拿给我看看!”北海伸出手来说道。“不给你看。”绫子把信原封不动地放进了信筒里。鸽子飞离了她的膝盖,在运动场那没有任何足迹踩过的积雪上投落下了翅膀的影子……“真是个怪人。”北海像是自言自语似地说道。他注视着雪地上鸽子的影子变得越来越大,最终消失得了无痕迹了。“难道不能叫姐姐出来吗?”“那倒不是,不过……”“今晚你也打算让她哭着回家吗?”“绫子真是个怪人哪。”“那天晚上你到底对姐姐说了些什么呢?”“回家以后她什么也没说吗?”“嗯,没说。”“我只是说,能不能将婚期再延后两三年。”“为什么?”“因为才二十五六岁,未免太早了一点。”“你一会儿逃到烟壶,一会儿躲进大学的图书馆,难道就是为了拖延结婚吗?”“怎么会有那种事呢?”“要不,你就是在撒谎!”“才不是撒谎哪,绫子不觉得太早了点吗?”“我不觉得。对于爱情来说不存在什么年纪大小之类的问题。”“是吗?那么请问,假如绫子17岁就交上了男朋友,也不嫌早吗?”“不早。”绫子就像是奋力扑向什么东西似的斩钉截铁地说道。“可恋爱与结婚是两码事哪。”“有什么不同呢?”“这不是明摆着的吗?”“我可是一点也不明白,对你的那些谎言。”“你一开始就认定我是在撒谎,真叫找不知如何是好。说实话,我小学还没有毕业就开始接受了你们家的照顾。从那时起就下了我和美文惠的婚事吧。即使如此,也不算太早。当我申请读文科时,你们的母亲是反对。但美文惠却坚持说,让我按自己的意志去做,那时她还是个可爱的少女哪。所以,我才得以考进进了文科。不过,在此之前也一直是这样的,总是美文惠站出来庇护我。上了大学以后,我说想搬到宿舍里住,结果让我那么做的人也是美文惠。但是,不知道她是否明白我想搬到宿舍里住的原因,如果说那也算是我不想和美文惠结婚的一种努力,又何尝不可呢?”“原来你并不爱我姐姐。”“也不能那么说。如果是那样的话,我就成了利用美文惠来完成自己学业的一个令人唾弃的恶人了。”“那么,是因为你更爱别的什么人?”绫子想问却没敢问。为了消磨掉到傍晚为止的这段时间,他们一会儿去看电影,一会儿绕道到银座去购买鲜花。渐渐地绫子变得寡言少语了,甚至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一种莫名的懊恼。“干吗要和这样的人走在一起呢?”她提前去了饭店的演出厅,独自站在门口等着美文惠的到来。一看见美文惠的身影,她竟然差一点哭了起来,一边向姐姐走去,一边说道:“我等了好久。陪我一起去后台吧。一个人觉得怪难为情的。”只见照子穿着白色的罗纱衣服,像座雕像似地闭着眼睛,听凭安德烈给她精心地化妆。仿佛早已忘却了不久前的那封绝交情似的,她向安德烈介绍道:“就是这位小姐送来的鲜花。”安德烈把眼前的两姐妹张冠李戴,糊里糊涂地伸出他那浅红色的手,紧紧地握住美文惠的手说道:“谢谢,谢谢,谢谢。”五在热海车站前面停着一辆去箱根的公共汽车。只见白色的车身上扎着红色的彩带,显得好不风流调搅。绫子站在食堂的土间①里,用一只手拿着山茶花,另一只手拿着杯子喝着牛奶,忙乎得甚至来不及等方糖溶化。①没有铺地板的土地房间。“还不快点的话,就只好把你撂在这儿了。”美文惠怒气冲冲地从汽车上催促着绫子。绫子的嘴唇上还残留着喝过牛奶后的湿润,便纵身跳上了汽车。汽车沿着她们刚才来时走过的道路朝大海的方向疾驶而去。从伊东温泉出发之后,摇摇晃晃的汽车行驶了5里路光景,终于抵达了热海车站。幸好那儿停着一辆去箱根的公共汽车,所以,就像是被什么东西撵着似的,来不及在那儿的食堂里慢慢啜饮一杯牛奶,便又马不停蹄地坐了上去。于是又开始了在山上长达一个小时左右的颠簸路程。是啊,真地就像是被什么东西紧紧追赶着似的。“肚子都饿了。坐汽车真是能帮助消化哪。”绫子一边揩拭着嘴唇上残留的牛奶,一边回过头去看了看姐姐和北海。他们俩谁也没有笑。“刚好在正午时分抵达热海,所以,就在热海饭店里好好休息一下吧。只要在今天到达箱根就行了。”——今天早晨在伊东的温泉旅馆里说过的话,早被他们俩忘在了九霄云外。昨天天黑以后才抵达的伊东,可今天一大早就不得不离开了那儿。就凭这件事来看,绫子也委实感到大惑不解。要知道母亲给他们三个人送行时还叮嘱道:“你们就慢慢玩个四五天吧。”这是一次纪念北海大学毕业的旅行。如果说这就标志着他与美文惠婚期的迫近,那么,不妨让姐姐和北海俩去单独旅行好啦。可是,因为毕竟没有成婚,所以,才让妹妹也一同前往的吧。在绫子看来,自己就是这样一个可笑的角色,即使被视为累赘和包袱,自己也没理由提出异议。对于扮演这样一个角色,绫子恰恰处在进退两难的半大年龄。倘若是年幼的小孩也好办,或者刚好相反,是美文惠的姐姐也行。因为绫子不但不可能挖空心思去撮合将要结婚的两个人,相反,还不得不让他们来照顾她。如果美文惠和北海因过分的幸福而忘记了绫子的存在,只把她看成是与随行的鸽子类似的角色,进而当着她的面若无其事地亲热和接吻,那么,绫子倒可以装出一副什么也不知道的天真样子,迎来一种轻松自若的心境。可是……昨天夜里从海上刮来了好一阵子大风。偌大一家旅馆的几十扇玻璃窗户全都一齐发出了“喀嚓喀嚓”的响声。而房间里是微暖的风儿在枕头边轻轻吹拂。当绫子终于睁眼醒来时,一群前来打高尔夫球的客人已经在远处的房间里嚷嚷开了。或许整个旅馆里的客人都无一例外地醒了过来吧。然而,北海和美文惠却一声不响地躺着,甚至连动都没有动一下。房间的角落里信鸽已经在拍打着翅膀了。绫子不胜惊讶,真想大喊一声:“你们为什么一声不吭?”“你们就像是两个不通言语的家伙。”今天又是如此。尽管昨夜的狂风搅得大家没有睡好,可一大早就起了床往热海赶路。谁知一到热海,又立刻风尘仆仆地奔赴箱根。那神情就像是只要坐上了公共汽车,就可以免开尊口落得轻松了一样。左面已经可以看到热海街上的温泉往外喷出的烟雾,汽车从一座梅园的旁边疾驰而过,开上了一条之字形的山路。海滨是一片南国的风景,只见梅花、樱花、桃花、山茶花都一并绽放开来,但山上却依旧是冬日那种草木枯萎的凄凉景象。从十国岭附近可以远远地看见骏河湾的水滨,而秀丽的富士山已近在眼前。随后汽车来到了芦之湖的岸边。奇怪的是,即使汽车抵达了箱根古关卡的遗迹处,北海也没有要下去看看的意思,就那样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任凭汽车把他继续带向箱根的终点。最后他就像是一件行李似的木然地走下了汽车,说了句:“怎么办?”两三个为旅店拉客的人走上前来缠住他们不放。为了避开那些人,他们便和五六个乘客一起走进了一栋建筑物里面。原来这儿就是下山去小田原的公共汽车的候车室。“莫非他们打算又让汽车摇晃着继续走吗?”由于饥饿和疲乏,绫子的眼睑开始打起了架来。再看看北海,只见他被那些拉客的人包围着,紧锁着眉头,把手搭在候车室的火炉上取暖。“这一带我熟悉着哪。去你们的吧,该怎么办随我好啦。”由于那些拉客的人所带来的烦躁,他像是忘记了美文惠的存在一样断然说道:“就坐下班车回去算了。”那些拉客的家伙有些诧异地盯着他们三个人看。绫子索性站起身走到了外面去。那儿是湖上游览船的停靠码头,或许是因为昨夜的狂风还在天空中大施余威吧,码头上的跳板被涌来的波涛冲打得摇摇晃晃的,让人感到冰冷的湖水就要飞溅到自己的脸上。绫子就像是如梦初醒了似的,感到一股怒火正冲上心头。“为什么姐姐必须和北海结婚呢?”这心中出人意料的声音把自己也吓了一跳。这么一件简单的事情,为什么绫子就没有想到呢?那个下着大雪的日子,在学校的校园里,自己不是听北海明确地说过吗?“如果说那也算是我不想和美文惠结婚的一种努力,又何尝不可呢?”因为北海和美文惠的婚事是早已定下的,所以连绫子也是那么认定的。难道这不既是一件极其自然的事情,又是一件极不自然的事情吗?一旦意识到这一点,她不禁思忖到:“这真是一次为了结婚的旅行吗?”一想到昨天以来所发生的一切,不由得让人得出截然不同的结论:“这或许是一次为了不结婚的旅行吧。”绫子陷入了自己生自己的气这样一种奇怪的心态之中。正在这时,他们又在叫绫子了。于是又在公共汽车的颠簸中开始了下面的行程。“在下面的温泉休息一下,吃了午饭再走吧。”尽管北海这么说道,但就在他们还没有来得及在芦之湖温泉稍事停留时,汽车又开动了。转眼之间把小涌谷也抛在了后面。“请乘客们下车,换乘前面的那一辆。”他们在宫下被迫下了车。终于北海把她们带进了不二屋饭店。或许可以称之为西方人所偏爱的那种东洋趣味的吧,饭店的外观采纳了神社和寺庙的风格,多少让人感到有些廉价和粗俗,但推开旋转门走进大厅一看,会发现这儿不愧为一流的饭店。因为还不到吃茶点的时间,所以,周围寥无人影,但那种寂静却带着镜子一般的洁净和清爽。北海让她们俩原地站着,自己去找侍应生了。“接下来该怎么办呢?”绫子用手套拍打着桌子说道,“没准会在这儿住一宿吧?”“不知道。”“我都想回去了。”“是啊。”“姐姐也想回去了吗?”“可是,不是本来就要回去了吗?”“真是无聊透了。”“是啊。”“刚才我就一直在琢磨着:这真是一次为了结婚的旅行吗?”“这些事绫子还不懂哪。”“你说我不懂?!”“倒像是一次为了不结婚的旅行,对吧?”绫子惊讶地看着姐姐:“姐姐也是这么想的吗?”无意中她竟“扑哧”一声笑了起来,但马上又压低嗓音说道,“不过……”“你是想说,‘不过,既然姐姐明白,干吗还出来旅行呢?’对吧?”“刚才当我望着芦之湖的湖水时,就在思考着这样一个问题:为什么姐姐和北海就像是得到了神灵的启示一样必须得结婚呢?”“其实并不存在着必须得结婚这码事。我这次出来旅行,倒像是为了向绫子展示一种证据哪。”“你说向我展示?”“是的。”美文惠瞅了瞅绫子一眼,随即使劲地点了点头。正在这时,北海从里面走了出来。“真是让人惊讶,居然连收银台那儿也没有人。”他把帽子和外套递给了侍应生,说道:“请把茶和三明治送来。”就在这时,从二楼的客房里下来了四五个客人。其中便有安德烈和照子。绫子就像是目睹了某种邪恶的东西一样,想把头赶紧扭向一边。但照子却爽快地跑了过来,寒暄道:“哇,你也来了。前不久你送给我的花儿让我太高兴了。”安德烈也离开了同行的那几个人,走到了绫子她们的桌子旁边。也不知是对绫子还是美文惠,一个劲儿地重复着与那次舞蹈表演时一模一样的话:“谢谢,谢谢。”安德烈的随行人员包括了一个不太漂亮、打扮素雅的法国姑娘和一个寡妇模样,大约30岁光景的日本女人,还有照子。所以在绫子看来,他们就像是在进行一次龌龊的旅行一样。她甚至想问道:“照子在其中扮演一个什么角色呢?”照子和在秋天的油壶时已经判若两人,显得那么熟不拘礼,大方随便,让人难以想像她曾经还给绫子寄过一封绝交信。“安德烈先生想买一些浮世绘①的复制品作为礼物,让我们帮他看看,但我们也是一窍不通哪。你能不能到那边的陈列室去帮他看一看?”①江户时代流行的风俗画。“哎呀,我也不……”北海不知所措地说道。这时,美文惠用出乎意料的果断语气说道:“你就去帮他看看吧。正好我有点话要对绫子说。”目送着北海的背影,美文惠说道:“这下让绫子也看清楚了吧?”“姐姐,你这是怎么啦?”“绫子,没什么可怕的。你犯不着那么吃惊地望着我。其实我早就明白了,当北海从油壶回来时。”“姐姐,”绫子感到自己的内心早已是晴空万里,阳光明媚,但她还是说道:“我可是一点也不知道哪。”“要是再早点挑明就好了。其实我本该向绫子道谢哪。”“哎呀,你说什么呀?”“不过,或许应该再沉默一阵子才好哪。”“为什么?”“那样的话,没准事情会进展得更自然一些。”“进展?你是指结婚吗?”“嗯。不过,是北海和绫子的结婚哟。”“和绫子?!”绫子像是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又像是在聆听着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情一样,好一阵子都是一副迷失了什么似的表情。但她对于自己脸上蔓延开来的红晕却无可奈何。“可是,绫子早就应该明白这一切吧?”“我才不知道哪。”“但姐姐我明白,还有北海也明白。”“真讨厌,那种事。”“或许我说得太早了一点。不过,你完全不用顾虑我,那种感伤的做法实在是无聊。”“才不是那样哪。”绫子使劲地摇着头说道,“那种事我一想到就会心烦。正因为北海是姐姐的结婚对象,所以我才提到这个事,像他那种人。”六从德国开往比利时的火车穿越了国境线,刚一抵达列日车站,作为不同于德国天空的一大奇观而首先映入游客眼帘的,是那些成群结队地飞翔在天空中的鸟儿……它们全都是信鸽。“所以我说,比利时是一个令人眷恋的可爱国度。”就像是在侧耳倾听着翅膀的抒情歌一样,绫子遥远地憧憬着比利时这个国家。整个比利时仿佛是举国上下都热衷于养鸽的竞争似的,在那样一个巴掌大的国家,据说信鸽的数量在某些年头甚至会陡然增加四五百万之多。信鸽之间的比赛也十分盛行,日本很难望其项背。据说荣膺冠军的鸽子通常都能赢得五六万法朗的奖金。“安德烈,也就是你的舞蹈老师,他是法国人吗?”“是的。”“如果是邻国比利时人的话……”绫子翻阅着鸽子的花名册,喃喃地说道,“那我也会成为他的弟子的、”“为什么是法国人就不行呢?要知道,西洋舞蹈的术语全都源自法语哪。”照子说道。“舞蹈什么的,怎么着都无所谓,我关心的是鸽子哪。”“哎,你又来了。绫子迷恋的是鸽子,而我呢,迷恋的是滑雪。一旦双方说起滑雪和鸽子来,就其项背。据说荣膺冠军的鸽子通常都能赢得五六万法朗的奖金。“安德烈,也就是你的舞蹈老师,他是法国人吗?”“是的。”“如果是邻国比利时人的话……”免不了又会和今年秋天去城岛时一个样了。你还记得吗?”“当然记得,还在渡船上吵起架来了。”绫子回想起当她站在城岛那白色的灯塔下面,放眼遥远的水平线时,分明感到有某种东西正像风一般消失在了那秋天的海面上。就像是自己心中的什么东西陡然消失在了大海的远方一样。“那时候,绫子还说了些相当薄情的话哪。把我带到那么遥远的偏僻小岛上……”“可是……”绫子欲言又止了,她突然发现,与说出一些过激的话来惹怒照子的那个时候相比,倒是沉默寡语的现在更加残酷无情。为了确认井挽救自己与照子之间的友情,而专程进行的遥远旅行,反倒使她们之间的友情破裂了。可在不再强求那种友情的今天,那友情反而毫不费力地回到了自己身边……不过,因为觉得可有可无而得到的东西,也毕竟不会超出可有可无的范畴。或许在第三者的眼里,她们之间还是被和以前相同的友情所牢牢地维系着,但谁又了解她们内心的变化呢?那是一种连她们自己也没有察觉的已经改变了的微妙变化。回响在绫子脑海里的是照子在城岛所说的那句话:“原来绫子已经恋爱了,所以,觉得女孩之间的友情是无聊的东西。肯定是这样。不准瞒着我。你肯定是在恋爱了。”但那种事情她已无心向眼前的这个朋友一一坦白了,而只是用爽朗的笑声来掩饰着内心的活动,说道:“或许我这么说又会引起一场吵架,但我仍旧是坚定的鸽子派。如果安德烈是比利时人的话,或许我就会成为他的弟子,甚至想跟着他去比利时哪。一旦去了那儿,我就会养上一千只鸽子。说真的,我家的鸽子也全都是比利时种哪。据说日本陆军的军用信鸽也大都是比利时血统。”“没想到鸽子居然也有花名册,拿它来干什么呢?”照子看见绫子一直在查看鸽子的花名册,有些困惑不解地问道。“帮鸽子做媒哪,这是一本新娘和新郎候选对象的台账似的东西,也是兼做户籍誊本的履历表。属于什么血统,训练成绩如何,都可以从中一目了然,而鸽子的脚环上都有一个编号牌,哪个是哪个马上就能对上号的。这样一来,就可以选择合适的一对让它们结婚生子,繁衍出优良的后代。”“那么说绫子就是红娘啰?”“哎,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还不是按照优生学的原理来配对罢了。”“不知为什么,听起来让人总有点索然无味,仅凭优生学的原理来给鸽子配对什么的。鸽子不是一种更为浪漫的鸟儿吗?倘若让一个只崇尚科学的人来统治国家,再选出一个婚姻部的部长,以法律为手段,从优生学的角度强迫你结婚,你会怎么样呢?”“这不好吗?那样一来,就不会有错误的恋爱和徒劳的生活了。真的,经我配对的鸽子夫妇都生活得很幸福哪。我现在就带你去看看。”“可是,说来容易,让它们结婚什么的,作为红娘,你都做些什么呢?”“其实简单得很,只需把它们双双关进一个鸽笼里就行了。”说着,绫子从二楼的窗户走到了屋顶的鸽舍上。只见从一大群鸽子中飞出了好几只鸽子,其中一只落在了她的头顶上,另外两只则站在她的双肩上歇息着。照子一阵愕然,但还是忍不住往一只鸽笼里瞅了瞅。“哇!”她的脸一下子红到了耳根,尽管她只是远远地瞄了一眼。求婚的舞蹈——这种习俗也存在于远古时代的人类中间。如今不但能看到它的遗风,而且在未开化民族中依旧盛行不衰。这一点对于初习舞蹈的照子来说,也是熟谙不争的事实。就连蜘蛛和其他的动物也常常为了求爱而翩翩起舞。尽管知道这一点,但一在自己的眼皮底下目睹这一切,照子今天还是第一次。一边“咕咕咕”地鸣叫着,一边围绕着雌鸽疯狂起舞的是雄鸽。它们俨然是跳着脚尖舞似的,用脚尖踮着,将整个腿高高抬起在空中行走,昂着肩挺着胸,将张开成扇形的尾巴重落到地面上。跳着跳着,它们渐渐加快了节奏,就像是那种因跳至癫狂状态而淬然倒下的蛮族舞蹈一样,变得越来越疯狂了。不久,雌鸽便被雄鸽那求爱的狂热舞蹈深深打动了,它们的翅膀透出勃勃的生气,仿佛奔流着爱情的血液一般。虽然身为鸽子,但它们却保持着女人式的矜持,同时又摆出和雄鸽一样的姿势翩然起舞。雄鸽和雌鸽热烈地亲吻着。只见雌鸽把自己的嘴巴伸进雄鸽的嘴里,看起来就像是在用嘴巴移交着什么食物似的。“照子,照子。”绫子这才像想起了什么似地喊着照子的名字。而照子早已害臊得逃回了房间里。“像绫子那样的人,怎么可能看到那种情景还脸不红心不跳呢?“照子,快来看雏鸽呀!它们多可爱啊。”可就在这时,一只脚上套有通信筒的鸽子从空中飞了过来——背上还驮着一节小小的樱花树枝。“哇,一定是从追子的姐姐那儿派来的吧?我会好好地犒劳你的。”绫子一边安抚着鸽子,一边浏览着信上的内容:南边的海岬上有五六枝早开的樱花。我想,这在东京恐怕还是很稀罕的吧,所以就让鸽子给你带去了。在这一带,梅花、樱花、山茶花几乎是同时盛开的。在我的心中,那繁花似锦的春天似乎也快要苏醒过来了。给绫子添了不少的麻烦。我甚至不知道,你和我究竟谁是姐姐。不过,我在箱根的饭店里所说的话,务必请你好好考虑一下。不是作为我的妹妹,而是作为一个名叫绫子的女人。就说北海吧,因为碍于我这个人,而不得不进行那么无聊的旅行,以致于遭到了绫子的白眼。绫子也一样,如果一味地顾虑我的存在,最终你也会变成一个被命运之神由眼的姑娘的。北海会去你那儿,就在这两天。他会和绫子好好谈谈的。鸽子的事我就拜托你了。仔细想来,像我这样一个连自己的婚姻也把握不住的人,居然要去关照鸽子的婚姻大事,这或许是一种错误吧。绫子从鸽子的背上卸下那一截花枝,拿在手中一看,发现枝头上连一朵花也没有了。“哎,到底花儿是在哪里掉下的呢?”绫子向钻进鸽舍的鸽子搭讪道,“姐姐也真是的,干吗让凌空飞翔的鸽子捎带容易凋落的樱花呢?这不能怪鸽子。她明明知道花儿会凋落的,却……”说着,她又想到了姐姐美文惠那破裂了的婚事。“不过,或许那倒是一件好事哪。像那样把自己的情感驮在鸽子的翅膀上,任凭它撒落在不知何方的天空上,没准还好些为了给美文惠回信,绫子从屋顶上回到了自己的房间。而且目睹了鸽子亲吻场面的照子却一下子缄口不语了,不一会儿便告辞回家了。如今的绫子对离巢出飞的雏鸽远比对照子倾注了更为纯粹的感情。就像美文惠信中所写的那样,那天傍晚,北海专程来探望了绫子。绫子把他带到了窗户边建有鸽舍的二楼上。她知道自己一旦走到鸽群的旁边,就会变得格外坚强。“姐姐已经给我写了信来。”“说我会来见绫子,商谈结婚的事,对吧?也真是个奇怪的姐姐哪。”显而易见,北海被美文惠的信抢了先之后,正试图重建内心的平衡。他用果断的口吻说道:“那么说来,绫子什么都明白了。”“是的,我都明白。我已经从姐姐那儿听说了,在箱根的饭店里,当你去帮别人参考浮世绘的时候。”“所以,我们与其同情怜悯你姐姐,不如……”“喂,我可从来没有怜悯过姐姐。”“如果你能够假设自己没有一个那样的姐姐来考虑问题的话“我也那么想过,但是……”“我并不急于知道答案,不过,我所爱的不是你姐姐,而是你——绫子,现在已经到了该让你知道这一点的时候了。”“我知道。”绫子对自己的回答感到大为惊讶。“不过……”“我不可能一边爱着绫子,一边和你姐姐结婚。”“我知道。”“我之所以没能从油壶回来,也是因为……”“嗯。”“而且,绫子不是也渐渐爱上我了吗?把这种感情看成是一种痛苦,分明是我的错,是我的脆弱所致。或许我要变成一个坚强的恋人,已经为时太晚了吧。”“不过,”绫子的声音在瑟瑟颤抖着,但就像是要一吐为快似的,她开口说道,“我想,在我还没有意识到自己爱着你的时候,我是爱你的,然而一旦明确地意识到了这一点,我的爱却不可挽回了”“那是因为你觉得对不起姐姐的缘故。”“不是的,不是那样的。尽管我还不是很清楚。”“或许都怪我无用吧。”“不知道,不过,我并不后悔。相反,我很高兴。即使事后回想起来,我也一直认为:是因为得到了北海的爱,我才在不知不觉之间脱胎换骨变成了一个全新的绫子。当然我也失去了不少,不仅仅是照子的友情。不过我并不觉得惋惜。只是我已经不愿意再重提这件事了。”“我也认为,等一两年之后再重提这件婚事,是对美文惠的一种善意。”“可是,现在我一点也不喜欢北海了,真的。对于你破坏了与姐姐的婚约,我也没什么可生气的了。”一切都已经结束了。鸽子和妹妹我正等着姐姐归来。鸽子的婚姻正按照优生学的规律顺利进展着。一看风雏鸽那可爱的模样,或许姐姐也会忘掉一切的。并非出于对姐姐的义理,也不是为了替姐姐报复,在我的眼里,北海突然间变成了一个遥远的陌路人,这究竟是为了什么呢?我期盼着姐姐的教诲,等待着姐姐的归来。这便是绫子托鸽子给姐姐捎去的信。第二天清晨,鸽子带着这封信,飞向了飘浮着淡淡云彩的天空。

建校纪念日 
每日每天,学校往返浸润文化,直到今天回顾以往,岁岁年年希望得赏,目的实现建校之日,永远纪念如果你们大家学过《普通小学唱歌》教科书六年级课本,一定知道这个歌。这就是那课本第十课“建校纪念日”这首歌。正子她们的小学校当然也有校歌。这样,建校纪念日这天,全校孩子就唱校歌。但是六年级学生恰好从唱歌教科书上学过“建校纪念日”这首歌,所以,纪念日这天只好由六级学生们单独唱这首歌了。今天唱歌的钟点要唱:值得庆贺的今天的纪念日,歌词表明为了迎接愉快的日子,正子她们就是练习这首歌。正好练到:庆祝纪念日的那一天歌词第二遍的开头,大家无不热心高唱的时候:“啊!”“啊!”“啊!”歌声中出现了这种小小的惊叹声。“啊,挺可爱呢!”“不知道能不能抓着它!”不仅夹杂着惊叹声,甚至于出现了这类窃窃私语,以致姑娘们把头一致扭向窗户那边。歌声零乱,教室里嘈杂声四起,须回老师也大惑不解了。“认真地唱嘛!怎么啦?”在这种场合坚定不移的是必须带头说些什么,这历来是夏子的老毛病。只要有这么一个淘气包,她那俏皮话就够听的了。“老师,有来参观的了……”“嗯?”老师朝门口望望,只见那门依旧关着。走廊也没有脚步声。“老师,不是那边儿,是来自窗户,是个可爱的小鸟。”她这么一说,都笑了,但是停在窗框上的小鸟似乎无所畏惧,而且好像也不打算飞走。不仅如此,而且歪着个聪明的小脑袋,好像打算从姑娘们之中找出一个人来。“养熟了的山雀。是谁家养的鸟跑出来啦。”老师微笑着轻轻举步靠近窗户,正要悄悄举手,那小鸟扑楞一下飞去了。“啊,糟糕!”以为老师准把它抓住,屏声静气瞪眼瞧着的姑娘们,立刻泄了气,但是,那小鸟却不是逃往窗处,反而飞进教室了。而且,谁也没想到,钢琴响了。大概是山雀正好落在钢琴键上。它不过是和麻雀一般大的小鸟而已。但是钢琴键却很敏感,小鸟落在键上,就像小拇指摸了它一下。但是,从山雀的角度来说,它落下的同时,脚轻轻地往下沉了,以致发出轻微的响声,所以它又立刻跳了起来,况且还难免打滑,这样它就吃了一惊。慌慌张张地再捣脚,钢琴竟不又响了?踩五脚六脚,在键子上走动起,每一脚都响一下,结果就出现了3、4、5、6、7这样莫名其妙的小鸟音乐,这可以说,实实在在的可爱吧。“啊,妙得很,弹钢琴的小鸟。”“乐师先生,我们唱‘建校纪念日’的时候就请你伴奏吧。”如此这般地你一言我一语,姑娘们把自己唱的歌也忘了,甚至于对这小音乐家鼓掌喝彩,闹腾个没完没了。照这样下去,根本上不了课。但是,老师不仅不生气,反而和姑娘们一起看着那小鸟。“老师!”正子大声喊了一举起了手。“老师!是我家的山雀。我把它送回家行么?”“啊,是你家的?那就把窗子关上,巧妙地把它抓住才行啊!”“不用!老师,它自己会回去。”大家看着正子,不再作声。正子好像害臊似地脸也红了。“赶快把它送回去多好!”老师这么说了,正子便大步朝钢琴走去。山雀刚才站在窗户上,一定是在寻找正子吧。它好不容易看见它的主人,所以高兴得掮了掮翅膀之后落在正子的肩头,立刻又用它的尖嘴叨住正子刘海的头发梢往下揪。简直就像婴儿放心地跟母亲撒娇一般。“好啦,小山雀!”正子一抬起右手,山雀立刻就站在她的食指上,她举着手送它到窗户前,把手伸向窗外说:“小山雀先回去!”她这么一说,那山雀仿佛听懂她的话,振翅起飞而去。“它自己就会回去么?从前只听说过山崖很聪明,这还是头一回看到它熟到这个程度哪。”老师十分佩服似地望着飞去的山雀这么说。“各位同学,好啦,山雀的故事,休息的时间再聊吧。练习的时间只有两三次了。好,从第二部分的最初开始吧。”说完就坐在钢琴前。纪念之日,我等庆祝年年来此,我等聚首莘莘学子,同窗之友同时同进,同侪同俦大概是山雀的可爱使姑娘们的歌声增加了精神。但是唱歌的时间一完立刻就沸腾了。仿佛等候多时一般,姑娘们争先恐后地攀着正子的肩头,或者盯着她的面孔,或者拉住她的手让她面向自己,七嘴八舌地说:“太让人眼馋啦!哪儿买的?”“怎么就把它调教得那么熟?”“山雀能耍好多种把戏吧?”“鸟也是有聪明的和呆头呆脑的?”一大群人同一时刻向她提出一大堆问题,结果是正子被弄得手足无措,她忙说:“从山里捡来的小雏养大的。反正啊,三言两语也说不完。从它小的时候就好好照顾它,长大就和人亲近了。”她因为太高兴,就把小山雀有什么本领,以及如仅提高这些本领,信口开河地大聊特聊了一通。然后她说,这事啊,在建校纪念日之前先严守秘密,那样,到时候才能让大家大吃一惊呢。这时她想起那天她要表演这个拿手节目,不由得脸上浮现微笑。当她漫不经心地朝对面一望,只见滑梯背荫处藏着一个正在哭泣的姑娘。原来她是常常脱离开大家的芳子。正子是个对待山雀也倍加爱护的姑娘,所以她看到眼前这幅光景,便立刻跑了过去。“为什么哭呢?”“我没哭啊!”芳子受到安慰,可是正子的安慰反倒使她恼火似的,表现出很不痛快。因为芳子脾性如此乖张,所以她才常常脱离大家吧。“你不是还在擦眼泪么?”“眼睛进了尘土啦。”“撒谎!那脸部表情和眼睛疼的表情不一样。“奴,有什么难过的事?跟我说呀!我正子绝对不跟别人乱说乱讲!”正子真心实意的态度,使芳子为之动心,她说:“建校纪念日的学艺会成立了,天天咨询啦,练习啦,挺热闹的。可是谁也不找我参加他们的组。”说完似乎又伤起心来。芳子此时显得一点也不乖僻,她也不管正子就在眼前瞧着她呢,竟然抽抽搭搭地哭起来。“这么回事?就这些?”正子此刻是满腔的同情。她说:“没事儿,你就放心吧。我让夏子参加到我们组里。呶,我的主意不错吧。”太出乎芳子的意料,非常高兴,可是刚过一小会儿她就严肃地盯着正子的面孔,此刻偏巧下一堂课理科的钟点到了,铃声响起,所以正子说:“以后再说,纪念日之前严守秘密,对谁也不提,行吧?”芳子以前伤心的眼泪,此时变成感谢的眼泪,瞪着一双明朗的大眼直率地点点头你们大家都非常清楚,不论哪个学校,也不论哪个年级的哪个班,一定有夏子这样的人,以及芳子这样的人。蝴蝶飞了,校工运来理科或地理的标本,总是夏子第一个跑出去。游戏这堂课,听到的似乎只有夏子一个人的大嗓门。成绩也不是全优,所以也就并不怎么受尊敬,但是大家都喜欢她,如果有什么有趣的事,立刻就会有人想起:“啊,夏子是怎么回事儿?夏子如果不在,就觉得没啥意思呢。”学艺会什么的,夏子一出现在台上,只是看见了她那形象,大家就莫名其妙地高兴,鼓掌喝采。因为人缘特别好,所以。“建校纪念日的学艺会和我搭帮吧。”提出这样要求的多着呢。但是,“不行啊,我已经和正子约定啦!?”夏子在六年级的女生里朋友最多,她的许多朋友之中,最要好的是正子。但是,芳子是个什么姑娘呢?说她和夏子完全相反,你立刻就会全明白了。比如,大家正闹得十分热烈,芳子进来了,决不是芳子有什么不好,也不是大家耍什么坏点子,可是大家热闹的谈话一定停顿下来,断一阵子之后才接下去。芳子比夏子学习成绩好,操行也是优,可她就是有难以言喻的不容易亲近的寂寞感。正子对芳子十分同情,曾说过要当芳子的伙伴,但是她和夏子曾有约在先,所以今天和往常一样,也是手拉着手亲亲热热地从学校往回走,“正子有希望夏子小姐容忍的事情。”“概不容忍。”“哎呀,可我还什么都没说呀!”“你要说什么虽然不知道,可是听了就一定容忍,所以不听之前先怒形于色给你看。”她的话完全是合乎夏子性格的语言。“真奇怪,你正子那么一脸严肃地对夏子我道歉。”“可是,夏子,一定发火呢。”“夏子特别喜欢发火。快说吧。”“虽然约定在纪念日的学艺会上一起登台,可是我正子和别的姑娘搭伴不行么?”“哎呀!”夏子主要不是生气而是特别心烦,注视着正子的面孔,过了一阵激烈地摇头,她说:“没这么干的,讨厌。我夏子绝对不给予容忍。吵到底。”“可是……”“说讨厌就是讨厌。从一年级的时候就关系那么好,不是什么都一起行动么?笔盒啦,毛线衣啦,不是整齐一致的么?既然这样,到了快毕业的时候,如果在学艺会上却散了伙,大家一定会以为两个人关系糟糕了。另人怎么想我夏子满不在乎,可这次的学艺会,是学校毕业之后两个人回忆的种子啊。”“我正子也这么想。”“你这奇怪的正子,既然想了,为什么不照想的去做?正子老兄!是我夏子什么地方惹你生气啦?”“你那么想,让人讨厌。那么再加一个人,让芳子作我们的伙伴行不?”“芳子?芳子?让芳子作我们的伙伴?”夏子真的吓了一跳,就像认真解开难解之谜一样,同样的话重复了几遍。“啊,对啦,我夏子明白啦!”她说完认真地点点头,表示同意同意,有力地握住正子的手,她说:“所以我夏子喜欢你正子嘛。真亲切呀。伟大!和我夏子不同。因为我什么也不知道就生了气。请原谅。”“啊……高兴!把芳子也拉进来作我们的伙伴?”“嗯,夏子没关系。把夏子的正子借给可怜的芳子。可是,如果学艺会上三个人上台,也并不表明正子也罢,夏子也罢,平素和芳子的关系都很好,看起来还是芳子一个人像个受排挤的人。既然这样,我夏子不参加倒好。没关系,想跟我夏子相好的女孩别处有的是,要多少有多少。”夏子说着说着眼泪就要流出来了。像夏子这样的姑娘,尽管争强好胜,爱撒娇,看起来轻佻,可是心却是炽热的,而且直率。看起来芳子的事肯定要操心,所以正子说:“可是,如果不让芳子赶快和山雀先熟悉了,那怎么行啊?照你这样,以后就不到芳子家去叫她啦?”好像夏子比正子更起劲儿。“不要紧,唱纪念日之歌的时候,我和你正子紧挨着,我用我夏子出了名的大嗓门儿让大家吓一跳。今天的纪念日,可庆复可贺即使纪念百度与千度不摇不动,基础稳又因我们的学校,和时间同步通行大道简直成了唱歌的教室,她们踏着轻快的拍子,边走边唱,一直唱到芳子家门前。大概是听到了方才在学校刚刚练习过的“建校纪念日”之歌吧?芳子从她家跑了出来,一看原来是成绩最好的正子,同人缘最佳的夏子,两人一同前来,似乎有些发慌。但是夏子对于这种情况一向满不在乎,突然用命令似的口气说:“芳子,我们是来找你的。去正子家,不快着点儿可不行啊。”这完全出乎芳子的意料,因此,她非常高兴,忙忙活活准备动身,可是她又说:“可是我在看着弟弟哪。我如果走了,这孩子就太冷清啦。”芳子母亲三年前去世了。她父亲每天要到铁路工地上去干活。芳子那种莫名其妙地使人们不愿接近的阴森森的性格,一定是这种家庭环境造成的吧?邻居大娘各个方面无不给予亲切关照,白天替她家照顾孩子,只有四岁的小弟弟,每天等姐姐回来等得心焦,所以姐姐一回家就把姐姐缠住,决不离开,芳子不愿意一个人离开家,不是没有道理的。“小弟弟也一起去嘛。”夏子简直就像到了自己家一样说话。她接着说:“行啊,我夏子哄孩子也够棒的。呶,小弟弟,你喜欢这个姐姐吧?”她手指头指着自己鼻子对那小弟弟说。她已经和小家伙熟了,摸着孩子的头。大概她哄孩子确实是第一流的。在去正子家的路上,小弟弟特别精神,闹腾得特别欢。当正子正要开门的时候,那只山雀从院子的树子直奔正子飞下来。落在正子帽子上,似乎以此表示迎接。仿佛在说:您回来啦,今天为什么回来得这么晚?“小山雀,我带朋友来啦。是芳子!”正子先跑进家里,抓了一把麻籽出来,放在芳子手掌上。“小山雀,咱们排练学艺会节目吧。”山雀在墙上歪着脑袋看了一阵,看到特别喜欢吃的麻籽,便飞到芳子手掌上,叨起一粒,飞进门厅,落在帽子钩上,用它尖尖嘴啄破麻籽壳。吃完麻籽仁之后飞回芳子那里想再叨一粒回来的时候,爱淘气的夏子让芳子攥上拳头,赶紧拿出习字用笔在芳子鼻子尖上点了一个黑点。山雀落在芳子的拳头上,扇着翅膀唱了几声就用尖嘴啄芳子鼻尖上的黑点。芳子吓了一跳。夏子笑得直不起腰。正子微笑着说:“讨人喜欢吧?它拿那黑点当麻籽了。好不容易能飞一米左右还是雏鸟的时候,它就拚命地啄画在壶上的南天竹的籽,它不懂得那是画的。学艺会上,两个人耍这个山雀。“啊!”芳子高兴极了,简直高兴得不会用言语形容。她不仅从落在她手指上的山雀那细小的爪上体会到它极其轻微的温暖,更深刻体会到的是正子和夏子对她亲切关怀的心灵的温暖。大家从神社祭祖之日那种摊商云集的热闹场面上,可能看见过一两次山雀耍把戏的。那小鸟飞渡长长的走廊,给你抽一个神乎其神非信不可的神签来,或者跳上小小钟楼的梯子给你撞钟,或者踏着小小神社的台阶去摇铃敬神,或者上了玩具马来一场赛马,或者表演抢旗比赛……大家一定看得出神,于是异口同声地说:“多聪明的山雀啊!”你们大家的父亲兄长之中,饲养山雀的一定不少,不教给它什么它也会打个跟头给你看。山雀是栗色身体黑色的头,脸和脖子一带夹杂着黄褐色,动作活泼的小鸟。教它什么会什么,和人非常亲近。正子的小山雀在饲养和训练上,当然很不简单,费了许多苦心。总之,如果没有由衷的爱和十足的耐心,那是办不到的。从那以后,芳子从学校回家的时候常常顺便去正子家,玩一会儿想回家时,正子一直送出很远。而且山雀也跟着正子前来送行。它一路上不是落在她们两人的肩上手上,就是飞到电线杆和屋顶上,追随着她俩。“如果把小鸟关进笼子,一旦打开笼子门,它立刻就外逃,人一靠近它就害怕。还是小山雀可爱呀。”芳子听了感到奇怪得不得了,正子也不无洋洋得意地说:“它是从山里捡来的小雏,当时不会飞也不会自己找食吃哪。张着个红色的大嘴,死乞白赖地要食吃,很可爱。每三十分钟喂它些什么,还得我爸爸和我妈帮忙。正是我把它锻炼出来的。山雀也就把我们家当它自己的家了。等它能飞的时候,带它到山里去玩,它非常高兴,从低处往高处的树枝上挪,以为它再也不回来了,一招呼‘小山雀’,它仿佛回答似地立刻叫了几声就飞回来,落在我的肩上。”“因为你正子向来待人温厚,所以小鸟对你也特别亲热。”“你芳子也一样,它现在就跟你很亲热了。”“对,但愿寒假早日到来。那样的话,每天都能从从容容地和小山雀练习学艺会的节目。”“和小弟弟一起来。”当年寒假,还没过半个月她就去了。新年,建校纪念日,都是转眼就到的。用夏子的话说,这个小学校在这里建设起来,肯定是非常贤明之举。因为,正月初一正好是建校纪念日。所以,新年庆典之后立刻转人建校纪念日庆典,所以是又重喜悦。而且,对于六年级学生来说,还要加上一层即将毕业的喜悦。况且,正子为学艺会找角色而选了芳子,不仅使夏子大为感动,而且受到须回老师和自己母亲称赞。当她到老师办公室去说明自己在学艺会出的节目时,老师说:“你和芳子两个人?是么?这是该由我这老师对你道谢的呀!要亲切对待芳子!”正子母亲每当芳子她们来的时候,总是给她小弟弟拿点心,或者给予各种关照才让她们回去,显得比对谁都亲切,脸上全是爱的光辉。她说:“芳子怪可怜的,她父亲如果知道你们把她当成好朋友,简直不知道多高兴呢。我为我女儿正子这样待人感到自豪哪。”所以,元旦早晨,正子很早很早就起来了。“新年好!”“恭喜新年!”不论在路上,也不论在学校里,她热情地和人们打招呼。睛朗的熠熠生辉的雪景,使人由衷地感到天地为之一新,清清爽爽。从儿童的父兄到同窗会的毕业生们,无不神采奕奕,齐集礼堂。从对天皇、皇后的照片敬礼开始,紧接着便是唱《君之代》国歌,《新年伊始》的新年歌,然后是校长训词。“好!庆祝新年的典礼结束,立刻开始庆祝建校纪念日的典礼。”典礼一转换,礼堂里立刻响起人们高兴的谈话声。唱完校歌,便是街长、同窗会代表、父兄会代表、儿童代表等等的祝词。然后是合唱只有六年级学生才学过因而会唱的《建校纪念日》之歌:每日每天,学校往返浸润文化,直至今天回顾以往,岁岁年年希望得赏,目的实现不摇不动,基础稳又因我们学校,和时间同步唱完歌马上举行学艺会。夏子说到做到,完全按照她对正子说的办事,便使了劲大声歌唱,正子看她这副模样,不免窃笑,但她也难禁怦怦心跳地等待她的节目。利用物理原理所作的稀奇的实验啦,从历史、语文、修身等课本上摘取的对话啦,有趣的算术游戏啦,唱歌啦,如此等等,和别处的学校学艺会节目虽然大体相同,但是毕竟很有特色。当芳子把一个玩具井棚子放在桌上时,大家无不睁大眼睛看着,以为一个什么节目即将开始。芳子行了礼,突然装扮成一位瞎老太婆似样子:“啊,糟透了。非得打水不可,可是眼睛不好,井在哪里也不知道,腰又这么弯。哪位帮帮好不好?”站在她旁边的正子说:“真是位让人同情的老太太,给好叫一位好帮手来吧。”说完便大步走近窗户,把玻璃窗开个缝,立刻就有一只山雀飞了进来。看了芳子那副扮相还在发笑的人们此时吃了一惊,几乎全都要站起来。山雀用它的尖尖嘴拉住一条白线,吊桶就从井底提上来了。“谢谢,可是厚待老年人的好孩子。”芳子这样对山雀道了谢,然后说:“喂呀,学校怎么这么热闹啊?有什么庆祝活动吧?这其间,正子把一张纸块写一个字母的纸摆上十六七张。山雀飞来,挑好字块叨起来送到芳子跟前,然后再飞回去挑选纸块。如此飞来飞去叼走八张字母,成了“建校纪念日”。这个词组。这时,正子替山雀说话:“老奶奶,在这儿写着哪!”“可我是个盲人,看不见字啊。”“可真是!小山雀,你让可怜的老奶奶的眼睛睁开吧!”“这眼睛?让我这眼睛看得见东西?”芳子举起手刚要揉揉眼睛,山雀就飞到她的手指上,用它的尖嘴叼住芳子的睫毛,亲切地轻轻一拉,仿佛在说我来掀开你的眼皮。芳子立刻双眼大睁,忙说:“啊,看见啦,真的看见啦。正月明丽灿烂的雪景。哎呀,字也看见了:建校纪念日。怪不得呢。一定是个快乐的庆祝活动。”她边和山雀贴脸以示亲热边和正子站好对大家敬礼,并说:“诸位!新年好!”因为那山雀太可爱了,一直感动和非常佩服的观众们,不论大人或孩子,这时一致鼓掌喝采,那响动简直要震破礼堂。芳子的父亲跑到正子母亲跟前,他说:“谢谢了,和全校的模范生在一起给大家表演节目,这对芳子来说,多么光采,多么自豪啊。令媛亲切相待,一定使芳子睁开心灵的眼睛。从今以后,芳子一定成为一个受大家疼爱的朴实的孩子。”

信鸽 
“我打猎归来,走在有行道树的道路上。狗在我的前面跑。突然换成急促的小碎步的这条狗……”这样,千枝子就像在教室里读课本时那样清清楚楚地开始读起来。“荣子小姐,这是女子师范学校的的国语课呀!”“是么?”“不行啊。为什么总是心不在焉?是不是为了你报考学校的志愿问题呀?”因为千枝子对她发了火,所以荣子一愣神仿佛醒过来似地,急急忙忙装出十分正常的面孔。“好啦,好啦,快读吧。”千枝子这样催促她。不过,总有些别扭。好像千枝子隐藏了什么。但是,一心不二用地下苦心用功学习的千枝子,不看荣子的脸色就说:“好专的问题哪。不沉下心来听,可弄不明白呀。”说完,接着读下去:“突然改为小碎步的狗,好像嗅出猎物的气味,便放慢脚步往前走。一瞅对面,只见大道上一只嘴的两侧带黄色,头顶长着一撮绒毛的小鸟。大概是因为风大,行道树的白桦随风晃荡,以致那小鸟从树上的案里掉下来了。缩在树下不动。还没有长出硬羽毛的翅膀,无力地伸展着。狗慢慢地靠近它,就在这时,小鸟妈妈突然从紧挨着的那棵树上像块飞来的石头一样,朝着狗的鼻子尖飞过来。它全身羽毛倒立,发出痛不欲生绝望的哀鸣,同时向着狗的嘴和眼睛飞扑过去,一连扑了两三次。小鸟母亲为了保护它的幼雏,以自己的身体作为幼雏的掩体。但是,因为它十分恐怖,它那小小的身体颤抖、声音也嘶哑了。尽管它因为恐怖几乎要死,但是它依旧豁出命地抗争不已。在它的眼里,那狗该是多么大的怪物啊。即使如此,它也不能站在绝对安全的高高的树枝上不动。是远比祈求安全的愿望更加强大的那股力量,促使它飞下来的。”千枝子渐渐地被她读的文章所吸引,声音也加进了力量,她无意中抬头时,发现荣子眼里噙着泪花,不由得:“啊。荣子你哭啦?”“怪可怜的嘛!”“不管多么可怜,考场上哭了可要落榜的呀!”“怪可怜的嘛!”“不行啊。不可怜!是勇敢,是个打动人心的鸟妈妈!”“呶,后来怎么样啦?鸟妈妈和它的孩子全被狗吃啦?”千枝子摇了摇头,接着念后边的:“比希望安全更加强大的力量,促使它飞扑下来。我的狗停住了。然后往后缩着退。肯定它也是承认了这种力量。我赶紧把惊慌失措的狗招呼回来,悄然无声地躲开那里而去。爱比死、比对死的恐怖更强有力。——我不能不因为对于这小鸟的悲壮态度,对于它因爱而油然而生的虔敬力量而深深打动。”觉得心中的荣子等到千枝子念完,这时方才一块石头落了地,放下心来。“啊,太好了!”“鸟妈妈豁出命庇护孩子哪!”“狗往后缩着退,而且惊慌失措啦,多么奇怪呀。即使一只小鸟如果这样豁出命干到底,也够可怕的呀。连狗也抵挡不住小鸟哪。”“不错。所以嘛,要是像这个小鸟这样认真,入学考试还有什么难的?毫无问题!”千枝子加重了语气,荣子一听“入学考试”又突然感到泄了气:“那是当然啦。”“就是嘛。所以就得再下大力气用功。”“是!”“没精打彩的,怎么啦?打起精神来嘛!哪儿不舒服?”“什么事也没有。”“你荣子如果垂头丧气,我也就没心思用功了。”千枝子说着,不无担心地注视着荣子的脸。荣子笑了。但是方才曾经噙着泪花的眼睛,此刻又湿了。“没事。已经好了。那小鸟太可怜了。”“要是那样,当然好啦。”千枝子改变了想法似地说:“仅仅因为小鸟太可怜,这说不过去吧。这是考试的问题呀!”“考试问题?”荣子这样反问了一句,所以千枝子十分惊讶,她说:“啊,不是说了,这是女子师范的国语么?不是说了,这是你荣子的志愿学校么?你没有听么?”“啊,对,是这样。”千枝子看到荣子张惶失措,已经怒不可遏了。她说:“我不管啦。真烦。不学啦!”“请原谅!”荣子道歉。而且轻轻闭上眼睛,擦擦湿了的睫毛,仿佛清醒过来似地,表情爽朗地说:“已经有精神了,开始学习。刚才的问题,是什么问题?”“我读的时候你听啦?”“对,听啦!”“再马马虎虎可不行!”千枝子改了态度,她说:“读了方才的文章,就是让你写出小鸟妈妈和狗的争斗,以及看了这些描绘,写出文章作者是怎样感受的。你看!”千枝子在荣子面前打开书给她看。那本书题名是:《东京府女子中等学校入学考试问题及模范解答》。荣子把这篇文章再看了一遍之后说:“说说关于作者感觉到的,这是最难的呀。”“对。爱比死更强有力,比对死的恐怖更强有力,所以我对小鸟妈妈实在佩服。”“为了保护自己的孩子,搭上自己的命也不怕。因为她是母亲嘛。即使像麻雀这般大小的小鸟,作了母亲就强大无比。人的母亲更加强大。对,就是这样,只要把对于亲子之爱的感受写出来就行。”“不错。我也是这么想的呢。”千枝子点了两三次头。于是这两个人各自回忆起自己的母亲。“母亲虽然好,可是我觉得朋友也很好。”千枝子注视着荣子说:“入学考试的时候,作文的题目如果出个‘朋友’该多好。我就写荣子你,全篇就写一个荣子。”“我也是,要写千枝子,我一定写得很好。”“你为什么报考师范?和我考同一个学校吧。从女中毕业之后就不能进师范了么?好久以来就在一起学习,干嘛现在分开各上各的学校?”“话虽然那么说……”荣子语塞。似乎又有什么伤怀的事涌上心头。“真想活回去当婴儿。”千枝子用荣子的大宽袖子缠上自己的手,而且绕得层数很多。她接着说:“那样就能等待荣子。你荣不是要当老师么。那时候我是小小的一年生吧?跟荣子老师学习,一定喜欢我。可是一点儿也不听老师的话,净淘气,让老师心疼。”“我可以不接受这样的孩子,所以也就不头疼。”荣子一笑,千枝子松开她那袖子。说:“我看哪,没什么意思,还是别当婴儿啦。”“废话停止,用功吧。”荣子看书“第二题是:记下下列语句的意思。念啦!‘醉生梦死’、‘返回国史’、‘琴瑟相和’……”正念到这里,“唧,唧,唧……”随着高嗓门的尖叫声,一只伯劳从院子飞来,冷不丁地落在荣子头上。“哎呀。讨厌,讨厌!”荣子缩着脖子抱着头。伯劳下来,落到桌子上,摇了两三次尾巴,然后飞到千枝子肩上。而且叨住她的刘海,想把头发捋下来似地硬扯。这时,政雄出现在院子的山茶树之间,他仿佛要冲破矮墙似地用双肩分开树枝而来,以致山茶花纷纷落地。政雄拾起一朵落花朝着千枝子砸来,连房檐处也没有达到。但是,伯劳却被吓飞了,藏在桌子下面,依旧高声鸣叫。“政雄,你真是胡来。你那身西服全沾上士了。”千枝子虽然申斥他,可是政雄充耳不闻,他两眼望着房顶,嘴里感波、波、波。他一呼唤,七八只鸽子飘然而下,其中有三只落在政雄的肩上。别妨碍我们温习功课,打扫一下鸽子案吧。”千枝子完全是一派姐姐气势。但政雄却依旧满不在乎。他说:“入学考试,有什么了不起?到了今天才着急温习,没用啦!”他说着话就坐上旁边的秋千。他一摇荡把鸽子吓得纷纷飞起。荣子把书扣上,望着秋千那边。大街鳞次栉比的屋顶前方,海港广阔。离得远些看,政雄的身体就像在海上摇晃一样。下午阳光下的大海熠熠闪光。那海的颜色显示了春天已到。一艘白色小蒸汽船进港来了。荣子朝近海望去,她的眼泪又将夺眶而出。“千枝子!”她叫了一声千枝子,想把伤心的事挑明,但她没有说。伯劳抓住千枝子的制服前胸处,使劲扯她水兵服前胸的飘带。鱼笼码得山一般高的大卡车威风凛凛地往前开。庆祝海产丰收的红旗在晨风中飘动。那旗下,桃花盛开。“姐姐,把鸽子给弄病了可不答应你!”政雄对于姐姐千枝子东京之行,入学考试,毫不关主,他担心的只是信鸽。他接着说:“下雨,或者阴天的日子,信鸽就受罪啦,所以还是不放飞好。风大大也不行啊。信筒拴在信鸽的右腿上哪!”“知道啦!可是姐姐我要到叔父家里去呀。你政雄的信鸽是从叔叔那里要来的吧。关于信鸽的事,叔叔比你政雄内行得多。鸽子我就交给叔叔啦,你放心好了。”千枝子笑了,政雄理解了似地点点头,他看了看鸽笼里的鸽子,亲切地对姐姐说:“听着,别输给叔叔那里的鸽子,认认真真地好好干哪。东京远着呢,千万别迷路,平安回来。入学考试落榜的消息,那就不送为妙。”“讨厌!不吉利!我不会名落孙山!”“姐姐既然不能名落孙山,那么鸽子落进大海也不行。”因为政雄是认认真真说这话的,所以连母亲也笑了。政雄提的鸽笼里有五只信鸽,它们的眼睛露出惊慌神色挤在一起。所谓鸽笼,实际上是专为运送信鸽而做的,腹部留出了窗户一般的空隙。三个人到达长途汽车站的候车室的时候,离开车时间还远着呢,不见司机,空荡荡的汽车停在那里。千枝子把随身行李放在长椅上,她问母亲:“荣子呢?还没到。妈,荣子呢?”她不等母亲回答便跑到外面,环视大道。“啊!你在那儿哪,荣子!”她朝着大海那边跑去。荣子悄然站在大河人海处的石崖上。两人见面不是先谈话,而是紧紧地握手。互想揽着肩膀奔候车室而来。“政雄也来啦。他可不是送他姐姐,说是送他的信鸽。让信鸽从东京起飞,头一回,所以他放心不下,他希望他的信鸽给他立功哪。”千枝子边说边窥视荣子的面孔。“啊,昨晚温习功课直到深夜?”“嗯!”“眼睛有些红呢。”“是么?”“真不愿意和你分手!”“分手?”千枝子大惑不解地问:“为什么说分手?你不是本周以内也到东京来么?虽然学校不同,也不是分手嘛。假如你和我有一个人落榜,那才是分手“不是这样的事,你千枝子准考上。”“我想你更没问题。”这时,千枝子母亲也从候车室出来。“荣子姑娘,大清早你还跑来送她,谢谢啦!”千枝子母亲先道一声谢。接着说:“就说去了东京吧,也还是和荣子姑娘在一起,千枝子可高兴了,以为两个互相照应,胆子壮。可是真遗憾哪。入学考试之前,彼此那么互相鼓舞,我们千枝子如果考上,那就是多亏了荣子姑娘的帮助啦。荣子姑娘也赶快去吧,千枝子在东京等着你哪!”“是”“晚到四五天,我在东京等着你也未尝不可,只是千枝子生在乡下,如果不让她稍微熟识一下东京,让她好好看看作考场的学校,到时候一怯场就糟了。所以,提前一点带她去。”荣子默默地点点头,她伤心得说不出话来。过了一阵,到了出发的时间,司机和女售票员从里边出来。“我等着你哪,快来。”千枝子上了汽车之后还反复这么说。荣子抓住车窗:“照片带着哪?”“我和你俩人一起照的?确确实实在这儿哪!”千枝子敲敲自己的手提包给她看。“加油开!”荣子握住千枝子的手。汽车开动了,但她们不愿离开。千枝子从车窗探出头来:“荣子,我等着你哪。快点儿来呀!”她挥动帽子。但是荣子非常激动,呆立不动。“到了东京之后,立刻放一只。从东京站放一只,到叔叔家再放一只!”政雄从现在起就高兴地等待他的信鸽回来。鸥群浮在海面上。仿佛波浪上遍开白色的花。也像怒绽的棉花。汽车傍海而行,近岸处的海鸥就像白色花瓣飘摇直上,那翅膀在旭日之下闪闪发光。大型长途汽车的车顶,在拐过海角的道路时,光辉耀眼。大慨是眼里潴留了眼泪的关系吧,荣子已经什么也看不见了,她哇地一声哭出来,冷不了地跑了出去。政雄吃了一惊。他想,荣子如果这样边哭边跑,看起来似乎要掉进海里,所以撒脚就追了下去。“怎么啦?”政雄从后边抓住荣子的肩膀,荣子把他甩开,又跑了下去。政雄立刻赶上了她。他说:“真浑!也真窝囊!”政雄的话也表明了他的憎恶。他说:“你不是马上就要去东京了么?”政雄的意思是说,你也去了东京,不就见到千枝子了么?两人都是满怀希望之光的人,哪里有什么可悲伤的?女孩子就是窝囊!但是荣子的眼泪擦也擦不完。似乎再也忍不下去了,只好说:“我骗了千枝子,骗了她呀!”荣子大声地这么说。她那认真的腔调,使政雄大为吃惊:“骗了她?骗了她什么?”“我撒谎了。我呀,去不了东京。说考师范,纯粹是谎话。”政雄百思不解地:“可是你那么温习功课准备考试的呀!”“温习,确实温习啦!”说到这里,荣子不由得又激动起来,已经到了非得一五一十地说清楚不可的时候了。她说:“一开始我并没有打算骗千枝子。也没骗,是隐瞒。没法挑明。可是,早就说好两个人一起去东京,所以两人要拼命温习功课,我突然说自己不去东京了,这话没法说。”“为什么?”“千核子会因此悲观哪,会泄气呀,她会可怜我,因此沉不下心来温习功课了。一个人温习功课会觉得没意思。“嗯!”政雄感动了,这才觉得自己刚刚开始理解荣子为朋友着想的心,以及她悲伤的内心活动。“我母亲也这么说,入学考试结束之前绝对不能说。不然就会让千枝子分心,妨碍她温习功课,那可就不好了。”“嗯!”政雄更加感动,他目不转睛地看着荣子的脸。荣子不再哭了。虽然眼睫毛还是湿的,但那双黑眼睛就像春天的海映着阳光一般明澈。“我不是骗了千枝子,只是隐瞒,是错了吧?”“哪里算错呢!”政雄坚定地说下去:“这事我姐姐一点也不知道?”“对!”“我姐真够浑的!”“为什么这么说?”“你看,你为了我姐,操这么大的心,忍受着悲伤的折磨,可是我姐姐自己却自我感觉良好!”“不是这样。是我不该隐瞒这事。”荣子如此安慰政雄,政雄也为荣子这么理解自己的心情而高兴。此刻他突然意识到,自己不该沉湎于养信鸽、养伯劳,不该甘当不务正事的孩子,应该做一个前途有望的人。“我立刻写信给姐姐,告诉她这件事。用信鸽快,可是我的鸽子只能飞单程。能够从东京飞到我家,却不能从我家飞东京。如果写信,什么时候能到呢?”政雄这么一说,荣子却着了急:“不行啊,政雄。入学考试结束之前,什么也别说。现在是最要紧的时刻,所以不能让千枝子分一点心!”“也许是这样,可是那也太对不住你啦。”“谈不到对不住!”荣子说着就搂住政雄的肩。尽管政雄比自己小两岁,但个头儿却和荣子一般高。所以荣子此刻觉得政雄十分可爱,把他看作弟弟的心情油然而生。“可是你为什么不能去东京啦?”“家里的情况不允许,没办法。”“情况不允许,什么情况?”“情况就是情况呗。跟你政雄说你也不懂。”“懂。情况没什么可怕的。什么情况我全包啦!”“就凭你政雄?”荣子吃了一惊。“不行,不管你政雄多么摆威风。”“没什么‘不行’的。我回去和我父亲商量嘛!”“我不愿意。这事还要跟你父亲说,我可不愿意。”“荣子虽然板起面孔又摇头,但是政雄好像突然想起什么:“再见!”道了一声再见他就跑了。政雄的身影消失在梅林的花荫之中了。从旁边的石崖上飘来瑞香花的香气。荣子经过政雄一番劝解,心胸开朗了,她回到海滨的家时,正赶上她母亲在院子晾晒竹荚鱼的鱼干。“妈!”“啊,回来啦。”她母亲停下手里的活,当她看到荣子比她想的还有精神,似乎放下心来,微笑着说:“没能够和千枝子一起去,我们都觉得怪可怜的,可是你也不必因此就泄气。你爹一定想尽办法,也许能让你晚几天去东京。”“没关系,妈!”“说到底,还是两个人认认真真地在一起用过功的呀!”“不论入学考试多么难,千枝子一定能考得上。”“你没有报考什么也用功温习功课了,一定有发挥作用的时候。”“嗯”荣子点点头。她说:“政雄同情我,说是和他爹商量去。还说他全包了,真有意思。”“你跟政雄说啦?”她母亲问了一句之后就思索起来,然后说:说不定政雄的父亲提出来,要借给你学费,但是,为这件事不能给人家添麻烦。“对,如果不能上师范,我就去东京工作。”荣子表明了她那值得称道的决心。“你用不着操心,妈一定想办法。”母亲毕竟是母亲,她下决心满足荣子的愿望。荣子的你父亲有两艘和出色的汽船不相上下的渔船,在海上打渔。一月月底他上了船,前往远海的时候,遭遇了没有想到暴风雨,好不容易开到近海一个海岛的海港避难,也好不容易保住了船员们的命,但是两艘船毁坏到毫无利用价值的程度了。船必须修理,对于雇的渔夫们,必须付给养家费,相当长的时间之内还必须体渔,三项加在一起,那损失实在太大了。因此,荣子的学费就拿不出了。和千枝子两人费九牛二虎之力用功温习功课的荣子,未免太可怜了。家里的损失还必须补上,她父亲想,只好把现存在本港的干鱼、海藻类统统一干二净地销出去,为此去了东京。但是很难推销。因此,也就很难把荣子送进师范了。千枝子带去的五只信鸽,越过遥远的大海和高山,相继带着好消息平平安安地回到故乡海港。第一只信鸽带来的信是说平安抵达叔叔家里了。第二只鸽子带来的信,说的是去看了那所报考的学校。讲了从家里出发到达学校的时间,半路上换乘什么电车,考场的情况,等等。信上说,如果不预先调查清楚,到了考试那天,说不定走错了路,或者沉不下心来,弄得着急心烦。千枝子去的时候,正赶上学校放学,学校门口碰上的好像是高年级学生。信上说乡村出身的千枝子站在路旁的小心翼翼地看着校门前的光景。但是,即使这封短信里,也充分地表达了千枝干的憧憬和希望。此刻的千枝子好像还没闲暇逛东京,每天只是温课。第三只信鸽带来的信,是入学考试那天,她先把信鸽交给陪她去考场的母亲拿着,考试一完,立刻放飞。当然,那信上写的就是那天的考题。政雄的鸽子棚有落脚台,台上装铃,鸽子一到,又先站在台板上,这时铃就响了,政雄立刻去屋顶,从鸽子腿上取下信筒,给鸽子饵料和水,和往常一样,跑到荣子家里。“啊,考题!”荣子从铝制小筒里取出通信纸,连忙打开:“是算术题:姐妹三人年龄之和为56,次女与三女年龄之和为33,相差为6。姐妹各几岁?啊,容易的很!”她立刻拿出笔记本,仿佛自己身在考场一般,专心致志地解答问题。“连我都能答得出,千枝子一定是满分!”然后她把地理、历史、物理的问题也一一作出解答。“唧,唧,唧……”政雄养的伯劳叫得吵人,荣子好像从梦中醒来一般,明白了此处并非考场,想到了自己没能参加入学考试,心情很凄凉。伯劳从政雄后面飞来。它已经驯养得很熟了。和千枝子一起用功的时候,政雄养的这个伯劳就叫,荣子想到这些,自然难免凄惶,但是想到千枝子考得一定很好,就把自己不如意的事忘了而是十分高兴。第四封信是通知考上了的可喜可贺的消息。第五只信鸽翅膀带来的消息是,千枝子一定回来参加故乡渔港的高级小学的毕业典礼。海滨暖和,花开得早。盛开的樱花凋谢了,落英缤纷,落在千枝子她们这群毕业生的肩上。千枝子被投考的女学校录取是喜事,故乡小学举行毕业典礼也是喜事。但是,这些喜事和荣子无法联在一起,所以也就大打折扣,让人觉得没什么意思。荣子不能报考师范,但是却隐瞒不说,鼓励千枝子还不算,而且还陪她温习功课,这件事从政雄那里听说的时候,千枝子多么吃惊是可想而知的。“呶,爸爸,我不愿意孤身一人去东京。对不起荣子。你让荣子进师范吧!”她这样央求父亲。她父亲颇感为难地:“嗯,政雄也这么说。和荣子母亲商量过啦,她说,难得一番好意,但是帮助学费什么的,碍难接受,因为不能让荣子觉得面子上不大好看。这么说就没办法了。”“我去找荣子,硬劝她接受,行么?”“行啊!”但是,千枝子没有见到荣子。荣子也没有来参加毕业典礼。向荣子母亲一打听才知道,荣子去了东京。“啊,去参加入学考试?”千枝子惊喜地这么问。“不!”她母亲只是摇摇头,然后什么也没说。“荣子住在东京什么地方?”“她一定写信告诉你!”“是么?那么说,荣子准是把给我的信寄到我叔叔家啦。”“对!”因为她母亲点过头,所以千枝子就为此而高高兴兴地回了东京,但是,荣子没有任何音讯。“岂有此理!岂有此理!人在东京,却连个住处也不告诉一声!”千枝子为这件事恨荣子,但是她只是个女中的一年级学生,又是刚刚从乡下来到东京,想找荣子,也没有一点线索可循。过了四月,一进五月就在新的女学校结识了新的朋友。星期天傍晚,高年级的同学带她去了百货店。一进食堂,一眼就看见了一个小服务员坐在窗前,她立刻认出:“啊,荣子!”千枝子用足以让周围的人大吃一惊的高嗓门喊了一声,就跑上前去。荣子穿一件白罩衫,后边打了一个蝴蝶结,她在这里当服务员,白罩衫就是制服。荣子第一次看见身穿女校制服的千枝子。“很想念你呀,总想见你一面。真对不起你,我可是一点也不知道,你陪我那么坚持温习功课……考上女校,完全托你的福呢。”“嗯,这几招考,我考上了,也多亏和你千枝子在一起温习功课啦!”“我父亲说了,如果见到荣子,就劝她报考师范好啦!”“不必啦,在这儿干活我还是照旧学习下去呢。”“现在就和我一起去我叔叔家,行么?”“活儿还没完哪!”“我等着你。我先给我叔叔家挂个电话,就说带个朋友回去,给我们做点儿好吃的。”千枝子用百货店的公用电话和叔叔家一联系,却得到了意外的好消息。原来,荣子的父亲用修好的渔船出海,结果是海产大丰收。这样,从明年起荣子也能上师范了。还有,荣子父亲借了政雄的信鸽,带它上海出海。尽快地用信鸽向渔港报告收获情况,便于出售海产。这样,渔船回港之前就能和海产市场订下合同。千枝子的婶母在电话里说,这信是千枝子母亲写来的。荣子高兴得连蹦带跳。她说:“还是上师范,虽然晚了一年,可是在这儿干活,肯定也是一种学习呢。”她愉快地这么说。千枝子突然想起来似地:“偏巧政雄的信鸽飞到我叔叔家来了。这就是说能够往返通信了。我们俩立刻写信放它飞回去,政雄一定高兴。”

哥哥的遗曲 
一早晨,和往常一样上学,到了学校要换鞋,房枝打开自己的鞋箱取鞋,意外地发现那里有一封信。那信上写的是:为了庆祝3月的展览会上曾经提高了整个学校声誉的西川佐纪子那幅油画《拿花篮的少女》获得成功,我想下一个星期天举办西川拥护者茶会。请你无论如何给以支持。不过,对于你,还有特别相求的事。这就是,在那天的集会上,请你演奏享誉已久的您的大作《春天的少女》。茶会的参加者除了我们A班的拥护者之外,还有B班以及你们C班各两三位,总共15位左右,纯粹属好朋友的集会。祝贺堪称我们A班荣誉的西川君的油画成功,如果再有一向被誉为C班之花的你的音乐让我们大家聆听,那就是我们最大的高兴。也是一桩了不起的美谈吧。还有,为了把这事详细地说一说,请你今天午休时到大礼堂后面来,请一定来才好。《拿花蓝的少女》小组房枝边读边觉得脸发红。她做梦也没想到,自己游戏工作竟然受到这么有声有色的欢迎。本年春季,期终考试之前,为了欢送毕业生而举行的学生作品展览会上,三年(当时是二年)A班的西川佐纪子以她的《拿花蓝的少女》参展。本校的老师、学生是不需说的了,即使前来参观的学生父母兄妹们,无不以惊异的眼光看着这幅画。因为,在全是水彩画的展品中,这个作品是惟一的镶上画框的油画,凭这一点就十分醒目,何况此画不论笔触、色彩都十分出色,画面也很大,谁都想象不到这竟然出自一位女学生的手笔。最终的结论是作者将来一定是位著名的女画家,这是从展览会结束到新学年开始的现在,校内一致的评价。平素在班里就人缘极佳的佐纪子,再加上绘画的天赋,她那些要好的朋友们无不以身为她的朋友而自豪,为了表现这种自豪才决心搞这次活动。虽然房枝和佐纪子不是同班,但她们都在园艺部,在交际来往上对佐纪子充满敬意,现在,以她为中心的这个小组特意邀请自己,房枝该多么高兴啊!“可是,我悄悄地学了钢琴,别人怎么知道的?”她对于这一点特别感到奇怪。房枝的姐姐是幼儿园的幼教老师。经过她姐姐启蒙,好不容易刚刚到会弹奏歌曲的程度。在人前“演奏”什么的,还根本谈不到,实在害臊。但是,对方如此盛情邀情,自己也实在不愿意拒绝,因为实在是盛情难却。佐纪子很喜欢自己,她也许想听听幼稚的钢琴声呢。她突然觉得,错过这种幸福的机会,反倒成了“对于佐纪子很不礼貌!”房枝心里决定,精心地好好弹弹自己喜欢的《军舰进行曲》。《荒城之月》,用以祝贺佐纪子的油画成功。但是,那天的午休,接到物理老师的命令,要和班长一起帮着准备下午物理课的实验设备,因而去了物理教室。想起等着自己的同学,着急的不得了,但是毫无办法。已经是快要上下午课的时间了,她跑到大礼堂后面。果然,A班的野泽明子和大井和子如约来到,而且已经等得不耐烦了。房枝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还不说,而且心跳得很厉害。尽管面孔是常见的,但都没有亲切交谈过的人。“我迟到了,让大家久等……”房枝红着脸这么说。“啊?!”两个人都感到十分奇怪的样子……而且两个人也不由得面面相觑。那神态,看得出她们俩肯定是在等谁,但等的肯定不是房枝。房枝忽然想到,说不定等她的不是她俩。所以她向她们:“上午那个信……”“嗯?”“谢谢!”她从上衣胸部口袋拿出信来给她们看,两人的脸色骤变,忙说:“啊,放在你的鞋箱啦?”“对!”“哎呀!”两人再次面面相觑,然后说:“那是弄错了。以为那是原田美也子的鞋箱呢,所以换鞋的时候就把它放进去了。”和子说着话显出十分着急的样子。她说:“我怎么办!”但是,难受的是房枝,过于荒唐的错误,把房枝弄得四肢乏力,两腿倦怠。真想捂上脸立刻坐下来。一看房枝发青的脸,和子才意识到由于自己粗枝大叶以致出了大事,所以觉得很不是滋味,一声不吱了。三个人木然地站着不动。过了一阵,明子为了调和气氛似地说:“可是请这位顶美也子参加也行嘛,你也会弹琴吧?”“……会。”“好,还有什么拿手的?”房枝仓猝之间不知道说什么好,站在那里无所措手。偏巧这时的上课铃响了,她好像得救一般。“再……”寒喧的话没等说完就跑开了。二后来一想,的确是一封奇奇怪怪的信。自己并不是因为弹一手漂亮的钢琴而为人所知的人。所以也就无望能在那种隆重的场合演奏。本来顶多也就是弹个学校唱的歌那类曲子而已,然而她却想得很简单,情绪极佳,甚至为此而觉得不好意思。可悲。本来,同班的原田美也子和她常常被人们弄错,原因是同姓,鞋箱又紧挨着。这个原因美也子才是被人们誉为音乐天才的少女,信上提到的《春天的少女》,是和美也子渊缘很深的曲子。和绘画展览会日期大致相同的音乐会上,美也子的钢琴博得了不亚于西川佐纪子的《拿花蓝的少女》的评价。这件事,学校是不会忘的。美也子的钢琴,也使音乐会场的人们大为惊异。舒伯特的《摇篮曲》之外,还演奏了两个小曲。始终不出是个女学生演奏的,与会者纷纷议论,演奏者极具将来成为一个音乐家的素质。不仅美也子是这样,她的哥哥就曾经作为小提琴新星,作为今年春季集会,他本人举行了第一次演奏会,光临音乐会的行家们都认为他的未来很值得期待。美也子在谈什么问题时谈到她这位哥哥,颇引以为自豪。为惟一的妹妹,哥哥正在为《春天的少女》作曲。这是一个对妹妹倾注了全部的爱的曲子,是少女的节日那天送给妹妹的礼物。这个曲子发表时特别由美也子担任钢琴伴奏。哥哥的心意是和自己的小提琴一起介绍妹妹的钢琴。和学校谈这个计划的时候,美也子的脸上显得特别美,神采飞扬,好像音乐女神附体一般。但是,美也子的梦悲惨地破灭了。正在演奏会一天比一天临近的时候,美也子的哥哥得了肺炎,四五天之后就离开了这个世界。美也子的悲痛,怎么能用言语形容?她那么热爱,同时也极为自豪的音乐话题,从此绝口不提了。“不过,你哥哥的《春天的少女》已经完成了吧?”同学们这样问的时候,美也子只是凄凉地轻轻一笑而低头不语。她此刻和从前截然不同,变成一个多愁善感的少女了。不过,希望用美也子的钢琴祝贺佐纪子的油画获得成功,也是理所当然的。房枝看那信的时候,为什么没有注意到这个问题呢?到后来一想,非常明显,就是看错一个鞋箱而已。“一时马虎,造成大错!”这话说了无数次,毕竟是追悔莫及的事情。房枝自从学钢琴之后就想,应该设法接近美也子,请她指教。给房枝当老师的姐姐和美也子不是同一档次的。房枝的家是母亲、姐姐和她三个人。为了给家里增加一点收入,姐姐勇敢地当了幼儿园的老师。为了教幼儿游戏,家里有预习童谣用的钢琴。房枝想先请她姐姐用这种廉价的钢琴教她一遍她该学的,然后再学更难的,这更难的就请美也子帮忙了,房枝等待的就是能接近美也子的机会。但是,碰上现在这样的事,多少也会让美也子厌烦。如果求美也子帮这个忙,她一定觉得这纯粹是作弄人。而且首先会觉得别以为自己无能而恼火。“阿房,我今天带回来新的童谣,等一下和我一起唱。”姐姐像往常一样这么说。可是今天房枝却把头一扭不理不睬。姐姐为了让幼儿园的孩子高兴,总是认真地搜集新童谣。如果是往常,房枝总是高兴地和姐姐换着班地又弹又唱帮姐姐的忙,并且以此为乐。但是今天却不同了。她说:“我讨厌!童谣这玩意儿不是音乐!”“啊!”她姐姐政子大吃一惊,目不转睛地盯着妹妹。她问:“怎么啦?到底怎么回事儿?怎么提到音乐啦?”“我说的是真正称得上音乐的音乐。不过,没有更好的钢琴是不行的。”“哎呀,这样的钢琴对我们家来说就够奢侈的了,可你还说这不行。”姐姐政子大为恼火,正在这时窗外传来人声:“房枝在家吗?”原来是住在左近的姑娘敏子。她总是和房枝同路上下学,相处很好,而且也在一起温习功课,互相勉励。“啊,欢迎,今天也温习?”她姐姐替她应答。因为房枝此刻正在闷气呢。“对,我是来和房枝商量明天的作业哪。”“是么?请上来吧!”政子高兴地邀请敏子进来。她说:“我们家的天才正为难哪。气势汹汹,说童谣什么的讨厌,不是高雅的音乐,所以就不弹了。”敏子听房枝的姐姐这么说,仿佛想起来似地:“啊,对,对。她对美也子说你会弹钢琴。她这么一说,美也子就说咱们一起学吧。”如果是以前的房枝,她高兴得可能跳起来。“不行啊,我可不行!”房枝这么说。她低着头,咬着下唇。敏子说:“房枝很喜欢音乐,记性也好,童谣嘛,知道得也多。还有,她一说她最喜欢《荒城之月》,美也子就说她也喜欢《荒城之月》。”房枝插嘴道:“我不再喜欢那东西了。我想弹肖邦或者舒伯特!”“啊!”敏子看着方枝姐姐的脸,好像莫名其妙。三第二天早晨,房枝和敏子结伴上学的路上,在离学校不远的地方,突然碰上了美也子。“早上好,原田!”敏子忙打招呼。“啊,敏子和房枝!”美也子笑眯眯地一溜小跑奔了过来,和她俩并肩而行。“昨天的作业完成得怎么样?”“嗯,有一道题非常麻烦!”“是第三道吧?我怎么也做不出来。快告诉我吧!”美也子诚恳地提出要求。“我也让它给难住了,跑到房枝家求教,三下五除二就给解开了。”“是啊,房枝在教学上就是棒。也教给我吧!呶!”美也子仿佛一心取悦于房枝似地窥视着她的脸。但是房枝故意不理她,扭过脸去概不回答。眼看就要出现尴尬的局面,敏子忙说:“那也好,你就教她钢琴吧。最近她弹得很好。她说,她想更难的曲子。”“哎呀,我教不了呀,可是,先到我家来一趟吧,对,就这个星期天吧,我在家等你。”没有想到,敏子亲切的话,使现在的房枝更加难过。“好吧。”房枝只是无精打彩地表了一下态,低头看着脚尖,不由得想起昨天那副惨象。“房枝君,听说你喜欢《荒城之月》。我也非常喜欢它。一弹起它,心就觉静下来。因为从小的时候就喜欢它……”“可是,她说从昨天起一切音乐她都讨厌了。”敏子从旁插嘴说。这时,“啊,没这回事儿,撒谎!”房枝这才开了口。“你不是昨天还说从今以后只弹肖邦或者舒伯特么?”敏子从旁打趣地这么说。“美也子,肖邦啦,舒伯特啦,你会?”“不行,我嘛……”美也子谦逊地微笑着说:“我哥哥只把他喜欢的教给我一两个而已。”“你哥哥喜欢什么呢?”“问他喜欢什么?他也喜欢舒伯特什么的。沉静的,深刻的。小说也一样,他说他非常喜欢歌德、托尔斯泰,可惜还没有读呢。”房枝听了美也子的话,心里的结也溶化了。她觉得美也子确实是一个身处令人憧憬的遥远地方,有着清澈的眼睛,柔软的四肢,音乐才能丰富的少女。房枝的头脑里还浮现出今年春季音乐会的情形:美也子的钢琴,亲切而平静地把坐满大堂的人们的心抓住了。想起那激动人心的时刻,就想到传说他哥哥的遗作《春天的少女》,这究竟是个什么样的曲子?想到这里,听听究竟如何的愿望不禁油然而起,她问:“美也子,你打算将来当音乐家?”“对。有一阵也确实有这种想法。不过,现在这种意思已经一干二净了,从我哥哥去世开始的吧!”“啊,真可惜!”敏子突然疯狂地叫喊:“可是,A班的佐纪子啊,她立志当画家得到极好的评价。西门佐纪子能当画家,你也能当出色的音乐家。别输给谁,好好地干,呶,房枝!”好这么一说,也得到了房枝的赞同。“对,谢谢。不过我常听我哥哥说,艺术不是简单、普通的事物。光凭一点小聪明,就定下巨大的希望可不行。女孩子也想着这些事啊,是不幸的……”“太谦虚啦。可是,A班那边,大家对佐纪子的画十分热衷,说是这回要开庆祝佐纪子前途的会哪!”“啊,是么?”美也子好像还什么都不知道地惊呼了一声。敏子却对房枝说:“呶,房枝,有这种传说,你没听说?”“我没听说!”房枝又低下头来,她感到胸口堵得慌,眼泪快出来了。不知不觉到了校门口。美也子忽然想起似地:“哎呀,我忘个一干二净。房枝,第三道作业题教给我呀,还有,星期天一定来,呶!”“作业的事我教给敏子。我就先走啦。”房枝留下这些话,便先她们俩跑进学校去了。四“美也子,我特别担心呢。房枝突然跑开了,是不是有什么误会,你说,这是怎么回事儿?”“倒也没什么。难道我就那么可笑?”“是,还不仅仅这样,开头就觉得奇怪。不过,这事儿啊,随它去吧,怎么都行。这个星期天哪,去不去听美也子的钢琴?”从学校回家的路上,房枝依然闷闷不乐的样子,敏子心里纳闷,不停地给她打气。但是房枝情绪上的芥蒂依旧未消。“不知道这些天来美也子是不是摆架子,可是根本不提音乐啦。讨厌!净说些谦虚话。”“那只是因为不像从前那么骄傲自满了。”“也许!”“你房枝如果去,她一定高高兴兴地给你弹,因为她本人说得那么坚定嘛。”“那个《春天的少女》也弹给我听?”“啊,那个嘛,可就不知道如何啦。因为像那么拿手的作品,她后来连提也不提了。原因就一个:她哥哥的遗作。”就在谈这话的过程中,有人在后边招呼。“原因!是不是原田?”“啊,是西门!”房枝一回头,原来佐纪子跑过来了。“房枝,方才和四年级的同学们商量了,温室的花全满了,而且一齐开,想整理整理。能不能在周六下课之后,把能挤出时间的人集中在一起帮帮忙。”“好。”“四年级的同学说星期天也来运花坛的土。”“对,星期天我也来帮忙吧。”“好,你如果能来,四年级的同学一定高兴。”“不过,也许因为有事来不了。”这么一说,房枝的话立刻显得苍白无力了。看到房枝似乎不高兴,佐纪子也绷起脸不言不语。“好,刚才说的事就拜托啦!”说完这句话就赶快走开了。“啊,房枝,你这不也是……”房枝装作没有听见,迈出两三步,过去之后扭过头来说:“我说呀,后天星期天我不去美也子家啦!”“哎呀,为什么?花坛的活儿,交给四年级的同学干,你不就没必要勉强去了吗?”“去不去都没关系,不过,美也子星期天一定不在家。”“不可能。邀请我们去,到时候自己不在家?那可奇怪啦。”“一定是你敏子听错了,想错了。”“没那回事儿,一定在家。”“一定不在,无论如何不在。不在就不在的原因嘛。”说得非常果断的房枝,那声音有些发颤。敏子有些畏缩了。“为了弄个明白,咱们一起去一趟吧。”“可是,她不在家岂不糟糕?”“不可能不在家嘛!”敏子也没有认输,忽然她想出了好主意似地:“假如我们去了,她不在家,那我们就去学校,和你一起运花坛的土。正好美也子的家就在去学校的路上,顺便探访一下也没什么损失。就这么办吧。”敏子这么说了,房枝也觉得自己太犟了,便说:“好吧。”“但是,如果美也子在家……”“如果在,对,我就能想尽办法清也弹《春天的少女》。”房枝也这么说。“好,说定了,说话算数呀!”两人的小拇指勾在一起。五星期天。也就是为庆祝佐纪子的画而聚会的星期天。刚过正午,按约定的时间敏于前来叫房枝。房枝想到美也子此时此刻在那个集会上正满怀自豪感地弹奏《春天的少女》,便说:“她肯定不在家,所以实在是不想去呢。”房枝无精打采地这么说。“还说这个哪?适可而止吧!”“敏子倒是准备运土呢。”各有自信,互不相让。准备好之后来到外面。一路上,美也子在家啦;不,一定不在家,如此等等吵吵嚷嚷争论不休,仿佛为了赌个胜败而去的。就在大家闷着头往前走的时候,从对面走来一个人,越看越像佐纪子。“啊,佐纪子!怎么的啦?去哪里?”“你这个房枝!真讨厌,那么大惊小怪的!我这正是去你家哪。帮忙运花坛的土,想跟你一起干!”“啊!”房枝张开的嘴好像再也闭不上似的,紧眨着眼注视着佐纪子的面孔。”(祝贺佐纪子绘画的集会本来确定在今天……)“佐纪子,今天不是有集会么?”“啊,你说的是那个?”佐纪子满不在乎地笑着说:“啊,那个呀?拉倒了。我父亲说,充其量不过是一幅女学生的画罢咧,大张旗鼓,过分张扬,实在可笑,结果是挨了一顿申斥。我本来以为他会高兴的,这可好。我讨厌极了。”在叙述之中,佐纪子仿佛吃惊地觉察到了什么便说:“这事对房枝来说很失礼啦,请原谅!”“不,还谈不到哪。”房枝有些举止失措地说:“对,那集会取消了么?”“已经道过歉了。”“是么?”说完,房枝目不转睛地看着佐纪子。她想,这是一个多么漂亮的人哪。那美丽的眼睛,让人想到一定充满对我房枝的关怀。“她可能想到我可怜,所以才取消了庆祝活动的吧?对不起!”房枝心里这么说,忽然感到脸上发热。不论来自班内还是班外的对她的爱慕,都是当之无愧的。惟独自己硬是不甘拜下风,执拗地拒绝承认事实,实在觉得害臊。心胸开阔了,情绪高昂而明朗了。“我们现在就去美也子那里听钢琴,佐纪子一起去好不?”敏子提出这样的邀请之后,房枝忽然激动地握住两人的手急着说:“对,对,花坛的活儿,以后再帮忙也行!……敏子,刚才胜负已定啦,以我的大败告终,大败呀!”美也子也在等待房枝她们来,因为没有想到佐纪子也来了,所以更加高兴。敏子说是她和房枝在吵吵闹闹之中把她带来的。房枝的脸红了,她仰起脸来,果断地谈了最近发生的一些事,对三个朋友大大方方地道了歉。“是么?我的《春天的少女》造成了这样的罪过?”她微笑着想了一会儿,说:“这么着吧,我弹一次。倒也不是故意藏起来不露,因为,这个曲子呀,让我想起我的哥哥来,我心里很难过。”美也子神情严肃地站起来,走近窗前的钢琴。乍一看这架小型朴素的钢琴,虽然的和房枝姐姐的那架相差无几,但是打开盖子,美也子手指一碰它,的确不愧是音乐家哥哥的妹妹,那美丽清澈的音色绝对与从不同。《春天的少女》让人从音乐中幻想出仿佛绽放于深山幽谷溪流岸边的花一般的一位纯洁的春天的少女,然后是英年早逝的天才怀念他惟一的妹妹,深深哀怜亲人的爱情充盈篇章。房枝偶然仰起脸来,但见美也子的眼泪叭哒叭哒地滴在她那跃动的手指和琴键上。“到这儿就完了,曲子写到这里哥哥就病了,未完成的作品呀!”美也子的手骤然停下,仰头望着挂在钢琴前方墙上的哥哥的肖像,任脸颊上的泪水缓缓流淌……静听弹奏的三位少女也不由得仰头望着她哥哥的肖像。瘦瘦的脸颊,炯炯的目光,脸上荡漾着淡淡的哀愁……《春天的少女》余韵未绝,仿佛是美也子哥哥的灵魂在低声吟唱。三位少女的眼睛不由得湿润了。她们在由衷地为英年早逝的艺术家祈祷。

肩扛恩师的灵柩 
一宿舍是每天早晨由室长带着室员们去舍监室行朝礼。“啊!好大的霜!”室员小田喊了一声。“室长,快点吧。今天我们是第一呀!”按照行朝礼的顺序,舍监日记上要记下谁是第一个起床的,谁是第二个起床的,宿舍有十二三个房间,都在竞争早起。小田说的就是指这桩事。我的房间里,小田总是起得最早。小田一起来立刻就从窗户看室外的草坪。草坪在校舍建筑物的背阴,只有草坪的尽头处才沾一点旭日的光。随着太阳升起,太阳照到的部分逐渐扩大,所以,草坪在早晨这段时间里起着钟表的作用。今天早晨这片草坪上霜柱够厉害的。“比打野兔那天早晨还冷哪!”小田这么说。别的室员们也起来了,边叠被边说:“天越冷越能打得到兔子?”“今天早晨喝兔肉汤?”“兔肉汤没什么好喝的,炖兔肉倒不错。”打野兔那天是星期六,今天是星期一。因为上山打野兔,所以脚有些疼。想赶快穿上裤子,脚更疼了。感觉疼的脚走在冰凉的走廊上,特别冻得慌。一进舍监室,只见舍监宫田老师把两脚架在四方的火槽边上,头低向两膝。我和三个室员站成一排:“第五室,早上好!”这是室长的问候。但是老师的脸仍是朝旁边扭着,而且低着头。老师那耳垂特大的耳朵很红,好像有些颤抖。因为老师没有回答,我们只好在桌子前面站着不动。等了好久老师才抬起头来,这时我们看到他眼里有泪。老师沉痛地说:“仓木老师今天早晨去世了!”“啊!”我们一惊,注视着老师的面孔。“零晨两点去世的。他家人送来通知。”“凌晨?……”“所以,宿舍这么安静。”老师说完又低下头来。他又掉泪了。我的胸口有些堵。安安静静地走出舍监室。因为悲伤,感到天气特虽冷。二年级学生的室员和作为这个室长的五年生的,对于仓木老师之死而感到的悲哀,在程度上是不同的。仓木老师是我们五年级总的班主任。对我们关怀五年,现在我们快要毕业了。其次是他教了我们五年英语。我们把他看作五年学生的老师。在宿舍,各室的室长都由五年生担任。我到各室去告诉大家:“仓木老师去世啦!”“宫田老师在哭哪!”像个橡皮人一样胖胖的,脸上总带欢悦神情的宫田老师居然哭了,这是想象不到的。从宫田老师也哭了这一事实,可以最清楚不过地知道,我们对于仓木老师的逝世是如何悲痛了。早饭的铃响了。去食堂的路上,人们谈的全是仓木老师的事。“打野兔的时候,他还上了山,很精神哪。”“据说很不舒服,没等打完就回去了。”二舍监宫田老师眼睛红红的,呆呆地吃着饭,住宿学生们静悄悄地吃饭。我的头脑里浮现出仓木老师的形象。铁边的近视眼镜——这眼镜挂在老师的大脸上,总是让人担心它马上就要掉下来。同时它那斑斑铁锈也让人感到那是一副古老眼镜。“这是服务20年的眼镜哪!”我们大家都这么说。老师从到这个学校任教到现在已经20年了。他那皮肤粗糙的脸。也使人感到和那眼镜的铁边非常相似。全校最胖的就是仓木老师和宫田老师,宫田老师的脸光光滑滑的发光,肌理细。但仓木老师的脸似乎皮肤特别厚,因此也就让人觉得那颜色重而且深。个头也是仓木老师高,腰围也粗。仓木老师的西服上的某此地方总少不了烟灰,也总是那么散散漫漫,那身西服我们看它看了5年,非常熟识。但是他下腹部肥大,体格魁伟,丝毫也没有乡村学校老师的寒酸气和生活的疲劳相。走出食堂,对面木板墙根处全是霜。那板墙就在稍高的堤上。那是河堤。我看见河堤,想到仓木老师的小女儿,她此刻多么悲伤啊!在这个河堤上,我和老师家的小姑娘玩过。我常常越过那板墙,躺在河岸的草原上读书。有一次看见八九岁的小姑娘在那里,我就跟她打招呼:“你一个人玩儿哪?”那是一位有一双溜圆溜圆眼睛的孩子。从简单的几句对话中就知道,原来她是仓木老师的小女儿。仓木老师有三个子女,长子在东京上大学。长女上了师范学校,住宿。留在家里的只有最小的她一个。可能因为父亲是中学老师吧,这孩子对中学生有亲近感。我一喊她,她就来到我的跟前。“你在家怕你父亲么?”我先这样问了问她。“不怕!”“可是在学校我们都怕他呀!”“为什么怕他?”“你问为什么吗?大概因为他有本事吧!”“你挨他尅了?”“不挨他尅也怕他呀。”就在和孩子说些闲言碎语之中,我把她抱在膝头上。“你长得不像你爹。”我仔细看着她的脸。小姑娘的眼睛确实溜圆溜圆的,然而仓木老师上下眼睑却是膨胀的,因而眼睛细长。大眼眉,脸上的肉厚,给人以厚重之感。从那以后我在那河岸见到小姑娘两三次,每次都是她一个人。尽管那河岸本来是街道上的孩子们游憩之所,但是我总觉得小姑娘一个人到这里来,末免冷清弧单吧。不过她可一点儿也没有寂寞冷清的样子。仓木老师逝世的时候,可能只有这个小姑娘在旁。我想到这里,小姑娘明朗爽快的面孔浮上心头,令人不胜同情之至。我想,那小姑娘再也不会到河岸来了吧?打野兔那天正好是周六、老师的长女从师范学校回来。据说星期天早晨仓木老师就让她回了学校。还听说,仓木老师打兔子那天回来之后就病倒,他的长女想延期回去,照顾他,带他去看病。“教师的女儿这样可不行。爹娘稍微有一点病就不上学,对于他所教的学生那是说不过去的。”就这样,他还是按往常的办法,严格要求自己,不忘教师的立场。据说他大女曾经坚决不愿意抛下得病的父亲回到学校去。大概有什么预兆吧。三那天早晨,我比往常较早地到校。因为想到走读生也许还不知道仓木老师去世,所以我想尽早告诉他们。但是,学生休息室内揭示板上已经贴出了黑框告示。两耳冻得通红的走读生陆续到校了。“仓木老师去世了?”这么一说,不论谁,无不大吃一惊。“啊!”地一声,半天说不出话来。那些一直被看作不良少年,也一直被仓木老师训诫的学生们,无不变颜变色,沉默无言。大概正因为他们平素往往挨申斥,所以此刻听了仓木老师逝世的消息,心灵的感触可能较多吧。不论多么差的学生,对于老师发自肺腑的语言,他们只言片语也说不出来。当他把浓眉一皱的时候,有谁再敢看看老师的脸。仓木老师斜眼瞧谁一下,学生们无不主刻明白应该如何,所以他担任了风纪监督。副监督是教地理的砂田老师。这位老师有些神经质,略瘦,一眼就看得出头脑机灵。砂田老师健说,相反,仓木老师却不善词令。不过,他说的虽然少,但他的话是颇有分量的。胖子仓木老师和瘦子砂田老师一起在校园里转悠的时候,那对照是很有趣的。“老仓来啦!”“老仓来啦!”学生们小声传话,立刻非常安静。老仓,是对仓木老师的爱称,决不是外号。学校里只有仓木老师没有外号。淘气的学生们抓住老师的某些特征或缺点,只要想给某位老师取个什么外号,那就一定取得出来。她们之所以没给仓木老师取,是因为老师德高望重,没有给仓木老师起外号的情绪。仓木老师之德,在老师们之间也是受到敬重的。上课之前,把全校学生召集在礼堂,由校长,副校长,砂田老师作悼念仓木老师之死为内容的讲话。“不论从私人的交往来说,也不论从学校的公事来说,我失去了30年的良友,我不知道今后该如何是好。我失掉手臂,今后将怎样工作下去?”矮个的校长的声音,被眼泪濡湿,所以听不清。“诸君当然知道,仓木老师是最早来本校任教的,几乎可以称之为建校的元老。仓木老师是我的手杖,是学校的柱子。我把本校的许多工作放在仓木老师的肩上了。学校的日常锁事也大多由仓木老师按他的考虑处理。教员之间的感情纠葛,也大多溶解于仓木老师广阔胸怀。仓木老师这样的德与力,你们学生尽管不太清楚,但毕竟是知道的,所以我想,诸君对仓木老师逝世必然痛上加痛。”校长用低沉的嗓音继续讲了下面的话:“仓木老师不计自身的名利,为这所中学献出了他的一生。仓木老师不停不息地在这里工作了10多年,并不是因为他无处可去,没有办法只好在这里呆着不动,以仓木老师的学问,埋没于这个乡间中学,实在是莫大的浪费。许多大专学校聘他去当教师。他本来有很多大大发展的机会,但是由于他对本校的热爱,对于我的友谊,始终没动,终老于此。”仓木老师拒绝大专院校招聘的事,我们都知道。关于老师的学术实力,我们也听过多次。我们中学使用的英语读本就是仓木老师编的。这个读本由东京出版,但是老师没有署名,但实际上是他编的。在火车里我们看到其他中学学生翻开仓木老师的读本时,我们是很以此为自豪的。还有,本镇有个小小的报馆,我到他们记者那里去玩的时候,也提到仓木老师。“你们中学有位听仓木的老师吧?”“那是我们的英语老师。”“是么?你现在学哪?那很好。不过,他的本领你们中学生还不容易懂吧。他关于英国文学的知识,那可是很了不起呀。实在是惊人哪。我到这地方来之后,很快就认识了他,成了足可长谈的朋友。没想到,在这乡野之地能遇上那样的人。让他在中学教师这个位置上窝着,实在可惜。”这位记者是东京某大学英文系毕业,刚到此地不久。“中学老师里没有那样出类拔萃的藏书家的。他不仅读了英国文学的书,日本文学,汉文学的著作也读了许多。只是听仓木老师讲话就是我的一大乐趣。因为他是一位饱学之士,所以呆在这样编僻之地也没什么不满。我以为你们有这样一位老师是很值得庆幸的。”副校长由教历史的天川老师担任,仓木老师做他的副职。原因是天川老师是大学毕业,仓木老师却是自学成材的。但是天川老师疾病缠身,经常告假,所以仓木老师的工作量远比副校长大得多。四教地理课的砂田老师在乡村中学任职也未免屈才。我们用的就是砂田老师编的地图。著者的名字是东京某大学教授的,但它却是砂田老师编写的。这个地理附图,许多中学都在用它。校长讲话之后接着讲的是砂田老师。他称仓木老师逝世使他在学问之途上失去了一位同伴,说到这里,他的心境是凄凉的。他也详细谈了仓木老师平素待人接物,以及为人处世的情况。“诸位,周六打野兔是见仓木老师的最后一面。现在还有谁记得那时仓木老师的情况么?我记得他当时和往常相比并没有什么区别,只是脸色有些不好。他是那么胖,心脏当然好不了。周六的早晨,从出发之前开始,看起来总觉得有些倦怠,即使没有这些现象,爬山这种活动对他也是应该禁止的,所以我们劝他回家休息。但是他说,全校的学生这么高兴,这么气壮,自己哪怕参加围猎一个山头也好。但是真的上山就不行了,上气不接下气,只好提前回来了。”我们中学每年从一月到二月这期间有打野兔活动。先在小山顶上张好网,从山麓往上回追野免。有的小山要用全校学生围猎。有的把全部人马分成两三拨,各围一个山头。“仓木老师回家之前还对我们说,四年级学生西村患脚气病也参加了,是不是挺得住,请你们特别注意他,仓木老师总是这样待人。我们满以为仓木老师只要回家休息,一定能立刻会好,所以就没有特别注意,可是万没料到这竟成了永别。星期天早晨,仓木老师让周六从师范学校宿舍回来的长女回去了。但是傍晚他就突然病情恶化,等校长和我赶去的时候已经不行了。临终之前还担心西村。对于学校的事,留下不少遗言,关于他自己和他的子女们的事,却什么没说。三个子女之中惟有最小的小女儿在家却不在身旁,即使这样也没有说一句感到凄凉寂寞的话,只是说她正在学校里呢。他儿子在东京上大学,大女儿今年春天从师范学校毕业。仓木老师最不放心的大概就是这最小女儿吧。”大礼堂十分安静:砂田老师的声音低沉下来。那天照常上课。但是不论哪门课哪位老师,全是讲仓木老师。为人忠厚稍有口吃的国语老师冰岛说:“仓木老师是个好老师呀……”他只说到这就再也说不下去了。只是嘴唇活动,只好沉默不语。他转身面向黑板。用颤抖的手写了下面这道古歌,又默不作声了。有人在世间,盛德高行无人念,甚或招人怨。一旦撒手离尘寰,顿悟其人实可恋。第四堂课是仓木老师的英语课只好自习。负责体操的松木以监督的身份说:“仓木老师的英语课时永远没了。这个钟点先自习英语,同时回忆仓木老师吧!”他接着说:“仓木老师只是为学校,为学生而活着的人。其他的老师们无不佩服他。仓木老师不论什么时候,可以这样说,他只谈教育。星期天我去拜访他,可是他说的只是从某些特别学生的事到对于每个特别学生的特别教育方法。为此花了好长时间。这个班里有没有特别学生啦,成绩特别不好啦,品行特别不好啦,等等。”松木老师环顾教室,他说:“我举一个例子。讨论你们从三年升级到四年的会议上,在有的学生是让他升级还是留级这个问题上,老师们的意见很难取得一致,为了这一个人,一直讨论到夜深。又饿又累。这时,有一位老师说了,讨论就到此为止吧,是行,还是不行,赶快决定算啦。仓木老师一听脸色骤变。他说,既然如此珍惜时间,那就请回吧,请回吧。如果属于非留级不可的学生,那没有办法,也只好让他留级,但是我们还得好好想想,因为这个学生留了级,本人的精神受到折磨,家庭以为蒙羞。而且这个学生还得浪费一年的时间,浪费不少的费用。一个学生升级当然是不能轻率决定的问题,必须自始至终认真考虑。哪位嫌问题讨论得过长了,那就请先回去好啦。结果呢,谁也没有先走。仓木老师为人处世总是这样子。由于仓木老师的爱护。免于退学,不被留级的学生,究竟有多少,你们大概很清楚吧?”有的学生当初抬不起头,此刻他会想起仓木老师曾是多么爱护过他。五第六堂课是体操,这个时间用来作为五年级的级会。五年级会,是松木老师常常匀出体操时间而开的会。我们五年级的学作为最高年级的学生,当然有他们的问题,比如毕业后的问题等等,自由地讨论下去,就是这个会的内容。松木老师担任联系人这个角色,讨论全部交学生们展示,他自己不发表意见。我们在两天操场上坐个大圆圈,甲班班长担任主席。他站起来说:“今天的五年级会,因为仓木老师今天早晨去世,由松木老师负责这个会。”松木老师点点头。“我们今天只能思考仓木老师生前的事。别的事也谈不出来。干脆就开一个谈论仓木老师的会吧。”“赞成!”反响热烈。“不过,也没有必要只谈对仓木老师的回忆。我想,不妨利用这个时间也谈论一下我们该做什么和怎么做。我们是最高年级的学生。同时也不仅学了5年英语。而且也受到年级监督的关怀。仓木老师逝世,我们比低年级学生更哀痛。因我们受其恩惠更深。当然,学校对于我们应该如何等等,必有命令。我们当然认真地执行命令,但是,如果可能,我们是不是应该为仓木老师主动地干些什么?”“就该这样!”松木老师这时插话。他接着说:“你们是最高年级学生。所以,你们的态度好坏都会影响全校学生,因此,你们要慎重对待。”一个学生站起来说:“再过两个月我们就毕业了。仓木老师来不及欢送我们毕业,这实在是遗憾之至,我们在学校只能呆上五六十天了,所以,在这期间我们必须遵守老师的教导,做老师最后负责的学生,每个人都以很好的成绩毕业。即使毕业之后也决不忘仓木老师教诲之思毕业之后才能报师恩,我们从现在起商量一下毕业以后的事好不?”“主席!”“主席!”举手的人不少。有的建议,他们毕业之后的同窗会起名叫“仓木会”。有的说,是否借用仓木老师的名字,给学校留下一项纪念事业。有的学生提议,仓木老师虽然远离大家,但是希望老师的遗嘱永远住在这里,虽然毕业了,凡是本街的人,在此地有家的人,要通力合作照顾好老师家属。这项提义的赞成者较多。也有人提议在此地给老师立碑。总而言之,方案不少。也有单凭一个中学生无法办到的提议。一个学生站起来喊着说:“我想再见一次仓木老师。”“可是老师不在了!”“不,在!”“不是已经去世了么?”“去世啦!但是还在。还没有火葬嘛!”会场突然静下来。“想不想再见老师一面作一次告别?”“想,想啊!”“同感!”“如果是我自己一个人的事,我到仓木老师家吊唁一下,就能见到老师,但是这种愿望谁都有,五年生想集体前去告别!”“松木老师,让我们到仓木老师家上香去吧!”有一个提出这个建议。“方才谈的,从师生之情来说,我以为是合情合理的。”松木老师说这么说。他接着说:“但是,你们上百人哪,这得问问家属才能定。我和校长商量一下,然后向遗族提出要求吧。你们的愿望大概能得到满足。”这时,名叫冈岛的落后生站起来说:“我们大家抬老师的棺材好不好?”大家一笑。“笑什么!”冈岛喊了一声。他说:“抬老师之棺,难道不是弟子之礼么?日本自古以来就是这样。是因为我一直挨仓木老师的申斥说这话可笑呢,还是抬棺这件事本身可笑呢?”人们是因为他突发奇想而公之于众所以才笑的。可是此刻他得到了声援:“根本不可笑!”“坚持你的意见!”冈岛接着说:“抬棺,是和逝者关系密切的人,或者受过他恩惠的人干的事。但老师的亲属都远在外地。有资格抬棺,老师也乐于接受的,难道不是只有我们这些人么?”“对!对!”激动的波浪在我们中间涌起。有人站起来发言。“让和老师本来没有因缘的殡仪工人抬棺,是我们这些人的耻辱啊。冈岛君确有独到的见解。”“对!仓木老师的葬礼所用劳力,全由我们担任吧,不用别人动一手指头。”“松木老师的意见如何?”“你们美好的愿望使人为这感动。单凭这些言词,仓木老师就很满意了。不过我不能擅自作主,还必须和学校商量,也得征得家属的同意。总而言之,我一定竭尽全力使你们的美好希望如愿以偿。”这样,松木老师作了许诺。六学生宿舍例来的习惯是每晚就寝之前,大家集合于一室,静坐30分钟。目的是让心沉下来,也让心清净。当晚的值班舍监是校长。“今天晚上不论怎么想传这颗心达到无念无想的境界,但是依旧止不住眼泪。”校长说到这里又抽泣起来。他说:“从早晨起来到现在泪就没有断过!”随后他就谈起对仓木老师的回忆。——校长在某中学任物理,化学教员时,仓木老师是那个学校的学生。座位号是二号,校长记得仓木老师比首席学生的成绩还好。因为仓木老师家境并不富裕,即使毕了业也上不起更高的学校,就当了校长的物理化学教室的助手。不久,仓木老师当了小学教员,经过自学考试,取得了中学教员资格。校长调到我们中学任职的时候,他这位校长第一个招聘的教员就是仓木老师。从那以后22年,仓木老师一直是校长的左右臂。仓木老师有机会出任师范学校的校长,也曾有机会被上一级的学校招请去作教师,但仓木老师始终末动。“仓木老师说,校长有恩于他,所以他安于乡居野处。今天的五年级会提出希望,葬礼的劳动他们全部承担下来。自己教的学生抬自己的棺,作为一个从事教育的人来说是无比高兴的事。这也许就是仓木老师在我们这里忍耐下去一直没动的收获吧。”说到这里校长又落泪了。第二天,从早晨就开始下雪。冬天的风在天空不停地吼叫。我们两个建议全被采纳了。所有的课上完之后,我们站好队列,低着头走出校门。杉树篱笆里面就是仓木老师简陋的家。白木的寝棺已经停放在走廊上了。我们三个人一组走上地板,在遗体跟前跪下行礼。因为老师是猝死的,看不出枯萎之色,只是脸上呈现略透亮的白色。大而厚重的脸安详一如生前,但是死气沉沉。在侧的有他夫人,三个子女,他的胞妹,校长,砂田老师,他们俯首而立。旁边的屋子是老师的书房,书堆得老高,以致略显黑暗。因为告别的有一百多人,所以很费时间。结束之前我们站在院子、想多看一会儿老师。雪粉落在肩上,把肩头濡湿。回到学校之后,宣布了明天参加葬礼时所分担的任务。我是打灯笼的。“我可不愿意打灯笼!”我这么一说,大家都笑了。我还是希望抬仓木老师的棺材。“你身体比较弱,你就耐心地打灯笼吧!”松木老师这样对我说。傍晚,舍监稻村老师在宿舍的澡塘里说:“明天很让人痛心,可是一定办成漂亮的葬礼!办成漂亮的葬礼!”他反复地这么说。七葬礼这天依然是冬季的阴天。行列走的大街,人们都站在檐下,心里默默地致意。仓木老师的未加妆点的素棺抬在二三十个中学生的肩上。周围有三四个人,以便途中换班。仓木老师的棺完全在由他教的学生们守护之下前进。棺的前面行进的旗、灯笼、花、花环等等,全是由他的学生们拿着。我提着一只青竹作柄的白纸灯笼走在前面。仓木老师的儿子捧着白木的灵牌紧随其后。四年级以下的全校学生,在寺庙的山门前列队敬候。我们的行列平静抵达门前时,听到低年级学生的抽泣声。管理现场的全是五年级学生。礼毕之后,五年生仍留在棺的周围。这时,松木老师讲话。他说:“赖诸君之力,葬礼顺利结束,我代表逝者家属和学校对大家致谢。这么完美朴素的葬礼,大家都说从来没见过,无不感动,你们大家主动地为此尽力,更值得佩服。”仓木老师的长女感动得用手帕擦泪。松木老师接着说:“本来还打算请大家送到火葬场,但是仓木老师的胞兄来了电报,说是因为山阴线大雪而不通的火车刚刚打通,今晚就能抵达这里,所以决定等他哥哥到来,他们虽说是亲兄弟,但是距离很远,十多年不见了,哪怕见上一面也不枉此行,所以向寺院提出要求,请寺院破例,允许遗体存放之期延长一天。寺院也为诸君善行深深感动,慨然答应存放到明天。因此,今天晚上只有我们几位老师留在这里守灵,同时等待他哥哥到来,诸位这就请回吧。诸君的愿望已经实现,守灵,就不要勉强了。坐火车上学的,离家远的,身体比较弱的,都不必来了吧。”“老师,让我们来吧。”“来,当然是令人感动的,无奈夜里很冷,寺庙大殿没有防寒设备,大家感冒了就不能上课,那样,反而违背了仓木老师的意愿。还有,今天晚上守灵的人明大9点也必须照常上课,这就支持不住了。好,解散吧。辛苦啦!已经定下来守灵的人,先别管形象如何,首先是多穿,穿暖了而且带毛毯来。”住宿舍的五年生当然全去了。我穿上两件衬衣之后再穿两件和服。室员们都笑了。夜深之前100多人的五年级学生,一人不缺地陆续到达寺庙。校长,松木老师无不吃惊,因为不是我们事先约定的,所以学生们也彼此吃了一惊。有的赶火车回去一趟。有离家七八公里的也跑了一个来回。仓木老师的哥哥是乘10点以后的火车到达的。他比仓木老师个子高,我们得仰脸着他才行,十分魁伟。筋骨紧绷,铁人一般。他向我们寒喧之后便深致谢意,然后从棺盖上镶的一小块玻璃窗注视他弟弟的脸,他站在棺旁,长久不动。“想再次同老师道别的人,请抓紧时间吧。”松木老师这么一说,我们大家再次把棺围了起来。因为这就永别了。仓木教师的脸已经略显微紫。过了不久,寒澈的旭日照到放在大殿廊下的棺上。和昨天一样,我们抬起仓木老师的棺,向火葬场出发了。出了大街走15分钟的荒郊野路就到了那里。焚尸炉内墙薰得墨黑墨黑的,像大蛇的肚子一般,而且闪闪地发着油光。把白棺滑进这黑洞里。松木老师把妆点白木棺的花环上的花揪下来,给我们每人一朵。我们手拿白花站成一排,遗属们站在我们对面。仓木老师的哥哥对我们致谢词,他说:“舍弟生前多蒙格外关怀,一直送他到火葬之地。诸位对舍弟的厚意隆情,以及此次诸般关注,已经听各位老师详细见告了,而且我也亲眼目睹,我已经分不出为我弟弟逝世的悲痛而哭呢,还是为大家的善良之举高兴而哭的?舍弟九泉之下一定心满意足,我们家属也无法用语言表达感激之情。根据实际情况,舍弟的孩子们必须离开这值得怀念的地方,但是,不管他们去了那里,不管在哪里生活,决不会忘记诸位以及本地善待他们的厚意。诸位不久就毕业了,即将走上各自理想的道路,由衷地预祝诸位前途成功,谢谢了。”我们为了不误九点的功课,直奔学校。走在荒郊野路上,朝寒清冽而令人神情气爽。大家人手一朵白花,脚步匆匆。

蔷薇之幽灵 
一在这个山峡里,河鹿蛙一叫,石桶花一开,那就春意阑珊的时候了。河鹿蛙,正好从小学毕业的日子前后,以及新芽绣遍了白白的河滩的时候。开始鸣叫了。嘻,嘻,嘻,就像吹那古老的日本笛子一般的声音;与其说那是春天的声音,还不如说它是秋天的更合适。因为放春假,从城市到温泉来的少女说:“啊,秋天的虫子在叫哪!”那叫声吸引她们的眼光离开温泉旅馆的栏杆,朝着月明中略显朦胧的白色河滩望去。所以,离开学校去远处旅行的少女们,把这河鹿蛙的鸣声,一定当作故乡的声音深藏于胸中的。片冈千代子先生迁居于这个山麓的村庄的时候,也正是这些少女们离开此地的时候。从东京要坐六七个钟间的火车到达镇上,再从这里走十六七公里的路,名副其实的钻山,最终到达一个荒凉寂寞的山村,但它从源赖朝时代①开始就喷涌温泉,所以从镇上来的长途客运汽车和运货卡车全通了。运货卡车所运的货物主要是:大米、鲜鱼、大豆、酱油等等,基本上全是山里人吃的东西。这些货车虽然不是载着满车花束进来的,虽然没有小苍花、香豌豆花,但是却像春天的报春花那样美好,原来除了那些吃的东西之外还有年轻女人喜爱的色彩鲜的货物。也就是平时那些喜爱活耀的丽人们身上所用的东西。①镰仓幕府第一代将军(1147-1199),武人政治的创始者。源赖朝的第三子。因为平治之乱,被流放于伊豆。但1180年奉以仁王的令旨,举兵追讨平氏,兵败石桥山之后,于富士川大获全胜,最后,坛之浦一战胜平氏。入京为右大将,不久于镰仓开幕府,1192年任征夷大将军。后因大杀功臣与至亲骨肉,死后势力顿衰。本村的少年们正在用青竹子做的水枪打水仗。少年们高兴得不得了,因为从今天起水不凉了。临街的那家大屋子墙里面的和大路上的一共两拨人,他们都把水枪插进道旁小溪的水里,用水枪对攻,个个都像落汤鸡一般,简直就像消防队的消防演习。但运货卡车一到,他们暂时停住手,都说:“哎呀,可真漂亮啊!”“谁来啦?”“新媳妇到啦!”他们边说边看着卡车。那卡车停在村头上的山茶林前边了。“山茶林”,这个词儿懂吧?这山茶林的山茶有三四十棵,请你想象一下,这三四十棵山茶长在一片地上造成树林的风景吧。可得知道,这里不是南国吧?可是那叶子上油光闪闪的浓绿,那花耀眼般厚重的深红,不表明这地方确属南国又是何方?“去蔷薇之家的!”“到蔷薇之家去的呀!”“来蔷薇之家的!”山茶林前边的少男少女们这么喊着跑过来了。运货卡车停下来,那就证明蔷薇之家来了新住进来的人。蔷薇之家就在山茶林的上方。但是,嘴时喊着:“蔷薇之家呀!”“蔷薇之家的!”那些少男、少女们的脸上显现出来的轻微不安,是不能视而不见的。为迎接那鲜艳的包裹而从蔷薇之家下到山茶林前的,是一位年轻貌美的女人。“啊,是她呀!”“可能是到温泉休养来啦。”“不是,她是这次调到这个学校来的。名叫片冈的女老师。”颇以作此说明为自豪的,是个名叫光子的少女。“啊!”少女们怀着激动的心情互相搂着肩头点头行礼,而且脸有些红了。“不知道教几年级呢。”“说是替下村老师的,一定是我们班。”说这话的也是光子。她是小学五年级学生。“可是又得住在蔷薇之家吧。”少女们的脸变得阴暗了。二这个山峡,正因为它北连深山,那里出产的物资,使全村各户比较平均地受了益,所以没有日子过得困难的户,也没有外地来此落脚的户,因此。全村像杉树林那样安安静静。不论任何人家,就是早晨的麻雀也毫不担心有什么会惊扰它,悠闲地站在屋檐放声歌唱。哪家的院子都有蝴蝶来拜访,尽情嬉戏。这不是语言的夸张与修饰。没有花圃的人家是根本不存在,因为这儿的花都是这一家的分给那一家,尽管没什么名贵品种,无非都是些大雨花、波斯菊、菊花等等,但是,说它是花的村庄却一点也不算夸张。这个花的村庄里的“花的人家”就是蔷薇之家。这个村庄的出租房屋,惟有这蔷薇之家一处。这家房屋四周全是蔷薇。与其说蔷薇树篱包围着这座房子,倒不如说蔷薇埋藏着这座房子。东边的门口是蔷薇,南边的院子栽着蔷薇,北窗有蔷薇窥窗,西墙有蔷薇托身。是谁建的这所房屋呢?片冈老师搬到这里的时候,蔷薇还没有开花,青青的花蕾,半天才能找到一个。“啊,到了开花的时候,那可就成了蔷薇的海洋了!”片冈老师不能不为她的新居之美而高兴得又蹦又跳。“呶,这蔷薇开什么色的花?你去年看到了吧?”片冈这样问光子。片风老师果然如光子所料,担任她们五年级女生的课。“南边院子的开深红色的花。北窗下的开雪白的花呀。”“南边的深红,北边的雪白——这样栽蔷薇的准是艺术家!你知不知道最早谁住在这里?”“不知道。已经有两三年没住人了。”“你说有两三年没有住过?不会有这种事,不可能的嘛。”片冈老师吃了一惊,她看了房间的状况。草席,墙壁,无不干净、漂亮,还留有人的体温。不仅如此,这个房间如果没有居住于此的人弥漫不散的爱,屋子里的空气也不会像现在这样清新。亲切的声音仿佛发自卧具橱里。但是光子却说:“老师,的确空了两三年哪!”“不能相信呢!”片冈老师说着话眺望着南边的院子。那院子没有一片落叶,每一棵蔷薇,不论昨天或者今天,似乎没有一棵不是经过爱抚它的那双美丽的手抚摸过。“那么,有人天天来打扫?”“没有!”片冈老师只能把光子的话看作她记错了。三在新学期开始的同时,片冈老师就成了少女们憧憬的目标。年轻的老师依旧保留着小鸟依人般的少女风采,其次,单凭她那行李装束,就美得不能再美了。这本来是毫不奇怪的,奇怪的是老师到山里来了之后,相处得最亲切的,除学生们之外还有一个,那就是鹿。“片冈老师,给鹿一件行装吧。”“好!”老师微笑,把个包袱皮交给了那个男生。那少年把它挂在鹿角上。那鹿颠儿颠儿地走了起来。这样,以鹿和片冈老师为中心的行列走出了学校,整个一条街都在注视他们的队伍热热闹闹走过去。这头鹿,是这年冬天在学校后边的竹林里抓住的。此地虽然暖和,但也有大雪把山盖得严严实实的时候。鹿要找吃的,就跑下山到距村庄较近的地方来。因为被狗追得跑累了,有一只竟然从学校的后山跌进竹林里,村里的人把它活捉立刻送给学校。开头很不容易驯服,为了让它活动,想在它的角上挂一条绳子牵着它走,但是它使劲摇头,很不听话。以后渐渐老实了,直到走上山茶林,接受蔷薇之家的片冈老师的打扮。但是,它看见蔷薇丛可能想起了它随处奔跑的山吧。突然之间像个山间野兽一般,乱蹦乱跳,一下子跳蔷薇圃里,把蔷薇狠狠地躇蹋了一通。“啊!”片冈老师不由得喊了一声,因为她忽然觉得好像听到蔷薇花圃里有女人的啜泣声,自己的心也好像忽然之间被蔷薇的刺狠狠地刺了一下,疼痛得受不住。“快,快!快把那鹿从蔷薇田里牵出来!”那鹿从山茶林下来,老师就放下心来了。她说:“也许我成了蔷薇精了吧?”她说完又眺望那花圃了。花已经开了。“我让花给埋上了。所以这么爱蔷薇花。”蔷薇和石桶花,差不多同一时期开花。从山上像蜻蜓向下飞翔似地顺大街下来的自行车后架上,带着硕大的花枝,老师吃惊地说:“啊,大杜鹃!”“老师,那是石楠花呀!”光子连忙告诉她。“哎呀,那是石楠花?这样的话,老师的生物是零分。”但是,不论怎么说,石楠花还是明朗的花吧?南边院子开的红蔷薇,颜色又暖又明朗吧。“我成了蔷薇精也好!”片冈老师这么想。她是个和蔷薇相似的人。即使片冈老师成不了蔷薇精,那么,确有蔷薇精么?不,一朵两朵花,一棵两棵树,当然成不了什么精,但是,几百朵花,说开一齐开,是不是说明了花是有灵魂的。不仅仅是鹿来的时候那件事,这个蔷薇之家里还有许多不可思议的事。老师的家只有她一个人,但是,凡属于家里的事不论什么她都得干,学校那边也忙,所以,打扫、收拾等等照顾不到的时候自然免不了。有一天早晨,她吃完早饭还没有脱罩衫就给母亲写那长而长的信,信没写完上课铃就响了,她什么也没收拾就走出家门上课去了。回来一看,桌子上收拾得干干净净。椅子也规规矩矩地放回桌子下面。“啊,是谁来过啦?”她记得罩衫是脱下一扔就走的,可现在却是叠得好好的放在厨房。“光子来过吧?”所以,第二天片冈老师问了光子。“光子,昨天辛苦了,谢谢。”“老师,怎么回事儿?”“昨天放学回家的时候,你顺便到我家给我收拾了一次吧?对我亲切虽然很好,可是我不喜欢你这么做。”“没有!老师,我昨天没有去你家。即使去了,你如果不在家我也不会进去呀!”“是么?奇怪呀!那么,是谁去了?”她在教室里问了学生,也没有一个人说去过。还有一天,不论怎么找也没有找到的自来水笔,不知道什么时候,居然摆在桌子上了。还有一天,书房墙上塞尚的油画《修道院》掉下来了,她想把它挂回原处,但因为个子矮够不着而颇感为难,就在自己不在家的时候,它居然回到原来的地方。只是这样的事倒也罢了。有一次从学校回来,发现纸窗的纸给换上新的了。廊下地板也擦得干干净净,井边冲洗得清清爽爽。是谁干的呢?“总而言之,是我不在家的时候有人进来过,尽管如此亲切待人,但是心里别扭。”从此以后,片冈老师总是认真地关好窗户,锁好门再离开家,然而尽管如此,大盆旁边的纸悄盒子里的废纸还是给打扫干净了。片冈老师无奈终于把这件事告诉了校长。“啊,是这事啊!”校长听了一点儿也不吃惊,不仅没有感到惊奇,而且露出平和的微笑。他说:“你好不容易来到这里工作,那所房子之外,这一带也没有出租的房子,请你住到那里当然让你知道了会不高兴,所以就没对你说。实话实说吧,那所房子一向被你称为幽灵之宅。”“啊!”片冈老师的脸都吓白了。“不过,虽然都叫它幽灵之宅,但是那里的幽灵决不恶作剧,也不加害于人,对于住在那里的人非常亲切,百般关怀,所以,你丝毫也不用担心。”片冈老师睡不着觉的时候,不知来自何处的蔷薇香气飘进屋子。所以不吃惊,不仅没有感到惊奇,而且露出平和的微笑。他说:“你好不容易来到这里工作,那所房子之外,这一带也没有出租的房子,请你住到那里当然让你知道了会不高兴,所以就没对你说。实话实说吧,那所房子一向被你称为幽灵之宅。”“啊!”片冈老师的脸都吓白了。“是那蔷薇。一定是那蔷薇的精!”她这么说。四一位大户人家的老太太谈了这件事,那老太太的脸就像风干了的水果一样,全是皱纹。她说:“老师,那是那家小姐呀,不是蔷薇花。那里的蔷薇花是那位小姐栽的。那房子也是那小姐经手造起来的。实在是一位着人怜爱的小姐呢。”“小姐的父母都是在法国去世的。她们在法国什么地方的那个家,栽着许多蔷薇。说是那时候那小姐虚岁才刚刚19岁。她孤身一人回了日本。老太太说,小姐坐船回来,流的泪像海一样多呢。好不容易回到日本,那小姐又得了病。”“因此,她为了养病就到这座山的温泉之乡来了。她建造了那座房子和蔷薇园。这已经是十六七年的事了。我一直经管着那里的一切。”“蔷薇从栽好之后,好不容易开了花,第一次开花的时候,小姐就死在花里了。她爱跟我捉迷藏,藏在花丛里对我说:老太太,蔷薇就是我呀,蔷薇就是我呀。后来就把那所房子给我了。“直到现在,小姐还在蔷蔷薇园里哪!像老师这么漂亮的人,这么亲切善良的人住在那里,小姐一定高兴得没办法哪,所以她一定用尽了方法表示她的谢意,替你做许许多多的事。”“请你把小姐当作一个可怜的小姐看待吧。她一个人多寂寞呀,正好来了你这么一位漂亮的人,一位生性善良的人。”“老太太,谢谢你。我一定和小姐在一起住下去。”片冈老师完全明白了,她怀着纯洁的心回到蔷薇之家。后来向别人一打听,关于这些蔷薇花和这逝世少女的美好传说还有好多好多呢。所以,安安静静的夜里,总觉得自己脸旁有别人亲切的呼吸。但是,蔷薇凋谢,夏去秋来,就像香鱼必定由河入海一样,片冈老师必须离开这个山村学校,离开这个蔷薇之家的日子到了。原因是在故乡的母亲病故。年幼的弟弟和妹妹得由她照管,因而必须赶回故乡。“再见!”“再见!”“再见!”片冈站在蔷薇园里,折了一朵迟开的花作为纪念。这时,她感觉到已故丽人热烈的吻,好像觉得发烫似地吻在她的手上……

父母的心 
诸位,把眼睛闭上五分钟,然后平心静气地想想父亲或者母亲试试看。你们的父母是如何深深地爱着你们,怀念子女的父母之心是多么温暖、多么广阔,直到现在不是依然使大家感慨万千、激动不已的么?啊,用不着闭上眼睛,你们大家无论早晚不是深深地感到双亲之恩么?这个故事,肯定也是让你们知道父母之心是多么伟大的故事之一。故事发生在从神户海港开往遥远的北海道幽馆的船上。船出了濑户内海,航行在广阔的志摩附近海面的时候。聚集在甲板上的人们之中,有一位风度极佳,引人注目,年纪40左右的高贵妇女。女佣和打杂儿的片刻不离左右。与此成对照的是,也有一位40岁上下的男人,他衣衫褴褛,那副寒酸相也引人注目。他带着三个孩子,最大的男孩七八岁。孩子们长相都很聪明可爱,但是孩子们的衣服却相当的脏。那位高贵的夫人早就频频地注视这贫穷的父亲和孩子们,最后她和女佣耳语了一阵之后,那女仆来到那父亲和孩子们跟前说:“孩子这么多,真有福气呵!”“谢谢。他们下边还有一个吃奶的孩子哪。像我们这样的穷人,因为有孩子日子就更苦。说起来怪难为情的,我们已经没有能力扶养这四个孩子了。话虽然这么说,但是决不会把他们扔了,为了孩子们,现在我一家6口这就去北海道找活干哪。”“方才你说的如果确实是实际情况,我就想跟你说说相求的事了。——我的东家是幽馆的财主,在某大公司当总经理。日子过得很富足,但是只有一件事不如人意:年过40没有孩子。我家太太方才跟我说,从你家的孩子之中能不能匀出一个给她,你去说说看看。到了她家的孩子,当然是继承财主的家业啦,孩子也享了福。作为酬谢,敬赠100元。”“这可得谢谢啦……”这位父亲本想立刻表示同意,但是一想这样不妥,便说反正这事得和孩子妈妈商量之后才能决定。那天傍晚,轮船已经航行在相模滩的海面上了。那男人和他的妻子一起,带着他们的长子来到那位妇人的房间。他们说:“那就请你把这小家伙收下吧!”结果自然是按口头约定,对方付了100元钱。那是很久以前的100元,相当于现在的1000元。该是父母和儿子分手的时候了,这对父母眼含热泪,难割难舍地走出了舱房。但是到了第二天早晨,船在绕着房总半岛转的时候,不知什么缘故,那位父亲领着5岁的二儿子的手,无精打彩地走进那财主的太太的客舱。他说:“昨晚上仔细地想了又想,大儿子嘛,不论怎么穷吧,也是我们家的接班人哪。况且,把老大给别人,按次序也不对,如果可能,能不能同意用老二换下老大?”“当然行!”财主的太太高高兴兴地同意了。可是,当天傍晚,孩子母亲带着3岁的女儿来了,她很不好意思地说:“简直没法跟您说,今天早晨给你送来的二小子,从眉眼长相到说话的噪门,和我那去世的婆婆一模一样。我就实话跟您说吧,我这心里呀,就像把婆婆扔了一样不好受,再说也对不起我们当家的。况且,他已5岁了,我觉得他一定会永远地记着我们,想到这儿觉得他可怜得不得了。能不能答应我用这个最小的女孩子把他换下来?”那财主的太太一听女孩,有些不高兴,但是看了那位妈妈失魂落魄的样子,除了答应也没别的办法了。事情到这儿还没完,第二天上午,船快要到北海了,这回是两口子一齐来到那位财主奶奶的舱房。他们一见财主夫人什么也说不出来,竟然痛哭失声。“怎么啦?”对方这么问。“实在难为情极了。”只说了这么一句就又哭了。问了几次,那男人才哭着说:“本来是不应该这么随便说话的。昨晚上我们两口子本来是商量好,说得一妥百妥,决不留恋孩子啦,可是,正因为她太小,所以总担心她是不是这样那样啦,结果是我们两口子一夜没睡。把那么个无知的孩子给人家,连我自己都觉得这当爹的冷酷无情。您给的钱我们如数奉还,请把女儿退给我们吧。与其舍掉一个孩子,还不如爹妈儿女一家6口饿死在一起好。”有钱的妇人听了这番话,不由得跟着悲伤起来,禁不住落泪。“是我不对,老实说,我虽然没有孩子,你们当爹妈的心我完全理解,而且也羡慕你们。孩子还给你们,钱呢,就作为你们教给我懂得父母之心的酬谢吧,你就拿它作为在北海道干下去的资本。”于是,那位父亲由于那位有钱的妇女帮忙,受雇于函馆的某公司,一家6口过上了好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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