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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名著

《带我回去》
序 曲 
人一生重要的时刻不多,通常在早已事过境迁之后,才能好好回顾。要不要和那个女孩说话、前面的隐蔽弯道该不该煞车、要不要停下来戴安全套,等等。 不过我很幸运,我想各位可以这么说,因为我曾经和关键时刻狭路相逢,而且一眼就把它认了出来。那天,冬日的某个夜晚,当我在“忠诚之地”尽头等待,感觉生命的浪涛正汹涌而来。 那年我十九岁,成熟得足以应付世界,却又幼稚得经常干出各种蠢事。那天夜里,哥哥和弟弟一开始打鼾,我便扛起背包,一手拎着马丁大夫鞋溜出卧房。地板吱嘎一声,姐妹房里传来说梦话的声音,那天我神得很,高高踩在生命的浪头上,谁都无法抵挡。 我走过客厅,离沙发床上的爸妈距离如此之近,几乎都能摸到他们,但他们连身体都没翻一下。柴火燃烧殆尽,只剩几点红光喃喃细语。背包里装了我所有的重要物品:牛仔裤、T恤、二手收音机、一百英镑和出生证明。那时你只需要这些就进得了英国了。船票在萝西身上。 我在路口等她,躲在昏黄的路灯光晕之外。空气冷冽有如玻璃,带着健力士黑啤酒的辛辣酒花焦味。 我在马丁大夫鞋里套了三双袜子,双手深深插进德国军大衣的口袋,最后一次倾听我家这条街的扰攘随着漫漫长夜流过。一个女人在笑,啊,是谁说你可以的? 一扇窗砰地关上,一只老鼠沙沙爬过砖块,一个男人咳嗽,一辆自行车呼啸转过街角,还有疯子强尼•马龙的低声咆哮从十四号地下室传来,他正自言自语地准备上床。夫妻吵吵嚷嚷、压低的呜咽,还有间歇的鹭鸶叫,除此之外,夜晚很静。 我想起萝西颈间的香气,忍不住对着天空微笑。我听见城里的钟声在宣告午夜来到。耶稣教会、圣派兹和圣米肯里那,浑圆雄厚的音律悠悠从天而降,有如庆典,庆祝我和萝西的秘密新年。 钟敲午夜一点,我开始怕了。后院传来细微的窸窣与沉重的脚步声,我直起身子,但萝西没有从尾墙翻过来。也许是某人深夜迟归心里愧疚,从窗户爬回家。家住七号的莎莉•荷恩的新生儿哭了,纤细挫折的呜咽一直持续,直到莎莉好不容易起来,对她唱歌:我知道自己要去何方……上了漆的房间真漂亮…… 钟敲两点钟,我心里一片混乱,像是屁眼被人踹了一脚。我弹弓似的翻过尾墙,跳进十六号的后院。那地方从我出生就受人诅咒,但我们这群小孩还是占领了它,无视于可怕的警告。院子里到处是啤酒罐、烟屁股与失去的童贞。我一步四级,跳上毁坏的台阶,不怕别人听见。我非常确定,仿佛已经见到她张狂的红铜色鬈发,双手握拳放在臀上,妈的,你跑到哪里去了? 地板碎裂,灰泥墙面坑坑洞洞,瓦砾散落一地,寒风幽幽,没有人在。我在客厅发现一张字条,从小孩学校作业本上撕下来的。光线从破窗进来,在没铺毯子的地板上画出一块块光斑。字条随光飞舞,仿佛已经放了一百年。 就在那一刻,我察觉生命的浪潮变了,它就这样硬生生转了九十度,猛烈得无法抵挡。 我没有带走字条。离开十六号之前,我已经将内容牢牢记在心上,再用一辈子的时间试着相信它。我将字条留在原地,回到路口站在暗处守候,注视自己呼出的缕缕白雾飘向路灯,听钟声响过了三点、四点、五点钟。深夜淡去,化成忧伤的浅灰,街角一台牛奶车喀喀沿着石子路走向酪农店,我依然在“忠诚之地”的尽头等待萝西•戴利。

第1章 蓝色手提箱 
父亲曾经告诉我,人生在世,最重要的就是知道自己愿意为何牺牲。他说,要是不晓得,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完全没有,人也根本不算人了。我当时十三岁,而他刚灌完四分之三瓶尊美醇精酿威士忌。不过,嘿,说得真好。就我记忆所及,他愿意为了一、爱尔兰,二、他过世十年的母亲和三、干掉撒切尔那臭婆娘而死。 总之,从那一天起,我随时都能说出自己愿意为何牺牲。起初很简单:家人、女友和房子。后来有一阵子事情复杂一点,但现在又稳定了。我喜欢这样,感觉一个男人可以依此自豪。我愿意为了居住的城市、工作和孩子而死(顺序不分先后)。 我的小孩目前还算听话,我居住的城市是都柏林,工作是卧底。这三样东西哪一个最可能取走我的性命,感觉似乎很明显。不过,除了狗屁文书作业,工作已经很久没给我什么恐怖的遭遇了。爱尔兰就这么丁点大,干外勤的寿命很短,两次任务,顶多四次,被人认出来的风险就高得厉害。我很久以前就将九条命用完了,因此目前暂时退居幕后,负责指挥卧底任务。 在卧底组,不管上工下工,真正的危险只有一个:你创造幻象的时间太久,就会以为一切都在你的掌握中。你很容易相信自己是催眠家、幻象大师和聪明鬼,你知道什么是真实的,也清楚所有诡计。其实,你也是看得张口结舌的观众之一。不管你有多能耐,这世界总是技高一筹,比你狡猾、比你快,而且比你无情几百倍。你只能试着跟上,明白自己的弱点,永远提防着对手使出的贱招。 我这辈子第二次遇到贱招,是十二月初一个周五下午。那天,我一早就开始进行维修工作,整顿手头的几个幻象。我手下有个小朋友(他今年是拿不到弗朗科叔叔送的圣诞袜了)不晓得怎么回事,竟然要找一个老太太充当他祖母,介绍给几名下等毒贩认识。当时,我正要去前妻家接小孩度周末。 奥莉薇亚和荷莉住在一栋任谁看了都会目瞪口呆的高雅别墅里。房子是奥莉薇亚的父亲给我们的结婚礼物,位于戴齐一条被人悉心照料的死巷底。我们搬进去的时候,别墅只有门牌,没有号码。没多久我就把门牌扔了。我当时应该立刻察觉这段婚姻不可能维持。我妈要是知道我结婚,绝对会不惜在信用银行欠下一屁股债,给我们弄一套有花朵图案的客厅家具,要是我们把椅垫的塑料套拆掉,她肯定会火冒三丈。 奥莉薇亚整个人横在门口,以防我突然想进去。“荷莉差不多好了。”她说。 奥莉薇亚是永远那样令人赞叹。坦白说,我是一半得意、一半遗憾地说这句话。她身材窈窕,有优雅的鹅蛋脸,浓密的灰金色的秀发,还有隐而不显,起初不会注意,一旦发现就令人目不转睛的曼妙曲线。 那天傍晚,她将美丽身躯滑进昂贵的黑洋装与精致裤袜里,系着祖母给的、只有盛大场合才会佩戴的钻石项链,就连教皇看了眉毛都会掉下来。我没教皇那么文雅,直接狼嚎一声: “是大约会?” “我们要去晚餐。” “你说的‘我们’又包括德莫?” 奥莉薇亚精明得很,没那么容易上钩。“对,没错。还有,他的名字是德莫特。” 我很是惊讶。“已经四个周末了,对吧?告诉我,今晚是大日子吗?” 奥莉薇亚朝楼上大喊:“荷莉!你爸来了。” 我趁她转头之际,直接从她身旁走过,踏进大门。她喷了香奈儿五号,从我们相遇那天,她就只用这一种香水。 楼上传来声音:“爸!我来了我来了我来了!我只是要……”说完就是一段长长的独白,荷莉拼命讲出她小脑袋里的复杂想法,不管别人听不听得见。 我一边大吼:“你慢慢来,宝贝!”一边走向厨房。 奥莉薇亚跟了进来,“德莫特随时会到。”她说。我不晓得这是威胁,还是求饶。 我打开冰箱瞄了一眼,“我不喜欢那家伙的身材,他没有下巴,我不信任没有下巴的男人。” “啧啧,幸好你对男人的偏好跟我无关。” “怎么没关?你要是认真的,他就会有不少时间跟荷莉在一起。你说他姓什么?” 离婚之前,奥莉薇亚曾经用冰箱门夹我脑袋,看得出来她现在很想故技重施。我保持身体弯着,给她充分的机会,但她没有失控。“你为什么要知道?” “我得在电脑里搜搜他的资料。”我拿出一罐柳橙汁摇了一下,“这是什么鬼东西?你不再买好喝点的饮料了吗?” 奥莉薇亚涂了自然淡色唇膏的双唇抿了起来:“弗朗科,你不准用任何电脑搜德莫特的资料。” “没办法,”我开心答道,“我得确定他不是个喜欢小女孩的‘萝莉控’,是吧?” “天老爷,弗朗科,他不是——” “也许不是,”我承认,“或许不是,但你怎么晓得,莉儿?难道你想以后再后悔吗?那就来不及了。”我打开果汁罐豪饮一口。 “荷莉!”奥莉薇亚又喊一次,音量变大,“快点!” “我找不到我的小马!”重重的跺步声,从楼上传来。 我对奥莉薇亚说:“他们专挑有可爱小孩的单亲妈妈下手。这些家伙没有下巴的比例之高,简直令人难以置信,你难道没有察觉?” “没有,弗朗科,我没发现。我不会让你用工作来吓唬——” “下回电视出现恋童癖的时候,记得看仔细。白色厢型车、没有下巴,我跟你保证。德莫开什么车?” “荷莉!” 我又喝了一大口柳橙汁,抹去溅到袖子上的水珠,将罐子放回冰箱。“喝起来跟猫尿一样,要是我提高赡养费金额的话,你会买好一点的果汁吗?” “你肯提高三倍的话。”奥莉薇亚看了看表,用甜甜的语气冷冷说道,“但假如真的提高三倍,或许够我每周买一罐吧。”假如你一直拉猫的尾巴,千万别忘了它是有爪子的。 就在这时候,救兵来了。荷莉冲出房间,一路扯开喉咙大喊:“爸爸爸爸!”我及时走到楼梯底下,让她像支小爆竹似的飞扑到我怀里。她的金发张开有如蛛网,全身粉红闪闪,双腿夹着我的腰,书包和毛发凌乱的小马重重甩在我背上。小马叫克拉拉,已经又破又旧。“嗨,蜘蛛猴,”我在她头顶印上一吻说,“这星期好吗?” “很忙,还有我才不是蜘蛛猴,”她厉声说,和我鼻子贴鼻子,“什么是蜘蛛猴?” 荷莉九岁,长得纤细单薄,和她母亲家的人一个样。我们麦奇家个个虎背熊腰,皮厚发粗,专为都柏林的天气和苦工而打造。不过,荷莉什么都像她妈妈,除了眼睛。我头一回见到她,她抬头望着我,我仿佛见到自己的眼眸,又大又蓝又亮,让我触电一般。直到现在,每回见到还是心头一震。奥莉薇亚可以像擦掉过期的地址一样擦掉我的姓氏,在冰箱装满我不喜欢的果汁,让德莫那个恋童癖上她的床,但对那双眼睛,她永远无可奈何。 我对荷莉说:“蜘蛛猴是有魔法的精灵猴子,住在施了魔法的大树里。”说完,她看着我的眼神像是在说“哇哦,我知道你对我好”。“你在忙什么?”我问她。 荷莉从我身上滑下来,重重踩在地上。“克柔依、我和莎拉要组一个乐团,还有我在学校画了一张画给你。因为我们编了一支舞,所以我想要一双白靴子,可以吗?莎拉写了一首歌,还有……”隔着荷莉,我和奥莉薇亚差点相视微笑,但她及时煞车,又看了看表。 我们在车道遇上老友德莫,他是个奉公守法的家伙(我很清楚,因为他头一回和奥莉薇亚出去吃晚餐,我就偷偷记下了他的车牌),从来不会将奥迪停在双黄线上,老是一副随时就要打个轰天大嗝的模样。“晚安。”他说,一边像是触电般的朝我点点头。我想德莫可能怕我。 “你都叫他什么?”我将荷莉放上儿童安全椅,一边问她。只见奥莉薇亚有如完美的格蕾丝•凯莉,在门口吻了德莫的脸颊。 荷莉理了理克拉拉的鬃毛,耸耸肩说:“妈妈要我喊他德莫叔叔。” “你喊了吗?” “没有。我对他说话的时候,什么也不喊,在脑袋里,我都叫他乌贼脸。”她瞄了一眼后照镜,看我会不会骂她。她下巴微收,心里的倔犟呼之欲出。 我哈哈大笑。“好极了,”我对荷莉说,“这才是我的女儿。”说完来个手煞过弯,把奥莉薇亚和乌贼脸吓了一跳。 自从奥莉薇亚恢复理智,将我一脚踢开以后,我就住在码头边一栋上世经九十年代盖的大型集合公寓里。我想,建筑师绝对是大卫•林奇。地毯厚得从来听不见脚步声,但在半夜四点,你却听得见五百个心灵的齐声低鸣,来自四面八方。有的做梦,有的期盼,有的担心、计划或思考。 我小时候住在廉价公寓,各位一定以为我很习惯这种养鸡场似的生活,但这里不同,我不认识他们,从来没见过这些家伙,不知道他们如何出入这栋公寓,或者何时进出。我只晓得他们从不离开,整天锁在公寓里想事情。就算睡着,我也会竖起一只耳朵留意嗡嗡轰鸣,随时预备下床捍卫疆土。 在这栋“双峰”公寓,我的小窝走的是时髦鳏居风,意思是四年过去,家里还像等待搬家货车到来的混乱现场,只有荷莉的房间例外,塞满你能想象得到的各式各样浅色毛茸茸的玩意儿。我和荷莉一起挑家具那天(我好不容易向奥莉薇亚要到每个月一周的相处时间),来到三层楼的购物中心,我每到一层都想买下所有东西给荷莉,因为我深信自己再也见不到她了。 “我们明天要做什么?”荷莉想知道。我们走过长廊,她让克拉拉一脚拖在地毯上。上一回见面的时候,她光想到小马碰到地板就会大叫谋杀。才这么一眨眼,你就错过了什么。 “记得我帮你买的风筝吗?你晚上把功课写完,要是明天没有下雨,我就带你到凤凰公园,教你放风筝。” “莎拉可以去吗?” “吃完晚饭,我们打电话给她妈妈。”荷莉朋友的家长都很喜欢我,没什么比警探带你小孩到公园更保险的事了。 “晚餐!我们能吃披萨吗?” “当然。”我说。奥莉薇亚住在无添加物、高纤有机的世界里,要是我不平衡一下,这孩子长大会比同伴健康两倍,被他们排斥。“有什么不可以?”但当我打开房门,突然得到一个暗示,我和荷莉晚上不能吃披萨了。 电话的留言灯拼命地闪,有五个未接来电。工作的话是一个手机响,卧底干员和秘密线人是另一个手机响,我的手下会到酒吧找我,奥莉薇亚到万不得已时才会发短信。因此只剩我的家人,也就是小妹洁琪。过去二十年来,我只跟这么一个家人说过话。五通来电可能表示我爸或我妈快死了。 我对荷莉说:“拿去。”接着将手提电脑递给她。“拿到房间用即时联系你的朋友,我过几分钟就去找你。” 荷莉很清楚自己二十一岁之前不准偷偷上网,于是带着怀疑的目光看我一眼。“爸,假如你想抽烟,”她对我说,语气非常成熟,“你可以去阳台,我估计你肯定要抽烟。” 我一手推着女儿的背,将她送向房间。“哦,是吗?你为什么觉得我想抽烟?”换成其他时候,我一定会很好奇。我从来不曾在荷莉面前抽烟,奥莉薇亚也没开口。她的心灵是我们塑造的,我们两个。即使现在,想到荷莉心里装了我们没放进去的东西,还是让我非常震撼。 “我就是知道,”荷莉说着将克拉拉和书包扔到床上,满眼骄傲。这孩子以后当得成警探。“可是你不应该抽,德兰修女说抽烟会让身体里面全部变黑。” “德兰修女已经死了,聪明小乖乖,”我打开手提电脑,接上宽带说,“喏,好了。我得打个电话,你别在eBay买钻石。” 荷莉问:“你要打电话给女朋友吗?” 她看起来好小,又太过机灵,穿着白色垫肩外套,遮了细长双腿的一半,大大的眼睛努力不透出惊恐。“不是,”我说,“不是,亲爱的,我没有女朋友。” “你发誓?” “我发誓,而且我短期内不打算交任何女朋友。说不定过几年,你可以替我挑一个,你说如何?” “我要妈咪当你的女朋友。” “嗯,”我说,“我知道。”我按着荷莉的头,感觉她的头发有如花瓣。之后,我将门关上,回到客厅去看看是谁死了。 留言的人是洁琪,她说话的速度像快车一样,这不是好兆头。假如是好消息,洁琪会煞车(“你一定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快点,猜猜看。”),坏消息才会踩油门。这肯定是最高等级的坏消息。 “哎,天老爷,弗朗科,你到底要不要接电话?我得跟你谈谈。我打来不是为了开玩笑,我有打过那种电话吗?但在你惊慌之前,我要先说不是老妈,谢天谢地,她好得很。她有一点吓到了,大家都被吓到了,她起初惊魂未定,不过坐下来之后,卡梅尔给了她一杯白兰地,现在就没事了。对吧,妈?幸好有卡梅尔在,她买完东西就四处打电话,要我和凯文过去。谢伊说不用打给你,‘打去干吗’,他说,但我叫他去死。去死也还不足以让我泄愤。所以,要是你在家,能不能马上接起电话?弗朗科!我发誓——”她话没说完,就被留言已满的哔声切断了。 卡梅尔、凯文和谢伊,天哪,感觉所有亲戚都到我家集合了。一定是我爸,绝对是。“爸爸!”荷莉从房间大喊,“你每天都抽几根香烟?” 录音机里的女人要我按按钮,我乖乖照做。“谁说我有抽烟?” “我要知道!二十根吗?” 慢慢来。“可能吧。” 又是洁琪:“该死的机器,我还没说完!你快点回来。哦,我刚才应该马上说,也不是老爸,他还是老样子。没有人死,也没有人受伤,我们都很好。凯文有点不安,但我想那是因为他不晓得你会有什么反应。他非常喜欢你,你知道,现在还是。一切可能只是虚惊一场,弗朗科,但我不想让你慌张过头。没错,这可能是玩笑,有人恶作剧,我们起初也这么想,虽然我觉得是个烂到家的玩笑,请原谅我说话——” “爸爸!你每天做多少运动?”荷莉问。 搞什么?“我是地下芭蕾舞者。”我说。 “不是,说真的!多少?” “不多。” “当然,我们都不晓得该怎么办。总之,你接到留言能不能立刻回电?求求你,弗朗科,我现在随时带着手机。”洁琪继续说道。 喀嚓,哔,录音机里的小妞。现在想来,我当时就该想到的,起码也应该猜出个大概才对。“爸,你每天吃多少水果和蔬菜?”荷莉又接着问。 “一大堆。” “才怪!” “吃一些。” 接下来三则留言都和之前差不多,间隔半个小时。到了最后一通,洁琪的声音已经弱得只有小狗才听得见。 “爸爸?”荷莉又问。 “等一下,亲爱的。” 我走到阳台掏出手机,俯瞰漆黑的河水、油黄的灯光与咆哮的车群,然后拨了洁琪的号码。电话才响一声,她就接起来:“弗朗科?老天爷啊,我都快疯了!你到底跑哪里去了?” 她已经慢到时速一百三十公里了。“去接荷莉了。到底怎么了,洁琪?” 电话里有杂音。事隔多年,我还是一下就认出谢伊急促的嗓音,而我母亲的一个声响让我喉头一紧。 “洁琪,你再不告诉我出了什么事,我发誓一定过去把你绞死。” “哦,老天,弗朗科……可不可以拜托你找地方坐下来?要不就去倒一杯白兰地之类的?”“别急,慢一点……”关门声。“好了,”洁琪说,四周忽然安静下来,“是这样,你还记不记得我前不久跟你说过,有个家伙想买这条路尽头的三间房子,翻建成公寓?” “记得。” “结果他没有建公寓。最近人人都在担心房价,所以他打算让房子多撑一阵子,观望一下局势。他找工人去拆壁炉,还有线脚之类的去卖,那些东西价钱好得很,你知道吗?真是疯了。他们今天动工,从角落那间开始。你还有印象吗,那间废房子?” “十六号。” “就是那间。他们拆除壁炉,在其中一个壁炉后面发现了一只手提箱。”洁琪故意停在这里。毒品?枪?现金?还是吉米•霍法①? “天杀的,洁琪,到底是什么?” “是萝西•戴利的箱子,弗朗科,是她的箱子。” 各式各样的车声戛然而止。天空的橘光变得和森林大火一样野蛮饥渴,令人目眩,失去控制。“不对,”我说,“不是。我不晓得你是怎么拿到的,但里面他妈的是我的东西。” “哎,好了,弗朗科——” 洁琪的同情和关心溢于言表。我想要是她人在这里,我一定会一拳打昏她。“什么‘哎,好了,弗朗科’。你和妈老是这样大惊小怪,歇斯底里,现在还要我跟着你们一起紧张兮兮——” “听着,我知道你很——” “你搞这套是为了骗我回去,是不是,洁琪?你打算来场家族大和解吗?我可警告你,这不是他妈的亲情伦理剧,玩这种游戏没有好下场。” “你啊,你这个混蛋,”洁琪火了,“克制一点。你以为我是谁啊?提箱里有一件衬衫,紫色的,螺纹图案,卡梅尔认得——” 我起码看萝西穿过一百次,还知道手指触摸钮扣的感觉。“是啊,八十年代镇上每个女孩都有一件。卡梅尔爱八卦,连猫王走在葛拉夫顿街这样扯蛋的事都敢说。我以为你好一点,但显然——” “——衬衫里裹了一张出生证明,萝西•博纳黛特•戴利。” 杠抬不下去了。我找出香烟,手肘支着栏杆,吸了这辈子最长的一口烟。 “抱歉,”洁琪说,语气放柔下来,“刚才发你脾气。弗朗科?” “怎么?” “你还好吗?” “嗯。听着,洁琪,戴利家知道了吗?” “他们不在。诺拉搬到布兰查斯顿了,应该已经几年了吧。戴利夫妇周五晚上会去女儿那里看小宝宝。老妈说她有她电话,可是——” “你打电话给警察了没?” “我就打给你了,那还用说。” “还有谁知道这件事?” “只有建筑工人,两个年轻的波兰佬知道。那天工程做完,他们到十五号问可以把提箱交给谁,但十五号现在只住学生,他们叫两个波兰佬来找咱爸妈。” “妈没有嚷嚷得整条街都知道吧?你确定?” “忠诚之地已经不是你记得的样子了。这阵子有一半住户是学生或雅痞①,我们连他们姓什么都不晓得。库伦家还在这住,还有诺兰家,赫恩家也剩几个。不过,通知戴利家之前,老妈不想跟他们说。这么做不对。” “很好。提箱这会儿在哪里?” “在客厅。建筑工人是不是不应该移动它?但他们有工作要做——” “非常好,除非必要,否则千万不要动它,我会尽快赶过去。” 半晌沉默,接着她说:“弗朗科,老天保佑,我不愿意胡思乱想,但这难道不表示萝西……” “现在还不晓得,”我说,“镇静一点,什么都不要说,等我过去。” 我挂掉手机,回头瞥了公寓一眼。荷莉的门依然关着,我又长吸一口烟,把它抽完,将烟屁股扔出栏杆,接着又点了一根,然后打给奥莉薇亚。 她连招呼都没打就说:“不行,弗朗科,这回不行,绝对不行。” “我这回没办法,莉儿。” “你每个周末都求我,用求的。既然你明明不想——” “我想,这次是紧急状况。” “每次都是紧急状况。组里的人少你两天不会怎么样,弗朗科。不管你怎么认为,这地球离了你还是照样转的。” 奥莉薇亚虽轻声细语,但她其实气坏了。我听见电话那头餐具碰撞声、笑语喧哗,还有人好像在说,天哪,是喷泉。“这回不是工作,”我说,“是家人。” “当然,是家人。难道和我第四次跟德莫特约会有关?” “莉儿,我很乐意搞砸你和德莫特的第四次约会,但我不会放弃和荷莉相处的时间,你应该比我还清楚。” 带着怀疑的短暂沉默。“你家人出了什么紧急事?” “我还不晓得。洁琪歇斯底里地从我爸妈家打电话来,我还不清楚细节,但必须赶过去一趟。” 又是短暂沉默。之后,奥莉薇亚疲惫地长叹一口气说:“好吧,我们在卡特丽,把荷莉送过来。” 卡特丽餐馆的主厨上过电视,周末总是人满为患,热闹得很。“谢谢你,奥莉薇亚,真的。可以的话,我晚上会回来接她,或是明天早上。我会再打电话给你。” “你会回来,”奥莉薇亚说,“好吧,可以的话。”说完便挂断了。我将香烟扔了,走回屋里准备惹恼下一个女人。 荷莉盘腿坐在床上,手提电脑放在腿间,脸上挂着担忧的表情。“小甜心,”我说,“我们有麻烦了。” 荷莉指着电脑:“爸,你看。” 屏幕上用紫色大字写着“你会死于五十二岁”,恐怖的图案在大字周围一闪一闪。这孩子一脸不安。我在她背后坐下,将她和电脑抱进怀里。“这是怎么回事?” “莎拉找到这个网络测验,我帮你做了问卷,结果就是这样。你已经四十一岁了。” 哦,老天,别是现在。“小乖宝,这是网络,怎么写都行,不表示上头有的就是真的。” “它是这么说的!他们全算出来了。” 要是我让荷莉哭着回去,奥莉薇亚肯定会爱死我。“你看好了,”我一边说着,一边环抱着她,关掉我的死亡宣告书,打开一个Word文档,输入“你是外星人,你在邦哥星球上读到这段文字”。对荷莉说,“好,这是真的吗?” 荷莉噙着泪水,勉强笑了出来:“当然不是。” 我将文字转成紫色,改成花哨的字体:“这样呢?” 她摇头。 “要是我让电脑先问你一堆问题,再显示这段文字呢?” 我差点以为自己就要蒙过了,但那双小肩膀忽然僵住:“你说有麻烦了。” “没错,我们恐怕得改变一下计划了。” “我必须回妈妈家,”荷莉对着手提电脑说,“对吧?” “对,小甜心。我真的、真的很抱歉,我一忙完就去接你。” “又是工作需要你吗?” 那个“又”字比奥莉薇亚能说的任何话都糟。“不是,”我侧向一边,好看着荷莉的脸说,“跟工作没关系。让工作去死吧!”这句话换来微弱一笑。“你记得洁琪姑姑吧?她有大麻烦了,需要我现在去帮她解决。” “我不能跟你去吗?” 洁琪和奥莉薇亚曾经不止一次向我暗示,荷莉应该多认识她爸爸的家人。不过,除非我死了,否则荷莉别想沾上麦奇家的独家疯狂因子,门都没有,就算没有那只该死的手提箱也一样。“这回不行。等我搞定所有事情,再找洁琪姑姑去吃冰淇淋,三个人开心开心,好不好?” “好吧,”荷莉说,无力的轻叹就和奥莉薇亚一模一样,“一定很好玩。”说完她便挣脱我的怀抱,开始将东西放回书包。 车上,荷莉不停和克拉拉对话,声音压得很低,我完全听不清楚。一遇到红灯,我就从后视镜望着荷莉,心里发誓一定要补偿她。我想查出戴利家的电话,将该死的提箱放在他们家门口,然后赶在睡前将荷莉带回我住的地方。但我当时就知道这不太可能。那条路和那只手提箱一直在等我回去,已经等了很久,一旦伸出爪子,绝对不可能一个晚上就放过我。 字条的语气非常夸张,典型的少女作风,这点她最擅长,我是说萝西。 “对不起,我知道这件事一定让人非常意外,但千万别以为我是故意要整人,我不会那么做。只是我想了很久,要过我想过的生活,这是我唯一的机会。真希望我能找到办法,不让我身边的人受伤、不安、失望。假如你能祝我在英国的新生活顺利,那就太好了!但就算不能,我也能理解。我发誓我一定会回来,在那之前,献上我好多、好多的爱。萝西。” 从她踏进我们初吻的十六号空屋,在地板上留下字条,到她将手提箱扔过围墙,准备远走高飞,离开道奇镇之间,肯定发生了什么。

第2章 二十二年后的故乡 
不熟悉位置的人,是找不到忠诚之地的。自由区自生自灭了几个世纪,完全不曾得到都市计划者的庇荫,而忠诚之地是条拥挤的死巷,卡在这一区正中央,有如迷宫中的错误小径。这里离三一学院和葛拉夫顿街的时髦店面步行只要十分钟,但小时候,我们从来不去三一学院,三一学院的人也不会来这里。 这一带并不危险,只是很分散,住的都是工人、泥水匠、无业游民,再来就是那些走狗屎运的,在健力士啤酒厂上班,有健保,还能上夜校。这里之所以叫这个名字,是因为几百年前的居民开始自定规矩,自行其是。我家那条路的规矩是:就算一文不名,只要上酒吧就得喝酒;同伴和别人动粗,一见血光就要把他带开,免得有人丢脸;海洛因要留在公寓和大家分享;即便你是信奉无政府主义的摇滚庞克族,周日也要做弥撒;还有,无论如何都不能对人大吼大叫。 我将车子停在几分钟路程外的地方,徒步过去。不需要让家人知道我开什么车,也不需要让他们见到后座上的儿童安全椅。自由区夜晚的空气依然如故,温暖骚动,薯片包装袋和公车票根随风旋转,酒馆涌出粗鲁的喧腾。街头混混在运动服外头加上晶亮的首饰,宣告自己新潮得很。其中两个瞅了我一眼,开始朝我晃来,但被我鲨鱼似的龇牙一笑,就立刻改变了先前脑子里的念头。 忠诚之地有两排各八间的房子,红砖建筑,门口有台阶让人拾级而上。上世纪八十年代,这里每栋房子都住了三四户,甚至更多。什么人都有,从参加过一次大战,逢人就展示伊颇①刺青的疯子强尼•马龙,到不算妓女,但不晓得靠什么将所有孩子拉扯大的莎莉•荷恩。领失业救济的人可以住地下室,那里很容易导致人维生素D缺乏。有工作的起码能住一楼,住了几代之后就算资深住户,可以获得顶楼的房间,这样便没有人走在你上头。 照理说,回家应该会觉得故乡变小才对,但我家那条路感觉却像精神分裂似的在前方延伸,其中两三栋房子稍微精心打扮了一番,比如换上了双层玻璃和有趣的仿古粉彩漆等,不过多数还是原封不动。从外表看,十六号仿佛已经走到生命的尽头,这二十年来,屋顶已残破不堪,前门台阶堆着砖块和一台废弃的手推车,门仿佛被人放火烧过。八号一楼有一扇窗亮着,灯光昏黄柔和,却危险到了极点②。 爸妈结婚之后,卡梅尔、谢伊和我接连出生,彼此相隔一年。这在安全套得靠走私得来的区域可不是什么新鲜事。五年后,他们的生活稍有喘息,凯文也随之出生,洁琪则又隔了五年,老妈应该是在他们稍微不恨对方的那一段时间怀孕的,不过那段时间很短。我们住在八号一楼,有四个房间:男孩房间、女孩房间、厨房和客厅。厕所是后院底的一个小棚子,洗澡用的锡浴缸摆在厨房。这几年,整间房子只剩下老爸和老妈。 我每隔几周会和洁琪见面,帮我掌握进度。至于什么算进度,就看个人定义了。洁琪认为我需要知道家人的大小细节,我却觉得只要知道有没有人死了就好。因此,我们花了一点时间才找出皆大欢喜的中间点。 我回忠诚之地以前,已经晓得卡梅尔有四个孩子,屁股和77A路公交车一样大。谢伊住在爸妈楼上,还在他毕业后就去的那家自行车店工作。凯文在卖平板电视,每个月都换女朋友。老爸不晓得把自己的背怎么了,而老妈还是老妈。还有一个人也不能漏掉:洁琪。她做了美发师,目前和一个叫加文的家伙同居,未来或许会和他结婚。要是她遵守协议(这一点我很怀疑),大家肯定也知道他妈的我在干吗。 楼下大门没锁,公寓的门也是。可这年头,都柏林人再也不让大门开着了。洁琪安排得很有技巧,让我可以看情况进门。客厅传来声音,简短的对话,漫长的沉默。 “嘿!”我站在门口说。 一阵杯子碰桌声,所有人转头。我妈那双易怒的黑眼睛和五双和我一模一样的蓝眼睛全都盯着我瞧。 “海洛因藏好,”谢伊说。他手插口袋靠在窗边,看我一路走过来。“条子来了。” 房东总算添了地毯,粉红和绿色相间的花样。房间依然飘着吐司、湿气与家具亮光蜡的味道,还有一股不知从哪传来的淡淡的脏味。桌上一个盘子摆满杯垫和消化饼,老爸和凯文坐扶手椅,老妈坐沙发,卡梅尔和洁琪坐在她两边,感觉就像沙场将军炫耀两名头号俘虏一样。 我妈是典型的都柏林母亲,身高一米五,满头鬈发,一副招惹不起的水桶身材,里头装着源源不绝的不满。她欢迎爱子回家的方式是这样的: “弗朗科,”老妈说着靠回沙发,双手交叉在曾经是她腰部的地方,上下打量我,“难道你连穿件像样的衬衫都不会吗,啊?” 我说:“嗨,老妈。” “妈妈,不是老妈。看你这副德行,邻居会以为我生了个流浪汉。” 忘了什么时候,我的服装从军大衣换成棕色皮衣,但除此之外,我的服装品位还是和当年离家时差不多。要是我穿西装,她又会嫌我自以为是了。在我老妈面前,你别想赢。“洁琪的语气听起来很紧急,”我说,“嗨,老爸。” 爸的气色比我想象的好。从前我是最像他的,一样的棕发和粗犷的轮廓,但这份相似随着时间消逝许多,这样真好。他已经开始变成老头了,头发花白,裤腿高过脚踝,不过身上的肌肉还是会让人在惹他之前迟疑片刻。他看起来清醒得很,但面对我爸,你永远也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清醒。 “真高兴你能光耀门楣。”爸说,声音比以前粗,也更低沉。抽太多骆驼烟了。“你这小子还是拽得二五八万似的。” “大家都这么说。嗨,卡梅尔、小凯、谢伊。” 谢伊连话都懒得接。“嗨,弗朗科,”凯文说,他的眼神仿佛见到鬼似的。凯文已经长成大个儿了,满头金发,身材结实,容貌俊俏,个头比我还高。“靠。” “嘴巴干净点!”老妈火了。 “你看来很好。”卡梅尔果然这么说。就算有一天早上耶稣复生在她面前,她也会说他看来很好。老姐的臀部实在惊人,而且学了优雅的鼻音,我是一点也不意外。这一家子比从前还像从前。“谢谢你,”我说,“你也是。” “你这家伙,快过来,”洁琪说。她用双氧水烫了一个复杂发型,穿着白色五分裤和红色圆点上衣,褶边位置很诡异,简直像美国歌手汤姆•威兹派对上的女客人。“坐下来喝杯茶,我再去拿一个杯子。”说完便起身朝厨房走去,还不忘鼓励似的对我眨眼,捏我一下。 “不用了,”我拦住她。一想到坐在老妈身边,就让我寒毛直竖。“咱们先瞧瞧那个传说中的手提箱再说。” “干吗这么急?”老妈反问道,“坐下来。” “工作第一,玩乐第二。手提箱呢?” 谢伊朝脚边地上撇了撇头,说:“请便。”洁琪一屁股坐回原位。我在众目睽睽之下绕过咖啡桌、沙发和椅子。 手提箱在窗边,浅蓝色,圆弧边,表面爬满一块块黑色霉斑,还敞着口,有人硬是毁了可怜的扣锁。然而,最让我惊讶的是箱子竟然这么小。奥莉薇亚光是周末度假就几乎把整个家都带去了,还包括电热壶,而萝西为了追求新人生,带的东西却一手就能提完。 我问:“谁碰过箱子?” 谢伊笑了,从喉咙深处冒出来的声音。“老天,各位,科伦坡探长来了。难道你还要我们按指纹?” 谢伊黝黑精瘦,个性浮躁不安,我都忘了太接近他是什么感觉了。就像站在高压电塔旁边,让人浑身紧张。这几年,他的人中变得非常深,眉间也出现一道深沟。 “假如你求我,我可以考虑考虑,”我说,“你们全都碰过了?” “我才不敢靠近,”卡梅尔立即回嘴,还微微颤抖一下,“那么多灰尘。”我和凯文相视一眼。那一瞬间,我感觉自己根本没离开过这个家。 “我和你爸想打开,”老妈说,“可是它锁住了,所以我就喊谢伊下来,要他用螺丝起子对付它。我们实在别无选择,箱子外头又没说它是谁的。” 她看我一眼,露出没办法的表情。“一点也没错。”我说。 “我们见到里头的东西……告诉你,我这辈子从来没这么吃惊过,心脏都跳出来了,差点以为自己心脏病发作了。我跟卡梅尔说,幸好你来了,还开车,不然我要去医院都没车坐。”老妈的眼神显示她认为是我的错,即使她还搞不清楚为什么。 卡梅尔对我说:“虽然有紧急事件,崔弗还是帮孩子弄了点心,他这点很棒。” “我和凯文到了之后,都看过箱子,”洁琪说,“我们碰过一些东西,但不记得摸了什么——” “要去拿指纹采样粉吗?”谢伊问。他懒洋洋倚着窗框,眼睛半闭地望着我。 “改天吧,假如你肯当个乖宝宝的话。”我从皮衣口袋摸出手术手套戴上,爸爸放声大笑,声音低沉刺耳充满轻蔑,随即变成压不住的咳嗽,整张椅子都在摇晃。 谢伊的螺丝起子搁在提箱旁的地板上,我屈膝用它掀起箱盖。鉴证科有两个小伙子欠我人情,还有两三位女士迷恋我,他们都愿意私下帮我测试证物,但还是希望我不去破坏证物,除非有必要。 手提箱里纤维纠结,发霉与长年置放让它脏污发黑,几近半毁,湿土般的味道又浓又烈,就是我踏进家门闻到的那股异味。 我缓缓取出手提箱里的东西,一件件堆在箱盖上,免得破坏证物。一条松垮的蓝色牛仔裤,膝盖上有两个方格花呢补丁;一件绿色套头毛衣,一条紧身牛仔裤,脚踝那装了拉链。老天,我认得这条裤子,想起它包着萝西臀部摇晃的样子,我胃部仿佛被人揍了一拳。我继续将东西取出来,没有停下。一件男人的无领法兰绒衬衫,蓝色细条纹,底色原本应该是奶油黄。六条白色纯棉内裤,还有一件已经碎掉、紫蓝色相间长下摆的螺纹衬衫。我挑起衬衫,出生证明掉了出来。 “喏,”洁琪说。她靠着沙发扶手,紧张地瞪着我。“看到没有?我们本来以为没什么,直到发现这个。我不晓得,也许是小孩胡搞或有人抢了东西需要藏起来,甚至某个可怜女人被男人欺负,把家当收拾好,等自己鼓起勇气远走高飞。你知道,杂志都是这么写的,对吧?”她又开始大惊小怪了。 萝西•博纳黛特•戴利,一九六六年七月三十日生。这纸张就快解体了。“没错,”我说,“如果是小孩胡搞,那他们做得真是非常彻底。” 一件U2T恤,要不是烂成坑坑疤疤,可能价值几百镑。一件蓝白条纹T恤,一件男装黑色背心,那时正流行安妮•霍尔风。一串浅蓝塑料玫瑰念珠,两件白色纯棉胸罩,一台杂牌随身听,是我存了几个月的钱买给她的。我那时帮毕克•莫瑞在艾维市场卖盗版录像带,到她十八岁生日前一周才凑齐最后两英镑。一罐苏尔除臭喷剂,一打自己录的音乐卡带,有些依然看得出她圆嫩的字迹:REM《呢喃》、U2《男孩》,还有瘦李奇乐团、新城之鼠、行刑者乐团和尼克•凯夫与坏种子。萝西什么都能留下来,就是非带走她的音乐收藏不可。 提箱底部有一个棕色信封,二十二年的湿气已经让里头的信纸黏成一团。我小心翼翼扯动边缘,信纸立刻像湿香烟一样散成碎片。又得靠鉴证科帮忙了。不过,隔着信封塑料开口还是能看出几个打字机打的模糊字迹。 “莱里!霍利黑德(英)……时间:早上……三十分……”无论萝西去了哪里,肯定没用我们的船票。 所有人都盯着我,凯文似乎很是不安。“嗯,”我说,“看来确实是萝西的手提箱没错。”我开始将东西从箱盖摆回箱里,将纸张留到最后,免得碎掉。 “要打电话报警吗?”卡梅尔问。老爸大声清了清喉咙,仿佛想啐人似的,老妈狠狠瞪他一眼。 我问:“打去说什么?” 显然没人想过这一点。“有人二十多年前在壁炉后方塞了手提箱吗?”我说,“这种事距离世纪刑案还差得远。戴利夫妇要打电话,那是他们家的事,但我警告你们,我不认为警察会为了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大费周章。” “但萝西,”洁琪一手抓着头发看着我,露出两颗兔牙,睁大的蓝眼睛里写满担忧。“她确实失踪了,而那个东西是线索也好,是证据也好,我们难道不该……” “她有被报成失踪人口吗?” 面面相觑,没有人知道。我很怀疑这一点。在自由区,警察就像电玩“小精灵”里的水母鬼,是游戏的一部分,最好离他们远远的,千万别自己送上门。“万一没有,”我用指尖关上手提箱说,“现在报案也有点迟了。” “可是,”洁琪说,“等一下,难道这看起来不像……你知道,她其实没去英国,或许有人……” “洁琪想说的是,”谢伊对我说,“似乎有人将萝西打昏,装进垃圾袋,运到养猪场扔了,将手提箱塞在壁炉后面毁尸灭迹。” “谢伊•麦奇!老天爷!”说话的是老妈。卡梅尔在胸前画了个十字。 我已经想过这一点了。 “有可能,”我说,“她也可能被外星人误绑,扔到美国肯塔基州去了。我个人会选择最简单的解释,就是她自己将手提箱塞到烟囱里,却没有机会回来拿,来不及换好内裤再去英格兰。但要是你喜欢把生活想得刺激一点,我也不反对。” “有道理,”谢伊说。他这个人也许出过很多差错,但绝对不笨。“难怪你需要那个蠢玩意儿——”他指的是手套,我正把它们塞回外套口袋。“因为你根本不认为有人犯罪。” “放轻松,”我朝他咧嘴微笑说,“猪长到二十七岁还是猪,听懂我在说什么吗?”谢伊轻蔑地哼了一声。 老妈开口了,语气完美结合了敬畏、嫉妒与嗜血的欲望:“泰瑞莎•戴利一定会疯掉,会疯掉!” 出于各种理由,我必须赶在任何人之前去找戴利夫妇。“我会去找她和戴利先生谈,看他们有什么打算。他们星期六什么时候回来?” 谢伊耸耸肩说:“不一定。有时午饭之后,有时一大早,看诺拉什么时候方便载他们回来。” 真惨。我一看老妈的神情,就晓得她打算在戴利夫妇还没开门之前,拿这个消息狠狠重击他们。我考虑要不要睡车上,好在走道堵她,但这附近在监视范围内没有停车的地方。谢伊看着我,一脸幸灾乐祸。 忽然间,老妈胸脯一挺说:“你愿意的话,晚上可以睡这里,弗朗科,沙发还是拉得出来的。” 我不认为老妈这是因为家族团聚才会大发慈悲,她就是喜欢别人亏欠她。在家里过夜从来不是什么好主意,但我眼下没有更好的办法了。这时,她又补上一句,免得我以为她变善良了。“除非你现在过不惯这种苦日子了。” “完全不会,”我说着朝谢伊笑笑,“真是太好了,老妈,谢谢你。” “妈妈,不是老妈。我想你应该也需要早餐之类的吧。” “我也可以留下来吗?”凯文没头没脑地冒出一句。 老妈怀疑地看了他一眼,似乎和我一样惊讶。“我阻止不了你,”最后她说,“家里床单好好的,别弄坏了。”说完便从沙发起身,开始收拾茶杯。 谢伊笑了,笑得不怀好意。“合家团圆①啰,”他用靴子前端踢了踢手提箱说,“正好赶上圣诞节。” 老妈不准任何人在家里抽烟,于是谢伊、洁琪和我便到屋外过烟瘾,而卡梅尔和凯文也跟着晃了出来。我们坐在门前台阶上,感觉就像小时候吃完点心,吸着冰棍等待好玩的事情发生一样。我过了一会儿才发觉自己在等,等小孩踢足球、夫妻咆哮、妇人匆匆横越马路用闲言闲语交换茶包,但一切毫无动静。十一号有两三个头发乱糟糟的学生在煮东西,一边放着吉音乐团的曲子;七号的莎莉•荷恩在烫衣服;还有人在看电视。这些显然就是忠诚之地这阵子的全部活动了。 我们自动坐回老位置:谢伊和卡梅尔在最上头,两人对坐两边,我和凯文在下一阶,洁琪坐最下面,介于我和凯文之间,台阶上已经有我们的臀印。“老天爷,真温暖,还是没变,”卡梅尔说,“根本不像十二月,对吧?感觉完全不对。” “全球变暖,”凯文说,“谁有烟可以给我们?” 洁琪递上烟盒。“别抽,这个习惯不好。” “特殊场合才抽。” 我弹开打火机,凯文凑近身子,火光将他睫毛的影子打在脸上,仿佛睡着的孩子白里泛红,天真烂漫。他以前把我当成偶像,老是跟在我后头。有一次奇皮•荷恩抢走了他的水果软糖,我把奇皮打得鼻子流血。但现在,他身上已经飘着须后水的味道了。 “莎莉,”我朝洁琪撇了撇头问,“她到底生了几个小孩?” 洁琪伸手到背后把烟从凯文手里拿回来说:“十四个,我光想到屁股就疼。”我暗笑一声,和凯文目光交会,他也咧嘴笑笑。 接着,卡梅尔对我说:“我生了四个,戴伦、路意丝、多娜和艾舍丽。” “洁琪跟我说了,真厉害。他们长得像谁?” “路意丝像我,老天保佑,戴伦像他爸。” “多娜是洁琪的翻版,”凯文说,“又龅牙又什么的。” 洁琪捶了他一拳:“你闭嘴。” “他们现在一定很大了。”我说。 “哎,是啊。戴伦今年高中毕业,他想去都柏林的爱尔兰国立大学读工程,假如能考上的话。” 没人问起荷莉,也许我小看洁琪了,也许她真的知道如何闭上嘴巴保守秘密。“喏,”卡梅尔翻找袋子,捞出手机鼓捣一阵,之后递给我,“你想看看他们吗?” 我浏览手机里的相片,只见四个长相平凡、长满雀斑的孩子。崔弗还是老样子,只有发线变了。他们家那栋圆石墙面双拼公寓是上世纪七十年代盖的,不晓得位于哪个悲惨地段,我忘了。卡梅尔完全实现了自己的梦想,很少人能这么自夸。即使她的梦想让我想要割喉自杀,我还是得夸赞一声厉害。 “他们看起来都很乖,”我将手机还给她说,“恭喜你了,梅儿。” 我背后上方传来一声轻喘。“梅儿,天哪……几百年没听过了。” 那一刻,所有人都恢复原本的模样,磨去了皱纹与白发,抹去了凯文下巴的沉重线条和洁琪的浓妆,只剩下我们五个天真的孩子,在黑暗中活力充沛,蠢蠢欲动,眼神像猫一样,编织自己的梦想。莎莉•荷恩只要探头就会见到我们:麦奇家的小孩,坐在她家台阶上。也许我是疯了,但那一刻,我真的高兴自己回家了。 “哎哟,”卡梅尔说,身体动了一下。她向来不习惯沉默。“我屁股疼死了。弗朗科,你确定事情就是那样,像你刚才在屋里说的?萝西原本打算回去拿箱子?” 谢伊低吁一声,从齿缝挤出一口烟,可能是窃笑。“根本是胡扯,他自己清楚得很,和我一样。” 卡梅尔猛捶他膝盖说:“说话客气点。”但谢伊不为所动。“你干什么,为什么说那是胡扯?” “我什么都不敢说,”我说,“但没错,我是觉得她很有可能跑到英格兰,从此过着幸福快乐的日子。” 谢伊说:“不带船票,也没有身份证?” “她存了钱,就算没拿到船票,顶多再买一张,而且那时候到英国还不用身份证。”是啊,我们之所以带着身份证,是因为知道找工作可能需要登记失业补助,还有就是那时我们打算结婚了。 洁琪悄声问:“那我打电话给你是对的吗?还是其实只要……” 气氛瞬间紧绷。“当作没事。”谢伊说。 “不是,”我说,“你做得对极了,宝贝。你的直觉价值连城,知道吗?” 洁琪伸直双腿,打量自己的高跟鞋。我只看得见她的后脑勺。“也许吧。”她说。 我们抽着烟,又坐了一会儿。这里不再有麦芽和焚烧蛇麻草花的味道,这是健力士酒厂上世纪九十年代做出合乎环保的选择,因此自由区现在改飘柴油废气的味道了,显然算是个突破。马路尽头,飞蛾兜着街灯绕圈,以前缠在上头让小孩荡秋千的绳子已被人拆去。 有件事我想知道。“老爸看起来不错。”我说。 沉默。凯文耸耸肩。 “他的背不好,”卡梅尔说,“洁琪没有……” “她跟我说老爸有点问题,但他看起来比我想象的好。” 卡梅尔叹息一声。“他状况时好时坏,今天还算不错,状况坏的时候……” 谢伊吸了一口烟。他依然用拇指和食指夹烟,像老电影里的黑帮一样。他淡淡地说:“状况坏的时候,我得扶他上厕所。” 我问:“医生知道他哪里出了毛病吗?” “不晓得。可能是工作,也可能是……他们查不出来。反正情况越来越糟。” “他戒酒了吗?” 谢伊说:“这关你什么事?” 我说:“老爸戒酒了吗?” 卡梅尔动了一下说:“唉,他没事。” 谢伊笑了,听起来有如尖锐的咆哮。 “他对老妈还好吗?”我问。 谢伊说:“这关你屁事。” 其他三个屏住呼吸,等着看我们会不会打起来。我十二岁那年,谢伊害我摔破脑袋,就在这几个台阶上,那道疤痕现在还在。但不久我就长得比他壮了,所以他也有了疤。 我缓缓转身,不疾不徐地面对他。“我在好好问你问题。” “都二十年了,你从来不闻不问。” “他有问我,”洁琪轻声说,“问过很多次。” “所以嘛,你也不住在这里了,知道的跟他一样少。” “所以我现在问你,”我说,“老爸最近对老妈好吗?” 四周半明半暗,我们狠狠地瞪视对方,我随时准备把烟扔了动手。 “就算我说不好又怎样,”谢伊说,“你们会放下温暖的单身小窝,搬回来照顾她吗?” “搬到你楼下?哎,谢伊,你有这么想我吗?” 楼上窗户啪地推开,老妈朝底下大喊:“弗朗科!凯文!你们到底要不要进来?” “马上来!”我们一起吼了回去。洁琪笑了,声音尖细慌乱:“瞧我们几个……” 老妈甩上窗户。紧接着,谢伊靠回台阶,朝栏杆之间啐了一口,目光从我身上离开,其他几个立刻放松下来。 “我得走了,”卡梅尔说,“艾舍丽喜欢我陪她上床睡觉,不喜欢爸爸。她见到崔弗只会闹他,觉得很好玩。” 凯文问:“你怎么回家?” “我车子停在转角,那部起亚是我的。”她向我解释,“路虎给崔弗开。” 崔弗那个可悲的浑球,知道他日子过成这样感觉真不赖。“太好了。”我说。 “能载我们一程吗?”洁琪问,“我下班之后直接过来,今天车子又换加文开了。” 卡梅尔收紧下巴啧了一声,神情不悦。“他不过来接你?” “绝对不会。车子这会儿应该在家里,而他正在酒吧里和死党厮混吧。” 卡梅尔拉着扶手站起来,规规矩矩地拉直裙摆。“那我就送你回去。告诉加文那家伙,既然他要你工作,就该帮你买辆车,让你开去上班。你们笑什么?” “女性解放运动方兴未艾啊!”我说。 “我从来不需要什么运动,我喜欢好穿又牢固的胸罩。这位太太,该走了,再笑我就让你留在这里淋雨。” “来了来了,等一下——”洁琪将烟塞回包包,袋子朝肩上一抛。“我明天再过来。你会在吧,弗朗科?” “看你运气啰,要是遇上了再聊。” 她抓住我的手,使劲摁了一下。“无论如何,我很高兴打电话给你,”她用不服气的半悄悄话的语气对我说,“也很高兴你过来。你真好,真的。保重自己,好吗?” “你也是个好女孩。拜拜,洁琪。” 卡梅尔欲言又止:“弗朗科,我们还会……你还会过来吗?既然……” “我们先解决这件事,”我笑着对她说,“再看接下来如何,好吗?” 卡梅尔走下台阶,我们三人目送她们走上忠诚之地。洁琪的高跟鞋声在房子间回荡,卡梅尔蹒跚走在一旁,努力跟上。就算扣掉头发和鞋子,洁琪也比卡梅尔高出一截,但假如换比周长,卡梅尔是洁琪的好几倍。两人差异之大,好比卡通里的愚蠢搭档,准备迎向一连串可怜又好笑的意外,直到逮捕坏人,喜剧收场。 “她们是好女人。”我轻声说道。 “是啊,”凯文说,“的确。” 谢伊说:“你们两个想帮她们的话,最好再也别出现。” 我想他说得或许没错,但我最终还是没有理会他。老妈又在玩她的开窗游戏了:“弗朗科!凯文!我要关门了,你们要么现在进来,要么自己找地方睡。” “去吧,”谢伊说,“免得她吵醒整条街上的人。”凯文站起来伸了伸懒腰,扭扭脖子。“你不进去?” “不了,”谢伊说,“我还想再抽根烟。”我关上大门,只见他依然坐在台阶上背对我们,弹开打火机凝视火焰。 老妈扔了一床褥垫、两个枕头和几条棉被在沙发上,就自己睡觉去了,还抗议我们两个在屋外闲晃。她和老爸改睡我们以前的房间,从可爱的酪梨绿装饰看来,女孩的房间应该是在上世纪八十年代改装成了浴室。凯文在客厅忙着铺床,我乘机溜到楼梯转角(老妈的听力和蝙蝠一样好)打电话给奥莉薇亚。 当时已经十一点多了。“荷莉睡了,”奥莉薇亚说,“她很失望。” “我知道,我只是想再跟你说声谢谢,还有抱歉。我是不是彻底搞砸了你的约会?” “没错,不然你以为呢?卡特丽会多搬一张椅子来,荷莉会一边吃酥皮鲑鱼,一边和我们讨论布克奖名单吗?” “我明天还得在这儿处理一些事情,但会尽量在晚饭前去接她。或许你和德莫特可以再安排一次约会。” 她叹了口气。“你们家发生什么事了?大家都好吗?” “我还不晓得,”我说,“还在想办法搞清楚,明天应该会明朗一点。” 沉默。我答得这么谨慎,我想莉儿一定气炸了,但她却说:“那你呢,弗朗科?你还好吗?” 她语气柔和下来。那天晚上我怎样都行,就是不要奥莉薇亚对我好。我全身骨头仿佛被水渗透,感觉安慰却又不可靠。“好得很,”我回答,“我得挂了,明天早上替我亲荷莉一下,会再打电话给你。” 凯文和我将沙发床弄好,两人刻意头脚相对,像是夜店玩疯了似的倒头就睡。我们倒在沙发上,对着蕾丝窗帘筛出的光纹倾听彼此的呼吸。老妈的圣心雕像在角落血红发亮,我想象着奥莉薇亚看见雕像的表情。 “看到你真好,”过了一会儿,凯文悄声说,“你知道吗?” 他的脸被阴影遮住,我只看到他双手摆在褥垫上,拇指漫不经心地搓揉着指关节。“彼此彼此,”我说,“你看起来很好,个头比我还高,我简直不敢相信。” 凯文嗤笑一声。“但还是不敢和你单挑。” 我也笑了。“没错,我最近可是徒手搏击高手。” “真的?” “假的。我是公文高手,专门帮自己解围。” 凯文转身侧躺,脑袋枕着手臂,好看到我。“我可以问一件事吗?你为什么选择干警察?” 生在这种地方,只有干警察才能摆脱出身。说得更精确一点,和我一起长大的人几乎都是小罪犯。但他们并非生性邪恶,而是不得不然。忠诚之地有一半的人领失业救济金,所有人都在打黑工,尤其在开学前,小孩需要课本和制服的时候。有一年冬天,凯文和洁琪得了支气管炎,卡梅尔从她打工的邓恩餐厅拿了肉回来,给他们补充体力,没有人问她怎么付得出钱。七岁那年,我已经知道如何操弄瓦斯表,好让老妈煮晚餐。你遇到的求职顾问也绝不会把你当成未来的官员看。 “听起来很刺激,”我说,“就这么简单。有机会动手动脚,还有人付钱,何乐而不为?” “真的吗?真的很刺激?” “偶尔。” 凯文默默看着我,见我不打算继续,便说:“洁琪通知我们的时候,老爸吓坏了。” 老爸原本是泥水匠,但到我们出生那时,他已经成了全职酒鬼,兼卖各式来路不明的东西。我想他连我和同性恋男妓上床都不会反对。“嗯,是啊,”我说,“那只是小意思。不过我倒要问你,我走的第二天,家里怎么样?” 凯文翻身仰躺,双臂枕在头下。“你从来没问过洁琪?” “洁琪才九岁,分不清哪些是她记得的,哪些又是她想象的,例如穿着白袍子的医师把戴利太太接走了之类的。” 凯文望着天花板,窗外进来的灯光让他眼睛闪烁有如两池深潭。“我还记得萝西,”他说,“我知道自己当时很小,可是……印象却非常强烈,你知道吗?那头发、笑声,还有她走路的样子……萝西很可爱。” 我说:“她确实是。”当时的都柏林又棕又灰又米黄,萝西却是五彩缤纷,爆炸似的红棕鬈发披到腰间,眼睛有如灯光下的绿色玻璃,还有她的红唇、白皮肤和金色的雀斑。自由区一半的人都迷恋萝西,她却毫不在意,这反而让她更加迷人。萝西从不觉得自己很特别。她成天挺着诱人的曲线跑来跑去不以为意,仿佛自己的身材和身上的补丁牛仔裤一样平凡。 让我再多说一点萝西。 当时修女告诫那些只有她一半美丽的女孩,她们的身体是通往粪坑与金库的十字路口,而男孩全是肮脏下流的小偷。十二岁左右的那年夏天,我们还不懂得彼此相爱,有天傍晚,我和她玩起“你看我,我看你”的游戏。 在此之前,我看过最接近裸女的东西,就是黑白相片里的女人的乳沟。然而,萝西却将脱下的衣服扔到角落,仿佛它们很碍事。就着微光,她在十六号张开双手旋转身体,笑着、闪耀着,近得几乎伸手可及。直到现在,我想起那天依然会无法呼吸。 我当时太年轻,不晓得自己想和她做什么,只知道世界上没有任何东西比萝西更美,即使是蒙娜丽莎一手拿着圣杯,一手拿着得奖的乐透彩券穿越大峡谷也比不上那时的她。 凯文轻轻对着天花板说:“我们起初根本搞不清楚状况。我和谢伊醒来发现你不在,以为你只是出去了。到早餐时间,戴利太太大声进来说要找你,我们说你不在,这才发现她近乎崩溃。萝西的东西都不见了,戴利太太尖叫咆哮,说你带她跑了,还是绑架了她,我不晓得她说的是哪个。老爸开始和她对骂,老妈努力想叫两人闭嘴,免得让邻居听见——” “怎么可能听不见?”我说。戴利太太和我妈一个样,只是吃的药多了三倍。 “是啊,我知道,怎么可能?我们听见有人在对面大喊,于是我和洁琪便往外看。只见戴利先生将萝西剩下的东西扔出窗子,整条街都出来看怎么回事……我老实告诉你,我当时觉得真是帅呆了。” 凯文咧嘴微笑,我也忍不住笑了出来。“这种好戏要我砸钱去看,我也愿意。” “对啊,他们差点吵翻天了。戴利太太骂你是小坏坯,老妈骂萝西是小贱人,有其母必有其女,戴利太太听得火冒三丈。” “嗯,好吧,我赌老妈赢,她的体重占优势。” “你别让她听见。” “她只需要坐在戴利太太身上等她投降就好了。” 我们都笑了,仿佛两个小孩在黑夜压低嗓门在笑。“不过,戴利太太有武器,”凯文说,“她那些指甲——” “天,她现在还留着?” “更长了。她是真人——那个东西叫什么?” “耙子?” “不对,忍者钳,还有飞星镖。” “那到底谁赢了?” “老妈,但没胜多少。她将戴利太太推到楼梯间把门关上,戴利太太又吼又叫,猛踹房门,不过最后还是放弃了,反而回家和戴利先生大吵一架,骂他乱扔萝西的东西。邻居们都开始卖票了,比‘豪门恩怨’①还精彩。” 这时,我们以前的卧房传来老爸的咳嗽声,床铺摇得连墙壁都在晃动。我们立刻僵住不动,竖起耳朵。老爸长喘几回,呼吸再度恢复正常。 “总之,”凯文更小声说,“事情差不多就这样结束了。这则头条八卦维持了两个星期左右,后来大伙儿多多少少就忘记了。老妈和戴利太太几年没说话,反正她们本来就不交谈,所以也没什么区别。老妈每年都会发飙,气你没寄卡片,不过……” 不过当时是八十年代,移民是三大谋生方法之一,另外两个要么是去有钱老爸的公司,要么领取失业救济。老妈那时一定期望我们有谁能挣到单程船票。 “她不认为我死在水沟里了?” 凯文哼了一声。“哪会,她说谁都有可能受伤,只有我们家的弗朗科不会。我们没有报警,也没有报失踪人口,但不表示……我们不在乎似的。我们只是觉得……”垫子随着他耸肩动了一下。 “我和萝西私奔了。” “对。我是说,大家都知道你们在热恋,不是吗?大家也都晓得戴利先生对这件事的看法。所以大家当然这么想,你懂吧?” “是啊,”我说,“当然这么想了。” “再说,还有那张字条。我想就是字条让戴利太太暴跳如雷的:有人在十六号乱搞,结果他们发现了这张字条。萝西写的。我不晓得洁琪有没有告诉你——” “我看过字条。”我说。 凯文转头看我:“真的?你看过?” “对。” 他等我开口,但我没有多说。“什么时候……你是说在她留下字条之前?她先给你看过?” “之后,那天深夜。” “所以——什么?字条是留给你的,不是她的家人?” “我是这么想的。我们约定那晚碰面,可是她没有出现。我发现字条,就心想一定是给我的。” 等我明白她是认真的,已经走了不再出现,我便扛起背包开始步行。周一清晨,天刚破晓,镇上浓雾弥漫,空空荡荡,只有我和清洁工,还有几名疲惫的夜班工人顶着犹暗似明的寒风回家。我看见三一学院大钟上的时间,第一班渡轮正要驶离邓莱里。 最后,我躲到一处无人住宅,在巴格街边,一群臭气熏天的摇滚乐手和一个名叫凯斯•穆恩的酒鬼住在那里,藏了一堆大麻,数量多得吓人。他们算是我参加音乐会时认识的,那天谁都以为我是他们其中一人邀去的。 其中一名乐手有个妹妹住在哈内拉,她身上倒是不臭,只要她喜欢你,就会出借地址让你申请失业津贴。她非常喜欢我。我后来用她家地址申请警察学校,事实上我也确实住在那里。我拿到入学许可进入天普默受训的时候,心里着实松了一口气,因为她一直吵着要跟我结婚。 你瞧,萝西有多么可恶。我曾那样相信她,相信她说的每一个字。萝西从来不玩把戏,只会张开嘴巴坦白告诉你,即使话很伤人。这也是我爱她的原因之一。 从小活在我家那种环境里,遇到一个人竟然毫不掩藏自己,对我而言简直是最难解的谜题。所以当她说“我发誓我一定会回来”时,我就相信了,信了二十二年。这二十多年,我和恶臭乐手的妹妹上床,和奥莉薇亚结婚,哄骗自己以戴齐为家,其实一直在等萝西•戴利推门进来。 “现在呢?”凯文问,“过了今天之后,你有什么看法?” “别问我,萝西当时到底在想什么,我现在是一点概念也没有了。”我说。 凯文低声说:“你知道,谢伊认为她死了,洁琪也这么想。” “嗯,”我说,“看得出来。”我听见凯文吸气,似乎想说些什么,但过了一会儿,他将气吐出来。我问:“怎么?” 他摇摇头。 “什么,小凯?” “没什么。” 我等他开口。 “只是……唉,我不晓得,”他在床上不安地蠕动,“你离家出走,谢伊很痛苦。” “因为我们感情非常好——你意思是这?” “我知道你们成天打架,但私底下……我是说,你们还是兄弟,知道吗?” 凯文根本在胡扯(提起谢伊,我马上想到小时候有一天醒来,发现他正用铅笔想穿破我的耳膜),而且他胡扯是为了让我忘记问他原本想说什么。我确实差点就问了。我现在依然会想,当时我要是问了,结果又会是怎样。但我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听见正门喀哒一声关上,声音又轻又谨慎。谢伊进来了。 凯文和我静止不动,竖耳倾听。脚步很轻,在外头的楼梯转角暂停,接着爬完另一层阶梯,另一扇门喀哒一声,我们头上的地板开始吱吱嘎嘎。 我说:“小凯。” 凯文假装睡了。不久,他嘴巴张开,发出轻微的鼾声。 谢伊在自己屋里轻声移动许久,整栋房子才彻底寂静下来。我又等了十五分钟,方才小心翼翼坐起身子(耶稣在角落闪闪发亮,给我一个“我就知道你会这样”的眼神)往窗外看。下雨了。忠诚之地一片漆黑,只剩一盏灯光从我的头上方洒下湿黄的光线,打在圆石上。

第3章 瞬间颠覆的记忆 
我这个人睡觉和骆驼一样:能睡的时候尽量睡,没工夫睡的时候也能长时间熬夜。那天晚上,我整夜没有阖眼,望着窗户下浓黑一团的手提箱,一边听老爸打呼,一边整理思绪,准备迎接新的一天。 可能性太多,像意大利面一样纠结不清,但有两个特别突出。第一个是我喂给家人的版本,算是老调重弹。萝西决定一个人走,因此很早便藏好手提箱,以便快速脱身,不被家人和我发现。她回去拿了箱子,放好字条之后,被迫改走后院,因为我在路上盯着。将箱子扔过围墙会发出太多声音,于是她将箱子放回之前的藏匿处,然后拔腿离开(就是我听见后院里的窸窣和重击声响),迎向闪亮的新生活。 这个说法几近完美,解释了所有事情,除了一点:船票。即使萝西计划跳过不搭晨班渡轮,暂避风头一两天,免得我像《欲望街车》里的斯坦利杀到码头,她也会想办法处理那张票,不是更换,就是卖了。那两张票差不多花了我们一周的薪水,她绝不会让它们在壁炉后方腐烂,除非她别无选择。 另外一个版本是谢伊和洁琪提的,不过两人角度不同。有人半路拦住萝西,她当时要么是去执行版本一,要么是准备和我碰面。 我选择向版本一妥协。它在我心里待了大半辈子,早已占据一个舒服的小角落,有如深得难以拔出的子弹,只要不去碰,几乎感觉不到它的尖锐。版本二却将我的整颗心彻底炸开。 那是星期六的傍晚,“约定日”前一天,我最后一次见到萝西。我正要去工作。我有个朋友叫威吉,是停车场夜班警卫,他有个朋友叫史蒂分,是夜总会保镖。只要史蒂分休假,威吉就代他班,而我代威吉的班。于是大家都有钱拿,大家都开心。 萝西头发蓬松,双唇水润光泽,身上飘着让人会傻笑的花香,靠在四号门前的扶手上,和伊美达•提尼和曼蒂•库伦一起等茱莉•诺兰下来。 天气很冷,薄雾模糊了空气,萝西双手缩进袖子里,不停朝手呵气,伊美达不停地跺脚,三个小孩在马路尽头的路灯下荡秋千。茱莉房里大声飘出《堕落的爱》,空气弥漫着周六夜晚的刺激,有如苹果酒嘶嘶作响,散发香气,令人沉醉。 “弗朗科•麦奇来了,”曼蒂戳了戳两个女孩的肋骨,对着空气说,“那头发,他还以为自己多帅呢,对吧?” “嗨,姑娘们。”我朝她们咧嘴微笑。 曼蒂个子小皮肤黑,身上只看得到穗饰和石洗牛仔布。她完全不理我。“还好他不是冰淇淋,否则一定把自己舔死。”她对两位女同伴说。 “我比较希望有人舔我。”我挑着眉毛说,三个女孩立刻尖叫。 “弗朗科,过来,”伊美达撩动她烫过的头发,大声喊我,“曼蒂想知道——” 曼蒂尖叫一声,伸手去捂伊美达的嘴巴。伊美达身子一闪说:“曼蒂要问你——” “你闭嘴!” 萝西笑了,伊美达抓住曼蒂的双手往旁边拉。“她想问你家的那个家伙想不想去看电影。” 伊美达和萝西咯咯笑,曼蒂双手贴着脸颊:“伊美达,你可恶!我脸都红了!” “你是应该脸红,”我对她说,“老牛吃嫩草,他才刚开始刮胡子,你知不知道?” 萝西笑弯了腰。“不是他!不是凯文!” “她是说谢伊!”伊美达喘着气说,“谢伊想不想——”她笑得说不下去。曼蒂高声尖叫,又将脸埋进手里。 “我很怀疑,”我遗憾摇头说。麦奇家的男人向来对女人很有一套,而谢伊更是出类拔萃。由于从小看着他,因此当我年纪稍长,渐通人事,还以为喜欢的女孩都会自己投怀送抱。萝西曾说,谢伊只要瞄女孩一眼,女孩胸罩就会自动弹开。“我想我们家谢伊可能比较喜欢男人,你知道我的意思吧?” 三个女孩又放声尖叫。老天,我真是爱死刚出门的姐妹淘了,简直像包好的礼物一样完美,缤纷得有如彩虹,你只需要用力一挤,看看哪一个是送给你的。我知道三人之中最棒的女孩肯定属于我,一想到这个我就感觉自己变成了史提夫•麦昆,身旁有辆机车,能够载着萝西飞越屋顶。曼蒂大喊:“我要告诉谢伊,说你这样讲!” 萝西攫住我的目光,偷偷瞧我一眼。等曼蒂告诉谢伊的时候,我们两个早就远渡重洋了。“随便你,”我说,“别告诉我妈就好,要说最好谨慎一点。” “曼蒂会让他转性的,对吧?” “我向老天爷发誓,伊美达——” 这时,三号的门开了,戴利先生走出来。他卷起裤腿,交叉双臂靠着门框。 我说:“晚安,戴利先生。”他置之不理。 曼蒂和伊美达转头看着萝西。萝西说:“我们在等茱莉。” “很好,”戴利先生说,“我和你们一起等。”他从衬衫口袋掏出一根压扁的香烟,开始小心翼翼地抚平。曼蒂捻起套头衫的毛球仔细打量,伊美达将裙子拉直。 那一晚,就连戴利先生都让我满心欢喜。想到他周日醒来的表情是原因之一,但不只如此。我说:“戴利先生,你今晚似乎盛装打扮,难道也要去迪斯科?” 戴利先生下巴一抽,但目光还是粘着三个女孩。“妈的希特勒!”萝西双手插进外套口袋,暗暗骂了一句。 伊美达说:“我们去看茱莉为什么拖这么久,好不好?” 萝西耸耸肩说:“也好。” “拜拜,弗朗科,”曼蒂露出酒窝,朝我大胆一笑,“代我问候谢伊。” 萝西转身离开之前,抿起嘴唇朝我眯了一眼,只有短短一秒,表示眨眼和亲吻,接着跑上四号的台阶,奔进漆黑的走道消失不见,从此离开了我的生命。 接下来有无数的夜,我睁大双眼裹着睡袋,置身凯斯•穆恩与发臭的摇滚乐手之间,将那最后五分钟切成碎片,寻找蛛丝马迹。我觉得自己就要疯了。其中一定有什么,绝对有,但我敢对着日历上的所有圣人起誓,我没有漏掉一丝一毫。而现在,我忽然觉得自己并没有疯,也不是全天下最容易上当的笨蛋。我甚至觉得自己从头到尾都是对的。疯狂和睿智只有一线之隔。 字条里没有半句话是对我说的,完全没有。我一直自以为是,毕竟她甩掉的人是我。但我们原本的计划就得甩掉许多人,在那天晚上。字条可能留给她的家人或姐妹淘,甚至整个忠诚之地。 我们以前的房间传来老爸的声音,像是被人勒死的水牛。凯文翻了个身,在梦中喃喃自语,伸直手臂猛捶我的脚踝。雨势变大了,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雨水渗入了黑夜。 我说过,我喜欢赶在意外的前面。因此,我必须设法摆脱萝西没能活着离开忠诚之地的想法,努力撑过这个周末。 第二天一早,等我说服戴利家将手提箱交到我手上,而且不需要报警后,我就得找曼蒂、伊美达和茱莉谈谈。 老妈大约七点起床。虽然下着雨,但她起来时,我还是听见床垫弹簧吱嘎几声。走进厨房之前,老妈绕到客厅门口待了好一会儿,看着我和凯文,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我闭着眼睛。后来她哼了一声,微微带着嫌恶,接着便走开了。 早餐多得吓人:鸡蛋、咸肉片、香肠、血肠、炸面包和炸西红柿。这样的阵仗绝对意有所指,但我不晓得那意思是“你看,我们没有你也过得很好”或“虽然你不值得,但我还是为你做牛做马”,还是“假如你吃到心脏病发,咱们就算扯平了”。 没有人提起手提箱,大伙儿显然都在扮演一家和乐。我无所谓。凯文将手边食物统统扫进嘴里,不时隔桌偷瞄我几眼,像个见到陌生人的小孩。老爸默默吃着,要添食物的时候才会嘟囔几声。我一眼盯着窗外,开始朝老妈下手。 直接问她只会让我罪孽深重:你对我们不闻不问了二十二年,现在竟然想知道诺兰家的事,就这样反复跳针。想进入老妈的数据库,必须靠否定法。前一天晚上,我发现五号漆成特别可爱的粉红色,这肯定能让不少人抓狂。“五号粉刷得不错。”我说,让她有东西反驳。 凯文满脸惊讶,用“你疯了吗”的眼神看我。“感觉像天线宝宝吐在墙上。”他咬着炸面包说。 老妈的嘴唇抿到看不见了。 “雅痞,”她说了一句,仿佛那是某种病。“他们是做信息产业的,我说那一对,谁晓得什么意思。我说了你一定不信,他们找了个安亲保母①,你听过没有?一个年轻女孩,俄国还是哪里来的,反正就是那一带。我这辈子都念不出她的名字。小孩才一岁,可爱得很,但只有周末才能见到爹地或妈咪。我不晓得他们干吗要生孩子,实在不懂。” 我适时出声表示诧异:“霍利家的人呢?他们去哪儿了?还有穆里根太太?” “房东把房子卖了,霍利家只好搬去塔拉。我在这间房子把你们五个拉扯大,从来没请过保母。我敢用性命打赌,那小孩一定是靠无痛分娩生的。” 老爸放下手边的香肠问我:“你以为现在是公元几年?穆里根太太十五年前就死了,那老太婆都他妈的八十九了。” 听到这句话,老妈立刻忘了那对无痛分娩的雅痞。她最喜欢死亡。“来吧,猜猜还有谁死了。”凯文翻了翻白眼。 “谁?”我立刻顺水推舟。 “诺兰先生。一辈子没生过病,结果有一天望完弥撒,从教会回家就挂了。心脏病,非常猛。你觉得怎么样?” 诺兰先生,很好。开场白来了。“真惨,”我说,“愿神让他安息。我以前常和茱莉一起玩,很久以前了。她后来怎么样了?” “去思力哥了,”老妈说,语气阴沉满足,仿佛她讲的是西伯利亚。她挖了一大块炸的餐点到盘子里,坐到餐桌边。她的话匣子打开了。“跟工厂一起搬了。她回来参加葬礼,整张脸像个大象屁股,被助晒器搞的。你现在都去哪里望弥撒,弗朗科?” 老爸哼了一声。“不一定,”我回答,“曼蒂•库伦呢?她还在这里吗?那个黑黑的小不点,喜欢过谢伊的?” “哪个女孩子不喜欢谢伊?”凯文咧嘴笑着说,“我长大想交女友,全靠当年追不到谢伊的女孩子练习。” 老爸说:“色胚,你们几个都是。”我想他是赞许的意思。 “结果他现在变成这副德行,”老妈说,“曼蒂嫁给一个住在新街的好男人,现在是布洛菲太太了。他们有两个小孩,还有一辆车。假如他肯动一下手指,这些现在都是他的。还有你,小子——”她用叉子指着凯文,“你要是不小心一点,也会变得和你老哥一样。” 凯文埋头吃饭。“我很好。” “你迟早得定下来,不可能开心一辈子。你都几岁了?” 没被这波炮火波及,让我有些不安。不是觉得被冷落,而是又开始担心洁琪的嘴巴。“曼蒂还住在这里吗?我应该趁我在这里的时候去看看她。” “她还住九号,”老妈立刻搭腔,“库伦夫妇住一楼,其他两层给曼蒂和她家人住,方便她照顾爸爸和妈妈。我说曼蒂可是个好女孩,每周三都带她妈妈到诊所看病,检查骨头。还有星期五——” 起初,我只在大雨规律的窸窣声中听见微微的噼啪声。我不再听老妈说什么。涉水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而且不止一人。说话声。我放下刀叉,朝窗边走去(“弗朗科•麦奇,你到底在干什么?”)。事隔多年,诺拉•戴利走路的样子还是和她姐姐一模一样。 我说:“我需要垃圾袋。” “我煮的东西,你都没吃,”老妈火冒三丈,拿刀指着我的盘子。“你给我坐下来,把饭吃完。” “我晚点再吃。你把垃圾袋收在哪了?” 老妈收起双下巴,准备大吵一架。“我不晓得你平常怎么过日子,但只要和我在一个屋檐下,就不准浪费好粮食。把东西吃完脚步声越来越近,而且不止一人。说话声。我放下刀叉,朝窗边走去(“弗朗科•麦奇,你到底在干,有事之后再问。” “老妈,我没时间抬杠,戴利家回来了。”我打开以前放垃圾袋的抽屉,结果塞满了折好的不知道什么东西,全都是蕾丝。 “把抽屉关上!你以为你还住在这里——” 凯文那机灵鬼,把头压得低低的。“你凭什么认为戴利家想见到你这张丑脸?”老爸插嘴道,“说不定他们认为都是你的错。” “像贵族一样大摇大摆——” “是有可能,”我同意,一边拉开其他抽屉,“但我还是要拿手提箱给他们看看,而且不想让它被雨淋到。妈的,到底在哪里——”我找来找去,只看到家具亮光蜡,多得可以开工厂了。 “嘴巴干净点!怎么,瞧不起炸西红柿——” 老爸说:“等一下,等我穿好鞋子,我和你一起去。我想看看麦特•戴利的表情。” 奥莉薇亚竟然要我介绍家人给荷莉认识?“不了,谢谢。”我说。 “你自己在家里都吃什么早餐?鱼子酱吗?” “弗朗科,”凯文受不了了,“在水槽底下。” 我打开橱柜,谢天谢地,宝物就在里头:一卷垃圾袋。我撕了一个走向客厅,一边问凯文说:“想跟我一起去吗?”老爸说得对,戴利家不大可能欢迎我,但一般情况下没有人讨厌凯文。 凯文马上将椅子往后一推说:“靠,谢了。” 到了客厅,我用垃圾袋包住手提箱,尽可能小心。老妈还在唠叨:“凯文•文森•麦奇,你屁股给我立刻坐回椅子上……”我说:“天哪,我不记得家里这么疯狂。” 凯文耸耸肩,套上夹克说:“我们一走,他们就会静下来了。” “我有说你们可以下桌了吗?弗朗科?凯文?你们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妈的闭嘴!”老爸对老妈说,“我正在吃饭。” 老爸没有提高音量,暂时还没,但我听了还是下颚一紧,同时看见凯文不由自主闭上眼睛。 “我们走吧,”我说,“我想在诺拉离开之前和她聊聊。” 我双臂捧着箱子轻轻下楼,努力不让证物受损,凯文替我扶着门。街上空空荡荡,戴利全家已经消失在三号里。强风扫过路面,有如巨手抵住我的胸口,阻挡我的去向。 打从我有记忆开始,我父母亲就和戴利夫妇彼此憎恨,理由成千上百,外人想要了解结果只会让他们全都血管爆炸。我和萝西交往之初曾经刺探过,想了解戴利先生为什么听了大动肝火。但我只是抓到了一点皮毛。 戴利家的男人在健力士工作,这是一个原因。这份差事让他们高人一等:工作稳定,福利优渥,还有机会往上爬。萝西的老爸晚上修课,说他要在生产线力争上游。我听洁琪说他最近当上小主管,还向房东买下他们住的房子。我爸妈不喜欢有想法的人,戴利家讨厌失业酗酒的废物。据我妈的说法,嫉妒也脱不了关系。她大气不喘就生了五个孩子,泰瑞莎•戴利再怎么努力却只生了两个女儿,一男未得。不过你要是让她讲下去,她就会开始提起戴利太太多次流产的故事。 老妈和戴利太太平常会聊天。女人喜欢贴身憎恨对方,这样攻击的力道才强。我从来没见过老爸和戴利先生对话超过两字。两人最紧密的联系(是因为工作,还是生育方面的嫉妒,我不清楚)也就是每年对话一两回,就是当老爸喝得太醉,摇摇晃晃过门不入,跑到三号去的时候。他会在路上颠颠倒倒,猛踹栏杆,吼着要麦特•戴利像个男人出来和他打一架,直到老妈和谢伊(要是老妈去办公室当清洁工,就由卡梅尔、谢伊和我)出去说服他回家。遇到这种情况,你可以感觉整条街都竖起耳朵窃窃私语,幸灾乐祸。但戴利家从来不开窗,也不开灯,最困难的就是扶老爸绕过楼梯的转角。 我们冒雨跑到三号门口。“待会儿进去之后,”凯文敲门时,我对他说,“由你负责开口。” 他吓了一跳。“我?为什么是我?” “帮个忙,就跟他们说箱子是怎么找到的,之后再由我接手。” 他看来不大高兴,但我们家小凯一向喜欢讨人欢心,而且他还来不及想出不伤和气的办法要我有事自理,这时候房门就开了,戴利太太探头出来。 “凯文,”她说,“你好——”她认出我,双眼圆睁,打嗝似的喘息一声。 我柔声细气说:“戴利太太,很抱歉打扰您,我们方便进去吗?” 她一手捣住胸口,小凯之前提到她的指甲,果然没错。“我不……” 只要是警察,都晓得怎么进犹豫不决的人家里。“我只是不想让箱子淋雨,”我假装拿不稳手提箱说,“我觉得您和戴利先生应该看一下这个箱子,这东西很重要。” 凯文在我后头,神情局促不安。戴利太太朝楼梯上方张口大喊:“麦特!”眼睛始终盯着我们。 “妈?”诺拉从客厅出来说。她已经长大了,身上那件洋装就是证明。“是谁——天哪,弗朗科?” “如假包换。嗨,诺拉。” “老天。”诺拉说了一句,眼神越过我的肩头向楼梯瞄去。 在我印象中,戴利先生是穿着开襟毛衣的阿诺•施瓦辛格。没想到他个子不高,纤瘦结实,腰杆笔直,头发剪得很短,下颚线条刚硬。他打量我,下颚收得更紧,接着对我说:“我们跟你没什么好说的。” 我朝凯文瞟了一眼。“戴利先生,”他急忙接口,“我们真的、真的需要给您看一样东西。” “你想拿什么东西给我们看都行,但你哥哥必须滚出我家。” “我知道他不该来,但我对天发誓,我们没有别的选择。这事很重要,真的,我们能不能……拜托?” 凯文太棒了,双脚左右踮步,挤出疲惫的眼神,看来尴尬、笨拙又焦急,赶走他就像赶走毛茸茸的大牧羊犬一样残忍。难怪这小子会做业务。“我们并不想打扰两位,”他低声下气加了一句,加强效果。“但实在不晓得该怎么办。五分钟就好?” 过了半晌,戴利先生神情僵硬,百般不愿点了点头。要是有凯文充气娃娃,我一定会花钱买一个放在后车厢,随时应付紧急状况。 他们带我们走进客厅,感觉比老妈家的客厅明亮,东西也少。素色哔叽地毯,墙壁没贴壁纸,只用乳白色油漆粉刷过,墙上挂着一张约翰•保罗二世肖像和一张裱框工会海报,房里看不到花边盘垫或石膏鸭。 我们小时候常在左邻右舍跑进跑出,但我从来没有到过这个房子。我一直希望他们邀我进来,就像你极度渴望一样东西,别人却告诉你你不够资格一样,让你更加心痒难熬。然而,这不是我心目中的场景。我想象的是自己一手搂着萝西,她手戴戒指,身上一件昂贵外套,肚子里怀了孩子,脸上笑容灿烂。 诺拉要我们坐在咖啡桌旁,我发现她想去拿茶和饼干,但又打消念头。我将提箱放在桌上,刻意装模作样戴上手套(戴利先生一家可能宁愿见到警察,也不要见到麦奇家的人),将垃圾袋拆开。“你们之前看过这个箱子吗?”我问。 沉默了一秒。接着,戴利太太轻叹一声,既像喘息又像呻吟,同时去抓提箱。我即时伸手阻止:“我得请您别碰这个箱子。” 戴利先生哑着嗓子:“哪里……”他从齿缝吸一口气说,“你是从哪里拿到的?” 我问:“你们认得这个箱子吗?” “是我的,”戴利太太紧握着关节说,“蜜月旅行买的。” “你是在哪里拿到的?”戴利先生说,音量稍微提高,脸庞涨成不健康的红色。 我眉毛一挑,向凯文使了个眼色。整体而言,他说得很好,讲了建筑工人、出生证明和电话。我像讲解救生衣的空姐一样一边出示箱里的东西,一边观察戴利家的反应。 我离开那年,诺拉大约十三四岁,还是个肩膀浑圆、矮矮胖胖的小女孩,头发又鬈又曲,对自己过早发育的身材一点也不满意。不过,结局倒是皆大欢喜。如今她身材和萝西一样让人眼睛发直,虽然不再丰腴,但性感依旧。 在这个少女刻意不吃不喝,永远暴躁易怒的时代,这样的身材已经不复见了。她比萝西矮了三五公分,深棕色头发和灰眼眸,不像萝西那样色彩缤纷,但两人还是颇为神似。仔细看不觉得,乍看就会搞混。不是一眼就看得到的雷同,而是肩膀的角度与脖子的弧线,还有她听人说话的姿态:完全静止,手掌包着另一只手的手肘,眼睛直直盯着凯文。这些都和萝西太像了。很少人能坐着不动听人说话。萝西是第一名。 戴利太太也变了。 我还记得她脾气火爆,时常在门前的台阶抽烟,翘起一边臀部坐上栏杆,用双关语让我们男孩子听得面红耳赤,在她嘶哑的笑声中落荒而逃。或许因为萝西离开,或许因为戴利先生和二十二年的岁月,让她整个人泄了气,弯腰驼背,眼窝下垂,感觉很需要抗焦虑药振奋一下。 然而,最让我在意的,是我青少年时期没从年轻的戴利太太身上看出来的一件事:除去蓝色眼影、爆炸头和轻微的疯狂,她就是萝西的倒影。而我一旦看出两人的相似,便再也无法视若无睹,就像闪过眼前的全息相片,怎么瞄都看得见。假如萝西没死,多年下来可能变得和她母亲一样,想到这点我的神经不禁紧了一下。 不过,我越看戴利先生,就越觉得他像他自己。他身上那件格格不入的毛背心换过一两枚扣子,耳鬓毛发修剪整齐,胡子刚刮完。他昨晚一定带着刮胡刀到诺拉家,在她载他们回家之前刮好胡子。 戴利太太身体抽搐,呜咽一声咬住自己的手,看我翻动手提箱。诺拉深呼吸了两次,仰头用力眨眼。戴利先生表情完全不变,只有脸色越来越白。当我举起出生证明时,他脸颊的肌肉抽动一下,仅此而已。 凯文交代完毕瞄了我一眼,想确定做对没有。我将萝西的螺纹衬衫收进箱子,将盖子合上。屋里彻底沉寂了几秒。 之后,戴利太太呼吸困难地说:“但箱子怎么会跑到十六号?萝西不是带着它到英国去了吗?” 她语气里的确定让我心跳暂停。我问:“你怎么知道?” 她瞪大眼睛:“因为箱子在她离开之后就不见了。” “你怎么确定她去了英国?” “当然,因为她留了字条给我们,向我们道别。莎娜西家的年轻人和莎莉•荷恩家的一个小孩拿来的,在她离开后第二天。他们在十六号发现的,上头清楚写着她去英国了。我们起先以为你和她……”戴利先生微微一晃,动作气愤僵硬。戴利太太匆匆眨了眨眼睛,没往下说。 我假装没注意。“嗯,我想大家都这么认为,”我语气轻松地说,“你们什么时候发现我们没在一起?” 没人回答,于是诺拉说:“好久了,可能有十五年吧,在我结婚之前。我有天在店里遇见洁琪,她说她又和你联系上了,你住在都柏林。她说萝西自己一个人走了,没有跟你同行,”她目光从我身上飘向手提箱,又飘回我身上,眼睛忽然睁大,“你认为……你觉得她去哪里了?” “我还没有任何想法,”我用最和悦的官腔回答,仿佛萝西是一般失踪女孩。“除非多知道一点信息。萝西离家之后,有给你们任何音讯吗?电话、信件或遇到某人于是托他向你们传话?” 这时,戴利太太脱口而出:“当然没有。我们当时还没有电话,她怎么可能打过来?后来装了电话,我就去找你妈咪、洁琪和卡梅尔,我说,要是你们家的弗朗科和你们联系,记得来找我,告诉他这个号码,要他叫萝西打电话回家,就算讲个一分钟也好,不管是圣诞节或——不过,我一听说她没有和你一起走,就知道她不会打来了,因为她根本不晓得这个号码,不是吗?她可以写信,但萝西,她做事总是按照自己的步调。不过,我二月就要六十五岁了,她会寄卡片来的,她不会错过的——” 她的语气变得又尖又急,带着一丝不悦。戴利先生握住她的手,握了一会儿,她咬紧双唇,而凯文似乎想融进沙发座垫里,希望消失不见。 诺拉轻声说:“没有,一个字也没有。我们起初以为……”她匆匆瞄了一眼父亲。她应该觉得萝西和我私奔之后,她家一定会和萝西断绝关系。“但即使当我们知道你没有和她在一起,还是认为她在英国。”戴利太太微微仰头,抹去一滴泪水。 所以,就这样,我没办法速战速决,和我家人挥手道别,将昨晚从我心里抹去,回到我个人的“近正常”状态;我也没机会灌醉诺拉,哄出萝西的电话号码。戴利先生没有看着任何人,语气沉重说:“我们必须报警。” 我想藏住自己眼神里的怀疑,可惜差了一点。“对,是可以报警。我家人的第一直觉也是如此,但我想你们更应该想清楚,到底要不要这么做。” 他狐疑看我一眼,问:“为什么不?” 我叹息一声,伸手拂过头发。“听我说,”我说,“我也很想告诉你们警方会非常重视这件事,但没办法。可以的话,我也很希望箱子能够接受指纹和血迹鉴证,这还是最起码的——”戴利太太将脸埋在手里惊声尖叫。“但这么一来,得先有案件编号,好让案子分派给某位警察,而警察必须提出申请才会进行鉴证。但我现在可以告诉各位,这是不可能的。没有人会投入大量资源,去办一个或许连犯罪都算不上的案子。悬案组、失踪人口组和一般勤务组肯定会互踢皮球,踢上好几个月,直到他们觉得无聊为止。他们会双手一摊,将它扔到地下室某处的档案柜里。你们必须有心理准备。” 诺拉问:“但你呢?你难道不能申请鉴证?” 我遗憾地摇头说:“照规定不行,没办法。这件事再怎么牵,也不可能由我组里负责。只要进入警察系统,我就无能为力了。” “可是,”诺拉坐直身子,一脸机敏看着我说,“万一不走警察系统,只交给你呢?你能不能……有没有办法可以……” “你说靠关系,私下进行?”我扬起眉毛,作势思考。“嗯,我想应该可以,但你们必须确定想要这么做才行。” “我想。”诺拉说得毫不犹豫。当机立断,和萝西一样。“除非你不愿意帮忙,弗朗科。但假如你有办法,那就拜托了。” 戴利太太点点头,从袖口摸出纸巾擤了擤鼻子。“难道她不在英国?真的吗?” 她在求我,语气令人心痛。凯文身体一颤。“有可能,”我柔声回答,“没错。假如你们将这件事交给我,我想我应该可以顺便调查。” “哦,天哪,”戴利太太悄声说,“哦,天哪……” 我问:“戴利先生?” 漫长的沉默。戴利先生双手交握夹在两膝之间,静静注视着提箱,仿佛没有听见。 最后他终于开口,对我说:“我不喜欢你,讨厌你和你家人,这点不用掩藏。” “嗯,”我说,“我发现了。但我今天来,不是以麦奇家的身份,而是以警官的身份,或许我能协助您找到您的女儿。” “暗中、台面下、走后门,真是狗改不了吃屎。” “是啊,”我说,对他温和一笑,“人不会变,但情况会变,这一回我们站在同一边。” “是吗?” “您最好这么想,”我说,“因为我是您手上最好的牌了,要不要随您。” 他抬头和我四目交会,用探寻的眼神看了我许久。我挺直腰杆,挤出参加家长会时的正经面孔。最后,他用力点了点头,用不是那么感激的语气说道:“好吧,尽你所能去调查吧。麻烦你。” “好,”我掏出记事本说,“我需要你们说明萝西离开时的情形,从她走的前一天开始,请描述得越详细越好。” 与所有孩子走失的家庭一样,一切往事都牢记在他们心里——曾经有一个男的死于吸毒过量,他母亲拿儿子当天早上喝水用的杯子给我看。那一天是降临节,星期日,早晨寒气逼人,天空灰白一片,呼出来的空气像雾一样浮着。 萝西前一天晚上很早回家,因此和家人一起参加早上九点的弥撒。如果她周六玩得很晚,就会睡到中午才去参加礼拜。回家之后,他们炸了点东西当早餐。那年头要是在弥撒之前吃饭,下回就得向神父告解个没完。萝西从后院拿衣服进来烫,她母亲洗碗盘,两人讨论什么时候该买圣诞晚餐要吃的火腿。听到这里,想到她冷静讨论一顿她不打算吃的晚餐,心里其实想着与我共度两人圣诞,让我不禁屏息。 接近中午,姐妹俩走到新街去接奶奶来吃周日大餐,之后全家看了一会儿电视。戴利家比我们这些老粗高出一截,这就又是一个例子:他们有自己的电视。反向观察有钱人家很有意思,许多细微的差异我几乎都忘了,这会儿却又重新发现。 那天剩下的时间并没有什么特别,女孩送奶奶回家,诺拉去找她的同伴玩,萝西回房间读书,也许是打包行李和写字条,也可能坐在床边不停深呼吸。之后是下午茶、继续做家务、看电视,还有教诺拉写数学作业。 那一整天没有任何迹象显示萝西心怀计谋。 “天使,”戴利太太黯然说道,“一整个星期,她就像天使一样,我早该看出来的。” 诺拉十点半左右上床,其他人十一点过后。萝西和她老爸第二天一早还得工作。姐妹俩共用后面的卧房,父母亲睡另一间。戴利家没有沙发床。 诺拉记得听见萝西换睡衣的窸窣声,还有她上床前说的一句“晚安”,之后就印象全无了。她没听见萝西下床,也没听见她换衣服、溜出房间走出公寓。 “我睡得像个死人似的,那几年,”诺拉语带反驳,仿佛这些年承受了许多责难,“我还是个十几岁的孩子,你也知道青少年是什么样子……”第二天早上,戴利太太去喊女儿起床时,萝西已经不见了。 他们起初并不担心,和马路对面的我家差不多。我认为戴利先生对于现代年轻人毫不体贴颇有微词,但他也仅是如此而已。上世纪八十年代的都柏林安全得跟家里一样。他们以为萝西有事提早出门,为了女孩子才有的神秘理由去和其他女孩见面。就在萝西刚刚错过早餐之后,莎娜西家的两个男孩和贝利•荷恩带着字条出现了。 大冷天的星期一清晨,他们三个一早跑到十六号做什么没有人知道,但我敢说不是大麻,就是黄色书刊。那里藏了两三本珍贵的杂志让大家轮流分享,是一年前某人的表哥去英国弄回来的。总之,事情就是那时暴露的。戴利家的说法没有凯文的生动,他们描述期间,凯文瞄了我一两眼,但大致内容是一样的。 我朝手提箱努了努下巴:“手提箱放在哪里?” “女孩的房间,”戴利太太捣着脸说,“萝西拿来放她多余的衣服和旧玩具之类的,我们那时还没有壁橱,没有人有——” “你们回想一下,有谁记得自己最后一次看到箱子是什么时候?” 没有人记得。诺拉说:“可能是好几个月前,萝西将手提箱放在她床底下,只有她把箱子拖出来拿东西的时候我才会看到它。” “箱子里的东西呢?你们还记得最后一次看到萝西使用箱里的东西是什么时候?例如放那些录音带,或是穿那些衣服。” 一片沉默。接着,诺拉突然脊背一直,音调拉高一截说:“随身听。我星期四看到,就在她离开三天前。我放学回家会从她床头柜拿出那台随身听,放她的录音带,直到她下班回来。要是被她抓到,她会拍我耳朵,不过还是很值得。最好听的音乐都在她的……” “你非常肯定是星期四看到的,为什么?” “因为我是那天向她借的。每周四和周五,萝西会和伊美达•提尼一起走路上下班——你还记得伊美达吗?她在工厂做缝纫,和萝西一样——因此不用随身听。其他几天,伊美达和萝西不同班,萝西自己走路去,所以会带着随身听。” 戴利先生漠然地说:“她当然记得,因为萝西跑掉之后,我隔了很久才允许诺拉出去闲晃。我们管得太松,结果失去一个女儿,我可不想冒险失去第二个。” “有道理,”我点头同意,仿佛这么做再正常也不过。“星期四下午之后,你们都不记得再看到箱子里的东西了?” 全部摇头。假如萝西星期四下午还没打包,那要亲自去藏手提箱就有点难度了,尤其她老爸又像只杜宾犬。虽然差别不大,但有人替她藏匿箱子的几率似乎越来越高。 我问:“你们有没有察觉谁在她身边出没,会去骚扰她的?有谁让你们担心的?” 戴利先生的眼神说:除了你还有谁?但他没有讲出口,而是平平地说:“我要是发现有谁骚扰她,早就处理了。” “有和谁起过争执或闹出问题吗?” “她没跟我们说过。这种事,你应该比我们清楚。谁不晓得那个年纪的女孩子对父母亲向来三缄其口。” 我说:“最后一件事,”接着伸手从外套捞出一叠大小刚好装得下快照的封套,递了三封给他们:“你们有谁认得这个女人吗?” 戴利一家瞪大眼睛,但没有“啊”的反应,或许因为相片里的女人是内布拉斯加州的高中代数老师,而相片是我从网上下载的。我到哪里都带着菲菲(相片里的女人),相片白边很宽,不用小心翼翼捏着边缘,加上她是地球上容貌最模糊的人,让人非得仔细看(或许还得用上拇指与食指)才能确定不认识她。我一直没给菲菲一个确定的身份,而她今天要帮我查出戴利一家是不是碰过那只手提箱。 虽然几率微乎其微,但我的侦探嗅觉告诉我,萝西还是可能决定和我一起离开。要是她信守我们的计划,不用躲我,她的行动路线应该和我一样:踏出家门,走下楼梯,直奔忠诚之地。但是那一整晚,路上的每一寸我都看得清清楚楚,却始终不曾看到那扇门打开。 那时,戴利家住在三号一楼,顶楼是哈里森姐妹,三个很容易激动的老处女,只要帮她们按摩就能拿到糖和面包。还有薇若妮卡•克洛帝,这个又病又可怜的小女人和又病又可怜的儿子住在地下室,她丈夫是业务员,经常出差。也就是说,要是有人能在萝西出门和我碰面之前拦下她,这人此刻一定坐在我和凯文对面。 戴利一家三口看来确实非常惊讶不安,但这也有许多种可能。诺拉个头不小,又正是难相处的年纪;戴利太太已经有点疯癫;戴利先生有百分百的火爆脾气,和我百分百不合,而且浑身肌肉。萝西块头不小,而她老爸就算不像阿尼那样是个大力士,却也是家里唯一有办法处置萝西尸体的人。 戴利太太神色紧张,抬头问我说:“呃,这女人是谁?我从来没见过她。你认为伤害我们家萝西的人可能是她?她看起来好小,不是吗?萝西很强壮,不可能——” “我相信她和萝西没有关联,”我老实告诉她,同时将相片收进封套塞回口袋摆好,“只是不想错过任何可能。” 诺拉说:“但你还是觉得是有人伤害她。” “现在还言之过早,我会找人调查,随时通知你们最新进展。我想我已经有足够的数据可以着手,谢谢你们的抽空回答。”凯文听了立刻像脚下装了弹簧似的,从椅子上跳起来。 我脱下手套,和他们握手告别。我没问电话号码——没必要逼得太紧——也没问他们是不是还留着字条。想起再见到字条就让我下颚一紧。 戴利先生送我们出门。到了门边,他忽然对我说:“她从来没写信回家,我们还以为是你不让她写。” 这么说可能是道歉,也可能是最后一击。“萝西从来不让任何人阻止她想做的事,”我说,“我一有新消息,就会来找你们。”戴利先生将门关上,我听见一个女人开始哭泣。

第4章 昔日老朋友 
大雨成了毛毛细雨,云层却变得更厚更黑,说明雨还会下。老妈整个人贴在客厅的窗户上,好奇的目光差点烧光我的眉毛。她一发现我在看她,立刻拿起抹布开始猛擦玻璃。 “做得好,”我对凯文说,“谢谢你。” 他匆匆瞥我一眼,说:“感觉很怪。” 从前到店里帮他偷薯片的哥哥,如今却是如假包换的警察。“看不出来,”我称许他说,“简直像个专家。你很有天份知道吗?” 他耸耸肩:“接下来呢?” “我要趁麦特•戴利改变心意之前,将这玩意儿放到我车上,”我一手托着手提箱,一边朝老妈挥手,咧嘴微笑。“然后,我要去找过去认识的一个人聊聊,而你要帮我搞定老爸和老妈。” 凯文吓得瞪大眼睛:“啊,天哪,不要,绝对不行。她一定还在生早餐的气。” “好嘛,小凯,为了伙伴勒紧裤头,上吧。” “伙伴个屁啊。是你先惹毛她的,现在却要我回去挡炮火?” 他气得头发直竖。“没错,”我说,“我不想让她骚扰戴利家,也不希望她四处去张扬,最起码不是现在。在她搅局之前,我只需要一小时左右,你做得到吗?” “万一她决心出门,我该怎么办?擒拿她吗?” “你手机多少?”我捞出联系手下和网民的那个手机,给小凯发了个短信,就一个“嗨”字。“喏,”我说,“要是老妈跑了,给我回复短信,由我亲自擒拿她,这样总行了吧?” “妈的!”凯文嘟囔一声,抬头瞄向窗户。 “很好,”我朝他背上拍了一下说,“真是条好汉。我一小时后回来找你,晚上请你小酌几杯,如何?” “我看几杯肯定不够。”小凯丧气地说,随即挺直肩膀朝炮火前进。 我将手提箱安安稳稳藏在后车厢,准备拿给鉴证科一位可爱女士——我正好知道她家地址。一群头发稀疏、没有眉毛的十岁小鬼无精打采地靠在墙边,仔细打量四周车辆,想用衣架下手。等我回来,手提箱肯定会不翼而飞。 我屁股靠着后车厢,整理指认用的菲菲相片,抽了根烟,思索国家前途。最后那群小鬼总算跑了,他们跑去打劫那些不会事后找他们麻烦的人去了。 戴利家的格局和我家左右相反,没有地方藏匿尸体,起码不可能久藏。要是萝西死在屋里,戴利家只有两个选择。假设戴利先生非常有种,这点我不排除,他可以将尸体包好,从前门离开,扔到河里、废弃工地或谢伊热心建议的养猪场。不过,自由区毕竟是自由区,这么做很可能被人看见、记在心里或告诉给别人,而戴利先生看起来不像喜欢赌运气的人。 比较不冒险的选择是后院。这年头的后院大多会种上灌木,加装铺板和各式各样的铸铁小玩意儿,但在当时,后院往往荒凉破烂,乏人问津,不是短草皮和泥土,就是木板、破家具和歪七扭八的破自行车。除了上厕所或夏天晾衣服,没有人会去那里。所有活动都在前面,在街上。 当时很冷,但土壤还不至于结冻。晚上挖一小时墓穴,隔晚再花一小时完成,第三天晚上弃尸填平,没有人会看见。后院没有灯,夜黑时上厕所只需要一把手电筒。也没有人会听见,哈里森姐妹睡觉时就跟聋子一样,薇若妮卡•克洛帝住在地下室,后窗架了木板防止热气流失。其他人的窗户一定关得很紧,阻挡十二月的严寒。完工之后,白天在土堆上盖一块铁皮或旧桌子之类的东西,没有人会多看一眼。 没有搜索令,我就进不了后院,而我得有类似犯罪迹象的证据才能申请搜索令。我将烟随手一扔,回到忠诚之地去找曼蒂•布洛菲。 曼蒂是第一个毫不掩饰、毫不假装、真正开心见到我的人。她的尖叫声简直快把屋顶给掀了。我知道老妈一定又会贴到窗边。“弗朗科•麦奇!天哪,老天爷!”她重重捶我一拳,用力拥抱我,抱得我都瘀青了。“你差点让我心脏病发,我以为再也不会在这一带见到你了。你来这里做什么?” 曼蒂已经变成妈妈身材,头发也是妈妈头,但一对酒窝还在。“随便晃晃,”我报以微笑,说,“现在回来看看大家过得怎么样,似乎不错。” “我得说,来得正是时候。快进来。嘿,你们两个——”两个黑发圆眼的小女孩趴在客厅地板上。“上楼回自己的房间玩,让我和叔叔安静说话。快去!”她挥手嘘赶女孩离开。 “她们长得和你一模一样。”我脑袋朝两个女孩撇了撇。 “她们是一对火战车,真是,把我累坏了,不骗你。我妈说这是我的报应,谁教我小时候老是让她提心吊胆呢。”她将衣服穿了一半的洋娃娃、甜点包装纸和断掉的蜡笔从沙发上扫开。“过来坐,我听说你去当警察了。很稳重的工作,真没想到。” 她怀里捧着玩具,抬头对我微笑,但那双黑色眼眸既锐利又警戒。她在试探。“还用你说,”我低头给她一个最“坏男孩”的笑容。“人都会长大的,就这么简单,跟你一样。” 曼蒂耸耸肩说:“是啊,我是始终如一,看看四周就晓得。” “我也是。你可以让人离开忠诚之地……” “却不能让忠诚之地离开心里,”她谨慎的眼神又多留了一秒,接着她点点头,脑袋微微一低,用她的娃娃腿指着沙发说,“去那里坐着,你要喝杯茶吧?” 我过关了,没有什么密码比“过去”更有用。“哦,天哪,不了,我才刚在家里吃完早餐。” 曼蒂将玩具扔进粉红色的塑料玩具箱,猛地合上盖子。“你确定吗?那你介不介意我一边聊天一边叠衣服?免得晚点两个小夫人下来,又把这里搞得天翻地覆。”她说完一屁股在我身旁坐下,将洗衣篮拉近。“你知道我嫁给葛尔•布洛菲了吗?他现在是大厨。葛尔从小就喜欢吃的东西,真的。” “葛登•兰赛是吧?”我朝她邪恶一笑。“告诉我,你要是不听话,他会不会拿锅铲回家处罚你?” 曼蒂尖叫一声,捶我手腕说:“你这个下流鬼。你还是跟以前一样,是吧?哎,葛尔不是葛登•兰赛,他在机场其中一家新旅馆工作。他说顾客多半是错过班机的一家或想找乐子又不想被抓到的生意人,他们在乎的不是食物。有天早上,我发誓他真的是无聊透了,他在早餐里加了炸香蕉,看他们会有什么反应。结果根本没人说话,连半个字都没有。” “他们一定以为是新菜色。干得好,葛尔。” “我不晓得他们怎么想,但所有人都吃掉了。鸡蛋、香肠和香蕉。” 我说:“葛尔是个好人,你们过得不错。” 曼蒂啪的一声,抖开一件粉红色小运动衫。“哎,是啊,他还可以,人很好笑。总而言之,一切都是命中注定。我们跟老妈说我们订婚了,她说打从我们包着尿布,她就知道了。就跟……”她匆匆抬头瞄了一眼,“就跟这里大部分婚礼一样。” 换作从前,曼蒂这时一定已经听说提箱的事,外加巨细靡遗的血腥传言。不过,小道消息的管道早已凋零,家里又有伙伴凯文堵住老妈的嘴,因此她既不紧张,也不战战兢兢,只是有一点谨慎,不想挑起我往日的心伤。我轻松地靠着沙发,享受难得的此刻。我喜欢杂乱的家,每一寸地方看得到女人和小孩的痕迹:墙上的指印、壁炉台上杂七杂八的粉染发蜡和美发用具,还有花香与烫衣服的味道。 我们闲聊了一会儿:她爸妈、我爸妈、邻居谁结了婚、谁搬到郊区,还有谁得了什么莫名其妙的怪病。伊美达还住在附近,哈洛斯巷,从这里走路两分钟,但曼蒂嘴角的变化显示她们已经很少见面了,因此我也没多问。我只是一直逗她笑。如果能让女人笑,那么要她开口就不难了。她笑起来依然像泡泡破掉一样咯咯咯咯,让你忍不住也跟着笑。 大约过了十分钟,曼蒂才随口提起:“那么,告诉我,你有没有萝西的消息?” “一个屁也没有,”我用一样轻松的语气说,“你呢?” “没有,我还以为……”她又瞄我一眼,“我还以为你可能有呢。” 我问:“你知道吗?” 她眼睛盯着手上卷的袜子,睫毛眨了一下。“知道什么?” “你和萝西很亲近,我以为她也许会跟你说。” “说你们想逃跑?还是她……” “什么都说。” 她耸耸肩。“哦,拜托,曼蒂,”我说,语气里加了一点幽默,“都过了二十多年,我跟你保证,我绝不会因为女孩子之间的悄悄话而大动肝火,我只是好奇。” “我完全不晓得她打算分手,我对天发誓,真的一点概念都没有。老实告诉你,弗朗科,我后来听到你们两个不在一起,除了惊讶还是惊讶。我以为你们一定会结婚,生了半打小孩,逼你们把脚步放慢下来。” “所以你知道我们计划一起离开。” “你们两个是同一晚消失的,谁都猜得出来。” 我朝她咧嘴微笑,摇摇头说:“你说‘分手’,你知道我们还在幽会。我们的秘密保守了将近两年,起码我是这么认为。” 曼蒂沉默片刻,接着朝我做了一个鬼脸,将袜子扔进洗衣篮说:“机灵鬼。她并没有向我们掏心掏肺。她始终没有吐露半个字,直到……你和萝西离家出走之前的一个星期是不是碰面喝了几杯?我想在镇上,是吧?” 皮尔斯街的欧尼尔酒吧。萝西两手各拿一大杯啤酒走回桌边,所有大学男生全都转头看她。我认识的女孩只有她喝大酒杯,而且一定喝干。“对,”我说,“没错。” “就是这个。你瞧,萝西跟她老爸说她和我和伊美达出去,但却没跟我们说让我们帮她圆谎,你懂了吗?我说过,她对你的事三缄其口,我们都一无所知。但那天晚上我和伊美达没有很晚回家,被戴利先生在窗边看到,发现我们走进家门,萝西不在。她直到很晚才回家。”曼蒂朝我露出酒窝,“你们一定有很多话聊,对吧?” “嗯。”我说。贴着三一学院围墙亲吻告别,我攫住她的双臀将她拉进怀里。 “总之,戴利先生等她回家。萝西第二天来找我,就是星期六,说他抓狂了。” 事情又回到大坏蛋戴利先生这边。“一定的。”我说。 “我和伊美达问她去哪里,但她怎么也不肯说,只说她老爸火冒三丈,所以我们猜她一定是和你见面。” “我一直很好奇,”我说,“麦特•戴利到底讨厌我什么?” 曼蒂眨了眨眼。“哎,我完全没概念。他和你家的老头子处不来,我猜或许是这点。不过,这很重要吗?你已经不住这里了,再也不用见到他……” 我说:“萝西甩了我,曼蒂,断得干净利落,毫无预兆,我到现在都不晓得为什么。要是有原因,无论什么,我都想知道。我想知道有没有什么事,如果当初我做了,会让现在的一切都不同。” 我挤出一堆“坚强又痛苦”的表情,曼蒂面露同情,嘴角线条柔和下来。“唉,弗朗科……你很清楚,萝西从来都不在乎她老爸对你有什么看法。” “也许吧,但要是她担心什么或有什么瞒着我,甚至害怕什么……他对她到底会发多大脾气?” 曼蒂的神情是困惑还是谨慎,我无法判断。“什么意思?” “戴利先生非常火爆,”我说,“他头一回发现萝西和我约会,整个忠诚之地都听见他的吼声。我一直在想他只有冲她吼吗,还是……呃,还是他会打她?” 曼蒂伸手捂住嘴巴。“天哪,弗朗科!她跟你说过什么吗?” “没有,萝西不会说的,除非她希望我把她老爸揍昏。我只是觉得她或许会跟你或伊美达说。” “哦,老天,没有,她一个字也没提。有的话,我想她应该会说,不过……你也没法保证,对吧?”曼蒂陷入沉思,一边抚平怀间的蓝色制服长外衣。 “我想他没有动过萝西一根指头,”最后她说,“我这么说不是为了安慰你,戴利先生的问题一半来自他始终无法适应萝西长大的事实,你懂我的意思吗?萝西来找我的那个星期六,就是她被老爸抓到深夜晚归的第二天,我们那天晚上本来要去公寓区,结果萝西不能去,因为,我不骗你,因为她老爸没收了她的钥匙,仿佛她还是小孩,而不是每周拿薪水回家的大人。他说他十一点一定关门,要是她赶不回来,就睡在街上。但你也晓得,公寓区十一点才开始热闹。这样你懂了吧?他生气不会甩她耳光,而是叫她到角落里坐着,就像我家小孩胡闹,我也会让他们罚站一样。” 就这样,戴利先生不再是聚光灯下的焦点,拿搜索令搜查他家后院不再要紧,而窝在曼蒂家温馨舒服的小角落也不再有趣。 萝西那天没从前门出现,不一定是因为她想躲我,或是被老爸逮个正着,然后发生使用钝器的伦理大悲剧,而是因为她别无选择,如此而已。前门被锁了,后门用门闩,上厕所不需要钥匙,也不怕被锁在门外。没了钥匙,萝西无论想躲我或找我,都得从后门出去,翻墙踩过别家院子。嫌疑就此向外蔓延,远离三号公寓。 从手提箱上取得指纹的几率也开始变低。假如萝西知道必须翻墙,一定会事先将箱子藏好,离开镇上之前再拿。要是有人中途拦她,他或许根本不晓得手提箱的事。 曼蒂略微担心地望着我,想知道我听懂她说的话没有。“有道理,”我说,“但我实在很难想象萝西会乖乖受罚。她有没有试着做点什么,例如将钥匙从她老爸身边偷回来之类的?” “没有。就是因为这样,我们才觉得她一定有什么事情。我和伊美达都跟她说,操他妈的,你就和我们出门,要是他把你锁在外头,你就睡我们家。但她说不行,她不想让他发火。我们说,你干吗在乎?就像你说的,这不是她的风格。萝西说,没关系,反正也不会太久。我们注意到这句话,两人立刻放下其他话题缠着她,想知道她究竟在搞什么,但她不肯说。萝西的样子好像她老爸很快就会还她钥匙似的,但我们晓得不只如此。我们不清楚什么事,只晓得一定不是小事。” “你们没有多问细节吗?例如她在计划什么,什么时候执行,是不是跟我有关?” “哦,当然。我们追问了很久,我戳她手臂,伊美达用枕头打她,想让她开口,但她完全不理我们,逼得我们只好放弃,乖乖打扮出门。她……老天!”曼蒂笑了,笑得很轻很低,带着一丝诧异,整理衣服的轻快双手停了下来,“我们坐在那儿,我家的饭厅,从前是我的房间。我是唯一有自己房间的人,所以我们三个总是在我这碰面。我和伊美达在弄头发,向后反梳——哎,我们那副模样,还有青绿色眼影,你还记得吗?我们以为自己是手镯合唱团、辛迪•克劳弗和香蕉女皇芭娜娜•拉玛的混合版呢。” “你们很美,”我说,而且是真心的,“你们三个,没见过更美的了。” 曼蒂朝我皱了皱鼻头,“奉承我没好处,”但她的眼神可不是这么说的。“我们臭骂萝西,问她是不是想当修女,说她穿修女服一定很好看,问她是不是爱上了麦葛瑞斯神父……萝西躺在我床上,抬头凝视天花板,咬她的指甲。你应该知道她怎么咬吧?永远只咬那一只。” 右手食指。萝西努力想事情的时候,就会咬指甲。离家前的那几个月,我们碰面拟定计划,她有几回咬到流血。“我记得。”我说。 “我从梳妆台的镜子里看着她。是萝西没错,我还是小婴儿的时候就认识她了,但刹那间,她却像变了一个人,仿佛比我们还要年长,一半的她已经离开这里,去了别的地方。我觉得我应该给她什么,也许一张告别卡或圣克里斯多福徽章,保佑她旅途平安。” 我问:“你跟别人提过这件事吗?” “不可能,”曼蒂立刻回答,语气参着一丝不悦。“你应该比谁都清楚,我绝对不会出卖她。”她身体坐直,神情愠怒。 “我知道,宝贝,”我朝她微笑说,“我只是想确定一下,这是职业病,别理我。” “我和伊美达谈过,我们都认为你们打算私奔,觉得真是浪漫到了极点。你也知道,青少年嘛……但我绝对没有跟别人说,从那之后。我们跟你们站在一边,弗朗科,都希望你们幸福。” 那一刻,我感觉只要转身就会见到她们,在隔壁房间:三个女孩蓄势待发,仿佛一切即将展开、闪耀着青绿色的光芒,充满了刺激与可能。“谢谢你,亲爱的,”我说,“我很感激。” “我不晓得她为什么改变心意,真的不晓得。知道的话,我一定会告诉你。你们俩是天生一对,我以为……”她话声渐弱。 “的确,”我说,“我也是。” 曼蒂柔声说:“老天,弗朗科……”她双手依然抓着那件制服长外衣,一动不动,语气里带着难以磨灭的哀伤。“唉,真是好久、好久以前了,不是吗?” 马路安安静静,只有阵风扫来细雨拍打窗户,以及一个小女孩和另一个小女孩乐音般的对话从楼上传来。“是啊,”我说,“不晓得为什么要这么久。” 我没有告诉她。让我老妈去告诉她吧,她肯定乐于享受那过程里的每一秒钟。我们在门口拥抱告别,我亲吻曼蒂的脸颊,答应很快再来找她。她身上有股甜蜜安详的味道,我已经不知道多少年没有闻过。梨子香皂、廉价香水,还有卡士达酱。

第5章 埋葬在地下室的初恋 
凯文懒懒地靠着栏杆,望着他小时候因为年纪太小被抛下,只能痴痴看着我们离去的方向,只是他手上多了手机,正用飞快的速度发着短信。“女朋友?”我朝手机努了努下巴,这么问他。 他耸耸肩说:“算吧可能,但也不是。我还不想定下来。” “这表示你对象不只一个。小凯,你这贱狗。” 他咧嘴微笑。“那又怎样?她们都晓得情况,而且她们也不想定下来。大家只是找找乐子,又不犯法。” “没错,”我同意,“只是我以为你应该帮我搞定老妈,而不是用爱的手指找今晚的乐子。你干得怎么样?” “我正在这里帮你搞定老妈。她弄得我快疯了。只要她想出门去找戴利一家人,绝对会被我逮个正着。” “我可不希望她打电话给全世界,还有戴利他老婆。” “她不会打的,得等她亲自拜访戴利太太,掌握所有消息才会行动。她正在洗碗消耗体力,我想帮忙,结果被她训了一顿,说我叉子摆的方向不对,万一有人走到沥水器附近摔倒戳瞎眼睛怎么办,所以我就闪了。你去哪里了?去找曼蒂•布洛菲吗?” 我说:“假设你想从三号公寓到忠诚之地尽头,但无法从前门去,你会怎么做?” “从后门,”凯文不假思索,答完又继续打短信。“翻过后院围墙,我都不知道翻过几百回了。” “我也是,”我手指对准房子,从三号延伸到尽头的十五号,“六个后院。”七个,还得加上戴利家的院子。萝西可能正在其中一个院子等我。 “等等,”凯文放下手机抬头说,“你是指现在,还是从前?” “有区别吗?” “当然有,霍利家的死狗蓝波,那个小混球曾经把我屁股给咬了,还记得吗?” “老天,”我说,“我都忘了那个贱坯,我踹过它一回。”蓝波是只带有狈犬血统的杂种狗,全身浸湿了也只有两公斤多。取这个名字让它有了拿破仑情结,外加强烈的地域观念。 “现在五号住着那群白痴,加上天线宝宝漆,我会走你说的路线,”凯文指着我比的同一条线。“但换作从前,有蓝波躲着虎视眈眈,门都没有。我会走这里。”他说完转身,我顺着他的指尖望去:经过一号,沿着忠诚之地入口的高墙一路走到十一号,翻过十六号的围墙到路灯那里。 我问:“你为什么不直接从入口绕到马路上?干吗费劲走我们这一边的后院?” 凯文咧嘴微笑说:“我真不敢相信,你竟然不知道这条路?你难道从来没有拿石头扔过萝西的窗户?” “戴利先生在隔壁房间住的时候没有,我还想保住小命。” “我有一阵子在追琳达•朵耶,十六岁左右吧。你还记得住在一号的朵耶家吗?我们通常夜里在她家后院碰面,这样她就可以随时止住我要摸她胸部的手。那道墙——”他指着马路起点说,“那道墙的另一面很滑,没有踏脚的地方,只能从角落翻过去,靠另一道墙往上攀,这样就能进到后院了。” “你真是百科全书,”我说,“那你有闯进琳达•朵耶的胸罩里吗?” 凯文白眼一翻,开始解释琳达和圣母军错综复杂的关系,我则陷入沉思。我很难想象周日晚上会有心理变态或性侵犯者躲在后院里,孤零零等待被害者出现。要是有人抓走萝西,他一定认识她,知道她会来,而且有起码的下手计划。 翻过后墙就是卡波巷,那里跟忠诚之地很像,但规模更大,也更热闹。假如我要沿着凯文指出的路线安排秘密碰面或突袭,尤其是涉及打斗和弃尸的碰面,那么我会选择十六号。 那天我听到的声音。我为了祛寒不停踏脚,在路灯下等待,忽然听见男人低吼,女孩闷声尖叫,还有碰撞声。恋爱中的少年精虫冲脑,看什么都戴着玫瑰色的眼镜。我以为男欢女爱无所不在。我想我当时一定认为自己和萝西如此迷恋对方,那一种氛围会像春药弥漫在空中。 那一晚,一切都聚在一起,在自由区盘旋,让每个吸到的人陷入疯狂:疲惫的工人在睡梦中互相拥抱,街上的青少年忽然彼此接吻,仿佛不吻就活不下去。老夫妻吐掉假牙,撕扯对方的法兰绒睡衣。我以为自己听见的声音一定是情侣在做那档事,其实并不一定。 我费了好大力气才说服自己,萝西或许是要和我碰面的。倘若如此,那字条表示她很可能沿着凯文的路线来到十六号,而箱子则表示她再也没有离开。 “走吧,”我打断凯文,他还在发短信(“……才不在乎,只是她奶大得……”)。“我们去妈妈不准我们去的地方玩吧。” 十六号比我想象的还要残破,大洞一路延伸到屋外台阶,因为建筑工人从这里将壁炉拖走,两侧铸铁栏杆也被人偷了,要不然就是那住屋王连栏杆也卖了。写着“莱瓦瑞工程公司”的大招牌坏了,从天井落到地下室窗边,所有人都懒得捡。 凯文问:“我们来这里做什么?” “还不确定,”我说,这是实话。我只知道我们跟着萝西,一步一步看她带我们前往哪里。“找到就晓得了,对吧?” 凯文用手指将门推开,小心翼翼往前窥探。 “假如没先受伤送医的话。”他说。 大门里,阴影交错纠结、层层叠叠,微弱的光线从四面八方渗了进来。从房门半拆的空房间和楼梯转角的肮脏窗户,或随冷风从高高的楼梯井洒落玄关。我拿出手电筒,这么做或许离谱,但我还是喜欢防范于未然。 我爱穿皮外套,除了因为它很舒服,几乎永远不会坏,还因为它口袋颇多,装得下所有基本必备品:采指纹用的菲菲相片、三个塑料小证物袋、笔和记事本、瑞士刀、手铐和一个迷你美格光手电筒。我的点三八左轮手枪收在特制枪套里,安安稳稳插在我背后牛仔裤腰带下,没有人看见。 “我不是开玩笑,”凯文抬头眯眼看着漆黑的楼梯。“我讨厌这样,只要一个喷嚏,整栋房子就会压到我们头上。” “组里在我脖子上装了全球定位系统,他们会把我们挖出来的。” “真的?” “假的。有点男子气概,小凯,不会有事的。”我说着打开手电筒走进十六号,感觉空气中飘着几十年的尘埃,不停移动、翻搅,在我们四周螺旋向上,有如小而冰冷的漩涡。 楼梯因为我们的重量而弯曲,吱嘎作响,但却挺住了。我从楼上客厅开始。这里是我发现萝西字条的地方,而根据老爸和老妈的说法,也是两个波兰小子发现手提箱的地点。他们拆卸壁炉留下一个参差不齐的大洞,洞周围的墙壁满是褪色的涂鸦,写着谁爱谁、谁是同性恋,还有谁去死。壁炉正要送往某人在勃斯布里吉的宅邸,而我和萝西的缩写还留在上头。 地板上东西扔得到处都是,想也知道是哪些玩意儿。罐子、烟蒂和包装纸,全都覆着厚厚的灰尘——现在小孩有了更好的去处,也有钱去那些地方——用过的安全套也在其中,这给这儿增添了不少魅力。在我那个年代,安全套还是不合法的。要是运气好,有机会用得上(但却拿不到)。要不然就得指望运气,如坐针毡几个星期。天花板所有角落都是蜘蛛网,微弱的冷风钻入上开窗户边缘的缝隙,吁吁作响。这些窗户随时可能消失,被人卖给不肖商人,只因他老婆想让家里多一点迷人的古典气氛。我说(这地方让我忍不住轻声细语):“我是在这里失去童贞的。” 我感觉凯文瞥我一眼,想问我什么却欲言又止,只说:“我随便就能想出一堆地方,比这里舒服得多。” “我们有毯子,而且舒服又不是重点。就算能去都柏林高级住宅区谢尔本的阁楼,我也不要。” 过了一会儿,凯文抖了一下:“老天,这地方真阴郁。” “就当成气氛吧,走入回忆巷。” “去你的,我要离回忆巷远远的。你刚才没听戴利家说吗?八十年代的星期天他妈的有多悲惨?先是弥撒,然后是什么狗屁周日大餐,我说一定是煮培根、烤马铃薯和卷心菜,你敢不敢赌?” “别忘了布丁。”我拿手电筒照地板,几个小洞和几块碎片,没有修补的痕迹。这里要是有地方补过,肯定明显得像受伤的拇指。“还有天使糖,每次都有,吃起来就像草莓口味的粉笔,但你敢不吃,就会害黑人宝宝饿死。” “天哪,没错。再来就是整天没事做,只能窝在角落发呆,除非有办法溜去看电影或受得了老爸和老妈。也没有电视节目,只有某某神父讲道,说避孕会让人瞎掉。就算看神父讲道,也得花上几小时调整该死的天线,信号才正常一点……我发誓,有几个星期天,我真的无聊到觉得还不如去上学。” 壁炉前面的位置没有东西,烟囱里也没有,只有顶端一个鸟巢和许多年来涓滴汇集的白色鸟粪粘着内壁。烟囱要塞手提箱就很勉强了,更别说成年女子的尸体,就算暂时藏匿也不可能。我说:“老弟,我跟你说,你应该来这里才对,这里什么都有,性、毒品、爽翻天。” “我大到可以爽的时候,已经没人来这里了,除了老鼠。” “老鼠永远都有,增加气氛。走吧。”我走向另一个房间。 凯文跟在我后头说:“是增加病菌。你当时不在,应该是有人在这里下毒了。我猜是疯子强尼,你知道他最讨厌老鼠,因为以前战壕的经验吧。总之,一堆老鼠爬到墙里死了。老天,我不骗你,那味道真是。比养猪场还糟。要是在这儿,我们很可能死于伤寒的。” “味道对我来说还好。”我又用手电筒搜索四周,一边心想自己是不是在做天下最没用的调查。和家人耗了一整晚,我的一时冲动这会儿全都消退了。 “嗯,也对,味道一阵子就散了。但等味道散了,我们已经移到卡波巷转角那块空地去鬼混了。你知道那里吗?那块空地也很烂,冬天冷到老二都会掉下来,而且到处是荨麻和刺铁丝网。不过,卡波巷和史密斯路的小孩也去那里,所以更有机会混到酒、接吻、拥抱,看你想要什么。因此,我们后来几乎再也不回这里了。” “你错过了。” “是啊,”凯文环顾一眼,不大买帐。他手插口袋,让外套紧贴身体,免得碰到任何东西。“但我挺得住。就是这种东西,让我受不了居然有人怀念八十年代。那时小孩不是无聊到死、在刺铁丝网旁边玩,就是在天杀的老鼠窝打炮……这有什么好怀念的?” 我看着凯文,看他一身拉夫•劳伦、时髦手表、昂贵的拉风发型和理所当然的愤怒,和这里完全不搭,相差十万八千里。在我眼中,他还是那个瘦巴巴的毛头小子,穿着我穿过、补过的旧衣服,头发怎么也梳不齐,在这间屋子跑进跑出,完全不晓得这里没什么了不起。我说:“这里有的远远不只如此。” “比方说?在这种狗屎地方失去童贞有那么了不起?” “我不是说我希望时光重回八十年代,但也不用一竿子打翻一船人。你怎么样我是不晓得,但我从来不觉得无聊。从来没有过。你或许可以想想这一点。” 凯文耸耸肩,嘀咕几句,感觉像是:你在说什么,我根本听不懂。 “继续想,会想起来的。”我丢下他,径自朝后面房间走去——假如他踏上阴影里的腐烂地板,那就是他自找的。过了不久,只见他满脸不悦地跟了过来。 后面没什么,一楼房间也没什么,除了一大堆伏特加空酒瓶,显然有人不方便将它们收在自己家的垃圾袋里。我们走到地下室的楼梯前,凯文突然停住:“不行,我绝对不下去,真的,弗朗科。” “你每回对哥哥说不,神就会杀掉一只小猫。走吧。” 凯文说:“谢伊把我们关在底下过一次,你和我——我那时还很小,你记得吗?” “不记得。所以你才怕得冒泡吗?” “妈的—假如他踏上阴影里的腐烂地板,那就是他自找的。过了不久,只见他满脸不悦地跟了过来。 后面没什么,一楼房间也没什么,除了一大堆伏特加空酒瓶,显然有人不方便将它们收在自己家的垃圾袋里。我们走到地下室的楼梯前,凯文突然停住:“不行,我绝对不下去,真的,弗朗科。” “你每回对哥哥说不,神就会杀,我才没有怕得冒泡。我只是不晓得为什么无缘无故要害自己被活埋。” 我说:“那就到外头等我。” 过了半晌,他摇摇头,决定跟着我,理由就和我为什么找他来一样:老习惯难改。 前前后后,我只去过地下室三次。地方上传言,有一个名叫“大刀希金斯”的人割断聋哑弟弟的喉咙,将他埋在这里。只要闯进瘸子希金斯的地盘,他就会找上你,挥舞腐烂的手,发出可怕的咕噜声,拿杆子打人。希金斯兄弟应该是担心小孩的家长捏造的故事,我们根本不信,但还是对这里敬而远之。谢伊和他朋友偶尔会下去,想逞男子气概。想上床却没房间打炮的情侣可能也会来,但好事集中在楼上:十包装万宝路、便宜的两公升装苹果酒、细得像火柴棒的大麻烟和永远只玩到一半的脱衣扑克。我和奇皮•荷恩九岁左右,曾经比赛谁敢碰地下室的后墙。另外,我模糊记得几年之后,我曾经带米歇尔•纽金特下去过,希望她怕得抱紧我,甚至让我赚到一吻。不过我没那么好运,因为我在年纪还那么小的时候,就已经开始喜欢胆大的女生了。 最后一次是谢伊将我和凯文锁在地下室,关了大约一小时,感觉却像待了几天。凯文当时才两三岁,吓得叫不出声音,还尿湿了裤子。我安抚他,试着将门踹开,手指猛扳封住窗户的木板,同时暗暗发誓,有一天一定要打得谢伊屁滚尿流。 我缓缓移动手电筒,地下室和我记得的差不多,只是我现在可以明白,家长当年为何讨厌我们过来鬼混。窗户依然用木板封着,封得不严,一道道微光穿透薄板。天花板凹凸变形的样子令人担心,石膏大量剥落,梁柱外露,全都弯曲龟裂。墙壁变形倾倒殆尽,感觉地下室成了一个大房间。不少处地板坍塌,直接压在地基上。 或许是地层下陷,而连栋屋的边角没有东西好支撑房子。很久以前有人勉强试过,最后前功尽弃,只塞了混凝土板填住大洞,祈求老天保佑。这里的味道和我印象中类似,依然是霉味、灰尘和尿臊味,只是变得更浓了。 “哦,拜托,”凯文在楼梯边踌躇不前,嘴里恨恨嘀咕,“哦,天哪。”他的声音打在墙上以奇怪的角度反射回来,消失在远处的角落,仿佛有人在暗处低语。他打了个冷颤,不再开口。 其中两块混凝土板有一个人大小,放的人还在土板边缘堆满水泥,显然很满意自己的成果。第三块随便得多,大约四尺乘三尺,斜斜卡着,至于水泥,那就省了吧。 “好了,”凯文在我背后说,声音大了点,“看到了吧?东西都在,依然乱七八糟,我们可以走了吗,嗯?” 我小心翼翼走到地板中央,用靴尖踩了一下混凝土板边角,多年灰尘让它纹丝不动。但当我用上全身重量,我感觉微微一晃,板子动了。只要找到充当杠杆的东西,例如铁条或角落残骸里的金属棒,就能举起混凝土板。 “小凯,”我说,“帮我回想一下,老鼠死在墙里是在我离开的那一年冬天吗?” 凯文双眼缓缓睁大,微弱的灰蒙光束照着他,让他仿佛透明,像屏幕上晃动的投影。“哦,老天,弗朗科,不会吧。” “我在问你问题,我走之后,老鼠死在墙里,对还是不对?” “弗朗科……” “对或错?” “只是老鼠而已,弗朗科,这里到处都是。我们亲眼看见了,有好几回。” 如此一来,等到天气变暖,已经不会有东西发出恶臭,让居民向房东或市政府申诉。“而且还闻到它们,有腐臭味。” 凯文沉默半晌才说:“对。” 我说:“走吧。”同时一把抓住他的胳膊(非常用力,但我实在松不开),将他匆匆推上楼梯,我感到木板在我们脚下扭曲、断裂。一走出屋外来到台阶,迎向湿冷的微风和细雨,我就拿出手机拨号,打给鉴证科。 被我逮到的鉴证人员不大开心,要么因为周末还来上班,要么因为被我拖出了他温暖舒服的宅男小窝。我跟他说我得到线索,有人弃尸在忠诚之地十六号地下室的混凝土板下。我没有多说细节,例如弃尸时间,只说我需要一组鉴证队和两三名警察,还告诉他他们抵达时,我可能不一定在现场。鉴证人员嘀嘀咕咕,说什么需要搜索令,但我跟他说无论嫌犯是谁,一定是个闯入者,所以也不在乎隐私。但他还是不停埋怨,于是我说大家使用这间屋子起码三十年,根据土地保有权法已经“实质”算是公共场所,不用搜索令,这才让他闭嘴。我在心里将他归类成没用的混蛋,供未来参考。 我和凯文坐在变成学生宿舍的十一号门口台阶,等鉴证人员和他的伙伴过来。在这里足以让我观察各种动向,又不至于让居民将我和将要发生的事情联系在一起。假如事情的发展如我预期,我希望忠诚之地的人将我视为返乡子弟,而不是警察。 我点了一根烟,将烟盒递到凯文面前,他摇摇头问:“我们在干吗?” “保持距离。” “你不需要在场吗?” “鉴证人员都是大人了,”我说,“不需要我牵着他们的手才能把事情办好。” 他依然一脸犹疑。“我们不是应该……你知道,先确定那里到底有没有东西,然后才报警吗?” 我早就想掀开板子了。之前在地下室,我是极力克制才没有掀起来。我捺住性子,没有对他发火。“鉴证人员有适当的挖掘设备,我们没有。万一里头真有东西,他们最不希望的,就是我们胡整乱弄。” 凯文挪动身子,检查自己的臀部。台阶很湿,而他还穿着前一天上班穿的上好衣服。他说:“但你在电话里讲得斩钉截铁。” 我眼角一瞥,发现小凯斜眼看我,困惑中夹杂着一丝戒慎。之后他不再开口,低着头将裤子上的灰尘与蜘蛛网拍掉。我无所谓。这份工作会让人磨出耐性,我又一向自认很有天赋,但我等呀等,感觉仿佛过了一星期,让我简直想杀到鉴证科,抓着鉴证人员发育不全的卵蛋,将他从“魔兽世界”抓过来。 谢伊走到台阶上,一边剔牙一边朝我们遛达过来。“有消息吗?”他问。 凯文想说什么,但被我制止了。“没什么。” “我看你们去了库伦家。” “有可能。” 谢伊上下打量马路,我发现他注意到十六号的屋门半开着。“在等什么吗?” “待着嘛,”我朝他咧嘴微笑,拍拍身旁的台阶。“说不定一会儿就晓得了。” 谢伊嗤之以鼻,但不久还是走上台阶坐在顶端,双脚对着我的脸。“老妈在找你。”他对凯文说。凯文哀号一声,谢伊笑了,拉直领子抵御寒风。 这时,我听见街角传来轮胎压过石子路的声音。我点了一根烟,身体仰靠台阶,掩饰自己的身份,加上一点“不是善类”的感觉。这方面要感激谢伊,他什么也不用做,只要人在就够了。不过,我是多此一举,无论是走下巡逻车的两名警察还是跳下厢型车的三名鉴证人员,我都不认识。“老天,”凯文低声说道,语气不安,“来了好多人,是不是每回都……” “这还算少的,待会儿或许人更多,看情况。” 谢伊长长一声口哨,一副好大阵仗的表情。 我已经一段时间没有站在封锁线外,以卧底或小市民的身份观看犯罪现场了,几乎忘了鉴证作业是什么景象。鉴证科的小伙子从头到脚包得一身雪白,摇晃着装有邪恶伎俩的沉重箱子,啪哒放下口罩走上台阶,消失在十六号屋里,让我寒毛直竖,看起来像狗一样。 谢伊低声唱起:“三名壮汉来敲门,哇啦哇啦呼拉喂,两名警察加干员,来到塞尔河岸边……” 警察才刚沿着台阶扶手拉起胶带,还没完全封锁现场,居民已经风闻而至,想来一尝鲜血的滋味。满头发卷、包着头巾的老妇人涌出门口,凑在一起议论纷纷,加油添醋(“有个年轻女孩生下孩子,把婴儿扔了。”“老天,真可怕!说到这个,费欧娜•莫利后来胖了好多,你们想会不会是……”)。 男人忽然发现自己需要到门前台阶来一根烟,看看天气如何。满脸青春痘的小伙子和不良少女靠着尾墙,假装满不在乎。五六个庞克小子踩着滑板溜来溜去,嘴巴张开盯着十六号,直到其中一个小鬼撞到莎莉•荷恩,腿后被她狠狠打了一下,他们才回过神来。戴利一家三口走到台阶上,戴利先生伸手不让他太太继续往前。整个场景让我心神不宁,我不喜欢这种搞不清身边有多少人的感觉。 自由区听到流言,就像食人鱼发现猎物一样。在戴齐,侦办小组未经许可莽莽撞撞闯进当地,你在街上不会看到有谁好奇打探,做出这么低俗的举动,顶多是一两个稍具冒险精神的妇人忽然想到前院修剪花木,之后一边啜饮花草茶,一边和朋友分享见闻,大部分居民都是第二天早上从报纸得知来龙去脉。但在忠诚之地,所有人都立刻冲往事发现场。诺兰老太太牢牢抓住一名警察的衣袖,要他解释清楚。从警察脸上的表情看来,他的基本训练显然不包括这一项。 “弗朗科,”凯文说,“那里可能什么也没有。” “也许。” “真的,可能是我的幻想。不会太迟吗?现在才……” 谢伊问:“什么幻想?” “没事。” “小凯?” “没事,我要说的就是这个,可能只是我幻想——” “他们想找什么?” “我的老二。”我对他说。 “希望他们有带显微镜。” “去死啦,”凯文语气不悦,揉动一边眉毛看着警察说,“我不想再玩游戏了,我真希望……” “小心,”谢伊忽然说,“老妈。” 我们三个立刻溜下台阶,动作迅速一致,将头压低,远低于人群的视线。我在居民间瞥见老妈的身影,她交抱双臂抱在胸前站在台阶上,用钻子般的眼神扫视街道,仿佛知道一切混乱都是因我而起,她要我付出代价。老爸站在她身后,掏出一根烟,面无表情看着眼前的纷纷扰扰。 屋里一阵骚动。一名鉴证人员走了出来,举起拇指朝背后一比,说了几句,警察低低窃笑。他打开厢型车,在车里翻翻找找,抓了一把铁橇跑上台阶。 谢伊说:“要是用那个,整栋房子都会垮下来。” 凯文依然坐立不安,仿佛台阶让他屁股发疼。“万一他们毫无所获怎么办?” “这样的话,咱们的弗朗科就上黑名单了,”谢伊说,“浪费大家的时间。这不是很可怜吗?” “多谢关心,不会有事的。” “是啊,是不会,你永远不会有事。他们在找什么?” “你为什么不问他们?” 一名满头乱发、穿着林普•巴兹提特T恤的学生踅出十一号公寓,一脸宿醉未醒的样子搔搔头问:“出了什么事?” 我说:“回屋里去。” “这是我们的台阶。” 我掏出警察证,他只说了一声:“哦,可恶!”便拖着脚步走回屋里,难以接受天下竟然有这么不公平的事。 “没错,”谢伊说,“用警徽吓人。”但这只是反射动作,他的眼睛对着消逝的阳光微微眯起,仍然盯着十六号。 这时,一声炮火般的轰然巨响摇撼了整条街道和房子,回荡在幽暗的自由区之上。是那块混凝土板,是它落在了地上。诺拉打了一个哆嗦,低声尖叫,莎莉•荷恩将开襟毛衣的领子拉高,在胸前画个十字。 就是那一刻,我感觉空气一股颤动,电流从十六号的底部窜出,由内向外爆开。鉴证人员声音变大又减弱,警察转头注视,人群推挤向前,乌云汇聚在屋顶上空。 凯文在我背后说了什么,我听见他提到我,忽然发觉我们已经站了起来,他一手抓着我的手臂。我说:“放手。” “弗朗科……” 屋里有人厉声咆哮,急切下令。我再也顾不得别人知道我是警察,对凯文说:“待在这里。” 挡住栏杆的警察矮矮胖胖,长得一副姑婆脸。“孩子,站旁边去,”他对我说,口音浑浊得像泥浆一样,“没什么好看的。” 我掏出警察证,他蠕动嘴唇读着。屋里楼梯有人上上下下,一张脸从转角窗边闪过,戴利先生高声大吼,但感觉很远,而且越来越缓,仿佛来自长长的铁管彼端。 “证件上说,”警察将证件还给我说,“你是卧底,但我没听说有卧底要来。” “你现在知道了。” “你必须找承办警官谈,可能是我们的小队长,也可能是重案组,要看——” 我说:“别挡路,让开。” 警察翘起嘴巴说:“你没必要用这种语气跟我说话。你可以在这里等,待在你现在的位置,等取得许可——” 我说:“滚开,不然我就打得你满地找牙。” 他瞪大眼睛,发现我不是开玩笑,便退到一边。我三两步跳上台阶,撞开他一脸惊诧站在门口的同事,而他还在不停嘀咕,说要向上级检举我。 各位尽管笑吧:其实内心深处,我根本不认为他们会找到什么。我这个机灵又愤世的卧底大王,时常对菜鸟吹嘘自己的真知灼见,说这个世界比他们想的还要邪恶两倍,却没想到自己也有这么一天。在我打开那只手提箱,在我感觉幽暗地下室的混凝土板微微摇动和电流在傍晚空气中流窜之前,我从来没有想过。 无论我之前之后知道什么,内心深处,在我心底最深的角落,我仍然相信萝西。即使当我从摇摇欲坠的楼梯跑到地下室,看见一群口罩转头看我,白色强光朝我射来,板子被人掘起,角度夸张地卡在线路与铁撬之间,当我闻到来自地底的恶臭,明白大事不妙时,我依然相信她。我相信萝西,直到我推开蹲着的鉴证人员,发现他们在看什么。 不规则的大洞、一簇发黑的纠结头发、应该是牛仔裤的碎片和带着细小齿痕的棕色光滑骨骸。当我看见一只化成白骨的微弯手掌,立刻明白他们在层层泥土、死虫与腐水之间发现指甲的时候,右手食指应该咬到指肉。 我咬紧下颚,咬得牙齿都要碎了,但我不在乎,碎了也好。洞里的她像个睡着的孩子缩成一团,脸庞埋在双臂里。或许是这一点救了我的心。我听见萝西说,弗朗科,清清楚楚在我耳边,在我们第一次缠绵时。 有人突然冒出一句感染什么的,接着一只手递了口罩到我面前。我往后退,举起手腕用力捂住我的嘴。天花板的裂痕跑跑跳跳,有如坏掉的电视屏幕。我记得我听见自己轻轻说了一声:“哦,妈的。” 一名鉴证人员问:“你还好吗?”他站着,离我太近了点,说话的口气仿佛已经问了两三次。 我说:“嗯。” “第一眼很恐怖,对吧?”他一名同事洋洋得意说,“我们看过更惨的。” “是你打电话来的吗?”那名鉴证人员问。 “对,我是弗朗科•麦奇警探。” “你是重案组的?” 我顿了一秒才明白他问什么,我的脑袋几乎停止了。“不是。”我说。 鉴证人员神情怪异地看我一眼。他长得一脸宅男样,年纪和身材都比我小一半,应该是之前那个没用的混蛋。“我们已经联系重案组,”他说,“还有法医。” “我敢打赌,”他的助手开心地说,“她不是自己一个人下来的。” 他拎着一个证物袋。要是他们任何一个在我面前碰她,我知道自己一定会将对方打得脑袋开花。“做得好,”我说,“我想他们应该快来了,我去帮警察一把。” 我爬上楼梯,听见宅男说居民闲不下来,几名助手嘶嘶窃笑,感觉像一群少年。那一瞬间,我真的以为地下室里的人是谢伊和他死党,一边抽大麻烟一边讲低级笑话,我以为走出屋门就会回到原本的生活,这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屋外,围观的人群更多、更挤,所有人拉长脖子,离我当看门狗的警察朋友只有几步之远。他的同伴已经从门口下到栏杆,站在他身边。屋顶上的云层压得更低,光线也不同了,变成瘀青般的紫白,令人不安。 人群后方出现动静,戴利先生长驱直入,挥臂将居民推开,眼睛盯着我,仿佛其他人都不存在。 “麦奇——”他想大喊,但喉咙忽然一哑,只发出粗嘎的声音,“里面是什么?” 泥浆怪兽气冲冲说:“这里由我负责,站开。” 我只想让他们揍我,不管是怪兽或是他同事也好。“你连自己老二都抓不牢。”我对着那张又大又软的布丁脸说。他避开我的视线,我将他推开,走向戴利先生。 我一踏出大门,他就抓住我的领子狠狠抵住我,下巴贴到我的脸上,我体内顿时涌上一股狂喜般的热血。他要么比警察有种,要么就是不肯向麦奇家的人低头,无论哪个我都很爽。“里面有什么?你们发现什么?” 一个老人兴奋尖叫,穿着连帽运动衫的青少年开始鼓噪。我用大伙儿都听得见的音量警告他说:“老兄,你最好把手拿开。” “你休想,你这个小杂种,你别想命令我——我的萝西在里面,是吗?” “我的萝西,老兄,我的女孩,我的。我再跟你说一次:把手拿开。” “是你的错,你这个龌龊小子。要是她在里面,都是因为你。”他前额抵着我的头,手掌力道惊人,我感觉衬衫像刀一样切过我的脖子后根。那群青少年大喊:“打!打!打!” 我牢牢抓住他的手腕,正准备用力扭断,鼻子里闻到他的气味,那汗水与呼吸,又热又臭的兽腥味,我永远都记得。这家伙吓坏了,几乎失去理智。那一刻,我看见荷莉在我面前。我肌肉里的狂躁瞬间消退,胸膛深处啪的一声,仿佛有东西绷裂了。“戴利先生,”我尽可能放轻语气,对他说,“他们一有发现就会通知您,但在此之前,您必须回家等候。” 两名警察想将他从我身上拉开,叽哩呼噜说了一堆,但我们谁也没有理睬。戴利先生眼眶四周泛出几近疯狂的白光,仿佛在说:是我的萝西吗? 我拇指压着他手腕神经用力一摁,他喘息一声,双手松开我的领子。但警察还来不及将他拖走,他已经用下颚顶着我的脸,有如情侣一般紧贴我耳边说:“是你的错。” 戴利太太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发出难以形容的呜咽声,扑向戴利先生和警察。戴利先生身体一软,两人将他拖走,回到交头接耳的居民之间。 泥浆怪兽莫名其妙粘在我背后,贴着我的皮衣。我狠狠一肘将他推开,接着靠回栏杆整理衬衫,按摩脖子。我呼吸急促。 “事情还没完,小子,”泥浆怪兽脸庞胀成不健康的紫色,威胁我说,“我告诉你,我要向上级检举你。” 我说:“我叫弗朗科•麦奇,奇怪的奇。别忘了叫他们排队。” 警察像生气的老女佣一样哼了一声,随即转头将怒气发在探头探脑的群众身上,猛力挥舞双手,大声叫他们后退。我瞥见曼蒂怀里和手边各一个小女孩,三个人眼睛睁得又大又圆。戴利夫妇牵着手蹒跚走上三号台阶,消失在屋里。诺拉靠在门边墙上,一手捂着嘴巴。 我走回十一号,这里看来也好不到哪里去。谢伊在卷第二根烟,凯文一脸病容。 “他们找到什么了,”他说,“对吧?” 法医和殡仪车随时会来。“嗯,”我说,“没错。” “是……”沉默良久,“是什么?” 我掏出烟,谢伊或许出于同情,递了打火机给我。不久,凯文说:“你还好吧?” 我说:“我很好。” 我们三人安静了很久。凯文抽了我一根烟,群众缓缓平静下来,开始分享警察滥用暴力的传闻,讨论戴利先生能不能提告。不少人聚在一起窃窃私语,偶尔瞄我一眼,我发现了就瞪回去,但人数很快多得让我应接不暇。 “小心,”谢伊抬头对着阴沉的天空低声说,“麦奇小子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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