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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名著

《战场夜想曲》
战场夜想曲 
Ⅰ 我军在特莱坦尼亚会战取得决定性优势的那个夜晚,艾伦赫姆飘起雨丝。 搁着吃不到一半的晚餐,我呆然眺望窗外。隔着黑幕和雨帘的彼端,旅团司令部大楼闪烁着淡橘色的灯光。 我感到全身疲倦,这是理所当然的。因为在先前一个星期我参与了大部份的战况,直到最后阶段将主导权交给后备兵团前几乎不曾瞌过眼。当体力充沛精力旺盛的后备兵团开始以排山倒海之势驱逐敌人,我才撤回后方。我对追击与扫荡行动兴趣缺缺,没有麾下之累的单骑兵团好处即在于此。 我的手伸向己经不再冒热烟的咖啡杯,却发现杯上有个人影,我身边站了一位正在行军礼的士兵。 “卡克朗少校,旅长阁下请您过去一趟。” “有甚么事?” “……这个、我也不知道……” 我只是随口问问罢了,也藉机略微发泄对于旅长的不满。我为他做牛做马,他好像还嫌不够,但我的军晌是由地球军部的后方勤务总部人事课所发给,并没有占用到旅长的半毛零用钱。 地球军──一想到此,我咬住嘴唇。为了一个素昧平生的惑星而奋战了数年之久的我实在可笑,当时命运的齿轮如稍有偏差,我现在也许就是敌方西留斯军队的一员了。但无论如何,离开地球六年来到开发中惑星进行杀戮,终究是一个愚蠢至极的行为…… “好吧,我马上去。” 士兵再次行礼后转身离去。 我不疾不徐地饮尽凉掉的咖啡,口感差得令我混身不舒服。咖啡之所以难喝,并不只因为它凉掉的关系,据说物资输往前线的过程中,经常发生暗盘交易、鱼目混珠以及其他不法的行为,看样子并非空穴来风。 有人因战争而死,也有人藉战争发财,而我总是被归类到不聪明的那一群。 第八装甲野战旅旅长J·法兰索瓦准将,此人死后必定上天堂,因为我不希望在我下地狱时与他同行。如此一来,我不必连死后也看到他,这是唯一值得安慰的一点。 他憎恨敌人,更憎恨朋友。因为上级一直不肯定他的才能与器度,导致他迟迟无法升官;同事对他敬而远之,以致于他身旁无人;部下胆小无能,尽扯他后腿,却老是强调自己有多少权利。 但是,他最深痛欲绝的是平民百姓。他的恨意出自于老百姓会妨碍战斗的进行,这个想法似乎与向来以保卫国民身家财产安全为前提的军队背道而驰;虽无法保证所有军人不会产生类似的心态,但无论以多么宽容的眼光来看,法兰索瓦准将已经是走火入魔了,也因此才会发生三年前那个事件,如果当时的指挥官不是他,也许结果会不同。 最令我无法忍受的是这三年来他视我为共犯的那种眼光。如果出现第三者的指责,我会承认这个事实,也会一昧自责,就是不愿让法兰索瓦造个人随时来提醒我。我曾经明白指出我的想法,但法兰索瓦却淡淡地一笑置之。如果没有自我厌恶这个煞车器,我枪口所指的也许不是西留斯军队,而是他。 命令的内容十分简单,西留斯敌军虽然已经由特莱坦尼亚平原撤退,但其残党很可能藏匿在各处从事恐怖活动,所以我必须从明天起单独展开侦察。 Ⅱ “少校,你是本旅最强的勇者,因此我们才选中了你,希望你别忘了这一点。” 意即要我视这项任务为神圣使命,但这项好意对我而言只是凭添麻烦。 走出旅团司令部,雨已经停了,但空气中仍凝结着大量湿气。我把对于法兰索瓦与自己的怒气一股脑地塞进口袋,鞋尖踢溅着水花朝宿舍走去,路上可见紧邻在基地旁的难民营。 光是这个管区就收容了大约一万名以上的难民,无法做出正确数字的原因可能是由于战争、混乱、还有以此做为怠慢借口的国防部,实在难以断定到底哪个才是主因。 战争一天不结束,到处都有演变成战场的可能,也因此无法让难民们长久定居下来。只有暂时安排他们群居在难民营里。对执政者而言,女人、小孩与老人是一群不事生产的团体,要为了他们投下资金,并且任他们使用硬体设备与物资实在令人相当不快。基于“权力”的本质之下,他们对于“废物”──以他们的标准而言──到底有多厌恶呢? 很久以前有一个国家名叫普洛森,国王乘着马车微服出巡,见到醉汉与睡午觉的人就提起鞭子赶走他们,这种人除了自己,往往见不得别人偷懒。 如果不愿救济难民,那就应该停止战争,但这么简单的解决方式并不合他们的意。 我止住脚步,盯着眼前的一片昏暗,隐约传来一对男女微弱却激烈的争执声。正好云层散去,再加上这个惑星有两个明月映照大地,所以我能毫不费力地辨认详情。声音的来源是一个高大的士兵与身材娇小、衣着褴褛的少女。 难民营里的女人们为了求得粮食、医药品,甚至是小孩的奶粉经常主动向士兵卖淫,众人早已见怪不怪了。 纵使这种事情在和平时绝不可能出现,纵使这一切在在显示行政部门的无能,但只要双方达成协议,我也不便过问。 只不过此时,少女明显地表露出强烈的厌恶感。而士兵的强迫手法几近粗暴,他似乎在享受着对方的挣扎,于是我走向他们两人。士兵一看到我的阶级徽章应该会知难而退吧,不然,我也有自信把他打倒。然而我走不到几步路,士兵突然两膝跪地,摔倒在被雨水打湿的地面。大吃一惊的我立刻快步上前,少女见到我立即转身想逃,但下一刻却若有所思地伫立在原地不动。 “你没受伤吧?” 我问道,少女微微点头。在黑头发与白皮肤的对照下,她五官的轮廓显得格外分明,瞳孔与头发一样是黑色的。当我注视着她双眼的刹那,我的神经回路闪过一股莫名所以的电流。 “你叫甚么名字?” “……玉铃……” 她的声音与表情一样僵硬。 “你父母呢?” 她默不作声,只是摇摇头回答这个问题。 我跪在士兵旁检查他的身体,他的心脏已经完全停止,脸部肌肉僵硬,而且扭曲变形,可以证明死者在死前曾遭受极大的痛苦,姑且不论既有的旧创,他的全身似乎找不到新的伤口。 我开始回想自己刚刚所看见的情景,前一刻还死命揪住少女的士兵,下一刻突然间动也不动,数秒后像个失去支撑的纸娃娃全身扭动,然后倒地不起。少女并没有对他动手脚,至少以肉眼看不出来。 我是个无神论者,我根本没有考虑到是否有个无形的神打了这个士兵,甚至还坚信他可能心脏病发作,虽然机率只有百亿分之一。 “你放心,我不会对你怎么样的。” 我朝着伫立原地的少女尽量以柔和的口气说道。在这一连串的事件当中,最教我吃惊的是少女乖乖点头,完全听从我的话。 这时我想起伍葛诺军医,于是我暗自做了决定。除了他以外,我已经找不到第二个能够照顾这个少女的人了。 ※※※ ……到底地球远超过恒星诸国的优势是从何时开始衰退的呢?正确时间已无从考证。 单就矿业生产力而言,西元二十二世纪地球已沦为“其他大多数”的其中一员,粮食全仰赖其他星球的供给,完全处于消费的立场。原本开发宇宙的目的就在于将生产活动的场所从地球转移到外太空,这种趋势也就成了必然的结果…… 不知有谁想过,地球在神不知鬼不觉之间,藉由寄生诸恒星的行为建立起专制的政治、经济体系。 情报、金融与军事力量这三种缺一不可的要素是巩固地球政权的支柱,全世界的情报均透过号称地球最高学府与通信网路加以掌控,有关“地球为历史起源、地球不单是个惑星,也是一个具有学术价值的环境”诸如此类的宣传活动不绝于耳,可谓是一种心战喊话。 各恒星的矿山、工厂、农庄、遵接以上各处的运输系统、通信系统早已纳入地球资本的支配之下。以地球为中枢的集团经济完成后,大部份的殖民星球丧失了经济的自主权,成为地球专属的资源与商品供应站。 以历史学家的眼光来看,过去在一个名叫地球的惑星上,苏俄统治东欧各国与美国控制拉丁美洲诸国都是采取与上述相同的手段。大国被编入预设完成的经济体制中,以分工合作为名限制特定农产品与工业制品的生产。如果引发不满,便扼杀物流系统,不但商品不能外销,国内无力生产的必需品也无法进口,全国将陷入物质短缺的恐慌中,唯一的解决之道便是成为如同恐龙般巨大的机器零件之一以求得生存。 然而凡事皆有个限度,在某些状况下,人类可以忍受贫穷,却无法忍受不平等待遇。 殖民星球的居民们起初以言论活动的方式来表达他们的不满,不久便演变成矿与农庄的罢工行动,如果其中又伴随着一些暴力行为,第三根支柱便开始启动,那就是军事力量。 地球以保护当地居民为名目而采取了军事行动,虽然成功平定暴动却招致诸恒星国家的责难。因此尘封已久的马基维里学说(译注:意大利政治家,提倡为达目的不择手段。)重新粉墨登场,强调假想敌国的威胁。有幸担任地球假想敌的正是在边境诸国中国力最强,并且与地球之间摩擦不断的西留斯。 “西留斯目前正在强化其军事武力,有意挑衅宇宙的秩序与和平,地球的使命便是防范于未然──” 已经习惯“地球统治下的和平生活”的诸恒星人民对此说法感到震惊,其中最哭笑不得的正是西留斯人。他们心知肚明,自己的国家绝对没有足够的武力称霸全宇宙。 “地球企图让我们西留斯扮黑脸,藉此独占属于自己的利益,各位绝对不要受骗,万恶的根源就在于地球将原本应该平均分配的财产刻意造成贫富不均的现象。” 西留斯提出反驳,但比起地球的宣传声势,他们的呐喊显得微不足道,这就是控制传播媒体能力的差别。 Ⅲ ──于是,在经过数十年后,这个事态莫名其妙地愈演愈烈,因为西留斯被逼得“弄假成真”了。 西元二三八○年,普罗奇西玛星系产生民族主义政权,正式宣布在经济上进行“脱离地球独立化”。这个星系有丰富的钒矿与天然重水资源,而这一切过去全掌控在地球资本之中。 普罗奇西现的新政权更打算采取阶段性步骤,将这些资源收为国有。且不论他们的动机是出自民族主义的实践,还是向地球资本要求增加回扣额度遭拒,总之双方谈判破裂后,普罗奇西玛政府封锁货物运输专用的宇宙港,矿山公司责怪地球政府,并要求自己的权益必须受到保障。 因此,地球方面开始公然准备采取大规模军事行动,另一方面则威胁普罗奇西玛政府保证地球企业活动的自由。“右手交出文件,左手亮出刀子”向来是大国与犯罪组织惯用的手法。 普罗奇西玛的确是吓到了,他们对于自己胆大妄为的举动感到后悔,但地球方面失算的是,他们忘了掌权者往往不容许自己失败,而宁愿让整个国家跟着陪葬,即使是普罗奇西玛这个小国也不例外……也许是出于半自暴自弃的心态,受到国内激进派的施压,普罗奇西玛政府无视于地球的威胁,迳自向西留斯求救。 接下来就是将战事升级。地球接受西留斯与普罗奇西玛周围各国的请求以军事介入以“维护和平秩序”,派遣大规模舰队前往西留斯星系。 有史以来首度的恒星战争就此展开,但众人预料中的大会战并没有发生。当大批地球军赶往并占领西留斯第六惑星时,却发现西留斯已经弃守,阵地空无一人,而且抢先一步截断地球军的补给线,准备进行持久战,因为第六惑星的气候十分严寒。 六个月后,地球的先锋部队不战而降,四百万名士兵在饥寒交迫下一百五十万人死亡,而幸存的人大部份营养失调或者冻伤。最精锐的武器与地球的威望完全派不上用场,反倒是大量枪械完整无缺地落入西留斯军队手上。 “如果硬拼,我们是不会输的,凭我们的实力是不可能输的!” 地球军总司令官声音发颤地说道,这些说词早在从几百年前就成为军人用来掩饰自己无能的借口。 “敌人利用自然现象的战术只不过是拾古代人的牙秽罢了。” 话是没错,但彻底败给古代人战术的事实就摆在眼前,败方的这种心态真不知该如何评断。 无论如何,这场败战所带给地球阵营的冲击是相当强烈的,严重动摇了地球向来引以为傲并以政治统治道具善加活用的军事力量之绝对性。 西留斯举国欢腾,地球为了扼止他们的欢呼声,不得不再度出兵;但这次却败在实力上,在第一次出兵失败时地球军所丧失的枪械到了第二次对峙时却反过来指向地球军。 基本上双方的补给线长度不同,由地球前来的货柜运输船队遭到游击部队破坏殆尽,导致地球军在物资补给上笃定处于劣势。 地球至高无上的军事神话完全崩坏,这意味着地球处理危机的能力降低,“盟主”地位亦发生动摇。反过来说,西留斯虽一战成名,却得不到众人的承认,相较之下,地球的实力仍然位居诸国翘楚,也因此人类的历史陷进了万劫不复的泥沼中。 ──十五年后的今天,战争仍然持续不断。 ※※※ 伍葛诺医生算是我在这旅团中的朋友,唯一的理由是我没有必要排斥他。而他接近我的原因──不知是个性随和?好奇心强烈?或是反应较为迟钝?我到现在还是搞不清楚。 军医身高将近两公尺,皮肤黝黑带有光泽,打从见面之初他就对我称兄道弟。我的朋友很少,并非我挑剔,而是由于很少人敢接近我。既然他主动对我示好,我也不会拒他于千里之外。 医生让少女在诊所的病房里休息,接着熟练地检查士兵的尸体。 “我大致知道原因了,少校。” “死因是甚么?” “诅咒。” “……” “看样子你不太能接受我这个笑话。” “没错。” “死因是血型不符引发血清性肝炎,而且是猛爆性的,从O型血液者的血管当中,发现了大量A型红血球。” 我仰望天花板,但上头并没有解答。 “是输血错误……吗?” “NO。” 医生的回答简明扼要。 我想起一个流传了几世纪的老掉牙笑话。内容是──难道是吸血鬼偏食吗? 但现在并不是开玩笑的时候,看着一脸不悦的我,医生说道。 “那女孩似乎是丹尼镇人,我好不容易才问出点头绪。” “你说丹尼镇?” 这个地名隶属这个惑星,四个半世纪以来一直是拓荒者的殖民地。目前这个部落已经消失,就在三年前,那一带曾经发生激战。 医生打量着我,黄玉色的眼珠泛起兴致勃勃的目光。 “怎么了?少校。” “不、没甚么……” 在所有的答案中,我挑选了一个最没有说服力的回答。 伍葛诺医生并没有深究下去,他改变了话题。 “对了,你知道玉铃她几岁吗?” “几岁?” “十九岁,你想不到吧。” 我默默点头,我原本还以为她只有十四岁、顶多十五岁。因为她不但身材娇小,还给人一种生涩拘谨的印象。 “丹尼镇啊……” 一个想忘又忘不了的名字。 如果那个少女来自那个地方,而现在却身陷难民营里,过着辗转流离的生活,那我必须为此负起部份责任。因为我曾经参与那场战役,也与接连发生的事件脱离不了干系。 不仅是我,法兰索瓦准将当时也在场,而且那次事件是在他的指挥下发生的。仔细想想,这情况实在令人玩味,丹尼镇事件的几名关系人目前正聚集在同一场所。 “这件事情你能妥善处理吗?” “我想胜利之夜旅长不会留意到部队死了一名士兵,包在我身上,到时我随便填填资料了事。” 我欠了医生一个人情,这下我得想办法偿还;同时我也有一种义务感,想尽我的可能为那少女做些事。 翌日,天空又下起阴湿的细雨,我乘浮力机车朝特莱坦尼亚平原而去。 我的军阶是少校,但我并未特定指挥部队,因为我没有统率与指使他人的意愿与能力,我的军阶只是证明了我所参加过的战役次数与歼灭敌人的多寡。个人战斗实力与部队指挥能力其实是毫无关联的,如果能妥善处理吗?” “我想胜利之夜旅长不会留意到部队死了一名士兵,包在我身上,到时我随便填填资料了事。” 我欠了医生一个人情,这下我得想办法偿还;同时我也有一种义务感,想尽我的可能为那少女做些事。 翌日,天空又下起阴湿的细雨,我乘浮力机车朝特莱坦尼亚平原而去。 我的军阶是少校,但我并未特定指挥部队,因为我没有统让一个擅长单枪匹马作战的勇将负责带领一个部队,他会汲汲于战斗,无视于部下能力的极限,反而损伤会更惨重。 冰冷的雨水冲刷着昨晚之前连续一百五十个小时间平白浪费的能源残渍,战场上笼罩着无机质的静寂。看来法兰索瓦准将是杞人忧天了,所有的搜查结果明白告知敌军残党已经不复存在。 “请问你是不是卡克朗中尉……?” 浮力机车的通信器传来一个声音,就在仪表板有所反应的下一刻,就看到一名男子乘着另一辆浮力机车从雨中逐渐靠近。我收回原本搁在二氧化碳火箭炮发射钮上的手指。 “我是卡克朗,来者何人?” 从对方以旧阶级称呼我来看,应该是老朋友吧。 “我是在丹尼镇战役中曾经与你共事的凯帕尼拉。” “我记不得了……很抱歉。” “这也难怪,我首时只是个小卒,前阵子好不容易去掉了下士中的‘下’字。” “那真是恭喜你了。” 我虚情假意的恭维让新上任的士官喜上眉梢,从他的笑容中我找不到一丝有关丹尼镇的痕迹,他的年轻、或说是迟钝,实在令我羡慕不已。 “话说回来,丹尼镇战役的生还者居然能在异地相逢,这真是太难得了。” “这话怎么说?” “提到这件事我就伤心,与我一起参加丹尼镶战役的战友,已经有好几个暴毙了。” 凯帕尼拉皱着眉头声音沙哑,略有夸张之嫌,却也隐约透露了内心的不安。 “他们是怎么死的?” 我的声音也跟着压低。 “这个嘛,不晓得你信不信,听说是血型不符。” “……” “他们都是突然爆发血清性肝炎,莫名其妙地死去,一检查死者的血液居然发现大量不同血型的红血球,说有多恶心就有多恶心。” “是丹尼镇的诅咒吧。” “你、你别吓我啊。” “言归正传,你对丹尼镇事件做何感想?” “老实说,感觉不是很好,但当时那种情况下我们也是逼不得已的呀,谁会自愿去做那种事。” 逼不得已──好方便的借口,甚至有人把它当成万能免罪符吧。 但这样真能一笔勾销吗? 回到艾伦赫姆旅团司令部,我回覆法兰索瓦准将现在是九点、没有敌军残党。我之所以清楚报上时间,是为了防范敌人如果不久又返回原地,别人不至于以此诬赖我。这种官僚式的小聪明有时是必要的。 之后,我朝伍葛诺医生的诊所走去,医生刚治疗了数十个伤兵,又把数倍多的人数送到太平间。 “我想了许久,关于昨晚的事件,只有一个合理的解释。” 医生请我坐下,并开口说道。 “唯一的可能就是玉铃拥有超能力,将特定对象的血液转换成其他血型。” 我顿了一下,接着笑出声音。我倒不是头一次遇到这种明明不想笑却不禁笑出来的情况。 “多谢你替我笑。” 医生冷嘲热讽地说道,我立刻干咳了几声。 “我说像转换血型这种事,真的有可能吗?” “那当然,举例来说,在B型血液的红血球中合有一种叫半乳醣的醣分,只要利用一种名叫α。半乳醣的酵素就能除去半乳醣,让血液成为O型。” “哦。” 对于我漫不经心的回答,医生并不引以为意。 Ⅳ “我从电脑查到资料,发现玉铃在这之前曾经待过的四个难民营里,总共死了五个人,很明显的,玉铃一定跟这些事有关。” “可是你没有证据。” “接踵而至的事实会提高意外的准确率,至少在玉铃待过的难民营里都出现过因血型不符而暴毙的死者,单看这些事件已经非比寻常。” “你调查得真是巨细靡遗。” 我不是夸奖他,而是以反讽的语气警告他不要多事,我认为这个医生的好奇心会带来恶运。如果医生的推测正确,对那个少女并非好事。也许我该把那个女孩视为怪物吧,但很不巧,我知道更多远胜过她的怪物。 “对了,她现在情况如何?” “她还在睡,我给的镇静剂生效了。” “那就好。” “你对她的能力没兴趣吗?” “还比不上你,医生。” “我不是很喜欢‘超能力者’这个名词,不过以玉铃的能力来说,可以称她为化学超能力者。” “化学超能力者?” 大概是我的表情太诡异了,医生脸上浮现苦笑。 “没办法,我找不到更合适的称呼;总之她的能力并不在于移动或破坏物体,而是成为一种触媒引发化学变化;不过说来说去,这只是我的推测罢了。” “你可不要亲身实验来证明你的推测啊。” 我以温和的语气警告他。 进行人体实验的医生与拷问刑求的狱吏有异曲同工之妙,他们对于对方的痛苦缺乏想像力,面对无力抵抗的弱者充满了恬不知耻的优越感。这种人甚至在遭到小孩抵抗时也会恼羞成怒,情绪失控地使用暴力。 如果伍葛诺医生打算参与这群人的猎奇飨宴,我会毫不惋惜地送他前往另一个世界,而且我相信我有这个能力。 “开玩笑,我怎么可能做出那种事。” 他的回答里带有佯装不知的语气。 “……但是就这样放她走实在太可惜了,如果她愿意主劝协助我们,她对医学上的贡献是无可限量的,无论哪种血型,只要是血液的话,她都能帮忙转换成相同血型到患者体内。” 我看到他试探的目光。 “这么一来,将会有许多士兵获救,卡克朗少校,你愿意在这方面妥协吗?” “然后让你们再把那些士兵送上战场吗?不、不行、医生。我不想理解你的医学妄想,也希望你不要再继续探索玉铃的特殊能力。” 我的语气俨然自己对玉铃拥有保护的权利与义务,即使我只是出于同情,但身为活体实验的被实验者,感觉一定不怎么好过。 更何况,如果让法兰索瓦准将那种人得知所谓化学超能力的存在,他绝对不会甘于只将之用于和平用途。玉铃为了自卫而杀人,而法兰索瓦会逼迫她选择延伸能力,走上暗杀西留斯军队高层长官之路,让他们陆续因血型不符暴毙。不、他岂会让她选择!这是唯一的不归路。 如果玉铃拒绝“协助”法兰索瓦呢?结果也是显而易见的,法兰索瓦这种人的思考模式就是“非友即敌”。 “你打算怎么做?” “首先我要绘制她的脑波图形,接着利用血液来做实验;只要从她的脑波固形与血液中的酵素与醣分的合成与分解之间找出关连──不、我相信一定找得出来,这份报告我不会送到前线,而是呈报相关学术机构。” “我真不明白你为甚么这么有自信,你不怕玉铃转换你的血型吗?到时你会叫苦连天,早登极乐。” 我只是想吓唬吓唬医生,但他并不为所动。 “你尽管放心吧。” 说完之后又附加一句。 “我是很得人缘的。” 这句话可能是我有生以来听过最好笑的笑话。 与其说早预感,还不如说是受到信心的驱使,我伫立在黑暗之中。红外线夜视镜以无形的手拨开厚重的夜幕,让伍葛诺医生的诊所与四周景色完全暴露在我的视线中。军事基地这种地方即使周边警卫森严,但内部却不尽然。尤其在战役甫获胜利后,目前所有人都亟于图个好梦吧。我现在没时间静观其变,但就在此时诊所正门开了,一个娇小的人影无声无息地潜出。 “玉铃!” 少女全身一僵,但在下一刻她转头看着我时,表情反而显得十分冷静。近乎稚气的脸庞散发着一股颇不相称的刚毅。 “你想暗杀法兰索瓦准将?” 我说道,但我是明知故问。我预测在一阵沉默之后,她会以肯定的表情来回应我。结果证明我的预测完全正确。 我开始倒转记忆的底片。 三年前在丹尼镇殖民地,当时我们地球军在位居中校的法兰索瓦指挥下,与西留斯军队进行陆地攻防战。这场战役事前并非经过详实的战略筹划,而是突如其来的遭遇战。经过四小时的火并后,处于劣势的西留斯军队趁着薄暮昏暗之际撤退,我们在紧追不舍下进入了丹尼镇殖民地。 获得胜利的快感与害怕偷袭的恐惧往往只有一纸之隔。士兵间开始出现流言,谣传西留斯军人褪去军服,伪装成平民藏匿在殖民地各处,伺机展开奇袭。 士兵们为此胆颤心惊,无论测查仪器如何发达,面对黑夜的恐惧感是生物的本能。更何况西留斯军队的精密诱导武器与游击战术之卓越早已如雷贯耳。 连续实施了几次的点名之后,也不知道到第几次,突然惊传:有人不见了!于是军中采取搜索行动,此时从村落的一角亮起了电子光束的闪光。 接下来的情景宛如一场恶梦。受到失控的恐惧感与疑神暗鬼的心态作祟,士兵们闯入民宅,凡是会活动的均遭到枪炮的洗礼。 “你打算单枪匹马为丹尼镇复仇对吧?所以你游走于难民营,试图找出那次事件的共犯,然后以你的特殊能力让他们死于非命,而法兰索瓦准将就是你最后的目标。” “没错。” 少女答道,咬字清晰但没有抑扬顿挫。我内心所产生的畏惧正如同我当初所预测的一样,这应该是知耻与不知耻间的差别吧。 Ⅴ 我支持这个报复行动,至少我必须支持她的报复行动,做法便是将自己的生命交给她。那一晚,火舌直冲天际的住家、脸部正中央被电子光束射穿的孩童、惨遭奸淫后被绞杀的妇女──亲眼目睹这些景象的体验促使我做出这个决定。我仿佛看见当时眼前一片红黑两色的漩涡,拖着电光步枪,边走边作呕的自己。 我不得不承认那个情景就像是用最鲜艳的色彩将疯狂与愚昧绘在大地上的讽刺画,我虽然没有参与杀戮行动,但袖手旁观的罪与之相等,我是应该死在她手上。 憾恨之余,懊悔伴随而来,整整三年侵蚀着我的心。于是我将这份抑郁发泄在战场上,赢得了“勇者”的美名,附带荣耀的勋章与高升。我想这世上只有两种人──一种是像法兰索瓦准将视疯狂为正常,一种是像我这种盲目跟从的人。 我今晚准备将这延迟了三年之久的课题做个了结,玉铃的出现是个契机,她就等于一个触媒。 终于她开口说话了。 “别想阻止我。” 第一次见面时,她的声音也是如此强硬。 “你杀不了法兰索瓦准将的。” “我可以,在这之前我已经杀了好几个罪名比他轻的士兵,也许你会认为我很自大……但我绝不会后悔的。” “不、你办不到。” 我重覆道。 “因为,我刚刚已经把他杀了。” 她僵硬的嘴唇似乎有话要说,但最后仍然没有吐露一个字。 早在三年前我就应该杀了法兰索瓦准将。当他站在丹尼镇中央广场下达那道疯狂命令时,我就应该一枪射穿他的心脏,但当时的我并没有这个勇气。 “你现在应该尽快逃离这里,不要再……” 我话还没说完,诊所正门冷不防冒出一个人影,我们两人顿时怔住。 “我都听到了。” 是伍葛诺医生的声音。 “到此为止吧,少校,这次死的人轮到你了。” 医生的目光中轻泛着嘲弄的眼波。 我往后退了半步,仰望着此刻躯体显得更为庞大的医生。不祥的警示灯在我的脑海里拼命闪烁,证明了我的不察。我居然没有及时发觉伍葛诺医生并不是普通医生…… 瞬间,我恍然大悟地望向玉铃。少女正以强硬锐利的目光迎向医生,我的心脏顿时凉了半截,她在使用她的特殊能力!但高大的军医却若无其事。 “不要白费力气,玉铃,我身上连一滴血也没有,这可不是比喻哦。” 医生轻轻把手一挥,就让我遭受足以打断我而颊骨的冲击,我被打飞三公尺远,撞上诊所的墙壁。 失声尖叫的是玉铃,而我在惊愕与痛苦之余几乎发不出声音。幸运的是,内脏并没有受伤…… 我两手撑住地面,一口吐出被打断的臼齿、鲜血与唾液,精神上所受到的挫折远超过肉体的疼痛,因为刚才的我就像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孩任人摆布。但无论如何,身经百战的我对自己的能力向来信心十足,于是我吃力地站起并呻吟道。 “……你是机器人?” 一股碱味逐渐在口中扩散,那是鲜血与失败的味道。医生的腕力与速度均非常人所能及,如果是一般人,不可能让我出这种洋相,而我也终于明白他为甚么无惧于玉铃的能力了。 “你说对了,少校。” “你为甚么要隐瞒这件事?” “这种小事不值得炫耀。” 比较我的笨问题,医生的回答显得干净俐落多了。他带着怜悯的表情继续说道。 “我们一直在监视丹尼镇事件的关系人,尤其我的任务最为重大,因为我负责法兰索瓦准将与你──你们两位大人物。” “你应该对我说声谢谢才对。” “甚么?” “主日学校难道没教过你,当别人为你服务时记得道谢?” “你为我做了甚么服务吗?” “我帮你封住了法兰索瓦的口,让你得了借刀杀人的方便。” 我的反驳只换来一阵低沉的笑声。 “结果是如此没错,但事实上你会这么做也只是为了自己的利益吧,少校;我在主日学校里只学到:不切实际的赞美只会害人堕落。” 就连比较口才,医生仍然凌驾于我。我口中的碱味愈来愈浓,于是我再度吐出血水。绝对不能和血吞,否则会引发作呕的感觉──这是我刚入伍时学到的。到了这种生死关头我还不忘谨守纪律,在医生那双人造的黄玉色瞳孔里毫不留情地反映出我的愚昧与悲惨。 “国防部相当重视丹尼镇事件,如果地球军队屠杀平民的消息传进西留斯军队阵营,正好成为他们政治宣传的把柄;而且在惨遭杀害的平民中,也包含了从医学实验中心逃脱的超能力者家属,这种屋漏偏逢连夜雨的状况将不利于国内外情势。既得利益与权威必须同时兼顾,就是这次行动的主旨。” “多谢你简单扼要的说明。” 我有气无力地回答,医生这些话的内容并不复杂,说穿了就是国防部高层长官早就知道玉铃的行踪而放纵她。 伍葛诺医生所属的监视小组一直冷眼旁观玉铃陆续杀害丹尼镇事件的关系人,他们自然不是出于同情,目的之一是藉此观察玉铃的能力,目的之二是不必玷污军方的双手便能除去丹尼镇事件的证人。 这还是整个计划的第一步,但也是关系到成功的一大步。 “少校,你应该明白,我们军方有优先权处置玉铃,因为她原本就属于军方财产。” “那她个人的意愿呢?她的情感呢?如果她真的心甘情愿,一开始就不会从实验中心逃脱。” “我的原则是要牺牲小我,完成大我。” 医生语气明快。 “就个人而言,我当然同情玉铃,也同情你;因为你还这么年轻就必须死去,但这就是依附在组织之下的命运。” “这就是所谓的地球正义吗?” “我的所做所为都是为了全人类的政治统一与和平,直接说出这些话实在令我有点为难。” “真叫我感动。” 我不知道我还能活多久,但我发誓我永远不会原谅这个男人。为钱杀人有时是可以被原谅的,但为了国家杀人却是最卑劣的行为,用大义名份包装虐待狂,并施以浓妆艳抹是最为穷凶恶极的暴行。 “你以为我会乖乖交出自己的性命吗?” “当然不会,你是最难处理的那种类型。” 我转向玉铃,好不容易才挤出笑容,这足以证明我在虚张声势。 “趁我抵挡他的时候,你赶快逃走;我会尽量争取时间,你走得愈远愈好,知道吗?” 少女不说话,只是凝视着我,四周响起医生的笑声;人工声带传出了赤裸裸的杀意。 “了不起的骑士,但那已经是十世纪之前的玩意了,不会有人把你的故事流传到后世的。” 不需要医生的说明,我早就心知肚明。我大概会不得好死吧,这只能说我自作自受。 我在医生的冷笑中摆好架势,在我的动作尚未准备完成时,医生突然出现异状。他正要高举对付我的手臂顿时停住,机械般的表情从他那呈现巧克力色泽的脸上消失,庞大的躯体开始失去平衡,像个醉汉摇来晃去。当医生倒地之时,我耳边听见一声巨响,双眼则看向玉铃。 “是你……?” “是的,我想他一直以为我的能力仅限于操纵血液而已……” 她的神态甚至显得有些慵懒。 “凡是生化学方面的效应我几乎都办得到,他只有脑部是肉身,所以我分解了保护他脑部的人工淋巴腺酵素,让他的脑无法呼吸氧气。” “你为甚么要救我?” 少女的叹息中带着微笑。 “你大概忘了,但我记得一清二楚;我记得当时依偎在双亲尸体旁边哭泣的我,还有一位躲在建筑物一角的年轻军人。” 我沉默不语,意思是说现在的我还是跟三年前一样多愁善感,丝毫没有长进。也因此,我更应该继续保持这个特点才对。 “你以后打算怎么办?” “这个嘛,我是不可能继续待在地球军队了,不晓得西留斯军队买不买我的能力?” 我觉得我多少应该抱持乐观的态度,多愁善感的个性对国家或军队而言是派不上用场的。但我认为拥有这种个性其实并不坏,而且有益身心。 我作势要玉铃跟来,自己率先往黑暗迈出一大步。目前的当务之急是趁破晓前离开旅团的驻扎营区,这可能是我一生中最有意义的行动。

长夜的等待 
Ⅰ 我终于来了,来到这传说的大地。四百年来一直断绝往来的母星──地球。 大雪纷飞,没有停歇的迹象。漆黑的天空连接着白皑皑的大地,铺成一片宽广无边的蕾丝图样。 四周是绝对的死寂,风不断吹来,却翻起雪花而不带一丝声响,这个地方的任何声音没有不被白雪吸收的。 但是现在,正有人放肆地破坏这份宁静。吵杂的引擎声搅动了停滞的空气,雪花不甚优雅地四处飞散。因为就在前一刻,一艘不知来自何处的单人式登陆恒星专用三角翼太空小艇正在进行维修测试。 当噪音结束时,舱门也随之敞开,从里头走出一个男子。 男子站在冰冻的大地,他全身被外形酷似中世纪骑士蹬甲的漆黑装甲战斗服包住;头上覆着一个头盔,目镜是透明的;手上握有电光步枪,金属的光泽浮现出残酷的杀气,以杀人与破坏为目的而制成的工具透露出它的邪恶。 头盔下的那张脸是年轻的,年龄约在二十五岁左右。黑发黑眼,棱角分明的外貌显得精明干练,但现在却由一副阴森可怕的表情所支配,表示他对于目前自己置身的状况相当不满。他用力砸嘴,听得见的除了他之外,找不到第二个。 有好几个理由足以惹恼他,因为他讨厌黑暗,讨厌酷寒,讨厌无人的静寂,现在的他饥肠辘辘、疲倦、焦虑与不安。 这是不可能的!男子陷入苦思,因为一切出乎他意料之外,先前的预测失误,内心的期待遭到背叛,一个人的忍耐力是有极限的。 早知如此应该选择在属于白天的另一边降落才对,但是就他观察面对太阳的半球,上头没有任何文明的迹象,但为黑夜所笼罩的另一半却有一个规律闪烁的光点吸引男子前往。 总而言之,他必须赶紧跟地球人正面接触,于是他理所当然的朝光点降落。原本他应该在原地等着白天来临,但是这个光点很可能只在夜间使用,而且他有必要查明光点的来源;再加上他无法割舍也许有敌人追击的警戒心,所以他随身携带电光步枪。 在相隔数个世纪之后再度踏上先人的故乡,他内心并没有丝毫追思的感慨,这次的来访他身负一个不甚有趣的任务,而且在此迎接他的环境令他感到相当不快。 男子名为神·阳一。 神所出身的民族习惯将姓氏摆在名字之前,所表记的语言由一种表意文字与复数的表音文字并用,母音为数甚多。他曾听父亲说过“神”这个姓的发音SAKAI后头原本还接了BARA(原),但在数世代前就删除了,原因是他的祖先认为造个姓氏念起来过于冗长。 透过目镜的夜视功能,神的眼睛捕捉到五百公尺外的平原上有一座巨大的金字塔。正确来说是酷似金字塔的建筑物,可以明显看出那并不是古代皇家之墓。顶点有个闪烁规律的发光源,内部呈现强烈的金属与能源反应。 这个文明苟延残喘至今,而且是唯一的一个。 (既然地点已经确认,就等天亮后再去调查吧……) 还不等他想完,右手腕的金属探测器传来一阵歇斯底里的反应,紧张的电流扫过神全身,不同于一般金属与人造物质的金属物体朝他迅速接近中。 神暗咒自己一身黑色的装甲服,白色雪地上黑色显得容易辨认,但至少比不上鲜红色。这时他手持电光步枪潜进雪堆里。 紧接着一场爆炸瞬间发生,仿佛在黑白电影中放进一格彩色镜头,眼前笼罩在一片鲜明的橘红之中,紧跟而来的爆炸声、爆风、雪烟淹没了神的怒骂声,跳跃数百光年而来的太空小艇像纸船般整个被吹飞。 燃烧的碎片狂舞着为白雪上妆,愤怒的神将电光步枪的能量调至最强,奋力站起身并挥落头盔与装甲服上的雪花。 一艘比神的座机更为庞大的的巨型太空船从半空中露出狰狞的面目俯冲而来,夹带着一股排山倒海的气势。但神精于反制太空船战术,当他透过夜视镜看到对方的太空船时,立刻从记忆的抽屉翻出关于它的型式、性能,甚至弱点。雷射兵器很少,核弹与子弹搭载甚多,装甲厚重,机动性略显不足,核弹发射孔整个暴露在外是最严重的缺点。 他扣下步枪的板机,射出的闪光将整个视野染成绿色,接着转为橘色光芒。 太空船的左前方化为一个燃烧的火球,不得不抛弃机体,因为它上头正好有一个核弹发射孔。太空船顿失平衡迫降雪地,吐露出来的浓密黑烟更胜于黑夜。 但爆炸并没有发生,根据神的记忆资料库,这艘太空船属于改良型,装甲经过强化,轻兵器对它造成的损害有限。 舱门一开,随即走出一名男子,全身裹着厚重的装甲服,相较之下,神的装备就显得轻便许多。对方看起来跟一台活动战车无异,除了透明的目镜外一身黑,他目光凶狠,透过麦克风传出来的声音响着恫吓的语气。 “想不到你还活着,真是好狗命。” “我对你也有相同的看法,首先我得夸奖你的锲而不舍。” 神毒辣地反嘲。 “我想确认一件事。” “甚么事?” “这里是地球没错吧。” “当然。” “那就好,我一直以为我是不是误降木星的卫星,这里实在太冷太暗了。” 魁梧的敌人以冷笑驳斥神这番话。 “你动点脑筋,地球目前处于寒冬时期,人们没有必要待在这寒冷的地面,地底就暖和多了,所以他们一定是左地底建设大都市,而地面就留下一个闪着光的金字塔当地标,你想这是不是最合理的解释?” “原来如此。” 神正经八百地点头。 “也就是说,能不能迅速抵达那个地下都市成了胜败的关键。” “你休想得逞。” 对方应答的语气夹带着敌意与揶揄。 “很遗憾,你必须死在这里,在此之前我可以告诉你一件事,我的国家与你的国家已经动用了恒星死光炮。” 头盔内年轻的脸倏然惨白。 “你说甚么?” “我说你是你的国家最后一名的生还者,而我也一样……但是我会继续活下去,在地球上安享一生。” 敌人高笑,仿佛在夸示自己宽广的肺活量,神的电光步枪对准他的胸膛吐出绿色光线,光束划破了纷飞的大雪与盘踞其中的黑暗,虽然命中目标却来不及贯穿就迸裂四散。敌人伫立不动,全身撒满了祖母绿的细小光点。 Ⅱ “白痴,你以为那点能量有办法穿透我这身重装甲吗?” 敌人嘲讽道,握着一把比神手上那支更长更大的枪。神眯起双眼,试图隐藏发寒的表情,他知道那把枪装填着核弹,只要一发便可让一名装甲士兵血肉飞散。 敌人轻松地瞄准目标,轻松地射击,显示出一个将杀戮视为家常便饭的人独有的沉着。但是枪却违背了主人的意思,核弹并没有从枪口射出。 “我看真正的白痴是你。” “这样的酷寒之下,你不知道核弹枪的闭锁板机会因此冻结而无法推出子弹吗?” 敌人失措了,并发出狼狈的吼声,使劲地要让板机活动。当他承认办不到的瞬间,绝望取代了狼狈。电光步枪的枪口闪着绿光,射出的光线命中敌人的核弹枪,神在确认后立刻纵身扑向雪地,闪光、轰然巨响、冲击波把他头顶的黑暗扯裂成一块碎布,受到电光步枪直击的核弹枪立刻引爆。 当爆炸声完全消失,神才抬起头。起初只见一个大洞与四散的黑色液体,除此之外甚么也看不见。但他很快发现横陈在后的尸体,由于一身重装甲的保护,才让他的敌人不至于落得血肉模糊的下场。 神站起身,盯着敌人的尸体。严寒在数秒间夺去了尸体的热量,雪花洒在逐渐冷冰的表皮,化了一个白色的死人妆。神的眼底没有感伤,他已经看过太多的死亡,今后也一样吧,他想。 他无暇感伤,打算探索敌人太空船的内部。幸运的是,敌人的太空船几乎完好无缺,也许里面会有一些东西帮得了他这个活人吧。 神走向敌人的太空船,船身远大于他所搭乘的座机,应该很适合居住,可能还有粮食也说不定。即使是无味干燥的太空食物也行,有总比没有好。 他小心翼翼地打开舱门,没有发现入侵者防御装置,那就不必接受瓦斯或热线的洗尘了。一旦让人侵入船内,船主就必须承认自己彻底败北。 遭到严重破坏的驾驶舱根本不可能修复,这么一来,凭一己之力回到故乡所在的遥远恒星已是空想,因为破坏者正是神本人,他怨不得任何人。也许能在地下都市找到修复设备吧,没必要如此悲观。 神放弃驾驶舱,开始检查居住部份,结果让他相当满意。在来回勘查之后,他打开暖气,电磁石发出摩擦声的同时他也摘下了头盔,脱掉战斗专用装甲手套,身上仍然穿着装甲服。他不可能完全放松,但一坐上弹性十足的沙发,从饮水机汲出热水泡了一杯咖啡,啜着这个千年以来一直受人类喜爱的黑色饮料,他体内逐渐升起一道暖意。 接着他从食物舱里拿出一大筒营养食物罐头,混着水倒进十二个直径约四公分的金属碗里,然后排列在盘里,放进微波炉,在前往金字塔前要好好补充营养体力。 他继续啜饮咖啡,等候碗里的食物烤好。突然,他想起死去敌人所说的话,在他前往地球之际,母星动用了恒星死光炮……这是真的吗?两大势力漫长的对峙终于做出了结果吗?以最糟糕的手段赶尽杀绝、同归于尽…… 战争远在神出生之前便已持续了一段时间,有时双方会厌倦战火而诉诸和平,但在短暂的停战之后,双方又着魔似地继续大动干戈。 他们在四百年前曾是地球人,与坚持留在地球的保守派决裂,前往外宇宙另辟新天地。这群移民与地球断绝往来后,内部又分裂成两派自成一国,争斗不休。到现在已没有人知道当时分裂的理由为何,只看到两国相互攻讦,坚持各自的正义,将国内主张和平的势力冠上叛国罪名,欲除之而后快,战事没有停歇的迹象。 因此,战斗对神而言是家常便饭,这种情况下,人只分成三种──朋友、敌人跟叛徒。最珍贵的价值观是胜利,最高尚的道德是勇敢,自他出生以来就接受这些观念的薰陶,于是他也将两大势力对峙的情形视为理所当然。如同白天与黑夜无法共存,两国交战是理所当然的。 年仅弱冠的他已是身经百战的勇者,装甲掷弹部队的精锐。人人称赞他富勇气又机智,己方尊他为最完美的战士,敌方视他如眼中钉。而他的实战成果与资质为他挣得了这次任务。 “中校,你是否听过有关地球的事情?” 国军总司令召见神提出这个问题,根据宇宙标准时间来计算已是一个月前的事情。 “当然听过,长官!” “很好,我们这星球已经跟地球断绝往来四百年,当时会离开地球也是基于不得已的苦衷,我要你来并不是要跟你讨论陈年往事,而是要你即刻以使节身份前往地球。” “您要我前往地球?” “没错。” “这是属下的荣幸,请问这次担任使节的任务为何?” “寻求军事援助。” “向地球求救兵吗?” 总司令严肃的表情向神说明了一切。 “根据电脑推演,敌我双方未来预测曲线将急速发展至尽头,也就是灭亡;这代表双方的武力将陷入胶着,如果要开创新局面势必使用恒星死光炮,为了避免这个结局,必须结合外来势力,让武力优势倒向我方,让敌人放弃使用最终武器,也让他们明白此举只有百害而无一益,因此我们必须拉拢地球。” ──微波炉传来清澈的声响。 神沉思了一会,又倒了第二杯咖啡,并从微波炉连盘带碗拿出营养食物,十二碗食物涌现的温暖热气与浓郁香味直扑神的脸,刺激着他的食欲中枢。 “不管怎样……” 神喃喃自语。 “我绝对不要空着肚子饿死,那是最丢脸的事。” 他拿起塑胶汤匙抓着碗狼吞虎咽,规律地将食物咀嚼送进胃部。一眨眼工夫,十二碗食物一扫而空,另外喝掉一杯咖啡。休息片刻,当他走出盥洗室之后,立刻回复紧绷严肃的表情,仿佛前面这数十分钟都是人为的假象。他熟练地戴上头盔与手套,关掉暖气并打开舱门,气宇轩昂地走出门外。神踏过雪地走向金字塔,手上握着电光步枪。 金字塔底部长宽各约两百公尺,高度也几乎相等,但原本深埋在冰雪之下的部份就难以推测了。整体以立方体的石材堆积而成,而且似乎经过化学处理强化硬度,甚至连超硬度钢制军刀都画不出刻痕来,石块与石块之间几乎找不出刀稍可以插入的缝隙。 绕了半周,终于发现一个看似出入口的大门,以石块堆积了将近六公尺高。神原想以电光刀破门而入,谁知这道金属门只需轻轻一推便开了,让他顿时哑口无言。 迟疑片刻,结果这个门仍然是唯一进入的途径,神强迫自己接受这个事实,然后走进金字塔内部。 神的战士嗅觉捕捉不到任何情绪,他不在乎对方的善意或友爱,即使是敌意或憎恶也无妨,他期待有任何一个有机物对他做出反应。 但在昏暗的照明设备中,除了神以外全是无机物,没有任何饰物的天花板、墙壁与地板,却也不甚宽敞。神一入内就看到对面墙上另有一道门,应该是连接到金字塔深处吧。神脱下头盔,金字塔的内部温度比外部舒适,穿着装甲服并无大碍,但一直戴着头盔顶累人的。如果对方施以毒气攻击呢?到时再说了。 神把头盔留在原地,打开门走进更深处,这道门也没有上锁。 这次的房间大多了,大型机械有如岩溶地形中的奇石怪岩,走道四通八达,壁面也埋设了电路与各种测量仪表。 Ⅲ 突然间,神屏气凝神,整个人定在原地不动。 他不明白他为何会感到惊愕,总之他是看到了一个物体。 于是他立刻快步冲过去,接着才发现他所看到的是一个活动物体,长着两只脚而且会走路,是一个人影!神终于明白自己刚才心惊胆跳的原因了。 他伫立在走道的一角环顾四周,视线的一角又有物体在移动,凭着敏锐的视力确认那是人类的头发,对方在跑步时飘散在后方的长发,头发是亚麻色……! 神追过去,但在抵达目标时,亚麻色的长发便消失了。他涌起追逐蝴蝶的急切感,立刻将视线扫向四周,找出另一扇门,不出所料,这道门也是毫无防备功能。 一开门便看到泛着淡橘色灯光的楼梯间,螺旋梯蜿蜒而下,好像无数个重叠在一起的螺贝串连成一道不切实际的曲线。神呆然地向下俯瞰,过一会儿才摇摇头除去脑中轻微的晕眩,内心闪过刹那的犹豫,然后终于下定决心,脚下的装甲军靴踏出第一步,已经来到这里了,不能半途而废。 军靴发出清脆的回音,他一停下脚步,声音也随着停止。也许我是第一个走下这段楼梯的人吧,这个问题是得不到结论的。 神继续走下去,有一种错觉促使他认为自己正穿过蛇的消化器官内部,数阶梯这种徒劳无功的事情他压根儿不想做,反倒是开始唱起流行在部队间的歌曲。 “嘿!约翰·皮耶鲁,地狱正对你搔首弄姿;嘿!约翰·皮耶鲁,金色光环与白色趐膀跟你不配;嘿!约翰·皮耶鲁,打碎封住魔王的地狱之冰;嘿!约翰·皮耶鲁,倒满你的酒杯……” 神开始感到疲劳,体格向来强健的他并非体力透支,而是这永无止尽的膝盖反覆屈伸运动剥夺了他的耐力。 “我受够了。” 他停止哼歌,语气严肃地喃喃自语。 “忍耐也是有限度的,我不是很有耐心的人,我没心情再玩下去了。” 他停下脚步,而楼梯也仿佛听从了他的话,尽头可以看见第四道门。 神舒展膝盖与背部,不屑地开门。反正又是连接到另一个门,带我走进另一条通道…… 但是当亚麻色的长发掠过眼前,他就知道自己错了。相隔十步的距离有一对桌椅,坐着一位少女正凝视着他。年轻的战士放下电光步枪,一边谨慎地放松全身的紧张感,一边出神地注视少女。 少女年约十七、八岁,穿着轻便的银色连身裙,一头亚麻色的秀发长可及腰,一双榛木色的眼眸充满朝气,在神眼中是个十足的美少女。 “请不要过来。” 少女说道,制止了正要走近的神。神也松了一口气,幸好她说的是人类标准语,虽然带有一点口音。 “为甚么?” “我现在不能说,并不是我对你有戒心……要不然我一开始就不会让你进来了。” “我明白了。” 神并不觉得吃亏,对方愿意出现总比躲躲藏藏好多了。 “谢谢你,我是西儿达格尔多·修尼拉,叫我西儿达就行了,我负责管理这座金字塔。” “我是神·阳一,我的姓在前,名在后。” 神省略身份只报上自己的名字,然后斜着头再次置疑。 “你说你负责管理这座金字塔?” “嗯,是的。” “这座金字塔的地底是不是有巨大的地下都市?里头有上百万的居民……” “没有。” 简洁有力的答案让神露出扫兴的表情,他左顾右盼,但再怎么样也变不出个人来。 “除了这里,还有其他相同的金字塔吗?” “没有。” 又是一个简洁有力的答案,神欲言又止紧接着瞄向自己的左腕,上头有一个类似手表的物体,他快速地瞥读表上好几个数据,两道烟霭般的微光游移在他的瞳孔。 当他抬眼时,正好对上西儿达不解的目光。 “怎么了?” “没甚么,只是你说的跟我之前听的完全不一样……” “你之前听人家怎么说?” “他们说地球上还有好几亿人,建筑了理想的文明环境,让科技、艺术与大自然合而为一。” 包着装甲服,强而有力的肩头僵硬地上下耸动。 “但是来到这儿一看都完全不是那么回事,真想宰了那个骗我的家伙。” “你是四百年前离开地球,前往外太空那群移民的后裔吗?” “对,没错。” “我所知道的情形是,那些在很久以前离开地球的人们在遥远的银河彼端建立起庞大的星际国家,傲视全宇宙,总有一天他们会组成数以千计的船队造访故乡。” “……啊?” 年轻人的嘴角隐隐点缀着苦涩的笑意。 “道听途说总是不准的。” “没错。” 少女露出无声的微笑,当笑容收敛她立刻换了一个表情。 “你来地球有何目的?是以和平使节的身份?还是为了报复那群冥顽不灵的保守主义者当初将你们祖先赶离地球,打算把地球纳为大银河帝国的边疆属地?” “都不是。” 神叹着气回答。 “我对地球不抱任何企图,我不稀罕巨大都市、宇宙港,甚至核能发电厂。” 他不奈地甩动电光步枪。 “我只是想修好我的太空船……这里大概没有这类的设备吧。” “是,没有。” “其要命,这下也别想请求军事援助了。” “军事援助……?” 西儿达先是一脸愕然,接着无奈地说道。 “你这次来是想向地球请求军事援助?” 神的视线避开了少女的表情,他从不知道自己也会有觉得羞耻的时候。我现在做的可能是一件愚蠢至极的傻事,他想。 “如果早知道地球现在是这种情形,我就不会来了。” 他开始辩解。 “为甚么要这么做?” “当然是有原因的,我们国家还没统一。” 神把与地球相隔遥远的两个星际国家彼此交战的真相向少女说明,连带那条急速接近终点的未来预测曲线。 “于是当政者便回想起传说中的地球,打算拉拢地球,先取得地球协力的一方就掌握了胜利……” 神的口中堆积了苦涩的唾液,想吐掉却因看见整理得一干二净的地板而放弃;她真是个尽职的管理员…… 此时他的脑海里浮现了刚刚确认的几个数据,按着咽下唾液以质疑的目光看着少女。 灯光在他脚下造成一个影子,会跟随人移动的黑池子,她脚下也有一个。 神听说恶魔在买下人的灵魂时会夺走此人的影子以示证明,但藉由光线的操控可以自由做出或抹消影子,看来人类其实比恶魔更狡诈、更诡谲。 “你怎么了?” 少女再次露出不解的表情,神突然举起电光步枪指向她的脸,浓烈得几乎在视网膜上造成烙印的绿光飞射而出。 光线命中少女纤细的脸,一根看不见的铁槌即将敲碎她的五官。但情形并非如此,破坏力十足的光矛穿过她的脸,直接命中她身后的墙壁,壁面冒出裂痕。 “住手!” 少女大叫,光线停顿后,神失望地看着少女无瑕的脸部。 “果然没错。” 他低语着,试图藉此整理自己的心情。 “你不是人类,而是电脑制造出来的立体影像,是一个由光所打造,没有血肉的幻影。” 少女没有一丝动摇。 “你怎么会知道?” “温度计与呼吸计没有反应,没有任何热量散出,又没有进行氧气与一氧化碳的交换,世上不可能有这种生物。” 神展示左腕状似手表的机械答道。 “这是一种测敌装置,我托它的福好几次大难不死……是我的救星。” 神赫然惊觉自己正在跟一个幻影说话,更令他震惊的是他没有一丝的厌恶感。 “你到底是谁?不、到底是甚么东、西?如果你是电脑就该尽机器的本份,不要做一个假人来混淆视听!” “我是人类。” Ⅳ “你还想狡辩?” “至少我以前是个人类,现在的我就是这座金字塔,为了维护人类的遗产,我将我的意识转印在这座金字塔的电脑里。” 神的身躯顿时晃动了一下。 “你为甚么要这么做?地球上的人到底怎么了?你刚刚提到遗产……” “在我做说明之前,还是先让你亲眼目睹比较好……跟我来吧。” “我怎么知道这不是个陷阱?” 神表现出一个疑神疑鬼的战士狭隘至极的度量,结果招来激烈的反应。 “如果我想陷害你的话我早做了,如果说我的模样令你不舒服的话,那我可以消除影像,只留声音跟闪烁的灯光来带路……” “不,影像不需要消除。” 神的口气有点狼狈。 “麻烦你带路吧,我想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 即使是立体影像,也总比看不到半个人影来得好。 走过不知多少个门、不知多少段阶梯、不知多少条通道,不知多少个曲折的弯角。西儿达的“影像”带领神来到一个有着圆形大门、看似金库的房间。她在神面前拨动联接电脑的转盘,随着一阵厚重的声响,门开了。 “请进……” 在西儿达的催促之下,神低身潜进圆门。 内部的空间原先是漆黑的,但能见度徐徐增强。并非他的眼睛已适应黑暗,而是每踩一阶,楼梯上的照明装置就会自动发亮。 神一语不发地盯着眼前的景象。 这是一个远在缩影胶片成为主流之前的旧式图书馆,金属制的书架向上延伸几乎抵住高高在上的天花板,而且总共有数十列并排在一起。其中一个书架上分隔成无数个小方盒,盒上标记着数字与符号──0048819·♀、0048820·♂。在神辨识出造些数字与符号之后,他不经起了一个寒颤。 “这是甚么?” 他觉得自己的声音微弱得仿佛是从遥远的彼方传来一般。 “生命仓库。” “生命仓库?” “这里有五百万个盒子,纵一百横五百,一列五万个,总共一百列;每个盒子冷冻保存着一个细胞。” “地球上所有的生命全在这里。” “……所有人都死了吗?” 神问道,感觉颈子拂过一阵风,虽然风不可能造访造密闭式的地下空间。 “他们并没有死,只是化为一片细胞等待重生。” “不要修饰得那么好听,变成一片细胞还能算是个活人吗?这么做到底有甚么意义?” “当然是要进行复制啊。” “复制?” “没错,这是唯一的方法,为了使人类延续到未来。” “原来是复制生命,的确,透过复制只要一片细胞也能再造一个具有相同基因的生物……” 神正想伸手碰盒子,却遭到西儿达的制止。 “请你不要碰触!” “好好,不碰就不碰,这地方甚么东西都碰不得,包括你在内。” 神低喃。 “我必须妥善保存这些盒子,它们是未来人类始祖宝贵的生命细胞……” “可是他们本人早就死了,留下身上的一部份坚称自己还活着,这不是太诡异了吗?” “为了使人类继续生存,我们别无选择;因为人类当中最年轻的一代已经丧失了生殖能力,除非复制,否则孕育不出下一代。” “为甚么会变成这样?” “有人为也有自然的因素,依序来看是自然因素发生在先,让地球丧失了供养庞大人口的能力。” “是气候与地壳变动的关系吗?” “是的,极点的瞬间移动造成地轴角度改变,极地冰山融化产生大洪水、地震、火山爆发、暴风……任何你可想见的自然灾害同时出现,都市顿时成了一座大型墓地,接受大水与砂石的洗礼,当环境的剧变告一段落之后,侥幸存活的人类仅剩一亿左右。” “现在则是零。” “不是!” 少女的声音──与她的表情明显充满了怒气,让神碰了一鼻子衣。电脑所创造出来的立体影像实在了不起,榛木色的眼眸闪耀着鲜活的光辉,令人无法相信造是一个没血没肉的幻影。 “我明白了,不是零而是五百万,你能不能告诉我其他九千五百万人是怎么不见的?” 愤怒逐渐从少女的表情与声音褪去,转变为伤感的哀愁。 “你大概以为幸存的人会相互扶持,其实我当初也这么认为;但是对当时的人们来说,为求得自己的生存,逼不得已只有牺牲他人,因为粮食不足,只能提供三千万人份。” “于是大求为了食物而互相残杀。” “有时是团体,有时是个人,地球全面进入冰河期,这段漫长期间很明显地无法进行农耕,于是人们的斗争也与日俱烈,不光杀戮,就连生育也必须抑止,结果只有使用那种兵器。” Ⅴ “兵器?” “是兵器没错,藉由特殊电磁波破坏人类的精子,阻绝生殖能力的兵器。” 神顿时倒抽一口气,气管冷不防地哽住,使他不断猛咳。 “这实在……太卑劣了。” “我想发明家也知道这一点,所以几世纪以来一直处于禁用状态,理论早在二十世纪就已确立并且实际制造成功,人类一向乐于巩固弹药库远胜于增设医院与学校。” “在动用这项兵器之初……原木是以特定对象为主,但事情往往不如预料中来得顺利,操控失败后才发现人类的出生率已经遽降为零,而平均年龄又以加速度上升,人口因此大减。” 神脸上浮现一个僵硬的笑容,显得相当虚弱。 “人类真是本性难改,相隔几百光年的距离……长期断绝往来的情况下,所做的事如出一撇。” 少女的影像瞪大双眼,表情十分丰富。 “你们……前往外太空的那群移民也使用了精子破坏装置吗?” “不,我们所使用的是恒星死光炮,这种兵器能让炸掉一个恒星,使之回归超新星的面貌,并且能毁掉一个星系;谁不知道兵器的威力向来与人道基准成反比。” “这么说,你的故乡……” “大概被着恒星爆炸时所产生的超高温蒸发掉了吧……如果紧追我而来的家伙没骗我的话。” 缺乏阴阳顿挫的声音乘着虚无的波浪飘流着。 “除了你之外,还有其他人来此吗?” “没错。” “那个人现在在哪里?” “被我杀了。” 微弱的惊呼轻震着神的耳膜。 “为甚么──为甚么要这么做?” “我是出于正当防卫,如果不杀他那我就没命了,难不成你希望这样?” 年轻战士吼着,以掩饰心里的愧疚,这番话充满丁挑衅的意味;而少女只是激动地甩甩头。 “不是的,我并不是在责备你,我只是感到遗憾,仔细想想,也许那是人类最后一次的交涉了,结果不是扶持,也不是谈和,而是互相残杀……” “再加一个彼此攻讦,没错,我是傻瓜,无药可救的白痴;我要是早知道地球的情形,说甚么我也会让步的,可是我完全不知情,我根本无从选择!我除了贯彻从小培养到大的价值观外,还能做甚么?” 神突然噤口不语,当理性驱逐了情绪之后,他才发现自己根本没理由生气。到了这时候还想找借口来证明自己的无辜,这个卑下的冲动让他感到可耻。 “抱歉。” 他吞吞吐吐地道歉。 “你不必道歉,我根本就没资格对你说教,其实我必须感谢你才对……我等了两百年才遇见你。” “两百年……” 年轻战士低吟。 “你是说地球上的人类早在两百年前就灭亡了吗?” “是的,他们汇集了最后的力量共同完成这座金字塔,由于仅存在地球上的人们无法开发出超光速通讯技术,无法通知你的故乡,这里保存了五百万人的细胞,代表金字塔完成时人类仅存的数量,而我被选为负责人,将意识转印在电脑里。” “为甚么是你?” “总得有人来担任这个工作呀,这种事没办法完全交给机器来做。” “所以说,为甚么是你?” “我自告奋勇,而且我非这么做不可,因为我当时是属于最年轻的世代,我们之后已经没有婴孩出生了,所以身为人类最后一个世代,我认为我必须负起管理人类遗产的责任,拥有这个想法的不只我一人,只不过我的签运比较好……” 少女笑了,清爽的笑容刺痛着神的心,她为甚么能有这么无邪的笑容呢? “人类把最后的生命力,最后的资源倾注在这座金字塔里,完成之后一个接一个倒下去,当最后一个人倒下时,我再也找不到人与我谈天……直到你出现。” “我是两百年来第一位客人吗?” “也许应该说是两百天才对……为了节省动力,我一年里有三六四天是沉睡的,每当我醒来时就检查机械与细胞的保存状态,在确认一切正常后,再进入下一个八七三六小时的睡眠。再加上四年一次的闰月,我每四年会多睡一天;此外,当机械故障或是有人入侵金字塔的时候,我也会自动醒来,所以现在才会站在这里跟你说话。” “你不寂寞吗?” 神低声问道,就算对少女而言,两百年就等于两百天,但一个女孩要独处两百天实在是太久了,而且将来还不知得持续到何时。 “说完全不寂寞是假的……” 她回答的语气平静且沉着,呈现出毫不矫揉造作的坚强。 “可是等待并不是痛苦的,像现在这样我甚至觉得等待也会伴随着希望与期待。” “可是你到底还要等多久?” “等待救援来到……” “这是不可能的。” 神不屑地说道。 “我的国家……与敌人的国家……双双动用恒星死光炮的结果大概全数灭亡了,虽然还要经过几百年才得以证明,一颗超新星的光芒传送到地球需要这些时间。” “那我就等到那时候。” “你的等待是毫无意义的。” “我不这么认为,也许数百年后抵达地球的不是一颗超新星的爆炸光芒,而是你国家那些逃过一劫的人们组成庞大船队前来,即使人类完全灭绝,也可以期待外星人的出现啊。” “也许外星人跟上帝一样根本不存在。” “你们又不了解全宇宙,怎么知道没有外星人的存在?” “我真不明白……” 神耐不住性子大叫。 “你怎么这么乐观?在这种环境下你怎么还能抱持希望?” “你错了,正因为在这种环境下,所以我才必须抱持希望。” “古代有个神话叫‘潘朵拉的盒子’,正好可以形容人类的情神,当盒中一切事物离去时只有希望留下来。” “真是至理名言,不过我绝对不会去实践。” 神自暴自弃地回答,西儿达则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既然如此,你以后有甚么打算?” “打算……” 神迟疑了,仿佛遭人当头棒喝般感到一阵晕眩,他明白少女这句话的用意。 (也许我是全世界仅存的人类?) 他漫无目的地环顾四周,找不到他所要的答案。 (没办法驾太空船回故乡,就算回去可能也只看到一颗超新星在燃烧罢了,现在只有留在地球,但留下来又能怎么办?总有一天不是冻死就是饿死,避免这个结果的方法……) “方法有两种。” 西儿达说道,她似乎读出了他的心。 “从你身上取出一个细胞来冷冻直到复制重生,但盒子只有五百万个,必须另谋对策;另一个就是和我一样,把你的意识转进电脑里,但这么一来你就无法再恢复成人类,我并不鼓励这么做,有我一个就够了……” “反正不管怎样我都必须丧失我的躯体。” 神的声音干涩,仿佛缺乏润湿。 “我实在不想接受你的建议。” “那你想怎么办呢?” 即使好心没人理,但西儿达的声音里依然没有怒气。 “这个嘛……让我想想看。” 扭曲的唇角扯出不自然的笑意。 “幸运的是我有无穷的时间,我可以想一辈子。” “是啊,尽管想吧,我会等你下定决心。” 语气包含了怀抱着希望的人类特有的温柔与慈爱。 神走出金字塔,他想待在外面的冷空气里思考。雪已经停了,在万里无云的夜空中只见满天星斗。 为了复制重生而化为一片细胞延续生命的五百万名男女,与为方便管理金字塔而将意识转进电脑里的少女,这就是人类末日残留的结局吗?再加上自己,一个回不了家,又不知道该往何处去的男人,也是最后一个人类。 恐惧以一只看不见的手揪住神的胸口,他发出近似挣扎的悲鸣瘫坐在雪地上。他那包裹在装甲服下的皮肤冒着鸡皮疙瘩,如同由冰块融化的冷汗湿透全身。 他在今天之前从不知恐惧为何物,以二十岁的年纪升任中校是他辉煌的功绩,而这些又是得力于他的勇敢机智。 但他的勇敢机智也仅限以人类为对手时才有用,因为憎恶、怨恨、愤怒与敌意造就了人类的生命。以人类为对手,无论如何艰苦的战斗他都无所惧,但她的战斗却是永无止尽的时间,再怎么样她也没有胜算,时间会让一切有生命无生命、有机物无机物变质衰败,并加以破坏毁灭,没有一次例外。她的希望与意志也会在时间毫不松懈的侵蚀中一点一滴地风化殆尽。也许在这之前,金字塔就已早她一步崩坏,不留一点痕迹。 那些夸称亘古弥新的恒星也逃不过时间的控制,几亿年之后就会燃烧一空。时间是君临万物、拥有绝对权力的独裁者,从来没有人能成功地反叛它。 但是神的念头一转,这个从过去到现在谈到老掉牙的话题在未来又会如何?难道未来也是时间的附属品吗? 夜晚终究是要结束的,也许总有一天她所等待的希望会从遥远的银河彼端前来造访,让她的忍耐与奉献获得应有的报偿。 神无法断定她是在做傻事,或是为一个崇高的目的牺牲奉献;他只知道一件事,那就是自己的勇气会因她增幅、意志会因她而坚强,而所谓的可能指的正是希望…… 白雪再度降临,金字塔巍峨耸立在一片飞舞的白色冰花之中。 长夜仍然不见一丝曙光。

死海的苹果 
有人说——人生是一场寻宝之旅。我不知道说这句话的是谁,也许是男,也许是女。其中宝物的定义是因人而异的,对拿破仑而言是荣耀,对史达林而言是权力,对屠杀了六百名处女并吸干她们鲜血的匈牙利“女吸血鬼”伊莉莎贝特·巴特利伯爵夫人而言是青春与美丽。 十几岁的我曾经相信自己的潜力有无限大,但进入三十岁后终于了解自己的手掌有多大,适合什么样的宝物,我的手拿不起世界和宇宙。 说到我现在手上的东西,目前右手是昨天刚出版的周刊,右手是倒满黑咖啡的马克杯。走在日本的街头,处处可见这十数年日益壮大的产业,但在国内的我是个居无定所的无业游民,连居民卡也搞不清在哪里。因此我现在是寄宿在我大学学弟,也是工作上的伙伴泉田满在日本品川车站附近用来做为地下基地的高级公寓。 “三陆海岸线日本的百慕达三角洲?财经界大享连同私人飞机下落不明” 我看着这个显然以幸灾乐祸的心态写出的标题轻啐一声,并不是我正义感强烈,而是熟人的死讯成为满足众人好奇心的目标,实在令人相当不快。 报导内容叙述经营不动产和观光事业的东方兴发股份有限公司的老板中城弘之,在一场私人双引擎飞机事故中失踪,经过两星期仍然下落不明,目前已视同死亡。 天候稳定的五月,一架飞机不着痕迹地消失在太平洋上空,机上有中城弘之,儿媳牙子,秘书与驾驶员四人。他们从调布机场起飞,打算由上空巡视东方兴发在三陆海岸计划兴建海洋游乐园的工程预定地——经过两星期到现在一直没有返家。 海上保安厅花了十天搜索,最后以“事故原因不详”收场,还举行了一场形式上的葬礼。由于这个事件相当出名,连国外的电视也有报导,有一天我在曼谷日本料理店点了一盘凉面后摊开桌上的报纸,赫然看见伯父的名字时简直是晴天霹雳,于是我当天便搭上飞往日本的班机。 中城弘之是先父的哥哥。 伯父为人很好,只有一点,与其说是缺点,还不如说是怪癖来得恰当。他喜欢吃栗羊羹配鲜鱼,再畅饮辛辣日本酒;如果不奉陪他还会不高兴,所以我总是连哄带骗安抚肠胃的抱怨,硬和伯父作陪。 我喜欢伯父胜过自己父亲,而伯父也经常找我这个侄子聊天多过自己的亲生儿子晃司。 “我的梦是纯蓝色的。” 伯父如此说道。纯蓝指的就是——海洋与天空。 伯父所拥有的十八栋饭店里有十四栋在海岸,其它四栋分别位处十和田湖、野民湖、奥多摩湖、询访湖畔,全部盖在有水的地方。 对伯父而言,将来在小笠原诸岛盖满机场、饭店、游艇码头、海洋博物馆、别墅村等游乐设施是他毕生追求的宝物。截至目前,八字已写下一撇,但人一死就什么都没有了。 泉田慢吞吞地走进客厅,他比我早一星期回国,完全与此事无关,难得加国一趟的他看样子已经充分享受日本佳肴和女人的了吧。 “学生,我看你差不多该出门了吧?你说过你那个晃司表哥最不喜欢别人迟到。” 别听泉田好像满口关西腔,他其实是千叶县人。他身高比我矮五公分,体重却比我重八公斤,个性与体格都给人一种圆满随和的印象,但自从十三年前我离开日本以来,他却是我最值得信赖的伙伴,行动迅速敏捷,令人无法与他的外表联想在一起。 “你伯父对你很好吧?” “零用钱给的比我老爸还多。” “啊,这可真是恩重如山啊。” “讲到我老爸,他在法院当书记,脑筋却比坏掉的面包还硬;除了往返于家里和学校外,还会到处玩耍的高中生,他都认定是不良少年。” “学长,原来你就是僵硬的家庭教育模式中一个活生生的范本啊。” 泉田带着些许嘲讽的语气说道。 “学长,跟你伯父一起出事的儿媳妇,也就是晃司的妻子,你好像也跟她很熟吧?” “是啊,我们高中时是同班同学。” 这句话虽不假,却不代表全部的事实。但无庸置疑,当时的牙子的确是我梦想的一部份。 牙子的容貌十个人看过会有九个人承认她是美女,每逢校庆时她总是外校男生目光集中的焦点,更别说同校男生的关心了。她有着一头及肩的自然卷长发,不同日本人的高挺鼻梁,以及优雅的身段。 幸运之神分别眷顾了我与伯父的儿子——大我一年的晃司,我与她是同班同学,而我表哥则是她戏剧社的学长,只不过晃司比较擅长走旁门左道罢了。 上大学后,牙子立志成为舞台演员,但论及专业程度却总是缺少了些要件,于是她只好放弃这条路。最后在众多追求者当中,选择了一个幸运者。 牙子所选的不是我,而是晃司。 当我得知她的决定时,我觉得心脏顿时凉子半截,膝盖以下的力气明显虚脱,但我还是装腔做势努力站稳。 并不是我自傲到以为她一定会看上我,只是和晃司比较起来,我相信我可以近水楼台先得月。结果证明从头到尾全是我一个人的妄想,想不知道当时这份自信到底从何而来?现在想想只能自我嘲弄一番。 但当时年仅二十岁的我一直想卉清楚牙子为何不选择我,即使听了会后悔也总比不明不白来得好。“我现在并不是要强迫你改变心意,只希望你说出对我哪一点不满。” 牙子叹了一口气。 “晴彦,我也曾经考虑过要选择你,是真的,结果天秤并没有倒向你。” “所以说,我很想知道天秤不是倒向我而是晃司的原因。” 牙子看着我,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怜悯。 “你听过死海的苹果吗?” “没有……” “这是圣经里的故事,位于耶路撒冷的死海崖边长着一株苹果树,听说树上的果实相当甜美;但当你正想咬下苹果时,它立刻变成了堆砂,从指间散落而下。” “我不懂你的意思……?” 我说道,其实我早就明白了。她认为我这个人只是虚有其表罢了,当时的我的确会让她产生这种看法。不是我爱说大话,我的身高够,相貌敏锐,而运动也几近万能,如果当时跟现在一样盛行情人节送礼的话,每年二月十四日我想也许我有必要携带一个装得下巧克力山的纸袋。 另一方面,我的表哥晃司一看便知他是属于那种埋头苦干,毫无生活乐趣的类型,以相貌做比较,说他是女王身份的仆人也不算过分。但是如果牙子看得出他的内在美,认为他是值得托付终身的伴侣,那我也只有认输的份。 “再怎么说,你表哥是大老板的儿子,可见牙子也只是个梦想钓金龟婿的拜金女郎,你被她甩掉错不在你。” 有些朋友如此安慰我,但是听到他们那样批评牙子,我的内心也好不到哪里去。结果,我再也不上学,一离开日本就是好几年,学校铁定把我的学籍开除了吧,当然我是不会回去确认的。 那件事也过了十多年,我已经三十三岁了。 现在的我仍然是光棍一个,不过我并不喜欢别人说我是因为对牙子念念不忘,这个说法解释起来比较好听,但我想牙子不选择我的原因才是我最大的心结…… 东方兴发股份有限公司的总公司位于千代田区九段南面朝靖国公路的的高楼大厦,以此处为总指挥部,将全国十八个饭店、游艇码头、高尔夫球场、游乐场所、餐厅等各设施做最有效果营运与应用。 至少当伯父还健在时是这样没错,但比起伯父,晃司的眼光就显得短视许多;我怀疑他是否能守住这个以短小精悍一炮而红的独立王国东方兴发的主权。 不过这是别人的事业,别人的财产,没有我插嘴的余地。 “我想见你们新任社长,已经事先预约了。” 柜台小姐与社长透过电话交换了简单的问答,我很明白自己并不是个受欢迎的客人。 中城晃司在六楼的社长室里,除了壁上悬挂着两幅无名画家的油画外,房间里全是杀风景的办公机器,而从窗外望出支也仅见靖国神社的绿意,其他景色了无生趣。 房间的主人似乎也少了点可看性。完全看不出他是个年仅三十四岁便掌握了十亿资产的青年实业家。我坐在沙发上,跷着二郎腿正打算报告时,表哥反而先开口说道。 “不必再追究那件事了,你可以收手了。” 我继续跷着腿看着对方。 “哦,风向又改变了对吧,当初可是你先向我提出这件事的,就跟以前一样。” 顿时晃司的脸孔仿佛穿过一道电流,从学生时代起,每次他一遇到问题就要我帮他解决,他刚刚也许是想起了过去种种的不快。 ※※※ ……昨夜我见了一个人,就在接受晃司的要求之后。 那人是名叫森本真一郎的学生,他是香肠族,而且特别喜欢窃听警察无线电、航空无线电甚至是自卫队通迅系统。晃司虽然不可能公然打着东方兴发的招牌,但他打从一开始就不断暗中进行调查。总之,既然有人提供与父亲死因有关的情报,自然不能置之不理,尽管如此,他还是不愿亲自接触对方,犹豫不决的晃司一再拖延面谈日期,正巧在葬礼上遇见特地赶回国凭吊的我,晃司直称自己运气好,然后把这项差事丢给过去的麻烦善后者。 我与森本真一郎在池袋东口的咖啡店碰面,他那满是痘疤的脸向着我说道: “我想要钱。” 这要求很健康,只是我没有说出口。 “你想要多少?” “一亿元。” 这句话明明早就想女孩子,却又故意以咳嗽掩饰,完全是并井小民的做法。他身后座位一位女性头顶的帽子不断摇晃着,大概是因为他咳嗽的声音很爆笑吧。 “很遗憾,我们公司是中小企业,还没阔气到浪费一亿元的公币买一个尚未确定真伪的情报。” “可是这个情报绝对有这个价值。” “价值与否是视供需关系而定,你在高中的政治经济课应该学过吧?” “我没有选修政治经济课。” “……好,不要再打马虎眼了。” 我压低声音。 “这件事可不是闹着玩的,我准备了五十万元,看你是要收下,然后把你所知道的一五一十说出来?还是要因违反传信法让警察先生来关照你?二选一,我话先说在前头,窃听警方无线电保证你吃不完兜着走。” 之后在抵达目标前虽然一波三折,但最后森本终于同意收下合理的报酬,供出他所得知的航空无线电内容。 “‘天气晴朗,天风、海面平静……’我那时心想怎么想是这一类的叙述,突然间传来近似悲鸣的惨叫:‘那是什么?雷达上根本没有这东西,它冲过来了!’——然后就是‘嘭’一声;我确定那绝对不是自然灾害,如果当成意外事件,这段通讯却没有公开,铁定有什么蹊跷!” 就这么点内容,五十万还是太贵了!总之,我要他忘记这档事,也不准泄露给任何人知道,之后就和他分道扬镳。 我以为晃司应该会对这段内容感兴趣,想不到他摆出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甚至连口头上的慰劳也没有。 “算了,就当那是不明原因的事故,籍此息事宁人。” 我故意露出嘲弄的表情。 “晃司表哥,是不是有人在威胁你?” 从晃司惊惶失措的狼狈相可知我的猜测没错,我一反常态,粗暴地将咖啡杯摔回盘里,上好的蓝山也随着溅洒而出。 “你不要瞎猜。” “是瞎猜吗?” 我冷笑。姑且不论晃司其他方面,他内心的恐惧与不安总是表露无遗,从高中到大学都是一样。 “你有什么困难吗?” 这一问的准确率八九不离十,他一开始会试图辩解,但到最后还是把事情推给我处理。 这就是我在晃司面前总会产生一种优越感的原因吧;晃司全力摇着头否认。 “绝对没有人威胁我,真的,总之我希望你不必再插手这件事了。” “你父亲和老婆意外死亡,我以为你的情绪会很不稳定,看样子正好相反。” 一听到“老婆”这句话的瞬间,晃司变了一个表情。其中所透露出来的阴沉与难以形容的情绪令我着实吃了一惊。 “关于牙子,我有件事要告诉你。” 他的语气严肃。 “她完全不爱我,至少在结婚一年后,我们之间的爱情早就消失殆尽了。” “喂……” “牙子老是对我说:‘我还以为你很可靠,直到跟你结婚后才明白,你以前那种埋头苦干的形象只是一件糖衣,用来掩饰自己因循守旧的真面目!’;‘我嫁错人了,早知道主应该选晴彦才对,也许现在就能找到不一样的天空。’” “……” “你不必高兴得太早,如果你娶了她,也许她还是会抱怨个不停:‘早知道应该选晃司才对。’” “别再说了。” 我需要极大的努力才能挤出冷静的声音,一股莫名的心情填满了我的内心。愤怒与自怨自艾的情感正由我翻搅的食品店道中逐渐升起。 “再听你说下去,只会让大家陷得更深,我明白了,我就此收手,要不然只会惹人闲言闲语,说我多管闲事,完全无视你的存在,一切就依丧家的意思吧。” 晃司明显露出放心的表情,他一手抽出意大利制的花格手帕擦汗,一手递来一包长方形的纸袋给我。我默默接下纸袋,塞进衣服的内袋,摆正跷起的腿站起身来。大概是力道过猛,让晃司颤抖了一下。 “预祝中城家与东方兴发事业兴隆。” 我丢下一句拗口的八股文,关上社长室的大门。 其实我根本不想让晃司就此安心度日。我先回泉田的公寓,确认晃司所给的纸袋里总共有两百万元。凭着这个金额要比较晃司与我的能力,在判定上实属微妙。 我把钱交给泉田保管,然后脱下西装换上便服,运了几项必要物品到地下停车场,塞进车厢里。夜间望远镜、高感度收音麦克风与耳机、手提录音机等等是整套窃听专用工具,不过这此东西都都在秋叶原买到。 我将车子停在靖国公路的后巷,监视着东方兴发的大楼。不必等太久,我的表哥大人就提早三十分钟下班,开始采取行动。晃司坐上公司车克莱斯勒,命令司机由靖国公路南下。我在两、三辆车后追赶,晃司根本不曾回头察看,也许我应该紧迫在后比较好。 我尾随晃司,眺望着他的背影,不禁想起牙子所说的话。她曾提过“死海的苹果”,这虚纪的果实一拿在手上,就会化成砂砾无法食用。她就是厌恶这一点,才会放弃我,而选择晃司,想不到晃司也与我同样是只能看不能吃的苹果…… 克莱斯勒同内掘路转向樱田路横跨都心西侧,直驱港区白金台的住宅区,最后驶进一栋装设着铜门的住家。 这栋房子四周环绕着以大理石所筑成的高墙,规模气派宠伟。浓密的树林代表着它是国立自然教育公园与东京都庭园美术馆绿地的一角。 我把车子停放在目黑路附近,若无其事地靠近房子大门,看着门牌上的几个大字。 远东重工业白金寮 看完后回到车内,仍然无法捕捉其中所透露的含意。 “远东重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喃喃自语。 远东重工的总公司设置在八重洲,为一庞大企业体系,拥有资金三千四百亿,员工十六万人,每年营业额高达三兆日元。其买卖对象有大半属于政府机构,与通产省、建设省、防卫厅、科学技术厅的流通管道几乎可以象群列队通过。 东京湾跨海大桥的大型建设计划中自然少不了这个角色,不过其发展重心仍然在军事工业为主这远东重重工和晃司到底有何关联呢……? 在这里想破了脑袋也无济于事,因此我从衣袋取出一个塑胶容器,将其中的物质喷洒全身。可惜这不是什么古龙水,而是美国邮政总局所开发的忌犬药。当时在南美的那米比亚遭到杀人犬追逐时,要是没有这个药,我早就进了杜伯曼犬的五脏庙,成了一堆绞肉。 我背起装有窃听工具的防水而袋,确认没有设下红外红等机关后爬上房子的围墙。时间虽是黄昏,天空却满了低沉的浓云,四周一片昏暗是再好不过了。我跳进树木茂密的庭院,并没有撞见迎面袭来的看门狗。到目前为止,我的运气一直都还不错,不过运气这玩意用不久,不能过于乐观。 庭院之广有如都内一般国小的操场,西式、应该说带有英国风味的庭院点缀着花草树木等绿意。 这栋西洋建筑共有两层,上头加盖了阁楼,屋顶虽铺着红瓦,但墙壁内部也许嵌了一层铁析也说不定。我看到其中一个窗口露出橘红色的微光,于是我沿着池边钻进草丛,开始架设收音麦克风与录音机,然后戴上耳机,将麦克风的音量调到最高。 透过夜间望远镜取焦,一个天井高耸的绿色系房间映入眼帘。有三个男人坐在扶手椅上,另一方面个男人站着。下一瞬间,站立的男人拉上纱质窗帘遮掉了半个窗边。我不禁咂嘴又立刻捂起嘴巴,重新戴好耳机之后,继续透过夜间望远镜追逐人影的运向,专心聆听其中的对话。 “……要是我们也有我们的考量啊,中城先生。” 声音的主人听起来应该是个中年男性。 “我们是不可能全数接收令尊大人所拥有的土地,当然内房一带的土地就照当初约定的价格转让,股票也一样;不过其他部分似乎没有什么商品价值,而听说叶山的高尔夫球场也已经抵押……” “我父亲的事业并不如各位所见那么顺利。” “所以说,如果在这时改变当初的条件并不妥当,事关远东重工的器量啊。” “唔嗯……市村董事,你意见如何?” 一个频率略高的声音做出回应。 “中城先生特别指名令我惶恐之至,我只是个技师,对于财政与营业江不是很清楚,但多亏您莫大的协助,让我能充分进行实验……” 声音突然中断,接着传来硬物相撞的声音,依我的想象应该是搀水的冰块吧,最重要的是刚刚所说的实验究竟是什么? “因此我们会尽量满足中城先生您的要求,我们也算是明星企业,不会像铁公鸡一样一毛不拔。” 这时有个不满的声音,是刚才第一个开口的男人。 “但要在平等交换的条件下,董事,我们不能老是让步呀……中城先生在这之前也受惠不少了。” “您说的是……” 晃司的语气里有莫名的尖锐。 “STILLS的秘密一旦公开,比起我这般小人物,远东重工的损失应该更惨重吧,我说错了吗?” 此时围绕在我四周的初夏夜气显得浮动,一股紧张感闪过我的全身,我的手不敢继续乱动,因为危险就在我身旁。 “好,到此为止,不准动。” 当耳边传达室来一个充满性虐待语气的声音时,我开始后悔两件事。一是刚刚全社贯注于窃听,结果疏于注意四周的动静,二是我忘了在夜间望远镜上加装遮光罩。想着想着,我的攻击时间已经结束,现在轮到对手了。 站以我身旁的男人手上有枪,由于加装了消音器,枪身显得异样地长。 “先告诉我你是什么人?” 我拿下耳机,摆出一副赌气的面孔。 “我是业余的天文学家,最喜欢观测金星。” “金星?” “金色的星星。” 这笑话一点也不好笑,但男子却以低沉的嗓音笑了。我明白他是以他的笑声来侮辱我,所以我决定讨厌这个人。接着我开始观察对方,他的身高与我差不多,但宽度却大我不少。虽然看外表似乎很迟钝,但他握起拳头却相当有架势,他本来应该是屋内的第四个人。 “下次要偷听就找个没人的地方,不过我看你已经没有下次了……” 男子的手指才猛力一抓,瞬间我已经被摔在地上了。随着一记闷声,一颗子弹掠过我的发际。我往后仰,向上伸腿踢人,但男子闪过我的攻击后,又发射了第二颗子弹。这次直接命中我的左胸,我虽然感受一股冲击,身上却没有流出一滴血,于是我再次对男子猛踢一脚,男子虽然及时跳开,但膝盖却被踢中,整个人略微失去平衡。 “你穿了防弹衣?” 这男的如果不一五一十陈述已知的事实好像不过瘾似的。 我身上穿的是美军所发放的防弹衣,里头经过改良多加了一层有机强化玻璃纤维,口径稍小的手枪子弹是绝对无法穿透的。 男子将手枪换至左手,右手侧伸到脚踝,在这一瞬间我踢出左脚,以全身力量踏在男子的侧腹部。 男子深呼一口气,先前的伤害让他魁梧的身体完全崩溃,但在倒地之前,他还是使出了一记刺的刀。 纵使侧腹部受了这么重的伤,男子的手部速度依然快得惊人。直刺而来的刺马瞄准了我的眉间,我一个闪身,以一张纸的距离让刺刀扑了个空。 接着我双脚跃起,重创对方的胸口。这么做是因为一方面腿约破坏力是手的三倍,另一方面出身报仇的心态,这次的攻击收效了。男子的肋骨发出断裂声,整个人往后飞在地上滚了一圈后,动也不动。 我一跃而起,根本没时间享受胜利的滋味,就忙着掏出男子衣袋里的身份语,摘下他手上的枪,最后抱起所有窃听工具逃之夭夭,因为手电筒的光线与人声已经逐渐朝着我而来。 我大吃一惊,这个人可说是旧识,只不过是我认识他,而他根本不知道十年前还是个穷学生的我。 杉原正雄:远东重工总务部保安课副课长,曾在千叶县警署位达警部补职务。成田暴动之际,于机动部队表现活跃,但由于行为过火,得不到上级的庇护,最后转职民间企业。 身高一八一公分,体重八十八公斤的他跟我差不多高,却重我十公斤。不但柔道三段,也擅长警棍使用术,我所熟识的积进派学生经常提起他的大名。 如果他只是整顿手拿示威棍棒的极端份子那还说得过去,但问题就在于他连老弱的妇创收怪警棍打得对方锁骨断裂,这也难怪官僚上级阶层应付不了。透过官方与财政界的管道,杉原在远东重工找到了另一片新天地。当时远东重工的董事长兼任国家公安委员,自然是满心欢喜地收留了以整顿级端份子闻名的杉原。 也因此杉原在远东重工庞大的企业体系中,成为唯一体育系毕业的副课长。只不过他的职位不可能继续往上升,凭藉着他仅有的体格与蛮顶多可以做到前线的小队长,而今晚他又丧失了一个小队长的资格。 十年前的我一定敌不过杉原,但现在一定是因为过度的奢华松懈了他的身心吧。事必躬亲,整治敌人不假他人之手的人的确很了不起,但主要还是自信心过剩的心态作崇吧。 “哇,你虽然干掉了那个杉原啊,厉害厉害。” 泉田装腔做势地举起单手向我致敬,他并不是偏激份了,但返乡探亲时遇上机动队的临检,听说那次经难让他怀恨在心,而关于杉原的大名也是他从参加成田斗争的朋友听来的。 “再怎么说,远东重工可是大名鼎鼎的企业呀,恕我冒犯,但我觉得他们和学长你伯父的公司摆在一起实在不协调,现在居然还跟他们挂上关系,其中必定有诈。” “这个嘛……” 我从白金台洋房窃听到的对谈中得到一个结论。 伯父对不动产的投资主要偏重于千叶县与茨城县,一方面也是因为神奈川和琦玉的土地受到大企业的垄断,由于东京湾跨海大桥计划浮上台面,才出现一线生机。 东京湾跟跨海大桥是财政界包含表函海底隧道与关西新机场等大型计划的其中之一,打算以大桥与海底隧道联结神奈川县与千叶县。路线方面有多项提案,要联结川崎市与木更津市的话,需要延长十五公里,六线道的施工经费高达一兆日元。 远东重工不仅表面接触这项建设工程,更利用挂名的子公司收购千叶县数百万平方公尺的土地。 “东京湾跨海大桥完成后,木夏津、君津、袖浦等土地价格将一夕暴涨,对于远东重工而言,伯父所持有的土地想必是块令人垂涎的肥肉。” “但是学长你伯父却拒绝远东重工收购土地一事,若非主张不合,就是价格谈不拢。” “我看是后者。” 我苦笑。伯父拥有广大的土地,他就是以此做为投资或投机的手段。所谓“大企业不能出售土地”、“土地公有”等此类观念绝对与他扯不上关系。只不过,远东重工向来以顶尖企业自居,是个目中无人的公司,也许是他们大摇大摆的态度惹火了伯父也说不一定。 只是,依生意人的眼光来计算的话,适量转售土地与无东重工也就等于接上财经界的管道,还能藉此进入政界;但比较起来,还不如伯父选择一个能够完成他梦想的场所——在海天一色的澳大利亚与斐济建立渡假胜地才是明智之举。 既然还有转圜的余地,也不能因此就断定远东重工跟伯父的死有关,但这次伯父的私人飞机发生意外,疑点实在太多了。技师与整修人员均声称不负任何责任,他们选择明哲保身也是人之常情,但他们所说的“原因不明”并不代表“没有原因”。更何况还有森本真一郎那个奇怪的证词:“那是什么?雷达上根本没有这东西呀!” 这个通讯到底有什么含意呢?纯粹是雷达故障吗?还是飞行员的疏忽?再不然就是…… 我用力甩头,克制这个有点、不、是非常离谱的猜测,把话锋转移到其他话题。 泉田叉着双手不断点头。 “学长,照这样看来,就是说你表哥企图把你伯父,也就是他的父亲出卖给远东重工啰。” “就对话内容来看,的确会令人产生这种想法。” 表哥与我之间有一个说奇怪也蛮奇怪的共通点,我们都跟自己的亲生父亲合不来。我上大学后就离开家,开始在外租房子与打零工的生活,而晃司一直对伯父百依百顺,至少在表面上是如此,但内心也许填满了反感与憎恶,如果有机会让他宣泄……而远东重工正好给了他这个机会。 我又想起牙子了。在东方兴发听完晃司那番话之后,我不得不产生一种联想,也放他发泄的目标不是伯父,而是牙子也说不定。 “总归一积压话,没有证据就不能信口开河。” “那就抓个可疑人物,逼他招供如何?” 泉田提议的做法就跟电视肥皂剧里无能的警察一样,可惜我们所居住的世界还不至于便利到连证据也不用,光凭警察的第六感在五十分钟内解决重大疑案。话虽如此,我们也想不出更好的调查方式。 于是我决定马上就寝,翌日采取行动。晃司并不认识泉田,也不知道这个靠近品川车站附近的公寓。一个能安心睡觉和秘密基地总是认人由衷欢迎的。 ※※※ 翌日清晨的新闻报导在都内板桥区发生火事,有一人被烧死。平时的我是绝不会对这种事大惊小怪的,但在听到死者姓名时,不得不停住嘴边咀嚼士司的动作。 “发现一具烧焦的尸体,据查是京叶大学工学院四年级学生森本真一郎,二十三岁……” 记者的声音如此告知。 森本真一郎也真可怜,一介香肠族就因为比别人多一点好奇心而比别人多知道一些事实,然后又因为泄露风声而丢掉性命。 他是被杀的,这点无庸置疑他是一手导演中城弘之“坠机事件”的元凶在防卫心过剩之下的牺牲品,我也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成了帮凶。我带着罪恶感向泉田说道。 “我们也不能这样逍遥下去了,在夏季结束前要赶快离开日本,而且也许在本世纪结束前都不能回国。” “你干脆杀了我算了。” 泉田哀声丧气地说道。 “俺最喜欢日本的夏天了,积雨云、烟火、庙会、捞金鱼、风铃、鬼故事、刨冰、海边茶屋……不管天气多闷热日本的夏天永远是最棒的,我打算在日本一直待到秋天起风为止。” “等以后有空再谈你的乡愁吧,不管别的地方再怎么没情调,你还是得保住一条命度过今年夏天才对吧,泉田学弟。” 我有点夸大其词,这阵子总觉得幽默感愈来愈差,说出来的笑话一点也不好笑。 “好吧,俺就忍痛放弃观赏烟火大会,话又说回来,这件事其中必有蹊跷,自从学长你伯父发生意外以来,到今天已经丢了五条人命,我看问题不仅土地,一定有更深的内幕。” “可以这么说,不过重点是我们必须找出问题的核心。” “俺有个想法。” 泉田探出身子,承受了他全身重量的桌子发出不平的哀嚎。 “俺记得那是一九八四年的事件,一架航空客机在飞经三陆海岸一带时,机长声称他看见一个蕈形云,当时还引起不小的骚动呢。” “啊啊,我记得那个事件,但最后好像断定是机长看错了,那只是自然形成的云朵而已。” “表面上是这样没错,但是学长,日本的媒体对于官方的发表往往不加确认就照本宣科,俺认为如果那时真的公开事实真相,恐怕会天下大乱。” 我皱起眉头。 “你意思是也许官方在三陆海岸一带进行什么实验,结果伯父惨遭池鱼之殃对吧?” “实验”这两个字闪过我的脑海,这是我在白金台的洋房里所听到的句子,我认为这就是整个事情的关键句。 “正是如此。” 泉田用力点头。 “因为远乐重工就等于日本军武产业的中流砥柱,他们的所做所为几乎都有政府与媒体的庇护。” “有道理。” 我一面仔细端详由杉原手上掉下来的手枪一面回答,三口径STANDER·MODELD,还剩四发子弹。我向来尽量避免在日本用枪,但在苗头不对时应该派得上用场吧。 “你想会是什么实验?核子武器吗?” “……俺本来也是这么想,但是美国跟苏俄有一大堆监视卫星在上头飞来飞去,怎么可能查不到蛛丝马迹;美国也许总算按兵不支,但我就不相信苏俄在看日本在进行核子实验不会大声嚷给全世界知道。” “而且还牵涉到辐射线的问题,这可不是说忘记测量就能了事的,苏俄的渔船甚至公开携带盖革计数器在公海上进行检测,所以我想应该不是核子武器。” 在森辞真一郎的证词当中,也没听到有关蕈形云的句子,而是“雷达上映不出的东西正迎面而来。” 实验的对象并非核子武器,这是目前惟一确实的一点。 伯父所搭乘的双引擎飞机雷达发生故障的可能性也一并舍弃,因为其它雷达也不可能反映出靠近伯父座机的“那个东西”,那是一个让所有的雷达甚至于人造卫星也无法探测出来的物体…… 我的脑海里突然浮现一个名词,所有孤立的记忆在此时终于连结成一体。我步向书架,拿出最新兵器目录,并翻开航空部份的“S”单元,“找到了!”——就是“STILLS,隐形飞机”这一项。 “原来STILLS指的就是这个啊,难怪我总觉得听过……” 雷达无法反映的飞机,正确来说应该是不容易反映出来的飞机。这玩意儿自然不可能用于正途,只会用来达到军事目的。 有一种含铁的金属氧化物名为氧酸盐,它能吸收百分之九十九的电波。在制造飞机时,绝对少不了这种酸盐。机身由变质层与吸收层构成,变质层里的氧酸盐与高分子有机树脂的合成比例为二比三,吸收层里的氧酸盐、金属短纤维与高分子有机树脂的合成比例为七比二比三。 如此制造而成的机体即使是军用高性能雷达也完全不会有所反应,难怪美苏军事强国争相开发这种武器,也难怪伯父搭乘的双引擎驾驶员会如此震惊。 如果远东重工领先美苏完成隐形飞机对两国而言日本的军事地位将一飞冲天,反之也可能陷于四面楚歌的境地。 此外,远东重工抹杀收购东京湾岸公路周边土地计划的绊脚石中城弘之,而且是出自于他儿子晃司的要求,如此一来,他们就等于完全支配了东方兴发。“实验!”一词出自白金台的洋房,可见是晃司让伯父的私人飞机成为STILLS攻击能力的实验对象。 “这叫一石二鸟、不、是二鸟吧。” 企业为了自身的利益经常罔顾商业道德。 众所皆知、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美国设于德国境内的兵工厂竟然公开为德军制造炮弹,现在中东砂漠伊朗与伊拉克双方都在使用杀伤力强大的俄制飞弹。 所谓的商人就是弃价值观与道德观于脑后,以利益为营养来源不断茁壮自己,照这个定义来看,远东重工可说是个标准的健康宝宝。到如今就连制造杀人武器,他们也不会皱一下眉头;而且既然是为了使用才制造的话,绝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实验的好机会。 “假设美军不知道STILLS的存在,那问题就大了。” “对美国来说,就等于自家的饲犬反咬自己一口,而日本国内一定有人不原老是当别人的饲犬。” 泉田的“饲犬”一词略嫌夸张了点,日本在军事方面一直仰赖美国的确是不争的事实。也因此一定会有些集团不满于这项事实,试图谋求军事技术独立。 极有可能是这些人着手开发STILL的计划,然后交由远东重工实际进行。如此一来,我若要为伯父雪仇就必须与远东重工背水一战。 但是我并没有玉石俱焚的勇气公然挑衅远东重工,又不是参加甲子园大赛,只要当做后天的考试即可。如果能揭发远东重工这项重大的秘密,为伯父为牙子报仇——听起来实在很老套——再顺便嫌取经济上的利益,就可算是相当了不战果。 ——但是我很难保证远东重工一定会上勾,也因此需要更为缜密的计划。 “绑架远东重工里某个既能提供情报又能当人质的重要人物吧,依你的提案行事。” 我要找出害死伯父与牙子的幕后真凶,这其中恐怕也包括了伯父的儿子,也是牙子的丈夫中城晃司吧,即使以保守的角度来看,他的行动的确有许多疑点。 ※※※ 市村真三,五十六岁,远东重工董事兼宇宙航空产业总部长与中央技术研究所所长,并拥有工学博士学位。除公司职位外,又是国防产业协会理事,也是关东工业大学客座教授。 这一连串的头衔主足以成为他儿女相亲时最有力的武器,而且他也是白金台洋房里的其中一人。 他的宅邸位于三鹰市,但当晚我们的目标却是他在自由之丘的秘密别墅。他声称这四房四厅的单层建筑是做度假与瞑想之用,但事实上却是拿来金屋藏娇娇,到时应该替他广为宣传才是。 目送他的情妇离去后,我们准备采取行动。 只有在超高级公寓才会在一楼的玄关装设声纹辩识系统,但泉田以低周波的组合音波欺瞒机器,让我们顺利对关。这情况等于是进屋不到几秒钟的主人又从外面走进来,虽然不合理但以机器的智慧还无法做这种程度的辩认。 我们利用磁铁开门入内,正好在客厅碰见以一条浴巾裹着瘦身体的市村工学博士正要挂上电话。 “你们是谁?” 他那略高的声音我曾经听过。 如果他以敬语称呼我们,想必我一定鸡皮疙瘩掉满地,但他这副大咧咧的态度倒也让我看不顺眼。市村一看见手枪虽然变了脸色,却还是挺着薄弱的胸膛说道。 “你们要做什么?” “我们有话问你,你在三陆海岸做飞行实验的STILLS现在藏在哪里?” “……我不懂你的意思。” “少装蒜。” 我的语气冷漠,但也不代表我的心态公平客观。我们的推论虽然有道理,但也并非真正的事实,也许关于STILLS的开发计划远东重工完全不知情。 “你要是不老实招来,小心皮肉之苦哦。” 我以下三滥的口吻做出下三滥的要胁。 “不要瞧不起人,乳臭未干的小子。” 市村剥掉原本那副绅士的面具,表情顿时变得阴险凶恶。 那是“居信于权力范围内的人”独有的表情,也是假饲主之威狂犬乱吼的恶犬丑态。比起滥用权势的人,我更厌恶这种角色。 “给我滚出去!我会当做从来没有这回事,如果你们还敢得寸进尺,休怪我饶不了你们。” “原来你有政府在撑腰啊,果然没错。” 我向泉田示意。 狂傲的市村在三分钟后完全屈服,我们把一个大型的注射针筒摆在他眼前,威胁他要不从实招来就要从颈动脉抽光他的血,这一吓倒真把他吓乖了。我想他大概有针头恐惧症。 “STILLS在实验结束后,送进岩手研究所的仓库里保管。” 市村拭着冷汗如此自白。 ※※※ 远东重工岩手研究所建在面朝三陆海岸的山北险斜坡线上,正好介于久慈宫与宫古市中间位置。这一带没有活火山脉,地层稳定而且是砂岩层,比起富士山附近,的确是个能放心保存贵重物品的场所。 我和泉田要市村写一封家书,然后前往该处。我们以伪造的驾照租来一辆汽车,让市村灌下有安眠药的威士忌后立刻由国道四号公路驱车北上,从盛冈经过岩洞湖横越北面山脉。包括中途的休息时间,我们总共花了将近二十个小时才在深诳抵达可以俯瞰研究所的山崖上,最讽刺的是,从头到尾一直仰头大睡的市村反而最有精神。 我拿着夜间望远锐观察研究所,建地面积高达三十万坪,大部份是参差不齐的杂木林,在森林半特意的掩饰中可见一栋朴素老旧的三层楼建筑。另一面虽然是面海十公尺高的断崖,却设有码头,甚至直升机专用的降落草坪。 “怎么没有跑道?是不是有迷彩掩饰?” “那是多此一举。” 市村得意洋洋地回答,我正想询问理由心里顿时有了答案。 “原来如此,那玩意儿可以垂直升降啊。” 市村心满意足地点头,我暗地啧啧称奇。能够垂直升降,雷达也侦测不出的战斗机——有了这种武器,日本的军事力量绝对会突飞猛进。 以市村为首,我们用他的钥匙潜进了研究所,研究员们的宿舍相隔了两座山丘,所以不必担心他们会发现,这是出自市村的保证。 “学长,我们得格外小心才行,要是在工厂内被杀,然后埋在里头,以后我们连祭拜我们的香火也要不到。” 泉田低声说道,我点头示意,迅速有效地达成决议。 走了十分钟终于抵达仓库,四周是高耸的水泥墙。每个小窗户都装了两片三点五公分厚的强化玻璃,四四口径的大型连发手枪子弹连一片也打不穿。而且两片中间还夹了一层偏光玻璃,从室内可以看见外面,但从外面却无法窥见内部。 这时要铁门乖乖打开就需要市村的ID卡了,这个研究所的内部很像一个要塞,不过比起把研究所的外表做成一个要塞引人侧目要来得聪明多了。 内部的确是个无人的要塞,在抵达目的地前所经过的走廊、楼梯、大厅、门扉、铁栏杆等合计十几处都设有电脑随时验明正身。 “多亏市村先生的帮忙,我们才能顺利通过层层关卡,谢谢你啦。” 身穿迷你彩服的泉田边走边说道。 “回去时也要麻烦你了。” 这句话听起来不带一丝玩笑性质。 当最后一扇门在我们眼前开启时,出现了一个宽广如体育馆大小的空间。在阴暗的照明之下并排着三个黑色的物体。 “就是那个,那是紫云一号。” “是STILLS吗……” “紫云一号。” 市村慎重地复育。国产武器从不使用巩名称的习惯俨然已成为远东重工傲人的传统了。 不管这东西叫什么都好,它的确是值得一看。体积并不大,总长与总宽均在十五公尺左右,大致构成一个三角形。吸收雷达电波的机身漆成黑色,想像它们趁月黑风高组队来袭的情景,可能就是美苏两国元首的梦魇吧。 我拿出照相机,当着一脸不悦的市村面前,将最高级的军事机密尽收密片之中。 “这玩意要是大量生产的话,想日本在军事方面的发言权一定会大大提升吧,你们这项发明的确了不起。” 我惊叹的语气让市村堆起了微笑,对一个技师而方,这是最大的赞美。 “这是一项传统,日本在海军与空军方面的武力向来坚强,但陆军却永远比不上人家。” 市村陈述了一个事实——日本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一提起空军就会想到零式战斗机、一提起海军就想到以大和、武藏为首的联合航队,但陆战军力却依然粗糙不堪。在登陆马来半岛时,日本军的战车时速仅有五公里,甚至追不上逃跑的英国步兵。 “……关于吸收电波的材质方面美国与苏俄老早就着手研究了,即使已经开始进入实用阶段,他们也不会公开发表的,尤其苏俄更是如此。” 市村摸着下巴。 “但问题并不是材质,而是燃料,纵使雷达无法侦测出来,只要热能不断大量释放,凭着这个热源就很容易被发现,连位于深达海底用百公尺的核子潜艇也能藉由监视卫星的热源侦测仪查出正确位置。” “你意思是说远东重工解决了这个技术问题?” 市村得意地点点头。 “没错,我们发明了在使用后会急速冷却的液态燃料,称之为甘露一号。” 看来他们对英文的确很反感。市村说了一堆化学公式,我是完全鸭子听雷,只知道这种燃料是以液态氢为基础。 “也就是说,你们藉此成功地让监视卫星丧失侦测功能。” “成功率虽然还不到百分之百,但很接近了。” “这表示你们也曾经出过纰漏了?” “什么纰漏?” “三陆海岸那个神秘蕈形云呀,那是不是你们混合燃料时成份调配错误的结果?” 身为技师的市村顿时露出羞愧的表情,随即又恢复镇定。 “是的,但那却是我们迈向成功的关键之一,更何况日本媒体很容易见异思迁,对于政府所公的消息向来只知道照本宣科,所以紫云一号总算在毫无阻力的状况下完成了……” “学长……” 一个粗厚的声音打断了市村的长篇大论。 “我要出去方便一下,今天一整天坐在摇来晃去的车子里,肚子觉得不太对劲。” “真拿你没办法,快去快回。” “最近的厕所在哪里?” 被泉田一问,市村的眼神就如同一个面对跷课学生的老师瞪着他,并做出从出入口往右的手势。 “小心点。” 我朝泉田的背影喊着。这句提醒语听起来虽然很平常,却有着深刻的含意。分开行动是为了以防万一,如果一个不留神,反而容易遭到对方各个击破。不过,我对泉田的信赖程度已经超越了我自己本身,如果他反友为敌,那我恐怕也活不久了。 落单的我对敌人而言就是各个击破的最佳诱惑,我按着照相机的快门,不时望向市村。 “……不准再拍了。” 从某处传来一个仿佛在背育剧本的声音。我的视线移向声音的所在,第一眼先看到手枪,接着持有手枪的人才映入眼帘。 我的表哥中城晃司正站在出入口。 “把相机连底片交给我,当然,你有权利拒绝……” 我乖乖交出相机,晃司毫不费力地以左手接过然后挂在颈子上,我故意耸起肩膀说道—— “我不认为向来奉公守法的你会开枪。” “我在旧金山与泰国都做过实弹射击。一想到这颗金属制的子弹能置一个大汉于死地,练习起来也就更加勤奋。” “不错嘛。” 我没心情嬉皮笑脸,因为一股奇妙的感觉开始支配着我,我目不转睛地看着我的表哥。仿佛眼前这个懦弱的表哥是一个全身绑着线的傀儡,正受到某人的手操探着。 “我知道你的疑问很多,让我为你说明吧。” 我应该对他说声谢谢才对,因为我想知道的事情实在太多了。 “那我就斗胆询问,安排STILLS攻击伯父座机的人是你吧。” “没错,这是我的一片孝心,能死在心爱的海天之间,爸爸应该很高兴才对。” 我的意见与他相左,但我并没有说出口。 “你怎么会知道STILLS的存在?” “起初也跟你一样,起因就是三陆海岸那个神秘的蕈形云;只不过我的疑问并没有持续太久,由于东京湾跨海大桥的土地问题我开始接触远东重工,最后决定与他们合作。” 他那口若悬河的表现在我的内心问起黄色警示灯,总觉得不太对劲。晃司向来擅长背书,所以我认为他好像在朗育别人的文章一样,所说的话并非出自本意。 “对你来说是个好伯父,但对我来说却是个专横的暴君,听说你父亲也是这样;算了,现在不是谈这种事的时候,总之我有理由非置他于死地不可。” 一听他提到父亲,我只有默不作声。 晃司深吸了一口气,脸上堆起虚伪的笑容看着我。 “你大概以为我会杀了你,但我并不想滥钉无辜,看在我们过去感情融洽的份上;反正世界如此宽广,只要我们有心,就能够一辈子老死不相往来,不管拉斯维加斯还是摩纳哥,你爱去哪就去哪,和你的伙伴一起离开日本,让事情就此打住。” “不行。” 我冒出一个不识时务的答案。 “你害死自己的父亲却没有得到应有的制裁,我认为这件事必须做个了结。” “别傻了。” 晃司冷漠地露出嘲弄的表情,我假装不为所动,紧接着回答。 “伯父每天晚上都来我梦中喊冤,我就算到拉斯维加斯也无法安眠,追求完美的生活品质一向是我坚持的目标。” “这表示你不打让步了吗?” 晃司略带有些许遗憾的口吻莫名地刺激着我的神经。 “晃司,我并不是不想跟你做这桩买卖,只是我没兴趣和一个前途岌岌可危的对象谈交易。” “这话怎么说?” “你还不明白吗?对政府而言,东方兴发根本不重要,但远东重工却不能出任何差错,STILLS的存在绝对不能曝光,特别是苏俄,到时他们会脱掉法治国家的假面具,想办法除掉你。” “……” “整个事件的来龙去脉既没有公开发表,那只要封住你的嘴就等于结束了;凶手杀害父亲之后,受不了良心的苛责面自杀……不、是丈夫对于妻子的死悲伤过度,跟着轻生,到此全剧落幕。” “……” “你死了以后,东方兴发大概会被公司董事与其他企业啃得连骨头也不剩,亏你还是伯父的儿子,这种下场实在没什么出息。” “这不关我的事。” 晃司的双眼透出两道冰冷的目光。 “那是爸爸的公司……只属于他一个人的公司,既然爸爸死了,就没有必要继续维持下去了,反正由我继承照样没有前途,我根本没有足够的能力和才干领导一个企业,比起那些董事,我最清楚自己的能力了。” 先前冷静的举止与现在几近狂乱的大胆言行之间,让我产生了相当大的违和感。 “多谢你操心我的将来,不过你这叫多管闲事,我们已经……” 他顿时闭上嘴,接着改口说道。 “我已经准备逃到一个日本政府也无法动我一根汗毛的地方,然后从完全的藏身之地揭露日本秘密发展STILLS的计划,而且远东重工工正是具体实行的帮凶。”突然间,市村的怒吼打断了一切。 “怎么这样!跟先前约定的不一样啊!你说过只要我把这个人带进研究所,等你们解决后就不会再和我们公司有所瓜葛了?所以我才放松警备的呀。” 市村大吼大叫着,但晃司并不为所动。 “我一开始从来没相信过你们远东重工,刚刚晴彦不也这么说了吗?” “你这混账,难不成你是想偷走紫云一号,投奔到苏俄去吗?” “这也是选择之一,虽然在缺乏自由的国家生活并非易事,总比待在充斥着自由假象的国家里等着被杀来得好。” “你这卖国贼!汉奸!” “这形容词太老套了。” 晃司冷笑道,然后以相同的表情望着我。 “你也跟这个老学究志同道合吗?我亲爱的表弟。” “你要当卖国贼是你的自由,跟我无关,反正我这国就是这么一回事;很少见到像你这种弃明投暗的行动,苏俄一定会举双手双迎你吧,不过我没心情为你鼓掌叫好。” “说得好,那你打算怎么办?” “这么办。” 我先有动作后才做回答。在外国矿山、私人佣兵部队和保全公司工作期间,我的脚功是出了名的厉害,有时候比手还管用。 晃司的警式心虽然很重,但在接了我一记猛烈的勾腿后,却像生涩的内野手一样摔了个狗吃屎。手枪从他的手中飞出,滑到仓库的出口附近。我立刻跳起,而晃司也以惊人的速度跳起,我们两人为争夺的枪而扭打在一起。 我的手虽然比晃司快了一些,仍然赶不上另一只手。一只在黑夜里显得更为白皙的手捡起了手枪。 “到此为止,晴彦,不要再做无谓的抵抗了。” “牙子!” 失声惊叫的人反而晃司,而不是我。我一语未发,心里想着刚刚会把晃司看成一个受到无形丝线操控的傀儡,原因就在于此。 我并非透过精准的推理来预测这个事态,如果要具体形容的话,就像是在很久以前看了一本原作小说,几乎已经谈忘的印象却藉由眼前所插映的电影面画而复苏。 牙子身穿黑色系列的喇叭裤套装,再加上她优雅的姿势,所显露的风采依旧是光朦胧耀眼,可惜的是现场观众只有三人。晚风吹动着她那头令人怀念的及肩长发,而她慵懒地看着我。 “好久不见了,晴彦。” “你怎么没坐上那架双引擎飞机?”我并没有多此一问。因为凭着她曾立志成为舞台演员的实力,不仅可以轻易瞒过伯父与驾驶员,然后伪装成他人离开机场。而回国后的我在被列入危险人物的黑色单后就一直处于她的监视之下。她跟踪我,并把情报泄露给她丈夫,在得知我们准备绑架的电影面画而复苏。 牙子身穿黑色系列的喇叭裤套装,再加上她优雅的姿势,所显露的风采依旧是光朦胧耀眼,可惜的是现场观众只有三人。晚风吹动着她那头令人怀念的及肩长发,而她慵懒地看着我。 “好久不见了,晴彦。” “你怎么没坐上那架双引擎飞机?”我并没有多此一问。因为凭着她曾立志成为舞台演员的实力,不仅可以轻易瞒过伯父与驾驶员,然后伪装成他人离开机场。而回国后的我在被市村时,就指示市村将计就计引诱我们进入研究所。接着趁机夺下我所拍摄的STILLS照片,以此做为渗透国际谍报圈的利器。 这个计划的确很精采,将各细节分段来看都是天衣无缝,但纵观整体就会发现有许多画蛇添足的地方;也就是说在她所完成的多项“壮举”里,几乎都有一定的必然性。 “牙子,你到底要得到几个死海的苹果才甘心?” 顿时牙子倒吸一口气,那段隐喻着假货、永远不会成真的故事一直根植在她的记忆里。她的双眼闪过一道光芒,我苦涩地确认那是一道憎恨的目光。 “你应该还刻为什么你无法成为舞台演员的原因吧,他们批评你还欠缺某个要件。” “你想说你知道这个要件是什么吗?” “因为你只要观众。” 在这种时刻我必须虚张声势,扮演一个站在舞台上演讲的演员。 “你不愿意花心思去摸索最适合你的角色是什么,打从一开始,你对角色的个性与遭遇根本没兴趣,你只是想一炮而红,沉浸在观众的掌声与喝采里罢了。” 她并没有反驳,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我。从妻子手中接过手枪的晃司,还有市村也不知为何拼命盯着我,连一声也不吭。我一边等待着泉田的行动,一边把命运寄望在这三寸不烂之舌。 “还有一点,你根本没有耐心去演完你自己选择的角色,现在对大企业少奶奶的角色腻了,接着就改扮马可仕夫人,把杀父的罪名推到自己丈夫头上。” 这个判断连我自己听了也觉得惊讶,但她连眉毛也没皱一下,在缄默中肯定我的话。 “等你又玩腻了,还可以当现代的玛塔哈丽(译注:第一次世界大战时德国著名的女间谍)任何一出剧本的逻辑毫无概念,截至目前为止,你屡试不爽,不过下次就算你不想扮演骊塔哈丽,恐怕你也没办法再如法炮制了,因为下次的对手有足够的能力搞垮你的舞台,‘国家’,尤其是超级强国的权力机构绝非你一个人应付得来的,懂不懂?” 我闭上嘴拼命喘气,沉默攫获了四个在场的主角。 “能死舞台上是我毕生最大的心愿。” 终于,牙子以一贯有气无力的语调朝着暗处喊道——看起来,就像一个面对寂静无声的观众度高声呐喊的演员。 “好了,那个缩头缩脑的人赶快出来吧,否则你的伙伴就要没命了。” 她坚信这句话具有相当于程度的恫吓效果,只可惜这份信心持续不久。 整个视野只见一片白色闪光,就在所有人楞怔之际,光慢慢消失,起而代之的是一道桔红色光芒在窗外炸开,强烈的爆炸声震耳欲聋。我刚刚和泉田事先商量过了,以塑胶炸弹爆破液态燃料的仓库,整个仓库舞台上是我毕生最大的心愿。” 终于,牙子以一贯有气无力的语调朝着暗处喊道——看起来,就像一个面对寂静无声的观众度高声呐喊的演员。 “好了,那个缩头缩脑的人赶快出来吧,否则你的伙伴就要没命了。” 她坚信这句话具有相当于程度的恫吓效果,摇晃着,脚底的地面也了出震动。 失失平衡的牙子惊叫着跪在地上。 “所以说——”我在内心低喊着:“牙子,你就是这样才一直成不了大器,原因虽然不少,但我刚刚独漏了一项就是你经常会忘记人算不如天算的道理,我和我的伙伴没有义务从头到尾接照你的剧本演出。” 习惯危险状况的我敏捷地冲向距离最近,也是实力最弱的敌人。 “你……!” 市村大叫,我的左臂立刻勾住他的脖子,右手则把他的右腕钳在背后,接着转向晃司。 枪声淹没在一波又一波的爆炸声浪中。 时间不仅抓得七妙,再加上晃司的射击能力准确,也因为市村的下场实在令人同情。 子弹穿透人体的声音,不管听几遍总是让我厌恶,这个声音能让一个活生生的人转变成一具失去生命的尸体。 市村猛咳个不停,身体以最大的极限前后晃动。当时他还活着,但在我第一次以他的身体为盾牌抵挡晃司的枪口,顺便从足踝的枪套里抽出TANDER·MODELD手枪时,他已经命丧九泉了。 我并不是有意杀死他,但我和晃司都是这桩命案的共犯。 如果比准度,晃司也许凌驾我之上。但我并没有停下来,也没有设法躲开子弹的追击,我将市村的尸体推向晃司,然后往同一个方向翻滚一圈,晃司来不及回应我的行动。因此当他发觉时,我已经几近以盘腿端坐的姿势蹲在地上,以枪口指着他的下颚。 我从一个让对方闪避不及的近距离,把STANDER的子弹射进表哥贫弱的下颚。 以上只是我一瞬间的想像罢了。 我转移枪口的角度,趁狼狈的晃司正要闪躲枪口时,射穿了他的右手腕。 晃司发出短促的惨叫,整个人向后仰,并丢开手枪在地上翻滚。大约翻了两圈后,便在地面留下看似颜料般的血迹。我看着表哥沾满自己血迹的脸露出惨不忍睹的恐惧。可见他只习惯开枪打人,不习惯被人开枪。 “救命啊……” 晃司勉强挤出微弱的呼救后昏了过去,也可能是他装出来的。但我无心追究,只将掉落在地面的手枪踢到远处,然后把视线与枪口指向这次事件的女主角。牙子脸色苍白、面无表情,一动也不动地看着一场表兄弟阋墙的短剧。 “你要不要捡起手枪,当个女神枪手?” “……这个嘛,我目前倒是没演过这种角色。” “那就趁着这场混乱,赶快和你丈夫逃走吧,虽然这里距离市镇有一段距离,但警察和消防队一定早就开始行动了,在这之前研究所的人员也会赶过来,你们再不逃,到时事情更难解决。” “你不杀我吗?” 我本来想一笑置之,却不如想像中来的顺利。 “我也是你的观众,为你的舞台拉幕的工作就交给别人吧。” 如同她看待我一般,她对我而言也是死海的苹果。不管看起来有多好吃,都只是虚有其表,我也终于到了能够分清幻想然后断然与之诀别的年龄了。 一个浑圆的黑影冲进仓库,是我那可靠的伙伴。 “学长,快走啦!研究所的人已经冲过来了,还有人拿枪呢!我们往海岸跑,那里应该有游艇才对。” 泉田行动迅速确实,先从挂在晃司颈部的相机里抽出底片,然后从市村的尸体上抢走ID卡,对牙子连一句话也没说。 我的伙伴明白我只是颗半熟蛋,距离全熟的“白煮蛋”还差得远。“快点!”我的伙伴喊着我,跑到仓库门口时又回过头来。 我看着牙子,只是单纯地看着她自己,就像以前一样。我远远看着她,这就是我们之间的关系。 我原本打算开口说话,但脑海一片空白,想不出有什么话好说。 “你是个真正的演员——”她会因为我这句话而感到满足吗? 我没有自信,因为我没什么出众的能力,也没有丰富的学识,现在的我再也无法扮演一个外表看来充满自信的男人了。 “学长、快!” 泉田背对着远处的海岸喊道。 我毅然回过头,尾随着泉田,冲出爆炸声与热风的重围。不管以后还能活多久,自己的人生剧本都必须由自己亲笔完成。在完成之前,也许会有个人视我为真正的苹果,而非“死海的苹果”。

黑暗中挥舞的怪手 
这一天,我难得在上午起床,因为我正午与委托人相约在涉谷。 对我而言,与人交易多少需要一些事前准备,因为这不是合法的买卖,绝不能公开抛头露面。虽说双方是经由特殊管道的介绍才得以碰面,但凡事仍须以谨慎为重,可没有一家公司愿意担保“入狱保险”。长假长、墨镜、假胡子……这种小家子气的伪装总比什么都不做来得好吧。 “我是池田奈美。” 一个身着绿色套装、风情万种的美女在“二轮马车”咖啡店一角对着我自报姓名。我并没有说话,只出示了写有她名字的委托人卡片。老实说,我真想以庐山真面目跟她约会…… “好,我们立刻进入正题吧。” 即使在初次见面的年轻女性面前,我仍然毫不避讳地翘起二郎腿。池田奈美略显犹豫,委托人向来如此,在抵达最后的决心之前,必须推开好几层象征心理障碍的大门。 “……希望您能帮我偷‘光荣之手’。” 她终于放弃挣扎,开口说道。 “光荣之手?请问这是什么?” 听到一个陌生的名词,自然要如此发问,但这一问又让犹豫捕捉了她,她低着头沉默不语,我等了大约十秒,服务性地倒了一杯水。 “是书名吗?” 我趁机找开话匣子,因为这名称听起来很像一本传记。交响乐团指挥家、雕刻家、画家等等也就是以双手维生的艺术家传记,魔术师或医生也有可能,找开金库的大盗——这也算是一种艺术…… 我觉得我的想像力真的很丰富,但是距离正确答案却差了十万八千里。她信佛再度下定决心抬头直视着我。 “不是书名,是手,我想我已经说的很明白了。” “手?原来如此,你确实说的很明白,但你为何要我去偷一只手呢?” “所谓的‘光荣之手’……” 这个我从未见过的物体使她压低声音。 “是来自一个被吊死的人,砍断他的手腕用醋泡过后,使其干燥以便保存。” 我噤口不语,将茶杯放回盘上。杯盘撞击所发的尖锐声响令我不悦,截至目前为止,我已经为委托人偷出不少东西——公花猫、遗书、情书、邮票、珠宝等等——而这些东西几乎是偷儿们公认的热门物品。 “可以请你说明详情吗?” “好,这是应该的。” ——十七世纪初的欧洲,约在大仲马的《三剑客》年代,神圣罗马帝国(德意志)境内的波希米亚一带,有个名叫亚历克桑迪·尼尔达的男子。他并没有正式学习医科,但众人皆知他的医术高明。他只是将手掌抚在病人或伤者的患处,不但疾病马上痊愈,伤口也很快愈合。因为他是个超能力医师,具有“神掌”的力量。 他在布拉格的小巷里开了家小诊所,患者都是附近的商人与手工业者,随着名声水涨船高,他开始为贵族与富商治病。如此一来,自然也遭受其他同业的嫉妒与反感,也曾被人告发他无照行医,但此时他正好治愈了某位人物因而声名大噪,进而确保了自己的地位。 这位人物便是亚尔布兰希特·华伦舒泰。他是神圣罗马帝国的弗里特兰特公爵,拥有私人的佣兵部队,参与过多次战役,一手囊括名将的荣耀与上亿的巨富。 此时欧洲分裂成新旧两新派,正值三十年战争之际。旧教派受到新教派英雄——瑞典国王古斯塔夫·阿德鲁夫的迫害,因而推派华伦舒泰运筹帷幄与其对抗,尼尔达则以军医身份随侍在侧,备受尊荣…… “‘神掌’呵……” 我半信半疑地喃喃自语。听说中国人民解放军的名将陈毅元帅只将手放在患部就能治好士兵的伤口,我一直以为这只是个英雄传说的穿凿附会。如果这真是事实,不仅大部份的医生站不住脚,整个医学史也将黯然失色,琴纳与巴斯德会大叹他们辛苦奠定近代医学基础到底为了什么,而大部份的私立医学院也将关门大吉——当我胡思乱想时,奈美接续她的话题。 ——自从一六三四年庇护者华伦舒泰死后,尼尔达头顶上的太阳开始蒙尘——以神对罗马帝国皇帝为首的旧教同盟军对于华伦舒泰的武力、财力、野心、名声所有的一切视为眼中钉,而他们之所以不动他一根汗毛是因为畏惧新教派总帅古斯塔夫·阿德鲁夫国王但是在卢杰会战中国王遭人狙击致死后,华伦舒泰的利用价值也随之消失。由于华伦舒泰打算和新教派谈和,因此让旧教派逮到一个光明正大的理由将他处以叛徒的罪名。 华伦舒泰害怕刺客,于是足不出户,一直待在自己的城堡里享受荣华富贵。结果他的手下被旧教派的重臣买通,他被暗杀后,庞大的财富均遭皇帝充公。 紧接着,对尼尔达不满的医师们提出告发,罪名之一是他侵占华伦舒泰的部份财产,罪名之二是他是黑魔术的使徒。 尼尔达利用黑魔术——这个说法相当具有说服力。神圣罗马帝国国地匈牙利在一六一○年曾经传出“女吸血鬼”伊莎贝特·巴特利伯爵夫人的犯罪案,距今约四个半世纪。从中世纪到文艺复兴期间,席卷欧洲“魔女审判”风波仍余波荡漾,而尼尔达光凭手的碰触就能治病疗伤,已经有足够的资格被指控为黑魔术师。另一方面,金钱也发挥了作用,一六三四年初冬的某夜,位于布拉格郊外的尼尔达宅邸遭到皇帝卫兵包围,并破门而入,原本预期中的抵抗行动却换成一片静寂迎接士兵,让他们扑了个空。尼尔达虽是孑然一身,却拥有执事、助手、厨师、管家、马夫等共二十名以上的仆人供他差遣,而这些人早就预料到今天的局面,纷纷逃之夭夭。 冲破寝室房门的士兵发现高吊在天花板上摇来晃去的医生尸体,但他的右手掌则不知去向。 十天后尼尔达的助手在拜恩边境的森林里落网,经过严刑拷打后,他供出他是受医生之命砍断具有灵力的手掌,用醋浸泡后收进瓶子埋在森林里。但在搜索队地毯式的找寻下,只于德国松树下发现了一个挖掘过的痕迹。虽然再继续拷问助手,却只得知尼尔达曾表示:“只要我这只右手还在,数百年后我必将复活。”尼尔达宅邸随着大量藏书一并烧毁,右手的行踪成为一个永远的谜。但有一群自称是神秘主义学派的人称呼这只下落不明的手为“光荣之手”,四个半世纪以来不断寻找它…… “意思是说这只目前就在日本吗?该自私说才好呢?这故事听起来真是充满了传奇色彩。” 我闻言后如此表示,奈美凝视着我,表情上带着露骨的失意。 “我就知道您不会相信。” “不……” 我连忙摇头,因为我身上这不属于人类的特异能力就是活生生的明证,虽然我不会以魔力、妖力或是超能力等刻板的各词来形容…… “关于‘光荣之手’,即然你要我夺回来,就表示你是正统的物主啰。” “……是、没错。” “我明白了,请你告诉我目前拥有那只手的人是谁吧。” 奈美点头并听从我的要求开始叙述。 在此我想我有必要自我介绍一番,我是今年二十八岁的超能力者,名叫川亚里夫。 ……这些话我实在说不出口。例如预言千年后的未来、透视千年前的过去,或是分裂海平面的这些超能力,我一样也没有——应该说我的确有超能力,但力量很弱。 如果要按写作规矩,那开场白就非此莫属——“我发现自己拥有特异能力是在国中三年级的时候,我能在瞬间移动……” 发现超能力的三个月后,却是在夫望之余自暴自弃。无论反复训练了几百次,我瞬间移动的距离只限三点六公尺以内,而且每做一次瞬间移动就必须浪费全力冲刺百米短跑的体力——实在太划不来了。 我怀疑超能力是否真的有用。 直到现在我仍然无法理解的就是“使用念力让汤匙弯曲”。无论是使用手指或是念力扭曲汤匙,让它丧失餐具的功能又有什么用处可言呢?我并不以为汤匙制造商会因此引以为乐——一个没有特殊能力的凡人与其看超能力者花费四个小时折弯一根汤匙,还不如把一百元投入联合国儿童基金劝募箱还更能拯救较多的人类。 再回过头来看看我瞬间移动的能力吧,虽然不致于害人,也没有什么傲人的用处。三点六公尺的距离全力冲刺的体力,收支可谓满江红。 “算了算了,做这种事只会让我的肚子饿得更快。” 一时间我放弃成为超能力者,放弃轰轰烈烈地过一生。与其热衷于突破三点六公尺的记录,还不如背熟一个英文单字来得有用。 但这项决定只是突显了我的短视近利。就距离来说,三点六公尺的确没什么,但这么厚的墙壁、门扉或围墙是不可能存在的。即使是核电厂的铅门厚度也只有三点六公尺的一半而已,总之我的能力如果使用在“穿墙术”上绝对战无不胜,攻无不克。 上高中之后,我终于领悟到这一点,因而开始秘密打工,也就是所谓的“梁上君子”。我把骨董店以形同诈欺手段欺压而来的传家之宝物归原主,从大企业的社长室偷出贿赂的证明文件,在国外为身陷囹圄的政治犯传递手记给家属……如果我行迹败露,必然锒铛入狱。 说穿了所谓的“犯罪”又是什么呢?如同“爱护动物条款”一般,只要掌权者有心,任何罪名都有可能成立。 在此提出一攻荒谬得令人无法置信的事实,一九八八年智利的法令规定凡是批评华特·迪士尼的人必须受罚。《了解唐老鸭》一书中针对迪士尼的伪善面做了相当彻底的评判,但于一九七三年的政受时登场的军事独载政权却将此书列为禁书,两位作者也险些入狱,而狱中只有严刑拷打在等着,于是两人费尽心思逃往国外,上前仍是亡命之徒。 德国纳粹烧毁凯斯特纳(译注:德国儿童文学作家)的著书,一九五○年代的美国也曾将《鲁宾逊漂流记》列为禁书,理由是“此书公然挑衅社会公权力”。中世纪的埃及及视种植葡萄有罪,中有清朝在入主中原后,严令凡不扎发辫者一律处死。犯罪的基准既暧昧又模糊,在所有的犯罪种类中又有一种称为完全犯罪的。由于我截至目前为止仍未失风受捕,所以我也算是完全犯罪者吧。 光是完全犯罪,也包括了许多种类—— 第一种:案子发生,却找不到犯人。就像是走进迷宫,以悬疑刺激来形容也不为过,此类案件以历史上震撼十九世纪琳伦敦的“开膛手杰克”事件最为著名。陆续杀害妓女,解剖尸体并在墙壁上留下文字的杀人狂自始至终不曾在法庭上现身过。直过今天,图书馆的书架上摆满了成打有关于杰克的研究著作,但全都跳脱不出揣测与假设。由解剖手法可确信此人具有外科医学的知识,而且是个青年或壮年男性——只有这两点是可以肯定的,除此之外,有人大胆假设凶手是个留美的犹太医生或是俄国人,甚至是维多利亚女王的孙子,一位被软禁在精神病院的公爵。总之就是因为一直抓不到凶手,所以才提供大家任意想象的空间。 第二种:案子发生,人赃俱获,却无法判刑。这种案件几乎全跟掌权者或是国家机构有关,许多状况都是剖尸体并在墙壁上留下文字的杀人狂自始至终不曾在法庭上现身过。直过今天,图书馆的书架上摆满了成打有关于杰克的研究著作,但全都跳脱不出揣测与假设。由解剖手法可确信此人具有外科医学的知识,而且是个青年或壮年男性——只有这两点是可以肯定的,除此之外,有人大胆假设凶手是个留美犯人没有故意加害的企图,也因此更为棘手。他们相信打着“为了国家”,“维护正义”的口号就能免除一切罪行。一九五○年,美国政府逮捕一对涉嫌核爆机密的犹太籍夫妻——罗杰巴格博士与夫人,在无法证明罪行的情况下,两人仍遭行处刑。一九五六年,苏维埃联邦军队入侵匈牙利,枪杀有意脱离社会主义圈的奈吉首相,这项暴行蛮横至极,主事者却没有受到任何惩罚。 除却如此这般恬不知耻的公然恶行,仍有许多疑云重重的案例。例如林肯总统遭人暗杀之时,史丹顿陆军长何以迟迟不追捕凶手,因为史丹顿不服林肯在虞后对南方的宽容政策。还有,苏联开国功臣佛伦杰在病情尚轻之际,史达林却执意要他动一场毫无必要的手术,结果苏联的军事之父佛伦杰手术失败死亡,他的后继者、拥有“苏俄拿破仑”美誉的特哈契夫斯基也被冠上德国间谍的污名消失于刑场,从此以后苏联国防部强大的军力尽收史达林手上…… 还有第三种:案子发生,却不为人所知,这应该算是完全犯罪的最高境界吧。为避开媒体耳目而躲进神乐孤酒家(译注:本政要密谈的聚会场所)的龌龊密谈并不列入考虑,在此仅限于耗费脑力与体务成功掩饰犯罪行为的状况。光日本,每年就有千名以上的失踪人口,假设其中有百分之一的人成为犯罪的牺牲品,则日本的完全犯罪案件年产十件左右。 姑且不论这项数据是否合理,日本的情况比起美国与巴西的确乐观许多。社会管理技术居全球之冠,单一语言国家兼岛国,再加上刑事警察优异的办事能力,治安当然稳定。但事实上这些条件并非真正的主因,而是罪犯自我表现的欲望过剩,无法忍受自己的罪行不为人所知,结果最先走漏风声的反而是自己,这种说法相当合理,德国作家史多格·亚朗·波的作品里也曾描写到这种犯罪心理。 一名男子因一个微不足道的窃盗罪被捕,警察在搜索他的住处时发现了他的日记。经刑事一翻阅,才发现内容不仅详实记录了窃盗,甚至杀人、抢劫、放火等等辉煌功绩,十几件悬案也随之一并解决,这真是名符其实的自作自受。 ……话说到这里,我是属于完全犯罪里的哪一种呢?其实哪一种都不是。我的行为并未造成社会上的问题,也许应该归类到第三种。但如果我照实供出作案方法,恐怕连警察也会嗤之以鼻吧。 “你是如何不用钥匙闯进那个房间的?” “我穿墙而入……” 警察绝对不可能相信的,就算他们相信,法院也不会采信的。 我甚至有办法犯下密室杀人案件,虽然我不曾试过。利用瞬间移动来去自如,不同于绞尽脑汁精心布局的做案手法,因此并不值得示人。 我虽然利用瞬间移动侵入目的地,但离开时决对不使用特殊能力,而是从打开钥匙从容出门。这阵子我经常在瞬间移动到室内后,还帮我助手开门,真不知道到底谁才是助手。 总之我接下了奈美的委托,预先收下一半费用两百五十万元,再回到藏身处换下伪装,到新宿与助手会商。 麻生日夏坐在咖啡店墙角的位置,一见到我就挥手大喊: “喂、这里啊,老大。” 听她说话的方式实在没人愿意相信她是个含苞待放的十九岁女大学生。我坐下后,点了一杯牛奶咖啡。 “……真是不可思议。” 听完我转述池田奈美的委托后,日夏冒出一句话。 “那你的意思是说我们的存在也不合乎大自然的准则啰?” “啊哈哈,说得也对,这句话我收回。” 个性直爽是她的长处。日夏是我的助手,而且是不请自来的。为了彼此的名誉我话先说在前头,我跟她之间绝不是情夫情妇的关系,她会成为我助手的第一个理由希望各位由她以下的谈话推测,关于另一个理由则容后再叙。 日夏散发着少年般的气质,削短的头发,深刻分明的五官属美人之列无疑。但美貌与性感注定不可能是同卵双胞胎,目前的她还找不出任何女性的妩媚。 话又说回来,如果她是个成熟妩媚的女人,无论她怎么哀求恐吓我,我也绝对不会收她当助手的。从事这种以全神贯注与紧张感为基本要件的工作,身帝多了个妩媚动人的伙伴,我可以想见每一次两人逃命时警车鸣笛充当背景音乐的画面。 “有人说我很有女人味耶。” 她不甘示弱地说道,但这种主语不明确的句子还是少听为妙,由当呈人亲口提出的更不可信。 “不过做这种工作根本不需要‘女人味’这玩意儿吧……” 死鸭子嘴硬…… 言归正传,我最后带着她前往成城侦察,手边还抱着一本厚重的《东京豪门华厦游览手册》。这里出自她的提议,我们假扮成一对拜金的中产阶级情侣,趁着星期日把时间花在观赏自己打拼一辈子也买不到的高级宅邸。 当我们看到位在五丁目的目标时着实吃了一惊。虽然自己做好心理准备进入大房子做买卖,但实际上的情况却远超乎我的想像。四道外墙镶嵌着路面专用的水泥制板,铺满石块的水泥围墙每遢长约一百五十公尺,高三公尺以上,高大的山毛榉与桷树直逼灰暗的天际,由枝叶穿插而成的镶嵌图案另一端隐约可见铜质屋檐。 我们如登山者一般气喘如牛,根本无需演技。 “我明白可伦坡刑警症候群的病因了。” 我赞同她这番话,所谓“可伦坡刑警症候群”就是一种偏见——认定凡是住在大房子里的人一定会作奸犯科。不过这位横泽尚平也就是这栋豪宅的主人,他的所做所为确实与“善民”隔了一百万光年以上的距离。 医学博士,东亚医科大学理事长兼校长;前参议院员,也是前文部政务次官;三个学会的会长,歌舞伎演员与相扑力士的后援会长;医疗器材专门公司、元麻布社区与高尔夫球场的老板。除了在成城的宅邸之外,伊豆下田、赤仓、旧轻井泽、京都南禅寺等地也有别墅。嗯、单就这些表面资料而言,他就是那种把“社会成功者”这五个字套在英国制西装上的人。但是,正如同皇宫巨宅一定少不了厕所,名流的生活中总会有一些不可告人的秘密。池田奈美告诉我这项秘密之后,我又特地做了一番调查。 提起第一次世界大战之际的“疯狂巴医生”,西方是奥斯威辛集中营的约瑟夫·曼格雷,东方则是七三一部队的石井四郎,这两人算得上是东西两大巨头吧。如果以横泽尚平喜欢的相扑等级来形容,他算是东方的第二或第三位吧。 大战期间,他以陆军军医少校的身份前往柏林大学短期留学。后来随着德军入侵捷克一起前往布拉格,因此才取得了亚历克桑迪·尼尔达的手掌。回国后在川崎陆军医院从事“医学的军事应用”研究。光想像也知道他干了什么好事,即使在美国或苏俄,大部份的“陆军医院”都拥有研发生化武器的设备。闯进这种人的住处,可以让良心趁机好好休养一下。 ※※※ 当天晚上我与日夏身穿不起眼的轻装,脚穿胶底运动鞋,两人就地动工。 日夏身不离牛仔裤的打扮实在不像日本人的作风,如果再多点女人味,恐怕演艺界不会搁着她不闻不问。这表示老天爷好处不会一次给两样。 “好、老大,我们走。” 我总觉得我们好像是来野餐的,虽然这种心情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你没带便当吧?” “咦?你想吃便当呀?我没注意这么多,到附近买吧。” “别当真,我只是开玩笑。” 在手表日期显示变了一个数字后又过了四十分钟,我们来到成城。来在高级住宅区的路上——人迹尽绝,我以特制的挡风镜确认高耸的围墙上环绕着红外线,但我不翻墙而入,只是穿过去而已。我让日夏等在出入大门边,然后瞬间移动三点六公尺。 我觉得如果在暧间移动以外,再加上一点透视能力就好了。我不得不选日夏当助手是因为我有一次突然出现在某国大使馆后巷,遭到尚是高中生的她亲眼目击;而今晚,我正巧出现在一个正在庭院巡视的男子身帝,没有跟他正眼相对是不幸中的大幸。 “你是谁呀?” 男子以平庸的语气提出一个平庸的问题,我向他嬉皮笑脸,对方却没有以相同的表情回应我,反而立刻摆出拳击手的架势挥出一记左拳。这一拳速度够快力道够狠,但以肉身撞击一道水泥墙的结果令人不禁掬一把同情泪。我瞬间移动到男子身后,他忍着手部强烈的痛楚,仍然死不认输硬要转身,于是我朝着他的鼻子喷出一股麻醉瓦斯。男子倒卧在地上,我看到他西装的内袋冒出一支点三四口径的手枪。 与保全公司连线的防盗系统,再加上携带手枪的保镖,即使还暗处藏了一台坦克车,我也不觉得奇怪。所谓防不胜防,凡事仍需以小心为重。 “怎么这么慢?” 我用男子的腰带把他绑了起来,接着打开大门就听到日夏走进来抱怨。我虽然很想反驳,遗憾的是先前的瞬间移动等于全力冲刺了两百公尺,一时之间无法出声。 我与日夏把长统袜套在头上,这副模样怎么看也好看不到哪里去,但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夜深人静的宅邸中,有一个房间还泛着微光,那应该就是目前已成鳏夫的横泽老人卧室。我靠在距窗户两公尺远的墙上,做完深呼吸后又进行第三次瞬间移动,正好出现在一个面向窗口,拿持枪械,身穿睡袍的男子斜后方,我顺手“啪”的一声拍打他的眉头。 男子失声大叫,他刚才全神贯注在窗边,也难怪会如此惊慌失措。看他急忙回过头,我以处理保镖时的相同手法,使劲朝他鼻子喷了麻醉瓦斯。 男子再度惊叫,但这次音量很小,因为厚重的英国制双筒枪砸到他自己的脚指甲。瘫在地上的老人白发斑斑,相貌温文儒雅但体格强健,可以确信他就是这栋巨宅的屋主。 窗上设有警报,所以我急忙到玄关开门接日夏进来,简直跟男服务生没两样。 老人横躺着不动,目光凶狠地瞪着眼前的两个“贼”。 横泽军医少校——我并不想如此称呼他,没有必要特地让他知道我了解他的过去。 “喂,老爹。” 我努力使自己的口气听起来下流一点。 “咱们手头缺钱,看你住这么豪华的房子,少说也有一、两百万的私房钱吧,咱们是和平主义者,老爹你如果愿意为贫富均衡尽点心力的话,咱们是不会动你一根汗毛的,你愿意吧?” 看到我的助手死命地憋住笑声,可见我的演技大概只有小学生程度。不过对老人而言我的气势还算够,所以他以狮子轻视鬣狗的侮蔑目光瞪着我,从扭曲的嘴里吐露出几句话。 “要钱的话就在床头柜的抽屉里,要多少就拿多少吧……人渣。” 他语尾的那句话反而令我敬佩不已,自己成为别人的俎上肉,仍然能够傲然地咒骂对方,至少可以证明他的神经构造非比寻常。 “是下面那个抽屉吗?” 我站起身,正要往床头柜走去的当头。 “等一等,老大。”日夏难得冒出这么严肃敏锐的口气,她凑到我耳边说道—— “我不喜欢这老头子的眼神,就像是在第九局用出局后等着要来个再见打击反败为胜,你还是小心点比较好。” 我重新审视老人,他面无表情,但一接触到我的视线反而眯起双眼,这个动作的确令人不太舒服。 于是我决定变更计划,原本打算伪装见钱眼开的强盗在好奇心的驱使下顺便偷走稀世珍宝,这一抬虽然老套却相当管用,不过看目前情况还是改用其它方法比较有效。 “老爹,借一下你的手吧。” 我扶起横泽老人的上身,绕过他背后环住他的腋下。我的皮肤可以感觉到他原本因麻醉瓦斯而松弛的肌肉突然间紧张得不断痉挛,我让老人的身体面朝床头柜,从他身后伸手猛然打开抽屉。 此时只听见个近似打开罐头啤酒的声响,一道银色的闪光倏地掠过我的眼角。下一刹那,我看见一根又长又粗的针刺在横泽老人的右胸上并微微颤动着。原来抽屉里藏着一个仿造秦始皇惩治盗墓者所制作的弩箭缩小横型。 “很遗憾,老爹,功亏一篑了。” 我恶狠狠地说道。 “我中毒了……” 老人的喘息透露出由衷的恐惧。 “救救我,这支针有毒,快拿解毒剂给我——” “不愧是疯狂医生,也只有你才想得出这种点子,对吧?” 我不悄地讽刺道。先前老人所表现并非刚毅桀傲,而是残忍狡滑。习惯陷害他人受苦的人反而没有强韧的精神力可以忍受自己的痛苦,我激动得完全没发现自己说溜了嘴。 “要救你可以,但是我又不知道解毒剂放哪里,怎么救?” “这是腹索毒,解毒剂就在我的书房,书桌抽屉——左边最下面那个,还不快去!不、麻烦您快一点。” 我当然不希望成为一个间接杀人凶手,不过该问的问题还是非问这么老人不可。 “好,我会救你的,不过在这之前我有话要问你,‘光荣之手’在哪里?” 老人的眼神原本嬴弱不堪,但惊愕似乎顿时令他恢处复活力,前军医少校睁大双眼。 “你怎么会知道这件事?” “说来放长,等你听完就没命了,如果你真想知道,那我就按顺序娓娓道来,从十七世纪超神圣罗马帝国开始讲起吧。” 看样子横泽老人已经默认我对于“光荣之手”拥有相当程度的常识,他万念俱灰地供称。 “那东西也在书房,就在壁炉上方的盒子里,拜托你快点吧,要不然就来不及了。” ……五分钟后,我们帮老人注射解毒剂,并津津有味地窥伺贴有青铜薄皮的长方形盒子的内容。 我就是“光荣之手”吗?我凝视着踞在盒子里的物体。 实在一言难尽,如果在太阳光下也许又会有不同的感觉,不过现在这种情况下只是个分不清是茶褐色?灰色?还是黄色的东西?总之这东西呈现着一种肮脏至极的色彩,看上去顶多是块枯槁的风干橘子皮罢了。 “好难看,我完全找不出它的可看性在哪里?” “可是有个顾客愿意付出五百万元得到它,对那位顾客而言,这东西的价值恐怕远超过这笔钱吧。” 委托人奈美曾嘱咐我绝对不能直接用手碰触,我看她是杞人忧天了,我还不至于为了逞匹夫之勇而伸手去摸这只只会激发生理厌恶感的木乃伊手掌。 “既然拿到这只手就没必要再留在这里了,趁天还没亮之前走吧。” 此时回日夏随手打开床头柜上方的抽屉,一看之下立刻猛回过头。 “老大!老大!老大!” “不要连续叫那么多遍!你当我是狗呵?”日夏对我的抗议视若无睹,她从抽屉取出一本资料给我,我接过翻阅之后,立刻明白日夏如此兴奋的原因了。这一大堆资料全是老旧的契约书、收据、宣誓书、借据,上头许多专有名词、时间地点与金额,在在叙述了横泽老人的过去与这个国家的战后秘辛。 “老爹,看看这个: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你到目前为止利用亚历克桑迪·尼尔达的手干了些什么勾当,想不到去年暴毙的幕僚官员也是你杀的。” 横泽老人站起身,发出挣扎的呻吟,看来麻醉瓦斯已经失效了。 “对可怕的老头子,真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他。”日夏带着满腔的赞同努力点头。 “这个老头今天的地位、名誉、财产,一切都是来自光荣之手的帮助。” 我想起奈美提过一件事。横泽从布拉格小镇盗出光荣之手,利用外交官特权夹带回日本之后,藉由神掌的力量尽享名医的荣耀。为了让形同枯槁的光荣之手随时保持在“新鲜”的状态以便发挥神掌的力量,他先让光荣之手响应收朝鲜独立运动政治犯的生命力,藉此恢复治疗能力,然后再使用光荣之手陆续医治军人、政治家、财阀总帅等人物;待神掌力量哀竭时,再吸取俘虏与囚犯的生命力,就这样不断恶性循环。这种做法听起来实在过于粗糙又令人作呕,但横泽今日的成就即使人不得不承认这方法的确有效。 与人体实验、制造毒气瓦斯等战争黑暗面息息相关的横泽,在战后理应成为战犯受审,但驻军中某位高官夫人因急性脑部内出血昏倒,正好让他利用光荣之手奇迹似的治愈病人,于是他的名字得以从战犯名单中剔除。 往后横泽的发展可说是一帆风顺,不过他的成功是来自他擅于阿谀权势。他拯救了数千名社会中的强者与其亲朋好友,而代价却是牺牲了更多社会中的弱者。维待光荣之手的力量,人类的生命力是不可缺乏的要素,因此战后有许多人的生命就这样遭到横泽的剥夺。此外横泽还是个杀手,除了维持光荣之手的力量以外,他还藉此铲除当权者好几位政敌。 “看你长相斯文,做起事来却惊天动地,佩服佩服。” “随你怎么说吧,人类只分成两个族群,一个是服务者,一个是被服务者;能力不足的人,就只有奉献生命来服务大众,如果没有适量的牺牲,人类的社会与文明是无法持续发展的。” 藉由达尔文社会进化论将自身行为合理化的说词我听过不下百遍,但每次听就混身不舒服。 我决定要给他应有的教训,把这些资料大量影印,投书日本以及外国的报章杂志。 横泽和那些与他勾结的势力再怎么样也管不着外国媒体吧。 此时老人口中开始念念有词,语意不明但可以肯定是外国话。 当这段咒语——关键句生效的瞬间,歌德式的世界顿时化为现实景象。 光荣之手从盒内跃出,敞开五指直指日夏的咽喉。 普通十九岁的女孩见状一定会发出金属般的尖叫,接着昏死在地。日夏在许多方面都称不上“普通女孩”。她虽然大吃一惊,却连眼皮也不眨一下地直盯着手掌,迸出无形的力量让手掌刹那间静止在半空中。 这就是日夏的超能力。 她拥有念动力,但我和一样有所限制。 她无法移动一个静止不动的东西,她所能操纵的是移动当中的物体。她能将射向她的子弹塞回发射口,或是站在墙边把一个从数公尺速冲着她猛扑而来的男人推去撞墙。日夏的念动力可以干涉物体的运动能量,将其方向做一百八十度的改变,在这两方面相当有效。在她有所察觉的情况,只要对方不先下手为强她根本无法出手,可说是最完美的自我防卫,日夏本人称之为“专守防卫能力”。 她自认自己拥有相当了不起的能力,而事实上也的确是如此没错。对我来说,能减轻负担自是件好事,不过仔细想想,一个助手会成为“老大”的负担实在令人有些匪夷所思。 但在此时,我由衷地感佩她力量之伟大。 光荣之手以与飞奔而出时相同的速度回到箱子里——正确说来,应该是箱子原先的位置。当手飞出之际,箱子受到震动而摔落地面,正好滚到横泽老人膝边。 复活的木乃伊之手蠕动着手指形同失去血肉的枯枝,以令人无法置信的速度攀上老人的身体。 老人发出凄绝的惨叫,几乎震碎将近四公分厚的隔音玻璃。但他的叫声只持续了一瞬间,亚历克桑迪·尼尔达的手由下方紧紧箍住老人的下颚,让老人发不出声音。 老人横躺在地上,睡袍的衣角零乱,他企图扯开致住自己咽喉的死者之手,由价格昂贵的意大利制睡袍裹住的脚爷天甩动,喘气声断断续续传来。 我反射性地伸出援手。 “不行啊,老大,不要乱摸——” 日夏这一叫把我的理性叫了回来。如果直接摸光荣之手,可以想见我的生命力将被吸得一干二净。 于是我束手无策,眼睁睁看着这只被致死者的手在历经四个半世纪后再度制造另一个被致死者的画面。老人所念的咒语正是将人勒毙的指令,必须再以另一个咒语解除其效力,但以横泽老人目前的状态根本无法发出任何字,这只能说他自作自受。 这其间,我注意到一个现象,顿时让我觉得仿佛被迫吞了冰块一般。手掌紧紧捏住渐渐失去挣扎的老人喉部,那只手开始恢复血色,形状也比原先在箱子时要丰腴得多。这叫我惊愕不已,很明显的,尼尔达的手正由老人强健的肉体汲取生命力。 “喂,老大,有件事我想问你……” 日夏喘着大气说道。 “什么事?” “干瘪的手掌跟有血有肉的手掌,哪一个比较可怕?” “都很可怕!” “我也这么觉得。” 两个当事人正经八百地交谈着,但在别人听来不知是什么感觉。 “喂,老大,我们快逃吧,别管那玩意儿了,那不是我们应付得了的。” 日夏的意见虽然很不负责任,却相当理性,于是我点头答应。的确,无论如何考量,目前的状况已超过了我们的处理能力。丧失五百万的酬劳固然令人痛心,但现在我庆幸自己不是个守财奴;无法顺利达成顾客的要求是身为职业偷儿的遗憾,但眼前的诡异现象实非我能防御的范围。 老人已没有任何动静,当他那干瘪得吓人的身体倒卧在地板上时日夏朝手掌大吼。 “你这只手掌除了会蠕动以外还会干嘛?人家将门(译注:电影“魔界转生”中的妖魔)的头能在半空中飞来飞去呢!有种的话,你也来个空泳给我瞧瞧!” “喂,不要故意挑衅!要是被它听见了怎么办?” “怕什么,那手掌又没有耳杂,听不见的啦。” 可惜的是,尼尔达的手掌完全反驳日夏的意见。手指松开老人的脖子,继续蠕动着找寻下一个目标,只见它改变方向,朝着我们直奔而来。 “你看,谁叫你乌鸦嘴!” 我连忙打开门,一把将胸前全塞满资料的日夏推出去,自己也由老人的寝室逃出。 我们蹑手蹑脚地沿着漆黑的走廊往玄关而去,我发誓——我绝不是个胆小鬼,但在面对一种超乎常理与造形美的物体时,心中就同时交织着战栗与厌恶。 走进映着暗橘光的大厅,我们正想喘口气,却听见拖拉着某物的钝响。 亚历克桑迪·尼尔达的手追过来了。其实没有必要回头,但我们仍然不约而同地看向背后紧迫而来的物体。 那已经不只是手掌,而是长成一条胳膊了! 我和日夏对看一眼,从彼此的表情中明白自己所见的并非幻觉,虽然只有肘部以下的部份,但的确由原先的手掌生出手腕,而且光荣手腕还在持续变化当中。 “怎么会这样?” 我模仿大力水手喊道,光荣之手——尼尔达的手并非将生特的能源消耗,而是随着不断的吸吸,让细胞增殖成长,最后恢复成完整的人形。想不到尼尔达在十七世纪就以相异于现代遗传工学的方式完成复制的技术。 “老大,我们快溜吧!” “可是,总不能袖手旁观呀,得想个办法才行。” “怎么想?我们能做的只有拼命逃,瑞士这种情形,不管是神也好,恶魔也好,谁想管就让他去管吧。” “说得好,我们就放任那只手掌继续吸取精力,它很快就长出身体来了。” “别把责任推到我头来来。” “我又没这个意思。” “说来说去是老大的不对,一看到美女就色咪咪地流口水,然后接下一堆奇奇怪怪的工作。” “我哪有色咪咪地流口水?” 我立即提高音量,虽然我明白现在不是斗嘴的时候——真的不是时候!因为“光荣之腕”已神不知鬼不觉地逼近到五公尺的距离了,它很明显地急于吸收生命力以求“光荣之身”的复活。 纵然无法轻举妄动,我还是随手喷出催眠瓦斯,虽然我不知道会得到多少效果。 “光荣之腕”企图朝着我攀爬,此时动作却停止了。不仅如此,原先光滑有弹性的皮肤眼看着逐渐松弛,色调也由血红转为紫黑。刚刚还生龙活虎的手腕已经恢复死死人肉的一部份了,屏气凝视了将近五分钟之后,我若有所悟地说道。 “日夏,你到厨房拿个塑胶袋来,我要到壁炉拿煤炭夹。” 日夏立刻飞奔而去,我瞄着干枯的手腕叹了一口气,虽然不尽理想,但事情终究是解决了。 ※※※ ……后来根据日夏的解释,主要是因为尼尔达的手只凭藉着老人的生命力以惊人的速度成长,短时间耗尽能量后又像个急速萎缩的气球,反而让自己又回到过去的假死状态。也许是,也许不是。总之,我们将再度成为木乃伊的手腕埋在目黑区某处高楼大厦的地基深处,除非第二次关东大地震让大楼整个倒塌,也许它才会有重见光明的一天,不过到时候如果发生相状况,我是不负任何责任的。 狼狈的一夜契晓后,我朝原宿的电话咖啡店走去,等待奈美打电话来询问工作的过程与结果。 不锥,电话铃响,我听见奈美充满了紧张与期待的声音。当我说明事情的来龙去脉后,(有关那只手掌的结局,我佯称被烧掉了……)话筒的另一端随即筑起一道沉默之墙。直到我表示歉并打算退还订金时,奈美才终于开口回答,但语调显得有些自暴自弃。 “没关系……反正我们以后也不会见面了,那笔订金就算我感谢你跑这一趟,拜拜……” 电话挂断了,只有一股失望的情绪清晰地透过话筒渲染而来。 从此之后,委托人池田奈美再也没有任何联络,就这样过了一星期。 ※※※ “老大、老大、老大!” “不要重复感那么多次行不行,什么事?” 我待在“双轮马车”咖啡店里看书消磨时间,飞奔而来日夏翻开一份灵爱杂志的其中一页。 “你看这个月的通灵者情报——通灵者池田奈美小姐赴美,‘勤加磨练神掌力量’……” 至此我总算恍然大悟池田奈美执意于“光荣之手”的原因了,但我也只有苦笑的份而已。 到现在我不曾见过池田奈美,她是在美国的哪里呢——不、不一定在美国,也许她正在世界的某外寻找“光荣之手”、“神秘之足”或“神圣之头”,梦想得到通灵界的最高荣誉。 我与日夏把订金折半成各一百五十万,由于这次的工作并没有成功,这笔钱对我来话是太多了,但让我因此一脚踩进灵异馆大门的代价,却又略嫌不足。我的心情有些复杂,但日夏却劝我把这件事当做奈美小姐赴美,‘勤加磨练神掌力量’……” 至此我总算恍然大悟池田奈美执意于“光荣之手”的原因了,但我也只有苦笑的份而已。 “一口气看了一打神怪电影就得啦”,看来她倒是玩得相当心满意足,甚至还意犹未尽地说道。 “老大,多接一点好玩的工作呢。” “当初是谁抱怨我接了一堆怪里怪气的工作,不管你怎么说,反正我敬鬼神而远永,以后我要做点像样的工作。” “什么叫像样的工作?” “看恋爱小说就能满足好奇心。” 我的目光落在新委托人的卡片上,又是女人的名字。我隐约觉得潜意识里有股不祥的预感在蠢蠢欲动,我轻啜一口咖啡,期待着下一次的工作。

蓝天之梦 
夜将破晓。 遥望无际的天空只见星辰一颗又一颗藏起身影,东方的地平线躺着一道白光,缓缓伸展开来。 美国空军中校拉威尔·维塔斯坐在映满淡柠檬黄光晕的屋内,一语不发地环顾四周。 除了他以外还有六个男人,但没有一个是醒着。他们伏在桌面,口中传出听起来微弱却诡异的鼾声。 维塔斯半边的脸颊浮现歪曲的笑容。即使是危机处理小组的人员,也敌不过安眠药的力量。 探向手表,上午五点四十分。 差不多该到外头等那群人了。 维塔斯小心翼翼地扛起自动步枪,打开危机处理小组休息室的大门往外走。 新鲜的冷空气扑鼻而来,令人忍不住想打喷嚏。维塔斯连忙捏住鼻子并仰望天空,接着目光扫视四周。 再过不久,一切就结束了。然后他就能得到一百万美金跟儿子。 ……十月二十五日,位于亚利桑那州兹索市西方。二英里处,录属美国空军的大卫·蒙特雷基地仍沉浸在宁静的睡意当中。 ※※※ 一个月前,也就是九月二十五日星期五的晚上。 维塔斯那天并没有值班,于是他来到兹索市内的“杜鹿亭”酒吧。 他远离店内众多的客人,独占了角落一个六人桌。在别人奶中看来奇怪得可以的动作,他却反复做了整整三个小时。 首先他将波彭酒倒进杯中,一饮而尽;趁着重重呈气之际,从便服的衣袋掏出一张纸瞪视良久。 直到他吼出“瞧不起人!”这句话,才又将纸折起放回衣袋,再度陷入沉思。经过片刻再度倒满波彭酒,饮尽,掏出相同的纸。 “他疯了!”每个看到他那副模样的人都尽量避免接近他,突然间他察觉身边有人立刻抬头一看,一个身穿白色西装的高大男子正站在一旁。 “我可以坐下来吗?” 男子的年龄约在三十五岁左右,五官眉清目秀且带有一股锐气。他可说是个美男子,但他的黑发与黑眼却透露着异国的阴影。 “……你是外国人吗?” “不,我是本国人,我叫菲利浦·马格西思,你好。” “马格……原来你有爱兰人的血统,可是你的头发不红嘛。” “我是多国混血,父亲是爱尔兰与波兰的混血儿,母亲是日本人。” “原来如此,不管你是哪国人都没关系,尽管坐下吧,我是维塔斯。” “我知道,你是个空军中校。” 看着对方不由自主挑起眉行的表情,男子报以平心静气的微笑,并点了一瓶柏德瓦哲啤酒给紧逼过来的维塔斯。 “原来你还是个道人上物啊,小子。” “哪里,我也知道你胸口衣袋里那张纸写了些什么。” 维塔斯用鼻子呼了一口气。 “是吗?那你倒说说看。” “是律师写来的信,对吧?” “你怎么知道?” “我对你的事情了若指掌,一个仳离的妻子、儿子,还有一场官司。” 维塔斯不禁怒从中来,厚实的内掌重拍桌面。 “我终于知道这个社会已经完了,不管嬉皮或三K党想干嘛都不关我的事,反正每个国家都少不了这种疯子;可是离了婚的老婆为什么要告我,你知道吗?理由是我带发烧的儿子却看病,侵害了母方的保护权——而且连我那混账律师也胡扯我铁定败诉!” 马格西恩冷静地批挡维塔斯的愤怒。 “正如律师所说,这件事诉诸法律你一点胜算也没有。” “……” “从五年前你妻子在离婚判决中赢得胜诉开始,你对于儿子的权利就完全丧失,即使你是带儿子去看病,法律上也不允许;不但如此,就连负责访察的医生也成了侵害保护权的共犯。” “我真不明白我对我老婆哪点不好?” 维塔斯大喊,再次重击桌面。 “难道一个男子离了婚,就只能眼睁睁看着儿子生病而束手无策吗?这个社会还有天理吗?” “这个社会的确疯了,我问你,你对这个疯狂的社会还有所依恋吗?” 意味深长的这句话突破了酒精的防护,轻轻震憾着维塔斯的心灵。 “我不知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不过要是有办法跟这种乱七八糟的社会断绝往来的话,我会做的。” “既然如此,你试想一下,你要待在这疯狂的社会一辈子被那群疯狂的家伙中医踏呢?或者是……” “或者是……?” “赚一百万美金,把儿子从妻子手中夺过来,在南美一带安享余生呢?” “一百万美金?” 维塔斯喃喃自语,如果是大联盟的超级明星球员那还有可能,但这个数字绝对与他一介军人无缘。他露出怀疑对方脑筋是否正常的目光凝视着马格西恩。 “一百万美金相当于千张一千元美钞啊,小子。” “还可换算成两千张五百元美钞,只要你帮忙完成一场交易,这笔钱就是你的了。” “什么样的交易?” “从你所服务的大卫·蒙特雷空军基地偷出军机转卖给某国国防部。” 大卫·蒙特雷基地并不算是前线,因为这里设置了“全美军机维修保管中心”,比起此一正式称号更广为人知的别名则是“军机的基场”。 在三千英亩(约十二平方公里)的土地上保管着三千两百架旧式军机。虽为旧式机种,但对他国而言却足以派上前线。B52轰炸机四百架以上,F4幽灵战斗机七十架以上,A4攻击机一百六十架以上。 之所以选用位于亚利桑那州南部这块地方当做这些军机的基场,原因在于它奇特的地质。地盘相当稳固无需铺装道路,硷性的土质让金属不易腐蚀,此外年平均湿度为百分之八的干燥地表更有助于保存金属,而且邻近落矶山脉各个脉空基地据点以及航空、军事产业中心加利福尼亚和德克萨斯,气候变化平稳——等等皆为有利条件。 当一架烙上“旧型”的军机被送来大卫·蒙特雷基地时,立刻有六百名人称“葬仪社”的技工如蚁群般涌靠而来,他们将机关炮与飞弹发射孔封死,以胶带糊住挡风罩的缝隙,最后喷上防锈涂料,于是这架军机就与其它伙伴一同搁置在野外,而这些中古货如果找不到买主,这辈子就注定无疾而终。 在美国西南部砂漠地带的一块干燥区域上,就有三千架以上此类的军机在此安眠。 合计当时的制造费约六十亿美金,历经这慢性通货膨胀的时代,到今天如果将这么多数量的机种重新估算,相当于三百亿美金。 弃置在旷野,任凭风吹雨淋的三百亿宝藏…… “只要其中一小部分二十四架幽灵即可。” 可格西恩做势泯了一口啤酒,然后瞄向敞着嘴,呆若木鸡的空军中校。 “一架需要三百万美金,对买主而言,比起通过正式管道购买要便宜太多了,而且还能废物利用,这笔交易对哪边都不吃亏。” “……” “如何?有兴趣吗?” “无聊透顶。” 对不容易,维塔斯终于开口挤出回答,他开始后悔跟这种人同桌共席。 “这怎么可能办得到,堂堂空军基地可不像纽约的便利超商。” “这可不一定,你想想那些标榜警备森严的军事基地与核能发电厂,每年被偷了多少核燃料?光是去年一年就有多少军用枪械外流?所谓空军基地牢不可破的说法,就连你自己也不相信吧。” “希望你只是在开玩笑,要不然我一定有报MP(译注:宪兵单位),告诉他们有一桩惊人罪行正在进行当中。” “请便。” 马格西恩丝毫不为所动。 “我不认为MP的想像力会比你丰富,如果你说这是电影情节,他们会听得津津有味,但你要他们相信这个愚蠢至极的故事,那你就准备成为众人的笑柄吧。” 维塔斯站起身,无视于自己的状况指着对方说道。 “我要回去了,我没兴趣陪一个醉汉说疯话。” 马格西恩并没加以拦阻,只是脸上浮现一个名为微笑,实带有尖酸与嘲讽的笑意。 “下星期的今天我还会再来这里,你好好考虑。” 他巧妙地让音量只轻触到维塔斯宽厚的背部。 ※※※ ——我到底是哪里做错了逼得妻子单方面提出离婚请求? 经过了五年,维塔斯还是无法明白。 金屋藏娇吗?NO—— 殴打老婆吗?NO—— 把除草的工作全推给老婆吗?NO—— 好赌吗?NO—— 晚上睡觉会磨牙吗?NO—— “爱西!你对我到底是有什么不满?” 维塔斯逼问妻子。 “一定要有才能离婚吗?” “难道你是一时兴起才离婚的吗?” “不要开这种低级的玩笑,我只是发现我错了,我对你并没有什么不满,而是婚姻这种形式只会妨碍女人的自主性。” “法院怎么可能相信这种歪理,同意你离婚。” 但他错了。从七○至八○年代,凡是妻子单方面提出的离婚请求几乎百分之百成立,而他并不知道这件事实。甚至不知道这项做法已经成为美国家庭分崩离析的重要主因,也造就了这个社会问题。 当他败诉之后,当时七岁的儿子雷纳德(雷昂)的监护权为妻子所夺,包括房子在内所剩无几的财产均双手奉送给爱西当做赡养费,然后他身无分文地搬进军用宿舍。这些都还可以忍受,最令他莫名的是他带来游玩的儿子去看病,竟然被指称有罪! “你是什么意思,难道说我连带儿子去看病的权利都没有吗?” “没错。” 她的回答明快且不留情。 “你还不明白吗?你连摸雷昂一根头发的权利也没有,你所有的只是负担赡养费的义务,以及仰赖我的宽大为怀让你每年跟儿子见几次面。” “……宽大为怀?” 维塔斯喘着气。 “你以为你是谁?不要得意忘开了,我根本不想再见到你那张脸,你自己只有在跟情夫外出时才会想到把雷昂塞给我,我听腻了你的宽大为怀,你别以为我会任你摆布!” 这就是八月底,他在电话里与爱西吵架的内容。 曾经有人劝他加入德堪萨斯州所成立的“保障丈夫人权协会”,据说参加人超过十万以上,对于有这么多同病相怜的男人他大吃一惊。 不过,结果他还是没有加入。在他思考模式当中仍存有保守的部分,那就是无论任何形式任何目的,他就是看不惯这种聚众集党的行为;无论任何理由,老婆跑了就是老公的耻辱,这就是他的想法。 ……但是,维塔斯的耐力与愤怒已经到达了饱和点。 为什么?为什么我要承受这么不公平不合理的事情?原本法律社会机构都是纠正不公平与不合理而存在的,但现在却助纣为虐。 与马格西恩分开后回到单身宿舍的维塔斯,在浴室洗完脸后电话随即响起。 是离婚的妻子打来的。 “我打了两次你都不在,你到底上哪去了?” “……不关你的事。” “反正又是去喝酒对吧,你这男人也真是的,连乐子也不会找……到时别因为酒精中毒被免职啊。” “有事吗?” “对,对,我十月底要到加拿大两星期,就在诺瓦·斯科西亚地方。” “跟新任男朋友是吗?” “不关你的事。” “没错,然后呢?” “这段时间雷昂会去住你那里。” “你都告上法院了,还想来这一套?” “这是两码子事,如果你能认清自己的立场,我当然不会让你们父子俩一辈子见不了面,怎么样?” “……好吧,我知道了。” 维塔斯的精神力已经断了线,他带着某个决心如此回答。 “是吗?那就麻烦你了,算我多管闲事,不过我希望你少沾酒为妙。” 妻子的忠告从维塔斯右耳进,左耳出。 ※※※ “我接受你的提案。” ——第二周的星期五,维塔斯在“牡鹿亭”向马格西恩告知他的决定后,就被带领到一个特别准备的密室。 “我确信你是真心诚意。” 看到马格西恩在桌上摆了一个状似行李箱的物体,维塔斯维于确认对方并非空口说白话,因为那是连国防部也在使用的反窃听仪器。 “你疑心病可真重。” “我的工作让我不得不如此。” “你是做什么的?” “你看不就知道了。” 马格西恩的闪烁其词暗示两人之间存在着一道拒绝探究的高墙,维塔斯明白这一点之后,只有努力压抑逐渐萌芽的好奇心。 “有没有找到飞行员?” 空军中校的询问直入核心,再怎么样也不能以遥控来驱动飞机吧。 “二十四名全找齐了,尽管放心。” “凑人头当然不成问题,技术方面可靠吗?” “当然可靠,我们也付了每人一百万美金的代价,技术方面自然经过彻底的考核,二十四位全是顶尖高手。” “都是什么样的人?” “七名美国人、三名英国人、三名德国人、两名日本人、两名越南人、三名葡萄牙人、四名南非人。” “简直是联合国嘛。” “这次交易没有充裕的时间找领航员,到时他们必须各自单独操纵,不过天气要是晴朗,光凭肉眼、无需雷达也能正确无误地飞目的地……” 马格西恩在桌上敞开一张地图。 “起飞后越过墨西哥国境需要三到四分钟,接着沿西雪拉马德雷山脉西缘南下,在北纬二十五度往左转,进入距离特里昂市有六十英哩的深山,那里有个秘密工厂,他们就在那里着陆。” “山里有跑道吗?” “平时以树木为屏障,外表看来只是普通的山路。” “进了工厂再解体吗?” “不,只是重新喷漆,修改标志;再行点小贿就能让那些官员辩解道:‘光凭外表看不出那是赃机’,最后再由相关行家捏造文书即可。” “呼嗯……” “飞行员们会当面收到附有号码的钥匙,并前往墨西哥,在印斯鲁享提斯大街背面有个安波里欧银行,以这钥匙算开银行的租用金库,里头有安波里欧银行的一百万美金存折,巴拉圭的入境签证与长斯居留许可证。” “……” “到了巴拉圭之后,这一百万美金可在安波里欧银行的亚森酉昂分行提领,那个国家只要有钱,连德国纳粹的战犯也愿意收留,当然啦,不久的将来,你们还可以自由移居巴西或玻利维亚。” “我也是同相同方法吗?” “是的,你在计划进行后由陆路越过国境,我准备了军人专用护照,不会有问题的。” 一百万美金——维塔斯的脑海里浮现了一堆钱山。 对他来说,这些钱不仅意味着一百万美金,也是自由与无限未来的象征。有了这些钱,就不必迁就不喜欢的工作,也能永久告别每个月从微薄薪水里分出赡养费给爱西的生活!而且身边还有雷昂。儿子一定也不愿跟那么不负责任的母亲一起过日子…… 此时维塔斯察觉马格西恩正在看他,于是故意咳了几声。 “那,我要做些什么?” “你是基地的管理主任,掌探六百名技师,你只要从中找十个人让二十四架F4幽灵恢复到可使用状态,一星期应该足够了,麻烦油箱顺便加满,方便的话也填充一下弹药舱,不过不勉强。” 维塔斯略微思索一下。 “不晓得有没有办法调到十名技师……” “无论什么组、什么团体,都会有百分之一的服从者与异端份子;例如吸毒成瘾的人,手头窘困的人,大搞男女关系的人——专找这种人下手就对了,我为他们每人准备了五万美金。” “你花钱可真大方。” 这并非玩笑话,此人所处的世界跟身身为小市民的自己有天壤之别。 “交易成功就有七千两百万美金的收入,我还没笨到吝于负担这点人事费而破坏了整体计划。” “好,我尽量试试看。” 维塔斯点头道,事关他的自由与多彩多姿的未来,因此他必须下定决心。 “对了……” 好奇心又再度复苏,一口气拆资七千两百万美金并非易事,有能力动用如此庞大的经费来购买军事武器的买主,应该不是个人而是国家吧。 “买主是谁呀?南非不久以后准备发动种族战争吗?(译注:此书在一九八八年出版,当时南非的种族隔离政策十分严重,目前已告结束。)还是瓜地马拉的极右恐怖组织‘****地下军’计划狙击左派游击队?或者是萨尔瓦多的……” “你的常识可算丰富……不过,这并不关你的事,应该说,不要知道太多对你比较好。” “说得也是……” 又是一道拒人千里之外的墙壁,维塔斯乖乖地知难而退。他明明年长对方十岁,但在气势上却经常被压倒。 马格西恩双提出若干要求:基地略图,巡逻人员与时间表等相关情报,事先将基地四周的一处铁丝网剪开。 “先准备进度再决定行日期,中校,请尽管说出你所希望的时间。” “我希望在十月二十三日到十一月六日之间行动。” “没问题,请问有什么原因吗?” “那段时间我要帮我老婆照顾儿子。” “好,那就在这段时间里选一个气候最好日子吧。” 维塔斯离去后,马格西恩收拾桌上的反窃装置与地图,然后叼了一根烟。当打火机的火苗靠近时他却犹豫了一下,最后决定不点烟并收起打火机,但香烟仍然夹在两片薄唇之间。 “一百万美金的梦……” 他声音含糊地喃喃自语,端整的面孔泛起一种莫名的表情。有自嘲、有怜悯、还有杀气,也许全部都有也说不定。 当所有飞机起飞少则三分钟,多则五分钟之后,最后的结果就能分晓了。美国如果有意阻挠,就只有动用那、个、玩、意。 一定要成功——马格西恩从桌前起身,打开窗户眺望夜空。 他并不是打算观赏星光,而是以一种毫不留情的视线企图在其中探索并揪出某样东西。 ※※※ ……十月二十五就是行动日。 凌晨五点刚过,一辆箱型货车悄悄地前往大卫·蒙特雷基地。 负责开车的是身穿工作服的菲利浦·马格西恩。经过改造的货架上,搭载着他透过佣兵组织花了三个月从各国募集而来的二十四名飞行员。所有人早已穿着飞行服,准备随时登上F4幽灵战机。 他们全部出身正规部队,有人因违反军纪遭到放逐,有人自动脱队单飞,实战经验遍及越南、安哥拉、那米比亚、萨尔瓦多、中非、西撒哈拉等地。 但他们也是头一次接到一百万美金的大手笔工作。起初所有人一语不发地端坐着,后来同国人之间开始聊起天,气氛也就愈显热闹,尤其是来自葡萄牙的索哲与马歇罗谈得最起劲。 “拿了一百万美金以后,你想做什么?” “我要到巴西买土地,就在帕拉那一带,这是我很久以前的愿望。” “你要开牧场吗?” “不、养蜂,帕拉那州气候很好,四季如春百花齐放,所以一整年都能采花蜜。” “不错嘛。” “那你想做什么?” “这个嘛,我还没想那么远,我暂时想到里的热内卢玩一个月,在伊波内马海岸钓个当地的混血美女,来个生命的洗濯。” “那应该是克巴卡巴那海岸吧。” “那里是专供外国观光客使用的游乐场所,只有顶着肥肚的老太婆;要找当地的活泼姑娘就得去伊波内马。” 来自空军自卫队的两日本人冈崎与木岛从谈论购买土地到东京异常昂贵的地价时还相当冷静,但在争论各自支持的职棒球队优劣时,音量却愈来愈大,到最后弄得形同陌路。 而不同国籍的人也开始交谈。 两名越南人是一对关姓兄弟,过去录属越南空军,素有“湄公双豹”之称的勇士。而两名美国人凯利与伯德也听过他们的名号。 他们起初以过去在越南的军旅生活打开话题,但一提及美国与南越的败因时,双方的气氛就愈来愈不对劲。凯利谴责南越军腐败堕落。甚至自以为是地批评越南人的民族性,终于惹怒了关氏兄弟。 “说够了没?你们这些心浮气燥的美国佬要是有我们十分之一的斗志,现在的西贡就应该是越南瓜首都才对,讲起你们美国佬的贡献只有拿麻药污染越南。” 凯利正要从坐位起身,伯德随即制止。 “别激动,我很明白这兄弟俩讲话到底实不实在。” 淡蓝色的眼眸直视着关氏兄弟。 “关氏兄弟——湄公双豹?你们怎么夸大其词都好,我只记得你们曾经在顺化上空被击落,还当了俘虏。” “后来我们成功脱逃。” “哦,跟我听到的不一样呢,据说你们在集中营里向共产主义者密告战友的逃狱计划,要求优先求换战俘。” “什么?” “哼,你发什么火?被我说中了吗?” “我宰了你!” 关氏兄弟大吼,伯德与凯利也跟着站起身,货车适时煞住。 “到了,下车吧。” 打开后车门的马格西恩查觉车内剑拨弩张的气氛,立刻不假辞色地放话。 “同伙间起内哄,没有一个人是赢家,到时断了手臂,平白浪费一百万美金,那也是你们的事。” 看着飞行员们的表情逐渐恢复平静,马格西恩继续说道。 “我在此告辞,因为这辆货车必须尽早处理掉,接下来你们就听从维塔斯中校的指示行动,预祝你们成功。” 飞行员下了货车后,藉着即将破晓的黎明发现了绵延不绝的基地铁丝网,高度到达五公尺。如果不是身穿飞行制服,要爬上去是洒中能的,也许爬到一半就被发现了。 “马格西恩,那里怎么有一辆军用吉普车?” “是维塔斯为方便逃走所准备的。他应已经剪断了附近某块铁丝网,你们就从那里潜入吧。” 一块被剪块不规则四角形的铁线网以强力胶连接着。葡萄牙人马歇罗无声地露出开朗的笑容,轻易地剥下网子并丢开。 以他为首,二十四名飞行员一个接一个以熟能生巧的动作侵入基地。 殿后的英国人克林斯隔着铁丝网回头与马格西恩相对。 “是一百万美金没错吧?” “如果我说没错,你会相信吗?” “……我只是觉得你还有一个疑点,算了,要是你敢毁约,我会追杀你到天涯海角。” “在这之前,希望你不要出什么差错而被击落才好。” “哼……” 英国人嗤之以鼻,一声不响地转身追上同伴。马格西恩也在下一刻调头乘货车离去。 飞行员们必须以小跑步经过四分之一英里的距离,旧式军机左右排开连接不断。他们既惊讶又感叹,眺望着这庞大军事费用的末路。 “真是浪费,明明都还能用啊。” 薄晓中冒出一个人影,他们反射性地停下脚步,但对方一出声立刻解除了紧张感。 “我是维塔斯中校,你们是幽灵飞行员吗?” 飞行员们同声地称是,却在此时传来一个紊乱的脚步声,一个巡逻士兵突然出现,小瓶威士忌半露在军服胸口的衣袋。面对这个突如其来的飞行员集团,顿时怔在原地。 “到底是怎么回事?” 士兵大叫,口中吐出强烈的酒味。维塔斯一语不发地举起手枪,以枪托重击对方的颈部。 “快!” 维塔斯朝飞行员们喊道。 “你们所要驾驶的幽灵飞机首部位以萤光涂料画了一个十字,除此以外的飞机是不能动的,快!” 无需浪费口舌,飞行员们也明白时间宝贵。他们立刻冲上前,很快地找到画有十字的幽灵并随即入座。 “就是这样,就是这样。” 身穿飞行员制服的克林斯挤在狭窄的驾驶舱,环顾着四周的仪表板,宣泄着满足的吐息。 这种充实、兴奋的快感凯是只知道在地面蠕动的节肢动物所能理解的。 他迅速地检查了仪器,得知机枪里填满了子弹时,嘴角不禁往上扬,维塔斯中校这个人做事可真是周到啊。 当上挡风板,戴起面罩,点燃引擎。轰然的排气声深深刺激着飞行员们的感觉中枢,转动的车轮浅翻起地表的泥巴,碱性土的微粒不断向上飞扬。 飞行员们所驾驶的幽灵开始离开其它受到封印而动弹不得的同伴们,一架接着一架地往跑道而去。 ※※※ 这个基地由于地质条件优渥,只要有足够的空间,到处都是跑道。再留心避免与其他飞机冲撞,无论哪个方向都能起飞。不过,排气声的大合唱自然不得不妨碍士兵们的熟睡,兵寮的窗口一个接一个亮灯,许多十兵就直接穿着睡衣冲到外面。 “怎么回事……?” 强风打在半梦半醒之间的士兵脸上,当他们打了个寒颤逃离睡魔的控制后,简直吓呆了。原本在墓场里安眠的旧式军机,现在居然满场跑。 “F4幽灵起飞了!” “发生战争了吗?” “苏俄还是古巴打过来了?” “可是警报没响呀。” “先通知司令再说。” 有人喊出负责人的名字,于是整个基地开始沸腾起来。 基地司令克那里少将正要将军西洋棋的世界冠军,却被人无情地喊醒。 难得的好梦被打断,少将抱着一肚子闷气醒来,但在听见划破指晓寒气的巨响时,他立刻领悟到事情非同小可。于是他连忙脱下睡衣,一边换穿军服一边问道。 “到底是怎么回事?” 喊醒他的值班军官有条有理地回答道。 “全基地的弟兄也正想问您,司令。” 司令官到第三次才扣好军服的钮扣,然后以手拨弄散乱的头发。 “总之我根本没有下令起飞,全力阻止他们离陆,加紧收拾善后并查相真相。” “需不需要开炮?” “开炮?唔嗯,也好,没办法。” “要联络空军参谋本部吗?” “唔嗯,也好……” 看着一时还无法进入情况的司令,顶班军官只好先行传达“阻止起飞,允许开炮”的指示。 而士兵们的行动远比司令来得迅速,虽然算不上整齐划一,但大多数自己穿好军服手执武器,集合在下士的直属指挥者四周。也有人毫不迟疑地开出吉普车,完全凭机动力做事,但已经有将近半数的幽继战机起飞了…… “快阻止他们起飞!” 魁悟的上士如门神般跨在搭载着大口径对空机枪的野战吉普车上。 “现在正值危急存亡的时刻,如果你们自认是军人就应该重义务胜过生命!” “啧!他还以为他是巴顿将军啊。” 一名士兵无法认同狂热的长官,暗暗砸嘴道。 “都是昨天的电视害的,播什么‘巴顿将军’,结果就有人借题发挥了,对方又不是来攻击而是想离开,既然如此随他们去不就好了,让大家都省事!” 滑行与起飞的巨响反复了数次,企图从基地非法起飞的幽灵并不只一、两架。 正好一架幽灵从眼前滑行而过,紧接着从身后传来的巨响打在他们的颈子上。吉普车无路可去,只有停在震耳欲聋的音量中,士兵贴近上士的耳边说道。 “长官,现在该怎么办?没办法全部阻止啊。” “我知道!总之至少也得拦住一架。” 上士的手指在半空中游移了几秒,最后固定在一个方向。 “就是那个,从它的斜后方接近,以机关枪射击!” 上士选中了距离他们有一百公尺的幽灵,飞行员是关氏兄弟的哥哥。他花了不少时间点燃引擎,正要开始滑行。 吉普车的轮胎虽然承受了过度的重量,但仍朝指定的幽灵冲刺。 幽灵加快速度,巨响压迫着士兵们的耳膜,上士站在紧迫不舍的吉普车上操作对空机枪。当枪口的角度变更为水平时,对空机枪开始狰狞地咆哮,这是最初的导火线。 刺眼的火线被吸进幽灵的机身。 在滑行当中遭人从斜后方攻击,完全没有抵抗能力可言。坐在驾驶舱的关兄苍白的脸上既愤怒又不知所措。王八蛋!如果在空中的话——! 防风板发生龟裂,一眨眼间,头侧中弹的飞行员整个往后仰,再过两、三秒,中弹的引擎发出爆炸的钝响,机身被火焰团团包围。 “——大哥!” 天际传来悲鸣,那是来自起飞后不断在天空盘旋等待兄长的关弟。 “笨蛋!快住手!关!” 克林斯的制止并没有效果。 燃着复仇之火的“湄公双豹”之一以兄长火光冲天的座机为目标,从空中直扑敌人而来,杀气腾腾地直线俯冲而下。 吉普车上的士兵们也察觉以猛烈的气势冲下来的战斗机意欲何在,顿时他们被恐惧无形的手攫住。开车的士兵紧抓方向盘,猛踩油门,突如其来的加速前进,让魁悟的上士一时失去平衡。一名士兵伸出手却没抓到,上士拖着嘶吼的尾音摔落地面。说时迟那时快,他巨大的身躯已被幽灵机关枪的子弹缝过。弹孔紧追着吉普车,贯穿车上士兵的身体,穿透油箱。随着异样的声响,吉普车顿时化为一团色彩鲜艳的桔红火球,火焰冲天甚至侵袭旧式军机的队伍。新的爆炸随即产生,只见人形火球倒在地上。对于原本进展顺利的强夺部队来说,这是个不祥的开端。士兵们仿佛受到火焰、黑烟与爆炸声的激励,他们陆续采取积极果敢的行动阻止幽灵的前进。 吉普车开始左右夹攻,以自动步枪扫射幽灵的驾驶与引擎,还拖出障碍物挡住幽灵滑行去路。 “自作聪明!” 怒火中烧的飞行员伯德,一面滑行一面以机枪射击,让两辆野战吉普化为火球。也许这个恫吓生效,原本死缠在左右的吉普车群开始放慢速度,相对地幽灵则加快速度,眼看就要离地了。 车身才约二十公尺的拖曳车,突然从斜前方硬挤过来。 伯德全力拉起操纵杆,视野的下方只见迅速接近的拖曳车与连滚带爬急忙跳下驾驶座的士兵,他才瞄了一眼,下一瞬间,轰然巨响与强烈冲击扯裂了他的意识。 战斗机与拖曳车在火争与黑烟当中紧紧纠缠,引发连锁爆炸。 机身与车体的碎片乘着上升气流四处飞舞,被其中的利铁划断脖子而身首异处的士兵倒卧在血泊中。 血泊在火焰的映照下呈现出多样的多彩变化。 “王八蛋!” 紧跟在伯德后头日本人冈崎不自觉地以母语咒骂,接着回转已经开始滑行的机体。如果继续往前就会直冲火海之中,只好朝反方向滑行。 然而另一批野战吉普车随即赶到。 两名士兵一同扛着无反动炮,一见幽灵打算工改变方向,他们立刻装填子弹,准星定位在驾驶舱。然后无反动炮吐露出火球,飞奔而出的炮弹描出一道直线,穿刺并炸裂幽灵驾驶舱的防风板。 玻璃与冈崎的上半身碎成无数的破片四处飞散。 飞行员的下半身仍然被安全带系在原位,幽灵继续以惯性滑行,炮击则使它的方向略微改变,撞向无法启动的幽灵战机群——接连引发的大规模爆炸到底有几次,没有人能够确认。 距离第一声枪响只经过五分钟,整个基地已陷入失控状态。 克那里司令领悟到收搭善后是不可能的事。 此时只有忍辱吞声联络空军参谋本部,把责任推得一干二净。 决定后一回头,只见善解人意的值班士官毕恭毕敬地以双手捧上电话。 ※※※ 拉威尔·维塔斯中校在确认总共有十七架幽灵成功起飞之后,准备趁混乱溜出基地。 他觉得自已所做的工作有一百万美金的价值,只是没想到会引起这么大的骚动,不过那是因为飞行员们应变能力太差。 正当他打算往刚才飞行员们侵入的铁丝网位置跑过去之际。 “中校,您要上哪去?” 一个年轻的声音拉住了他的脚步。 回头看见一个名叫亚特洛克的新任少尉对他报以狐疑的目光。 维塔斯为这出其不意的阻碍咋着嘴,少尉继续说道。 “刚才巡逻的士兵被发现遭人殴打,据他描述是他看见中校与一群可疑人物交谈结果遭到痛殴,可否请您解释原因……” “很抱歉,我现在没空。” 声音与表情显得慵懒,但动作却快得惊人。当少尉往腰际的军用手枪伸手时,自动步枪已瞄准了少尉的胸口正中央。 “果然是你引狼入室。” “……” “你这不要脸的卖国贼!” 如果是过过维塔斯,在听到“卖国贼”的咒骂时,内心一定会受到良心的谴责,但现在的他却嗤之以鼻。 ——我曾经是个忠贞受国的军人,也曾经是个循规蹈距的善良百姓,但国家与社会给了我什么?不但夺走了我的家庭、财产、甚至对儿子的关怀也被法律断定有罪,我受够了…… “我已经受够了!” 他大吼着,既然这个社会不让一个正常人过正常的生活,干脆消失算了。 “给我消失吧!” 随着第一次的吼叫,维塔斯扣下自动步枪的板机。 从贴身距离遭到高速子弹连续扫射的少尉整个人被打飞两公尺远,一头栽在地上。 其实并没有什么深仇大恨,只是因为对方碍眼、自以为是地胡乱咒骂,而且手上还有武器为了这种芝麻绿豆大的原因,一个人就能轻易杀害另一个人。 在接近铁丝网之际,突然一道热光袭来,声响则慢了一拍。 维塔斯本能地抱头伏卧在地,抬头一看只见眼前一道烈焰冲天的火墙,失准的烧妻手榴弹之类的攻击武器命中铁丝网。 火焰的高度只有铁丝网的一半,却不断往横向扩散。 他气得大骂,因为预定好的逃脱方向现在被大火挡住去路。 狂舞的火焰与铁丝网的另一端隐约可见准备逃脱的吉普车,相距只有二十公尺,却无法越雷池一步。 他计划开着那辆吉普去接儿子,然后直接穿越墨西哥的国境。儿子就站在通往墨国的国道公路旁等待父亲,决不能让他等太久。 他沿着火的铁丝网走了几步,来到一个尚未被波及的部分,于是凶将自动步枪丢到地上,开始拼命爬上高达五公尺的铁丝网。 如果是年轻时,应该不必费这么大的劲,但现自己过四十岁的他不久便气喘吁吁,只有疲劳以加速度在四肢累积。最后总算登上了最顶端,正当他将上半身采出铁丝网外做保呼吸时,突然由地面传来自动步枪规律的枪声,剧热的感触粗暴光地贯穿他的全身。 维塔斯双手紧抓住铁丝网,他仿佛可以听见身上被射穿的伤口淌血的声音,眼前所看见的轮廓也开始重叠成两三个。此时传来喷射引擎的轰然巨响,幽灵在他身后呼啸而过。零星的枪声声紧追不舍。只见机轮浮起,机身开始上升,如果顺利的话就是第十八架。 维塔斯的意识逐渐薄弱,他很想竭尽全力拉开嗓门大喊。 “雷昂!” 即使少了F4幽灵战机的排气巨响的掩盖,也不会有任何人听得见他的声音。 “爱西……” 他已经发不出声音,在一瞬的痉挛后,他的身体丧失了全部的力量。 ……拉威尔·维塔斯空军中校的身体现在已成为一具无机物,以腰部为支点对挂在铁丝网上保持着绝佳的平衡。不用说,现场绝不会有人驻足观赏。 ※※※ “总统先生,空军参谋总长马里斯将军的紧急电话。” 美国首府华盛顿与亚利桑那州有两小时的时差。目前已过七点,美国总统克雷格·理查安德森正与执政党的六名参院议员举行小型的早餐会报。 在接获通知后,他快步走出餐厅,直奔办公室的电话。而总统的亲信也是负责保安的副官萨姆·欧克则站在对面的角落看着另一支电话。因为他在总统的允诺下,有权聆听重要会谈。 “我是理查安德森,将军有什么事?” 空军参谋总长简洁的报告震惊了美国总统。就在刚刚,亚利桑那州的大卫·蒙特雷基地发生大规模暴动,多架F4幽灵战斗机遭到强夺,目前正往南方飞去。 “那里距离墨西哥国境仅有五十英里,只消三分钟他们就能穿越国界了,到时我们也无法击落他们。” “那现在该怎么办才好?” “总统先生。”将军的语气变硬。 “属下恳请您允许‘小刺猬’攻击逃亡战机。” 总统向来稳重如哲学家的面孔顿时浮现惧色。 “可是将军,那个东西——怎么能在这种状况下使用……” “目前分秒必争,总统先生,如果您默许他们逃往国外,恐怕有碍您未来问鼎美国的计划……” “……” “总统先生!请赶快决定!再过两分半钟他们就抵达国界了,我们的空军如果继续进过去,就会侵入墨西哥们的领空,想在有限时间内迅速解决事件,除了使用小刺猬以外别无他法,总统先生!” 总统将听筒移开耳际,带着一副求援的表情望向副官。机灵的顾问在听完对话过程后立即回答。 “过去因总统优柔寡断以致国家威信受损,却还受到民众支持的前例,在美国连一次也没有,专断独行反而比较好,一旦成功将得到如雷贯耳的掌声,这是无庸置疑的,您就下令吧。” 总统不得不同情自己连犹豫的时间也没有。 “好吧,将军,我允许你使用小刺猬。” “谢谢您,总统先生。” 电话立刻挂断,不知是因为时间紧迫还是害怕总统临时改变心意,就连挂断电话也分不清是哪一边先挂的。 ※※※ 地上五百公里—— 黑暗的太空有个物体在移动着。 那模样跟“美观”二字实在沾不上边,从它直径六公尺的球体冒出三打以上的天线往四面八方延伸。其中一支天线以肉眼无法捕捉的频率轻微震动着,因为它正在接收由地面发出的指令。 内建的电脑立刻实行这道指令,直径三十公分的短筒由表面突起,瞄准地表上极细微的一点。美国军事攻击卫星“小刺猬”将体内的浓缩气态氧化镁转成原子炉的能量,产生无数个电子满,然后汇成直径三十公分的光束,以光速射向地表。 十八名飞行员在顺利升空后一路南下,而灾难却毫无预警地从天而降。他们查觉到在蔚蓝无云的天空里有个部份突然在几分之一的瞬间被漂成白色。 啪擦! 且不论音量大小,听起来像极了一条湿毛巾重重打在地上的声音。就在此时,关弟所驾驶的幽灵战机被温度高达两千五百℃、远从大气层射过来的电子光束直接命中而化为一团火球。 侥幸逃过一劫的飞行员们同时屏气凝神盯着这在迅雷不及掩耳的时间内所发生的惨剧。但他们也没时间怀疑自己的理智与感觉,因为第二团火球紧接着在空中绽放,火焰还未消失,第三架战机又遭到摧毁。 飞行员们明白有人企图消灭他们,但对方在何处?以什么武器攻击?雷达却丝毫没有动静。 “散开!” 克林斯透过麦克风吼道。无论敌人是何方神圣,总之团体行动太危险了。不仅此克林斯,身经百战的全体飞行员也明白这个道理,他们立即各自调整机首方向。 但光与声音的速度比率约是八十八万比一,即便超音速成战机的行动如何敏捷,依然招架不住以光速冲过来的电子光束。 两隔两、三秒就有一架幽灵被电子光束贯穿而爆炸。所有的野心、梦想、训练、技术、斗志完全派不上用场,如果在肉搏战中,这些人铁定获胜无疑,但现在他们连战死的权利也没有,只是任凭一个不知名的敌人宰割。 不可能——克林斯呻吟着。怎么会这样?虽然当中多少有些缺陷,但这项计划已经成功了不是吗?一百万美金的钞票就近在咫尺了不是吗?因为…… 十数道光束打碎了克林斯的座机,此时马歇罗瞄到地面一条光晕。 “那是格兰提河——是国界河,太好了,墨西哥到了!” 在眼前被闪光渲染成纯白时,葡萄牙的飞行员内心如此想着。当他的思考遭到中断之际,十八架幽灵战机已成为过去式。 ※※※ “总统先生,行动成功了,十八架由大卫·蒙特雷基地起飞的F4幽灵战机已以在他们抵达国界前全部消灭,没有留下任何一架,前后只用了五十秒的时间;小刺猬的威力只能已惊人来形容,只要有了它,我们美国……” 不悦地听完将军兴奋激地的描述后,理查安德森总统尽可能地把话筒轻放回原处。 “萨姆。” 总统对身旁的副官投以一个沉重的语调。 “那个——小刺猬是为了由大气层外狙击苏俄的洲际飞弹而设置的,我对这项计划并不是很感兴趣,想不到却率先被拿来击落逃亡的战机……不知道历史学家会如何看待这件事?” “在此之前,还不如先想想选民会怎么想吧,最重要的是公开发表的时机。” 听完副官出口成章的回答,总统的唇不自然地扭曲。 “凭一个人的力量要背负国家的威信实在太沉重了,你不这么认为吗?萨姆,干脆交给冷酷无情的电脑也许会比较好。” ※※※ 大哥大发出轻浮的呼叫声,坐在驾驶座、戴着太阳眼镜的男子面露不耐的表情拿起电话,从话筒的另一端流进一个粗厚的声音。 “马格西恩吗?” “是的,你是‘红色萨腊范’(译注:俄制女用无袖刺绣长衣。)吗?” 菲利浦·马格西恩说道,内心嘲弄着这个可笑的代号。俄国人可分成乡野鄙夫的粗旷与升华至神秘境界的艺术感性两种,此人很明显地属于前者。 “我刚刚收到侦察卫星传苌过来的连续照片,十八架战机在不到一分钟的时间全部被歼灭,美国的攻击威力实在惊人。” “……” “不过,你的计划更高竿,逼得美国不得不动用秘密武器。” “我只是按照你的要求行事罢了,想了解美国攻击卫得性能的是你们。” 马格西恩的语气干硬又冷酷。 “最重要的是,别忘了我的酬劳。” “我马上就汇进你的账户,就是我们事前的定好的两百五十万,用美金来计算,一小时后你就可以打越洋电话到苏黎士查询了。” “不用你说,我也知道怎么做……事情既然办完了,我要挂电话了。” “唉,别急嘛,我很欣赏你的才能,如何?下次要不要飞到莫桑比克呢?” “我拒绝。” “为何?” “第一,我向来只为了尽情游玩才在一年内抽出一个月的时间工作;第二,我接太多莫斯科方面的工作,别人说我有亲俄倾向……话就到此为止吧。” 切断大哥大之后,马格西恩皱起他姣好的眉毛,顿时陷入沉思。 “这样也好……” 他手握方向盘喃喃自语。 “人要是不装傻就很难在这世间生存。” ※※※ 完全逃脱黑夜统治的天际,现在是一片晴空万里,伸出手仿佛还会有触感。 一个褐发褐眼的十岁少年待在通往墨西哥国境的国道旁,坐在一只大运动袋上等待父亲。约定的时间是上午六点三十分,现在已经过了两个小时。少年仍然继续等待——因为他不知道除此之外还能做些什么。 一辆看似被蓝天渲染而成的蓝色休闲车逐渐驶近,从开始等待起不知道数了几十辆呼啸而过的汽车,但都不是父亲的车子。 然而那辆汽车停了下来,只见车门一开,一个身穿白色西装、戴着墨镜的高大男子走出来。男子摘下墨镜,黑眼眸直盯着少年,迟疑了一下才说道。 “……你是雷昂吗?”

形式上的后记 
有生以来让我头一次拿到“稿费”的作品就是《白色的脸》。在这之前我虽然一直在名为《幻影城》的商业杂志上发表作品,但那就像一个修练场所,没有稿费可拿。所以说这篇《白色的脸》在我的写作生涯中站了相当重要的一页。我有一阵子曾经尝试以第一人称写作科幻推理小说,不过只维持了一段时间并没有持续下去,之后我大约花了两年的时间才摸索出自己的风格,在那段时间里所写的作品虽然技巧不够纯熟,却一直是我最重视的一群。 本书将一部以中国为舞台,主角名为冬木良平的系列作品摒除在外,整个内容杂乱无章,如果各位读者愿意当成一锅大杂烩,细细品尝就是我无上的荣幸。 一九八七年十月七日

天山舞姬 
Ⅰ 这一会是唐朝开元三年,西历七一五年。当时皇帝仍是三十一岁的年轻天子玄宗,而在一水相隔的日本,则恰好是《古事记》出现于世间的时候。 李炎虽然一身行旅打扮,却并非是商人,真实身份为唐帝国安西都护府所属军官,年龄于这一年刚迎来二十七岁。 安西都护府,大唐帝国设置在西部边境的强大防御军团的统帅府,任务是确保丝绸之路东西往来交易的安全,保护被称为“西域”的内部亚细亚沙漠地带的诸国,并且防御自北方或西面入侵的骑马游牧民族的攻击。 都护府所在的位置是在天山山脉与塔克拉玛干沙漠间的龟兹地方街道,管辖区域极为广阔,因此其下又设置了四个都护府。其中之一同样是在龟兹,而另外三处都护府则分别在不毛之地葱岭地疏勒、昆仑山脉不毛区域的于阗,以及跨越过天山的北方地带碎叶。这些街道,任意一个都牵系着丝绸之路的繁荣以及周边沙漠地区都市国家与大唐的友好关系。 这些国家最近数年,一直受到叫做“大食”的撒拉逊帝国连年侵略,而在这一年内,更是越过天山一直攻到了疏勒这块要地。 疏勒正是都督府的所在,城墙高耸,将兵颇多,显然称不上固若金汤,也不是撒拉逊帝国轻易所能攻破,只是频繁的攻防,使得疏勒都督府所受的损害亦不轻。 无法忽视的是心理上受到的伤害。天山之东有着号称唐帝国金城的阳池,本绝不允许外敌侵入。 “我们一直对大唐帝国抱有极深的信赖,不敢稍有遗忘。但从今以后,势不由己,叩请体谅我们不得不降伏之心。” 疏勒国王态度冰冷的一句话,令都督一身皆是冷汗。 “如苏定方将军及裴守约将军这等人物安在的话,那大食国……” 唐朝初期在西域留下勇名的武将的姓名,如今从这一句话中传出,都督却不为所动。过去的荣光只是过去,并不具有现实的意义,都督只是叫来部下李炎。 “大食人必存报复之心,我军除了死力防守都督府别无余力,除朝廷派遣大军之外,别无他途。在此之前,唯有任命于卿。” 命令的内容是潜入列阵于菲加那的撒拉逊军本营以刺探动静。李炎虽尚年轻,却已揽得一身勇者之名,加之擅长丝绸之路全部地域通用的粟特语,能担当此任务者除之不作第二人想。 “一旦归还之日,必得官位荣升。莫忘肩负责任呀。” 李炎当时的官位为校尉,将兵三百人。汉帝国时代,校尉曾是护卫御驾统兵数千的高级军官,但随着时代的变迁,却让李炎感到这官位的价亦一泻千里。“与其授予官位……”年轻的校尉答道,“卑职更愿稍假时日,暂还长安。” 听到这句话的都督,不觉怅然将目光投向远方,掠过李炎肩头,仿佛凝视着什么。年已近老的将军目光辽远而略带惆怅。对于此,李炎全然能够理解,思念都城长安者,无不放目远望,他也经常如此,毕竟,万里之遥的长安,是他们生之育之的故乡。 “……长安使人沉醉,无论何种佳酿美酒,都不可比其万一。好了,如真能完成任务,必让你回长安。” ※※※ ——倭马亚王朝撒拉逊帝国将军古太白·伊本·姆斯利姆率五万兵向东方远征,侵犯中国大陆西方边境,是在西历七零四年,那已是十一年前的事了。 撒拉逊帝国,一般称呼为伊斯兰帝国或阿拉伯帝国,是由预言者穆罕默德一手造就的政教合一的国家。正如唐帝国是世界东半部分的支配者一般,撒拉逊帝国则为西方的支配者,领土横跨亚、非、欧三块大陆。其强大的军事力量、富裕的国家情况,乃至丰富的文化,都远远凌驾于尚处在黑暗时代的欧洲各国之上。咖啡、酿酒、炼金、甘蔗乃至宇宙探究学说,无一不同由撒拉逊帝国传至欧洲各国。 古太白东方远征的策略,是由撒拉逊帝国重臣阿里·哈查吉·伊本·尤苏福所订。 阿里·哈查吉出名的冷酷与残忍,在“一千零一夜”中都有描绘,但无论如何还不足以刻画出这个人物。他曾对原先部下的反乱军阵营发下如此惩罚之言道:“在劣马蹄下流血吧。你们的头颅要全部被砍下,而我,将成为伟大的征服者。”十二万叛军就这样毫无哀求余地的全部处刑。反乱平定之后,阿里·哈查吉积极建设城市道路乃至运河,巩固行政制度,野心也不满于阿拉伯半岛一地了,一心想将旧波斯帝国的疆域的东方领土扩张开来。于是,他向部下两名将军命令到: “古太白·伊本·姆斯利姆向北征服亚细亚内陆。穆罕默德·伊伯内尔·嘎西姆从南朝朝向印度。你们的最终目的地都是中国,谁能先攻下中国,我就让他当中国全土的总督。” 古太白和穆罕默德欣然接受了这个野心奇大的命令。 当时,内陆亚细亚,丝绸之路一带,同时繁荣共存着诸多沙漠国家。这些国家的居民,多为赤发、蓝或绿眼珠的白色人种,信仰佛教及袄教,政治、文化、经济、军事各方面都与东方的唐帝国有着极为密切的联系。 古太白·伊本·姆斯利姆在称作木鹿的都市组织远征军开始了野心吞象般的东进。 首先是占领了巴干达,接着便顺序陷落拔汗那周围诸都市。 撒拉逊人的战争自春延续至秋,冬季则的军队修养期。古太白经过数年的战争,所征服的地域着实扩大了许多,建下寺庙用以弘扬伊斯兰教,在七一二年的花剌子模攻略中,锋锐直指丝绸之路最大的都市撒马儿罕。 撒马儿罕国王格拉克凭借坚固的城墙抵死抗击撒拉逊军,同时亦派出使者,向玄宗皇帝请求救援,作为东方国家的盟主,对于撒马儿罕这等同盟国被侵,唐帝国无论如何都得担负起救以援手的责任。而责任的实行者,就是安西都护府。 然而,撒马儿罕的抵抗并未坚持很长时间。 粟特地方有撒马儿罕、柘枝国、捕和国等九个沙漠国家,因国王祖先同族姓昭武,便被称为“九姓昭武氏”,人种语言风俗完全相同,属于真正的兄弟国。兄弟国的市民,怀着对古太白的憎恨而自行征集为士兵,成为撒马儿罕攻击的先阵部队。出于撒马儿罕高昂的抗战意志,即便看到再多的同族被杀,他们亦绝不会选择议和。 古太白作为被历史记录下的名将,同时又身为虔诚的伊斯兰教徒、占领地的统治者和异教徒的支配者,欠缺做大事者该具备的柔软性手段。他对占领地进行强行伊斯兰信仰灌输,只有从他们那进而搜刮到无数财宝,方才给这些胸中埋积怒火的被压迫者以一线生机。 “每日每日,古太白,堆起财宝,使阿拉伯越来越富,粟特被征服,那里的人们,赤裸着被埋在了土下……” 作出这首歌的,并非被征服地的粟特居民,而是征服者这一边的诗人。但是,受到了这样的压迫,被征服者的敌意也在一天天增长起来。在古太白看不见的脚下,慢慢播下了即将引发燎原大火的星星火种。 ※※※ 舞台上琵琶与笛声交响不息,七位舞姬亦不知白天黑夜般的舞个不休。在宽敞酒店内的客人们感叹之声不绝,又有纷纷议论在他们嘴上流转不停。那传说之女,款款地向大家行礼,让人感到,传说仍然够不上舞姬本人。 这女子看来年方二十,身材高挑而曲线悠然,金黄色的长发无尽奢华地垂落到腰间,白色肌肤可比天山万年不化的雪,明艳不可方物,李炎乍看之下,惊艳得几乎无法动弹。 这是一种西域特有的舞蹈,唐人所喜欢的音律节奏感和大起大落的翩翩舞姿,无不在其中表现得淋漓尽致。可惯于观赏柔和舒缓的典雅之舞的人,想必无法适应那种表露无疑的热情和奔放。 白居易,字乐天,著名的中唐诗人,对于擅舞此类舞蹈的西域美女,曾有诗尽情诵道: “胡旋女,胡旋女 心应弦,手应鼓 弦鼓一声双袖举,会学飘飘转篷舞 左旋右转不知疲,千匝万周无已时 人间物类无可比,奔车轮缓旋风迟……” 音乐缓停,而少女仍纵舞不休。飞跃,回转,向着各个方向摇摆着自己的身体,一刻不曾休息,薄薄的绢衣依托在玲珑躯体之上,仿佛在强调着那摄人心魂的曲线。而围绕着娇躯的数条长长缎带,也如同彩霞一般滑落至地面。 迅捷的舞姿在一连串展放之后,又蓦然静止为幽雅绮丽的柔和仪礼,似这般以人类肉体表现出的至上之美,怎能让观客不深深陶醉呢。 而在李炎心中,却自有一股其他客人所无的情感,慢慢成长了起来,似乎憧憬,似乎感动,只想把那双纤纤手掌握住,恣意的抚弄。这不单单是浮起的欲望,同时亦是心中埋藏已久的东西,不可遏止地完全脱逃了出来。如同久旱苦饥的李炎,匆忙寻找着老人的所在。 “那女子名叫?” “莎诺比娅。”老人的回答间有微微笑意,以前传说也有一个叫这个名字的西方女王(阿拉伯人称台得木尔的宰巴伊),只是她的容姿之美,实已超过了名字许多。 “莎诺比娅……” 李炎一切注意力全放在了那舞台之上,当然也就无法觉察到看向他的暧昧的目光与表情。年轻客人叫来的酒菜丝毫未碰,一点一点地落入店主人自己的口中…… 莎诺比娅的住处是一间土屋,灯火昏暗如半败的花。仆从是一将近十岁的粟特少年,面无表情地抱着监子琵琶站于一边。 “这里可是莎诺比娅的家吗?” 洞开的窗户传入李炎尚未平息的声息,少年转过头来,目光呆滞得近乎一无内容。 “干吗,找莎诺比娅有事吗?” “正是。” “是心被夺走了吧。” 少年的话语从不假思索一般,仿佛见惯了这种情形。对此,李炎唯有苦笑。 “别无他意,只是这样的美女,还是平生首见。” “是吗,见到她的男人都这般说。”少年的语气中无可避免的夹杂了几分骄傲,“至今尚无例外。” “好了,如果不忙的话,可否容我打扰片刻?” “那是什么……” 李炎闻言从胸前取出一个小袋子,故意地只在少年面前将口打开一半。 “不想要石蜜吗?” 袋口慢慢打开之后,冰糖隐隐发光,少年眼中也骤然亮了几分。 “不管说什么,先得去找一下。” 在原则与贪欲之间斗争片刻,终于被引向了一条不由自主的方向。 “如果不答应的话,那时该怎么办……” “不管结果如何,这袋石蜜都是你的。” 少年走向内屋,片刻之后又退了出来,探头出来。 “怎么,不能同意吗?” “没什么问题,答应见面了,不过不管做什么,都只限今天……” “知道了,喏,这个拿去。” 递去石蜜口袋后,李炎跟随少年进入。 那女子的房间竟然意外的朴素。唐草纹路的床单和淡绿色的墙布,将屋内渲染得一片柔和,静静站立于房间中央的少女,微笑着看向恭敬异常的来客。 “欢迎来到这里,中国的贵客人。” “如此深夜前来打扰,甚感不安。然而总是想见上一面。” “那个孩子一般是不会将外人带进来的。” “使用贿赂的话,对粟特人就算是小孩也一样会起作用。” “金钱?” “是一个装石蜜的袋子。” 女子笑了,发出轻轻的笑声。 “没有比这个更好的贿赂了,中国来访的客人,果然精于打算盘。” 李炎轻舒眉头。本是为了追求这女子而来,结果不费多少周折,这却令李炎有了些许困惑。他并非是一个不近女色的人,在长安,也一直放荡而无收敛的生活,但作为军人来到西域之后,与女子根本无法相提并论的骆驼,却更有其可用之处。他亦渐渐染成了如此放言的恶癖。但目前这奇妙无方的女子,却有些不似该混迹于酒肆之间的脂粉女子了。叫做莎诺比娅的女子毫不害羞地注视着面前的男子。 真是令人无法想象的眼瞳呀,李炎感受到脉脉眼波,不由如此想到。 出生在世界最大都市,现今住于西域之地的他,看惯了兰色和绿色的眼睛,但面前这双眼瞳,于晶莹的碧绿之中,却仿佛落了些金黄的粉质,说不尽的华美与神秘,葱岭深谷之中,出产一种或金或蓝的宝玉,光泽之幽如湛美,正与这风情和美目相似。 在这双瞳孔之中仿佛流曳着隐隐闪动的光辉,无声无息地将李炎包了起来。 在这薄薄的阴影之中,干燥温暖的空气,静谧而舒适地抚着肌肤。 李炎横在床榻之上的手腕,轻轻触及的是暗香所生的柔美躯体。如此珍贵的宝物此刻便在怀中,这般是距离,这般的情致,几令李炎不可相信。如此少年,本非轻易就会陶醉于自己幸运之中的男子,但目前所得的幸运,却化成单纯而巨大的喜悦,一举倾覆过他心中,令他不由声音轻颤地问身边的妙物。 “为何,会将我如此拥抱?” 即皇帝后宫,也无如此佳丽吧。李炎不由遐想道,如能长拥这可以倾国的美姬,如他这般守卫边境的一介武人,即将军荣名,亦不屑一顾。 而女子却轻轻开口。 “妾想抱的并非是你,而是遥远的长安呀。” “……” “刚见到你时,眼前就仿佛出现了长安的光景,是如此清晰。城墙、运河、弯柳、树木、围观牡丹的人们……亲见一般,只是想把它怀抱。” “长安正是我的故乡,在那里生活了二十年以上。” “真是令人向往哪。” “……是啊,正是如此,它当然会引起人们的无限向往。” 著名诗人骆宾王曾对长安的奢华繁荣作出一番尽情歌咏: “山河千里国,城阙几重门。 不觑皇居长,安知天子尊。 皇居帝里崤涵谷,鹑野龙山侯甸服。 五纬连影集星廛,八分水流横地轴。 秦塞重关一百二,汉家离宫三十秋……” 长安,并不只是唐国的首都,而是东亚细亚世界全体的首都。璀璨文化与文明的源头,引起多少人憧憬的盛世宝地。 “那么,因为是生于长安的男子,才能够接纳我吗?” “恩,是这样想的,在了解你之前……但现在已经全然不一样了。” 甘美柔和的语声,如羽毛般在李炎心上撞起了微妙的波纹。安西都护府的年轻勇者,听在耳中的皆是少女轻柔的声息,而心中如涌起绵绵不休的和煦春风。 这样也好,与这少女一同沉缅在望向长安的同一视线中,时时回应心中之声。 “想听一听长安的事吗?” “恩,想听呀。” “好啊,那就容我慢慢讲来。” 李炎将对长安京都所知的一切都从唇间释放了出来。这不仅仅是她渴慕的盼望,同时也是自己遏止不住的忆念。就这样说着,曾经淡忘的记忆,却一点一点地变浓郁了起来。 从遥远的江南之地,经过无数的山川运河,到达的船群帆影正起落不休。自正午直到日落时分,东西两个市场人声鼎沸。揉着粟特语高声叫卖的是胡服商人,骑坐白马在城中城中巡回的是金吾卫官。夜晚绽放着平康访门户的灯光。长安市街东西两头引流相竟的是名歌姬婉婉歌声。印度人的神奇魔术吸引了路人目光,而穿着男装的宫廷丽人骑马出猎,令人目光为之凝注而久久不肯移开。一至元宵,全城更是到处灯火烟花,亮出百万的光明,亮出百万的华彩…… 说得有些累了的李炎,稍稍闭嘴片刻。再度张开嘴来,却换了一番语调。 “其实,我先前只不过想从你身边探出古太白的消息。但现已作罢,真正认识你之后,我不再愿如此作为。” 深碧而间金黄的眼光静静侧在男子脸上。 “是因为厌恶妾曾被古太白抱过吗?” “只是限于古太白一人。”李炎的心与身体,都因这个名字而发出激动的热量。“做我的妻子吧,为我生儿育女。” “过去之事无论怎样都没有关系。我从长安到西域也曾与几个女子有染。不过……” 轻轻将手掌放于那洁白肩上,一种凉凉的好似抚摸瓷器般的触感,引发出无尽爱意。“不会再抱其他女子,除了你之外,余下的生涯,只要有你在,就一生都已足够。” 女子将自己柔美之颜靠上李炎肩头。金黄色的长发如海波,将李炎深深地埋入层起不休的感动中。 少女柔声仿若轻唱。 “能有一天,把我带到长安去吗?” “恩。” 女子手腕用力搂抱着,激动之声幽然,而李炎亦尽情拥抱。 “一定和你同去。那一天,不会太远了。只要完成这个使命,就离开疏勒,和你一块去向长安。到来年,春光明媚之时就能到达……” Ⅱ 长安有着许多色彩绚丽的街道。渭水流经,滋润出丰沃的绿野,静躺于淡紫阳光下的是秦岭群山。春天时分自油菜花开始,桃花、蔷薇、海棠、兰花各种花竟相盛开,争乱出一团杂锦。当夏季临近,却正是桐花得意之时,麦叶青秀,柳叶的白色果实随风舞动飘落于家家户户门前,正是吹起一城风华的柳絮:当牡丹在都城含笑怒放之时,人们便纷纷走出家门,漫步于花海之中,一身被空气中的花香漂染。 和这些比起来…… 西域就是一个单调无趋的世界了,像是平庸画工的未曾熟练的作品。天空无论到了哪里都是一片瓦青,山岩朱砂一般,而砂土则是将灰色与褐色随意地涂抹在地面之上,没有章法亦无生气。 “那白色的物体在空中飘舞我也见过,难道不是雪吗……” “是柳絮。”李炎将少女的手掌放在胸前,随后又将自己温暖的手重叠了上去。“当我在长安之时,也希望能时时见到,但它并不是任何时候都会出现在长安的,只有百分之一的机会方得一睹。而你,也将会亲跟看到。” 言语之际,李炎却暗暗惊讶了起来,他想不到自己竟然对长安如此割舍不下,不由心中暗叹。这一时刻,自己竟然会变得如此天真无谋,在瑰宝一般的事物面前单纯得像是无知。 女子站起,轻轻将窗推开。 窗外夜空澄静,如同深邃的水潭,星光却频闪不休,现出长安不曾有的苍茫来。 “那颗星是?” 纤细雪白的手指指向南天一角,男子目光朝那儿放去。 “是北落师门。” 恒星fomalhaut南鱼座a,自古以来,汉民族就以这个名宇称呼它。 “就算是同样一颗星,随着国家的不同也会有各种各样的称呼呀。” 少女朝向星座,脸颊半边被星光漂染成一片幽蓝,而那金蓝的眼眸也仿佛泻落一池淡淡的银辉。 “如果探访古太白将军所在,妾愿助微薄之力。” “是要相助与我吗?” “正是。只是有一件。” “不用说我也明白。据说,古太白有征服大唐全土的野心……”李炎连连苦笑,仿佛有干燥的风吹起心中一角的冰寒来。“正像这个所说的,时运不顺,万一你所憧憬的长安落入了那个家伙的手中,一切就困难了”。 女子静静地微笑着,既未否定,又未肯定,没有一个正面的回答。 “告诉你吧。古太白军力很强,但是,士兵们心中却自有一个心思。以前或许尚有动摇,现在则是基本坚定了下来。” “怎么说?” 李炎现出极大的兴趣,莎诺比娅正是。只是有一件。” “不用说我也明白。据说,古太白有征服大唐全土的野心……”李炎连连苦笑,仿佛有干燥便作详细说明。 撒拉逊军中的核心,由阿拉伯人组成,但也有埃及、波斯这些被征服国的兵丁。这些国家,有着足以引为自傲的历史和文化传统,阿拉伯的崛起根本不能与之相提并论。 不管怎么说,被古太白强迫参加撒拉逊军的西域诸国士兵,对古太白无比憎恨。祖国被占领,崇信的佛教袄教被伊斯兰教取代,财产被夺、还要与兄弟国家交战,被害情况越是剧烈,崇尚和平的西域人民,心中焚起的愤怒与憎恨也与日俱增。 “不错,是有这样的事情。” 李炎陷入了沉思。如果加以煽动的话,使波斯以及西域诸国士兵们反叛古太白,这样的可能并非不存在。 强大的王朝,从容击退外敌,却自内部瓦解而灭亡的例子,数不胜数。秦朝筑下万里长城之固,却依然不能阻止无名农民反乱而造成的崩坏。自外攻击古太白,必需十万甚至百万的大军,但从内侧着手,即便一兵一卒,可能都会产生意想不到的效用。 此时,自窗外传来一阵抑扬顿挫的奇异人声,李炎不由为之惊憾。 “这是什么声音?” “清晨的礼拜。撒拉逊人每天五次,向圣地麦加叩拜,祈求真主阿拉保佑。” 祈求之声,高低错落,在耳中逡巡不已。这亦是一种音乐之美,一种伟大的声音,却不知为何只是让人感觉到一片意外的悲凉。 “在说些什么呢。” 不懂阿拉伯语的李炎寻思道。 “不管是白昼的光明,还是到夜晚的黑暗,安拉真主一定将你舍弃,将你憎恨,今生来世都将你战胜…”莎诺比娅译出了祈祷文其中的一节。 “一日五回的礼拜,能保持这样信仰的,只有撒拉逊人。” “是啊,因为别人都只是被强迫的…” 作为东方多神教世界中生活的人,李炎对于神只能唯一无二的理念,虽然因为是与己不同的信仰而不加认同,但还是能够理解的。 长安之都,有着多种宗教长期共存。佛教、儒教、道教、景教、袄教、摩尼教、北方游牧民族的天神信仰…有着如此之多的神被崇信,从来没有受到过干涉,对于西方,也想当然应该这般,但事实却并非如此。 莎诺比娅是自撒拉逊以西,大秦国逃亡来此的,到拔汗那已不觉三年了。从故乡出外流浪时,并非孤身一人,两亲虽然双双亡故,但持有相同信仰的人亦有数百人。从饱受迫害的故乡逃出,听到遥远的东方有叫做“丝绸之国”的强大富裕的国家,那里允许不同宗教的信徒和平的共存。听闻到这个事实之后,无论路途有多么艰险困苦,都有冒险前去的价值。 莎诺比娅所崇信的是远古的内斯托里乌斯人所建立的信仰,和大秦国国教非常靠近,否定救世主的神性,却因此被视为异端而受到残酷的镇压。 “但是为何不信同样的神呢?” “信仰永远都是彼此各不相同。” “真是麻烦的东西。李炎苦笑着将话打断。 夜空的底色慢慢变成浅白,破晓一步一步地走来。当天亮之后,就到街上于群众之中打探撒拉逊军的情况。 ※※※ 用完了莎诺比娅准备的小麦与鸟肉粥的早餐之后,两人一同走到街上。 保持着贸易都市千年传统的拔汗那,即便是在撒拉逊军占领之下,依然没有失去它那一贯的活力。然而,和十年前相比:自唐而来的商人踪迹几近消失,到处建有着尖塔房顶的伊斯兰教寺庙,往昔繁荣的风景现出了陌生,仿佛偷换了一件外衣一般,而不知从何时起,头部裹着白色毡帽,神气颐指地骑马在街上来的撒拉逊兵,也多了起来。 正前行之际,前方却传来一片喧闹,人们纷纷避祸一般闪到道路两边来,一队马骑整齐地踏来,听到人们骚动不安地说出古太白这个名字后,李炎不动声色的躲到路地一角,期望从近处看到那个撒拉逊军总帅的样子。经过了一骑,又是一骑,随后像是缓缓拉开帷幕一般,一匹黑马缓缓踱来。 古太白·伊本·姆斯利姆,精悍的表情刻写着不知容赦为何物。这样一张使人恐惧使人憎恨的脸,却让李炎想到霸王之姿:如沙漠一般的干燥,如山岩般的坚牢,如热风一般的酷烈。在李炎面前,在唐帝国面前,都不是一个寻常的敌人。用兵的才能,已经用他血淋淋的实绩来作出证明。同时作为剑士,如果是一对一的对决,李炎也根本没有取胜的自信。 李炎至今为止所经历过的战斗,未曾让他一尝失败的滋味,所以一直安然生存到现在,但面前这个异国来的陌生敌人,却使苎炎猜不出他到底有多么强。 队列通过之后,因为正陷入沉思,虽然察觉到空气中危险的迫近,却已经迟了。莎诺比娅被一双有力的手腕强行拉去。从一开始,他就注意到了周围撒拉逊人有不同寻常的举动。 撒拉逊军的纪律一开始就不甚严明。 从本国出发之际,名将指挥下的军部就以一团乱丝的统率而著称。被征服的粟特诸国市民们,极不情愿地被征用为士兵,使得军营的组成更龟裂成一盘散沙,并且日渐严重起来。 理所当然的,粟特士兵会士气低下,波斯兵因为同样的原因亦会如此,阿拉伯士兵在异国他乡之地,密切地注意任何一个可能成为敌人的市民的动静,然而另一面,却从未把注意力放在己方士兵这边。他们从来没有想过——异族士兵们离开故乡已经达到十一年,对故乡的思念日益深切。情绪在日复一日的旅途中堆积,对于此,撒拉逊军却缺乏了解和必要的资料。 然而,对于街边的李炎来说,对这引起无理抢夺莎诺比娅的撒拉逊士兵,却在心中引发最初的杀气。全然不顾杂乱的语声在耳中质问,李炎只是往莎诺比娅所在之处靠去。 “干什么?” “报上名来……” “河东李炎。” 李炎昂然向撒拉逊士兵报出姓名。 所言的先祖出生地,在中国同姓之人甚多。根据血族之姓,一般就能判别出其人出生之地。在汉语之中,这样的情况,不在少数。 撒拉逊兵全然听不明白,只是握着半月形刀靠近。视线自他们身上转移之后,李炎驾心拉回莎诺比娅。 “她现在?” “这个人——正打算带走当小妾…” “该死!” 从这表情与语音,撒拉逊士兵顷刻理会了对方回答的内容。举起半月刀,那些张狂无法的士兵表情狞恶的大声叫嚷。 “说清楚在胡说些什么。” “好像没有跟你们说明的必要!” 李炎从怀中拔出隐藏已久的短剑,一如拔出久藏的愤怒。对手有七、八名,需要武勇诉诸的场合,就如同金钱一般,该出手时就出手。本来是要立即逼迫他们交出她来,但因为考虑到其他女子会因莎诺比娅而受连累,便没有这样做,任意一人心爱的女子都是同样重要而不可失去的,在昨夜以前,李炎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感悟和觉悟。 “现在要突刺左边的那人。”李炎低声而冷静地道,“他倒下之际,你们最好尽快逃命。” 包围之轮渐渐缩小,半月刀形成的银色波浪汹涌扑向身前,李炎身体一闪,强韧之剑如矫龙般飞掠而过,自左边逼近的一名撒拉逊兵,腭下兀然绽开一道红线,停止片刻之后,裂开的咽喉已喷出一股血泉,灿烂残酷得如同下了一场红雨。 “快走!”李炎高声叫道,但莎诺比娅却没有听从他的命令,只是伴随着一声短促的惊叫;拉住了他的手腕。 撒拉逊士兵目光凝滞了起来,仿佛一瞬失去了意识。本来困于他们包围之中的那对男女,突然在他们面前消失了。 ※※※ 李炎坐在床上,昨晚与莎诺比娅在这里一同入梦,不想,周围光景突然一变后,又回到了这里。 “是缩地之法吧……” 李炎呆然思索着。 这是一种运用意念,于一瞬之间即移动向远处的神奇法术。除了传说中的神仙,没有听说过任何人会。 李炎看向自己的手,短剑上血迹清晰,这个奇迹分明是发生子现实之中。那雪白纤手递来了布,将短剑之上的血污拭干之后收回鞘中。李炎定了定神,转向女子道:“为何会这种奇术?” 莎诺比娅却并不直接回答。 “你可是认为妾是人妖吗?” “人妖?”李炎吃惊地看着莎诺比娅。“只是认为它很奇妙罢了。你懂得神仙之术,只会让我敬佩。我只想知道你是如何学会的。” 莎诺比娅注视良久,感觉到丝绸之国来客温和想法后,方才放下了心中的不安。 “缩地之法,是你勤学仙道后习来的吗?” “没有过任何的修行…方才,不,很久之前就发生过这样的事。在阿尔玛尼亚山中被盗贼袭击的时候,在佩尔西亚高原上快被亚细亚狮子吃了的时候…”彷佛发生于面前一般,莎诺比娅不自禁地身体轻颤着。“好像看到了很远很远的东西,是从来未曾见到过的。” “就好像你看到自己身在长安街上一样吗?” “嗯,不过,总是在那些不好的场合中从来没有出现过安全的情况。”莎诺比娅脸色苍白几若透明,双肩抖动仿若将要震下悲泣来—般。从阿尔玛尼亚到佩尔西亚的途中,山道突然发生了雪崩,妈妈也因此亡故,长长的队列从头至尾分咸了两截,山整个塌下了一片,母亲在雪崩之中随雪团而一起坠落到了谷底。那个时候,就曾看见过这种景象…… 李炎默不作声,先前将无数敌人依次斩杀的豪快和热度,全在这番话中冷却了下来,好像炉灰一般。他的双亲仍在长安,对于成为放荡无迹的士兵而远赴西域的亲儿,又会是如何的思念呀。

走无常 
发表于《Amie》97年2月号的短篇小说,后收录于《田中芳树公式GuildBook》。 鸣谢Poon翻译。 Ⅰ 下午三时至五时,天降豪雨,仿佛要把余下的暑气一扫而尽。雨停后,凉风快速涌至。与其说是凉风,倒不如说是冷风更为适合。极端寒冷的秋天来到,连中袖衣服也挡不住寒意。 从东京乘特快列车到这条街大约要一个半小时,这个县的县厅就在这条街上,眺望东边和南边会看到一片平原,西面和北面却是群山林立。雨水洗净空气,青山环绕之姿在街上清晰可见。 一辆货车由东京方向驶至,在车站前的广场停下,一位少年有礼地向司机道谢后下车。少年穿着棉质上衣,外加一件夏天运动外套,两头猫儿跟在他身后精神奕奕地出来,一头是黑猫,一头是啡黑色虎纹猫。货车在少年目送下离开。这位少年大约十多岁,正是让人看下去分不清是初中生还是高中生的年龄,额前垂着浏海,品格良好,样貌温和,眼神也很温柔。 “金童,银童!” 少年一呼喊,那两头猫儿马上飞跑过去,在少年的脚边看着他。 “不是说不可以自己走开吗!” 少年并不是在责备他们。 “拜托你们,千万不要随意乱走。” 黑猫用鼻子发出像在“哼”的声音,虎纹猫则发出像是安慰它的叫声。少年看看四周,视线停在广场对面的高层饭店,点一下头后向那边走去,两头猫一先一后的跟在他后面。饭店大堂旋转门侧站着一个穿制服的侍者,他看着猫儿,露出不满的表情。少年毫不放在心上,迳自走去看大门旁边的报告板。 “本间房夫先生鼓励会?兰之厅” 宴会定于下午五时开始,即是刚刚开始了。少年知道这个宴会有县知事、副知事、地区选出的国会议员等有力人士出席。其实所有市民都知道此事。本间房夫就是这么一位有能干的人,甚至有“教育界领袖”之称。这天的宴会是立餐酒会,出席人数达三百人,宴会费每位五万元。 “没想到原来是这种宴会。我本来以为这是个一次过庆祝本间先生生还和康复的宴会,所以才来参加。” “竟然是参选市长竞选的誓词大会嘛!我们可不是太想参加和政治及选举有关的活动啊!” “还是尽快走好了。” “就这样吧,这样最好了。” 说话的应该是邻县的教育负责人,他们一直轻声谈论著。他们离开后,那个位置接着响起县议员和县厅部长等人的声音。 “本间先生在这个时间做这些事,还真是强来的。” “是因为那次意外吧。可是上面都没有人打算引退。” “他不用这么急着干啊。反正他还未够五十岁就做到副知事,不怕没机会转到政界。” “怎会没机会,他现在的胜算是百分百啊!” “意外发生了才一个月,不用么急吧。” 那宗意外发生在八月二十日盛暑之时。那天,县里四个有力人士到高原地带的高尔夫球场打球,回程时,他们所乘的小旅游车不慎在山顶小路堕下谷底,司机及坐在助手席的代议员秘书即时身亡,车内四个客人亦死了三个,剩下的那个身受重伤,送到医院治疗,但最终还是无法救回。 ※※※ 在医院死去的就是本间。他的心脏完全停止跳动,医生宣告他已死,但他却复活过来。 大约在守夜后第二天下午六时,本间的遗体送到寺院,有关人士都慌忙预备,就在一片喧闹中,发生了以下的事情。 “本间先生一定去得很遗憾吧。” “还有半年就选市长了,他亲自出马的话,一定会当选的。” “究竟他的胜算如何?” “综合其他候选对手情况,应该就是六四比吧。县立学校校长和同学会会长好像都是我们这一边的。” “可是现在看来,现任市长应该可以连任了。” 突然,出席者都闭上嘴,狼狈地左右张望,其中一人开声说: “喂!不要说奇怪的话!” “说甚么啦?” “就是发出刚刚那种让人觉得奇怪声音,叫人帮助甚么的。” “你才是啊!不要在死人面开这种差劲的玩笑!如果给他的家人之类听到怎办!” 他们闭上嘴,一同盯着棺木,然后不禁张大口来,可是谁都没有作声。棺盖咯咯作响,还阴森森地传出一阵阵隐含怒气的声音: “快来帮忙,让我出去,我还未死啊!” 全场乱成一片,棺盖拿开后,穿着白色寿衣的本间房夫起来了。他的脸如土色,但两眼却炯炯有神,靠自己的力量步履蹒跚地站起身。众人惊讶得透不过气来,救护车的警笛声起,驶向寺院…… “县教育长奇迹生还!” “本间教育长畅谈濒死经验” 地方报纸大写特书,东京的电视台展开大规模采访阵,本间房夫一夜间成了话题人物。他被送到县立医院,接受多个麻烦的检查,但结果全部正常,才一日就出院了。负责的医生只说“这是奇迹”,对采访阵显得极为兴奋,但却避开一切医学上的详细说明。 本间出院后在车站前的饭店召开记者招待会,记者问他“现在有甚么感觉?”时,他以铿锵有力的声音回答: “我如字面所说一样重生了。这生命是上天赐给我的,我希望可以用来贡献国家和社会。” 他辞退了县知事一职,明确表示自己会参加市长竞选,并且养精蓄锐,预备在今天的宴会开始大展拳脚。 “无论对手是谁,相信这次市长选举都会是本间先生胜出的了。” 现任市长碍于情势所逼,别无他选。他在记者招待会中宣布引退,并且表示“推举本间房夫为后继人。”事件因而以惊人的速度发展。 干杯过后,出席者相继到麦克风前致贺辞,由知事至市长、县会议长至市会议长、国会议员至地方报社社长等,一律异口同声赞扬本间的功绩和人格堪当市长。本间有一对粗眉,他目光锐利、下颚突出,样子精神饱满,魁梧的身体裹在英国制的西装中,冠冕堂皇地坐在席间,手拿着前菜。突然,他的表情整个改变了。一阵清脆的铃声不知从何处传来,本间马上露出教人吃惊的表情。 铃声再次响起,本间手握着的叉子撞上碟子,传出毫无音乐感的声音,四周的人都向本间投以疑惑的目光。 “谁在这儿恶作剧!” 本间把叉子和碟子掉到地上,脸色刷白,全身颤抖。戴眼镜的年青市会议员提心吊胆地问道: “本间先生,甚么恶作剧?” “就是……就是那个铃声!简直罪无可恕!那个声音妨碍到整个宴会进行了!可恶!” 年青市会议员皱了皱眉,很多人也有相同举动。放爆竹或是拿着扩音器大叫还说得过去,但是那不过是铃声,这样也可以令他生气得大声谴责,那这个男人的精神不就相当不稳定吗? “本间先生讨厌铃声吗?” 一个穿和服的女人问道。她是市内教师家长联会会长,对有孩子的妇女有极大影响力,是市长竞选的黑马,绝对不容轻视。她走到本间附近,本间不得不小心应对。她放这支冷箭的目的人尽皆知,本间用想吃人的眼神射向她,咋一下舌后按着坐椅站起来,踏着重重的脚步走开,完全不理会围着他站着的客人。 铃声第三度响起,本间全身毛孔直竖,但他还是没停下脚步,好像被铃声召唤般向前走,快速避开在后面慌忙追着他的秘书和选举活动人员。秘书的手好不容易碰到他的手腕,但本间马上回转上身,一把掌回过去。被打了一记耳光的秘书猛然离开。 会场内的人目瞪口呆地站着,眼神定定地看着被打开后再次关上大门。 本间走到走廊,眼神满带杀气瞪着前方。他的前方站着两头猫及一个少年,少年左手拿着铃。本间大步走向少年,少年收在身后的右手猛地伸出,手上握着手柄,柄上是一块直径约三十公分的椭圆形镜子,镜中正面反映出本间的样貌。 本间口里传出大叫声。 Ⅱ 差点儿就可以完美解决了。 少年一边反省,一边在饭店走廊疾走,两头猫亦一前一后的跟着他。他的身后不断传来怒骂和脚步声,紧追着这位令宴会的重要主角大叫的入侵者。 “是敌阵干的好事!” “是间谍!” 这类声音不断自背后传来,虽然这些结论全都不正确,但还是不断在无法思考的与会成员中广传四散。 “这边,这边。” 一把声音突然传来,有人在一扇半开的门后挥手叫少年过去。少年犹豫了一下,马上与两头猫一同溜进门内,连自己都不禁慌张起来。 这儿不知是甚么房间,房内有个与少年同年纪的半长头发女孩子,而且正牢牢地盯着少年看。 匆匆谢过对方后,少年开始发问。 “您是谁?” “我是本间房夫的女儿,名叫冬美。你好。” “嗯,你好。” 少年的声音充满困惑,不知该用甚么表情和她说话似的。他只知道少女穿着的校服是全县第一的贵族学校女子高中的校服,除此以外一无所知。 “好像发生了甚么有趣的事呢!” “甚么?哪儿有趣了?” “有趣啊!如果你讨厌父亲的话,那就会觉得很有趣了。” “……” “这些猫是你的手下吗?” 少年还未回答,黑猫就发出好像很愤怒的声音,虎纹猫则表情温和地慢慢摇头。明显两头猫都听得懂人话。 “不是的,不是的,你这么说,这些孩子会不高兴啊。” “好像是。那么它们是你的同伴吗?同辈份的?” “唔……应该说是来监视我的前辈。” 少年露出苦笑。两人打开门一看,确定走廊没有人后才走出去,边走边继续谈话。 “因为我还是个不太可信的新人,所以要有教练陪同。” “甚么新人?” 黑猫摇动尾巴,轻轻打了少年的脚一下,少年再次笑着耸一下肩。 “金童说不可以再说下去了。抱歉。” “真狡猾!” “甚么?” “自己不想说却赖到猫儿身上。” “是吗,那真的很狡猾啊。” 少年一本正经地点头同意。 “可是我真的不可以再说下去了。就是只说我刚才说了的,也已经不是太好。” 两头猫儿马上点头。美冬还想做甚么,可是少年伸手指向她的肩膀方向,美冬想也不想就向后望,见到父亲的秘书渐渐走近。 “小姐,原来您在这儿。您的父亲要回家了,小姐也请上车吧。” 美冬再次回头,可是少年和猫儿都已经消失不见了。 …… 一个小时后,少年来到市内高级住宅街上本间房夫的府第前。月亮高挂在夜空中,再过两、三天就满月了。叫做金童的黑猫向他下了指示后便跳到围墙上,少年对虎纹猫说: “银童有其他任务啊!” 少年说完后重新审视本间房夫的府第。这大宅虽然位于比东京地价便宜的地段,但豪宅就是毫宅,单是占地面积就四边边长各四十米。大宅四边围着二百五十公分高的大谷石围墙,围墙后虽然只能见到大宅和洋合璧的屋顶,但可以肯定屋顶下的是一栋极为豪华的大型建筑物。铁门后传来人和狗的声音,可知门后有不少守卫和守门犬。 “好像很可怕呢!” 少年说。叫作银童的虎纹猫点头同意。少年伸出手,一跃跳过围墙,落地时没有弄出一点声音。他抱着银童站在灯光照不到的阴暗死角。 另一方面,金童在又高又长的围墙上走着走着。它一边走一边俯瞰大宅的庭园,直至找到一个放眼所及没有守卫的地方,监视一会情形后便跳到灌木丛上。走了几步,又跳到一楼一个向外突出的窗上,显出非凡的跳跃力。 金童漆黑的身影巧妙地溶入黑暗中,脑袋却不断留意室内的情况,眼睛内像点了灯一样闪烁着妖魅的光芒。这阵妖魅的光芒转强,薄薄的窗帘自金童的眼内消失。金童穿越物质限制,定睛监视室内,它把所见到的东西全数传送给银童,银童即使不在那儿,亦可以看到与金童所见一样的景象。 问题就在人的身上。少年只要触摸银童的身体,就可以见到金童传来的影象,可是不碰着它们就看不到。阻止少年向少女透露不必要的事情的,的确是金童和银童,因为这样做实在没甚么好处。金童觉得用这种方式教育一个人,其实一点也不好玩。 一个少女的身影映入眼中了。金童知道她是谁,她就是本间房夫的女儿美冬。她明明也是大宅的主人,可是却干着奇怪的行为:用低级的方法偷听。她用玻璃杯吸在会客室的厚门上,把耳朵靠在杯旁,偷听父亲和客人在接待室的对话。 冬美果然不太喜欢父亲。冬美的父亲与其说是有才能的公务员,还不如说是个硬派公务员。他被誉为县教育界领袖,就连身份尊贵的校长先生都要对他卑躬屈膝。 “不过是县立大学的校长,我才不放在心上。那些学者、教师之类甚么的,不过是在课室内嘶声大叫的人。” 美冬不喜欢这样自大的父亲。父亲从不顾家,对妻子亦即美冬的妈妈非常蛮横。为了得到妻子娘家的财产,他甚至追到遥远的娘家,在只有娘家两老的家中对妻子拳打脚踢,打得她多次入院。他会买贵价钢琴给美冬,又替她请家庭教师和女佣,表面上做足一个好爸爸,但其实他不过把所有有力人士和亲戚当作成功的道具。 美冬对于今晚到访本间府的客人特别介意。 这位客人是前县立高中物理教师小宫山,是个三十多岁的独身男人,由于与多个女高中生发生关系而被革职。“就算不懂物理单位也可以升级啊,怎样?”他以此威胁学生与他发生关系。现在,这个人竟然悄悄到访本间府。 “你想复职吗?” 本间坐在意大利制的扶手椅子连脚枕组合中说。他的声音如干冰般又冷又干。卑微的小宫山躬身回答: “我的财产都用光了,又找不到工作,三餐不继。我没有特别专长,所以想继续当教师。” “你不要跟我说笑了。干了那么无耻的事后,你竟然还想厚颜无耻地复职!” “我不是想重回县立高中。请本间先生让我进私立高中吧。就算是县外的高中也可以的。总之,无论如何,请帮帮忙。” 本间发出不自然的笑声。 “你虽然想当教师,那就应该听得懂日文吧。你这种卑鄙的人与我还真相似。别说了,给我滚!” “无论如何都不行吗?” “当然。” 小宫山并没模仿本间之意,但他不自然地叹一口气,歪着嘴说: “那也没办法,我只好把上缴款项那件事告诉东京的周刊了。它们可是很喜欢这类情报呢!阁下工事繁忙,我也不打扰了。” 小宫山慢慢站到沙发前,慢慢地敬礼。这时,本间露骨地叫他“等一下”。无计可施,就算不喜欢,本间还是只得叫他“等一下”。 “甚么事?” “我想知道是甚么事,你说的上缴款项是甚么?” “这不是随口说说的,我已经找到证据,拿到几张伪造的收据。只要把它们影印几份送到周刊出版社,事情一定会闹大的。” 说完这句话后,双方沉默了近一分钟。 “……私立学校就行了吗?” “最好是女校吧。” 夸耀自己得胜的小宫山面上浮现浅浅的笑容,用拯救者的目光看着本间。 “另外,薪金方面我没有特别想过多少,因为本间先生只拿出少少就够我用了。不过如果每月三十万元的话,即是大约一日一万元就最好不过,每三个月存入我户口就行了。” “你不觉得自己太卑鄙吗?” “这个价钱不是便宜你了吗?这样做就可以买回市长宝座啊!还附勋章呢!因为本间先生对县教育界居功至伟啊!” 小宫山笑了。他不过是个县立高中的教师,本间对他来说可谓云上之神,可是现在小宫山竟然占尽优势。 小宫山不知道他刚刚宣告了自己的死刑。这刻的他正沉醉在胜利的蔷薇色大海中。 Ⅲ “上缴款项”应该是指某件事。美冬以前听过“上缴款项”这词语,也知道它一般所指何物,但她的父亲从事的是教育行政工作,是个正面的社会人,可是“上缴款项”应该是黑社会或是暴力团体才会用的字词。 “洗手间在哪儿?” 小宫山的声音传来,拖鞋擦地的脚步声渐近,美冬马上离开门口,到走廊转角处躲起来。不到一秒,小宫山打开门,面带过剩自信步出接待室。他的背上插着本间憎恨的视线形成的长枪。 黑猫金童看完全程后,无声地跳到灌木丛上,走了大约两步,突然发现旁边传来可怕的响声。 映在金童眼内的,是一群样貌狰狞的大狗。三头德国猎犬张着白森森的利齿,红黑色的长舌反映着亮光,一跃跳向这位自以为是的侵入者,打算把它五马分尸。只顾集中精神透视室内情况的金童没有留意到这些猎犬。金童全速逃跑。 与金童所在有一段距离的守卫听到狗儿的咆哮声,马上拿起特殊警棍跑去。在他们跑过建筑物转角处转弯的瞬间,全部守卫大吃一惊。 一个穿着蓝色旗袍的美女正用她那双从高叉中冲出来,性感慑人的优美长腿快步跑去,她的后方有三头德国猎犬紧追在后,看来快要被它们毫不留情地撕成碎片。 “救命啊!” 守卫仿佛听到如此呼救声,全都拿起特殊警棍跑出来。他们又仿佛看见穿旗袍的美女奇妙的金色眼睛内浮现出感谢的色彩。他们全都充满勇气,站到美女和猎犬之间。 “你这笨狗!到底在做甚么!别吵!别动!成熟一点!” 三头受过严格训练的德国猎犬原本正在抓灌木丛,它们的动作即时停下,用激烈的吠声表达抗议和不满。猎犬抬头望着守卫,看着站在他们身后的那位美女,守卫拼命责骂德国猎犬,用警棍威吓它们,又抓着它们的颈圈,把它们抑制下来。 “小姐,已经没事了。” 可是一个难以置信的景象却映入守卫眼中。那个穿着旗袍的美女走向围墙,一跃就跳了上去。她的动作轻快柔软,连一点声音都没有就跳上了二百五十公分高的围墙上,身影一闪就消失于围墙后方。 就算是一群被美女迷得失神的男人,也会知道这事情非比寻常。大约冻结了两秒后,守卫终于都得到解放,他们一个慌忙打电话,另外两个走向围墙,大家不断说着“你看到吗?”之类的话,连德国猎犬都被叫声引出来。 铁门附近有四、五个守卫组成一组,左右巡逻。他们虽然密切留意所有可疑人物,但还是抓不到人。守卫长收集目击者口供,总结出以下结论。 “是一个黑色短发,有一双奇妙金色眼睛的绝色美女。穿高叉旗袍,旗袍是用蓝色的绢做的,还用金线绣了一条龙。” “是个有过肩茶色长发、银色眼睛的绝色美女。她穿的高叉旗袍是用红色绢造的,还用银线绣了一头凤凰。” “是个黑色头发的年轻男子。穿着蓝色中国服,用金线绣了一条龙。” “是个茶色头发的年轻男子。穿着红色中国服,用银线绣了一头凤凰。” “是头金色眼睛的黑猫。” “是头银色眼睛的虎纹猫。” “是个穿着夏天运动外套,不知是初中生还是高中生的小鬼。” 有关那个女性的证供特别精密,相信是因为守卫对她们印象特别深。可是他们并未见过那个穿中国服的年轻男子,见过那个男子的是放工回家途中经过附近的上班族女性,可是她们全都没有见到穿着旗袍的美女。 综合这些证供,当晚到本间府的共有五个人和两头猫,可是没有一个人看到他们全体集合。这群人为甚么这么大胆,竟然在本间府附近出没,目前尚无法确定。守卫长如此向本间房夫报告,并增加了大宅的守卫人数,强化警备,同时,他问及本间是否需要报警。 “没有这个必要。” 本间回答说。 “刚刚来的那些人只是恶作剧罢了。反正他们没做成甚么伤害,而且告诉警察有关那个旗袍女子的事,警察会相信吗?” 守卫长努力辩解,可是站在大宅门口的本间挥手叫他别吵,命令他们今晚离开。守卫长虽然不甘心,但是顾客始终是对的,只好挖苦地叫他小心门户,然后全体乘车离去。那时刚过了晚上十一时。 “……他们回去了。已经没事了。” 本间美冬在一楼自己的房间窗边说道。少年两手拿着脱下的鞋子,点头说“谢谢”。一晚之内两次靠她帮助躲起来,金童和银童也发出低鸣,以表谢意。 “那么,可以再说多一点给我听吗?” 少年看着两头猫,下定决心似的点了点头。 “你还记得八月二十日发生的事吗?” “当然。” “那件事件中,你的爸爸死了。” “大家也这样认为。可是他活过来了。” 少年用他奇妙的眼睛回望美冬。 “不。你的爸爸真的死了。” “死了之后复活啊,不用你说,大家都知道。” “我不是这意思。” 少年摇头道。应怎样说呢?少年细心思考,终于,他开口了。 “其实那并不是死人复活。” “你在说甚么?” “就是说你的爸爸是鬼。他是个有肉体的鬼魂。” 美冬听见自己的笑声响起。 “你在说笑吗?你是说真的?你到底是谁?” 面对这一连串的问题,少年只好困惑地微笑。坐在他右脚旁的黑猫金童看着少年,虎纹猫银童则望着美冬,目光犹如银色的锁一样锁着美冬,令她有点退避。 不安的水位不断上涨,看着她的表情,今次轮到少年开口了。 “你应该听到你爸爸和客人所谈的吧。” “上缴款项……吗?” “对。” 少年很快点点头。美冬其实也不是很清楚自己所听到的是甚么,所以正好用这机会打听一下。 少年开始淡然地说明真相。 “就是说呢,县立学校用的是县的钱,一年可以用到几千万至几亿不等。但这些钱并不是只用在建学校体育馆、修理校舍、买化学实验室用具或图书馆藏书方面……” 上班族有“假公干”、“假宴会”等用语。意思就是公然说是公干,可是实际上没有去公干,公司把那笔公干用的费用储起来。宴会的情况也一样,把用来办庆公宴的钱储起。这些储起来的钱叫做“里金”,是学校用来上缴县教育厅的。每间学校所缴的费用不同,但全赖“集液成裘”,县教育厅每年可以收集到六亿元之多。教育厅的高层把其中五成给回学校,哪管学校用来做原来想做的事也好,校长或教师自己袋袋平安也好。至于另外的五成则由教育厅高层瓜分。因此,教育厅高层就算甚么都不做,都可以得到一笔神秘钜款。 这个连暴力团体都觉得讨厌的恶性赚钱系统年复一年继续运作。有的学校因为没有缴上缴金,所以学校予算被削减,校长、教师等甚至永无出头之日。每间学校都必须记着,上缴金多一元就是一元。 这个系统的中枢就是身为教育长的本间。他把剩给教育厅的三亿元里金操控在手,一亿元分给忠心部下,一亿元送给政治家、教育委员、文部省的人,最后一亿元则留给自己,想怎么用就怎么用,例如用来作地区豪华旅游、到东京的银座和赤阪等地旅游。美冬知道自己的父亲经常四处旅游,但从没想到他的钱是从哪儿来的。人人都觉得这件事很神奇。 “教育长的人工也不是那么高,为甚么本间可以那么风光?应该是因为她太太的娘家是富商吧。” 其他县的教育长大都这样以为。本间虽然四处旅游,但绝不会浪费每一次行程。他先后拉笼县知事、国会议员、地方报社社长等有力人士,所以意外发生前他已经是县教育界的领袖了,而现在的他正处心积虑踏上下一级阶梯…… 少年闭上嘴。听完整番话后,美冬干咳一声。 “很有趣的故事。可是你又是怎样知道这些深奥的事?” “是他自己说的。” “在哪儿?” 少年说出“阴”之后,再小心地想想。 “在调查官面前。” “何时?” “他死了之后。” 少年这样回答,美冬笑着说“是吗”、“怎么可能”。少年下定决心,再次开口,把整件事和盘托出。 Ⅳ 小宫山继续陶醉地漂荡在他那片蔷薇色大海中。 他的西装内袋袋着一百万元现钞,会客室的桌上放在一瓶拿破仑酒和一盒鱼子酱。这种威胁别人的方法虽然说不上高明,可是当“上缴款项”这个词未出口前,本间的态度还是傲慢至极,但一说出口,他的态度就马上改变过来,不管小宫山开出甚么条件他都照单全收,不但先预支一百万元给他,还送上拿破仑酒和鱼子酱。 小宫山在成功的甜美香气中翩翩起舞,眼望着那瓶威逼利诱而来的拿破仑酒。 “哎呀,本间先生不愧为大人物,那么明白事理。我也不是那种不懂知恩图报的人,你有甚么事想找人帮忙的话,尽管开声……” 他沾满酒精的舌头不断说话,意识却开始越走越远。时针表示已到十二时之际,他已经醉得不醒人事,半个人滑下沙发,打着混浊不清的鼾声。本间用憎恶和轻蔑的眼神盯着小宫山,弯下身慢慢解开他的领带,把它重新卷着小宫山的咽喉,深呼吸一口气后,用尽全身力量往领带左右两旁大力扯,小宫山随即发出一声奇怪的呻吟声。 一片寂静。 “死人杀死活人,相信阴阳两界都要秩序大乱了。” 本间的视线移向大门方向,房门打开后再度关上,一个穿着夏天运动外套的少年站在那儿,他的脚边有两头猫,一左一右站着,好像保护少年似的竖起尾巴。 本间的手放开领带,踏着小宫山的遗体站着。 “……你是刚才在饭店的那个小家伙,干吗来这儿?” 他完全不理自己正踏着小宫山,继续发问。 “刚才你在饭店给我看的镜是甚么?不要拿着那奇怪东西走来走去。” “那是显真玉镜,它会反映它面前的人的真面目。你的皮肤和肉不是都已经腐烂了吗?” “甚么……无聊话!” “你已经死了。你自己不知道吗?你已经违反了大自然的法则了。” 本间没有大声乱叫,反而轻咳一声,压低声音说: “你……你是阴曹官?你是追着我来到这世界的吗?” “你竟然知道阴曹官这字词呢!” 听着少年冷静的指责,本间顿时显得狼狈。 “说溜了嘴吧。普通人是不会知道那个字词的啊。这就是证据,证明你就是逃离冥府的死人!” “你果然是阴曹官!” “不。我的地位没那么高。我只是个跑腿而已。阴曹官是不会到阳间,即是人的世界来的,所以他会雇用像我这样的人。” “那你到底是谁?” “我是走无常。” “你不是日本人吗?” “那不是我的真名。这个嘛,嗯,只是工作名称。” 本间毫不在意他说的话,迳自走向他。少年也不理会他,迳自把手伸进口袋。 “你活在人间时,不管干出甚么坏事,我也不用理会,因为逮捕你和用法律制裁你是阳间的警察和法庭的工作。可是如果阴间和阳间失去平衡,又或是自然法则被扭曲了,我就要按阴曹官的指示而出动了。” “甚么指示?” “当然是维持阴阳两界的秩序,还有……” 话未说完,本间跳起来,想抓少年的颈项,少年马上跳起,本间摸了个空。两头猫儿全身毛发直竖。 “僵尸发恶!” 不知是谁大叫着说。 少年手中飞出一些东西,白色的小粒如雨般撒满本间全身。 这些小粒不过是白米,但本间却发出苦痛和愤怒的叫声。他的脸和手直接黏上米粒的地方冒出缕缕白烟,瞪着少年的两眼如煮沸般通红,同时却又显出害怕的神色。 “米粒果然有效。” 少年佩服地说。他以前已经学过,但却从未碰上会让他如此心有所感的场合。 本间虽然全身都冒着白烟,但他还是一小步一小步的走向墙壁。打猎是本间的兴趣之一,墙上亦挂着一把值四百万元的双重步枪来装饰。本间粗暴地抓起枪,两眼洋溢着杀意,把枪口对准少年。本间不应该让枪声传出的,可是他已经失去理性了。死人装成活人,必定是对生命有强烈依恋之故。当理性随着时间被磨灭,剩下的就只有依恋了。这一点少年也早已学过,不过之前同样未遇过让他如此心有所感的场合。 站在少年左右脚边的那两头猫开声鸣叫,对少年说“早就教过你了。”少年伸出藏在夏天运动外套内袋内的手,没空看金童和银童一眼。 “急急如律令!” 少年边呼喊边举出一个木牌,牌上记着“北阴酆都大帝敕令七十五司判官”。 眼看不到的闪光打在本间的手上,双重步枪掉到地上,发出混浊的声音。本间的脸容被恐惧和狼狈扭曲。 “北阴大帝在上,太阴黑薄囚鬼灵断罪恶,破伪阳归纯阴!敕令!” 少年一面把背了的对白一口气说出,一面摇动手腕,在他手中的木牌直线飞出,啪的一声贴在本间脸上,由额头至口鼻成一直线。本间表情突变,脸上爬满恐惧,虽然他想张口大叫,但是由于口被木牌挡着,根本开不了口。本间全身无声地向后仰,如积木一样直直的倒在地上。才一倒地,皮肤马上裂开,肌肉也纷纷剥落,露出内层的白骨。 少年一边整理呼吸一边后退,凝望着那腐烂的尸体好几秒。 “这是金华猫的一种。” 少年向美冬说明。他倚在美冬的窗台边弯腰穿鞋。 “金华猫可以化身为人,而且在女性面前会变成俊男,在男性面前变成美女性。” 美冬表情僵硬地看着两头猫儿。 “就是说那就是他们两个。” “是啊。他们虽然看到我和其他四个人和两头猫出没,但其实就只有他们两个。” 少年穿好鞋子。 “你应该很憎恨我吧。” “我怎会!” “可是你是应该憎恨我的……” “我没有憎恨你。如果我憎恨你,那即是说我不肯承认人终归一死的道理了。爸爸的确很可怜,可是他会那么可怜,就是因为他违反了大自然的法则,我看到后就明白了。对了,你不用处罚我吗?” “处罚?” “例如令我失去记忆……因为如果我把看到的说出去,你们不就很头大了吗?” “才不是,根本就不会这样。” “为甚么?” “因为你说甚么都不会有人相信的。” 少年笑着说。猫儿也好像表示同意似的点头赞同。少年继续说: “就算我在电影节目上表演,一定不用三十分钟就给不知哪儿的大学老师证明我在胡言乱语,说我是个大骗子呢。” “但你这样就甘心了吗?” “不甘心也不能做甚么呀!我只想快一点可以自立,那就不用再麻烦他们两人了。” 被少年称为“两人”的两头猫儿跳出窗外,表情稍稍一动,轻轻地举起单手。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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