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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年来,我写过五个长篇小说。二十岁的时候,我写了第一个,那是一个畸形恋爱的悲剧故事。时洪雪帆在上海四马路办现代书局,我投给他,他给我印了。那篇东西,实在很幼稚,以后我常自觉不好意思。初版两千本售罄后,正欲修正重版,而雪帆逝世,现代关门,遂告绝版。第二个也写的是一个恋爱故事,王统照先生拿去,把它在《青岛民报》发表。南京书店拟收购其版权,因价未议妥,亦作罢论。这一篇,题名为《白棺》。 民国十六年,我在汉口亲眼目睹了共产党那一套以后,第二年回到南京,那记忆历数年而犹新。二十年,我写了我的第三个长篇《黑之面》。我以为共产党是属于“光明的反面”的东西,必无前途可言。但在技巧方面,我却并不满意这一篇。过了些时候,迳把它付之一炬。 二十六年春天,我在徐州,写了《突围》。描述“一二八事变”时,一群小公务员自南京疏散洛阳的情形,目的在鼓吹对日抗战。脱稿后,我寄给住在上海的一位文艺工作者。(这个人现在在伪红朝已是部长级的人物,我倒不愿意提及他的大名了。)接着七七开始全面抗战,我投入战区工作,辗转到后方,也顾不到它的命运如何了。 三十年夏间,我在重庆武库街世界书局的橱窗里,发现这本书已由上海世界书局出版,立购二十本分赠亲友。我自己比较喜欢这一个,但多年来,我也没有这一本书了。 三十七年冬,避赤祸来台,所业寻败,而老妻又病废,我的生活顿陷于有生以来最为无聊的景况。回忆过去种种,都如一梦。而其中最大一个创伤,却是许多人同样遭遇的那“国破家亡”的况味。由于三十年来所亲见亲闻的若干事实,我想我应当知道共产党是什么。我将我整串的回忆,加上剪裁和穿插,便构成了一个完整的故事。即于每晨四时起身,写两三个钟点,四个月内从无一日间断,我的第五个长篇,便于四十一年岁首草草完成了。 据书业统计,新文艺小说还没有章回体小说的销路好。照我个人推想,其原因有二:(一)章回体采用纯中国文的句法和章法,雅俗共赏,为大多数读者所接受。(二)以故事的情节发展,引人入胜,真正为读者达到消闲的目的。小说旧原称“闲书”。 我想,假如文艺不能不有其宣传的目的,而出版也原是一种商业的话,则这个销路问题应当是著作者本身所不容忽略的。利用他消闲的目的,达成我宣传的目的。特别是在自由与奴役尖锐斗争的现代的今天,作为一个政治目的,文艺作家不能再忽视那更多的读者了。你吝于给他必要的读物,那些黄色黑色以及各种不正当颜色的东西,便会乘虚而入,占尽你的上风。 因此,我尽量采取了章回体的长处,最后还加上对仗回目,以期更适合多数读者的兴趣。虽然我所写的并不是纯粹的章回体,但我已在有意地朝那一方向走。至其效果如何,就非我所知了。 本书,从一个大姓家族的衰微和没落,写出那一时期的社会病态。而此种病态,正是共产党的温床,它由此钻隙而出。这样,你总可以想像这里边都是些什么角色了:军阀,官僚,土豪,劣绅,妓女,土匪,堕落文士,日本军人和浪人,以及许许多多鸡鸣狗盗的小人物。他们与共产党直接间接的勾结,有意无意的配合,有形无形的进攻,这就危害了中华民国。自然,共产党的现形,是五花八门,各式各样的。而我所描写的这一角落,祇是一个土匪集团。但举一隅而窥全豹,我想,这也够了。 这里边几乎没有什么正派的人物。我勉强以方八姑这个死硬派(国民党员)代表民族正气,给人留一线希望。可惜她孤军作战,力量太薄弱,反被这一逆流所吞没。但就今日的形势而言,这观点倒依然是正确的。现在谈反共,就不能不承认国民党的领导,这是一个实际问题,而不是一个理论问题。至于老姨奶奶西门氏和小梧庄的曹老头,在作者笔下,实在是无意中得来的两个善良的灵魂。但读者自会明白,他们比较方八姑更孤立,更软弱。因而老姨奶奶虽有一个自已的菩萨,最后也还得仰仗白绫三尺,以求解脱。那曹老头的结果为何,真也无须再说了。 本书既脱稿,我还以为像从前一样,立时便可以找得到一个出版的地方。试探一下,始知大谬不然。这个地方,大多数文艺作品都由作家自费出版,而我正好无此准备。因此一搁数年。现在,世界反共形势已较前数年更有进步,而自由中国且已濒反攻前夕。是本书之问世,己不容再媛。兹承友好之助,先印五百本,分赠各方,以为纪念。留有纸型,以后随时可以正式出版。 本书原名“旋风”,因见坊间有同名之书,乃改题今名。相传颛顼有不肖子曰梼杌。梼杌者,可憎之断木也。我想,那大约和庄子所说的“樗”一样,原是一种寓言。故又以为恶兽。楚之史为梼杌,纪恶以为戒也。《说部》有〈梼杌闲评〉,记魏忠贤与客氏之罪恶,亦隐寓劝善之意。本书作者,方当知命之年。回忆半生沦落,亟忏悔之不暇。懔文章敦厚之旨,固无意宣扬秽德。兹篇之作,亦本“纪恶以为戒也”之意云尔。 姜贵 中华民国四十六年十月一日 于台南东门寄庐 文案方祥千惦念着当天上午十时的约会,等到约摸九点钟,拿起他的黑皮包来,就去赴约。不想一出房门,便遇见校役老李,迎头对他说: “师爷,校长请你。” 方祥迟疑了一下,一边向外走着,一边说: “今天星期,我有点私事。你就说我早已出去了,没有找到我。” “师爷,”老李跟着出来,陪笑说,“这不是我明明已经找到你老人家了,怎好对校长说谎?” 方祥千摸摸自己的荷包,把仅剩的一块沈甸甸的银圆掏出来,塞给老李。说: “这个,你买烟吸。” 便加快脚步,匆匆而去。 “谢谢师爷。”老李的话,方祥千并没有理会。 校门前排列着十几辆东洋车,看见方师爷这个老主顾出来,车夫们争先抢上来。方祥千随便坐辆,一边说:“我今天可没有现钱。” “不要紧,你老人家祇管坐罢。”车夫说着,按照方师爷指点的方向,飞似地跑去。 到了贡院街中学,他的侄子方天艾已在校门前等他。方祥千下了车,便问: “你还有钱没有?” “有,我还有二十元。” “那么,你先给我五元。” 方天艾连忙摸了五元一张钞票给了他的六伯。爷儿两个从贡院街向东一拐,不多远,就到了“雀花桥”。桥西堍,“名湖居”后面,一排画舫,这就是“大名湖”的码头所在。游湖的客人从这里雇好船,就可以进湖去。T城这个地方,真正是家家流水,户户垂杨,是一座恬静幽美的古城。这要是夏天的晚上,尤其是有月亮的时候,湖上是颇为热闹的。但现在却已是凉秋九月,人已经穿上夹袄,早晚间且需薄棉了。湖上的芦苇都已枯黄,西风落叶,充满了萧条和寂寞,游湖的人是绝无仅有了,尤其在上午,更是冷清。 一路上,爷儿两个并没有多话讲。最近因为两件事情,两个人感情弄得不太好。一回是今年夏天,在他们故乡的方镇,方祥千在本镇的高等小学里举办一次游艺会,当中有一出“新戏”叫做“终身大事”,方祥千指定方天艾扮演一个少女的配角,不想方天艾不愿意担任这个男扮女的工作,断然加以拒绝。这引起方祥千大大的不满,认为天艾这个孩子太不开通,太没有出息。另一回是投考贡院街中学时,录取一百名,天艾考在九十九名上,方祥千认为他平时太不用功,功课太差,狠狠训斥了一顿。而天艾则并不这样想,他以为投考学生一千多人,我能录取在九十九名上,已经算不错,至少还有九百多人不如我的。为了这两个原故,彼此有点芥蒂,偶尔见了面,就像是没有什么话可以说的了。 方祥千雇妥了一条较为宽大的画舫,等了一会,约会的人就到齐了。画舫沿着一条两边是芦苇的水道缓缓荡了进去,首先到达的是湖心亭。湖心亭位置在湖中心的一个小岛上,环岛是一圈高龄的垂柳。靠南岸下船,迎面一个小小的大门;进了大门,就有一个破破烂烂的八角亭。配合在这样的秋天,很显得有点荒凉。 方祥千和他的客人们在这里略作停留,便继续往北极阁荡去。船上,除了方祥千和方天艾,还有四个人。一个是天艾的同学贡院街中学三年级学生董银明,一个是师范学生尹尽美,另两个是同胞兄弟,成兴印刷厂的排字工人汪大泉和汪二泉。汪二泉望着方祥千问道: “六爷,你们大姑娘怎地不来?” “她正害眼呢,”方祥千回答说,“已经一个多星期没有上学了。” “她不来倒不要紧,”汪大泉接过去说,“把我们七星聚义,变成六星游湖了。” 大家笑了一阵。尹尽美从画舫的玻璃窗向四面张了一张,觉得湖上真是太清静了。就说: “六爷,你真想得到,这一回跑到这个地方来开会。” “因为我们老是固定在教育会碰头,我怕引起麻烦来,所以换个新地方。” 方祥千撩起夹袍底襟来,擦擦自已的近视眼镜,喝口茶,用手抹去胡子上的水渍。继续说: “倒是民志报的罗聘三提醒我。他说我们对外虽是用马克斯学术研究会这块牌子,好像祇是在研究学术,也并不是一个可靠的办法。那些走狗们哪里替你分辨这许多!他们看起来,还不都是过激党!所以我今天请大家特别注意:我们以后要采取完全秘密的方式,取消用马克斯学术研究会对外的这个办法。至于工作,我觉得我们过去的努力实在太差了。我们SY成立半年,到现在还祇有七个人。我们研究研究,要得发展才成。” “我觉得我们知道的太少,”董银明是贵州省人,用他那生硬的官话说,“我们仅仅知道俄国有十月四革命,究竟这个十月革命的实在情形怎样,我们根本不晓得。还有,理论方面,我们祇有这样薄薄的一本资本论入门,而又看也看不懂。自己的了解不够,要求发展,自然就难了。” “我也是这样想,”尹尽美同意董银明的说法,“要是有机会,我们应当到俄国去看看。必得先弄个明白,然后干起来才有头绪。” “不错,这是一个根本问题。”方祥千连连点头说,“我已经写信到上海去,请他们派人来指导。俄国的情形,我们虽然知道的不多,但共产主义的革命,当然注重劳工和农民的利益。又说,不劳?者不得食。有了这个大原则,作我们工作的方向,也尽够了。我们发展工农,发展以工农为中心基础的革命运动,总不会错的。” 方祥千重新点上他的烟斗,重重地吸上两口,加重语气,提醒当前这几个青年说: “我们不能再等等这,又等等那,我们要先干起来。一边做,一退学。” “六爷,”汪二泉用手抓抓自己的平头顶,怔怔的说,“你刚才提到罗聘三,我们能不能和罗聘三合作呢?他们国民黛历史久,比较有办法。我老觉得,凭我们这几个人,赤手空拳打天下,恐怕不容易。” “这个可以考虑。不但罗聘三,任何可以利用的人,我们都不妨考虑一下。” 船到北极阁,大家下船散步一回。北极阁供奉真武祖师,祖师座前有龟蛇二将的铜像。据多年传说,祇要用手摸摸它们的脑袋,便可以消灾祈福。汪大泉头一个跑上去说: “待我来摸摸看。求祖师爷保佑我们工作顺利,早早成功。” 北极阁地势较高,可以俯瞰全湖,遥望万佛山,极空旷辽远之致。从此再泛舟而西,便是李公祠。 他们从李公祠下船,各自分散回去。这一天议定了两件比较重要的事情。第一件是催请上海赶快派人来。第二件是由尹尽美负责打进玉凤纱厂。玉凤纱厂是T城第一家大工厂,尹尽美有个娘舅在厂里做工多年,新近升了个小管事的。这个厂离城二十里之远,方祥千答应设法弄一辆自行车给尹尽美使用。 他们指定给汪氏兄弟的任务,是尽量吸收印刷工人。印刷工人的特点,是他们虽是工人,却认得字,小有知识,比较容易接受理论的领导。 方祥千结结实实地交代董银明说:“你教给天艾读资本论入门,限定时间,指定页数,教他念背过。” 这说得方天艾很不好意思,而大家都笑了。 方祥千经过鞭子巷的“扁食楼”,饱餐了一顿水饺。(T城人把水饺叫做扁食。)对于今天的湖上之会,他感觉得很愉快,就喝了个八分醉。他摸着他下巴的胡子,把近视眼镜从外梁上向上推一推,喝下一杯酒,想,“我是一个播种者,我是一个奠基者。有朝一日,中国的共产社会实现了,让人家知道有我方祥千的血与汗在内,我这一生也算不虚度了。” “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他想。 “大道之行也……是谓大同。”他又想。 方祥千乘醉经过“豹头泉市场”,在一个小茶馆里,喝了一壶大方,才回到法政专门学校去。校役老李正在文案房里等他。 “师爷,你老人家回来了,校长还是请你。” 于是方祥千从学校的西便门出去,来到校长沈平水的公馆。沈校长和他的日本太太正在下围棋,一见方祥千进来,就离开棋桌,忙着让坐。沈太太给方祥千来了一个日本式九十度鞠躬,嘴里还咭咕了一句大约是日本话,而方祥千是不懂日本话的。这弄得他手忙脚乱,不知道如何应付才好,祇好含含糊糊,依样葫芦,也还给了一个九十度的大鞠躬。 “祥千,”沈校长高兴的说,“我怕星期天找不到你。今天晚上我请你吃便饭,还有两个从北京来的老朋友,一块坐坐。” “那是我一定来奉陪。” “今天的报纸,你一定看见了。” “倒是没有着。我一早跑出去赴一个约,刚刚回来,就教老李把我拖到校长这里来了。有什么特别新闻吗?” 沈太太亲自把一个红漆攒盒捧上来,放在大方桌的中央,打开盖子,里面是几样蜜钱的菜子,红绿相间,颇为精致。接着,一个年轻的女佣人,用同样红漆的茶盘,托过两盖杯茶来,分放在师爷和校长的面前。沈太太又向方祥千来了一个像刚才一样的九十度鞠躬,又念念有辞,咭咕了一句什么话,方祥千祇得也像刚才一样的答礼如仪。 “正是有关你的好消息。”沈校长从茶几下面取出当日的一份民志报来递给方祥千说,“你看,齐宝申当国务总理了。谭宗玉发表我们这里的督军。” 方祥千听了沈平水的说明,就把那份报放下了,没有打开来看。他为了敷衍沈平水,说了一句: “噢,原来如此!” “怎么,祥千。你和齐宝申是老同学,又是换帖兄弟。他这时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做了当朝首相,能不替你想想办法?我想,你应当到北京去找他,他不会冷落你的。” “虽是如此说,他现在阔了,我找他干什么?” “找他干什度?!”沈平水从椅子上忽地站起来说,“找他替你弄一份好差使干干!谁有这样的好机会!难道你不要往高里爬?再说,你们不是不够味儿。上次他从这里路过,你请他吃饭,约我作陪,你们的情形,我是亲眼看见的。他一定会给你想办法。” “要说做朋友,宝申原是好朋友。但是我没有意思到国务总理跟前去讨差使。” “祥千,你是没有细想想看。”沈校长一片热诚的说,“不要说什度特别的肥缺,就算是做个县知事罢,你是知道的,章祈芳在你们贵县做了不过一年,就剩了四十万!人生在世,还想什么!你这时找到齐宝申,要个县知事,还有问题?我是劝你赶快到北京去活动。如果你没有活动费,或是缺少什么,我一定帮忙你。” 沈平水从攒盒里夹了一片杏脯放在嘴里嚼着,抹着自己的八字胡,关切地望着方祥千。 方祥千摇摇头,拒绝了这个好意的劝告。他从盖杯里呷了一口茶,忍不住赞美说: “嗡,好龙井!” 沈平水顿时觉得对于方祥千隔膜起来了。相处好几年,竟没有丝毫的了解。放弃了这样一个机会,在沈平水看来,是不但可惜,而且是可悲的。这个人吃的是什么饭,长的是什么心,把富贵荣华往门外头推。他惋惜地摇摇头,说道: “读圣贤书,所学何事?” 方祥千倒是了解沈平水的,他也颇为感激他的好意。无如道不同,不相谋,也就用不着多费唇舌。他于是说: “这就叫士各有志。” “那么你是志在哪里呢?你如果错过了这个机曾,还谈什度志不志呢!” “我志在当文案。”方祥千笑了一下说,“在校长这里当文案。” “以后呢?” “以后死了,到阴曹地府,替阎王爷当文案去。” 说着,哈哈笑了。 沈平水也跟着笑了。 “校长,”方祥千忽然兴奋,眼睛从近视眼镜底下透出光芒来,“你也是喜欢白乐天的,但我不知道你喜欢他哪几首。你听,这一首怎样?” 他便朗诵起来: 晨起秋斋冷 萧条称病容 清风两窗竹 白露一庭松 阮籍谋身拙 嵇康向事慵 生涯别有处 浩气在心胸 “这首诗的好处,全在结尾这两句。校长,我是不想做官,不想发财的。我有我自己的生涯,我有我自已的浩气。校长。你放心,我是不会浪费我的生命的。我们两个人岁数差不多,慢慢你自然会看见的。” 于是沈平水不得不移转话题,说: “你看,齐宝申当国务总理,对于大局有办法吗?” “照我看来,他是绝对没有办法的。不但齐宝申,任何人当国务总理,都不会有办法。中国问题决不是一个国务总理的人事变换,就能解决了的。” “谭宗玉呢?” “这个,原是袁世凯手下的二三流脚色,混水摸鱼罢了。” 方祥千燃起烟斗,吸着。把一粒黑棋子重重地放在沈平水夫妇未曾下完的那盘残棋上。一边说道: “我有我的一个根本看法。五四运动已经形成一个文化革命,这是大家都看见的了。一个文化革命往往是一个社会革命的开始。我以为不久将来,中国在政治经济社会各方面,都将有激烈的变动发生。那时的实在情形,有无法预料的。校长,你以为怎样?” “是的,我有时候也这么想。祇是真到那时侯,未必还有你我这一代的人了。因此,我个人是得过且过的。” “我看,你也不必这样悲观,一个人的前途,原是由自己创造的。” “我是没有这个雄心了。祥千,我等着看你的罢!” 沈平水的话,是含着讽刺的,方祥千自然听得出来。他抬头看看壁上的挂钟,说道: “时间还早呢,我接黑子,把这盘残棋下完如何?” “何不从新下一盘?” “不,还是残棋有味。我看,白子的局势怕不妙呢。” 于是两人在棋桌上坐下来。 想来想去,经费是没有办法。一个新的忧愁的担子,压上方祥千的肩头。 学校里对于任何教职员都是欠薪欠到三个月以上的。独有方师爷是例外,他因沈校长的特别关照,已经透支了二百元,而他的薪额是每月六十元。再借,自然是不大可能的了。而亲戚,朋友,多多少少,凡有可以借的地方,也都没有不借过的。借了,从来不还,也就无法开口。 方祥千盘算了再盘算,好像祇有一个办法,虽然渺茫,却还可以一试。那就是把祖遗的田地卖上他几亩。但老太爷是一定不会答应的,而且远水不救近渴。玉凤纱厂的工作是重要的,尹尽美必须早有一辆脚踏车。 方祥千写了一封信,给他们家的马庄头,问他有没有办法可以瞒着老太爷贾几亩田出去。信寄了之后,问题并没有解决,因为纵然马庄头回信说有办法,这个卖田的钱,至早也要三个月以后才能得到手。 “要么去找找方通三……”方祥千一想到方通三,就不禁先自己摇摇头,冷笑了一声。这是他的一位族弟,是他们方镇数一数二的大户,人倒也是一个满好的人,就是有点吝。不,说他吝也不大对,他是太俭省,太刻苦。因此,他不大与人来往,人也就不便与他来往,他变成了一个孤独的人。方祥千对于他的这一位族弟,自始就投以鄙视的眼光,向来敬而远之。要不是真为了难,他是永远想也不会想起这个人来的。“为了工作,为了辽远的重大的目的,我就委屈自己一下,姑且找他一趟,试试看罢。”方祥千这样想了,就怀着一种自轻自鄙的心理,坐车到方通三的寓宅来。 方通三对于这位不常见面的六哥,倒是又客气又亲热,把他一径让进书斋去,方通三应接客人,另有客厅,不是他十二分尊敬的人,他是不往书斋里让的。虽然这种难得的“荣眷”,方祥千并没有领会,而情形确实如此的。 方通三的书斋相当讲究,一壁原板西书,一壁线装古书,北窗之下排列着盆菊,写字桌放在向南的窗下。屋子当中放一块小地毯,有一张小圆桌,配着四把?椅。寒喧落坐之后,方祥千问道: “老三,你近来忙些什么呀?” “我在翻译莎士比亚,”方通三让一支哈德门香烟给方祥千,“我们到现在还没有人翻译莎士比亚的全集,我想做做看。” “这倒是一件大事。我真佩服你这种坚苦的精神!我看过你的长篇小说春雷,那实在是扛鼎一样的卖力的大着。” “我觉得我的力量还不够做那样的长篇,不过想藉此磨炼自己罢了。”方通三诚恳而又谦抑的说,“六哥,你看见胡博士对我的批评吗?说我的翻译不行,劝我少买二亩田,多买部字典。” “我没有看见。你知道,我对于文学方面的书报,是不大留意的。” “六哥,其实你应当做文学,你做文学一定会有成就。你是学德文的,你可以翻译歌德。” “哪里!我学的德文,老早忘干净了。我现在连份德文报纸都看不明白,哪里还能翻译歌德!” 两个人笑了一会。 “六哥,你的译学馆老同学齐宝申当了国务总理,你怎么样哪?” “我不怎么样。老三,你知道我是不做官的。”方祥千不愿意多谈齐宝申,就把话转入正题,“老三,今天我是来和你商量点事情的。我近来手头不大方便,急需用一百块钱。我有两个办法:一个是你能借给我,我可不敢保什么时候才能还你。另一个办法是,我把家里的田卖两亩给你,你从这里给我钱,我写信通知我家马庄头到你们家账房里去立文书,做手续。我担保我们老人家和老七,都没有异言。至于田价,那好说,我给你上好的肥田,每亩作价一百元。” 方祥千把事先准备好的一套话,做一口气说了。这时方镇的田价,公公道道,每亩至少值一百五十元,这是大家知道的。而方祥千情愿降低为一百元,也可见他的诚意了。 但方通三对于他的提议,并没有加以思索。顺口答道:“六哥,你大约没有知道我的情形。我是从这好几年以来就靠卖田过日子的。我可以拿信给你看,凡家里账房的来信,没有一封不是为卖田的。” 方通三说着,声音有点发颤。他擦根火柴,点上一支香烟,似乎手也有点抖。他长长地呼出一口烟,深深地重重地叹口气,继续说:“六哥,你不是外人,我也不瞒你。老人家去世的时候,给我留下二十顷田,这是人人都知道的,并不是一个秘密。不想我不成材,守不住祖业,这才几年工夫,就教我卖掉了七八顷,把钱都糟践了。再过几年,眼看就要买光了。下半世真不知道要吃什么!想起来,我是常常愁得通宵不能睡觉。六哥,这是实情,你不要怪我!” 方祥千并不是不曾料到他会叹苦经,拒之于千里之外的,所以听完了他的话之后,并没有感到惊异。却很自然地点点头说:“既是这棣,那就算了。” 方祥千告辞出来,怀着满腹的不平。他想: “你大批卖田,难道我真不知道?你在乡下买了田,到省城里来买成房产。骡马市半条街都成了你的,一个月房租收上几千元。你以为我是傻瓜,这些事一点不知道!” 方祥千简直有点气了。他连车也不坐,脚步越走越重,越快。眼镜滑到了鼻头上。他想: “有钱的人,这等可恶,真的非共产不可了!” 他扬起拳头来,向空捶了两下。他想:“是的。共产,共产,一定要共产!” 这一会,他就不再忧愁,也不再犹豫。跑回住处去,打开皮箱,取出了他的紫羔皮袍。他想,这以后还穿什么皮袍呢!卖了皮袍,干他娘的! 在西门大街一家相熟的皮货店里,祇消三言两语,方祥千卖掉了他的皮袍。照他所希望,店主人给了一百元。方祥千兴兴头头地去找到尹尽美,给了他五十元,指定以三十元买一辆自行车,二十元零用,那意思就是活动费。又给了汪大泉兄弟二人每人二十元,教他们积极工作,扩展分子。于是他很满足地回到学校去。他想: “你教我译歌德吗?别做梦了!我这就要译马克斯了!” 这一夜,他睡得很宁静。 方天艾从湖上开会之后,心里想到女子师范去看看他的大姐方其蕙,他今天刚知道她在闹眼睛。湖上之会,大家谈了些什么,他并没有在心听。他出身于礼教的旧家庭,自小养成了服从长上的习惯。离开家乡的时侯,母亲又再三再四地交代,这一到了省城,一切一切,都要听从六伯伯,他要怎样就怎样,免得吃亏上当,走错了步子。就说参加SY罢,方天艾是不明白SY是什么东西的,祇因为六伯伯教参加,就参加了。每次开会,他总准时按址而到,这也没有别的缘故,不过是因为六伯伯来通知教去,不得不去而已。他所怕的倒是那本资本论入门,这本东西虽然页数不多,但简直像天书一样的难懂。而六伯伯交代下来,说这本书是非读不可的。这一天还说要教念背过。他想,你就算要了我的命,我也没有法背得过它! 方天艾一心想去看看大姐方其蕙,倒也并不一定是因为她害眼的缘故。一个十四五岁的男学生,对于女子学校,总有点神秘之感。他觉得不可不借这个机会去看看她们。说穿了,他要去看的是女学生,而不一定是他的大姐。 他考虑犹豫了整一星期,到了第二个礼拜日,才下了最大决心,上午八点钟就跑到女子师范去了。告诉了门房,等在会客室里。这时已经有些女学生三三两两的外出,方天艾很想看看她们,而又觉得不好意思,羞怯怯的不敢看,脸大约还有点红。终于方其蕙出来了。 “你怎么想起来到这里来看我?” “我听说你害眼。” “我已经好了。──我们到法专看爸爸去罢。” 两个人在街上同行,方天艾老觉着不得劲儿。人家又不知道这个是我的大姐姐,和一个女学生同行,真是难为倩。这要是教同学们看见了,他们不知道要怎样取笑我!他把这个意思老老实实地告诉了方其蕙,问她是不是也有同样的心理。方其蕙道: “这个是你不好。因为你先有一个男女有别的念头放在心里,就觉得不自然了。你是心地不纯洁,思想落后,所以才──” “那么,”方天艾打断她的话说,“你和男人在街上同行,是不怕羞的了。” “那是当然。男子是人,女子也是人,大家都是人,我羞什么!” “要么是我没有弄惯。大约常常和女孩儿混混,想必就自然了。”方天艾不由地笑了出来,“可惜,我没有机会常和女孩儿在一起!” 方其蕙也笑了。她道: “你是想要我给你介绍女朋友。是不是?” “倒也不是。我祇是觉得一个男孩儿交女朋友,不如一个女孩儿交男朋友来得便当,机会多。──上星期日,我们去游湖了,你知道吗?” “我不知道。” 方天艾就把那一天的情形大概告诉了她。并且说: “你没有来,汪二泉问你来。” “他问我干什么?” “那我可不知道。” “汪二泉是什么东西?”方其蕙显然不很高兴了,“我就不喜欢他那个小鼻子小眼睛,鬼头鬼脑的样子!” “那么,你喜欢什么样子的?”方天艾故意逗她说。 “那用不着你管!” 到了法专的文案房。方祥千见女儿和侄儿相偕而来,很觉着高兴。便说: “你们来了很好。到中午,我带你们吃锅贴去。我知道你们在学校里吃大伙,总是很馋的。我今天还有点零钱。” 接着,方祥千告诉他们,上海已经有回信来说不久就有一位叫做史慎之的,到这里来领导工作。 “那么,”方其蕙说,“爸爸,你也受他的指挥吗?” “是的,我希望如此。”方祥千愉快的说,“我总觉得我这个人不能领导别人,笼盖全局,而最好在别人的领导之下作一部分事情。我们现在要组党,要学俄国,我更是事事外行,没有一点经验。希望史慎之来了,他能领导我们。” “那自然是好。祇是,爸爸,你觉得我们中国行共产,一定能行得通吗?” “一定的。因为近百年来的变迁,证明中国问题不是一个单纯的政治制度的问题,而更重要的是经济制度的问题。共产党是一个从经济制度上谋改革的革命党,所以一定有办法。你们从今以后,再也不要有怀疑,祇管跟着我干,我是下定决心了!” 女儿和侄儿对于这些问题都是弄不大清楚的,自然敬谨受教,没有话说。 秋季的黄河下游地方,是常常刮黄风的,尘沙飞扬在空中,有时简直是天昏地暗。这时候,文案房大窗子外边几棵古槐,一阵阵落叶,随风飘进屋里来,散落在写字桌和靠近的地上。九月将尽的天气,已经很有点冷了。方祥千把窗子关上,用鸡毛帚拂去桌上的落叶和灰尘。 “爸爸,你不换换里衣?你看你那白衬衣的领子露在外边有多脏!” 对于女儿这一类好意的提议,方祥千向来是置诸不理的。他却问方天艾道: “你们贡院街中学学监李吉铭先生,近来有点事情,你知道吗?” “不知道。” “他这几天高兴得很呢。原来他有一个孙女儿,七、八岁的时候,被拍花的拍走了。多年没有消息。最近他偶然在一个大戏班里发现了她,已经长大成人,说得一口北京话。原来她被人卖在戏班里学戏了。李吉铭托了几个有力量的朋友,把她从戏班里要出来。已经暂时送进女子中学去做旁听生,下学期要正式考学校。前天我在李吉铭家里,看见那女孩,长的很好,又聪明,又伶俐。李吉铭看我很喜欢她,就教她拜我做干爸爸了。” 方祥千得意地笑了笑。又说: “其蕙,我给你认了这么一个干妹妹,你喜欢吗?” “我不喜欢戏班里的女孩子。” “不是那么说。她虽然在戏班里住了几年,那祇是她的遭遇不幸,并不是她自甘堕落,情愿做戏子。等你看见她就明白,她是一点坏习气也没有染上,地地道道还是一个好学生。” 方祥千一时兴头,仗着自己荷包里还有十多块钱,便说: “这么着罢。我认了干女儿,还没有请客呢。我们现在到李吉铭那边去,约他们一同吃锅贴去。你们也顺便看看那李大姑娘,我的眼色准不错。” 李吉铭住在贡院街中学附近的西宫街。方祥千带着女儿老远地跑了去,却遇见李吉铭不在家。祇李吉铭太太和孙女在家里包水饺,预备午饭。李太太要留方祥千他们吃水饺,方祥千却定要带干女儿出去吃锅贴。彼此客气一番,方祥千的主张胜利。李吉铭太太准备的水饺,根本就不够他们许多人吃的。 方其蕙和这位新的干妹妹正是两种典型,各有千秋。方其蕙是又矮又胖,像个冬瓜。李大姑娘却是瘦削面孔,细小腰身,苗苗条条,玲珑活泼,有如小鸟依人。方天艾不由暗暗称羡:“比较之下,我们大姐姐真是太不象样了!” 他们在督军衙门前的锅贴铺里用饭之后,方祥千指派方天艾伴送李大姑娘回去,因为他们是一路。方天艾对于这个使命,是惊多于喜,不知道怎样应付才好。他和方其蕙在街上同行,已经觉得不很得劲儿。而现在是一位初见面的陌生姑娘,她又那么漂亮,那么大方,他自然更觉着难以为情了。 正在不得主意,却好有几辆东洋车抢上来兜生意,方天艾就将计就计,陪李大姑娘坐车而回。到了李家门前,方天艾付了车钱,李大姑娘还要让他进去坐坐,不想他竟撒腿跑了。 方天艾紧走出一段路去,回头看看,李家大门已经关好,李大姑娘不见了,他这才心定下来。他心里很爱慕这个李大姑娘,表面上却不敢露出来。他跑到李公祠去,在湖边上坐了一个整下午,才回学校去。从此,他有好几个月不得宁静,总是想法避免经过西宫街。 他和李大姑娘以后也再没有会面的机会,由这一面之缘所引起的他那一时的爱慕,除了自己有时还记起来之外,也永远成了一个秘密。 至于方其蕙,见面之后,却老是说李大姑娘不好,怪爸爸多此一举,认什么干女儿!她道: “你着她言谈表情,没有一处不是虚伪的。她对人,没有一站真诚,总是像作戏一样,假的。你说她哪一点不像个戏子?” 方天艾分析她这种心理,实在是因为人家比她漂亮得太多了的缘故。自然,这个话他并没有说出口来。而方祥千却因为女儿的关系,以后也没有常接近干女儿。 史慎之到达之后,方祥千是兴奋而又忙碌。他认为过去这一段,工作不能展开,完全因为缺少领导的缘故。你看人家史慎之,理论多么丰富,处事多么敏捷,信心多么坚强。这以后,组织的发展,行动的推进,总不会再像以前那样的碌碌无所表现了。他再三交代他的青年朋友们,要诚心诚意接受史慎之的领导,不如此便无办法。大家唯唯而已。尹尽美却私下对方祥千提出他个人的看法。 “六爷,你看史慎之这个人像是个闹革命的吗?他穿的是团花马褂,缎蛙丝袜,吸的是老?台香烟。一张脸儿白白的,好像还抹着粉。我看,他一定是抹粉的,到明儿倒要仔细瞧瞧。” 尹尽美这个人倒真正是出身于贫苦的家庭。他的父亲是一个吹鼓手,这原是一种“贱民”,过的是“流浪者”的生活,真正吃了早上看不见晚上的。尹尽美能得进小学以至毕业,完全仰赖娘舅的帮助,这就是在玉凤纱厂做事的那一位。尽美天分很高,而又刻苦用功,投考师范学校的时候,以第一名录取。师范学校是官费,算是一般无力上进的贫苦子弟们的一条出路。那时候的官费生,被称为“吃官馍馍的”,这个称呼是带一点讥笑意味的,因为既然“吃官馍馍”,家道一定不大好,而穷孩子是可笑的。 “六爷,我尤其看不惯的是他对于你们家大姑娘那副嘴脸。似乎一个革命者,见了女人也要有个革命者的派头才是。” “尽美,你的意思很好,但话不是这么说的。”方祥千用一种长者风度,对于这个带火气的年轻小伙加以诚恳的开导,“他穿得好一点,那是为了掩护工作。现在这年头,不看吃的看穿的。穿得象样一点,在社会上活动,不知要占多少便宜。再有一说,他们南边人,生活富裕,原穿得比较好一点,这个我们不要去管他的闲事。吸老?台,也是在上层社会上应酬,所不可少的。他把上层应付好了,我们底下就好做事。至于他对其蕙怎么样,我倒是不在乎,年轻人见了女人,哪个不像蚊子见了血?” 方祥千说到这里,就打一个哈哈,拍着尹尽美的背,勉励他说: “不要闹什么意见,好好地干!等你需要女朋友的时候,我给你介绍个顶顶好的。别看我有了几岁年纪了,我的思想却一点不老,总是跑在大前头。” 尹尽美被方祥千说得脸上一阵红。 “六爷,你这个人,实在心太好了。但你也要有点分寸,不要过份相信人。对于史慎之,我们慢慢看看再说罢。反正事情我们总是要做的,他不来,我们也是做,这又不是替他做的。” “你这么设想也对,我们是对事不对人。” 这时侯,史慎之已经在雀花街民志报馆附近租到住处。方祥千把他当作一个普通朋友介绍给民志报馆的罗聘三,他也替民志报写写无所谓的文章,渐渐就成了民志报座上的常客了。他从上海并没有带来什么方略,而是先来看看情形,然后再定方针。他也以为国民党是一个可供利用的朋友。他同意方祥千过去的许多布置,以原有的几个SY分子,作为CP的基干,着手组织CP。他对于方祥千颇致慰勉之意。他说: “我们今天这个基础自然是极其薄弱的,但有这个基础比较没有不知道要好上多少倍。而这个基础是方祥千同志赤手空拳打下来,今天又全部拿出来交给我们大家的。我们的组织将来长大了,完成了,要永远记念方祥千同志,他是我们的拓荒者。我更澈底的说,他实在是我们这一区域的共产党之父!” 这个慰勉词,由史慎之亲笔写成书面,带去上海,曾经正式的印在中共中央的通报上,是方祥千最为得意的一件事。 同时,他们决定在外县成立组织。第一步至少要在T城以外的地方,先建立两三处据点,预防万一T城被扫荡,可以有一个退守的地方。他们加强尹尽美和汪大泉汪二泉的工作,这几个人都有相当的发展。他们在会议期间,研究讨论得最多的一个问题,是经费问题。他们的经费,是没有任何方面的补贴的,完完全全靠自筹。商量结果,方祥千虽然已经债台高筑,早已捉襟见肘,周转不无,但大部份的希望,还是寄托在他身上。 “祥千同志,”史慎之说,“你应当想办法把你家里的田产卖出去,供我们工作的需要。一个根本问题,你要注意到。那便是你不能既做共产党,又做地主,这二者像水与火一样的不能兼容。鱼与熊掌,你只能取得一样,决不能兼而有之。” “是的。”方祥千赧然说:“我早已打算到卖田,前些时已经写信回去,叫管庄子的马庄头去想办法。现在的困难是,老人家还在着,产权在他手里,不是他出面卖,恐怕没有人敢要。所以这很久还没有接到马庄头的回信。” “不要管老人家的专,他有几年活?将来还不都是你的,偷偷把它卖出去就是了。令弟珍千兄总没有问题罢?” 史慎之焦急地望着方祥千那张诚恳而老实的面孔。与会的人也都随着史慎之把盼望的目光一齐投向方祥千的脸上。这时的情形,颇有点像债权人清算债务人的样子,而这个债务人正是方祥千。 “祇要我能打得通马庄头,我是打算偷着卖掉的。但这要我亲自回去才能办。等放了寒假,我一定回去做这件事。至于我们老七,祇要是我关照他,他是绝对不会有异议的。” “这样说起来,竟是明年的事了。目前这几个月怎么办呢?”史慎之想着一定要有一个救急的办法才成。 方祥千一连抽了两斗烟,尽量向自己身上找办法,可是他实在没有办法。于是他慢吞吞地问道: “董银明,你怎么样?” 原来董银明的父亲,在北方几省做县知事多年,宦囊颇丰。现在不做事情了,就在T城住下来,算是落了户,也不回贵州原籍了。 “我父亲确实是有钱的。”董银明很坦白的说,“只是我向他要不出来。我只能向他要点零用钱,他最多不过给十元八元,绝不会多的。” 史慎之稍稍沉思了一下,说道: “那么,你说,你父亲的钱都是放在什么地方?” “他每天都到聚永成银号去,我想他的钱大部分都放在那里,详细情形我也不知道。” “那么你家里就没有什么金银首饰,珍奇古玩一类的东西?” “我母亲有个首饰箱子。” “放在什么地方。” “在母亲的卧房里。床对面有一座大立橱,橱里头有抽屉。她的手饰箱子,就放在那抽屉里,层层都有锁。” “你知道那首饰箱里,究竟都是些什么东西,值钱不值钱?” “我平常也没有注意。不过看见黄登登的,明亮亮的,想来一定是值钱的。” 史慎之长长的透一口气。他抽上一支烟,松下他那紧张的情绪来。手指头敲着桌面道: “我想,办法就在你这里。为了工作,为了无产阶级的利益,你要想办法把那首饰箱偷出来!偷!把它偷出来!” 整个房间里的空气顿时又紧张起来,董银明倒为难了。说道: “母亲抽大烟,马桶都放在床脚下,她是很难得离开这屋子一下的。钥匙,她穿在链子上,链子又控在她自己的腰带上。──我想,倒不是我不肯,祇怕不容易。” “我们这么样罢。”史慎之满面春风的说,“我问你,对于由你负责去偷那首饰箱,原则上你是不是赞成?你要说老实话,觉得耽误了正经事,这不能含糊。” “原则我是赞成的。”董银明热诚的说,“她那些东西,还不是父亲做官,刮地皮刮来的。现在拿了来做革命,是绝对应该的。我现在祇是考虑着很不容易偷得出来。” “好,既然这样,就不必再多谈了。”史慎之对于这一议题作一结语,“你从今天起,留心机会,多动脑筋,设法去偷那箱子。每天下课回家以前,你到我这里来打一个转,我们多研究研究,我也可以给你出出主意。这件事,我们定要做成它。” 对于方通三这一线索,史慎之认为也可以想办法。他说: “祥千,你那种态么,是一种名士习气,标准小资产阶级,根本要不得。要知道我们是祇问目的,不择手段的。方通三不但自己有钱,他太太的娘家,更是全国闻名的大富户。我们不要放弃这个头绪。你还想办法和他多接触,我再帮你出主意。总之,我们筹措经费,一定要向这些大财主动脑筋。我们要用资产阶级的资产来打倒资产阶级。” 这说得大家都笑了。 此外,还决定由方祥千写信给国务卿总理齐宝申,请他介绍史慎之给督军谭宗玉,希望在督军公署谋一个顾问一类的挂名差使,一则可以掩护身分,二则也可以拿一点车马费。 史慎之的寓所对面,是一个京戏院,叫做“易俗社”。有个唱青衣的主角,绰号“小破鞋”,就是后来在上海成名的王芸芳。“名湖居”白天卖茶,晚上也开锣,做台柱的是三姊妹,唱皮黄,有时也唱梆子。这三姊妹,一个名叫金彩飞,唱花旦,拿手翠展山,许仙游湖,小放牛一类的戏,是三姊妹中的领袖。其次金彩楼唱须生,金彩奎唱黑头,都无所长,不过是金彩飞的配角。这两处小戏院子,价真实实物美价廉,所以座卖得相当好。史慎之每到晚上,要是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总是就近去看戏消遣。 名湖居斜对过,有家菜馆,叫雀花楼,是史慎之吃饭的地方。史慎之也喜欢有两样适口的菜肴,与朋友对酌谈心;没有朋友相陪的时候,就自斟自饮。独酌的乐处,是可以清清静静随随便便的思想,不拘想什么,从一本正经以至胡思乱想,都成。史慎之就特别有这个癖好。 他很赏识金彩飞:细长身段,小圆面孔,两只又黑又大的眼睛,挽一个圆圆的高髻,髻旁插一朵大红绒花,天蓝色短袄长裤,红绣花蛙。这个打扮最能引动史慎之。他过去常在上海苏州,看惯了南朝金粉,现在到了T城,才知道北地胭脂原也有北地胭脂的好处,未可一概抹杀。其初,不过觉得很好罢了。渐渐,就发生一点感情。而这点感情膨胀得很快,不消多久,史慎之竟不能间断地,每天晚上,不论忙闲,非到名湖居看戏不可了。 “这个动人的女人!” 茶前饭后,史慎之常常想到她。是的,这个女人把史慎之的心完全盘踞了。虽然她自己并没有知道。 既然风雨无阻,排夕必到,戏院的案目和茶房自然就都认识了。史慎之冷眼留心,觉得有个案目人家都叫他老程的,似乎人很活跃,怪有办法的样子。他就开始对于这个老程花一点小钱,给老程造成一种印象,让他觉得史慎之这个人是很有钱而且用钱很散漫的。他这就指定一个时间,教老程到他的寓所来。 “老程,你知道我很喜欢金大姑娘,她实在唱得好,做得好!我现在想买点东西送给她,表示我对于她的一点小意思。可是我想不出来究竟送点什么东西最合适。所以找了你来,给你商量,你给我出个主意怎样?” 那老程原是个“滑油子”,一看史慎之这个“公馆”,不像是有家眷的样子,他心里有什么不明白的。就轻描淡写的来一个欲擒先纵。 “史老爷,用不着送她什么东西。您要是看得起她,祇管到她家里去坐坐谈谈。不是我老程说大话,我陪您去,包管有面子。不过是个卖唱的!不管张三李四,三教九流,只要院子里一坐,就是她的衣食父母。何况史老爷您这么天天去捧她,难道她会不明白!” “老程,你那说法,不是我这种人干的。”史慎之这时候很怕被老程看低了,“我要玩,就得钱花在先,不然没有意思。” “既然史老爷您这么说,您这同她还不认识,也不过送点衣料哪,鞋脚哪,也就够了。将来熟了,或是打首饰,或是送现款,随您的尊意,那时就用不着和我商量了。” 两人笑了一阵。 史慎之道:“我一定选几段上好的衣料送她,这个容易。你说送她鞋子,这没有尺寸,不知道大小,怎么买呢?” “那好办。芙蓉街有一家卖洋广杂货的兰祥,您到她们那边去,只要说是送彩飞的,他们就知道大小,不但知道大小,还知道她喜欢什么花样。史老爷,我还多句嘴,您不妨顺便少带点东西,也敷衍数衍彩楼彩奎她们,面子上热闹点。” 议妥,定明第二天下午到金彩飞家去,老程就走了。他把史慎之的一切情形通知了金家。 史慎之见初步进行这样顺利,高兴得了不得。他到瑞蚨祥去选购了两段衣料,又到兰祥替金彩飞买了两只红绣花蛙,彩楼彩奎每人一双,还配了一点零星化妆品之类。晚上仍然到名湖居去看戏,觉得金彩飞不住地只管对她送媚眼,知道老程已经把话说过去了,就有点坐立不安,心痒难搔起来。 金彩飞住在后宰门,距雀花街不远,老程带着史慎之,走了个小巷,近路,一转就到了。一个小小的四合院,院中石板底下有潺潺流水,垂柳的叶子已经落尽,那枝条却仍然拂到地上。史慎之被让进北面的客堂里,金彩飞的母亲出来陪着,说了多少道谢请关照捧场的话。好半天,才见金彩飞出来,叫了声“史老爷”,就在她母亲的椅子后头站了,憨憨的只管朝着史慎之笑。金妈妈笑道: “真教史老爷见笑,也不是小了,今年都二十四岁了,看见了客人,连句话也不会说。史老爷送你东西,你到底也谢个赏呀!” “我不会。”金彩飞一条汗巾摀着嘴说。 “你看,可该打?” 这屋里就变成了老太婆的世界,祇听她一个人唠唠叨叨,话不绝口,别人祇有恭听的分儿。那史慎之原定计划,有多少甜言蜜语,要向金彩飞倾吐出来,这时候看情形是一定不行的了,他也就不再呆坐着,起身告辞。他快要走出大门的时侯,听见金彩飞跟出来说: “史老爷,晚上院子里见,您请早!” 这是这日下午金彩飞对他说的唯一的一句话,然而史慎之仍然很满意。他是完全懂得这种风尘女子是需要什么的,因此他也完全懂得应当用什么方法来对付这种女子。作为一个共产党员,他知道唯物论原是一种金科玉律。 他立住,扭回身,向站在客堂门前的金彩飞招招手,说: “好,大姑娘,晚上见!” 走出门来,他摸了一张十元钞票赏给老程,并且说: “有点意思,我们以后再来看她。” 话虽是这么说,但史慎之又不是傻瓜,并非没有意识到事情的尴尬。假如有钱呢,这原是易如反掌的。可是史慎之在金钱上是一个外强中干虚有其表的空心大老官,目前要用大笔的款子,又从哪里设法呢?干脆说,他是没有办法的。因此,这一晚上,他反倒失眠了。 到底史慎之不愧为一个唯物论者,他是现实的。此后,他试图摆脱这个精神上的魔障,想忘掉金彩飞,就不大常去名湖居。不料那金家竟因此发生了误会,以为那一天对于史慎之太冷落,或许得罪了他了,就央那老程接连几次来请,请到院子里去听戏。那金家估量,史慎之一定是个有钱的阔大少,卖唱的人家没有把财神爷向外推的道理。这样,就把史慎之尚未尽死的余灰重又燃烧起来。他以为这是金彩飞对他有着好感的表示,风尘中自有知己,倒不可辜负她的好意。 问题仍然在金钱。 不要说金彩飞了。雀花楼的饭涨,也按日加上去,招待好像没有以前那么周到了。隔壁香烟店也已经表示小本利微,以后再拿烟,希望有现钱。总之,拮据的情形一天比一天紧起来。他知道这种情形,万万不可以表面化,像变戏法一样,一点也漏不得,一漏就不值半文钱。他表面上,一切照常,彷佛无事人似的,心里却像热锅上的蚂蚁,有走头无路之感。他想,真是非要一点手段不可了。 他找了几件不关重要的共产党的小文件,装在一个信封里,信封上写明收件人是方祥千。他就亲自去找方祥千,告诉他如此这般,“你去试试看。” 方祥千向来是爽快而又勇猛的,这时也不免迟疑起来。他呆了半天,才说: “慎之,这怕不妥罢。万一他去告了呢。” “决计不会的。我从各方面考虑他的为人,他决不会去告的。” “人心隔肚皮,那怎么说得定!我倒不是怕牺牲,这样牺牲了可实在不值得。” “祥千,你不必迟疑,祇管放心去。试验过这一次,你就知道我的锦囊妙计,原是百发百中的。三天以内,一定达到目的。”史慎之认定了非这样干一下不可。 方祥千在无可奈何的心情之下,依照了他的计策,再去拜访方通三。直捷了当表明了,还是要借钱,但数目比上一回大,希望五百元。方祥千趁方通三不注意的时候,把史慎之给他后备的那个装有文件的信封,就放在方通三的书桌上了。待方通三委婉地表示无以应命以后,他就告辞。到了晚上,方通三竟跑到法专来找方祥千,特地对方祥千表示歉意。他说: “六哥,两次你教我替你帮点忙,我都没有能作到,我直觉得过意不去。今天晚上我到孟家,就是我岳父家里去吃饭,一时想到他们做生意的人家,也许有现成钱。试和他们商谈了一下,果然就借到了五百元。现在,我给你带来了。” 方通三把五百元一迭钞票递给方祥千。继续说: “这个钱,可是要还的。他们生意人家,借了一次不还,下次就再也别想开口了。六哥,你想想看,你豫备怎样还他?” 方祥千一见钞票送上门来,心里暗暗佩服史慎之的妙计。嘴里却说: “老三,我的倩形你是知道的。我唯一的办法,祇有把家里的田让几亩给你。现在我先写一个临时字据,到寒假回去,再到你们那边去办正式手续。你想可以罢?” 方祥千倒是老老实实地想卖田,并没有一点敲人竹杠的意思。方通三同意了之后,他就写给他一张五亩田的临时卖据。 他连夜去找史慎之,告诉他经过情形,大大表示赞佩。说道: “你这料事如神,真比诸葛亮还利害。” “这也不希奇。”史慎之扬扬得意的说,“祥千,你想有钱的人有不怕强盗和共产党的吗?漏给他一点风,他自然会服贴。他们是怕报复,而不懂得谈交情的。” 方祥千把五百元扫数给了史慎之。从此,他把史慎之视若神明,唯命是听。 钱之于人,就和那水之于鱼一样;鱼无水,要死,人无钱也不能活。“人为财死”这句话的道理,谅必就在这里,因为没有财不能活,自然就情愿为财而死了。 你看,虽然不过是五百元之数,那史慎之立时就挺起腰板来了。却不料还有接续而来的意外的幸运,证明那福无双至的话未必就正确。 那董银明开始注意老太太的手饰箱,苦于没有下手的机会。一个星期天,董银明呆在家里。老太太的习惯是午前十一时左右才起床,服侍她的是一个陪嫁过来的老丫头,名字叫大满。大满的年龄和老太太差不多,曾被老太爷收过房,而不为老太爷所喜,所以到老还是个丫头,没有爬上姨太太的身份。老太太每日起床之后,由大满服侍她洗脸梳头,然后上床抽烟,挨到下午一两点钟才吃饭。这一天老太太洗脸的时候,把一个经常戴的一克拉白金钻戒退下来,放在洗脸台的大镜前。这原是每天都如此的,但这一天她洗脸之后,忘记了戴上。直到吃过饭,洗手,要再上床抽烟的时候,才发见那钻戒已经不见了。老太太清楚地记得是早上洗脸的时候脱下来的,屋子里没有别人进来,除了大满和银明,问问他们,却都说没有见。老太太急了一会,想想总是丢不了的,就吩咐大满仔细找找,看到底遗落在什么地方。 当天下午,董银明就把这个钻戒送到史慎之那里去了。这是一件事。另外一件事是方祥千写信给齐宝申推荐史慎之之后,不如怎的,督军谭玉宗派人拿了一封信,给方祥千送了一千块钱去。这个钱,照方祥千的老脾气,是一定不要的,但现在做了共产党,奉命“不择手段”,写了封回信,就马马虎虎地收下来了。他却分文不动,原封送给史慎之。 这一下,史慎之就有办法了。他一个人跑到金彩飞那里去,献上那个一克拉的钻戒,事情就急转直下。老太婆吩咐金彩飞说: “快让史老爷到你房间里歇一会去。晚上就留史老爷在这里吃饭。馆子里叫菜,未必合口,看我自己弄两样菜,让史老爷换换口味。教彩奎她们帮帮我。” 金彩飞抿嘴一笑,眼瞟着史慎之,娇声说道:“好,你老人家放心去罢。你把他交给我,保管替你得罪不了人。” “你知道就成。”老太婆打着哈哈说,“你要替我得罪了史老爷,看我还给你找小女婿儿不!” “你看这个妈妈,”金彩飞呸了一声说,“怎么说起这种风话来了。” 一边,她拉着史慎之,到她的卧房里去了。因为金彩飞要上院子,吃过晚饭,史慎之就先走了。为了庆祝这个胜利的好日子,他又一个人在雀花楼喝了个十二分醉,才回寓睡觉。这一夜,他连梦也没有做一个,睡得特别甜蜜,特别宁静。 而就在这个夜间,董银明家里出了事情。就来钻戒一时不见,老太太先还以为是遗落在什么地方了,及至东也找不到,西也找不到,才疑心是丢了。但银明和大满两个人,都是老太太信得过的,别又没有人进来,老太太心里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疑云,推究不出到底是怎么回事来。晚上,老太爷回来,知道不见了钻戒,也祇说明天再找找看罢。老两口就在床上对抽起大烟来。抽得很晚很晚的时候,老太爷到后面去净手,从厨房窗子外边走过,听得里边说话,是大满的声音: “我给你的那个东西,你带出去,可千万不要教老太爷和老太太知道。” “你看你,我又不傻,难道连这点事情不知道,还要你嘱咐。”这个答话的是烧饭洗衣的刘妈,新近雇进来,还不到三个月。 老太爷听了,大起疑心,回来和老太太说了,就断定那个钻戒是大满偷去的。老太爷一时气愤,一迭连声叫大满,进来,就逼她交出钻戒来。 “钻戒?我没有拿钻戒。老爷!” 老太爷就把刚才在厨房外边所听到的话,说给她听,教她非承认不可。 “不,老爷,那说的不是钻戒。那说的是大烟灰。刘妈的外头人心口儿痛,要喝点大烟灰,是我给她拿了一点。老爷不信,可以问刘妈。” “你们都串通好了,我问她干什么!你能偷烟灰,就能偷钻戒,用不着再问!” 老太爷把大满打了几个嘴巴,又踢了几脚,叫她跪在床前,非交出钻戒不可。这时,老太太也忍不住发话了。 “你看,一个人要变坏起来,有多快!你怎么生心偷我的钻戒!这还了得!我这家里值钱的东西多着呢,你有了这个坏脾气,我这日子就不能过了。常言说,家贼难防。你每天出出进进,我怎么防得了你!我是没有别的办法,你要是不给我交出钻戒来,你就给我死!” 这里一关,厨房里刘妈也知道了。她不得不硬着头皮来给大满作证,说那拿的实在是大烟灰,并不是钻戒。“你看,这不是!”刘妈拿出一个火柴盒来,里边装着一点大烟灰。 “你不要多嘴!你明天给我滚蛋!” 老太爷把刘妈赶出去,又踢了大满两脚。 “我是给你要定钻戒了。” 那大满有口难分,又拿不出钻戒来。含冤莫白,当夜就上吊死了。 第二天,老太爷知道家里出了人命,就先给刘妈说好话,又给她钱,买住她,教她不要声张。地面上也花点钱打点了,买口棺材收殓了,?出去埋掉。 这事情发生之后,第一个难过的是董银明。他受良心责备,觉得我虽不杀伯仁,伯仁由我而死,精神上他是负罪太重了。他时时想起大满来,总觉得对不起她。史慎之分析他这种情感,完全是小资产阶级的劣根性在作祟。而这种劣根性,如果不加以澈底的克服,则这个人难望其成为一个真正的布尔塞维克! 就为吃了这个亏,以后不久,当选派同志赴俄观光的时候,虽是董银明自告奋勇,极愿一往,史慎之却一口回绝了他,而另行选派了尹尽美。那时,俄人以国民党为其友党,所以那次赴俄的人包括两党分子,国民党方面参加的有民志报的罗聘三等人。 尹尽美在玉凤纱厂所建立的组织关系,暂时交由汪大泉负责。尹尽美在实际工作上,是一个积极的活跃的人物,史慎之有意造就他,希望他将来能负更大的责任。尹尽美唯一的缺点,是身体不太好,平常面色苍白,有时咳嗽,像有肺病的样子。朋友们劝他到医院里去诊察诊察,看究竟有没有病。他总是不肯接受。他的理由是── “假如诊察了,说有肺病了,怎么办呢?我有没有资格长期疗养?肺病是一种富贵病,不是穷小子可以尝试的。所以我用不着去看。我祇是埋头工作,哪一天累死,哪一天算完!人生不过是这么回事!” 所以严格分析起来,尹尽美这个布尔塞维克,是有着浓厚的浪漫气息的。他以小资产阶级的悲观主义,寻求刺激,消磨生命,无异把革命流血当雅片烟抽。早期的共产党人,像这样的不在少数,尹尽美仅其一例而已。 赴俄观光的人动身以后,阴历年关就在跟前了。最焦心的仍然是史慎之,他开支浩大,而全无收入。金彩飞已经成了他的一个无底坑,这个是永永远远填不满的。他清醒的时候,也常反省,对于自己的这一行为予以无情的苛评,认为真正是小资产阶级劣根性的最大表现了。祇可惜事到而今,感情上他已经不能断掉她。 为了金彩飞,他已经养成一种习惯,每天晚上一定要让那震耳欲聋的锣鼓,急管繁弦,和那超过音量的高音,无休止地,一连续地,刺激上几个钟头,才觉得舒服,痛快。要不呢,就觉得太清静,清静得像置身于黑暗的太空中,无所依傍,无所着落,心被提得高高的,不好过! 他像一只风筝,而金彩飞是一条放风筝的线。无论你飞得多高多远,你总是被系在这头在线。他有时问自己,“我不能割断这条线吗?”可惜,答案是否定的,他不能。 那时的名湖居,还保存着古老的形式。戏台是方形的,前面两角有两根柱子,柱上挂着对联。台下是一张一张的方桌,方桌四面有长凳,看客们围坐在四周,桌子上放着茶水糖果,倒像个刚刚开始的饭局的样子。史慎之是这里的常客,台前正中一张桌子,面对戏台的那条长凳,像他包下来的一样,永远被案目保留起来,不卖给人。 这一晚上,史慎之虽然面对戏台,但他简直没有知道在唱什么。他有更大的忧愁压在心头。年关近了,处处要用钱,他一心盘算着应当怎样弄进一笔钱来,才得风风光光的过年。否则,就要不好看!雀花楼的饭账,是非清不可的,天天还要吃呢。金彩飞,虽然她并没有开口,自然也得送她几百,那还用说!自己再准备一点年间零用,至少也得千元。他想: “要是没有这一千元,我就不能过年!” 他不自觉地长叹了一口气。 “真要没有这一千元,我只好躲到上海去。” 他想到这里,自己连连摇头。轻轻说了两声“不,不!” “无论怎样,我也得弄到这一千元。我不能丢这个面子,我不能扔下彩飞!” 他无头无绪地继续想下去。“还得从董银明身上打主意。这个官僚资产阶级的儿子,他的钱应当拿出来。为了无产阶级的革命利益,他要拿出钱来!还有,方祥千,这个老地主!还有,方通三,这个大地主!还有,方通三的岳父孟家,这大富商!……” 正这么漫天不着地地胡想着的时候,案目老程做着一脸笑容,弯着腰过来了,他对着史慎之的耳朵说: “史老爷,散戏了,请您留步。金大姑娘约您到她家里去说话儿。” 史慎之点点头。 “史老爷,你看时间过得真快,这就快又过年了。” 史慎之再点点头。老程见他一无表情,像有心事的样子,便搭讪着走开了。 散戏后,史慎之踱进后台去,看金彩飞下妆。然后一同出来。腊月的天气,又是深夜之际,风吹到脸上都是痛的,正是一年间最冷的时候。史慎之扶着金彩飞走过那青石铺的街道,觉得她像有点发抖,摸摸她的斗篷祇是一层薄薄的驼绒。便说: “你冷,你穿得太单薄了。” “还好。”金彩飞不经意的说,“我老说我应当有一件皮斗篷,妈妈总是不肯。钱,我倒替她赚了不少,她连件衣服都不肯替我作。” 一句话已经冲到史慎之的嘴边,但他顿了一顿,没有说出口来。这句话是:“那么,我来送你一件皮斗篷罢。”这在史慎之,真觉得有点不好意思。 金彩飞见他沉吟不语,就继续说: “你看,连彩楼都有皮斗篷了。有个捧她的买卖人送她的。她这两天好不兴头,真教我看不上眼!” “……” “我今天晚上找你也没有什么事。这就快过年了,我自己做了两样小菜,请你喝点酒。你平常喜欢喝,我因为要唱戏,总是不能陪你。今天特地等散了戏,好陪你喝两杯。你不知道,我今年年下,心里总是别扭!” 这时候,史慎之觉得要是再不说两句漂亮话,那真是坍台完了,怎好厚着脸皮还叨扰她!就算是撒谎,也要先对她说两句谎话了。就说: “你的事情,我早已打算到了。我预备风风光光地和你过一个痛快年。我已经写信到上海去要两千块钱,这三两天就要到了。我分一半给你过年,你买一件皮斗篷,再买一件皮大衣,两件替换着穿。老是穿一件,太寒相,不好看。我原打算不先告诉你,等钱到了一径送给的。现在既然说到这里,我就先告诉你也是一样。” “我也不过因话说话,偶然提到罢了。这可不是向你要钱,你别误会。” “我对你,误会什么!你说这话,就是没有把我当知心人!” “唉!”金彩飞叹口气说,“你不知道我的心呢!我不把你当知心人,又把谁当知心人?你想,我这过了年,就是二十五岁了,还能再唱几年!要是碰到机会,有那可靠的人,我也打算寻个归宿。这样混下去,怎么是个了局!老史,你难道一点也不知道我的心?” 金彩飞说着,眼圈儿湿了。史慎之看她用手绢揉眼睛,就安慰她说: “你的心事我知道。要不,我怎么跟你来往得恁勤!” 说着,已经走到了金家的大门前。 从金彩飞家小饮回来,史慎之整夜不能入睡。原则上他已经决定“干”一下,这要再不干,简直是表示自已怯弱无用了。这样一个怯弱无用的人,配做什么布尔塞维克!他拉开抽屉,从一盏旧报纸底下,摸出一把小小的五音手鎗来,用手绢再把它擦了一番,光光净净,倒像是一个玩具。他推上一粒顶门弹,上好保险钮,就把它塞在枕头底下。他想: “有钱的人,有不怕共产党和强盗的?” 他又想: “有钱的人,有不怕报复的?” 他想得很对。方通三这个倒霉的前例,给了他一个轻松的暗示:祇要少少给他漏一点,他就会自动地把钞票献出来。“这些软骨头的东西!”他想,真是可笑的很。 他以为他已经没有再事犹豫的理由,干是一定要干了。使他一时不能入睡,还要考虑的是“怎么样干”的问题。于是董银明的影子,就又浮上他的脑际。他真有点恨了。他想: “这个无用的废料!不堪造就的官僚资产阶级的儿子!你什么事也不能作!连你自己家里的东西你都偷不出来!你要是早能偷出你母亲的首饰箱来,我现在还用为难吗?也就用不着我自己出场动手了!你这小浑蛋!” 他又想: “到明儿我做成了这事情,给你点颜色看看,也教你知道利害!” 于是他决定了,他不再想了。他横了心,顿一下脚,恨恨的说: “我先下手你父亲!” 这已经是靠近黎明的辰光,他一无挂碍地和衣睡了。 早上起来,他为了镇定自已,吃过早点之后,喝下二两白酒。把手鎗从枕头底下摸出来,再擦磨了一番,小心地放在中式呢大衣的外口袋里。用毛刷把那双回回绒的高筒绒靴刷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古铜色丝棉绸裤的长裤脚上,用同样质料,同样颜色,一寸宽的带子,紧紧束上。蓝缎团花狐袍外边,加一件黑缎团花夹马褂,马裤上钉着龙眼核那么大约五颗白玉钮。照照镜子,再擦一点面膏。把那副瑁边浅近视眼镜,用绒布擦了戴上。已经上过油的博土式短发,重新分梳一番。三十岁的人,原就生得漂亮,经过这一番收拾,真成了一个“玉树临风”般的风流人物。这时候,他“顾影自怜”,忽然有一点迟疑。他想,“我可以这样做吗?”但是这一迟疑,是微弱而又无力的,祇像轻烟似的一闪,便又飞得无影无踪。由于穷年累月的长期的幻想,他已认定这正是像他这种为无产阶级利益而奋斗的人物所必须走的路。正在急驰的马是没有办法可以在悬崖的边沿上勒住的。他自嘲地作了一个微笑,反身锁上门。手插在大衣口袋里,捏住那柄小手鎗。忽然又来了一个奇异的想头,这家伙是嫌太小,小得像个玩具,会不会吓不住他们?要是他们不害怕,反抗起来,怎么办呢?其实这一问题,他已经想过许多次,他觉得这是决不会发生的事情。有钱的人,哪有不爱惜生命的?万一,果真,假定遇到反抗,那我就开鎗打死他!他这样决定。他想,连他们有钱的人都不要命了,我这穷光蛋还怕死干什么! 他一径坐车到董银明家去,开始这一他认为极其安全的冒险。他知道,董银明这时候是在学校里,他正在期考中。而董老儿这时候应当已经用过早餐,但还没有出门。他是预先选定了这个时间来拜访他的。他顺利地被请进了客厅,宾主两人并不曾相识,史慎之谨慎地问明白了这位主人就是董银明的父亲,并没有错误之后,先就心定了许多。因为这是一个瘦弱的小老头儿,虽然两只小眼睛发着光亮,显出他的聪明和机警来,但他的体力是不值得注意的,就算是没有手鎗也很容易对付。 “老先生,”他接受了主人的敬烟,吸了两口,悠然的说,“我来得很冒昧,请原谅。我姓史,大约老先生不知道,我是令郎银明兄的朋友。” 董老头儿嘴里连连应“是”,心里却想,不知道银明还有这样一个漂亮阔气的朋友。 一个身穿镶白法蓝布紧身短裤褂的年轻小伙子,用一个铜盘端进两盖杯茶来。这种打扮,一望而知,是大户人家的包车夫。史慎之顿一顿,等他退出去,才继续说: “我有句话,老先生也许要吃惊。我是这边共产党的领导人,令郎银明早已入了共产党,在我手下,是一个最得力的助手。老先生还记得前些时候尊夫人不见了一只钻戒吗?那就是银明拿的。他把那钻戒捐到党里,做了活动费。可笑那大满,白白送了一条命,真是冤哉枉也。” 史慎之说着,故意笑了两声,藉以显示他的镇定。 董老头儿听了他的话,心里自是吃惊,表面上却一点不露出来,笑嘻嘻的装出并不在意的样子,嘴里依然连连应“是”。史慎之继续说: “今天我来这里,是有点小事情,来麻烦你老人家了。年关就在跟前,党需要一笔临时费,数目也不大,祇要两千块钱。我想祇有老先生你能慷慨捐献,这不但为了共产党,也实在为了令郎。我知道你老人家跟前祇有这一个儿子,你要不拿这个钱,令郎身上一定有大大约不便。” 史慎之不等董老头儿有所表示,连忙加重他说话的分量: “为了让你老人家知道我的决心,让你知道我今天必不空回,我带了一样东西来了。你看!” 他拿出他的手鎗来,明亮亮地晃了一晃。他怕董老头儿弄不清楚,以为这是一个玩具,他就开了保险钮,把膛里的一粒顶门火拉出来,把第二粒顶上去。手法很敏捷,董老头儿看得清清楚楚。董老头儿笑了一笑,扬起右手来,向空挥了一下。说: “史先生,其实你不带这个东西来也是一样。我们是初交,你不知道我老董的为人,我一生最爱交朋友。没有问题,你把那东西收起来,我们细谈谈。你的事情,并不难办,我一定应命就是。” 史慎之没有知道老头兄出身行伍,又做了多年知县,什么样的惊涛骇浪没有经过,连机关枪大炮也不知道见过多少,那里把史慎之这柄小五音看在眼里。这时,他已经满口应承下来,一点也不为难,史慎之倒有点后悔自己未免太莽撞,就把手鎗收起来。一边说: “果然我的眼光没有错,我原知道你老人家是一定会慷慨捐输的。要不,我也就不来了。” 董老头儿把自己面前一杯茶,用个“三老四少”的手势,端过史慎之这边来。他说: “你的茶冷了,我替你换换。我再请教请教:老大你贵姓?谅必是自己人。” 史慎之没有料到董老头儿多年作官的人也有这个门坎儿,这时候似乎也不能不承认,就答道: “好说,在家姓史,出外姓潘。” “这就怪不得了,原来是自家人。请问老大几炉香进会?” “我是头顶大字,怀抱通字,手拉悟字。” “贵前人是哪一位?” “敝前人他老人家姓╳,上╳下╳。” 谈到这里,董老头儿高兴的了不得,满面春风,拍掌笑道: “真真不是外人,我们是同参呢。敝前人姓╳,上╳下╳,原来和贵前人是亲同参,你一定也听说过。史老大,你不知道我在这里,专好帮助人。尤其同帮弟兄,祇要露一点口风,我总是送盘费。我们潘家的子孙,第一讲的是义气。你现在和银明又有那种特殊关系,我当然更是义不容辞。好在你说的那个数目也并不大,我还可以张罗得出来。史老大,我问你,你这个钱打算什么时候用呢?你告诉我,我替你弄去,包管没有错儿。” “董老大,不瞒你说,我急得很,现在就要用。”史慎之老老实实地表示了他的希望。 “你要立时就用,我可真没有办法。史老大,我不瞒你,我是有几个钱,放在聚永成银号冯经理那边,教他替我生点利息,好维持这一家的生活。这两天冯经理到天津去了,今天晚上一定回来。好不好你等到明天上午,我们到聚永成去,我教老冯弄两千块钱给你,你好过年。” 史慎之恐怕夜长梦多,总不如先拿到手妥当,就老实不客气的说: “我倒也不一定要现钱。我听银明说,尊夫人手头有不少的首饰,你拿点金器给我罢。我不高兴再等到明天!” “史老大,你不要相信小孩子胡说八道。内人是抽雅片烟的,瘾又大,什么东西不教她抽光了,她哪里还有积蓄!你想,她要是有点积蓄,也不至为了一个小小的钻戒,逼出人命来了。史老大,这么着罢,我们明天上午在聚永成见面。明天早上我教银明到你那里去陪你到聚永成来,我立时付款子给你。你看可好?我们都是为了银明,难道你还不相信我!” 史慎之看董老头儿倒是很诚恳的,谅他也不敢起什么怪花样,就不再坚持。闲谈一会,告辞出来。董老头儿定要留他吃中饭,他也辞谢了。 他从董家出来,有点高兴,又有点失望,而心里却觉得不安。经过刚才一度紧张之后,他很感到疲倦。想回去休息,不知怎的又好像有点怕,不敢回去。他没有坐车,一个人孤魂似的在街上慢踱着,不知道怎样才好。最后。他决定上澡堂里睡觉去。跑到“复兴池”,拣了一个上好的单人房间,洗了澡,一觉睡到傍晚才起来。他睡得并不宁静,一连串作了许多奇奇怪怪的梦。他想: “这是怎么了!我这个人平常不是这样的。怎么会心绪这样不安起来。要么去喝点酒罢!” 精神有点恍惚。他跑进一家面生的酒楼去,痛饮了一个十分醉。想想,并没有问题,祇怪自己太不镇定。董老头儿这个人是决不至有意外的。祇要他有个风吹草动,我先解决董银明,让他知道我史慎之可不是好惹的。这么想着的时候,就彷佛“天下太平”了。愉快地坐车到金彩飞家去,告诉她,上海已经汇到两千元,明天上午就可以取出来了。这说得两个人都很喜欢。史慎之醉了,他留在金彩飞的房间里休息,等金彩飞唱戏回来,他就在她那里睡了。这一夜,他们做着甜蜜的梦。 但金彩飞多少觉得史慎之有点里样,他要求得太强烈,太频繁,而又翻身太多,好像心里有什么不宁静,故意在找刺激似的。她摸摸他的额部,知道他并没有发烧,身体是正常的。一个风尘女子,是特别容易自伤身世,忧虑个人前途的。当金彩飞那时代,一个唱戏的女子,是谈不到有什么“社会地位”的。这和后来的情形不同。以后风气转变,上流人士也有把坤角,妓女,舞女这一类的女子,明媒正娶,讨回家去做夫人的。这自然是时代的进步。从前,风尘女子祇有两条出路,一是嫁个有钱有势的老头子做姨太太,二是教养个把女孩儿接续自己的行业。女子一入风尘,便很难遇到好男人。正经男子汉要找女友,讨老婆,自有那正经门第的女子为对象,他不会向风尘中去找麻烦。同风尘中去讨好女人的,大抵都带一点玩笑性质,或是别有用心。金彩飞虽不过是一个在小戏院里卖唱儿的三等坤角,但人是绝顶聪明的。她一方面自伤年华老大,有意择人而事,一方面却谨慎她的对象,先不要上人家的当。她对于史慎之是有一半真,还有一半假的。她很爱这个人,因为年龄相当,仪表非俗,好像有几个钱,而又很会讨女人的喜欢。但她又知道,这是一个陌生的人,她不知道他的出身,不知道他的环境,尤其不知道他的心,他的心是不是靠得住!因此,她不得不一面亲近他,一面又提防他。她的买卖是明白而又公道的,虽是零售,而算盘打得很精。当他报效得差不多了的时候,她就自动地应酬他一番,她不让他花钱做冤桶,也不让他讨去便宜。自然,这因为她怕上当,而更重要的是她怕上了当以后,被同行人见笑,被那些她不愿多敷衍的无聊的捧场者幸灾乐祸。 半夜里,史慎之口干,要金彩飞给他一杯茶。她披衣起来,从暖壶里倒给他一大杯香片,趁便问他说: “怎么,你是不是有点不大舒服!” “没有什么不舒服,祇觉得心里有点烦。大约是昨天酒吃多了。” “要不要抽口大烟?我来给你烧。” 史慎之同意了。金彩飞从衣橱里取出大烟盘,一边烧,一边吸,两个人说着闲话。 “你说过了年,要回上海去。” “是的,我想回去看看,最多十天半月就回来。” “你倒不回去过年。” “那还不是为了你?不是为了陪你,我一定回去过年的。”金慎之轻轻捏了一下她的手腕。 “你就是这样一张甜嘴,专会灌米汤。”金彩飞笑迷迷地瞟了他一眼,“我现在来问你一句正经话,你的事情究竟怎样了,什么时候可以发表?” “要不,早已发表了。”史慎之淡淡的说,“因为我想弄个好县缺,谭督军也想给我个好县缺,所以还得再候机会。那些偏僻小县,我是不干!” “听说好得很呢!那些大县,一任下来,能誊几十万。” “要是真有那么一天,我就再也不作事了。我带着你,找个山明水秀好地方,痛痛快快过个下半世。” “就怕你太太不答应。我也没有那个福气。” “你又来了。我说我没有老婆,你总是不相信。” “我是有点不相信。像你这样一个人,会没有老婆?就算死了,你要续弦还不容易?” “我说的是实话。你不相信也不要紧,横竖慢慢你就明白了。” 严冬天的后半夜,冷气越发重了。金彩飞起来拨拨尚未息尽的火盆,加上一点木炭。纸窗上一阵沙沙的声响,窗上很亮,金彩飞打开布窗帘隔玻璃向外一看,原来已经落雪了。息了烟灯,重新睡下。金彩飞道: “并不是我不相信你,我实在是不相信我自己。你看有几个唱戏的女孩子得到好结果的?一个女人原靠年轻,唱戏的女人更是靠年轻。年轻时候一过,人老珠黄,谁还管你的闲事!老史,不瞒你说,我唱戏十年了。这十年间,男人我见的多了,有几个拿真心给女戏子做朋友的?这也怪不得男人家,谁教你是个唱戏的来!唱戏的女孩子,难道就有好的?所以我不是说你靠不住,实在是觉得我自己靠不住。我的命是这样苦,偏偏生在这样一个人家!” 金彩飞说着,一阵心酸,眼泪就落下来了。但她是一个好强的人,不愿意被人家看得?了,就连忙抑住自己的眼泪,反而笑了一笑,说: “前些日子,我找个瞎子来给我算命了。他说我从明年二十五岁起走好运,这一部好运一直走到老。他又说我应当嫁一个属马的人,才得白头偕老,才算是个真正归宿。老史,你不是属马的吗?怎么凑得这么巧!” “你也不用信命。”史慎之安慰她说,“祇要你能和我一心,我们双方有意,自然就会达到目的。这年头,不知道怎么变化呢,你也用不着顾虑得太远,眼前里能混得过去也就算了。” “我正是混眼前呢。要是想得远,老早愁也愁死了!” 听得远远的有鸡叫声,两个人才睡了。 早上八点钟,史慎之冒雪回到自己的寓所,心里总是有点烦乱。真正是“急景凋年”,史慎之忽然想起家来了。父亲去世的早,母亲辛苦半生,把自己和妹妹带大,那艰难是可以想象的。妹妹嫁了,自己又远羁在这大名湖上,让母亲一个人留在上海,这时候她又是怎样的情怀!他有意写一封信回去,但也没有提笔,而董银明果然来了。 “史先生,父亲教我来请你了,他在聚永成等我们。”董银明兴致很高的说,“你昨天的事,我都知道了。他是埋怨我的不了,但他很怕你。他这个人,祇有你这样对付他才有办法。他是欺?怕硬,难缠的很呢!” 史慎之笑了笑,说道: “你看,今天他会变卦吗?” “决不会的。你不妨还带着那家伙,他要有变卦,你就来对付我。那时候他什么都会答应的,再多点都成。”董银明很有把握的说。 于是两个人坐车一径到西门大街来。走进聚永成银号,柜台上正忙生意,也没有人理会他们。穿过柜台,走到后院,董银明带他进了上房,在明间里生了。那是一间陈设精致的小客厅,静悄悄的没有别的人。董银明说道: “史先生,你坐一坐,我到那边去找父亲来。” 大约不过两分钟,董老头儿一个人笑嘻嘻地进来了。寒喧坐下,董老头儿先说道: “史先生,你要的东西。我是预备了。但数目小一点,祇有三百元。实在因为年底下紧,一时凑不出来,你要多多原谅!过了年,你祇管再用,一点没有问题。” 这一还价,倒是史慎之没有料到的,他不禁楞了一下。但剎那间他就作了一个决定: 这不是还价的事情。他微愠的说: “老董,昨天你已经满口应承了我,似乎再要变卦,未免对不起朋友。这聚永成也算个大银号,要说拿不出两千块钱来,有谁相信!” “史先生,”董老头儿也收起他的满脸笑嘻嘻,一本正经的说,“我拿三百块钱,就是为朋友,看在义气上,而且是为了银明。你领坏了我的孩子,还要逼我的钱。你想想,你这算朋友吗?” 董老头儿说着,从口袋里摸出三百元一迭钞票来,放到史慎之面前。说: “史老大,你也不必多争,这个你拿去用罢。祖师爷在上,我姓董的不作那对不起朋友的事情。我是宁人负我,我不负人。” “不是那么说,董老大。”史慎之换了和缓的口气说,“我要是没有那个用项,我要那些钱做什么!这城里有一千多共产党员,这是银明知道的。你给我三百块钱,教我怎样敷衍他们?这不是逼着他们闲事吗?董老大,你既然提到祖师爷,那你就得替我想想才是。” “我的力量祇有这样大,”董老头儿摇摇头说,“你要是不够用,就去另想办法罢,我是爱莫能助了。” 董老头儿立起身来,大有送客的意思。史慎之知道说好的是没有用处的了,就也站起身,沉下脸来,说: “老董,既是这样,你就不要怪我无礼了。” 他的手原放在大衣口袋里,捏住那柄小手枪,这时候就拿枪出来。却不料两条胳臂被人从身后头扭住了,同时手上受了重重的一击,枪落在地上。七八条彪形大汉,从四面拥了进来。他立即被反缚了双手,五花大绑,捆了个结实。董老头儿笑笑说: “老史,事到如今,你不要怪我姓董的。你实在欺人太甚了!你也不打听打听我姓董的究竟是哪一路!” 他说了,就招呼门外头:“请处长了吗?” “处长到了。”门外答应。 有人把棉门帑掀起来,一个瘦高个子的老头儿安详的缓步踱进来,靠上首的椅子上坐了。他头戴瓜皮小帽,身穿长袍马褂,而实在是个武官。他就是董老头儿干军队时候的老同事,曾经同生共死的患难之交,现任军政执法处处长,为谭督军手下说一不二的红人。他看了史慎之一眼,说道: “倒是好个外表。──武器呢?” 手下人把史慎之那把小手枪双手捧给他。那史慎之这时候祇好直挺挺站在一边,听候他发落。 “你大天白日,持枪行劫银号,好大胆子!” “不是,”史慎之强自镇定着,分辩说,“我和老董是同参弟兄,我是来向他告帮,借几个钱用的。并不是行劫!” “你倒说得怪轻松!”处长笑了笑,扬声问道,“外边预备齐了吗?” “齐了!”外面答。 “来!” 四个穿灰色棉布军服的大兵,应声而入,他们都腰跨驳壳枪,手捧大刀。处长吩咐他们把史慎之带出去,史慎之就被簇拥着走了出去。这时候,西门大街聚永成银号门前这一段,已经密密层层的撒了岗,断绝了交通。远处有看热闹的人,静悄悄地挤成一大片。史慎之被拥到街心,面对聚永成银号大门。处长跟着踱出去,倒背着双手,站在聚永成银号大门前正中的石阶上,面对着史慎之。手捧大刀的大兵吩咐史慎之跪下,史慎之刚一犹豫,后腿弯里就重重地挨了一脚,他就跪下了。这时候,史慎之不由得想道:“这莫不是要枪毙?”这是他先没有料到的。 然而做最后还是想错了,他没有被枪毙,而是被砍了头。 史慎之被杀之后,军政执法处处长吩咐把他的脑袋用铁丝串起来,挂在聚永成银号门前一根电线杆上“示众”。尸体拉到郊外去埋了。这事情,立即哄动了整个T城,三三两两,传说不一,但都知道杀的是持枪行劫银号的大盗。城里城外,跑到西门大街来看电线杆上挂人头的,大有人山人海之势,交通都给挤断了。有的人还埋怨自己运气不济,不曾遇上行刑的时候,看个热闹,到底不知道砍头是个什么情形。谁也说不定什么时候才有这样的事,机会错过了,实在太可惜。聚永成银号和附近几家商号见不是事,大家商量一下,请求执法处免予示众,把那个人头移走。不料那处长坚持一定要挂过正月十五日元宵节之后,才许取下来。他以为这样可以给那些匪盗一点戒心,有助于年节间治安的维持。这几家人家听了这消息,慌张的了不得。你想,大门口里挂着个人头,这个年还有个什么过头?他们澈夜开会之后,托那董老头儿向处长讲了关节,暗暗送了处长两千块钱菲礼,史慎之那颗头才被拿走了。 过了三天,军政执法处在聚永成银号门前贴出一张布告,宣布了史慎之的罪状,也说是持枪行劫,枭首示众。 那些共产党人,自方祥千以下,得到了史慎之被正法的消息,先以为是因为共产党的缘故,大家都很怕。躲了几天,渐渐知道不是那么回事,才都放心露面。方祥千跑到雀花街去,把史慎之的遗物清理了一番,房子退掉。他写信通知上海。过了几天,有指示来,领导大任又落在方祥千身上。他预备回方镇乡间去过年的,这一来就走不脱了。 放在他面前的第一件大事是整肃内部。史慎之自有取死之道,但董银明是否有出卖史慎之的嫌疑,也是要研究的。方祥千和董银明单独密谈了好几回,觉得董银明实在并没有把党内秘密作任何的泄露。 “为了钻戒,我牺牲了大满。”董银明含着两泡眼泪,同方祥千诉说他从史慎之那里所得来的那许多痛苦,“但是我一点也不灰心。我实在想把母亲的首饰偷给他,祇是还没有机会。他如果不直接去找我的父亲,是决不会发生这事情的。六爷,我可以给你老人家介绍我的父亲,他不是一个好人,他贪财好货,杀人不眨眼,而且诡计多端,史慎之决不是他的对手。所以党里的事情,我一点也不敢教他知道,他是最会卖友求荣的。” 方祥千对于董银明的坦白解释,感觉得满意,他安慰这个青年人说: “根本错误,是上海不应当派出这种人来。我们要接受这一次的教训。自今以后,我们要凭我们自己的力量来干,我们自己领导我们自己,再也不要仰赖别人。等尹尽美从俄国回来,我们都跟着他干,他一定会带回许多方法来。” 史慎之的死,提高了方祥千的斗争情绪,也扬起了他的独立自主的斗争意识。这便是他以后终于成为一个土共的最大原因。 还有那个金彩飞,她受了史慎之的刺激,终于变成了一个“寡情”的女人,再也不为那男女之爱耗费分毫的精神。第二年,她下嫁给她的琴师,收养了两个女孩接续她的行业。她从此反倒清清静静,无牵无挂,觉得生活得很有意思。那算命瞎子允许她从二十五岁开始走好运,倒是满对的。 有一部分国民党党员,在C岛创办一所中学,叫做惠泉中学,作为一个掩护工作和培育后进的机关。方祥千决定教方天艾转学过去。他有两个目的:一是继续和国民党联合,作为患难中的一个朋友,初期的共产党,这个思想极为普遍。二是也看看国民党暗中在做些什么,以便相机加以防范和利用,这是带有“特务性”的。 方祥千本人决定等尹尽美回国后,他要回方镇去建立一个乡下据点。他计划吸取大批的农民,做一个“实力派”。他告诉校长沈平水,说待学期终了,他要辞职回乡了,请校长早一点物色一个文牍员,他将交代。不料那沈校长再三挽留,不肯答应。方祥千就推荐他的侄子方天芷接续他的职位。 “天芷,你是知道的。”方祥千给沈校长说,“先在洛阳跟吴大帅做秘书,新旧文学都来得。吴大帅隐退后,他回到乡下去教书。前些时候有信来,说要有机会,还想出来作事。我举荐他来接续我的职务,他在这里就像我在这里是一样的,你总可以放心了。” 沈平水是一个现实的人,他因为方祥千是齐宝申的朋友,不能不加以挽留。现在方天芷是吴大帅的秘书,自然又不能不接受。他不但同意了,而且希望方天芷不妨先来,和方祥千同在文案上办事。 “大家都是朋友。不错,天芷,我记得,他下得一手好围棋,经常在曲水亭喝茶,会棋友。诗也做得,不错,不错。” 方祥千无意中获得了这一胜利。天芷来了,介绍他入共产党,就可以继续保持法政专门学校这个小据点。不是万不得已,不放弃据点,这原是共产党的工作原则之一。 方天芷是一个孤僻的人。他由于父母之命与媒灼之言而娶进了一位和他全不相投的太太,是他的一件最大的憾事。他和他的这位太太虽然已经生下了许多孩子,而他认为她根本一无可取。比方说,他是喜欢娇小玲珑这一型的,而太太是一个高头大马,望之如半截塔。他喜欢清静的无言的美,而太太是一张贫嘴,絮絮不休,不管人要听不要听。她是一个种田人家的女孩子,你要和她谈喂驴推磨,她是在行的。至于下围棋做旧诗,甚至饮酒喝茶,她都一窍不通。天芷的父亲是一位老秀才,他各方面都为天芷所亲所敬,祇有替他讨进这样一位太太来,他认为是老人家顶顶对不起他的一件事。 有一短时期,天芷曾在民志报充副刊编辑,但他和罗聘三相处不来。罗聘三是一个玩政治的人,注重现实,分别利害,头脑机警,手段毒辣。这在方天芷看起来,未免是粗俗不堪的。他批评罗聘三,祇用简简单单一句话:“他根本不是人!”此外,他就不高兴多说了。 但方天芷本人被公认为是一个怪人。不但他们方镇全族把他“另眼相看”,在T城也很少有能够了解他的。譬如尹尽美就是看不起他的。他好谈美学,而尹尽美一听到他的美学就作呕。尹尽美原有一个别的名字,他因为反对方天芷,才自己改名叫尽美。他这尽美二字,不是尽美尽善的意思,而是没有美,不要美的意思。即此一端,可见尹尽美对他的反感之甚。 他与方祥千,叔侄两个,也不甚相得。这一回方祥千把他推荐给沈平水,原是别有用心的。而他不知道方祥千的这一用心,所以欣然而就,接了六叔的后手。要是他明了方祥千的本意,他是决不会接任这个文案的。他有个劲颈之交,跟随吴大帅做卫队族长,他因为这个关系,曾任吴大帅的秘书。吴大帅这时候虽然暂时隐退,然而众望所归,随时都有东山再起的可能。所以方天芷要做事情,并不是没有机会的。他现在替沈平水当文案,可以说原是俯就的。这一点沈平水倒是明白的,他因此对于方天芷始终客客气气,不把他当部下相看,祇以朋友相待,正像他对于方祥千一样。 夏初,天刚刚显得有点燠热,尹尽美回国来了。他比以前更加黄瘦,嘴唇更加白,没有血色。他在莫斯科过上一个冬天,他的肺病显然加重。但他还能挣扎,骑着脚踏车,到处乱跑,到处活动。他告诉他的同志们,俄国现在是闹着怎样的饥荒,苏联共党的同志们是怎样在这大饥荒中为了共产主义的种种理想,勇猛的艰苦的奋斗。他喜欢唱一个俄文的国际歌。祇要环境许可,他总是轻声轻气地唱一个俄文的国际歌给他的同志们听。因为他会唱俄文的国际歌,他在党内的地位不知道提高了多少。他的同志们遇着难以解决的问题,常常喜欢说,“我们还是问问尽美去,他是从俄国回来的。” 方祥千费了很多唇舌,打算说服方天芷,教他加入CP。但方天芷竟没有一丝一毫加入的意思。他说: “我原是赞成共产的。但自从尹尽美从俄国回来后,据他所说他以亲眼看见的那种情形,我现在是反对共产了。不共产,有穷有富,穷人固然受罪,但还有富人享福。共了产,却是一律穷,大家都受罪,那又何苦多此一举呢!” 方天芷这个反共的理由,自然是很幼稚的。但那个时候,同是在这一方面的知识不够,听起来倒也像是一个理由似的。尹尽美为了他这个顽固的头脑,不知道说了多少挖苦他的话。两个人时常闹得面红耳热,不欢而散。方天芷为了尹尽美改名字,他也改名为顽石,以示报复。他彷佛说:“我就是顽固,我就是这样一块顽石了,偏不听你们这一套!” 按照预定计剖,放了暑假,方祥千就回方镇去了。方天芷正式接任了法专的文案。这个文案房,房子很宽大,一排三间,一头是办公房,一头是文案的寝室。当中一间特别开敞,布置得像个会议厅,要是开会的话,足可容纳二三十个人。窗外是空旷的院落,有合抱的大树,到夏天是一个颇为阴凉的地方。就个性而言,这个环境对于方天芷是很相宜的。他能够在这里消磨他的岁月,未始不是他的福气。然而尹尽美不放松他。尹尽美喜欢借用他这个文案房,约会朋友,在这里开会,而方天芷是知道他们在开什么会的。开会还不说,他又常常深更半夜间带些素昧平生的人来借宿过夜。还没有经你同意,他已经躺在大桌上呼呼睡了。有时他又拿点箱子或包裹什么的放在这里寄存些时,你也不知道里头是些什么东西,那些东西是不是违禁。他又时常交来一张纸条,上边写几个人名,再命令的口气说: “有这几个人的信的时候,你替我收下来!” 弄得方天芷这块顽石真是哭不得,笑不得,不知道应当怎样应付他。然而一个人的忍耐并不是没有限度的,方天芷意识到如果听他这样搞下去,不但对于自身,就是对于学校,对于校长,都有许多不方便。他再三考虑,觉得自己不能再隐忍了,就郑重的和尹尽美提出了谈判。他说: “尽美,我们有时虽然也开玩笑,但你知道,我是决不会有问题的。我反对共产,但我不反对作共产党的这几个朋友。有一句话,我不说你也应当知道。我这个文案房,自然不能说不教朋友进门。但朋友来了,总要有个分寸,不要忘记这并不是我私人的住宅。这是人家法专的办公处所,我们不要妨碍人家。尽美,从今以后,我希望你们不要再借这个地方开会,不要再借这个地方住宿,也不要再借这个地方寄放东西。” 方天芷一边说着,一边想:索性一不做,二不休,趁这个机会,把话给他说明白了罢。于是他加强语气,补足他的话。说: “尽美,我把话再说明白点,你不要怪我!我以为你们以后最好根本不要到这个地方来,你们算不认得方天芷,好不好?” 尹尽美听了方天芷这样决裂的话,一点也不感惊异,祇是淡淡的说: “顽石,你没有弄明白。我们要不是想利用这个地点,方祥千为什么要举荐你来当文案?” 一句话,刺伤了方天芷的心。六叔的关照,原来如此!方天芷恼了。他恨恨的说: “你们杀人不见血!你们的行为太鄙劣,太恶浊!可是,尽美。无奈我不受!对付鄙劣的人,我也要用鄙劣的手段了。尹尽美,你一定要接受我的提议,从此不认识我,再也不要来麻烦我!否则,莫怪我对不起你们。” 这个神经质的人,一边说着“言不由衷”的狠话,一边竟落下眼泪来。他擦去眼泪,想抑住自己的感情,可是抑不住,那眼泪祇管不住地落下来。他已经无力控制他自己,就索性抽抽噎噎哭了起来。 “顽石,这不是哭的事情!有个东西,给你看看。” 尹尽美从他的口袋里摸出一张折迭得像个火柴盒的平方那样大的纸来,递给方天芷。方天芷接过来,打开一看,上写道: “我诚心诚意,出于自动地加入共产党,为共产党党员,无条件接受共产党的命令,替共产党工作。如有违背,愿受任何严厉之制裁。此誓。” 奇怪的是下面有自己的签字。他定定神,再细细看,一点不错,“方天芷”这三个字,是自己亲笔写的。这时,他不哭了。他怒不可遏地把那张“誓辞”撕得片片碎,一把扔过去,纷纷落在尹尽美身上。他破口大骂: “你们捣鬼,什么时候偷去我的签字,存心陷害我。看我不告你们!尹尽美,你等着我的!” “你告我什么?”尹尽美嘻皮笑脸的说。 “我告你是共产党。” “你告我共产党,你没有证据。但你做共产党,却是真凭实据,有自己亲笔签字的誓辞为证。” 尹尽美拍去身上的纸屑,从腰里再摸出一张和刚才那一张完全相同的纸来,打开,远远地给方天芷看个明白。说: “你撕了一张,不想我这里还有一张。你认清楚,这个签字也不假罢?” 方天芷愕然,一时惊得说不出话来。 “顽石,这以后,你再也不要胡思乱想,好好和我们做朋友罢,你知道我们共产党,如果我们认定你应当给我们做朋友的时候,你不能推辞,你推辞也推辞不掉,非做朋友不可。一旦我们认为你不配和我们做朋友了,那就算你给我们磕头,当孙子,也不行。顽石,你应当明了,我们选择你,正是因为我们看得起你!好,我们晚上再见罢,晚上我们还借你这个地方开会,开会之后,大约还有人在这里过宿。” 说着,傲然走了。 方天芷一头裁在床上,哭了好半天,他拉开抽屉,拿出两本十行簿来,看看,一点不错,封面被人偷走了。这是前几天“事务上”送过来的,碰巧他正坐在桌子上没有事作,想想这两个本子又没有什么用处,就提起笔来在白皮纸封面的左下角,签了一个名字。签好之后,就放进抽屉里去了。这一举动原是无聊的,无心的,没有意义的。不想尹尽美把它们撕了去,做成“誓辞”来捉弄他。他想: “我这就算完了。我被他们像栓老牛一样用铜环子串起鼻子来了。这一群亡命之徒,我能是他们的对手吗?” 沉重的悲哀侵袭着这个被捉弄被污辱的人。人心如此奸诈,世路如此险恶,这是他以往没有体验过的。他觉得头胀欲裂。门也没有锁,一个人无目的地走出来,离开了学校。学校门前的东洋车,按照老习惯,把他送到曲水亭,因为他坐上车子和没有说明目的地,问他又不应。曲水亭的茶房也按照老习惯给他泡上一壶大方,因为他没有交代要吃什么茶,问他也不应。有个大胡子的老棋友捧着他自己的茶,到他对面坐下。茶房过来摆下棋盘,棋子送到他手里,两个人就下起棋来。他没有一句话,甚至他并不十分知道自己是在下棋。大胡子原是他手下的败将,但今天却赢了数十目之多。大胡子说: “怎么,方先生,你今天有心事!” 方天芷忽然清醒过来,紧?着棋盘,说道: “并不是我有心事。我祇是到今天才知道以前所下的棋,原来都是错的,没有一着对。因此,我想改变成一个新的棋法。” “但是你输得很多,可见你的新棋法倒是错的,还是以前对呀!”人心隔肚皮,大胡子自然不知道方天芷葫芦里是什么药。 “我是说对不对,不是说输不输。我们行的对,未必能保证不输。这个世界上,不合理的地方太多,因此对的未必能赢,错的未必定输。这实在是可悲的!” “方先生,你这不是谈下棋,竟是在参禅了。方先生,我看你研究佛理,倒是满好的。这几天,法华寺来了一位杭州高僧,正在开讲楞严经,我是天天去听。你如果有这个兴趣,晚上我们一同去。好不好?”大胡子是一个佛教信徒,祇要有机会,他就劝人信佛。 原来大胡子的母亲,供奉观世音菩萨。据说大胡子年轻时候,曾经有两次大病,被菩萨把他从死中救活,第一次是闹白喉,人已经不行了,他在昏迷中,见一巨人,手执一棵大树,团团轮转,树头上水珠四溅。他正张开嘴透气,有些水珠溅到他的喉咙里,祇觉遍体生凉,病就好了。不消说,这个巨人就是菩萨。第二次是他得了肺病,肺病是无药可医的。母亲就告诉他,祇要能许下心愿,在菩萨前每日三次烧香,安心静养,病一定会好。他照办了,果然不到一年工夫,肺病好了。他长大之后,曾参加理教,戒烟戒酒。老师傅于“授戒”之后,传给他五字真言。许他于危难之时,向东南方叩头,口诵五字真言,定然逢凶化吉,遇难呈祥。这五字真言是什么呢?就是“观世音菩萨”这五字。因这种种缘故,大胡子做了佛门居士,每天不在菩萨跟前磕几个头,就不舒服。 这一回也正投合了方天芷,他从此每天都到法华寺去听讲经。一个多月以后,方天芷忽然失踪。他走的时候曾给沈平水留下一封信,说是看破缸尘,到杭州半山寺削发为僧去了。 沈平水把方天芷的留书寄给在方镇故乡的方祥千。方祥千对于他这位令侄发出了极大的厌恶。同时,他的另一位令侄,他派遣了去C岛插班惠泉中学的方天艾,进了惠泉中学之后,不但没有发生作用,完成他的使命,反而来了一个大转身,加入了国民党,到广州参加工作去了。这两个消息,在差不多的时间传到方祥千的耳朵里,是他回乡以来第一件拂意的事。他想: “这两个孩子,真是看不出来,原来这样没有出息!辜负了我过去对于他们的期许。他们背弃了光明大道,甘愿投向黑暗。小资产阶级革命意识的不健全,不坚定,这就是明显的例证。我以后倒要时时小心在意,谨防失足,好好诱导自己的儿女和别的有希望的青年们。” 但是如何“诱导”呢?方祥千曾经用了许多脑筋来研究这个问题,祇是并没有满意的结论。青年人正像鸟儿一般,你捏得紧了,他会窒息而死,放得松了,他会振翅飞去。青年人一点不像那泥人木偶,你把他放在哪里他就呆在哪里,你教他倒立着他就倒立着,你教他反坐着他就反坐着。总而言之,他们不能尽如人意,真是不妥当的很! 然而方祥千知道“不见可欲,则其心不乱”的道理。他想。我们对于领导青年有责任的人,不能不对青年施行隔离,施行一种实质上无异于“绝圣弃知”的新领导政策。青年人意志不坚定,容易动摇。为了防止他们走入歧途,第一要教他们少与一般社会接触,免得被诱惑。申言之,青年人的知识与情感,也不宜于多方面的发展。我们要教他们按着共产党的路线,配合共产党的需要,单单朝着这一个方向像钻牛角一样地拚着命钻。青年人要目不二视,耳不二听,像一个殉道者一样,一无牵挂地为共产党贡献其生命。是的,要是能做到这个样子就好了。方祥千这样想,同时他也这样行。他自信他已能渐渐深入共产党的神髓,得其三昧,毫无逊色的可以作一个领导者了。 目前最大的难题是怎样把天芷天艾两个人的行踪通知他们家里。两个人都是已经没有了父亲,仅还有母亲在堂的人。天芷的母亲,是方祥千的大嫂,他和天芷的父亲为同堂兄弟。天芷的父亲是一个秀才,是方镇最后一个有科名的人,从他以后科举就废止了。因此,天芷的母亲也就是方镇上最后一个被尊称为秀才娘子的妇人了。 天艾的父亲是方祥千的堂弟,排行第八。方老八在C岛德国学校读书,他的德文程度不下于译学馆毕业的方祥千,他真正曾经试译过歌德。辛亥革命那年,他推开了他所读的德文典籍,从C岛赶回方镇,进城参加了革命军。以后清兵来了,打破县城,把革命党杀了一个光,方老八也在其内。那时,已是清廷下诏退位之后,民国成立了。祇因电信迟缓,消息不灵,偏僻地方还在继续流血,实在是冤枉的。 方老八死难之后,和其它的许多烈士同时被丛葬在县城北门外的荒地里,堆成一个大冢。他留下一个刚刚二十五岁的太太和一个刚刚四岁的男孩,这个男孩就是方天艾。 方祥千的祖父时代,他们家有一百顷田。但这在方镇还不是最大的地主。方镇最大的地主是一个受戒的高僧,法号五连。他所住持的真莲寺,有徒子徒孙五百余人,拥有良田一百五十顷。真莲寺的佃户有远在二三百里以外的。这些遥远的佃户,每当秋收完毕,自带粮草,赶着骡车,把应纳的租粮送到寺里来。他们尊称五莲为老太爷,而不叫他师傅。真莲寺的佃户,每年有一定的时间,还要派遣他们的妇女到寺里服役,替僧人们缝洗。有那惯造口孽的人,就传说她们在陪和尚睡觉,替和尚生孩子。 这位五莲老太爷有着封建领主那样的权威,常常坐四抬蓝呢轿到城里去拜会县太爷,县太爷也到真莲寺来回拜,并且接受和尚的宴请。有那抗租不法的佃户,祇消五莲一纸名片往县衙门里一送,县里就派役拿人。 五莲涅盘后,真莲寺的权势才渐渐衰落下来。他的遗产,被徒子徒孙们分析了,大地主变为中地主,中地主变为小地主。而权势之大小是决定于田地之多少的。五莲和尚和方祥千的祖父同时代。方祥千的祖父是进士出身,在广东福建江西各省做知县先后三十年,晚年告老还乡,一口气买进了一百顷良田。他摘取一句古诗“春星带草堂”,而自题其居曰“带星堂”,并自号“带星老人”。带星老人和五莲和尚同是方镇的两大地主,两个人也是好朋友,而个性则相反。五莲和尚重享受,爱挥霍,虽曾受戒,却不断荤腥,参欢喜禅。带星老人则自奉极俭,冬天不生炭火,不穿皮袍,夏天舍不得吃个西瓜。他唯一怪癖是爱尼姑,经常请些尼姑到家里念经,和她们鬼混。他好背负着他所心爱的尼姑,在大厅里转圈儿跑,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满身大汗。那时他已经是六十多岁的老人了,他以此为乐。 他又有一种“疑心病”,老怕自己死。死了人要带孝,孝服是白的,他因此怕见白。人死了要过七,他于是深恶这个七数。他更扩而大之,对于姓白的或排行第七的人也一律敬而远之。他怕寡妇,怕棺材,又怕馒头,因为馒头的样子像个坟。唯一不可解的是他不怕尼姑,也不怕尼姑念经,大约以为尼姑念经可以祈求他长生罢。 带星老人的最后命运是和五莲和尚一样的,他一暝不视之后,家道渐渐不行了。儿孙太多,越分越少。而承受祖业的人。未必知道艰难,很容易把祖业送掉,变成些破落户。但他家的情形是直到方祥千这一代还是小具规模的。方八奶奶于公婆去世之后,还分到三顷多地。她少年寡居,并不希望她的独生子天艾有什么发迹。她打算天艾小学毕业后,就可以在家里住下来了,讨一房媳妇,生儿育女,能得守住祖业,就尽够过的了。但方祥千再三反对她这个意思,一定要送天艾到T城去升中学。 “你不给他升学,不给他深造的机会,”方祥千告诉方八奶奶说,“这就是对不起老八。你想老八祇留下这一个儿子,他要真是死而有知,没有不希望他上进的道理。你年纪还轻,正应当自己照看着家务,让他出去求学。将来你老了,不能动了的时候,再教他回家来服侍你也不迟。” 方祥千说的是一篇大道理,方八奶奶也不好一定要驳回,就答应了下来。但她有两个条件,是说明了把孩子交给方祥千,要方祥千一切负责,万一有个差错,唯方祥千是问。 “那是自然,”方祥千拍着胸膛说,“我一定照看他,你一切放心!难道我不知道这是老八的独子!老八为国牺牲,把他的孩子,带大成人,完成他的心愿,是你的责任,也是我的责任。” 在这样的负责保证之下,方八奶奶才把天艾交给方祥千带到T城去的。从T城留学C岛,方八奶奶没有话讲。这一回从C岛上了广州,走得这样远,已经不象话了,又听说是到广州去入军队的,方八奶奶可真有点毛了。 “六哥,”方八奶奶擦一把眼泪说,“我的孩子还不就是你的孩子,反正都是你们方家的人。祇是我想着他从小娇生惯养的,哪里吃过一点苦来!我们这种人家,像他这种孩子,怎能干军队?他在军队里能干点什么事情,他能扛得动鎗吗?他能跑得动路吗?你看他在家里,祇要一出门,哪怕是三里五里,也要套车,还有人跟着。军队里头的苦头,他能吃得了吗?再说,干军队就得打仗,鎗弹没有眼,打仗总是危险的。他爹已经闹革命送了命,连个尸首也没有找回来,坟头也没有一个,教我想痛痛快快哭一场都没有个 地方!现在,不想天艾又走了这一条路,这以后我还有什么指望,我还打算靠谁?” 方八奶奶越说越伤心,真的捏着鼻子大哭了起来。屋里挤满了人,有的劝解,有的叹息,有的摇头。也有那平素和方八奶奶合不来,这时候心里暗暗高兴的。 “六哥,”方八奶奶呜咽着说,“不是我怪你!当时不是你说你能负责,我是不肯教他出去的。现在他走了,你得替我把他找回来。要是他有个三长两短,你得赔我的儿子!” 方祥千费了无数的唇舌,陪了许多小心,方八奶奶总是哭个不停。方祥千告诉她,孩子上了广州,那是去创事业,将来前途无量,应当喜欢。干军队,他干的当然是文差事,文差事不打仗,决没有危险。他又告诉她,现在有了火车轮船,广东也不算远地方了。 “当年,爷爷在广东做知县,坐小帆船从湖南过去,一走就是几个月。那才真叫是山遥路远。现在,几天就到了。你还急什么?你要实在想他,我写信教他回来就是。总之,你放心,不要着急!” 这才慢慢把方八奶奶安抚下来。方八奶奶最后还是要方祥千把天艾找回来。她自然没有方祥千认事那样明白,她不知道青年人像鸟儿,鸟儿是笼不住的,鸟儿是要飞走的。 秀才娘子这一边可没有方八奶奶这么容易安抚。原来秀才娘子是续弦的,她的前房留下了一子一女,儿子名叫天心,女儿排行第二,都叫她做二姐。秀才娘子自己也生下一子一女,儿子就是天芷,女儿名叫其菱。天心早已娶妻,并且生下了大群的儿女,夫妇两个为了让儿女们在大家庭中能得适应生活起见,对于继母是尽量的巴结,讨好。秀才娘子也敷衍他们,表面上总算是相处得满好。方二姐是一个性情执拗的姑娘,却做得一手好针线,烧得一手好菜。秀才娘子为了跟前不能缺少这样一个做活的人,故意高不成低 不就。以致方二姐三十多岁还没有出嫁。 老姑娘的心境是沉重的,未免不愉快,这就发于心,形诸外,常挂着一张阴郁的不大好看的脸。说起话来,有时候也有好声,无好气,或者一问三不答,锥扎不动。秀才娘子出身于农家,既非心理学专家,又没有容人的大度。对于方二姐那种神气,就未免不能满意,渐渐恨之于心。她以为方二姐是一定看不起她这个晚娘的。“你这明明是与我为难,你找我的麻烦!难道我还怕你不成?前房儿,后房女,天下难做的是晚娘!”秀才娘子想着就有气,“事到其间,我也不避那嫌疑。好,咱们走着瞧罢,看倒霉的是谁?”从此对于方二姐也就没有好脸,没有好气。那方天心夫妇两个,冷眼把这情形看在心里,为了讨好晚娘,不顾那同胞大义,有时候也在晚娘跟前说些不利于方二姐的话。秀才娘子又暗暗吩咐自己亲生的女儿其菱,叫她察访方二姐背地里的一言一动。这个小姑娘,做过一两回情报,觉得母亲似乎很喜欢这一套,就有的无的瞎造谣言一阵,把个方二姐说得根本不成话。那方天芷在家里的时候也是方二姐的一个死对头。方二姐不高兴起来,有时候两三天不洗脸也不梳头,甚至不结领钮,不提鞋后跟。方天芷最看不上她这个邋遢样儿,就不肯吃她炒出来的菜。秀才娘子见儿子单吃白饭,菜是一点不动,心痛儿子,就恨那二姐,说她故意弄得腌腌臜臜,教人吃不下,心眼儿太坏,太不是东西。秀才娘子并没有客气,想在心里,就说在口里,而且唠唠叨叨,无止无休。方二姐做了事,还要受气,对着这一个复杂的家庭,其厌恶之心是可以想见的。而真正使她灰心的,却是天心夫妇。她觉得你原和我是一母同胞,现在顺了晚娘,也加入他们一伙儿,来糟践自己的妹妹,真是良心何在! 方天芷自T城出走,到杭州出家之后,第一个遭殃的自然是方祥千。秀才娘子和天芷老婆,同样不讲理,她们一个向六弟要儿子,一个向六叔要丈夫,理由是简单明了: “你那时候要不荐他到法专去当文案,他就不会上T城。不上T城就不会上杭州,就不会当和尚。总之是你教他当了和尚,你就得还我们的人!” 这篇道理,说得那方祥千张口结舌,无法答对。他就索性给他个不管,摇着头走得无影无踪,由你找他找不到他。 给方祥千闹不出个所以然来,第二个遭殃的就轮到方二姐了。秀才娘子和天芷老婆两肚皮气恼,不约而同地发泄到方二姐头上来。秀才娘子首先开火: “这一回你称心如意了,你把他挤走了,这以后你就过好日子了。你可没想明白,放着我还没有死呢!祇要有我在,你就莫打算爬上来,我眼里放不下你这颗沙子!” “妈,你还没有知道呢!”天芷老婆接过去说,“今天早上赶着我们四宝宝叫小和尚,说小和尚,小和尚,你爹做了老和尚,你就是个小和尚,你们这一窝子和尚,都不得好死呢!妈,你听听,这可像是人说的话!” “妈,你知道我们心里难过,她高兴呢!”天心老婆也凑上来,悄声说,“我刚才听见她一个人在屋里念阿弥陀佛,说这才是老天爷开眼,截断了她那屁股后头上一根毛。现世现报,家里出了和尚了!” 其实,这都是冤枉的。方天芷出家,方二姐听了有点称心,是真的。她却始终保持缄默,并没有发表评论。第一,她原不是一个伶牙俐齿,能说会道的人。第二,她倒有忠厚的心肠,当人家不大好过的时候,她知道谨防自己幸灾乐祸。然而面对着周围的公然挑衅,方二姐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沉重的压力。她想,他这一出了家,要是从此不回来,我这个人也就完了。看看这个情形,他们还能让我活下去吗?自己是望着四十岁的人了,到现在还没有一个归宿。到老了,谁是个可以依靠的?不错,爹爹去世的时候,曾 有遗言,把五十亩田给我做陪嫁,我可以靠此为生。可是看看这情形,他们肯把这个田给我吗?他们肯给我这个田,让我安心养老吗? 方二姐对于这些问题的预测,都是否定的。她觉得她的面前是漆黑一团,没有光,没有路,没有同情的援手。她轻轻叹口气,心想,“我这就完了!”她觉得脸上有点发烧,浑身不得劲儿,真像是有点病了似的,她再也支持不住,她躺下了。 晚饭也没有吃,悠悠忽忽,驾云一般躺到下半夜。爬起来,呕吐了一阵,用冷水漱漱口,才觉得好过一些。她点起一根香,插在窗前的香炉内,但她并没有目的。她是一个被遗忘的弱女子,她孤孤单单,不但没有接近她的人,也没有接近她的神。她的香不是献给神的。她在黑暗中呆望看那一点香火,闻着一丝丝的香气,她好像有点想起她的母亲。然而也是模糊的,飘渺的,她已经不能清切地记起母亲的面貌来! 第二天,她不能起床了。她发烧,头晕,作呕,她病了。但是秀才娘子不相信她这一套。她站在她的房门外边,提高了喉咙,发话道: “好端端的你害的什么病!你装腔作势,祇能吓小孩子,我却不怕你,人人都知道我做晚娘的不是东西了,你这算是给我脸上贴金,替我做门面。你病,你病,你病,你病你的!我是不管,不管,不管,不管你的事!你倒要真的病出个样儿来我看看!” 这些话,方二姐并没有字字句句听得进去,对于她们的烦言,她一直并不十分在意听。因为她觉得她们的话祇有一个原则不变,那就是说她不好,怪她不对,反正是这一套,也就不必注意去听了。然而今天她是在病中,病中的人情感往往会变得更脆弱,更经不起刺激。她人虽在发高烧,心却是凉的,听了继母的那些闲言冷说,更凉得何害。她想: “我这要是能完了,也算有个归宿了!” 已经去世了的母亲的笑脸,又显在她的眼前,她眼睛越合得紧,就越看得清楚,那笑脸也就越逼近前来。“妈!”她失口叫出声来,随着惊出一身冷汗。她睁眼看看,阳光照在纸窗上,光线太强,加重了她的她头晕,她赶紧再合上眼。 轻飘飘,像在驾云。身体一直一直升上去,升上去,心里一急,堕了下来。又是一身冷汗。…… 三天的时间,这么悠悠忽忽地飞了过去。秀才娘子的闲话,越说越多,更没有休止。天心老婆轻声轻气的凑着秀才娘子的耳朵说: “妈,你莫相信她不吃什么。她白天不吃,半夜里趁人睡了,起来偷着吃。你祇不睬她,看她能熬到哪一天!她是懒,装病,不做活!” “是的,妈妈!”其菱也插嘴说,“她一定是半夜里起来偷东西吃。我刚才在她屋里,她一翻身,被窝里掉出一个大肉包子来。” “这就对了!”天芷老婆紧接过去说,“怪道昨天晚上我收了整笼的包子,今天早上看看,倒少了大半笼,原来是她捣鬼!” 大姑娘家做出这样没有出息的事来,秀才娘子可真恼了。她一径跑到方二姐的房里去,骂道: “你倒装病装的怪象样儿,就不该半夜里爬起来偷肉包子吃!你这种行为,哪里还像是念书人家的姑娘!你这是不要脸,你是想汉子想迷了窍了!” “想汉子想迷了窍”这句话,是不但震惊了方二姐,连天心天芷两个老婆也为之愕然不置,相顾失色。这句话,倘出之于村妇骂街,那就一点不希奇。像方家这种大户,像秀才娘子这种身分,对象又是自己的前房老姑娘,居然骂出这样一句粗话来,真是伤尽了体面,失尽了尊严。那方二姐一阵痉挛,脑子里嗡的一声响,眼里迸出金星来。她昏厥了过去。 过了不知道多少时候,她悠悠醒来。窗子上有着淡淡的月光,四周静悄悄,天地彷佛变了。她想,我这就完了?脸上浮出一个苦笑来。 第二天早上,其菱第一个钻到方二姐的房里去,就看见方二姐挂在床顶上,荡悠悠的用绳子吊着。其菱一面尖叫着,一面跑了出来。等家里人七手八脚把方二姐放上来的时候,她早已浑身冰凉了。这个不幸的老姑娘,就这样草草地结束了她的一生。她的死,赢得了若干旁观者的叹息,然而亦仅叹息而已。其中摇头最多的是方祥千,他感到这种旧家庭的罪恶之深,想想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是再也不能不作一个根本的改变了。就加强了他的革命情绪。他想: “自从太平天国以来,我们什么都试验过了,都没有效验!我们祇有最新的也是最后的一条路了,那就是共产!” 这时候,他接到上级的通知,要他派人参加到俄国去学习。他考虑再三,派出了两个人。一个是他的大女儿方其蕙,另一个是他的亲侄子方天茂。方天茂是方祥千的胞弟珍千的儿子,他到俄国去的那一年,仅仅十三岁,高小还没有毕业。方祥千觉得培养一个好的共产党员,必须从小的时候着手。年龄越大,头脑和感情越不容易改变。他因此说服了方珍千,教天茂去俄国,他对于天茂比较对于其蕙抱着更大的希望。 方珍千是一个中学教员,又是一位有名的国医。常常开出奇奇怪怪的方子,治好奇奇怪怪的病;也常开出奇奇怪怪的方子,治坏不奇不怪的痛。他的嗜好是抽雅片烟。他相信命运,看了许多看相算命的书。又会占课,对于文王六爻最有把握。他认为人生一切全是命定,半点也由不得人。有人驳他,说你躺在床上不动,天上总不会落馒头给你吃罢。他道: “祇要你运气到了,天上自然会落馒头。甚至比天上落馒头还要奇妙,有你想不到的那许多好处临到你头上!” 他赞成天茂到俄国去,却不是为了要他做一个布尔塞维克。而是因为他替天茂算命,觉得天茂十三岁这一年,最好能有远行,走得越远越好。而俄国刚巧并不是一个近地方。 也为了信命的缘故,对于哥哥祥千的任何意见,从来不驳回。既然要这么着,想必是命中该这么着了,那么就这么着罢。他常常作如是想。 方镇这个地方,在先原是极其平静的。虽说还不到夜不闭户那种境地,距离那种境地却也并不太远。这个镇,有居民五千余户;原像个小城池一般,有一座相当坚厚的围墙。可是这座围墙后来慢慢倒坍了,也没有人提议修理或重建。这就可以说明这地方的治安是还不坏的,围墙并不是绝对的需要。 方镇有许多大地主,也有更多的佃户。地主是过好日子的,但太平时候,佃户过的日子也并不坏。那个时候,地主是含有一点慈善家的意味的,因为有许多佃农,仰赖他的田地,才有饭吃。 方镇及其附近地方,治安渐渐不好起来,先有窃盗,慢慢发生路劫和绑票,以至明火执仗,公然抢杀,是从袁世凯的洪宪朝开始的。全国国民用行动来反对袁世凯做皇帝,蔡松坡首义西南,全国闻风响应。国民党要人居先生在C岛附近组识反袁军,以周大武为首,具有相当声势。那时候的C岛算是德国人的,从德国人手里取得轻武器,这是一条快捷方式。有一种德国造的驳壳鎗,分头号二号三号三种,乡下人称之为盒子炮或盒子鎗的,在那时候是一种最为快速的轻便武器。步鎗,要算“套筒子”最好,也是德国造的。 方镇上,首先举起义旗响应周大武的反袁运动的,是方培兰。他有五百多条步鎗,自佩双驳壳,在镇上的东岳庙里成立了司令部。以后他接受了周大武给他的一个团的番号,把司令部改称团部,他本人就是团长。这是方镇居民第一次看见兵荒马乱。再早,是“闹长毛”的时候,年代已久,后生们都赶不上了。 早早晚晚,镇里镇外的场园里,都有方培兰的军队在操练,他们还唱着一个讨袁的军歌。方培兰带着随从卫士,一行二三十匹高头大马,从这个场园赶到那个场园,看他的部下操练。有些老实的老百姓看见他来了,都远远地躲着,在悄地里议论。 “这不是单刀方二楼的那个孩子,小名叫五十儿的?” “谁说不是?他如今做了团长了。” “我听说他做了司令了呢。” “方二楼没得好死,倒积了这么个好儿子?” “你看他多威风?” “听说他这两天在上紧地捉拿邢二虎。” “为什么要捉邢二?” “你不知道?当年方二楼落案就落在邢二手里。杀父之仇,他能不报?” “怪不的这些日子不见邢二,原来如此。” 单刀方二楼和邢二这一案,究竟是怎么回事呢?这要得四十多岁的人才能记得,因为这已经是三十年以前的事情了。 原来单刀方二楼幼年时候,和他的胞弟方光斗一同习武,曾经跟过名师,造诣颇高。二楼最后专练单刀,得其三昧,从来不曾遇到过敌手。传说他能纵身一跃,跳上二楼去,这是“飞檐走壁”的工夫。因此,大家送他一个雅号,叫做单刀方二楼。 方二楼成名之后,方圆数百里内,慕名来访,或要求拜师的,大有人在。俨然成了当地的一个江湖首领。那要求拜师的人,倒并不一定要老师指点武艺,祇希望寄名门下,便可声价十倍。拜师是有贽见的。方二楼具有一般人的普通人情,未能摆脱名利;大门一开,凡有捧着礼物来拜师的,他是一概收下。不几年的工夫,他由一个穷措大,变为小康之局。五十岁上,他才娶妻,当年生下一子,这就是方培兰。乳名五十儿。这时候,方二楼也早已抽上了雅片烟,把一切希望都寄往五十儿身上,自己倒没有什么雄心了。 生了五十儿第二年的中秋节,晚上,方二楼带领家人拜月之后,坐在院子里看了一会月亮,就回到房里去躺在烟榻上抽烟。他每天晚上要这样抽到四更天,才睡觉。这一天因为过节,晚饭时候用了一点酒,特别兴奋。四周是静寂的。听得窗外有个沙哑的声音说道: “哥哥,还没有睡吗?” 是兄弟光斗的声音,原来光斗雅片烟抽得早,瘾也来得大,习武不成,变成了一个流落汉。一向依靠二楼资助度日,二楼手头宽裕,又义气,对于弟弟花几个钱,向来没有异言。但他这个好脾气,在娶妻生子之后,不知不觉地有了改变:没有从前给钱给的那么痛快了,态度也没有从前客气。这个改变,给了光斗一个极大的刺激,有时候他就忍不住说些闲话,埋怨哥哥不该听老婆话,为什么娶了老婆人就变了?弟兄一破脸,方二楼索性不准光斗再到他家里来。光斗断了生路,仗着年轻时候学过三拳两脚,不免偷偷摸摸,做些不见天日的勾当。被害的人看在方二楼数子上,倒也并不深究。他胆子越来越大,案子也越做越凶。地方上的人商量了一下,觉得再这样下去,也不是事,就把光斗这些好行为告诉了方二楼。方二楼得悉之后,大大下不了面子,把光斗叫了来痛骂一顿。不想那光斗并不服气,反而瞪着眼睛,怪起方二楼来“。 “怎么,你倒说起我的不是来了。”光斗气哼哼的说,“你听了老婆话,一个钱不给我用,饭也不给我吃,难道教我饿死?我在外面做这些事,都是你逼出来的。你现在倒反骂我,你真是良心何在!” 方二楼娘子抱着孩儿在一边坐着。这时就插嘴道: “我说二兄弟,你总是说哥哥听老婆话,待你不好了。这真是冤枉了我!你不知道我的脾气,我一辈子不曾在背后说人一句坏话。你这些天不上门,我倒是埋怨你哥哥:说起来,你也算个出头露面的好汉子,把个兄弟扔在外头,饭也没得吃,你也不怕人家笑话,还成天讲义气呢?” “你不知道他太不成材,”方二楼愤愤的说,“屡次做些事情教我灰心!” “那些话,你也少说两句罢。”方二楼娘子说,“今天听我的。我看这么着罢:二兄弟,你从今以后,再不要在外面乱来。你虑是照旧到哥哥这里来,你不过是要钱一事,你还像从前一样,祇管给哥哥开口要。他要是不给你,或是你不愿给他开口,你给我要,我给你!你也看看嫂子是个什么样的人,再也不要说我说你的短话了!” “好罢,照着嫂子的话办。”方二楼表示赞同,“你也是条汉子,莫要教妇道人家看不起你!” 方二楼娘子不等二楼吩咐,径自拿出二十块大洋钱来,塞到光斗的手里。那时候,一块洋钱能买八斤猪肉或是三丈布,雅片烟也祇值得一块多钱一两,所以二十块钱倒也并不是一个太小的数目。但光斗是一个花惯了钱的人,并没有把这几个钱看在眼里。他接了过来,冷冷的说: “好,就这么办。我去了,明天再来。” 说着,一径去了。方二楼摇摇头,对浑家说道: “你看吗?他四十多岁的人了,什么也不懂!” “你管他干什么!”方二楼娘子叹口气说,“你不过就是他这一个兄弟,将就养着他算了。没的教他在外头偷偷摸摸,给你丢人!孩儿还小呢,你又不是没有,犯不着得罪他!” 从此,方光斗依旧和哥哥嫂嫂来往。但方二楼两口子发觉这个兄弟总是有点毛病,手来得不大干净。每逢他来一趟,家里多少总得丢点东西,或是好玩的,或是好用的,或是可以变钱的。他好像祇要来了,就不空回。方二楼就对他提出警告: “光斗,你这个毛病,不要以为我不知道。反正我家里也没有什么了不起值钱的东西,我由你偷。我没有被外人偷,你也没有偷外人,这就算好。但是我得交代你明白,你不能在外边偷人家,替我现眼。我要是知道了你在外边不改这个老毛病,看我可要捶你?我话是说在先!” “哥哥,你放心好了”方光斗淡淡的说,“我不像你说的那么下作!” 中秋节的这一晚上,方光斗在院子里一说话,躺在烟榻上的方二楼就知道是兄弟来了。这时候,二楼娘子老早已经带着孩子在别的屋里睡了。二楼应声答道: “兄弟吗,请进来?” 方光斗掀开单布门帘,轻轻走进,就在烟榻下面的一把圆椅上坐了,样子也像喝过酒了。 “哥哥,你一定过节过得很痛快。祇是苦了兄弟我!我刚才在文昌阁底下,一把骰子输了一百多块,还是欠着人家的。我总是闹穷,命这样苦!不像哥哥你这一身本事,成家立业,也不枉人生一世!” “我猜你今天晚上不但输了钱,”方二楼不让他多说下去,“而且连大烟灰也没有得喝了,是不是?” “正是呢,哥哥。”光斗自嘲地笑了一笑说,“要不,这深更半夜的,我也不来打扰你了。” “那边大桌上茶盘里,我已经给你包好了一包,你拿去罢。时候不早了,我再抽两口,也要睡了。” 方光斗拿起那一大包大烟灰来,掂掂,至少有半斤重,揣在怀里,就走了。一边说: “你看,也没有看见嫂子,我到明天再给她拜节罢。” 方二楼听他走出去,又听看外边关了大门。不觉心里一动,想时候这样晚了,不要教他拿了什么东西出去罢。端着大烟灯,从烟榻上下来,向大桌子上照了一照,心里暗笑,原来那只康熙瓷的五彩花瓶儿不见了。要是别的东西,方二楼就算了,祇因这个花瓶已经答应了送个朋友,不好失信,非要回来不可。既然要要回来,就得快要,怕稍一耽搁,被他卖掉了。方二楼拖着一双便鞋,立刻跟出去,在大门外,趁着月光,看见方光斗远远的影子。他叫道: “兄弟,你站下,我忘了一句话给你讲!” 光斗装不听见,越走得快。方二楼跟上去,方光斗就跑。相隔不远,方二楼捡起一块拳头般大的石子来,扬手打去,正打中在方光斗的腿弯里,方光斗腿一发软,就跪下了。他爬起来再跑,方二楼又给他一石子,又打中在腿弯里,他就又跪了下去。这一次,他没有来得及爬起来,就被方二楼赶上来拿住了。 “哥哥,有什么事?” “我要那花瓶儿。” “我没有拿什么花瓶儿。” “你让我搜搜怀里。” 果然从他怀里搜了出来。方二楼也不和他多说话,让他去了,自己踏月而回。 到家,亲眼看那守门的人把大门关上,上了闩,这才又回到烟榻上去。把那五彩花瓶放在烟盘子旁边,玩赏了一回,心里觉得好笑。他用烟签子挑起一朵烟膏,向烟灯上一烧,一阵香气冲入他的鼻子,他觉得很舒服,打了一个呵欠。这时候,窗外头有人说话了,是一个陌生的声音: “二爹,还没有歇吗?” 方二楼怔了一怔,把脑袋从枕头上抬起来,朝窗看了一看。问道: “是哪一个?” “我是邢二虎。二爹。” “你怎么进来的?” “我翻墙进来的。”方二楼就觉着事情有点离奇。可是他镇定着说: “那么,你进来坐罢。” 这个邢二虎也是方镇人,耍得一手好花鎗,也会玩铁尺,现时在县里充当步役班头。方二楼和他见过几回面,因为二虎是官面上的人,所以方二楼很少和他接触。这个时候,夤夜之间,忽然翻墙来访,方二楼很觉着诧异。邢二虎掀开布帘子走进来。他头戴瓜皮小帽,顶上有个红帽结,身穿黑布长夹袍,不扣钮扣,用黑布束着腰,高高的个子,不到三十岁的年纪。方二楼欠身起来,让他面对面在烟榻上躺下来。方二楼一边烧着烟,先发话道: “邢班头,一向少会。你这个时候来找我,有什么事吗?” “我来给二爹打听一个人。有个孙海,二爹认得吗?”邢二虎客客气气地开始了他的访问。 “孙海这个人,我倒是会过他,可没有交情。”方二楼老老实实地告诉二虎。 “二爹跟前,用不着我绕弯子讲话。这个孙海,现在落案了。你们贵本家居易堂方大太爷那边五十个元宝,就是他做的。他已经承认了,可是交不出赃物来。后来三推六问,他赖不掉,才供了,说是东西藏在二爹家里。县里太爷就把事情交给我办。我想着二爹半世的英名,不值得坏在这种小事情上,所以特地来给二爹送个信。要是愿意私了的话,县里太爷那边由我来负责,没有说不通的。” 方二楼听了二虎的话,倒是吃了一惊。无奈他是刚强成性的人,又仗着自己根本没有这回事,就不愿意讲关节。三十年来,他咬紧牙关,不开这个例。就怕的是例子一开,教官面上拿住了把柄,不但不能再称英堆,连做人也不容易了。他装好了雅片烟,让邢二虎抽了一筒,再挑了一朵烟膏烧着。说道: “班头,这是你关照我,把我当朋友看待。我谢谢你。可是孙海说的那事情,根本连影子也没有。他什么时候送五十个元宝到我这里来了?简直是说梦话!我和他,根本没有这个交情。他说这话,莫不是别有用意?” “照他的口供,他说他是二爹的门徒,他给你老人家磕过头。是不是你老人家徒弟收多了,一时记不起来,你再仔细想想看。” “不错,班头。给我磕头的人多,有时候我不能都记得,这确是有的。不过孙海这个人的事情,我是忘不了的。他是有名的『飞毛腿』,『一夜来回四百里,一步八道山芋沟』,他是个无人不知的江洋大盗。他的名气,老实说,不知道比我大多少!就论本事,我也万万及不上他!不错,他是曾经找人带着到我这里来过,递了帖子,要给我磕头。可是我没有收他,我门下不敢要他这种大名气的人。我是个小神灵,经不起大香火。我当时一定要把帖退给他,说什么也不收,大约他年轻人觉得有点不够面子,从那以后再也没有上门。他这一次无故攀掣我,莫不是报复那回的事情?” 方二楼缓缓地说到这里,抬起眼来看看对面的邢二虎,笑了一笑。说道: “要真是那么着,这小子也太小量了!” “照二爹这么说,我怎么回复县里太爷呢?” “班头,你用不着为难,祇管公事公办就是。” “二爹,事情可不是好玩的。这么着罢,你再细细想。我到明天这时候,再来听二爹的回话。你看可好?”邢二虎倒是愿意给方二楼一个犹豫的时间。 “班头,你放心,我不用再想了。”方二楼抽过一筒烟,漠不关心似的,笑笑说,“这种小事情,我经得多了。尽着想他干什么!” 邢二虎立即体味得这句话的意思,从烟榻上坐起来,冷笑了一声。说道: “那么,二爹,明天中午,我们在东岳庙前面的空场上见个面罢。” “好,班头,我一定来。” “不要忘了带着你的单刀,也让晚辈开开眼界。” “好罢,想来你一定是带着花鎗了。” “那是自然。──二爹,再见。”邢二虎掀开布帘,轻快地走了出去。 “我不送你,班头。” “不敢劳动,谢谢二爹。” “可要给你开大门?” 不再听见外边答话,大约人已经走了。 方二楼再抽了几口烟,冷笑了一回,吹了烟灯,就在烟榻上如衣歇下。这时候,月亮已经落了。第二天起来,方二楼自己不说,家里也就根本没有人知道这件事情。中午时分,他一个人空着手儿慢踱到东岳庙去。远远看见邢二虎一个人提着花鎗站在庙前的空地上,太阳还热,静悄悄更没有别的人。方二楼慢慢走上去。 “二爹,你来了。” “是的。班头,你早。” “你没有带单刀?” “我没有带。──班头,既是你带着花鎗,你就来罢,不要客气!” 邢二虎不再答话,也真的不再客气,托起花鎗来就照方二楼的腹部扎去。方二楼用左手把二虎的花鎗向外一拍,右手伸过去抓住鎗杆,飞起右脚来正踢在邢二虎的右手腕上,邢二虎的花鎗就到了方二楼的手中了。方二楼却不耽搁,照准了邢二虎的左腿,用鎗扎去。大约刚够二寸深,就把鎗收回来,向旁边一扔。却抱起拳来,向邢二虎连连打躬。说道: “班头,你不要见怪。我要不还手,我就挂彩了。今天的事,没有人看见,我死也不对人说,你祇管放心!” “二爹,多谢你手下留情!”邢二虎捡起花鎗来,瘸着腿,匆匆走了。 过了大约半个月的样子,邢二虎又在一个深夜里拜会方二楼。方二楼那时照例在抽睡前的雅片烟,听得院子里叫了一声“二爹”,他问明是邢二虎之后,就招呼他说: “快请进来坐!” “又打扰二爹。”外边这样应着,接着是一阵脚步声,很乱,不像是一个人的样子。那时候的人,都穿布底蛙,原没有什么声音。可是这时候正值夜深人静,方二楼又是练过工夫的人,加上来者是邢二虎,引起他特别注意,所以能听得出来。方二楼心里一动,做本能的一般,把烟灯吹了,借着灵便的手脚,跳起来隐身在房门后边。他有一把单刀经常挂在这里,他抽出来,握在手里。 外边似乎也觉出了里边的异样,邢二虎伸手一掀门帘,黑漆,就煞住脚,向后退了一步。问道: “二爹,你怎么吹了灯?” “班头,我问你:你是一个人来,还是带着朋友?” “我带着两个朋友。” “连你是三个人?” “正是。” “你这是什么意思?” “没有什么意思。不过是来看看二爹。我总想着上次二爹没有宰我,我是感恩不忘。” “你这两个朋友是什么人?” “是我的两个下手。” “好,那么你请进来罢。” “二爹,烦你老人家点了灯,我好进来。” 方二楼谅着这么三个人,就算是来意不善,也没有什么了不起。那邢二虎是自己手下败将,也未必敢有招惹是非的意思。他就放下刀,把烟灯点起,翻身过来,面对门帘,咳了一声。说道: “请进罢”祇见门帘起处,并排三个人,端平了三支驳壳鎗,瞄准了他。方二楼猛一惊,右手刚要一扬,邢二虎立刻就开了一鎗,正打中他的右手心。于是三个人服侍他一个,把方二楼上了五花大绑。这时候,大门已经开了,进来了二十多个步班,全是年轻力壮的彪形大汉,单刀铁尺驳壳鎗,阵容甚是整齐。 方二楼娘子被惊醒了,想出来看看,不料她的门上已经站了人,不准她行动。邢二虎开始翻箱倒柜的给来了一个澈底的搜查,却祇搜到了一部分散碎金银,并不见一个元宝。拷问方二楼夫妇两个,都不承认有元宝,尤其不承认有孙海送来的元宝。 闹到天亮,做饭吃了,起解方二楼到县里去。动身之先,邢二虎给方二楼说道: “二爹,我知道你的本领。可是你要明白我们这办的是公事,并没有私仇私恨。这到县里,也是四五十里路,有半天好走。你路上好好跟我们走,不要找麻烦才好。” “班头,”方二楼坦然说,“你不知道我方二楼一辈子不做那连累朋友的专。你是怕我跑了,你们没有法交代。这个你祇管放心!莫说我跑不了,就是跑得了我也不跑。一来不能连累你们众位,二来我犯什么罪来?但凭孙海一句话,无凭无据,就好定罪吗?我到了县里,见了太爷,把事情折辩明白,我就回来了,包管没有事儿。我跑什么!” “话是说的很漂亮,”邢二虎摇摇头说,“祇是人心隔肚皮,谁敢相信?你这勾结江洋大盗,坐地分赃,也不是个小案子。二爹,你莫怪我。我们实在担不了这个干系。” 邢二虎说了,从从人的背袋里摸出两把明晃晃的小刀,连柄也不过半尺长。卷起方二楼的裤管,在他每一个腿肚上,向下斜扎进一把去。这才动身。那小刀扎在腿肚里,走一步,摇一摇,痛彻心腑,血顺着往下流。方二楼咬着牙,一直走到县里,不曾说一句告饶的话,不曾嚷一声痛,直像那无事人一样。 过了三个多月,阴历年前不几天,方二楼回到方镇来了,但回来的不是他原来那个活人,却是被砍下来的一个脑袋。和他一同来的是孙海的脑袋。这两个脑袋被挂在方镇大街中心的一座牌坊上,底下还贴着一张告示,说是为了抢劫居易堂方家五十个元宝,大盗两名,斩首示众云。 方二楼和孙海这两条有名的好汉同时“正法”之后,附近几个县都震动了。几乎没有一个人不在谈论这件事,不在谈论这两个人。因为这案子,邢二虎的身价也高了。方二楼和孙海两个人是绝顶的好汉,而邢二虎能制服这两条好汉,不消说是尖上尖,好汉之中的好汉了。 然而据真正知道内幕的人说,不但方二楼死得冤枉,那孙海也冤枉。不但孙海冤枉,方居易尚堂也冤枉,因为方居易居易堂根本就没有被劫五十个元宝这件事倩。原来方镇所属的这个县,是一个有名的肥缺。向例,二个知县在这里干一年,公公道道,不要刮地皮,就可以有二十万元的宦囊积下来。祇有现在这个知县,已经干了两年多,就快卸任了,却还两袖清风,没有捞到钱。跟这个知县来的一位师爷见不是事,和同僚们商量了许多回,才想出这一妙计。授意方居易堂报劫案,并指控劫匪为孙海。由孙海再扯出方二楼。当时,一般人都知道孙方两人是有钱而又肯花钱的。不想结果不如理想。两个人诚然肯花钱,但并不像外面传说的那样有钱,而知县的胃口是颇大的。两条性命就这样不明不白地送掉了。自然,这不过是一种传说,死无对证,永远成为疑案了。 方二楼死后,他的徒子徒孙们,精神上首先受到打击,都隐藏收敛,不敢再有活动。而真正抱恨终天的自然是方二楼娘子。方二楼一场官司,把家业打得精光,结果并没有买得出他那条老命来。他死后,家里祇还剩了一所房子和十几亩薄田,此外一无所有。被“正法”了的人家,亲戚朋友是没有敢来往的了。但方二楼娘子在这个艰难的时候,却明白自己的责任。她什么也不想,祇一心一意,含辛茹苦地抚养五十儿。五十儿七岁入学,老师傅按他的辈分给他起个学名,叫做培兰。 方培兰在私塾里,祇订了几本三字经百家姓一类的启蒙书,就半途而废,没有再读下去。原因是他对于读书并没有兴趣,他认为被关在学房里是一件最大的苦事。他的性情,有点像他的老子,好习武艺,爱交朋友。他的母亲虽然屡屡教训他,说“当时你的父亲就是在这上头送了命的,你不要再走他的老路”,但他一点也不听从。他倒喜欢给母亲打听父亲的事情,他武功怎样高,义气怎样深,最后怎样被害,他都不厌求详地追问到底。他景慕自己的父亲,觉得自己是这样一个人的儿子,正是自己的光荣。他痛恶邢二虎。认为杀了父亲的人就是这个人,他和这个人有不共戴天之仇。他从此学练武功,但他在这一方面也不成功,没有真实的本领。他祇学会了双手打驳壳鎗,而且有点准头。此外,他对于交朋友这一道,却不弱于他的父亲,他认识各色各样许多人物,并且和他们有着很好的交情。 他十七岁上就娶了妻,因为母亲希望早点有个孙子。他的妻,论年龄比他大六岁。两个人感情不算好,却是差不多一年一回,或者三年两回,总要养一个孙子。后来,当他的第十个孩子出世的时候,他本人还不满三十岁。而母亲去世了。母亲的死,可以说简直是被太多的孙子累死了的。而自母亲死后,方培兰的家庭生活,就有了一个很大的变化。首先,他回到家里来,没有个可以说话的人了。他和他的妻是向来不谈心的。再则,孩子太多,太吵闹。看看他们,一个个破衣褴褛,光头赤足,眼泪鼻涕,面黄肌瘦,他是又有点嫌恶,又有点自疚。大的两个,原已经上学了,可是听说什么也不会,根本读不成。“一群叫化子!”方培兰常常这样想。 因此,他时常总是不大在家。为了破除心里的苦闷,他开始纵酒,或是独酌,或是朋友共饮,每天在街上喝得醉醉的。他有的时候也爱嫖。他玩姑娘,显然有点爱态,他要丑的,不要俏的,要老的,不要少的。急时抱佛脚,拿来用一用,就扔开,从此再不认得,和她们没有一点感情。有那等各方面水平较高的姑娘,对他怀着好感,而他要是觉着也有点爱她的时候,他就永远远着她,决不和她相爱,更不和她发生关系。他好像是把灵与肉严格地分开,灵是灵,肉是肉,一点也不含混。 因为不常在家的缘故,偶然回到家,就是呆不住。过穷日子,柴米夫妻,女人家有时不能不告诉丈夫,吃的没有了,穿的没有了,丈夫听到这种话,先就不痛快。她见没有反响,当然还得继续说下去,家里都已经断炊了,你还在外边喝得这样醉,埋怨起来,这时候丈夫就恼了。他恨自己的老婆,觉得你不应当逼我。为了家,我已经快急死了,快累死了,你还不能谅解。他想想,他真是走投无路了。 然而,人生在世,诚然苦不堪言,有时候幸运之来,却也出人意表。方培兰正当束手无策的时候,想不到的有了办法。原来单刀方二楼,是周大武的换帖弟兄,好朋友。周大武组织讨袁军的时候,想起老朋友这个儿子来。将门之后,必出虎子,想必不会没有办法罢。就教他找找人看,能不能拉得起来。凑巧,方培兰就是朋友多,他跑了一下,马上有了五百多人,人是势利的,看见方培兰竟然有个像周大武这样的人物来提拔他,就也愿意替他捧场了。 方培前当了团长以后,一面招兵买马,积极操练,听候调遣,准备参加讨袁军事。一面布出侦骑,严拿邢二虎,要报杀父之仇。这时候,邢二虎已经是过六十的人了,早已多年不做公事了。他到老没有讨女人。离开县衙门以后,似乎手底下也没有什么钱,住在方镇以北三十里的韩王坝上。这个韩王坝传说就是当年韩信大败楚将龙且的地方,现在是三二十户人家的一个小村落。邢二虎有个徒弟,是这坝上的一个小财主,他就住在这个徒弟家里。 方培兰当了团长,邢二虎一得消息,就不得劲儿。他深怕方培兰找他的麻烦。和徒弟商量了几回,避到附近一个更偏僻的小村里去,那里有另一个徒弟。邢二虎躲在徒弟家里,死也不出门,外边有人替他打听着消息,打算看看情形再远走高飞。 过了几个月,看方培兰的情形,好像已经对他松了些,不像先时那么紧了。邢二虎就偶然也到村头上散散步。时当清明,邢二虎帮忙徒弟在村外田梗上栽了几行柳树,都发了芽,活了。邢二虎的心事也渐渐淡了。 又是许多天不出门。这日傍晚,邢二虎用了一点酒之后,到村外走走,看见一个放牛的小童,把他栽的柳树拔了一棵赶牛。邢二虎一时气不过,走上去说了那小童几句,不想那小童不但不服错,反倒怪起邢二虎来。 “我们村里,从来不曾见过你这样一个人。你是哪里来的?多管闲事!” “我是哪里来的?柳树是我栽的!” “你不害臊,这是你栽的?就算你栽的,我拔了,你怎样?” “你拔了,我打你” “你敢!” 邢二虎夺过那一枝柳树来,在那放牛童的屁股上,狠狠地抽了几下,抽得那小童大哭大叫大骂,赶着牛走了。 过了几天,邢二虎得到报告,说方培兰带着二三十匹马,老在附近这些村庄间绕圈子,好像得了什么风声的样子。邢二虎心神不安。韩王坝位置在一条河的西岸。这个河的两岸,生着许多怪石,把水势逼紧,变成激流。冬春之间,河里水小,石头露出来,有许多天然的石洞。有那深邃的,曲曲折折走进去,从外面是无论如何发现不了的。邢二虎担惊受怕,忽然想起这些石洞来。觉得如其远走高飞,还不如躲到那石洞里去,来得安全。于是他每天早起,裹着干粮,进那石洞里去,一直到晚黑了才出来。这样又是多日。 这一天,方培兰又带着从骑走过这村外,在一棵大树下歇马。有个放牛小童远远看看方培兰,有点要看,又有点害怕。方培兰提着马鞭走过去,拍拍那小童的脑袋。笑着说: “你老看我干么?” “你老到我们村里干么?” “我到你们村里找个人。” “你找什么人?” “我找邢二虎。” “我们村里没有邢二虎。” “我听说他躲在你们这一带里。他不是你们村里的人。” “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是个老头,高个子。” “是不是白头发小辫,红眼睛,一身瘦骨头?” “差不多。”方培兰见有点头绪,忙着问,“你知道他住在哪里吗?” “巧哩。”放牛小童高兴的说,“你不是问着我,一辈子也找不到他。你找的这个人,可不是好人。你找他干什么?” “就因为他不是个好人,我才找他。你要能帮着我找到他,你就用不着放牛了。” “这个人就住在我们这村里,我可不知道他在谁家。前些天,为了我拔了那边一棵小柳树,教他打了我一顿。我回家去告诉他们,说被这样一个人打了,家里人都怪我不该惹他,说他不是好惹的。教我以后躲着他。这几天,我见他一早出去,鬼鬼祟祟,钻到河边的石洞里,也不知道是干什么,一直到天黑才出来。他大约料着他在那石洞里进出,没有人看见他。不想我天天在河边放牛,比他出去的更早,回来的更晚,就被我看见了。” 放牛小童说得高兴,连蹦带跳。说道: “你要找他,跟我来!我带你去,这就走。” 方培兰留下几个人在这里看着马和牛,带着约摸二十个人,都亮出短家伙,随那放牛小童向石坝上来。一边大家商量,不知道邢二虎身上有没有武器,如果到洞里去捉他,他躲在暗处,怕要吃他的亏。 “那好办,”放牛小童却有计策,一到了那里,你们埋伏起来,等我去叫著名儿骂他,他要是出来追我,你们就好捉他。” 一句话说得个方培兰心里喜欢的了不得。连连称赞道: “想不到你小小年纪,如此聪明。我问你,你爹是哪个?” “我没有爹狼,从小就在这村上苗六叔家里放牛。” “那么,你姓什么?” “我姓许,名叫大海。” “等我给苗六叔讲,你跟我去作点专情,好不好?” “除了放牛,我什么也不会,没的教你老人家惹气。” “你这领我捉到了邢二,让我报了仇,你就是我的恩人了,我收你做徒弟。你跟着师傅,师傅有的吃,你就有的吃,师傅有的穿,你就有的穿。” 说着,走近了河坝。许大海遥遥指点了邢二虎藏身的石洞,看看地势,大家埋伏了。河坝上尽是高高低低的大石,到处都是可以隐身的地方。许大海系了系腰带,把一双不大跟脚的破布鞋扔掉,鼻涕擦干净,赤着脚,奔了上去。他跳到一块高石头上,正对着邢二虎的石洞门,就大骂起来: “邢二虎,我╳你娘。你打了老子,跑到这里来藏着,打算老子就找不到你了。你是个乌龟,专好缩头。你有本事,出来跟老子拚拚。老子今天带了刀子来割你!………” 一阵胡骂,邢二虎沈不住气了。他从石洞里望出去,就先看见了是许大海。心想,原来是他!他倒知道我藏在这里。他一定是想着我不敢出去,趁机会来报仇了。邢二虎虽然没有读过书,但他知道“小不忍则乱大谋”这种道理。他想,对手是个放牛的小孩子,值得和他呕气吗?还是算了罢。 “邢二虎,我╳你娘,你祖奶!……” 无奈骂的实在难听。而且无休无歇,好像要是自己不出去,他就要永远继绩骂下去的样子。邢二虎又想到,骂倒也不要紧,祇是这不等于把自己藏身的地方告诉了别人吗。而这是对自己最为不利的。“还是教训教训他罢,不要给我引出祸来!”邢二虎的行动,一向敏捷惯了的,心里想着,身子已经窜出来了。他并不旁顾,直奔许大海,一跃而上,到了迎面的高石上。可是许大海身手也不慢,早已跑得远远的,站在另一块大石头上。邢二虎刚要再向前追,就听得一声鎗响。这是他内行的,他一听声音就知道是驳壳鎗,而用驳壳鎗的主儿都是不大好惹的。他伏身下来,闪在一块石头后面,摸出自己的“八音”来。再看,许大海已经不见了。而又是一声鎗响。这一响是从自己身后打来的,正中在相距不到二尺的一块石头上,火星四迸,有几块碎石子还迸到自己脸上来。邢二虎回头一看,祇见怪石参差,并没个人影儿。接着鎗声连发,从四面打来。他想还击,但又没有目标。他知道他今天是一定完了。 于是对方发话了,声音从四面八方送过来: “邢二,扔出你的手鎗来!” “没有什么过不去的事!” “我们有话好商量。” “扔出你的手鎗来。” “再不扔出来,我们就瞄准打了。” 七言八语显示了对方的人多,听听鎗声,又都是驳壳。自己虽有个“八音”,在这个局面之下,也显然没有什么用处了。他想,还是漂亮点罢,看他们把我怎样! “好,朋友,”邢二虎大叫一声,跳起身来,“看明白,我的鎗缴了!” 他把他的“八音”扔得远远的,双手高举起来。他说: “好,你们出来罢!” 方培兰和他的随从们四面围上来,用麻绳把那邢二虎捆了。邢二虎望着方培兰道: “贤弟,我今天是被你拿住了。你打算把我怎样就怎样,我决不说一句话。不过我知道贤弟也是一条好汉,我祇求你一件专。就是你给我个痛快,莫要我零碎受!” “你也说得对。”方培兰哼了一声说,“邢二,我问你,你当年拿了老人家,给他腿肚子里扎小刀,是什么意思?” “贤弟,你不知道二爹的能耐!他老人家的本领,哪里像你我!一条麻绳捆得住他吗?我到县里要是交不出人来,我怎么样?” “那应该上大镣!总不能腿肚里扎小刀!” “出来办案,是祇带麻绳的。大镣,牢里才有。这是规矩。贤弟,你打听!” “我也不用打听。走罢,反正我姓方的不给你扎小刀就是。”方培兰摆一摆手,一齐动身。 许大海找了一根粗柳棒走上来了。 “姓邢的,你那一天打了我几下子,你有记数吗?” 邢二虎看看是许大海,便不答应。他一边跟着走,一边被许大海在他背上,屁股上,打了许多棒。他一声也不响。 方培兰拜望了苗六叔,要了许大海。也不追究那收留邢二虎的人家,便带着邢二虎回方镇去了。 这在当地成了一个轰动一时的大新闻:方培兰替父报仇,邢二虎被捉了。接着就传说,方培兰就要杀邢二虎祭他父亲方二楼了。远远近近,有多少准备看热闹的人。 方培兰把邢二虎禁闭起来,也不难为他,也不盘问他,祇每天好酒好肉地招待他。邢二虎到了这个时候,祇好把生死祸福置之度外,把喝酒来消磨那太多的时光。他有时候想起来,从二十多岁入公门,在外头办案,前后三十年,昧良心亏人的事情,也实在做得太多了。“莫不我要不得善终?”想到这里,他就五内如焚,坐卧不安,频频用手去摸自己的头颈。 “方培兰倒是个和气的人。”他又想,“从来不曾听说他给谁闹事打架。难道他能宰我?再说,当时捉二爹,是我当步役,上命差遣;概不由己。又不是我要捉他的,他怪我怎的!他最多祇是关我几天,难为难为我,还教我回去罢?” 这样想着的时候,他就又好过一点。 方培兰却在忙着大发请帖,订在四月十八日替父亲做八十岁冥寿。其实,四月二十八日并不是方二楼的生日,这一年他也不八十岁。方培兰不过随便定这么个日期,随便藉这么个缘由,给邢二虎不好看罢了。 四月二十八日这一天,方镇上是从来没有过的那么热闹。有远从二三百里以外跑了来看杀邢二的。方培兰虽说这一天是给父亲做冥寿,外边人则一概认定这一天要杀邢二。太平久了的人,把杀人当作一件希奇大事,这就招引了无数的看客。方培兰在大街上摆下了好几百桌酒席,川流不息地上酒上菜,不论贫富,不管生熟,坐下来就吃就喝,主人家一概招待如仪。从中午开始,迄深夜始罢。傍晚,纸扎的冥器送到东岳庙前的空场上了,车船桥马,楼台亭阁,和那成群的男佣女仆,鸡狗鹅鸭,都摆布得整整齐齐,像那真的一样。其中最为看客称赞的是一张雅片烟榻,上边放着真的雅片烟具,和真的整坛的烟膏。 祭台设在东岳庙前的戏台上,当中悬着方二楼的放大像片,祭牲是整只的牛猪羊鸡。一对六十斤重的大红烛点在前面。方培兰的部卒都荷鎗实弹,四面弹压。晚上,点起火把,照耀如同白昼。方培兰穿着军礼服,长筒马靴,挂东洋刀,后面跟着二三十个随从,到庙前下马。先向东岳大帝前进香,行三叩首礼。再到庙前祭台上上香,对着父亲的遗像行三跪九叩首大礼。这时,四面看客忽然骚动,但马上又静下来。原来一排兵把邢二虎解到了,他背缚着双手,被推到戏台前跪下。方培兰立在台上,说道: “邢二虎,我父亲无缘无故死在你手里,我和你有不共戴天之仇。今天我要杀了你,问你的头和你的心来祭我的父亲。你大约不觉着冤枉罢!” 没有听见邢二虎有什么回答。就见两个穿青衣的汉子,走上去,一个揪住邢二虎的辫子,把他的头颈拉得长长的,另一个举起刀来,很快的一砍,头就落下来了。戏台上递下一个木盘来,把头放在里面。行刑人翻过邢二虎的尸体,开了膛,取出心脏,用另一个木盘盛了。两个盘子送到祭台上,放在最里边。这时候,四面鞭爆齐鸣,冥器也点上火,一霎时烧得一片红。 邢二虎身后的事大约是这样的。 他的头和心被送上祭台之后,方培兰再上香,再行三跪九叩首大礼。礼毕,对着父亲的遗像说道:“爹,我今天替你报仇了!”一个马弁用一个小托盘送过三个大酒杯来,杯子里头有几滴刚接下来的邢二虎的头血。另一个马弁提着一壶热热的白酒,冲满了三个酒杯。方培兰一一饮干。走下祭台,上马回家,陪朋友吃寿酒去了。 这里剩下祭台之上和祭台之下脑袋和身体已经分了家的邢二虎。六十斤重的红烛虽然闪着红焰。但景象是暗淡的,凄惨的。看客们都走了,剩下一棚看守祭台的弟兄,他们有一桌酒,摆在东岳庙的大殿里,他们已经辛苦了一整天,这时候喝了个东倒西歪,各自去睡了。 第二天早上,太阳出来,才发现了邢二虎的尸首已被野狗撕得七零八落,脑袋还供在那里。可是一颗心不见了。有两个叫化子在翻捡那一大堆冥器的灰烬,想试试能不能找到那大坛子雅片烟膏的烟灰。等到一无所得之后,才听见别人说,冥器刚点火,那大坛烟膏就被方培兰手下人偷偷拿走了,实在并没有烧,哪里来的烟灰!两个叫化子才失望地走开了。 方培兰据报不见了邢二虎的心之后,吩咐把邢二虎的脑袋挂到大街的牌坊上去,给人观览。已被撕烂的尸首施到郊外去喂野狗。他严厉地追究那一颗心的下落,要打那一棚看守的兵士。这一棚子人齐排跪在当院子里,军棍都请出来了。方培兰吩咐: “一个人五十棍!” 这时候,许大海从看热闹的人群中走出来了。他凑到方培兰跟前,轻声说: “师傅,不要打他们。邢二虎的心教我偷了!” “你偷了去干什么?”方培兰倒觉有点奇怪。 “教我吃了。” “你吃他干么?” “邢二虎打了我恁一顿,我要报仇。” “你怎么吃的?” “我生吃了。” “生吃了?咬得动?” “是咬不动,我把他切成八瓣,囫囵吞了。” “看你这野孩子!真做得出来!” 于是不打人了,吩咐他们出去。从此,许大海得了一个浑名叫做许大胆。而邢二虎的名字在方镇上是渐渐没有人提起了,这个不能自保其首领的失败者,自然算不得是一条汉子。 然而方培兰的幸运也像昙花一现似的走过了尖顶,开始向下坡路。原来周大武被袁世凯诱进北京,中毒而死,他的部下成了群龙无首状态。接着袁世凯也死了,各省讨袁军事结束。方培兰这一部分人,因为饷项无着,就地解散。还算这些人都是讲义气的,除了带走武器以外,他们祇要求一点路费。方培兰打发了他们以后,自己仍然还是以前那个穷光蛋,家里反而多了一个吃饭的徒弟许大海,十个孩子爱成十一个了。 就从方培兰这一部分人解散之后,方镇附近才渐渐有点不大安靖。这个村子被抢了,那个人家被绑了,某人路上被劫了,这样的消息不时流传苍。认真打听打听,倒也实有其事。 时间慢慢地过去,这种不安靖的程度也慢慢地增加,地方上也慢慢注意到自卫了。修治围垣,办保卫团,成立联庄会,这些事情都做起来。但真所谓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自卫的力量增长了,骚扰的力量也随之而提高。他们由三五人十人八人的小股,渐渐结成为几十人几百人的大股,可以攻破村镇,实行洗劫。夤夜之间,不定哪一方面,天红了半边,隐隐有鎗声,不消问,一定是出了事了。 武装自卫之后,地方上无形中产生了许多统治人物,成立了许多统治机构,都依然是具体而微的小衙门。譬如保卫团的团总,联庄会的会头,都设有“公所”。公所的业务,往往超过了自卫的限度,他兼理民刑诉讼,收税派款,生杀子夺,为所欲为。地方行政机关,譬如说县衙门罢,不但不能管他们,反而要仰承他们的鼻息,看他们的眼色行事。 方培兰在这种场合之下,成了两边争取的人物。地主乡绅们希望他出来领导办保卫团,办联庄会;匪杆方面则愿意拥戴他为首领,痛快大干一番。方培兰却敬谢了两面的好意,依然过着自己的穷日子。他不能当土匪,也不能打土匪。他是曾经沧海的人,富贵荣华不过是那么回事。他愿意老老实实做一个老百姓,以终其天年。他唯一烦恼的是他这一个家,老婆孩子一大群,背在身上,背又背不动,扔又扔不下,真不知道如何才好! 然而对于这一个他所烦恼的问题,自方祥千从T城回来之后,他有了一个新的认识?方祥千是方培兰的远房六叔,他回到方镇来的工作目标,是想造成一部分(哪怕是极小的一部分)实力。他开始接近方培兰,希望方培兰能归入他的彀中,为他所利用。他常常约方培兰在街上吃酒喝茶,谈天说地。也一道去逛暗门子,玩下等姑琅。方祥千是一个饕餮之徒,会吃,而且讲究吃,自己能动手烹调。他着有“髯翁食谱”一厚册,曾经自印了分送戚友,获得一般“吃家”的好评。他有时也约方培兰到自已家里,坐在厨房里的矮桌上,吃他亲自动手炒的菜。他最拿手的一样菜是“烧鸡”。将肥嫩子鸡洗净,滚水中煮三分钟取出,放在另一个铁锅里。这个锅里贴锅放红糖和柏叶,上加铁篦,鸡放在铁篦上,用铁盖将锅盖严,用文火慢烧。红糖和柏叶渐渐冒烟,用这个烟熏锅里的鸡子,约十五分钟取出。这时鸡子已变成酱红色,涂上上好麻油,斩开来,鸡骨里还滴血,然而肉是嫩的,香美无比。这样作法,似乎应当叫做“熏鸡”或“烟熏鸡”,近乎广东人家的“铁钯鸡”。但方祥千却名之曰“烧鸡”。烧鸡人人爱吃,方培兰尤其嗜之如命。 “六叔,”他时常提出要求,“什么时候再吃吃你老人家的烧鸡呀?真个的,你老人家怎么作来着?教人越吃越想吃。” “怎么去弄点好酒来,”方祥千总是同意他的提议,“我就再来烧鸡,咱们吃他一顿。” “这个算我的,六叔。明儿一早,教徒弟上北镇,拿我的名片,烧锅上要两坛纯高梁来喝。” “那么就明天晚上咱们吃烧鸡罢。” 一口酒,一口鸡,一口鸡,一口酒,爷儿两个都渐渐醉了。方培兰手里拿着一只鸡腿,啃一口,说道: “六叔,不瞒你老人家说,自从你老人家回到家来,我这才算有了个谈谈心事的人。你老人家知道,我是最爱交朋友的。组织讨袁军的时候,他们来捧我,我当了团长。后来解散的时候,虽然没有一个经费,我还是每人送路费,罄我所有,先给弟兄们想办法。结果,遣散完了,我连一把手鎗,一匹马,都没有剩下来,家里当天就没有吃的。 “六叔,你老人家知道,我拖着一个老婆,十个孩子。不要说教育,连饭我都管不起他们!眼看将来是一群讨饭的,没有一个会有出息!我常想,我不应该胡胡涂涂讨上一个老婆,又胡胡涂涂养下许多孩子。我这个人,自问一生没有什么错处,祇有这件事,祇有这件事,是我的一个大错,也是我的一个大罪过! “我这个老婆,我一点也不喜欢她,向来我没有正眼看过她。最讨厌的是我碰也不敢碰她一下。祇要碰一碰,灵得很,她准得养个孩子出来。我现在不过十个孩子,已经弄得走头无路,还经得起再多吗?因此,我立定志向,永远不再碰她,她这才算勉勉强强的不再替我效这个劳了。 “说起孩子来,有时候大人心情好,小孩子原是很好玩的。无奈我这个做大人的,少吃无穿,心情好的时候太少,所以总觉得他们讨厌。我喜欢把家里弄得整整齐齐,干干净净的,他们偏要翻腾得乱七八糟,腌腌臜臜。有时候,我精神不好,实在需要清清静静地休息一会了,他们偏要吵吵闹闹,你打我骂,吼成一团。总之,他们的需要和我的需要是完全相反的,我对于他们没有一点爱。我仅仅觉得我在道义上对于他们有责任,也有义务;在我没有能尽到这个责任和义务的时候,我不能不觉得惭愧。所以我从来不打他们,也不骂他们。我对于他们,像对于院子里的小树一样,让他们自由生长。我不能教他们,也不能养他们,我也就不干涉他们!让他们听天由命,长成个什么样子就算个什么样子罢。 “但是我这样一个态度,有时候也不行。他们常常逼我,弄得我没有办法,非打他们骂他们不可。譬如,这才不几日的事,我多日没有一个钱了,一点也没有办法。后来忽然想到家里还有一柄『五音』小手鎗,因为太小,没有什么用处,一直放在衣橱的抽屉里。打算拿出来卖掉。等到去找的时候,想不到不见了?追究我的老婆,才知道早就教孩子们拆开,零零碎碎扔掉了。好好的新被面子,他给你剪上两个大窟窿,为的是试试那剪刀快不快。把大客厅里的方砖地挖开,灌上水养金鱼。你想想看,这还像个什么人家!人成了家,再有了小孩子,这个人就算完了。 “六叔,照这样子,你老人家说说我听,人活在世界上到底有什么意思?娶妻,生子,做牛马,不死不休,这算干什么!有时候,我自己想想,我已经宰了邢二虎,替父亲报了血海冤仇,我这一辈子的事情总算可以交代了。我不如去当个和尚,佛门里过几天清静日子,也修修来世。这活着算什么!” 方祥千凝神倾听了他的话,笑笑,干一杯酒。说道: “你说的是。你不说我也知道你的痛苦。这种痛苦不是你一个人所有的,实在是大多数人所共有的。有这种社会制度和家庭制度,人就必然有这种痛苦。这是没有办法的。一个人如果要想免除这种痛苦,不是头痛医头,脚痛医脚的事。而必须对现在这种社会和家庭制度,来一个澈底的革命才行。” “辛亥年,我们革命了。丙辰年,我们二次又革命了。有什么好处?还不是老样子!”方培兰摇着头说。 “不,我说的不是那种革命。那种革命是政治革命,或者说,并不是革命,而是换朝代。我说的是一种社会革命。连根到底把这个旧社会加以澈底摧毁,按照理想,从头另建一个新社会的大革命。” “这个倒新鲜,六叔,你讲讲我听。这个新社会,是个什么模样?做这么一新社会的老百姓,比当牛马强多少?是不是活着准比死好?”高梁酒灌得太多,方培兰很有点醉了。 于是方祥千把社会革命的意义,简单讲给方培兰听。他以俄国为例,把十月革命以后的俄国说得完全像天堂。其实俄国革命后的情形,方祥千并不知道,他祇是照他自己的理想,顺口以描绘而已。他说: “俄国经过十月革命以后,社会革命成功了。大家做工,大家种田,大家吃饭,大家一律平等,大家都有自由。结婚自由,离婚自由。老婆不如心,马上离掉,再换新的。国家设有育儿院,孩子养下来,往育儿院里一送,你就不用管了,一点也不牵累你!病了,国家设有医院,免费替你医治。老了,国家有养老院,给你养老送终。总之,人家俄国是成功了。” “好呀,天地间有这种好地方!” “这就是孔夫子所理想的大同世界。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 “六叔,我们打算打算着,能不能搬家到俄国去。我不知道别人,我自己实在过得太苦了,需要到那种好地方去休息休息,也不枉人生一世。” “人家怎要我们!你要想过那种好生活,得自己干。我们中国也正需要像俄国那样,来一场大革命!………” 从这一回开始,方祥千把共产党那一套东西慢慢传授给方培兰。方培兰被他的家庭生活折磨得半死了,听了这一套新玩艺,倒颇对胃口,彷佛黑暗中看见了一线光明。不久,他就正式加入了共产党。 自从地方不靖以来,各村镇办保卫国,修治围垣。方镇的围垣是早已坍倒得连影子也没有了,这时要新建,为财力所不许。于是分区设防,巷口上安大栅栏门,四面建碉堡,入夜戒严,断绝交通。东岳庙因为孤悬镇外,不在防区以内,方培兰每天晚上带着徒弟许大海在庙里办事,和各帮各路草泽英雄会面,作为他们之间的一个联系中心。东岳庙的住持是一个老道,原是方二楼的徒弟,和方培兰有师兄师弟之雅。自从方培兰借他的地方办事以来,那班草泽英雄都有礼物送他,他倒得不少的好处。方培兰现在也想开了,再不像从前那么固执,也开始接受各路英雄的孝敬。他由消极变得积极了,他有了一个远景。他回家看看他的孩子们,已经不再像叫化子,而都是未来的雄赳赳的共产党的革命英雄了。 广东创办军校,方祥千也没有放过这个机会。他招呼方培兰挑选最优秀最有革命性的青年去参加第一期入学试验。方培兰没有忽视这一任务,他慎重地从数百有资格的青年之中选拔了一个陶补云。 方天芷也打算上广东进军校,暗暗地和方祥千商量。但是方祥千不但没有答应他,反而把他这个意思告诉了秀才娘子,教秀才娘子防范他偷跑。 原来秀才娘子自从方二姐自杀以后,气焰消了许多,也不好意思再给方祥千吵开了。凑了几百块钱,教方天心到杭州去找天芷回来。天心是一个乡下老土,从来没有出过门,他受了种种为难,才算经由沪宁铁路到了上海北站。他出了站,雇黄包车到“沪杭车站”,那个车夫拉他转了一圈回来,老地方请他下车,说是到了。他认定这是“沪宁车站”,而他要到杭州,当然要上沪杭车站。言语又不通,纠缠了好久。他才恍然明白,仍旧进了站,老地方买票换车上了杭州。 杭州的半山并不是一个山名,距杭州又远,知道的人很少,总算被他找到了。方天芷猛一见大哥找了来,这是他想不到的。他先是吃了一惊,接着心里一酸,眼泪不住地流下来。天心见天芷已经剃光了头,穿着灰布僧袍,居然是一个出家人了。心里也好像有点难过。天芷道: “大哥,你怎么找了来了?你来干什么?” “二弟,”天心郑重其事的说,“我是也做人做够了,也是到这里来出家的。这个地方,山明水秀,果然不错。我们两个住在这里,也不枉了这一辈子!” “大哥,你这说的是真话吗?你也来了,家里怎么办呢?一家全是女人,没个男人照料,恐怕不行罢。” “既然要出家,自然就不管家了。由她们自己过去!” 住持老师傅听说天芷家里有人找了来,忙出来招呼。老师傅说得一口北京话,天心明了了他的身分之后,就跪在地下连连叩头,再也不肯起来,一定要老师傅收下他做徒弟,准他在这里出家。老师傅道: “你请起来,我们慢慢谈谈。你为什么也要出家呢?” “自从舍弟天芷出家以后,家母每天哭哭啼啼,一定要我找舍弟回去。我想舍弟既已出家,怎肯回去。我一个人回去,继母手里,日子是过不下去的了,所以我也要出家?” 老师傅听了这话,再细细问问天心家里的情形,就明白了。他说: “你祇管起来,我教天芷还俗,跟你回家就是了。” 天心在半山寺休息了三天,才带着天芷离开杭州。天芷原是不愿意还俗的,到了这时候,也就没有法子。弟兄两个到了T城,先打个电报回家。秀才娘子知道天芷回来了,到处里央求人:“等他回来,你们莫要讥笑他,怕他不好意思,再跑了。” 方镇原有一个“方氏私立小学”,由方天心任校长。现在因为怕天芷闲居无聊,再起远走高飞的念头,天心就把这校长位子让给了天芷。天芷从此在小学里办公,不再阿弥陀佛了。但他对于出家还俗一事,总觉得是一个缺憾,见了任何人都像有点抱愧似的。他因此想换一个比较生疏的环境,一舒他的身心。 “六叔,”他给方祥千说,“广州办军校,我能去投考吗!如果你老人家答应我去,我就瞒着妈妈走了。” “你身体这样文弱,神经这样灵敏,干武的恐怕不行罢。” “正因为我太文弱,才想要投笔从戎,改变改变我的生活。我在洛阳的时候,也曾见过那些下级武秩和棚子里的生活情形,我想我能顶得住。” “但广东是革命军,和那些北洋队伍的情形不同。你缺少坚定,冲动,凡事有头无尾,我看总不大相宜。” 方祥千老实不客气地说出了他的基本观感,这使得天芷很不高兴。沉默了一会,他喃喃说: “你不答应我,我也可以自己去,我明天偷跑。” 方祥千冷笑了一声,把这个消息郑重地通知了秀才娘子。秀才娘子急了,把天芷找了来,婉劝一会,咒骂一会,又哭哭啼啼,寻死觅活。最后,她把天芷交给天心和天心的两个大孩子,要他们轮流陪伴,片刻不离,防他逃走。天心父子接受了这个特殊的任务,一直监视天芷半年之久,才慢慢放松了。 总之,现在是决定送陶补云上广东。陶家也是方镇的老户,陶补云的父亲陶凤魁是做泥水匠的,靠替方家那些大户们做零活过日子。方家是老乡绅,几乎家家都有一大片房子,年代久了,常常需要修理。这就成了陶凤魁的专利一样。他因此和方家家家户户都混得很熟,他对于他们每一家的房舍地理,都了如指掌。 陶凤魁和方镇上其它的人一样,不到二十岁,就被父母给娶上一房老婆。这个老婆一口气给他生下了十八个男孩子。这要是都能长大成人,安分守己,帮着老爹做活,无须临时再觅日工帮忙,原也是件好事情。无奈现实是残酷无情的。大儿患喘哮症。二儿患黄疸病。三儿不甘雌伏,上了关东,一去无音信。四儿患伛偻症,弓腰曲背,缩作一团,像个干虾。五儿在C岛火车站上捡煤渣度日,被火车压断腿,从此沿街托钵,做了叫化子。六儿有个不大正式的职业,在开暗门子的小狐狸庞月梅家里打杂跑腿。七儿当兵吃粮,传说在山海关做了炮灰。八儿生天花死了。九儿出疹子去世。十儿患软骨病,两条腿细得像小竹竿,根本残废了。十二务农,佃了几亩田种着,有个老婆,不断替他生孩子,像陶凤魁的老婆一样。十三做流氓,天天在赌博场和暗娼院里打架过日子。十四好勇狠斗,为了几百大钱,和人斗殴,误伤人命,押在县大牢里。十五推小车南海贩鱼,逛暗门子,梅毒打穿了鼻头。十六在本县保卫团里吃粮当兵。十八体弱多病,学泥水匠不成,在十二田里帮忙做点零活,等于讨口饭。祇有十一陶祥云,十七陶补云,跟老子学成泥水匠,承袭了陶凤魁的衣钵。那陶补云还在方氏私立小学毕业,读书的成绩极好。 陶凤魁本人有个多年的疟症。他年轻时候,梦见自己睡在大路旁边,远远的来了一辆小车,一拉一堆,在陶凤魁身边停下来。一个问: “怎么样?还推得动吗?” “我实在推不动了。” “我也拉不动了。” “不如在这里卸下一边,推一边走罢。” 另一个同意了。解开绳索,把车上的篓筐推了一个下来,可巧正倒在陶凤魁身上,很重,压得他透不过气来。听得有人问: “你们这倒的是什么?” “是疟子。” “怎么有这许多?” “这不算多,还不过刚够一个人一辈子用的。” 陶凤魁醒了,浑身发冷,继之以热,害起疟疾来。当年神农尝百草,为后人预备下治病的药材,不知怎的会忽略了疟疾。有种“常山”,说能治疟,其实没有一点用。因此,疟疾在民间流传,成了一种不治之症。公认有一种疟鬼附在人身上,人就发疟疾。事关阴骘,非药可医。方镇上从古传下来一种损人利己的办法。当患者正在发寒热的时候,拿一点可吃的东西,如包子馒头大饼油条之类,揣在患者怀里,等他退热之后,把这点东西送到十字路口上扔下。什么人捡到这点东西吃了,什么人就发疟疾,是一个移花接木之计。可是这一计也不灵,由损人利己变成损人不利己,实际是既不损人亦不利己。再有一个“忘”的治疗法和“浸”的治疗法。当发病之前,找一点什么事情作,分了心神,把发疟一事忘掉一回,病就好了。或者事先把自己浸到水塘里,河沟里,疟鬼恶水,即望望然去而另找新户头,病也就好了。但这些“古治”,祇是有此一说而已,实际上都没有效。因此,我们的疟疾患者摆在脸前的祇有两条大路,一条是继续病下去,另一条是死。 陶凤魁是亲自在梦中见到疟鬼赐给他终此一生用之不尽的疟疾的。因此他从得病之始就没有希望自己会好,而准备一生一世为疟鬼服役。他倒曾设想到自己死后,也做一个疟鬼,也看看别人宛转呻吟叫冷叫热于自己的魔掌之下,倒是满有意思的。 他的老婆认为得这种病,冥冥中一定有一种因果报应,因而劝他到东岳庙去许一个愿。他想想,答应了。去东岳庙烧了许多纸箔,磕了许多头,哀哀怜怜给大帝说了许多好话。他告诉大帝,他是学泥水匠的。如果他蒙保佑,病好了,他愿终身为东岳庙义务做活,不要半文工钱。他又告诉大帝,他是个穷人,但是如果他有朝一日在街上跌一交,捡到半截砖那么大一块金子,他一定整个献到庙上来,决不私自留下一丝一毫。 但是没有灵效,他依然按日发疟如故。 他一病十年,自分已无痊愈之望,却因一个偶然的机会,使他霍然而愈。原来方祥千从T城回来,带了三粒“金鸡纳霜丸”送他,他做一次吃了,病就没有再发。方祥千把疟疾的病理讲一点给他听,他虽然不能完全领会,却从此对于疟鬼及东岳大帝起了怀疑,不似先前那么无条件信仰了。 陶祥云和陶补云两个儿子是他有力的助手,有他们两个帮他做做零活,尽够维持一家的生活。然而少年人负气好动,心理上和陶凤魁有着很大的差别。他们常到方家大户去做活,穿房入户,看见大户家的生活是那样舒服,他们什么也不作,祇是一味吃好的穿好的,还有丫头老妈子服侍着。大户家的女人,那些太太少奶奶们,生得那么俊俏,打扮得那么漂亮,也使这两弟兄为之心神不安。人比人,气死人,心里渐渐有一点不平。 “不要说太太少奶奶们了。”陶补云背地里对陶祥云说:“就是他家的丫头老妈子也比我们穷人家女人来得好看。” 陶祥云摇摇头,感慨万千地叹口气说:“穷人!穷人干不的!” 有一次弟兄两个在居易堂方冉武大爷家里替他们粉刷上房。原来居易堂老太爷早已去世了,留下老太太带着方冉武大爷过日子。这一回是收拾大奶奶住的上房。因为粉刷内部,箱笼家具都移出到前廊底下和院子里。有一张长条的脚凳上,摆着大奶奶各色各样的绣花鞋。陶祥云一边做着活,抽空儿偷眼看,他心里很喜欢这些绣花鞋。中午歇工回家的时候,趁人不见,他顺手拿了一双揣在怀里。不想被方冉武大爷在车厢里看见了。他气哼哼地赶出来,伸手到陶祥云怀里,把那双鞋摸了出来,就打了陶祥云好几个嘴巴。一边骂道: “混帐东西!你反了!这是什么,你可以偷得!叫你老子来,打死你这混帐东西!” 陶祥云自知理短,含着一泡眼泪,尽他打骂完了,才和兄弟回家。陶凤魁知道了,连忙跑到居易堂给方大爷赔不是。从此不教陶祥云再来做活,他自己带着陶补云做完。方大爷为了警诫他,不肯算给他工钱。 那点不平的念头,受这件事情的影响,渐渐长大起来。弟兄两个慢慢对于做泥水匠不感兴趣了。他们原就认识一些帮会方面的英雄人物,后来经由许大海的介绍,加入了一个四五十人的小杆子,就落水了。 这两个人的落水,使得方家各大户都有点惊惧,因为他们两个熟悉各家的房宅地理和富有的真正情形。但后来事实证明,这实在是一种小人之心。他们两个到处打家劫舍,却从来不侵犯方镇。陶凤魁因此受到各大户的尊敬和奉养,他不但不再做泥水匠,反而过得像老太爷了。 陶氏兄弟下水以后不久,渐渐有点懊悔。穷人诚然干不的,但绿林也不是好干的。野蛮诡诈笼罩着绿林中的每一个人物,使得他们的义气豪爽为之黯然无光。更令人厌倦的是生活的不安定,简直像老鼠一样,夜里要出去做案,白天得找地方掩避休息。心里老是怀着恐惧,怕自己不知道在什么时候要落网。分到手的钱,也祇有吃喝玩乐,随手花掉,既不能储蓄,又不能置成产业。总之,比较起来,并不比干泥水匠强。干泥水匠,穷固然穷,却落个心安理得,夜里睡安稳觉。 弟兄两个不时到东岳庙去见方培阑,恳求方培兰怎么给他们想个办法离开绿林。方培兰特别赏识陶补云,觉得他有抱负,有见地,而且眼光放得很远。他介绍他们加入共产党。替他们出主意,教他们去拜求方金阁,疏通县衙门,招安做保卫团。藉一个合法的身分,好多做点事。 方金阁是方镇上的第一个大绅士,常住在县城里,走动官府,经问地方上的事情。他每月也有三天五日,回到方镇来住一住,照料照料家里的田业。他也有几支步鎗,由他的几家佃户轮流来给他守卫。这一天,方金阁刚从城里回来,深夜间他还在床上抽鸦片,忽听得栅栏门外边打了一排鎗,那声音是驳壳。那时守夜的人叫做韩天,正抱着一条又笨又重的俄国造步鎗“马利霞”在打盹儿,被栅栏外边的鎗声惊醒。他手忙脚乱,哆哆嗦嗦,好歹算“砰!砰!”回敬了两鎗出去。听得外面叫: “看门的是哪一位?” 声音很熟,不由地应声道: “韩大。你是谁?” “原来是韩大哥。我是陶补云和哥哥陶祥云,特为来给方大老爷请安的。韩大哥,你能不能让我走近前一点,我给你说几句话。” “原来是陶十七。好,你过来罢。我躲在这里边,我能打得到你,你可打不到我。我先说明白,你别捣鬼!” “韩大哥,你放心罢,我不是那种人!” 陶补云说着,走向栅栏门来,剩下陶祥云仍旧留在远处。等靠近了栅澜门,陶祥云才又说: “我这里有点小礼物,请你送进去给大老爷。你给大老爷说,我想见见他,有几句要紧的话面谈。” 陶补云将一个包裹从棚栏洞里扔了进来,落在地上发出沉重的一声响。接着,又扔进一个来,声音和先一个不同。 “韩大哥,这小包裹是五十块洋钱,给你买两壶酒喝。” 韩大捡起了两包东西,上碉楼底下,借煤油灯光,看了个明白。不错,小包是五十块钱。那大包,不用打开看,味道很大,是烟土,重重的怕不有一百多两。他招呼陶补云道: “老十七,这东西,我给你送进去。你等着,可别捣鬼!你要趁着我不在这里,爬栅栏,可不是人!” “没有的事,你放心!我一家还住在镇上,我怎么敢在这里玩把戏!” “好,那顶好!” 韩大进去,把倩形给方金阁报告了,礼物也献上去。方金阁一声不响,祇管抽他的鸦片。过了好大一会,才坐起来,打开那一大包烟土,看看,闻闻,慢吞吞地说道: “倒是点云土!老韩,既然他也你送五十块钱,我不能不教他进来,看看他到底有什么话说。可有一样,我得和你说明白,这件事情要秘密,祇许你记在心里,不许对人讲,免得闹出闲言闲语来。你要能保得住我这句话,你就去带他进来。要是你不能,我们赶快把东西送还给人家,不要找麻烦。” “老爷,这是小事,有什么做不到的!我一定不给人讲就是了。” 韩大说了,便出去开了栅栏门,放陶补云进来,方金阁看在一百两烟土的分上,从烟榻上坐起来,再三让陶补云坐了。陶补云老老实实告诉他,因为一时打错了主意,入了绿林,现在十分后悔。希望大老爷能给县太爷讲讲情,准许“招安”他们弟兄两个参加保卫团,替大户主人家看门。 “老十七,想不到你小小年纪,有这个深谋远虑。”方金阁对于陶补云加以赞许,他放下大烟鎗,燃上一支大炮台纸烟,高兴的说,“这个主意好极了!我一定给你帮忙。我实在同你讲,你这件事情,要是在上一任太爷手里,少说也得花上一万银子;这等于是买一个死罪,你兄弟两个,一万银子也不为多。幸好现在这位太爷给我特别合得来,特别有面子。这么着罢,我来作主,你们两个人,孝敬他五千块钱,准你们复为良民。………” “多谢你老人家为我们做好事。五千块钱,等我给哥哥商量商量看。不瞒你老人家说,干我们这一行,平常没有攒钱的。这样大的款子得临时想办法去筹。………” 陶补云心里打算给他还还价,因为确实是没有钱。方金阁当然比也更机伶,便来一个“端茶送客”打断他的话,说道:“好罢。我不便多留你,你去罢。什么时候钱筹足了,什么时候你再来见我,你记住:下次再来,还找韩大传话,不要教别人知道。韩大,你带他去罢,时候不早了。十七,我不送你。” 陶补云约着哥哥祥云转到东岳庙来,把会见方金阁的情形告诉了方培兰。方培兰道: “没曾想到他的胃口这样大,心这样狠。” “我们绑人家票,他绑我们票。”陶祥云摇摇头说,“我们算土匪,他算什么?” “我们是小土匪,”陶补云说,“他是大土匪。” 大家笑了,方培兰道: “你们自己尽量去想办法,看能凑得多少算多少?我这里给各路弟兄告个帮,大家来成全这件事。” “这许多钱送给他,可冤枉?”陶祥云说。 “那也没有什么。”方培兰说,“先给他!将来有机会再拿回来。” 这些绿林弟兄们在这件小事上表现他们所标榜的义气。你一百,我八十,他三十,不多几天,凑足了万把块钱。而方金阁又到城里去了,等到他第二次回镇上来,陶氏兄弟两个才又去拜见他。陶补云道: “钱是已经凑起来了,很不容易,全是靠人帮忙的。当然这是送县太爷的。只是,没有得孝敬你老人家,实在说不过去。” “十七,”方金阁弹去他的纸烟灰,脑袋晃了一下,说,“你说这假话就不对了。我是希望你们走一条正路,不要把自己陷得太深,才来多管这件闲事的,我难道为了要你们的东西,才替你们帮忙?你们要是这么想,就辜负了我的心。” “倒不敢那么想。”陶祥云接过去说,承你老人家的好意,我们真是过意不去。过些时候,还有朋友愿意给我们凑给个钱,再来孝敬你老人家罢。” 方金阁再三推说用不着,客气了一阵之后,把钞票过了数,收了下来。说道: “我提前明天就进城。我带韩大去,教他把好消息带回来给你们。” 陶氏兄弟出来的时候,又送了韩大二百块钱。 过了几天,韩大从城里回来,拿着方金阁一封信,派定陶祥云和陶补云为本镇保卫团队附。原来方金阁是本镇保卫团的团总,这封信是写给副团总方冉武的。本镇保卫团总共有三十多个团丁,由一个退伍排长张柳河负责管带,名义是队长。这一部分人,算是镇上公有的武力;私家自卫力量,看家护院的人枪不包括这里头。 陶氏兄弟因为这封信是写给方冉武的,原是有芥蒂的人,颇觉着为难。陶祥云说道: “他要是记着从前的事,不肯容我,那怎么办?” “这是金阁大老爷给他的信,”陶补云说,“又不是我们去求他,管他怎的!请韩大哥先把信送给地,看他怎么说罢。” 事实证明,陶祥云的看法有近乎“小人之心”。方冉武好像并没有还记得从前的事情,他热切欢迎这两位歧途归来的子弟,亲自带着他们到团公所去,把他们介绍给队长张柳河。张柳河立时集合全队团丁和这两位新队附见面。方冉武以副团总身分,在家中大客厅里盛宴招待张队长和两位陶队附,作陪的几位绅士中,有方培兰。方冉武让大家多喝点酒。他说: “左左右右,这许多村镇,差不多都出过事了,只有我们镇上一直到现在还是安安静静的,这是张队长护卫的功劳。” “那里那里!”张队长说,“我是个外县人,承各位乡绅老爷看得起我,在这里吃一分口粮,我不能不感恩图报。可是我实在并没有什么办法!镇上能得平平静称,实在是培兰大爷的面子!” “这是你说客气话了。”方培兰笑了一声说,“我说句老实话,现在新起的这些后生们:恐怕连我这个名字都没有听到过了,那里还有什么面子。不过这以后,总可以高枕无忧了,有十一和十七在这里,他们新出道的才有面子。” 方培兰转面同陶氏兄弟说道:“以后你们两个偏劳罢。” 方冉武娘子听说大厅里请客,有两个刚“招安”来的土匪,她的“芳心”里十分希奇。原来陶十一和陶十七两弟兄泥水匠,她只是闻名,并没有见过面。(大户人家的女眷,终身藏在深闺里,可以说绝对没有与外边男子碰面的机会。)自然,泥水匠是不值得一看的。只有土匪,听说他们绑票,抢掠,杀人如麻,可是从来没有见过,不知道究竟是怎么个样儿!她一时忘记了土匪原是人做的,人的样儿彼此都差不多,一心想去看“土匪”。她独自轻移“莲步”,走到前面,伏在大厅的后窗上,从纸窗缝里望进去。只见团着一桌人吃饭,除了自己的丈夫,都不认得。她不禁暗暗纳罕,原来并没有土匪! 轻轻退回来。阴历初十左右的月亮,照在砖砌的甬道上,拖着她自己的影子。走到屏门,她原要回去,不知怎么心里一动,却走向西跨院去。方冉武新讨的小老婆,就住在这西跨院里,远远的就听见了,西跨院里正在打牌。正房上灯烛辉煌,牌桌子斜放在当中。新来的小老婆喃喃说: “再打四圈。我输了三百多块,让我捞捞本儿。” “只怕越捞越输,越输越多。再说,你们大爷也快进来了。” “他不进来。他有半个多月不到我房里来了。” “怎么,你得罪了他?” “我得罪他什么!是他外边又有了新人。” “什么新人?” “说是这街上的小狐狸。” “不是罢,小狐狸今年四十多岁了。” “敢怕是小狐狸的女儿小叫姑。” “不错,正是什么小叫姑。” “那么,新姨太,你一定吃醋生气了。” “我才不吃这个醋,不生这个气呢。”新姨太鼻子里哼了一声说:“他玩够了我,给我几个钱,我还回城里卖去。凭我白玉簪这个名字,不愁没有饭吃。” 方冉武娘子没有勇气再听下去。她出身于亦耕亦读的大家,目不睹非礼之事,耳不闻非礼之声,从来没有听过这样的粗话出于一个女子的口里。她轻轻退出来,心里埋怨丈夫,不该将这种不三不四的娼门女子讨回家来。就算是小老婆,也要有个小老婆样儿。 她走到前上房院子里,预备穿过东甬道回自己住的后上房去。却见前上房东问灯光明亮,静悄悄的没有声音。她凑到窗子上去一看,见老太太正靠在大红木顶子床上抽鸦片。替她烧烟,服侍她抽烟的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小跟班。他名字叫进宝,从他父亲一代就在方家为奴。他身穿蓝布罩袍,玄色光缎小马甲,头上瓜皮小帽,带一个珊瑚红帽结。他隔烟灯靠在老太太对面,一只脚架在床栏杆上,脚上穿着粉底缎鞋。她装好一口烟,老太太呼呼吸了。 “你想着那时候,”老太太把最后一口烟,用浓茶咽下去,“你跟着老爷子在任上过得好舒服。教他把我放在家里守了十二年活寡!现在老爷子去世了,你怎么不跟了他去?” 方冉武娘子听了老太太这个骂人的口气,再注意一看,老姨太太正直挺挺跪在床前里呢。原来老太爷当年由进士分发江西新淦县知县,因为太太正怀孕,没有能随行赴任。他经过上海,讨了个姓西门的苏州姑娘做姨太太带到任上去。西门姨太太善伺颜色,颇得老太爷的宠爱,因此他在新淦连做四任,没有接太太随任。女人家的心情,那恶劣是可以想见的了。 老太爷卸任回来,仍然一直偏宠西门氏,对于大老婆取一个敬而远之的态度。老太太这口气一直闷在心里没有发作的机会。后来老太爷因受本县父母官太爷之托,虚报大盗孙海夤夜入宅,抢劫五十个元宝,结果送了孙海方二楼两条人命。老太爷负疚于内,心境不佳,渐渐得了个胃气病;吃不下东西去,勉强吃下去,接着还吐出来。那中国汤药,更不能吃,只一闻见那股味道,就先吐起来。后来到C岛求医于德国人的医院,就死在医院里。他睡在棺材里,由C岛回到方镇。从方家乡绅的眼光看来,C岛买的那口棺材,根本用不得。当时有两个补救的办法。一是换棺材,重新收殓。二是就原棺材再加一椁。研讨结果,因恐尸首已坏,无法重殓,决定采取第二个办法。他的椁用八寸厚陈柏木制成,棺与椁之间,又灌上水银。椁外加漆,一遍干了再加一遍。又把上好细磁,磨成粉,过罗,搀在漆里漆上,也是一遍干了再加一遍。计算单是这一层漆,就有一寸多厚,据专家估计,老太爷这套棺椁,下在层层砖石砌起来的墓穴里,不说万年不坏,至少支持千年以上是绝对没有问题的。 老太爷的身后,不消说是风光的。他的死,让老太太落下来并不太多的几滴假泪,她不以为他并不应当死。因为他的死,接受了真正痛苦的是姨太太西门氏。她从此跌入老太太报复的陷阱中,望不见一个可以出头的日子。 她每天晚上被罚跪在烟榻前,洗耳恭听老太太那一套咒骂。老太太把一个称锤用麻绳吊在床门前,她时而用脚一勾,称锤向外一悠,就正打在西门氏的脑袋上。她不能闪避。因为她身边还预备得有一根实心的竹竿,只要你一闪避,竹竿就劈头照险地打下来,大不如那一记称锤来得文雅。 老太太头上有一支金簪子,也是西门氏的克星。每日在跟前端茶送饭,她不定什么时候,不定什么地方,就是一簪子扎过来,脸上也好,身上也好,马上就是一个半寸深的小窟窿,血跟着流出来,在冬天,她有时也用烧红了的铜火筷热她。 那西门氏忍着泪,咬着牙,接受这种种摧残。从来不叫一声饶,也从来不曾有一句怨言。她世故已深,她知道那都是多余的。 方冉武娘子这时在窗外,听了老太太的咒骂,看了直挺挺跪着的西门氏,一时勾起了她的同情心,酸酸的就要落下泪来。 “好个苏州美人儿!”老太太冷笑了一声说,“上C岛进医院,你也跟着,莫不是你害了他的命!你这不要脸的浪蹄子!” 进宝再上好一口烟,她用手捏一捏老太太的手腕子,又用脚勾一下老太太的脚。不耐烦的说: “你快抽烟罢!别啰嗦了!我说,老姨太,你也去罢,老跪在这里干什么!” “既是进宝给你讲情,”老太太说,“你起来去罢。” 那西门氏默默地爬起来,孤魂似地走了出去。 老太太向进宝一笑,接过烟枪去吸着。 方冉武娘子立时退后了两步。忍了半天的眼泪,扑漱漱掉下来。 方冉武娘子为了避嫌,个老太太起疑心,向来不大和西门氏接触,连应酬话都少说。这一晚,她受了同情心的驱使,破例地走到西耳房来看西门式。西门氏刚在洗脸,一根灯芯的豆油灯,光线是暗淡的,阴森的,看见了意外来访的少奶奶,忙把洗脸巾打在面盆架上,谦抑的微笑着说: “少奶奶坐。” 一点也不像刚受了委屈的样子。方冉武娘子暗暗点点头,佩服这个人的胸襟度量,心里越觉得酸楚。她擦去眼上的泪痕,在靠近大方桌的一把椅子上坐了,说道: “老姨太坐。” 西门氏搬一张方凳,在方冉武娘子下首,斜着身坐下。这是为奴为妾的老规矩,虽是对于主人的小辈,也没有平起平坐的资格。这时她的脸正对着豆油灯,方冉武娘子再细看着她,觉得她光光的油头,高高的额,细细的眉,圆大明亮的眼睛,平正丰满的鼻,稍稍凹进的一张小嘴,配在那一个瓜子似的面庞上,喜俏伶俐,真不像是一个已经过了五十岁的人。而她的命是这样苦,千里迢迢,来到这样一个官绅人家为奴为妾。老爷子去世了,她永无再见天日的希望了。方冉武娘子真替她难过,泪又忍不住地滴下来。倒是西门氏先开口说: “少奶奶,你有什么难过吗?” “老姨太,活在这种人家,怎能不难过呢?”方冉武娘子深深叹口气,“你看,那一天有过安稳来?上上下下,没有一个不在找闹事!那个是舒心快意的?守着这样的大家大业,不好好过日子,偏要一个人一条心,你争我斗,不肯相饶。老姨太,我是还年轻,不懂什么事。你老人家岁数也大了,路也走得多了,经多见广,有什么不知道的?照你来看,这种人家能够长久吗?” “少奶奶,这个,你也用不着难过。”老姨太倒反劝慰方冉武娘子,“人是个命运,家是个气数。命运到了,气数尽了,多少公子王孙,早上还花天酒地,晚上就沿门求乞,变成了叫化子。快,实在快,真是快极了。佛经上说,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一点也不错。无常一到,万事皆休。普天下没有该享福受了罪的人,也没有该受罪享了福的人,命运和气数定了,没有人能逃得过!帝王家,总算彀顶了罢,但帝王家也有个衰落灭亡的时候。少奶奶,莫怪我说,我们这算什么!由他去,走到那里算那里,愁煞也是白!” “老姨太,我也不是顾虑到那以后很多的事。你看,这跟前里、听在耳里,看在眼里,就教人过不下去。那我没有出阁的时候,听说这镇上方家大户,多么高的门第。谁想到他里边这样烂污!像那冬天的西瓜一样,表皮虽还好,瓤子已经不行了。他们倒反看不起人,为了我娘家自已种着田,教他们见笑的了不得。我受他们多少奚落,多少揶揄!我倒想着,是要自己种着田,下点力,才知道那稼穑艰难,家道也还看得长久些。老姨太,我也知道这并不是一个万年不拔之基。只是我怕败得太快,像你刚才说的那样快,那就连你和我都不知道要死在什么地方了。” 看罢,真要到那一步,也没有办法。我自己从十岁到上海,落到堂子里,这里老爷拿四千银子给我脱籍的时候,我才十五岁。我跟老爷三十多年,也算享过福的了。他事事让着我,从来没有高声高气地说过我一句。自从他去世了,这几年,我过的那里是人的生活!不过想着自己命薄,福享得过了,该当受受折磨,也修个来世。真要是将来的日子还不如今天,那也没有什么,寻个自尽罢了。我五十多岁的人了,难道还去抛头露面!” “老姨太,你倒有这个志气!” 方冉武娘子平常只见西门氏本本分分,不大说话儿,没有想到她襟怀这样宽,见事这样高,一时竟有相见恨晚,知己难逢之感。便又说: “你看,西跨院里新来的,为了半个月男子汉没到她房里去,她要回到城里去做以前那老买卖了。真要到那一天,不知道我们大爷拿什么脸去见人!” “说说玩罢了,有这等容易!” 老姨太装起水烟来呼卢呼卢地吸着。一个小丫头拖着一条大辫子送上两盖杯茶来,泡的是烧焦的红枣儿。老姨太亲自敬了方冉武娘子一杯,方冉武娘子喝了一口就放下了。 “倒不是说着玩的。老姨太,你不知道她进门的时候,和我们家大爷写的有合同。三万块钱,她跟进来,不许大爷冉有别的女人,要是大爷有了别的女人,得再给她三万块钱,还她自由,让她回去。” “这倒新鲜。三万块钱从堂子里买个人,好大价钱!”老姨太不由地笑了出来。 “什么大价钱!还不是诚心耍我们家那个大冤桶!账房里冯二爷婢子给我讲来,凭那样的姑娘,最多不过值得两千块钱。人家做好了圈套,存心坑他的。” “既然立得有那合同,不要教人家再施一个美人计,再来一个圈套,再弄他三万块罢!” “我说那是一定的。要不,也用不着先立那么个合同了。”方冉武娘子忽然放低了声音说,“冯二爷娘子给我说的还有更可怕的事呢。说他和老太太两个人争着往外卖田,一开出去,不是三顷,就是两顷,该值一百的,八十就卖。老太爷死了这两年,家产已经去了大半了。再过两三年,眼看就光了。老姨太,你是一个人的事了。我跟前还有这两三个孩子,教我不得不发愁!” “老太太也卖田干什么?”老姨太放下水烟袋,关心地悄声说。 “那是为了进宝。听说进宝在城里都治了房子了。” 老姨太摇摇头,深深叹口气。她虽然听天由命,忍受得横逆,也觉着前途的可怕了。 两个人眼泡里含着泪,静默了好一会,那灯光似乎更加暗淡了。总之,左思右想,是一个没有办法。还是西门氏用她所相信的命运打破这岑寂。她说: “少奶奶,你信菩萨吗?” “你是说菩萨能救我们?” “我是这样想的。”西门氏说着,好像振奋了起来,“你看我这窗盘上放个香炉,我每天三次,每次烧上一支香。晚上临睡之前,默念一百遍菩萨。” “倒没有见你供菩萨像。” “是老爷子在世的时候曾说,家庭之间供佛像,最容易亵渎,反而罪过。信要信在心里。少奶奶,我看你也照我这样做做功课看,总是有益无害的。” 说着,听见外间的挂钟当当响了九下,西门氏忙站起来,说: “上房里开饭了。” 于是两个人走向老太太这边来。外间里已经拉开大桌子,上好了菜,几个丫头老妈子静悄悄站在那里。大少奶奶掀帘子进里间去,老太太正还在抽着一筒烟,大少奶奶站在床前,等她抽完了,才说: “妈,开饭了。” “已经九点了?” “是。打过一会儿了。” “那么,”老太太转对着进宝说,“我们先吃饭罢。” 老太太下了烟榻,上外间来,大少奶奶跟在她背后,进宝又跟在大少奶奶背后。老太太居中正面坐了,进宝坐在左边向东的位子上。西门氏和大少奶奶分立在老太太椅子后面,丫头老妈子都远远靠墙站着。老太太看了看桌子上的菜,皱皱眉。说道: “张厨子大约是不想干了,老给我这几样菜吃,就不会变变花样。──进宝,你将就着吃点罢。” “你老人家包涵点罢。”进宝拿起一个馒头来咬了一口说,“你看这鸡呀,肉呀,鱼呀,你还说不好,你倒是想吃什么?” “看你这没大没小的,给我你呀我的!你不知道我对于吃上向来不讲究,能塞饱了肚子就算了。我倒是怕你吃不如心。” “罢,罢,你老人家,不要折死我!”两个人吃了一会,老太太抬起头来四面看看,说道: “怎么西跨院里又没有来伺候饭?” “打牌没有散呢。”一个老妈子接口说。 老太太便不言语。过了一会,才说: “不来也好,没的教我看了生气。什么好蹄子,浪像儿东西!这是方家祖传的家法,什么香的,臭的,一概讨回来,现世活报。” 她这句话暗暗刺着西门氏。进宝向西门氏做一个鬼脸,西门氏忙扭过头去。 饭毕,老太太放下筷子,西门氏忙送上一把热毛巾,她擦了,递给进宝,进宝也擦了。大少奶奶递上漱口的温茶,一个小丫头忙捧过白铜痰盂去。老太太漱了口,回到里间去,进宝也跟进去。这里,大少奶奶坐了右首向西的位子,西门氏下首面北相陪。两个人吃了饭,起来,丫头老妈子们才坐下吃饭。 西门氏和大少奶奶再进老太太房里去,给老太太请晚安,老太太说了声“你们也去歇了罢”,两个人才退出来,各自回房去。老太太每天晚上要抽烟到三点钟才睡。 方冉武娘子回到自己住的后上房去,三个奶妈和自己贴身服侍的韩妈,正坐在中间房里说话儿,就知道孩子们已经都睡下了。她们见少奶奶进来,齐站起来,让她正面坐下。少奶奶问道: “晚上孩子们吃什么?” “给送来大白菜烧肉,干煎豆腐,烫面饺子和馒头。三位小少爷都不喜欢。大的想吃红烧鸡,二的要吃大鱼头,第三个要喝稀饭,厨房里通没有预备。一个人吃了一个小馒头,委委屈屈地睡了。” 大少奶奶听了,叹口气。半晌才说:“你看,孩子们连一顿如心的敬都吃不到。把这大家大业白白糟践了,有什么意思!” “我说大少奶奶,”韩妈说,“小孩子家,饮食上也不要太惯了。太吃惯了,把嘴吃尖了,反倒吃坏了胃口,弄得多病多灾的。穷人家孩子,有一顿,没一顿,残汤剩饭,倒吃得结结实实的。” “索性生在穷人家,没有得吃倒也罢了。偏生在这种人家,大家都挑嘴吃,你怎么能单独委屈小孩子!人最好一生下来,就不要有好日子过。怕的是先过好日子,再受穷,就不是味道了。” “你守着这大家业,怎么想到这里了!”大孩子的奶妈插嘴说,“大少奶奶,我的事情再给你商量商量。我在这里十几年了,已经把小少爷带到十二岁,小学都快毕业了。我看他也用不着我了。要不是男子汉从关东回来,家里有了几亩田,我也不说走的话。现在真是家里少不了我,放着活没有人做。……” “我是想着再过几年,等他成了亲,你再回去。不想你这样急!” “大少奶奶,”第二个孩子的奶妈说,“你不知道她汉子一去十二年没有音信。这一下回来了,她那里还耐得。她倒不是回去做活,是回去陪汉子!” “看你在大少奶奶跟前说出这种屁话来!”大孩子奶妈在第二个孩子奶妈的背上重重打了一下说,“你陪汉子陪惯了,少不得汉子。我可不像你!” 大家笑了一阵。第三个孩子的奶妈说: “说真的,你在这里十几年,好吃好穿的日子过惯了,回去过那穷日子,田里做活,怕受不了罢。” “是的,我也这么想来。只是我在这里,好煞也是人家的家,人家的总是人家的。我依靠人,还能一辈子吗?所以,我一定得回去。大少奶奶,你莫怪我!” “好罢,等我给老太太和大爷商量了再说罢。”大少奶奶说了,走近自己住的东套房去,刚要就睡,方冉武来了。他已经好几个月不到这屋里来,蓦的进来,大少奶奶倒诧异起来。他已经喝得有点醉。韩妈送上一杯茶来,他一口喝了,吩咐她出去。他笑嘻嘻地问大少奶奶道: “孩子们睡了?” “睡了。” “他们都好吗?” “好。” “你近来也好吗?” “我也好。”大少奶奶笑了笑,说。 “你过这边来,我和你说话。” “有话说就是了,过什么那边去。” “隔得太远了,你听不见。” “我听得见,你说罢。” “我定要你过来我才说。” “你醉了,出去睡罢。有话明天再说。” “你撵我出去?我要在这里睡呢。” “我劝你还是出去,不要得罪她罢。我倒是不要紧的。” “你说谁?难道我还怕她吗?” “还是怕一点的好。听说你这半个月不到她房里去,她很不高兴呢。” “让她不高兴去。今天晚上我是在这里睡了。” 两口子睡下,韩妈把灯熄了。方冉武说道: “我有件事,打算找你帮个忙,你肯不肯?” “能做得到的,我一定肯。” “上次我从你娘家用了一万块钱,后来作了田还了他们。最近我有点急用,田开出去,急切没有人要。你能不能给你哥哥商量商量看,我田价算低点,教他要下来。” “上次他也并不要田,是你一定要作给他,他没有法子才留下来的。我看不必再和他商量。有个话,我说了,你不要生气。你到底有什么用项,这么整批的卖田出去?要是能省的,我劝你还是省省罢!”大少奶奶柔和的缓缓的说,生怕惹出他的脾气来。 “这一次弄款子,是为了扩充保卫团。”方冉武对少奶奶撒一个漫天谎。“你不知道近来土匪闹得多厉害,万一被绑了票,还不是得去赎!” “我听说你为什么白玉簪,什么小狐狸,家产去了一半了。我不是吃醋燃酸。我们这种人家,三妻四妾,原是应当的。但总要找个象样的人家,看个象样的姑娘,弄进来能过日子才成。那种窑子姑娘,怎好弄到家里来,她们不过是想你的钱,有什么真心跟你!这大的家业,祇要你稍拿紧一点,万没有吃尽用光的道理。就怕你太散漫,太没有数儿!我们才三十多岁的人,跟前又有三个孩子,你真要弄光了,将来怎么办!” 大少奶奶极力把话说得委屈宛转,但方冉武已经有点不耐烦。他说: “我托你办的事,你还没有答应,倒先教训起我来了。” “教训你,我是不敢的。”大少奶奶轻轻笑了笑,说,“你的事情我得替你办,我应当说的话也得说,是不是?” “既是你答应替我办事,那么有话你说罢!”方冉武也笑了。 “让我来替你打个主意。西跨院里那个人,你是弄不住她的,迟早她总是要走。这不要紧,破着再花几顷地,让她走了也好。你交给我,待我替你另外买一房正正经经的妾来服侍你,包管你中意。你从此也好安心在家里过日子,不要再找什么小狐狸,什么小叫姑了!你想好吗?” “好的。我赞成你这个主意。” “日子在人自己过。比方说我娘家罢。他们家业没有你们大,可是你们卖田,人家买田,你们闹亏空,人家有数余。这就因为一个会经营,一个不会经营,一个浪费,一个俭省的缘故。你以后也要收缩一点,不要太花的厉害,这也并不要你怎么刻苦,吝啬,祇要不太过于浪费就够了。” “这个主意,我也赞成。” “祇有一件事情难办。” “什么事?” “就是进宝。” “进宝吗,”方冉武鼻子里哼了一声说,“进宝的事情交给我,好不好,我先毙了他。他能怎样!” “你们家里两个漏洞,你漏在狂嫖滥赌上面,老太太漏在进宝上面。这两个漏洞,要堵就得都堵起来,单堵住一个是不够的。” “好,你的议论发完了,到底什么时候回娘家一趟呢?” 方冉武打个哈欠,他有点倦了。大少奶奶一阵阵受不住他那股酒气熏人。 “你要我什么时候去,我就什么时候去。” “那么,明天是来不及了。你后天一早去罢。你是坐轿子,还是坐骡车?” “我坐骡车罢,还快当点。” “我教新『招安』的陶十一和陶十七送你去。” “我怕这两个土匪!” “招安了就不是土匪了。他们去送,顶保险。绿林之中最讲义气。” “听说土匪绑票,不绑女人。” “那也不一定,女人有女人的用处。──我告诉你,你路上要加小心,不要再教陶十一捡了鞋子去!” 夫妇两个笑了一回,也就睡了。 第二天,方冉武不断从大少奶奶房里出出进进,问这问那,殷勤的了不得,大少奶奶又是高兴,又是心酸。丈夫是几个月不曾看她一眼,不曾和她说过一句话了,现在忽然这样殷勤,这样热络,大少奶奶自然高兴。可是想到这是为了要他回娘家替他办款子,才忽然由冷而热,由疏而密,世态炎凉,虽夫妇之间亦所难免;她又不禁心酸。“这要是他用不看我替他办事,或是我娘家没有办款的力量,我在他的眼里,自然是不值一顾的了。”她这样想的时候,就有点灰心。然而一切一切,都有待于丈夫的幡然改悔,为了自己,为了孩子,为了这整个大家业,她又不得不委屈求全,希望能把他感化得过来。要是这个想法不成功,那就算完了。她鼓励着她自己,她愿意挑起这个她的力量未必能胜的担子来。 傍晚的时候,方冉武带着陶十一和陶十七到内宅来见大少奶奶,两个人给大少奶奶请了安,远远的恭敬的站在一边。方冉武说: “明天送你的就是这两个人。这是十一,这是十七。” 黑黑高高,结结实实的两条汉子。不,两个土匪,两个招安了的土匪。大少奶奶想,这和一般人并没有什么两样,没有什么看头,也没有什么可怕,土匪原来是这样的人!我见过土匪了。她一边想着,一边点点头。说道: “劳动你们多跑些腿。” “应当伺候大少奶奶。”陶祥云说着一笑,眼睛不由自主地瞥到了大少奶奶脚上的绣花鞋。但仅仅是一瞥而已。他没有敢多看。 大少奶奶教韩妈拿二十块钱,赏他们买茶喝。他们谢了,仍跟着方冉武出去。大少奶奶心里恍恍忽忽,想原来这个样子的男人就是土匪。她又想,不知道他们有没有老婆,女人家跟了土匪做老婆,不知道又是怎样一番滋味?大少奶奶脸上热辣辣的,一阵困倦,倒在床上和衣睡了。 方冉武娘子回娘家一趟,使命是完成的。他的哥哥是一个守财奴型的人物,愿意把款子借给妹夫用,将来好折他的田,把价钱特别作得低低的。回程中,方冉武娘子的双套骡车在小梧庄歇脚。小梧庄的首富,一家姓曹的,是方冉武家的佃户。曹老头儿再三请方冉武娘子到他家里去吃杯茶,坐坐。方冉武娘子答应了,带着韩妈到曹家去。虽是乡村小户人家,里里外外,倒是收拾得干干净净。村里多少妇女听说来了镇上方家的少奶奶,争先恐后地挤到曹家来,想一开眼界。方冉武娘子也注意看她们。她祇中意一个人,那就是曹老头儿的最小女儿,细细腰身,白白面孔,拖着一条大辫子,干净伶俐,能说会道。她年方一十八岁,名叫小娟。方冉武娘子拉着她的手儿,再三叮咛: “有空儿到镇上来住几天,你也看看我们的家。” 曹老婆子笑得瞇紧了两眼,说道: “大少奶奶,她巴不得要去呢。祇怕她灰毛乌嘴,拙口笨腮,倒惹得你老人家生气。” “可曾有婆家?怎么,你今天就坐我的骡车和我一道去罢。住个半月二十天,我再送你回来。好不好?” “今天是来不及了。”曹老婆子忙说,“也等她洗洗浆浆,好来伺候大少奶奶。过了年,到春上再说罢。” 方冉武娘子回到家里,悄悄告诉丈夫说: “款子,我替你弄到了,这还不算。连姨太太我都给你相好了一个。你试试我的眼光看,比你自己弄的哪些滥污货,不知要好上多少倍呢。” 年关近了。方冉武因为新卖了田,手头宽裕,“过年”的兴致颇高。从腊月初八日吃“腊八粥”开始,揭开了过年的第一幕。月半起,厨房里就没有闲时候了。各房里丫头老妈子,凡能抽得出空来的,都临时调到厨房里作活。大小馒头,各样荤素馅子的包子,年糕,用大蒸锅昼以继夜的一笼笼蒸出来,凉透了,收到人一般高的大瓮里。这一面预备赏赐佃户穷人,一面留了自己家里吃,要得够从正月初一吃到二月初二。像方居易堂这种大户,至少也得蒸满四五十大瓮才够。 方家的习惯是不吃牛羊肉的,也很少用鸭和鹅。肉食以猪和鸡为主,有各种作法,整锅烧出来,用大瓦盆扣在背阳的阴地里。方镇地方整个正腊月都是结冰不化的。老天给有钱的人家这一便利,让你尽量办下熟菜,比放在冰箱里还可靠,决不会坏掉。 腊月二十三日晚上是“辞灶”,这一晚上“灶班爷”上天朝见玉皇大帝,报告这一年中每一个家庭里的情形,作为玉皇大帝对于每个家庭的考绩数据,以便降给“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奖惩。灶王爷此行,方镇的居民都给予相当的重视。老例:一支腊月就有卖“灶马”的。这是一张有光纸木板套色的灶王像,像的上首是第二年的月份表,印着每年十二个月的二十四节气,种田人家按照节气播种或收割,这是必不可少的依据。方镇的人叫这个月份表为“灶马头”。灶马头再上首,印着一个素描的灶王爷骑马像,马作奔驰状,这便是“灶马”。买灶马不叫买,而曰“请灶马”。二十三日晚上,把上端素描的灶王爷骑马像裁下来,放在米缸里一会,算是“喂马”。月份表裁下来,贴在门后头,预备第二年看,套色的灶王爷像贴在大锅灶上,前置供桌,点两支红烛,一炉香。供品用干果,而必不可少的是麦芽糖。家家户户,一年到头,谁也不敢保不说一句错话,不做一件错事。而灶王爷上奏玉皇,是有闻必录的。于是大家在给他老人家饯行的时候,请他吃一点麦芽糖,糊在他的口,让他见了玉皇,说不清话,含糊了事,免得恶有恶报。(好像没有人希望善有善报。) 供品上好,红烛点上之后,循例应由家主人亲自上香,叩首行礼。但灶王爷在方镇的大户人家,其地位要打折扣。这些大户,似乎并不很看得起他,都不肯亲自给他上香行礼,而仅由厨子或老妈子代表,敷衍了事。之后,从米缸里把灶马取出,连同纸箔一起烧掉,灶王爷就上天去了。他这一去,要到正月初三才回来。那天早晨还有一个“接灶”的仪式,和“辞灶”的情形差不多,但供品改用荤菜,并有酒,大约因为他“上天言好事,回府降吉祥”的缘故,特别慰劳的罢。 对于那张灶王爷像的处置、大户小户人家也不相同。小户人家是一直贴在灶上,长年供奉的;方家大户则不然,接灶的时候就烧掉了。其原因无可考。大约灶君司食,穷人家吃饭难,不得不对他老人家特别恭维。大户则满仓满廪,陈陈相因,吃之不尽,用之不竭,对于灶君也就不必太买账了。 年前还有两件要准备的事是“春联”和“年画”。这要是穷人家,还多一件,就是作新衣服。大户则平日就都在穿新衣,箱子里又有的是新衣,所以没有赶在年前里作新衣服的必要。“年画”是一种套色印的木板昼,大张,纸质粗劣,是本地产的土货。从上海来的道林纸精印的屏条,虽是大户人家也不大要。土货年画取材分两类:一类以福禄吉祥为主,如招财进宝耄耋富贵之属,另一类为流行的京剧,如翠屏山,[虫八]蜡庙之属。这些都是乡下人所熟悉,所喜欢的。上海出品,则多为高跟鞋或光腿女人,方镇的人认为有伤风化,不许其登堂入室,怕女孩子们学坏了。 年画是贴在内室里的,一年一换新。大户家爱惜墙壁,不用浆糊贴,用钉钉。年前选购年画,也是一件极要紧的事。姑娘太太们常要自己挑选。售画人把样本送进内宅去,有时等了大半天,才拿出来,还不一定卖得上一张两张。在这种时候,赚大户人家极少的几个钱,反而极不容易。 春联,穷人家上街买两副现成写好了的来贴上了事。有时候上下联颠倒贴了,联文意思该贴在内室里的他却贴在大门上了,都由他,都不碍事,不知者不见罪,于是而百无禁忌。传说有个人家贴横档“春光明媚”,第二年贴“五世其昌”,纸短了一点,媚字的女旁未曾盖没,成了“五世其娼”了。大户读书人家把这来传为笑谈,为之喷饭。穷人家不认字,则根本不知道这是可笑的。人家都贴那么一个横档儿,我们也贴了,这就算了。别的,一概不管它! 方家大户则不然,他们是读书人家,对于这事异常重视,纸张要讲究,联文要讲究,写得更要讲究。把上好徽墨,砸碎,连同碎细瓷片,一同装在粗瓷瓶里,加上米,塞住瓶口,抓在手里尽量地摇,至溶化为纯细的墨汁为止。写的时候,倒在碗里,隔水炖热,才挥洒自如。因为年前的天气寒冷,冷墨化不开,写不上纸去。 方冉武的老太爷虽然是进士出身,方冉武本人书却读得极少。他小时候不喜欢读书,长大了依然不喜欢读书,他一生是一个不喜欢读书的人。他读过三字经百家姓之后,老师给他讲了一章上论语,学而时习之,不亦乐乎!就辍学了。因此,他对于文墨上极不熟悉。年年家里要请人写春联。 账房冯二爷老早记着这件大事,纸墨都预备好了,和方冉武商量找什么人写。方冉武道: “上年找天心,今年还找天心罢。” “人家都说天心大爷写的不行呢。上年他把南学屋一副对子,欲除烦恼须无我的恼字,写成了脑袋的脑字,好不教人家见笑!” “那么,你酌量着找谁呢?” “今年,两位饱学,祥千六爷和珍千七爷都在家里,还是找他们罢。” “怕他们不肯。” “你自己去求他们,再好好送点礼。我听说七爷也抽上这个了。”冯二能把右手做一个六字式,向嘴上比了一比。 于是方冉武亲自去拜求祥千与珍千这两位老哥哥。方珍千看在一大包烟上的分上,没有法拒绝,方祥千也祇好答应了。从第二天开始,兄弟两个或早或晚,或单独,或相偕,到方冉武家去写春联。方冉武倒认真地招待这两位写家,大厅里生下两大盆炭火,凉床上铺下虎皮褥子,摆上大烟灯,按时候还有一桌酒饭。三四个跟班的伺候着。老太太听说两位老侄子来为春联,也扶着小丫头到厅上来招呼,说闲话儿。 “年头越来越不太平了。”老太太说,“老六,你在外面多年,想必看得出来,到底什么时候才是个了局?” “这个,”方祥千笑笑说,“我也看不出来。你老人家守着这样大的家业,管他干么。他再乱也乱不到你老人家头上去!” “不是这么说,老六。常言说,天坍了砸大家。真要天下大乱了,谁还能保得住家业?所以我总还是望个太平。那古话说,宁为太平狗,不做乱世人。想必有他的道理,我们不可以不信。──我说,老六,听说有个什么张中昌来做督军了,这个张中昌能把我们这里治得太平吗?” “妈,你不知道呢。”方冉武插口说,“这个张中昌就是个土匪。他来了,地方更要乱了。” “那是你胡说。土匪怎么能当督军!” “倒不是大弟弟胡说。”方祥千说,“这个张中昌是个老粗出身,一个字不认识。听说他一生有三不知:一是不知道自已有多少小老婆。他有好几十个小老婆,连他自己也不知道确数。二是不知道自己有多少钱。三是不知道自己有多少兵。凭这三不知,他的为人也就可想而知了。” “这我倒不明白了。像这样的人,为什么要他来当督军?” “因为现在国家掌权的,都是像他这样的人,所以就祇有他这样的人才能当督军了。” “劫数呀,”方珍千刚写好一个大福字,放下笔说,“这种人来当督军,我们这里是遭殃定了!国家气数尽了,老百姓有了受罪的日子了。” “老七,我听说你会相面,你替我相相,看我还有几年活,老了不至于饿死罢。”老太太算是说了个笑话。 方珍千细一着老太太的面部,觉得她嘴巴上面左右两条纹,有点像那相书上所说的“饿纹”。人生了这种饿纹,将来要没有饭吃。心里不觉疑惑:难道她这种大富户,会得饿死?于是顺口说道: “你老人家这两条纹生得好,这叫『寿纹』,有了这种寿纹,定主寿至耄耋。” “你这是夸奖我。人活得太老了,未必是福气,还是早点死了好!” 老太太心里很喜欢,却故意这样说。一边,她看见跟班的在拉大桌子,摆杯筷,一时高兴,说道: “告诉后边去,我也在这里吃饭,陪陪两位爷。” 方珍千这时已经躺在烟榻上烧烟,接口道: “你老人家教自己子侄们作点小事,用不着客气。你请先来抽口烟罢。” “我也不是客气,不过好玩罢了。” 抽过两口烟,坐下吃饭。冯二爷原是在这里陪饭的,因为老太太在座,他回账房里吃去了。老太太看见有一盘焦皮糖醋鱼,联想起“湖鱼”来。问道: “你们那边今年『轮供』了吗?可曾定下湖鱼?” “我们今年轮供五世祖,”方祥千说,“用十二斤重的湖鱼,已经定下了。” “那很好。今年我是轮到供始祖,用二十斤重的呢。定是定了,鱼贩子没有敢十分答应,定钱也没有收。他怕湖上没有这么重的,回来交代不下来。我告诉他,你给我尽量找去了,祇要有,那怕五两银子一斤,我也要你的。” 原来方镇这个地方,向南距海边祇有百十里路,吃海鲜鱼类极其方便。贩鱼的车子一早从镇上出发,傍晚赶到海边,那放海捕鱼的船这时也回来了。把鱼从船上卸下来,装到车子上,连夜赶回。黎明时候赶到镇上,立刻进鱼市发卖,不但东西新鲜,价钱也便宜。穷人家吃不起肉,吃不起青菜,但多数人都能吃得起鱼和盐,因为这两样东西最便宜。这里正是所谓鱼盐之乡。 但大户人家却有个奇怪的规例。他们平常也吃海鱼,祇有过年祭祖,规定一定要用湖鱼。这种湖鱼产于徐州附近的微山湖。微山湖距方镇一千余里。方镇的鱼贩子,从腊月初头推着车子动身往湖上去,到了产鱼地,把鱼打在席包里,缚在车子上,泼上水,连包带鱼结成一个冰块。回到方镇的时候,刚巧在年前,供应方家大小各户买了去祭祀祖先。 方家祖先死后大都将所遗田产划出一部份,作为祭田,由子孙按照房分大小轮流管理,每房轮值期为一年。轮值人的责任是经收并享受祭田的租收,于清明端午中秋元旦及忌辰诸日上祭,并管理祭器。元旦一过,即将田籍清册规例清册和祭器移交给下一轮值的人。 祖先的地位亦并不完全相同。有的因为生时官位高,科名高,死后祭田多,祭品也就讲究。而其中最为族人注意的就是这一条湖鱼,看是否够规定的重量。如果规定用二十斤,你用了十八斤的,这等于偷工减料,就算犯了家法了。犯家法的人,由族中长辈主持,可以送进祠堂里去,跪在祖宗神主面前打板子。这种板子,每个祠堂里有两条,供在神龛的两侧,其名即为“家法”。 但这种重量的湖鱼,有时确实因为湖上没有,是真买不到,就祇好用次重的代替。如果轮值人是大户,这就没有一点问题。要是小户呢(方家子孙自然也有小户),就要受到长辈的申斥和同辈的揶揄,说他把上祭的钱省下来填了自己的肚皮了。至于打家法的事,倒也并不真有。据说仅有一次,有人用条小鱼,拦腰斩断,中间接一段面粉,油煠之后,铺上装饰的配料,摆上供桌去。但那样长大的鱼,头尾不应当那么小。被人发觉出来,闹得真真打了家法。 这时谈起湖鱼来,方珍千感慨的说: “祖宗传下来的事情,有的固然是好,有的也不对。譬如湖鱼规定重量,就不合理。要是真真买不到那么重的,怎么办呢?这不是明教轮供的人为难吗?” “老七,不是那么说。”老太太说,“要不规定重量,真有那种下作不成材的,会拿巴掌大的鱼去上供,那还成什么样子!还是有这么规定的好。” “供始祖,”方祥千说,“要是买不到够分量的湖鱼,你老人家打算怎么样呢?” “我是告诉鱼贩子,拿顶大顶大的送到我这里来,有一百斤重的最好,价钱我不计较。这要是再找不到够份量的,那也没有法子,祇好我到祠堂里挨家法去!” “所以我说还是像他们穷人家好。”方祥千说,“让祖宗三代和灶王爷坐在一张桌子上,有什么吃什么,倒来得实在,显得亲热。” “是呀,老六。”老太太说,“讲规矩,摆架子,还不都是因为有两个臭钱吗?一旦穷了,规矩也不讲了,架子也不摆了,但求有碗饭吃就心满意足了。就因为这样子,趁着现在还讲得起规矩,摆得起架子,就讲,就摆罢。『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我就是抱这个主意。能玩能乐,就先玩先乐。谁能知道以后的事呢?” “你老人家这样达观,正合乎命运论。一切都命定好了,再也不必去瞎愁。” 说这个话的是方珍千。 饭毕,散座,大家吃茶,老太太到后边去了。 大除夕一到,家家户户更紧张了。方冉武家,冯二爷起了一个早,招呼打杂的听差把全宅各院子打扫得干干净净。早饭以后,开始贴春联。大哨门上贴一副全幅红纸的大字联,文曰: 忠厚传家远 诗书继世长 这几乎就像方家的“家训”一样,凡是有大哨门的人家,一律都采用这个联文。他们觉得这十个字,祇有他们方家可以当之而无愧,别的人家是不足以语此的。事实上,他姓人家也都不用这副联文,成为方家的专利品了。 老太太上房门上贴的是── 寿比南山松不老 福如北海水长流 同样,别姓人家也不用这副联。他们很客气,觉得除了方家大户的老辈,谁都不配用这副联。因此,这也成了方家的专利品。 大哨门对面,隔街是一个大草场。里面大堆的高梁秸,谷秸,都是佃户们按例缴纳的,方镇以这为主要的燃料。大草场上也有一个大哨门,同例贴一副七言对联,文曰: 福禄寿三星共照 天地人一体同春 把宅里各房门上都贴完之后,冯二爷带着人来贴大草场门上的这一副。贴好之后,冯二爷看看联文有点不对,道是: 福禄寿三星蹦跳 天地人一齐发昏 这是方六爷的笔迹。冯二爷吩咐马上撕下来。重写是来不及了,因为墨要好几天才干。冯二爷祇得亲自跑到街上去,买了现成写好的一副回来凑数。自然这种现成买来的,纸张差,字也写得差。冯二爷心里一直纳罕,怎么得罪了祥千六爷了,他给开这么个大玩笑,明年倒不敢再推荐他了。 傍晚,祭祖的供桌开始摆设起来。这分两部分: 近代的,自曾祖以下,都将木主从祠堂里请回,设祭在外面的厅房里,迎面正壁上悬遗像画轴。贴壁设长条几,几前纵列大八仙拼桌两张,上铺红毡。几上安木主,桌上设祭品。荤菜在后,以湖鱼为主居中,高装干果(饤坐)在前。桌头上挂大红绣缎桌围。上面是二尺多高的钖香炉,烛台,花瓶,执壶,尊爵。花瓶里插柏叶和竹叶。桌前亦铺红毡,预备跪拜用的。 曾祖以上,祭桌设在祠堂里。始祖祠在南门里路西朝南,有着高大的门楼和围垣。所谓始祖,是指方家在方镇最先发迹的那一代,时在明之初叶。祠内两棵白松,高数十丈,粗约四人合抱,二十里外即可望见。树大荫大,罩得整个祠堂里阴森森的。有那会看风水的人说,祇看两棵树这般茂盛,就知道方家是怎样的兴旺了。 方冉武带着跟班的,抬着大圆笼,将祭品送到祠堂里来。看祠堂的早把里里外外打扫干净,开了大门,在门外恭候着。他紧走两步,迎着方冉武打个杆儿。说道: “请大爷安。” 方冉武点点头,一径走进祠堂去。跟班的把“拜垫”铺下,方冉武向神龛上香跪拜,然后烧化纸箔。他踏着一个方凳,爬上神龛,拉开铜闩,开了门,恭恭敬敬地将始祖爷爷和始祖奶奶两个木主上刻有鸡心孔的小门打开。下来,桌上铺了红毡,祭品摆好。二十斤重的湖鱼就是用在这里的。方冉武再上香跪拜,化纸,放一条大鞭。接着,就有本族的人陆续来烧香叩拜。 方冉武转到本支祠堂去,将他父亲和祖父的木主请回家去,供在大厅上。曾祖由别家轮供了。 晚上,各处都点上红烛,甬道上都挂灯笼,发着闪闪的光,照射出新年的喜悦。吃过年夜饭之后,大家互相访拜,说些吉利的话,名之曰“辞岁”。小孩子们的压岁钱,就在这个时候从长辈的手中拿到了。 这一晚上,为了守岁,大抵都不睡觉,或少睡觉。大户家,在四更左右的时候,家人小厮们就轻轻把晒得干透了的芝麻秸撒在甬道上。待次日元日二早,主人家开门出来,走到那芝麻秸上,发出辟辟巴巴的声音,像小鞭爆一样,是象征快乐的。每一道门上,左右摆两块长条木炭,中腰间缠一道红纸,其意义不甚明了,大约是代表守门的神。每一个门上,还要横放一根粗木棍,名为“拦门棍”,是防备有邪神恶鬼闯进门来的。 这一晚上,是天上百神下界,鉴察人间善恶的。所以都小心说话,怕说得不对了,要受到神的处罚。为了怕小孩子们口无遮拦,说出没有分寸的话来,所以有的人家还要贴一条红纸,写着“童言无忌”。 方冉武家的老太太一边抽着大烟,一边守岁,她是澈夜不睡的。纸窗上刚现鱼肚白色,方冉武穿得整整齐齐进来了。 “妈,我给妈拜年来了。妈守岁到这时候吗?” “你倒早。” “不早了,天快亮了。” 这时候,四面八方远远近近,传来一阵阵长长短短的鞭爆声。进宝忙从烟榻上跳下来,给方冉武打个杆儿。说道: “大爷早。给爷拜年。” 方冉武点点头。方家拜年,不说“恭喜发财”这句话,他们认为这句话是商人市侩或是穷人们说的,而商人市侩和穷人说的话,自然不足以登乡宦大雅之堂。 服侍老太太的两个老妈子也跟着方冉武进来了。她们照例先拜了年,然后给老太太梳头,换衣服。老太太说: “我们也『发纸马』罢,冉武你去!” 方冉武出来。“站台”上已经扎好一个临时的小席蓬,蓬子里条桌上放着一满斗小麦,黄表纸写的“天地三界之位”神牌,就插在这斗上。祭品三牲是猪头全鸡全鱼,还有每个三斤重的大馒头,三堆十五个。“纸马”是有光纸木板套色的一张画,上面中间坐一个带胡子的神,左右两位夫人,面前许许多多珊瑚元宝之类的宝贝。这张画被当作桌围挂在桌子前面,上香跪拜之后,取下来和纸箔一同烧掉,这就是“发纸马”。 方冉武在天地三界前上香跪拜之后,跟班的把纸马发了。同时一条大鞭已用麻绳吊在院中的大柏树上,方冉武请示了老太太,吩咐一声“点!”这支鞭就被点上了,辟辟巴巴一直响了一顿饭时候才完。老太太从房里出来,看院中烟气弥漫,火药香扑鼻,脚踏在那又干又脆的芝麻秸上,心里着实的喜欢。她向天地三界拜过之后,就带着冉武到前厅里拜祖。她在冉武父亲的祭桌前静默了好大一会,才回到内宅去,接受家人和各方面的拜年。 方冉武在老太太房里喝了两口酒,吃了几个水饺,就有跟班的跟着他出去,各祠堂里烧香,各家拜年。你来我往,彼此彼此,一直到傍午时候才回家来。方镇老例,正月初一日早上一定要吃素馅水饺,水饺之中有几个里面包着小铜钱。据说谁能吃到包铜钱的水饺,谁就有一年的好财运。但大户人家,包钱的水饺,总是下人们吃了去。因为包了钱,重,沉底,而先捞起的上面的总是主人先吃,下人们后吃,就轮到包钱的了。 像别的地方一样,方镇上过年期间的一件大事,就是赌。从正月初一一直赌到二月二,听说有赌输得倾家荡产了的,但没有听说有谁赢得发了财。 初二早上,各家仍然有一次互相的访问,但这不是拜年了,而是“道乏”。意思好像说,年过了,你有没有过年过乏了,我为此很挂心,特地来慰问一声,如此而已。 初三早上,撤祭,把神主送回祠堂里去。仍然是上香跪拜烧纸钱放鞭爆那一套,年这就算过完了。 然而方镇上过年,像方居易堂那么愉快,那么气派的人家是不多的。小户人家总是为了一个没有钱,一切一切,都闹得不欢而散。没有钱买肉,没有钱给小孩子作新衣服,甚至没有钱买一对春联,都足以使年兴大减,不以为乐,反以为苦。更有那一等欠人家债的,被逼得走头无路,年关就无异是鬼门关了。而这一年更加上地方上的不宁靖,多数人家都过得不如理想。 刚刚正月十五,小梧庄的曹老头儿就推着车子把他的女儿小娟送到方冉武家里来了。他求见方冉武娘子,要求大少奶奶留下他的女儿在宅里住些天,避一避乡下的兵荒马乱。他带着女儿给大少奶奶拜年之后,拿出了从乡下带来的一点礼物,几只母鸡,几十个鸡蛋,大包干菜,大捆烟叶。他抱愧似的说: “乡下,没有什么东西孝敬大少奶奶。这点东西,给大少奶奶留下来赏人罢。” “你怎么这样客气了!出了正月,我正想着派车子去接小娟来住几天呢,不想你倒早来了。何必又带东西来?” “不是也不会来的恁早。”曹老头说着,头有点摇,嘴也有点颤,“大少奶奶,你不知道乡下住不成了。年前里忽然开了好些队伍来,到处都住满了。为的我家里房子较为整齐些,做了营部,住着个营长,许多副官马弁。不知怎的,这个队伍一点不像队伍:简直就是土匪。不,也不像土匪,我家里也住过土匪夹,也没有他们这么坏,他们一住进来,就教我们让出正房来给他们住,我们一家搬到牛棚里去。家里吃的穿的用的,不拘什么,都成了他们的了。一天到晚,吆吆喝喝,不知闹些什么,把我们弄得直不像个人家了。这些,我们也都忍了,什么也不说。不想,这几天,那营长要讨我们小娟做太太了。派副官过来说媒,是我说女儿已经有了婆家,拒绝了他。不想他又再三追问婆家是谁,要我找了来对证。我们闹出事来,今天早上带着女儿空手走出来,过来五里路,才到我们亲戚家里借了车子和东西,到大少奶奶这里来了。大少奶奶上年不是说教她来玩吗?这不是来了?” “倒不知道乡下闹到这般地步!”大少奶奶说:“哪里来的队伍这么坏呀?” “听说是张督军张什么人的。”曹老头说。 “张中昌。”曹小娟带着惊魂甫定的神气,瞪着大双大眼睛说。大少奶奶亲昵地捏捏她的耳朵,又摸摸她的腮。笑道: “在我这里住着罢,再坏的队伍也闹不到我门上来。你不知道,从上年我见了你,一直想你的很呢。” 吩咐韩妈,把曹老头带到外面去招待吃饭。“歇一晚,明天回去。小娟就留在我房里和我同住。” “明天我回去,就不进来见大少奶奶了。”曹老头说了,又问道,“我可要见老太太和大爷请安?” “不必了,他们都没有闲工夫和你啰嗦。你放心去罢,有话我替你说了就是。” “过两天我再来给小娟送衣服,这匆匆忙忙地跑了来,连衣服也没有顾得带。” “你要来看看她,就来看看她,衣服可用不着带。住在我这里,你还怕她没有衣服穿吗?” “好,我这算给小娟找到个好地方了。”曹老头愉快地笑着说:“反正是麻烦大少奶奶了,等我一总磕头道谢罢。” 韩妈领着曹老头出去,交代给门房上。这里大少奶奶和小娟说闲话儿。韩妈回来,带她去梳洗。大少奶奶把自己的嫁时衣裳找出了几套,教小娟按身材改小了。不几天打扮起来,真看不出,竟是一个气气派派的大家小姐了。 大少奶奶暗暗吩咐韩妈,遇便找大爷进来一趟,“我有话给他说。”原来方冉武自从借到大舅子的钱以来,依然昏天黑地去搞他自己那一套,依然不进大少奶奶的房门。大少奶奶想找他找不到他,所以祇好教韩妈“遇便”寻他。 韩妈对于自己的主人大少奶奶,不消说是万分忠心的。多少年来,这还是她第一次见主人说要找大爷说话,她就知道这一定是有要紧的缘故了。她不怠慢的先以私人资格去拜望新姨太太的身边用人刘二姐,说说家常。趁便问道: “大爷可天天在新姨太太这没?” “哪里哪里,算是过年的时候,在这里住了几天,以后就不见影儿了。” “他从来也不到我们奶奶那边去。也不知道他都是在什么地方!” “他在小叫姑那里,两个人好得很呢!”刘二姐悄声说:“你不知道,我们姨奶奶气的了不得,和他闹了两场,要离开了!大爷已经答应送她回城里去了。祇为她应当带走三万块钱,所以还等着,这早晚也快了。” “什么样的个小叫姑,弄得大爷这么颠颠倒倒的?” “也是个卖的。我见来,倒也生得喜悄悄的,好个人物,不亚似我们这个主儿。” “这样说,你是也喜欢她了。可不要教大爷知道了给你吃醋。” 两个人笑了一回,各自走开。韩妈把这消息赶忙告诉了大少奶奶。大少奶奶想了又想,还是吩咐她上紧地找大爷说话。如心里是一喜一怕,喜的是自己的理想眼看就要实现,怕的是万一画虎不成,那就这个人家注定是完了。她抱着孤注一掷的心情,她的心是沉重的。 韩妈再找到方冉武的贴身小跟班叫进喜的,托他趁便回大爷一声儿,说大少奶奶有事情找他。进喜说: “回我是替你回,可保不准他什么时候才到后头去。他现在是一条心在这里了。”进喜说着,伸出左手的小指头,摇了一摇。 “这是谁?” “你不知道?这就是小叫姑。” “我不信小叫姑有这等本事,就能把大爷迷胡涂了。” “韩大婶,是你也没有见过,好排场人物。加上床上那种工夫,要不怎么叫小叫姑呢?实在是好,不能怪大爷上迷。”进喜做个鬼脸,在韩妈的胳臂上捏了一下。 “你这不成器的!我不和你风。你祇记着替我回那句话好了。” “韩大婶,说老实的,到底大少奶奶找大爷有什么事,莫不是她熬不住了?”进喜拍拍自己的胸膛说:“那有什么烦心的?有我哪!你老人家怎不替我引荐引荐?” “看你敢胡说八道!我实在告诉你,你也好给大爷露露口风,大少奶奶替大爷找了个新人儿了。今年十九岁,长得漂亮是不用说了,又加是个黄花闺女。现在祇等大爷回来过了目,就办事。” “有这等好事!”进喜不胜欣羡的说:“这个话告诉他,他准喜欢听。管保立时就回家来。你不知道,我们大爷是个色迷馋痨鬼,吃着碗里望着锅里,通没个够。” “你给他报了这个喜信,准是你一大功。快去罢!” 韩妈抽身回来。那进喜跑到小叫姑家里,?空儿把这话说了。方冉武半信半疑的,又拖过了两三天才回家来。 他一直走到后上房去,静悄悄的不见个人影儿。掀帘子进了大少奶奶的卧房。大少奶奶正独自一个坐在窗底下磕瓜子儿,看见大爷进来,连忙让坐。方冉武问: “他们说你有事找我?” “我没有什么事找你。不过多日不看见你了,放心不下,问他们一声儿。” 方冉武听得话不对头,抽身就要退出,却听见帘子响,祇见一个俊俏的姑娘端进一盘子茶来。她穿一件粉红色小袄,宝蓝色长脚裤,好个腰身儿。方冉武不免得看呆了。他一屁股坐到大少奶奶对面的圈椅上,暗暗纳罕,有这等美人儿,难道这就是那个话! 大少奶奶抿着嘴向他笑了一笑。说道: “小娟,这就是大爷。” 曹小娟把茶放在大桌子上,怯怯的含羞的轻轻说了声“请大爷安”,便匆匆抽身走了出去。 方冉武扭过头去望望大少奶奶,笑了笑,问道:“这是谁?” “你看看怎么样。” “好极了。”方冉武用手在大腿上一拍,伸了个大拇指说。 “比你那白玉簪怎样?” “她怎比得这个?” “小叫姑呢?” “也不行。” “你给我说老实话,你在外边胡闹了这些年,有没有遇到这样一个妙人儿?” “实在没有。” “这个,可是好人家的女孩儿,你不要痴心妄想。” “你不必卖乖了。”方冉武禁不住笑了出来,“干脆替我想想办法罢。” “想想办法也容易,祇是你从前答应我的事呢?” “我从前答应你什么事?” “姓白的。”大少奶奶右手竖起一个小指来,同方冉武比了一比。 “这个不成问题。祇要有钱给她,她就走。” “你什么时候给她钱呢?” “最好你再替我想想办法。我这里卖地,还是卖不出去。” “好,我答应再替你想办法一次。那么,小叫姑呢?” “她不过是个卖的,没有什么纠葛。祇要我不去就断了。” “你可能断得了她呢?” “我有了这个,一定断了她。” “这个话可靠得住呢?” “你不信,我就赌咒。” “也用不着赌咒。──还有一个人,怕你要为难了!” “我知道,你是说进宝,是不是?” “正是。” “那进宝的事最容易办,我宰了他就完了。” “你不要说笑话。” “我不是说笑话,我早就有意宰了他。这也用不着自己动手,我祇暗暗托托陶十一,酬谢他几个小钱,事情就做了。一点也不难。” “杀人总不大好罢。” “这是我的事,你不要管。我不会打人命官司的,你祇管放心!──你现在且说:还有别的条件吗?” “再也没有别的条件了。” “那么,我们一言为定,你替我办事罢。”大少奶奶想了一想,向他招招手说,“你过来,我和你说句话。” 方冉武凑近大少奶奶,大少奶奶向他耳朵根上不知咕唧了两句什么话,祇见那方冉武笑嘻嘻的连说:“有,有。我去办,我这就去办!” 说着,他走了出去。大少奶奶隔着窗子又嘱咐道: “晚上十点钟,你回来吃饭,不要误了时刻。” 方冉武答应着走了。晚上九点钟,方冉武娘子伺候老太太吃过饭,问安之后,回到自己上房来,刚巧够十点钟。照着预先暗暗吩咐下的话,三个奶妈都带孩子睡去了。祇留下韩妈和曹小娟还等着招呼。大少奶奶问道: “大爷回来了吗?” “回来了。”韩妈应着。 “菜呢?” “也预备好了。”大少奶奶向曹小娟轻声说道,“今天是我的生日,不教他们知道,我和大爷吃杯酒儿。等一会,我也请你吃两杯,你给我拜寿。” 曹小娟忙道: “倒不知道大少奶奶寿日,待我来给你老人家拜寿。” 说着,就要跪下去。大少奶奶忙把她搀住,说道,“说到了算,没有个真拜的,快请起来罢。” 曹小娟趁势直起身来,合掌当胸,拜了两拜,抵着嘴儿笑了。两个小酒涡,衬着一双大大的眼睛,灯光之下,连大少奶奶也觉得有点动人。 卧房的大桌上,点上红烛,大少奶奶让丈夫上首坐了,自己对面相陪。韩妈和曹小娟端上几样下酒的菜肴,夫妇两个对酌起来。方冉武趁曹小娟不在跟前,把一个方寸大的薄薄的小纸包递给大少奶奶。说道: “这个是──多谢你费心。” 大少奶奶打开那纸包,将一点白粉儿似的东西,便在一个酒杯里,用白干酒冲满一杯,筷子头搅搅,放在一边。等曹小娟进来,大少奶奶就把这杯酒让曹小娟吃,她再三不肯,说不会吃。大少奶奶道: “这是我的诗滔,你不会吃,也要吃了。祇这一杯,我不再让你就是。” “让韩大婶吃罢。” “另外有她的。”大少奶奶把自己吃的一杯,递给韩妈。韩妈谢了一望,就接过来一饮而尽,把杯子收了,另换一个新杯子上来。 曹小娟看了这情形,知道不能推却,也就道谢了,接过来饮了。她确实不会喝酒,祇是照韩妈的样儿来了一个实地表演。这一杯酒下来,从喉咙口热辣辣的直到心口,好不难过。接着,头昏起来,大少奶奶和韩妈扶她到大少奶奶的床上去躺下,她觉得像驾云一般,四肢无力,不能动弹。再过一会儿,她就失去了知觉。 第二天,大少奶奶把里套间收拾出来,教曹小娟住了进去。不但不再教她端茶送水,反而要韩妈给她端茶送水起来。大少奶奶检了整箱的衣服给她穿,把整匣子的首饰给她戴,还教人给她打听着买个小丫头使唤。大少奶奶拉着她的手儿,亲昵的说: “小娟,这以后我把你当亲生女儿一般看待。你知道,我跟前缺少个女儿。过些时候,我回明老太太,我和你姊妹一样,你就是他的二房了。” 然而小娟祇是一味的掉泪,抽噎,什么也不肯说。她并不嫌恶昨天夜里的那位大爷和此时坐在对面的这位大少奶奶,她也不嫌恶那位殷勤的韩大婶。她所遗憾的是昨天夜里的那种方式,这使她的自尊心受了损伤,感情上受到委屈,总觉得像有点含冤似的要哭一下才痛快。假如经过求爱的阶骰,把时间稍微拖长一点,缓缓进攻过来,曹小娟也许会欣然接受,而不至于留下任何不快。自然,曹小娟自已并没有这么明白的分析,但她的悲哀和委屈,却实在是这样产生的。 “大少奶奶,”曹小娟用手帕擦去眼角上的泪痕,依然很温柔的有礼貌的说,“你这里是没有话说了。我爹呢?教我做小,他恐怕不肯。” “等我找人去和他说明白。他要是实在不肯,就做两头大,我也没有什么不可以。你放心,都在我身上。这以后祇要你和我一条心,我们能拢得住大爷,把这分家业守住了,你教我怎么样都成。” “我以后祇依仗大少奶奶替我作主。” “那还用说,我和你还不是一个人吗?” 那方冉武自从得了曹小娟,样样都很满意。他以前玩惯妓女,现在遇到一个纯洁天真的乡下姑娘,处处都有新鲜之感。像吃腻了肉食的人,偶然夹一筷青菜尝尝,也觉得颇为爽口一样。而且里外套房,外边住着大太太,里边住着尚未正名的小太太,这个左右逢源的新局面,也给他一种新的满足。他倒想起西跨院的新姨太太来,就觉得不舒服,像眼中刺一般,非拔去不可。他再自动向大少奶奶提议: “你有打算过吗?什么时候再回娘家去呀?我想西跨院里的,还是教她早走了罢。” “我倒给你打听个实在消息,究竟你这几年已经卖去多少田了?原来有多少,现在还有多少?” “那要问冯二爷才知道,我怎么能说得明白。” “你看你这个人,连自己这几亩田都弄不清楚,还怎么能成家立业!你这详细说不明白,难道也不知道个大概吗?” “大概的情形,我是知道的。老爷子去世的时候,给撇下了四十顷地。从C岛运柩回来,连出殡,用掉三顷。以后我卖了大约十顷,老太太也卖了十顷,现在约摸还有十六七顷。” 方冉武这一数算,倒把大少奶奶吓了一大跳。她没有想到家业真去的这样快。她说: “你看,老太爷去世不几年,家产就去了一半还多了。这样下去,怎么得了!” 心里一急,她不由地哭了起来。方冉武的办法,是凡事不去多想它,混混过日子。这时安静坐下来,细一计算,也免得有点尴尬。沉默了好一会,他才说: “你也不必哭了。以后我再不出去玩,由你来当家作主就是了。” 大少奶奶怕他不耐烦,也不敢尽情哭。她擦干眼泪,说: “你这打发西跨院,到底给她多少钱?” “三万。” “就不能少给她几个吗?” “立得有合同。” “那合同,还不是做你的圈套的!” “你不知道,她们这种人,不好缠的很呢。想给他讲价,怕办不到。而且闹起来,我们也丢不起那个人!” “好,这是三万。你还有别的债务吗?” “没有。” “那么,我再回去一趟,替你办这三万块钱。等西跨院走了,就轮到进宝了。” “那是自然,你放心!” 大少奶奶回娘家去了一趟,等款子陆续送足过来,已经是清明以后的事了。白玉簪收下三万块钱,凭中将合同作废之后,她倒遇到了一个难题,从方镇到县城,一路上极为不靖,这大笔款子用什么方法安全地带了回去呢?方冉武是不管这事的,那么找谁商量一个办法呢? 于是她去找方金阁。她和方金阁并不很熟,在城里见过几回,认得而已。她表示她愿意拿一千块钱出来,请方金阁替她找一个妥当的人包送倒城里。方金阁摇摇头说: “你这一千块钱,是给我的介绍费呢,还是给人家的保镳费?” “一包在内,请大老爷支派。” “那么,你去找别人罢,我办不了你这件大事!老实说,你弄我们老大这几个钱,招摇得太厉害了,你这几个钱的名气太大了,谁也不敢保你的险!你没有打听打听,这一路上,连十块八块的零钱,都有人拦劫呢!” 除了方金阁,白玉簪再也想不到一个可以商量的人了,因为她在方镇前后不过几个月,人头儿极生疏。她无可奈何地让步说: “那么,大老爷,照你的意思,应当怎么办?” “照我的意思,我把那个包送的人找了来,看人家要什么价钱罢。” 白玉簪同意了这个办法。方金阁派人去找了陶祥云来,要陶祥云做这件事。陶祥云想了一想说: “往南这一路,我不大熟。我举荐个万无一失的人,大老爷一定会赞成。” “你说谁?” “方培兰大爷。” “祇怕他不屑干。” “等我去请他来谈谈看,怎么样?” “那么,你去。”陶十一约了方培兰,大家商量了好久,才算决定下来。白玉簪拿五千块钱,二千送方金阁,二千送方培兰,由方培兰派徒弟许大海送她进城去。 白玉簪急于离开方冉武家,第二天一早就动身走了。许大海空着双手,跟着白玉簪的骡车走。白玉簪心里疑惑,说道: “你怎么连枪也不带?等有事起来,你怎么办?” “大姑娘,”许大海笑嘻嘻的说,“你的意思是说我应当带着家伙,路上和人家对拼,是不是?你那么想,就错了。我这跟镳,祇是卖师傅的面子,遇上事情,三言两语,一讲交情,就过去了。要是讲打,不要说一条枪没有用,就是十条八条,三十条五十条,也等于白。人家那大杆子,好几百人呢,你怎么同人家打?” 白玉簪听他说得有理。看他年纪不过二十来岁,倒是生得白净,心里有点不忍心让他跟着跑,就再三让他跨在车沿上坐。于是连赶车的一车三人,说说笑笑,一路奔去,但听得那骡子颈上的铃铛叮叮铛铛响个不住。 约摸走到一半路上,许大海忽然翻身过来,将一条活套扣的绳子,很熟练地套到了白玉簪的颈子上。出于意外,白玉簪猝不及防,许大海用力一拉,祇一会儿,白玉簪的生命就结束了。 许大海用被子把她的尸体盖得严严的,拉下车门帘儿来,也压得严严的。他和那赶车的对视一笑,两个人一边一个,跨在车沿上,转个方向,车子就不进城了。 方祥千自从争取了方培兰之后,工作是顺利的。绿林弟兄们原是在自己也觉得名不正言不顺的情形之下,舍生拼死,聊快一时的。现在有了题目了,他们是为了一个社会革命的目的在奋斗,他们是英勇的布尔塞维克。方祥千给他们一个区分:不够二十岁的都算是CY,这是由原来的SY改称的,即共产主义育年团。过了二十岁的统统算共产党,即CP。 CY的一个首脑就是许大海。他已经过了二十岁,以CP资格,被指定担任CY的领导工作。他勇敢而又机智,有孤行到底,百折不回的精神。他的同志们常常赞扬他的成就,说:“我们怎比得了他?”他是吃过活人的心的! 采取了这个争取绿林的政策以后,方祥千和方培兰的经济情形,也有了显著的改善。各路英雄在“党费”名义下的乐捐,尽够两个人支配的了。方祥千原祇是一个几顷地的小地主,他没有方冉武那种大根基。而老太爷还健在,把家产紧抓在自己手里,事事躬亲照料。虽然有个马庄头,实际上也不能替老太爷当家。因此,方祥千打算要偷偷地卖几亩田,是极不容易的。他唯一的本事,是到那里乱借。但那都是极小的小数目,不足以派大用场。及至总是有借无还之后,连这种小数目也没有来源了。这种小数目的债主,方祥千至少也有百户以上。其中有那大方的,或者根本不问,或者偶然问过一两回,看不容易讨得回来,也就算了。有那等认真的,简直跟在屁股后头,行坐不离,摆出那种不给钱便不善罢干休的神气,嘴里说些有欠文雅不太中听的闲话,实在教人难以忍受。但方祥千总是还以笑脸,给他商量可能的解决办法。譬如,要不要我做契约给你几亩田,等老太爷过世之后,你来接收。又譬如,要不要我再多加一部份利息,把限期延长一点。不管对方肯不肯,方祥千总是诚恳地提出他的方案。他的见解是:我欠他的,总是我不对,我的理亏,我还有什么可以同人家闹的呢? 但有时候你太把他逼急了,他也会生气。等债主走了以后,他发脾气了,喃喃地骂:“什么信用!我心里何尝不要守信用来!现在拿不出钱来,就没有信用了。”于是他若有所悟的恨恨的说:“信用吗?信用是资产阶级的奢侈品!”这样,他就把他的负债,把这种债务关系,归咎于经济制度的不良:“所以要革命呀。我们穷人,我们共产党,不要信用!” 有那等不了解方祥千的人,觉得他借钱不还,一定是一个吝啬的人,这是冤枉的。方祥千最看不起钱,最肯散漫花钱,祇要他有,他最爱急人之急。他把仅有的一点钱,随便一下子给了别人,弄得自己饿饭,不能吸烟斗,从前在北京,在T城,是常有的事,而且被朋友们当笑话传说。 在这一点上,他和方培兰也是对脾气的。自从经济好转以后,方祥千让方培兰保管现金,说: “你找个妥当地方把它存起来,攒下一个数目,预备将来好大举!” “这个吗?”方培兰裂着嘴笑笑了,“你老人家另请高明罢。教我管钱,还不如没有人管的好!我一辈子吃钱的苦,吃钱的亏,吃得最多,因此我最恨的是钱。我见了钱,非把它花掉不可,我恨它恨透了。” 方培兰从口袋里摸出每张十元一迭钞票来,一张一张地擦着火柴烧掉。一边说: “六叔,现在我们有钱了,把钞票烧着玩儿,『有钱的大爷喜欢这个调调儿』,一点也没有可惜。可是,六叔,你不知道我一向常常为了极少的钱,一元,一角,甚至一个铜板,作极大的难。逼得我有时候竟想上吊,想跳井。你想,钱是好东西吗?” “虽是这么说,我们还是离不了钱。没有钱,就不能生活,就不能办事。” “六叔,等我们共产共成了功,那时候还有钱这个东西吗?我想应该没有才好。祇要有它在,就有买,就有卖,这个社会总是弄不好的。” “我听说俄国革命以后,是在尽量实行配给,钱的用处自然会减少。至于原始共产社会时代,那时是没有钱的。” “好罢,我们想法造成一个没有钱的社会。必须没有钱,人才有真平等,真自由,真幸福!” 最后叔侄两个派定东岳庙的老道和许大海两个负保管财物的责任,把神座挖空了,作为保管库。方培兰吩咐下来: “这是党的公款,你们记个账,把它保管起来。我是简单明了,要是有了缺少,我用炮子打你们!” 虽是这么说,这个款子进进出出,数字是极其模糊的。许大海和老道两个人勾串起来,从中得了不少的好处。 小梧庄设了营部,营长要讨曹小娟,曹小娟逃掉了的消息,方祥千马上就知道了。因此,他定下一计,想要争取这个营长,争取这一营人。 他和方培兰两个人骑马到小梧庄去,见到曹老头。曹老头和这两位爷原是熟悉的,因为家里没有可坐的地方,就让到庄外场园里的小屋里去坐。方培兰道: “老曹,听说你家里驻了营部?” “是的,大爷。有个营长住在我家里。” “这可有人替你保镳了,保险不会有土匪来绑你了。” “大爷,别开玩笑了。不瞒你老人家说,自从住了营长,我这个人家就算完了!” 曹老头一五一十地诉了许多苦。最后他说: “不想他还要讨我的小娟做老婆。这不是着了魔?” “你有个营长姑爷还不好吗?”方祥千说。 “知道他是哪里人,知道他是干什么的?他们南征北战,我上哪里寻我的女儿去!” “这么着罢,”方培兰说,“我们去见见营长,也许有机会,替你求个情,把事情了了,免得你老是烦心!” “那真是我的大恩人了。我先谢谢两位爷。”曹老头跪到地上就磕了两个头。 方祥千位把他拉起来。说道: “还不定怎样呢,你先慢着高兴。” 于是曹老头去通知了营长。营长知道镇上下来两位绅士拜望,也不怠慢,自己接了出来,让到堂屋里坐了。寒暄之后,知道营长姓康,名子健,看上去还不到三十岁。虽是行伍出身,桌子上却摆着古文观止和柳宗元法帖,似乎也懂得文事。方祥千说道: “营长在这里驻防。是长期,还是短期?” “我们是跟张督军来到贵省,这才刚下来,大约一时不会调走。” “那么为什么不驻到镇上去?” “我奉的命令是驻小梧庄。我们的任务是维持地方治安。大约因为镇上自卫力量较强,所以才指定驻乡下。” “营长驻在这里,真是我们地方之幸。”方祥千捋着他的长须,慢吞吞地说:“祇是小地方,一切不方便,要请营长包涵。以后营长有什么事,祇管交代,我们一定效劳。” “谢谢两位的好意。过两天我到镇上来回拜。” “回拜是不敢当。”方祥千说,“我们有桌酒,给营长接风,就设在镇上保卫团公所里。要是营长肯赏光,我们就定好一个时间罢。” “如果营长能在镇上多住几天的话,”方培兰说,“那是我们最欢迎。我们镇上倒是还好玩,不比这乡下。” “那么,我明天就来,就住两三天也没有什么。” 康营长再三留下两人吃了中饭,才回镇上去。和张柳河队长接好了头,准备了一切。第二天康营长就带着四五匹马到镇上来了。接到公所里,略略休息之后,张队长集合了他的团丁,请康营长检阅训话。康营长看看这几十个人,倒是整整齐齐的,颇像那么一回事。随口称赞了几句,无非是保卫桑梓啦,视死如归啦,妈那巴子啦,那时候的军人们常常挂在嘴上的那一套。 宴席设在大厅上,康营长居中,张队长陶队附居右,方培兰居左,方祥千下面相陪。这是一个盛宴,真是山珍海错,水陆毕陈。把个康营长吃得赞不绝口。 “想不到贵地一个小镇子,有这么讲究的酒席。我南南北北跑过多少地方,没有见过这么漂亮的席面!方镇这个地方真是了不起!” 张柳河队长把方镇上的情形,大略介绍了一下,以前出过多少做官的,现在还有多少财主,说得活龙活现。 “就说我们公所对过这一家罢。这就是养德堂,在镇上不算是大户──” “你说是什么堂?”康营长打断他的话,问了一句。 “养德堂。生养的养,德行的德。这镇上的大户人家,家家都自立一个堂号,好像那商家有一个店名一样。别人说他,用不着提名道姓,祇提那堂号就知道是谁家了。这养德堂在镇上还不算是大户。兄弟七个全是大学毕业,都在外面做事。现在在家里掌家的是第八个姑娘,中学毕业。因为老太爷去世,才回来的,要不也上大学了。这养德堂现在算穷了,听说也还有五六顷地,后楼的楼门都不能开,因为那里面装满了银子,祇要一开门,银子就淌出来了。” “你说的这后楼的银子,”陶队附纠正他说,“是以前的事了。听说老太爷去世的那一年,那楼上的银子都变了白鸽,一夜之间统统飞走了。现在楼门还关着,里面却空了。” “他们哪里来的这许多钱呢?” “这养德堂的老太爷是在福建做知县发财的。”陶队附说。 “这样还不算大户。那大户就可想而知了。”康营长感叹的说,“在我们关外,有整个县的土地属于一个人的,但那是还没有开发的荒地,没有出产。像你们这里这样的肥田,人口又这样稠密,怎么一个人家会有这许多田呢?” “那就是不平均了。”方祥千说,“田地集中在少数人家成了大地主,必然就有许多人家没有一指地!” “但我看你们这里,多数人家都过得很好。” “那是因为地方富庶的缘故。”方祥千说。 “这是个好地方!”张队长说,“我是个外县人,到了这里就不想走了。营长你要是能在这里住久,管保也会留恋这个地方。” “营长宝眷没有带来吗?”陶队附问。 “我还没有娶亲呢。” “你这个岁数,”方培兰说,“也早该成家了。” “是的。我已经二十八岁了。祇因为从小干军队,东奔西走,没个安定,所以耽误下来。” “你最好在这镇上相一房亲事。”张队长说,“这里的大姑娘们,是又大方,又懂规矩,好的很呢。” “祇怕人家看不上我。” “那是营长客气。”张队长说,“你要有意,托我们祥千六爷和培兰大爷准有办法。” “承诸位错爱,话说到这里,我倒真要请诸位帮忙了。我住的小梧庄曹家,他有个姑娘,我很中意。给他提过,他推说已经有了婆家,不肯答应。这两天,姑娘躲得不见了,成了我一件很大的心事。你们看看,这件事情可有什么办法?” “你如果打算在这里讨亲事,”方祥千笑嘻嘻的说,“就用不着要曹家的姑娘了。他家里怎么会有好姑娘!待我从这镇上给你物色一个好的,你必中意。” “是呀,”方培兰说,“你听我们六叔的,包没有错!” 席散之后,张队长和陶队附又陪他到小狐狸家去玩,把小叫姑介绍了给他。一夜过去,他再也不想那曹家的姑娘了。 那陶祥云的六哥原来在小狐狸家打杂跑腿。小狐狸多年与张柳河队长有交情。陶祥云和陶补云招安做了队附以后,不久,陶补云上广东去了。剩下陶祥云留在公所里和张柳河同住在一个屋子里。(张柳河有个老母,单独住在公所后面一条小巷子里。)张柳河仰仗陶祥云的绿林关系,陶祥云则认为张柳河是他的头顶上司,不能不施以浸润。两个人互有目的,感情便很快地建立起来,成了亲密的朋友。张柳河是不论忙闲,风雨无阻地每天总要到小狐狸家去泡一会儿。他做队长的正当收入和不正当收入,一古脑儿都送在这个坑坑儿里,还要筑下债台,东扯西拉,弄得捉襟见肘。张柳河是干了一辈子行伍,行近半百之年,在方镇上谋到这一个轻而易举的饭碗,巴不得有小狐狸这样一个女人,为“白首偕老”之计。小狐狸──这是她的绰号,她本姓庞,名叫月梅。虽然生得有个亲生女儿,却从来没有嫁过人。从十几岁混事,现在年过四十,人老珠黄了。手底下有了一点钱,也需要张柳河这样一个男人来排除她的寂寞,好混过下半世。(那有板有眼的人,谁又肯要她呢?)因此两个人虽是露水因缘假夫妇,却有一点真感情。张柳河的鞠躬尽瘁,多方报效,也不是全无意义的。 庞月梅的女儿,就是那绰号“小叫姑”的,本名叫锦莲。她继承了母亲的衣钵,发扬光大了母亲的事业。虽然“混事”才不几年,已经赚得许多家私,使母亲的二十年积蓄,为之黯然无光。她在镇上设有一间点心铺,虽是有人造她的谣言,说她家出的酥饼,大车轮子滚过都压不碎,但镇上无论那家请客送礼,都还是买她的点心,生意好的了不得。 大车轮子滚过都压不碎的话,也不完全是谣言。据说曾经有过这样的事:有个乡下人从她店里买了一包酥饼,带回家去,咬不动,没有法吃,原包送回去要退钱。一言不合,和柜台上的人争吵了起来。乡下人一怒,将那包酥饼一扔扔当街。凑巧有辆双套骡子的铁轮车经过,轮子正辗过那包酥饼。检回来看看,那酥饼完完整整,依然结结实实,稳风不动,满不在乎的样子。 点心铺之外,还有田地和房产。至于衣服首饰,是不用说的了。 人在经济方面有了一点基础,眼睛自会转移阵地,移防到眉毛上头去,永远祇会向上看。同时他也有了骨气了。明明是“善财难舍”,他却说是“有所不为”。而“有所不为”的精神,是连孔圣人都称许过的。他自然并不知道那饿瘪了肚皮的人,是一点也没有这种“硬气”的。 小叫姑庞锦莲不幸也“未能免俗”。“发财”之后,她渐渐不能对客人一视同仁,喜欢的她就应酬,不喜欢的她就飨以闭门羹。她对客人有了选择了。有时候小狐狸庞月梅劝劝她,她就说:“妈,这个人算你的罢,我是懒得打理他。”于是庞月梅不得不以徐娘半老之身,再向客人们推销她的爱情。 但是小叫姑庞锦莲很中意陶祥云这个人物。她自幼听说书,知道一些“公案”做事,对于那些绿林中的英雄好汉,有着甚深的憧憬。多年以来,在这一方面她所感到的是一个空虚。陶祥云来了,她一念之间,想到这必就是那一类型的英雄好汉了,于是陶祥云填补了她的这一空虚。 陶祥云常被张柳河约着到庞月梅家里来玩,但他因为他的六哥在这里打杂听差,面子上不大好看,所以总是拒绝。在妓院里做帮闲,有名叫“大茶壶”。这打杂听差比帮闲又低一等,名为“抗茶杆”,算是一种贱业。陶祥云做了队附以后,深以六哥的这个职业为耻。后来还是张柳河帮他想办法,把老六补到公所里当了一名火头军。老六还不愿意,说这不如在庞家“抗茶杆”见钱多。把陶祥云气的了不得,跳着脚要打他。 陶老六离开庞家以后,陶祥云才第一次跟着张柳河到庞家去。陶祥云是一条结结实实,年富力强的黑汉,性情机警豪爽。庞锦莲一见他就有点中意,相交下来,两个人建立了极深的爱情。但陶祥云的心里却蒙着一个隐密的黑影。原来他自从偷了方冉武娘子的绣鞋,被方冉武打了几个嘴巴之后,对于女人渐渐有点变态,她喜欢年龄比自己大的女人。在他比较起来,他觉得小叫姑没有小狐狸那样子更富于刺激性,更能激动自己的欲爱。祇因为小狐狸是张队长的老交情,他没有插身的余地。而且小叫姑一情二愿,屈身相就,他自然也就乐得的把她来玩一玩。 庞锦莲勾恋方冉武是假意的,那是为了方冉武有钱。庞锦莲勾恋康子健营长也是假意的,那是为了康子健有势。她经由陶祥云的口转奉到方培兰的话,要她不惜一切代价“勾住”这位营长,她祇好奉命唯谨。虽然她并不知道为什么要“勾住”这位营长,但她知道在这个镇上,方培兰大爷交代下来的话是必须听从的。 康营长在镇上一住三日,才恋恋不舍地回到小梧庄去。从此以后,他每隔三天五日,必到镇上来住几天。他正式呈报了团部,得到团长的批准,他和方镇的保卫团成立了联防,这是治安上一定要采取的措施。 然而小梧庄出了岔子了。营部后面一百米左近,经常有一个步哨。一个微雨之夜,这个步哨被人缴了械,嘴里塞了东西,绑在一棵大榆树上。而营部后身的一个小小农家遭了夜袭,老头子仅有的两个儿子被绑了票,当场给带走了。绑匪给老头子留下的话是: “拿三百块现洋,送到韩王坝河边上,交给一个瞎了一只眼,瘸了两条腿的老妇人,你的儿子自然会回来。知道你弄钱不容易,不限你时间,随便你什么时候来都可以。这前头就是营部,你报不报营部,是你的事,我们不管。” 绑匪带肉票走了以后,老头子心惊肉跳地乱到天亮,没个周章处。老婆子又尽着哭。然而有队伍到他家里搜查来了,为了步哨被缴了械的缘故,看这里有没有窝藏匪人。老头子这才把所遭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队伍就把他带去营部见营长。康子健听了他的报告,问道: “匪人一共有多少?” “屋里站满了,院子里还有,怕不有三五十人!” “你认得他们吗?” “不认得。” “一个也不认得?” “一个也不认得。” “你有仇人吗?” “没有。我们穷人家,处处听人家,处处让人家,一不打架,二不斗气,哪里有什么仇人?” “你日子过得好吗?” “我们老两口子守着这两个孩子,通共佃了四亩地种着。过的那日子,直像叫化子一样!” “两个孩子几岁了?” “大的十五,小的十二。” 康营长细一忖度这情形,心想,这不像绑票,这竟像是特意同我找麻烦来的。但是他显得满不在乎的说: “好,你放心!这事情好办。去到韩王坝上,把那个瘸腿瞎眼的老婆子找了来一问,马上就有线索了。” “营长,”老头子疑疑惑惑的说,“那个老婆子是个残废,颠颠倒倒,多年在那边河口上讨饭,我们这本地人都知道她。说上她那里赎票,这句话怕是开玩笑的罢?” “那不管,带了她来问问再说。我现在就派人去。” “她走不得路,得带着罗筐抬她。” 于是康营长派了一棚子枪,庄上派了抬夫带着罗筐,立时出发到韩王坝去。 傍晚,人回来,那残废老婆子也抬到了。看看,已经是个死了半截的人,胡胡涂涂,话也说不清。盘问了半天,盘问不出个所以然来。营长一时气得要打她,但看看那个样子,实在是经不起的了,也祇好罢休。吩咐庄上,明天早上还把她送回坝上去。 不想这个老妇,被抬着走了几十里路,受了劳碌,又吃惊吓,当天夜里就断气死了。 案子变成了无头案。营部里整天会议,想不出个对策来,康子健就跑到镇上来了。 康子健骑上他的蒙古老马,扬扬鞭子,一口气跑到镇上去。他在镇西口上的骡马店前下了马,随从马弁也从马上跳下来,接过他的马去,到店里歇了。他独自提着老式的木柄马鞭,径自到北大街小狐狸家去。小狐狸家向东单扇大门,门上用朱红腊尖纸贴着“紫气东来”四个字,上面横档上用同样的纸贴一个横条,文曰,“东来紫气”。门关着,康子健用马鞭柄敲敲门,里边不声不响地把门开了。 这出来开门的是一个五十多岁的鸦片烟老头子,有个混名叫铁拐李,是“抗茶杆”一流人物,而他的专职是看门。进了门有一间小小的门房,就是他的住处。他一看见康子健,春风满面地弯弯腰说: “营长,你老,请进,里边……” 这是一所两进院落的小宅子。进了大门,有三间北房,算是客厅,有那不大很熟和不大很热的客人,就在这外边坐。从北房西头向南的二门进去,是一个四合院,庞月梅住北上房,庞锦\莲住西厢房,东厢房算是内客厅,但也是寝室布置。南屋是下人们的住处和厨房。院子里有白石铺成的甬道,甬道两旁也有几盆杂花和几缸金鱼。庞月梅的窗子上爬得密密层层的茑\萝,罩得房间里永远黑漆漆的。她是卜昼卜夜地在鸦片烟盘子旁边过日子的,她不喜欢太多的阳光,她喜欢半明半暗的灯影。她的窗子上有两幅黑布窗帘,中午时候要拉起来,以防透进阳光。她时常教训她的女儿锦\莲,说: “女人家,一辈子的事情都在这个床上,穷也穷在这上边,富也富在这上边,祇看你自己的本事罢了。娼门的诀窍,名气要大,露面要少。名气小了,人家不知道你,有谁上门来找?露面多了,把人的眼睛看熟了,你也就不希不奇了。好好对付客人,教他出去给你扬名。关紧了窗子,不要晒着太阳,少出大门。人越是慕你的名,越是看不见你,你的身价就越高。” 女儿的聪明不在母亲以下,心眼儿还要活动,她没有布摆不开的事情。她唯一遗憾的是没有一个父亲。这理由很简单,像手上戴的金箍儿一样,要是人人都有,独她缺如,她自然会感到不满足。 “妈,没个爹爹总是不好。”她有时像小孩子一样地噜苏,“先说这个姓罢,没有爹,到底姓什么好?我现在跟着你姓庞,你这个姓又有什么来历,还不是瞎扯?人呀,弄得连自己个姓都不明不白,真没有意思!” “傻孩子,你计较些这个干什么!随便姓什么还不是一样。祇要过得着好日子,有碗现成饭吃,就算了。空顶着个好姓,饿着肚皮,又有什么便宜!” “不是这么说,”庞锦\莲终于吐出了真正的心意,“我是想着,我们这好几代传下来,现在也算有了一点家私了。再混两年,我打算找个人家。别的不贪图,祇盼有个孩儿,孩儿将来有爹有娘,换换门风,也像个人家!” “我说你,你这就是个错想头。你自己有家有业,乐得自由自在,干么找个男人辖着你。你可曾见过那牛穿鼻子?女人嫁了人,就像那牛被人穿了鼻子一样,拉着东就得东,拉着西就得西。你难道受得了那个拘束!” 小狐狸庞月梅说到这里,心里一动,斜着眼把女儿?了好大一会。然后似笑非笑的说道: “我猜想,你心里一定是相中了个人了。是不是?” “是的。不过我总是拿不准,怕以后──” “你先说,”庞月梅打断女儿的话说,“是谁?” “陶十一。”庞锦\莲不加思索地顺口说了出来。 “陶十一?”庞月梅鼻子里哼了一声说,“那个原先做泥水匠,后来当土匪,最近才招安了的陶十一?你打算跟他!” “是的。” “跟他作什么?” “跟他成家。” “跟他成家?”庞月梅大大不以为然,把个“他”字说得又长又重,“他光棍一条,浑身上下摸不出五块钱来,你跟他成什么家?你要跟了他,讨饭倒是有分儿。” “妈,你不要太看不起人。他也许──” “他也许──”庞月梅不让女儿说下去,“他也许不一定哪一天拉出去打炮子,再也捞不着上这里来讨便宜了。阿弥陀佛,那才是老天开了眼呢!” “妈,你这样恨他干什么?他得罪你来?”庞锦\莲对于母亲这个偏激的态度,意外地吃了一惊,“还是你不喜欢我嫁人?” “不是我不喜欢你嫁人,”庞月梅好像也觉得刚才的话说得太过分了一点,“你嫁人要得嫁个象样的人。总得手底下有几个钱,养活得起老婆才成。陶十一是个大穷光蛋,万万不要跟他。──我现在问你,你既然有这个意思,想来一定和他商量过了。” “那倒没有,我心里这么想,还没有拿定主意呢。” “那就好。趁早不要给他知道,免得他试着想牵你的牛鼻子。你不知道男人家的心,女人对他有一分好,他就对你逞五分强。你要是有十分心在他身上,他就把你用手帕包包,锁在箱子里了。哪个男人不想把他心爱的女人,成天揣在自己的荷包里?再也不要去惹他们!” “你嫌那陶十一穷,”庞锦\莲很想把这个问题再澈底谈一谈,“不错,他是没有钱。但那有钱的公子哥儿,人家肯要我吗?” “方冉武怎么讨白玉簪来?他现在不也和你很热吗?白玉簪走了,你不想抵他的缺?” “我是不做小老婆,”庞锦\莲摇摇头说,“他给我絮聒了多少回了,说要讨我回去,我祇是不肯答应他。” “你这可是把财神爷向外推。怎么不答应他?也好想办法弄他一票!他在白玉簪身上花了十几万,你难道不知道?” “祇为碍着陶十一,现在又有康营长,我怎么腾得出身子来去跟他?” “唉,”庞月梅轻轻叹口气,“想不到你这么傻!好,等着我来替你布摆布摆罢。” “你打算怎么样布摆?” “一时我也说不定。随机应变,看风使舵罢了。”庞月梅打一个呵欠,眼泪扑漱漱流下来。她往烟榻上一横,伸个懒腰说,“你再去拿点白粉来给我吸。” “你这是来了烟瘾了。” “不是。烟,我刚过足了。这是白粉!” “你看你这么大把年纪了,”庞锦\莲坐在椅子上稳风不动,埋怨说,“已经有了口烟瘾,怎么又再学上白粉,自己真没有数儿。” “你少埋怨我罢!还不快去给我拿!”庞月梅连连打着呵欠,说。 庞锦\莲这才慢吞吞他从椅子上站起来,到西厢房里去把白粉罐子取了来。罐子里头原放着一把小羹匙,庞锦\莲用这把小羹匙舀出一匙白粉来倒在一个旱烟袋锅子里,递给庞月梅。庞月梅接过来,凑到烟灯上一连气吸了。庞锦\莲再给她装上一袋,又吸了。这才合上眼睛,在那里养神。 庞锦\莲趁这个时候,自己也吸了两袋。原来先前庞月梅祇吸鸦片,庞锦\莲单用白粉。新近庞月梅又吸上白粉,变成了双瘾。刚才女儿埋怨她,倒不是怕费钱,而是出于一点孝心,怕他年事大了,受不住这个双瘾的摧残。 “你别笑我,”庞月梅有气无力的懒懒的说,同时她用右手伸出两个指头比了一比,“总有一天,你也免不了。” “那可不一定。我就是不吸大烟!”庞锦\莲笑一笑,坚决的说,“我嫌它太费时间,太麻烦,不如这个白粉来得爽快。人家日本人是真行,有了鸦片烟,还再想出这个白粉来给我们享用。怪不得说是人家强,我们中国打不过人家!” “下回那日本人再到镇上来的时候,多买他点。”庞月梅一时精神又恢复起来,“我听人家说,贩白粉,也是好生意。整进零出,三角两角,小包儿卖给那穷人,赚头最大。” “那么,我们也可以做做这生意。” “我们没有人,也没有地方。” “怎么没有人?教铁拐李在大门上卖就是,还要什么地方?” “他不偷吃?” “我们包好了,点数儿给他。一天一次查货交钱,管保不会错。” “那么,你给他商量去。──我现在还问你方冉武的事情。上一回你给我讲,说白玉簪走了以后,他又弄了一个小老婆,现在怎么样了?” “那是他家佃户的女儿,是他的太太给他撮合的。照他给我讲,他并不喜欢那个女的,玩了几回,够了,所以还是上这里跑。” “他怎么说要讨你来?” “他再三问我肯不肯跟他,又问我想要多少钱。看那意思,不像是说着玩的。” “不管他是不是说着玩的。”庞月梅点点头说,“下回你正正经经地开个价钱给他,看他怎样?” “你看开多少的好?” “照白玉簪的老价钱。” “他要是果真答应了,”庞锦\莲迟疑的说,“难道我真跟他?妈,你不知道他这个人,空长了一个大个子,一点也不中用。不是为了他有两个臭钱,我才不会理他呢!” “等他答应了,真有了钱再说。你不知道,如今这些大户,除了卖田,没有钱弄。这个年头,兵荒马乱,卖田也不是容易事。教他先去办款子去!” “妈,张柳河最近又给你钱了吗?” “他也是个穷小子,有什么给我!”庞月梅冷笑了一声。 “没有钱,你要他干什么!” “不过解闷儿罢了。” “你也不要太信他。他们干保卫团的,有几个不勾匪的?他们也有有钱的时候,你勒紧他点,不要教他骗了你!” “是呀,我知道,用你教给我。他不掉钱,我能有好脸子给他看?” “我看你贴他。”庞锦\莲用手帕摀着嘴,格格地笑了。 “那是你看错了。我要贴,不贴他那样儿的。小伙子多得很呢。你别看我四十开外了,多少年轻人想我还想不到呢。” “是呀,”庞锦\莲说,“要不,怎么能叫个小狐狸呢。” “好,你也叫起妈妈的外号儿来了。看我不拧你这小叫姑。”庞月梅隔着烟灯伸手去格吱庞锦\莲,母女两个笑成一团,把白粉罐子通打翻了,白粉撒了半床。 太阳略偏西,那跟随庞月梅多年的卜四妈,用一个小小的茶托盘,给她送进午饭来。两个小茶杯一般大的白面馒头,酱油碟里一点酱腌萝卜,蓝花盖杯泡着浓茶。卜四妈把这个小托盘放在烟盘子旁边。庞锦\莲说道: “四妈,把我的饭也拿了这里来我吃罢。” 卜四妈应声出去,接着再端一个较大的托盘进来,也在烟榻上放了。母女两个盘腿坐在烟榻上吃中饭。庞锦\莲的盘子里是一碟炒肉丝,大半碗清炖鸡。她看见妈妈祇空口吃馒头,喝着浓茶,心里好像有点过意不去。便说: “妈,你那个长斋,也好开开了。到底岁数渐渐大了,你看你近来瘦的,全剩了一把骨头了。”她用筷子指指自己的菜盘,“你先喝点鸡汤罢。” “是呀,”卜四妈斜坐在床沿上,也插口说,“我也说过几回了,又不是没有家业,受那苦干什么。人到底是凭个吃,不吃进点东西去,身体怎么会好!” 庞月梅笑了笑,半晌不说话儿。庞锦\莲把大半碗清炖鸡吃得光光的,才推开菜盘子。卜四妈递一把热手巾给她擦了嘴。庞月梅笑道: “你尽吃着那些油腻东西,等发了胖,看还有哪个男人喜欢你!” “管他有没有男人喜欢,我先吃个痛快。我不像你那样子先受眼前罪!” 原来庞月梅从年轻时候,以细腰长腿,婀娜多姿,驰誉一时,压倒同僚姊妹。她刻意修饰,努力保持她的苗条身段,淫业兴隆,多年不衰。三十岁以后,身体一度发胖,她就觉着好像没有了以前的魔力,因为客人越来越少了。她以多年的经验,觉得男人固然也有爱玩胖女人的,但为数极少,喜欢瘦的占绝对多数。于是她下了决心,断绝荤腥,以极少量的白饭,勉强维持她的生命。白粉,鸦片,都是能令人变瘦的,她就尽量地享用这两样东西。这样实行了以后,效果是显然的,因为她很快地变瘦了,恢复了昔日的苗条婀娜之致,门庭又热闹起来。她私心颇引以为慰,认为这是万分值得的。她也知道“楚王爱细腰,宫中多饿死”的故事,她同情那些饿死者。觉得与其门庭冷落,无人问津,受那被遗弃的寂寞,倒还是死了的痛快。她的哲学是,女人以色事人,拿身体给男人,藉以换取富贵,享受荣华,就必尽可能他迎合男人的兴趣。男人喜欢细腰,饿死也值;男人喜欢小脚,就把它缠作三寸。不过,缠了脚走路不方便,但女人的事业是建立在枕席之间的,生命寄托在睡觉的床上,要走路干什么!你说少吃了一点荤腻就算苦了吗?你哪里知道一个不为男人下顾的女人,那精神痛苦,比什么都厉害!有那不明了她这一心理的客人,倒奇怪起来。说: “大仙娘,怎么持起长斋了?” “是呀,”庞月梅信口开河起来,“真是想不到的事。今年春上,我到北庙里去给菩萨烧了个香,给菩萨许下心愿,保佑我无病无灾地多服侍几个客人。我答应给她老人家重塑金身,作一件红缎子披风。不想我的信心感动了菩萨,当天夜里我作了一梦,梦见菩萨教我到她庙里去,告诉我说:『你本来是南山里一个得道的狐仙。因为王母娘娘蟠桃会上,你吃醉了,一时动了凡心,拉着吕洞宾要成其因缘。王母娘娘恼了,才教你投生下凡,完成你的淫业。你不可昧其本来。要好好修持,将来功果圆满,还你一个天仙的正果。』菩萨娘娘一片好心,再三嘱咐,我就醒了。从那时起,我立志持斋,也不过是盼个正果的意思。” “真有这等事!你外号儿叫小狐狸,前身果然就是个狐仙,可是不是偶然的了。” “正是呢。从前他们给我起这个浑名,原是开玩笑的。无非说我是个狐媚子,能迷惑男人。不想竟有这一段前世的因缘。” “我说,大仙娘,菩萨怎样来找你的?” “她教红孩儿驾着筋斗云到我这到来,说了声菩萨有请,把我背在肩头上,祇见金光一闪,耳朵里嗡的一声,就落在菩萨面前了。” “啊呀呀,大仙娘,你看菩萨什么打扮,她住的是个什么地方?” “真像那画儿上画的一模一样,她老人家赤着一双脚丫儿,盘腿坐在一块大石头上。后面是一片竹林,前头是海。她老人家手捧着一个羊脂白玉瓶,瓶里插着几根柳枝儿。我一看见她老人家,就赶忙跪下磕头。菩萨真客气,再三拉我起来,让我坐。告诉底下人说,『有前日南极老人送来的仙枣,拿来待客。』就有个小小女孩儿托出一盘子红枣来,送到我面前。我不敢多吃,祇吃了三个。那仙枣真是又香又甜,味道好极了。你看,这相隔已经好几个月了,我这嘴里还是那枣香。你来闻闻看。” 就有人把鼻子揍到她嘴上去闻闻。说道:“果然是个仙枣味儿,这个味儿倒像鸦片烟。” “你不要瞎说,什么鸦片烟,这是仙枣味儿!” 庞月梅自不愧为天才,她知道宣传的妙用。为了达到某种目的,你可以以黑为白,以鹿为马。一个谎言,你说得多了,就会变成真理。第一个听她那一套梦话的人,也许会半信半疑,可是等到展转传说开去,这谎言成了真理了。人人都知道菩萨和庞月梅有交情,时常找了她去说家常话儿。人人都知道庞月梅原是南山得道狐仙,在王母娘娘跟前极有面子,吕洞宾首经和她有过一手儿。于是庞月梅顿时热闹起来,要不是女儿已经能帮忙,她真是没有办法应付那太多的客人了。 但她对于她的继承者──她的女儿庞锦\莲,却另有一番话说: “我的好女儿,听妈妈的话,少喝鸡汤,多吸鸦片烟,把腰身弄得小小的。──不,你不吸鸦片烟,你吸白粉,一样,你多吸白粉也是一样。” “你这样说,女人就胖不得了!我听说那杨贵妃就是胖的,唐明皇──人家还是个皇帝,一样也爱她。” “那不过这么说,谁又真看见来?我打个比方罢:人有花钱买个洋娃娃拿着玩的,没有人把『御葬』上的石翁仲捧着玩。因为洋娃娃轻巧玲珑,拿在手里,宛转如意,毫不吃力。石翁仲却又笨又大,扛也扛不动。那瘦巧女人就好比是那洋娃娃,胖女人就等于那石翁仲。男子汉们玩女人,定规要洋娃娃,不要石翁仲,你想有道理吗?” “什么道理!”庞锦\莲不能接受妈妈这个怪论,“男人女人一样是人,为什么女人要给男人做玩物!” “做玩物?”庞月梅不以为女儿会说出这样胡涂的话来,不禁吃了一惊,“说说罢了!男子汉拿自己的身体来对女人的身体,他也快活你也快活,双方是对等关系,半斤八两。但男人给你吃的,喝的,穿的,戴的,百般供奉,一心情愿,亲生儿子也没有那般孝顺。这到底算是谁玩谁?到底男人是玩物,还是女人是玩物?” “人家男人家在外头,自由自在。女人家祇配关在家里,一辈子没有那出头之日。算起来还是男人好。” “怎么?你说他们自由自在?你哪里知道他们是在做牛做马,为了供奉女人,去卖命赚钱。男人家没有钱,再也没有女人会打理他!” “莲姑娘,”卜四妈倒听服了庞月梅这一套理论,她对庞锦\莲说,“我听着还是仙娘娘说得对。就说我罢,比仙娘娘还小几岁,祇为了这个粗腰笨腿,祇配做一辈子老妈子伺候人,从来没有个男人喜欢我。你看,我的腰怕没有仙娘娘五个粗。” “我什么也吃,腰也不见得粗。”席锦\莲用两手围一围自己的腰说。 “那是你年轻呀,”庞月梅说,“过了三十,你再看看!怎么说女人家人老珠黄不值钱呢,一过三十,什么毛病都出来了。脸皱了,腰粗了。就拿你小叫姑说罢,腰一粗,你叫也叫不动了,自然就不值钱了。” “你看这个妈妈,老是拿我开心!” “倒不是开心。我祇是要你知道,我这持长斋,为了这个瘦腰身,原是不得已的事呀。” 庞月梅说着,心里酸酸的,眼圈儿红了。窗外头有个男伙计说道: “莲姑娘,营长来了,到西厢房里去了。” “我知道了,就来。”庞锦\莲说着,走了出去。 康营长一见庞锦莲,就招呼赶快派人去请张队长,这里有事立等。庞锦莲道: “张队长昨天早上进城出差去了,听说有两日才回来呢。你忙着找他干什么?” 康营长一听,急得连连跺脚,抓耳挠腮。说道: “你看倒霉不?偏这等巧!” “你到底什么事,这么着急?他也不过三天两日就回来,你有什么等不及的吗?” “你不知道,小梧庄出了事了。”康营长把昨天夜里发生的事告诉了庞锦莲,又说,“看那情形,不像绑票勒索,倒像是故意给我挑战来的。所以我急着找张队长商量个办法。” “原来为这点事情。这有什么了不起,也值得急!这也不一定非找张队长不可,找陶十一来谈谈也是一样。你找了张队长,张队长也还得找他。” 庞锦莲说了,隔着窗子问道: “外面有人吗?” “有,姑娘,满堂在这里。”外面答应。 “好,满堂,”庞锦莲吩咐,“赶快去找陶队附。你说我这里有事急等着他,教他快来?你务必找到他。” “你说我找他,”康营长连忙补充一句,“有要紧事!” 满堂应声去了,这里康营长沈了脸,靠在床上休息。庞锦莲吩咐备饭。康子健连连摇手道: “用不着了,我吃不下去!” “你快别替我丢人了,”庞锦莲用右手的食指画画自己的腮帮,乜斜着眼,给他一个媚笑,“巴巴地为了这点事倩,饭也吃不下去了?看不出来,你倒好个大度,还算个爷们儿呢!” “也不为别的,我祇纳闷他们为什么要找我的事,我又没有得罪他们!” 庞锦莲拿一根三炮台香烟,在桌子角上撞撞紧,挑一点白粉堆在烟头上,递给康子健。说道: “你吸口白粉定定神罢!”说着,擦根火柴给康子建吸了。康子健道:“倒要留点神,我最近吸这个东西吸得太多,祇怕会闹上瘾!” “闹上瘾又怎么样?管吃什么没有吃这个便宜,你放心好了。你没见我,我用旱烟袋吸呢。” “我和你不同,我要作事,有了瘾总不方便。” “那怕什么,我听说新近又出了一种红丸,囫囵吞了就能顶瘾,比吸白粉更方便。” 不一时,饭端上来,康子健祇喝了两杯白酒,就吩咐撤下去。接着,陶十一来了。康子健又把昨夜的事再说一遍给陶十一听。 “陶队附,你看这情形,一点不错,是冲着我来的。” “倒像是有那么一点。” “你看,这是什么人办的?” “那可说不来。” “我说,陶队附,我们是自己人,话不妨明说。我在这里驻防,并不和绿林弟兄为难。可是绿林弟兄也不要找我的麻烦。我们双方联系联系,要大家和平相处才好。” 康子健顿了一顿,注视了淘十一一会。又说: “我听说你们这镇上从来没有出过事情,保卫团可也不见得多。我倒诚心诚意地想讨教讨教,你们有什么办法吗?──我说,老陶,我们相交也不是一天了,你们总也看得出我康子健并不是那种不够朋友的人,卖友求荣的事倩不是我姓康的作的。咱们有话祇管痛痛快快地讲。你们倒底是个什么门坎儿?” “我们也没有什么门坎儿,”陶十一漫不经意的说,“不过是自己人不打自己人就完了。” “着啊,老陶!”康子健用手在大腿上重重地拍了一下,直跳起来,大声说,“我正等你这句话儿!我康子健也不是外人哪,有话祇管商量。” “营长,你能给他们个什么条件?” “祇要把两个肉票让我打回来,我什么条件都能答应他们。”康子健见有了头绪,高兴起来,“老陶,你能办这件事吗?” “我是办不了。我去替你找找方培兰大爷去。这半边天的事,祇凭他老人家一句话!你这里祇管放心,我到黑了,一准来给你回信。” 康子健拉着陶十一的手,摇了又摇。一边说: “替我告诉方大爷,务必给我康子健帮帮忙。以后的事,方大爷说怎样就怎样。” “大家话说穿了,营长就用不着客气了。”陶十一说着走了。 陶十一这一去,时间耽搁得很久,直到夜里十二点钟敲过,他才醉醺醺撞了来。康营长早已等得不耐烦,庞锦莲拉着他打天九,又喂他吸白粉,他祇是没有心相。及至陶十一来了,他急急地追问有什么结果: “看见培兰大爷了吗?事情说了没有?” “营长,我告诉你,全妥了!”陶十一歪歪斜斜地扑到床上去躺了,掣拉着庞锦莲说道: “叫姑娘,把你那上好香片泡一碗给我喝,我醉了。” “你在什么地方喝的这个样儿?” 跟房的老妈子递上茶来。庞锦莲用手摸摸陶十一的额角,教拿冷手巾来给他蒙上。陶十一却又不要,把那手中扔在地上。坐起来,拉着康子健,右手伸出个大姆指头,晃着脑袋。说: “营长,我们方培兰大爷真行,真有一手儿!你认识了这个朋友,还有什么了不了的事情!” “是呀,我准知道他最够朋友。我的事倩怎样了?” “你的事情,我给他一提,他就恼了。大拍桌子,大骂人。什么人这样大胆,去找康营长的漏子,他不知道康营长是我的朋友吗?太可恶!太混帐!立时教徒弟们分头出去打听,总也找不着头绪。后来总算那做案的人自己来找大爷了,这才遇了个巧!原来那做案的人,和营长还是同宗,他名叫康小八。他拉了两个肉票去,倒不是为找营长的漏子,实在是想借这个机会和营长套交情。他怕营长着急,才来找方培兰大爷透信的。营长,你看这不就好办了吗?” “以后怎样了呢?” “方大爷好不埋怨他,说套交情不是这么个套法。他自己也认错,很觉着懊悔。后来这样决定:营长你明天回去,后天黎明时分,你拉着队伍上韩王坝去截肉票,一开火他们就退去,把肉票留下来给你。──营长你这总够面子了罢?” “有什么条件?” “没有条件。方大爷无论如何不准他提条件。祇说从今以后。大家做了朋友,将来要营长帮忙的事多着呢!” “话虽是这么说,我却不能不酬谢酬谢他们。──老陶,你看我应当怎么样表表意思?” “那我可不敢多个嘴。方培兰大爷知道了,他能答应我?” “这是你我两个人的私话,不教方大爷知道。这不是叫姑娘在这里听着,她也莫把话漏出去。” “我是不管你们的事,你们莫要掣拉我!”庞锦莲漫不经意的淡淡的说。 “既是营长这么说,”陶十一这才无可奈何的说,“我可以说句话给营长参考。康小八这一杆子也有一百出头的弟兄,案做的也不在少数了。听说他近来打算弄几挺轻机枪,壮壮声势;又说还要弄迫击炮,想大大干一番。我看,他给营长拉交情,目的在这上头。” 康子健听了这个话,心里暗暗吃惊,他做梦也没有想到他们会有这样大的规模和野心。“这莫不要攻城略地吗?”他这样想,可是表面上不动声色。随口答道: “那么我就给他们帮一帮这个小忙罢。不过,老陶,我不瞒你说,我的营里这两样武器也不太多。这么着罢,反正大家分着用就是了。后天早晨,韩王坝上,我先留两挺轻机枪给他们,这不算是报酬,祇算是一点小意思。你看怎样?” “那是他们一定感激营长的。” 这时,外间房里长条几上的座钟敲了两下。康营长连连打了几个呵欠。他在长时间的紧张之后,事情一解决,立刻困倦起来。 “好罢,营长,你睡觉罢,我也回去了。” 陶十一说着,走了出来。康子健要送,却被庞锦莲挡住说: “你歇着,我来替你送送罢。” 她跟在陶十一身后,走出房门,两个人在黑影地里厮抱着偷偷亲了个嘴。陶十一看庞月梅窗子上还有灯光。说道: “大仙娘还没有睡,我去吸口大烟去。” “他睡觉还早呢。你吸去,我不陪你了。” 陶十一一个人轻轻走到庞月梅那边去。她正躺在烟榻上,一个人静静地自烧自吸,屋子里烟气弥漫。昏暗的烟灯光,无力地照在庞月梅那张白纸一样的瘦削的脸上。陶十一笑嘻嘻的走上去。说道: “大仙娘,怎么一个人在吸烟?” “哪个?” “你看是哪个?” “噢,十一!怎地这样晚来?” “知道你老人家一个人吸烟闷,特地来陪你老人家。”陶十一在烟榻上和庞月梅对面躺下来。 “可是扯淡!”庞月梅笑道,“我知道你是鸟窝儿教人家占了,才到这里来填空儿。不,你会想着我!” “你老人家就不知道我的心!我给你发誓,我实在爱的是你。祇为张队长面前,我老是有点不好意思!” “你是我的女婿。谁家那女婿好想丈母娘的事,你太不要脸了。” “谁是你的女婿?这个我不承认。” “你不是我的女婿?” “你不要骂我了。你去看看,你的女儿在西厢房里陪什么人睡觉。到底谁是你的女婿!” “不谈这个。你吸口烟罢。”庞月梅把上好的一支烟枪,递给陶十一,陶十一呼呼吸了。 两个人东一句西一句地闲谈着。 陶十一祇管上上下下地打量那庞月梅。她穿一套月白竹布短褂,撒腿长裤。头上,明亮的黑发,挽一个大大的高髻。额门上留一把长发捋在右耳的后头,不时地落下来,不时地捋上去。这一小动作,增加了她的妩媚之致。高高的前额,眼角上有几条细细的皱纹,配了那个瘦削惨白的脸,眼睛越显得又黑又大。烧着鸦片烟,蜷卧在那里,细腰,长腿,俨然是一条蟠着的蛇。陶十一不由地冲口说道: “大仙娘,你不应当叫狐狸。” “我应当叫什么?” “你是一条蛇。” “狐狸会迷人,蛇会缠人,都是不好惹的。”庞月梅半瞇着眼睛,似笑非笑的说,“你莫打算在这里检到便宜?” “祇要那狐狸肯迷我,蛇肯缠我,我就算便宜了。”陶十一说着,一眼望到她的宝蓝缎子绣花鞋,忽然想起在方居易堂偷鞋的事来。他说: “我在这镇上,见到两双好脚。” “谁?” “一双就是你,一双是方冉武太太。你们这两双脚,可以算得是一对姊妹。” “你也喜欢方冉武太太?” “喜欢是喜欢,祇是捞不到。人家是大财主,深宅大院,连影儿都望不到,可不是白喜欢!”陶十一不胜感慨的说。 “唉,我说你们男人呀,真是没有一点用处!既然喜欢,就要捞到,才是大丈夫所为。她有钱,你不会让她穷?她住大房子,你不会教她住小草棚?教她样样不如你,自然你就容易下手了。” “你倒说得轻松!办不到的事。” “办不到?”庞月梅鼻子里哼了一声说,“我原说你是个废料!十一,你给我赌个东道,我略略翘翘脚儿,就让方冉武家败人亡,现世报在你跟前。” “这个我倒真要领教领教,”陶十一突然抓住庞月梅的手说,“你说赌个什么东道罢。” “给我做个干儿子怎样?” “你别不害臊了!你才比我大几岁,就想做我的干娘。”陶十一更用力地抓住她的手,两只眼睛热情地贪婪地瞪着她。两个人的四只眼睛,结成了两条线。 “你答应我!”庞月梅认真的说,“保你不会吃亏上当就是。我把方冉武太太许给你,给你做媳妇儿。你总合得来了罢。” “我不听你的鬼话,”陶十一摇摇头,身体向前凑了凑,轻轻的说,“我现在祇要你。” “你不认我做干娘,我是不给你。” “我认了就是。我的………” 半晌。庞月梅把对方冉武的计划原原本本告诉了陶十一?最后她说: “祇碍着一步棋走不通:他拿了钱来,难道我真地让女儿跟了他去不成?我打算教他钱是花了,人可是捞不着。你有办法帮忙我吗?” “那容易,我炮了他就完了!”陶十一拍拍他腰间的手鎗说。 “这也用不着玩人命,临时看倩形再说罢。还有一点碍手的是康营长,怕他出来作梗!” “那倒不要紧。方祥千六爷和方培兰大爷正张罗着给他提媒呢。他有了老婆,大约就不到这里来了。 “给他提的什么人?” “我恍忽听得好像是方天心的小妹子,名叫其菱的。” “他们方家也肯嫁给这些外路队伍吗?” “谁知道是怎么回事!我祇听说是方六爷一力主张,成不成也还不一定呢。” “各有各的主意。十一,我说句老实话,要是我的锦莲,我就不肯。他们满天飞,跟他到哪里去?” “你不知道,方六爷大约用的是美人计,他想他那点队伍。” “方六爷要队伍干什么?” “那我可不知道。他现在和方培兰大爷拉在一起,这一文一武,将来总少不了热闹看。” 两个人再抽几口鸦片烟,窗子上已经发白了,庞月梅才收拾睡觉。陶十一一个人回公所去了。 第二天,庞锦莲再三问她妈妈,陶十一昨天晚上过来抽了几口烟,什么时候走的。庞月梅老老实实告诉她,他天亮了才走的。 “怎么?他怎么不早回去?” “他陪我说话来。” “说什么话?” “就为了方冉武的事,我请他帮忙。”庞月梅一本正经的说,“姑娘,等方冉武再给你提起那事,你祇说你自己是千真万肯的,教他来给我商量。看我来对付他。” 康子健营长赶回小梧庄去,连夜召集会议。做正式宣布,在镇上得到可靠的倩报,肉票还是窝藏在韩王坝,他决定自带一个连去起票。营部参谋说道: “何必营长自己去呢,几个小匪,教连长去看看好了。” “几个小匪?你倒说得轻松。这康小八,听说是个大杆子,有几百人呢。不是我自己去,别人怕服不住他!再说,我当营长的要不身先士卒,谁还肯上前!” 散会之后,大家议论纷纷,都佩服营长有胆有识。“带种,实在带种!怪不的人家当营长,人家真行么!” 于是夜行军到韩王坝去,黎明时分,刚刚赶到。一连人,分作三排,康营长自带一排担任正面,另外两排分担左右翼,采取了一个大包围的形势?营长下令,为了怕误伤肉票,祇准向空开鎗,不准对人射击。队伍散开,康营长提起驳壳鎗来,打了一排子空鎗,接着三面鎗声,像爆竹一样地响起来。一阵鎗过去,听听坝上,也是一阵鎗声。康营长带着队伍直冲过去,就见两个人立在沙滩上,扬着手招呼:“我们两个是肉票呀!肉票呀,肉票呀!”康营长教人带过来问明白了,就把两翼撤回,整理了队伍。说道: “既然已经得了肉票,目的已达,我们去罢!” 于是全连往回里走。不想刚走出一里多路,后面鎗声大作,像是追过来的样子。康营长下令,保护肉票速退,留下三挺机鎗掩护即退。康营长亲自指挥这三挺机鎗,在一个高高的路口上卧下,他自己远远地躲在一棵大榆树后面帮着瞭望。 四面再是一阵鎗声,那三位机鎗手还没有来得及着清还击的目标,自己先已作了“壮烈牺牲”。康营长远远看看人家把三挺机鎗抗走了以后,这才放心地跑步追上队伍,回小梧庄来。 他立刻派人送捷报到团部和师部去。说已经起回肉票,匪被击败,我亦阵亡三人。 当天,小梧庄的老百姓大摆宴筵,请营长坐首席,替他道喜庆功。一方面忙着给三个阵亡的机鎗手办丧事。 第二天,镇上保卫团吹吹打打,送来一架红缎幛子,上面四个金宇,道是“为民保障”。 第三天,团部颁下犒赏金五百元。 第四天,师部发下命令,营长晋为中校。 第五天,营长到镇上来,在庞月梅家里吃了一桌酒。同席的人是康小八,张柳河,陶祥云,方培兰,方祥千。两个粉头陪着,热闹了一整天。康子健和康小八联了宗,认为兄弟。康小八年长,康子健赶着叫他八哥。半夜间,康小八辞去的时候,硬留下两千块钱给康营长做贽见,康营长辞之不获,祇得谢了八哥,收下来,却一总儿赏了庞锦莲。庞锦莲故意问庞月梅道: “妈呀,你说我这应当谢谁呢?是谢营长呢,送是谢八爷?” “傻孩子,连这点小事都布摆不开了!营长要谢,八爷也要谢,要谢他两个呀。” “拿了一笔钱,要谢两个主,我太吃亏了,我不干!”庞锦莲撅着嘴说,引得大家都笑了。 康小八告辞,大家争着要送出来,康小八再三不肯。庞锦莲道: “大家都别起动,我代表送送罢。” 于是方培兰接过去说: “好,依你。──老八,我们都不送你了。没有事,常到镇上来玩玩。” 原来康小八和庞锦莲是老交情。庞锦莲独自送他出去,两个人又在外院客厅里说了好大一会话,康小八才走。 里边,陶祥云望着方祥千说道: “趁叫姑娘不在这里,六爷,你说说,你给人家康营长提的亲事怎样了?你不知道人家康营长嘴里不说,心里多么急呢?” 那庞月梅眨眨眼,扳着面孔,说道: “我说,十一,你提这个话,我可是不愿意。我的女儿那些儿不好,给营长还不算是一对儿?用着你来忙着给营长提什么亲了!你这是存心拆散营长和锦莲的因缘,看我打不打你这个坏心眼儿的!” “大仙娘,”方培兰接过去道,“这个你可不要多心。这提亲的事,是营长的正配,预备拿印把子,持家传代的。你这里算是营长的外室。将来营长,一内一外,一正一偏,井水不碍河水,少不了你女儿那一分儿。你不要怪十一,这是我和六爷的主意。” “可是兰大爷,”庞月梅道:“你得保着,等营长结了亲,他要是恋着新夫人,不上我的门了,我是不答应的。” “那还用说!”方培兰大笑了一声说,“根本营长也不是那种喜新忘旧的人哪,你放心好了。果真那样,你来找我,我一定代表营长来『上你的门』,不让你的『门』闲着就是了。” “你看,”庞月梅抵着嘴笑了笑,说道,“兰大爷也说笑话了。好,我们不谈这个。请六爷快说说你提亲的事罢,让我也听听喜欢,好等着喝杯喜酒。莫不我还真为了自己的女儿,破坏人家的好事?” “我倒替营长看好了一个,”方祥千说,“论年龄刚刚十八岁,外貌是一等的。也在家里读过书,看三国水浒,写信记帐,是一点没有问题的。营长要有意,我来安排个机会,你们见见面,再作决定。” “多承六爷看顾,瞧得起我康子健。我一切听命办理,你老人家祇管吩咐就是。” 康营长一本正经的说。这在他,倒并不一定是一句客气话,实实在在,他的心已横横被方祥千和方培兰这一班人拉住了。 “只是你要另找媒人去说,”方祥千捋着胡子,笑嘻嘻的说,“因为这个女孩是我的侄女,我不好自己做媒,这个,我也替你盘算到了,你找张队长做媒就是。反正事倩我已经给你说妥了,媒人不过是个形式。” “好极,好极!”张柳河兴奋地接受了这一个差使,“我的媒人,我的媒人!” 方祥千的另一重大工作是创办了一所“众星补习夜校”,校名取“众星”二字,是一句吉利话。希望这个学校像众星一样的万古长存,学生之多多如天上的众星。而这个学校是象征他的革命事业的。 方祥千自任校长。学校分三部,一为初级部,专收无力就学的学龄儿童,那已入小学的儿童愿意在晚间来补习的也收。另外两部是男子成人部和女子成人都,分别招收十六岁以上的失学男女。校址就在他本宅的大厅里。 方镇的大户人家,家家有一所深宅大院的房子,这种房子大致都分内宅和外宅,而以“屏门”为分界。屏门以内是在内眷的,外姓人──尤其是外姓男子是禁止进入的。外宅包括门房赈房粮仓学房和大厅这几部分。从前科举时代,自家请先生教孩子们读书,所以有个学房。学房大都分两间,外间较宽大,为课堂,里间则是先生的卧室。以后科举残了,学校成立,学房没有用场了,就改为小客室。这个房子的性质变了,但称呼则仍旧,都还呼之为学房。至于所谓大厅,就是五间或三间连通的高大房子,是为接管,祭祖,宴客,喜丧办事用的,实际就是私家的“礼堂”。这五间三间之分,还有关各人家的功名前程,名分攸关,不是可以随便的。据说若干年前,镇上有个告老还乡的大官,在家里起了九间一连的厅房,被御史参奏了,皇帝传旨严办。这位告老的大官,有个至戚在京里作吏部尚书,得到消息,可是不敢给他送信,只派了一个亲信仆人快马赶了来,遂给他两包东西。他打开一看,见是一包盐,一包茶,正搞不清楚究竟是什么意思的时候,查办官员已经到了大门上了。进来看看,不错,是九间厅房。真凭实据,赖不掉,就被解进京去,论了大辟。 原来专制时代,只有皇帝家可以用九间一连的大厅,那是宫殿。任何人不得僭越。这是欺君罔上的罪名,可以解释为谋逆,反叛,定准要砍脑袋的。其实如何,未经考据,但方镇人如此相信。 方祥千家的大厅是五间,能摆三十桌席面。众星补习夜校,每部限制二十个学生,在这个厅里上课是绰绰有余的。这个学校的最大特点,就是不收费用,由校方供给一切书籍纸张,笔墨用具。它的另一特点,就是校长具有无限权威,入学退学罚跪打手心开除学籍,都由校长任意为之。 方祥千创办这个夜校,不是为了普及教育,而是为了一个政治目的。他想借用这个学校,发掘和造就革命干郡。这和他的“绿林政策”是相辅而行的两条路线,绿林政策的目的是武力的建立,众星夜校则比较注重发展党的组织。因此学校的好坏不决定于他的功课和品行,而在视察他是否有革命性,和他的革命性是否坚强。有的学生,功课好,品行好,但校长忽然叫了他来,告诉他说: “你已经被开除了,明天起你就不用来了。” 有那等不知进退的家长,还托人来求情,希望复学,说一定更督促他多多用功,更教他遵守学校的规则,必不令校长失望。但校长说: “他功裸也行,品行也行,只是我看他没有出息。读了书也做不出什么事来。所以我一定不要他来了。” 至于怎地看得出没有出息,祇有他自己心里有数,他没有批注,人也没有再问他。他的弟弟方珍千却说: “我看这个学生,将来倒还有点福气。他是少年时代有点坎坷,一到三十一,交了眉运,就走入顺境了。你还是留下他来,教他多读几天罢。” “你说这个话,我更不赞成。靠天吃饭的人是没有出息之尤。他既然交了三十一,就一定走入顺境,只管等着好了,更用不着在这里读书了。” 方祥千把他的第二个女儿其蔓,唯一的儿子天苡,都放进这个夜校里去,和那些贫苦子弟一块儿厮混。他不要什么人给他帮忙,他一个人亲自带着这六十个男男女女大大小小的学生,按照他自己的计划,开始训练他们。 秀才娘子的小女儿其菱,也是夜校的一员。她自从方二姐去世之后,和他的母亲一样,精神上受了很重的打击。她设身处地想了又想,觉得如果自己处在二姐这个地位,你看冤枉不冤枉呢!她开始想到,一个女人这样被关在家里,生死由人,实在是太不幸了。究竟是谁给女人注定下这样的命运呢? 这是因果,这是业缘。当她不耻下问地请教了天芷以后,天芷给了她这样一个回答。但这个回答,她并不以为满足。她平常最看不起这位二哥,她觉得一个人出了家又还俗,总是有点无聊的。就像那缸楼梦上所说的袭人一样,这“不得已”三个字,岂是可以原谅的。东也不得已,西也不得已,天下就没有是非了。所谓“择善固执”,自然也就是不必要的了。她尤其不以为然的是:天芷在小学里,竟以校长之尊,藉补课为名,勾上了一个女学生。这个女学生姓张名绣裙,是本镇上卖豆腐张家的女儿。老夫妇两个,因为做点小生意:痛感不识字之苦,跟前又只有这个女儿,就送她进方氏私立小学读书。打算多少认几个字,在家里帮着写写账,将来招赘个女婿。张绣裙已经十六岁,才进小学一年级,从“人手刀尺山水田”读起。方天芷说她年龄太大了,读一年级不好看,要她勤加补习,好跳升二年级或三年级。他自告奋勇,愿意每天抽出一个时间来,替她加授功课。张绣裙回家商量过父母之后,就很高兴地答应了。不想一学期不到,就发生了事情,张妈妈悄悄地找秀才娘子来了。她把秀才娘子拉到一边说: “真想不到,出了这样的事。她已经有喜了!” “不会罢!”秀才娘子还真有点不相信,“我们这个是出家当过和尚的人,真正的道学先生,怎会做出这样事来!” “你不信,问问他,看他说什么。这是什么事,我还能撒谎?你别看我们穷,我们也是要脸的呀!” 秀才娘子也知道事态严重,立刻派人去找天芷来,问他可有这件事。天芷在母亲跟前,一点也不为难地承认了。秀才娘子拍着巴掌说:“你看,你这是作的什么孽!巴巴地弄出这样事来,看怎么了!” 但事已如此,埋怨是没有用的了。只得扭过身去请教张妈妈。张妈妈老实说: “我也是想不出办法来呀!我们两口人守着这个女儿,原把这后半世都放在她身上。这一坏了身,是不能招女婿的了。她这一辈子又怎么下场!我们这个人家,这就算完了!” 张妈妈说着,哭起来。她道: “大娘娘,你不要想着我会来找你闹,我是不闹的,这不是闹的事!闹起来,我们就不怕丢人吗?他爹,和我的意思一样,我是来和你商量的,看有什么办法不要丢丑才好!” 秀才娘子听了这话,心里安定了些。忙拉她到里间房里坐下,拿茶给她吃。说道: “那么,张妈妈,你不要难过,我们来想想办法看。──究竟你的意思怎么样儿呢?” “万事没有这个肚子急!这一现了形,大姑娘家养孩子,还能做人吗?我要先给她打下来,再说别的。” “可有人会打?”秀才眼子急问。 “北门里,卖驴肉的老庄妈,专会打胎。我已经问过她了。她本来不论钱,是给几个就肯的。不想她一听是你们方家的事,说你们有钱,开口就要五百块,少一个也不肯。我没有法子,这才来找大媳娘的!” “五百块,可不是个小数!”秀才娘子为难了一阵,说道,“我过的这日子,一下子也拿不出这些钱来,这值好几亩地呢!这么着罢,我尽着办!过三五天,张妈妈你再过来一趟,我当面交给你。” 张妈妈答应了。但她再三声明,这只是老庄妈打胎的钱;她女儿的终身问题,以后再商量。秀才娘子承认了,她才蹒跚去了。 打胎以后,问题始悬着。因为天芷已经有了老婆,不能再有一个老婆。作妾呢,张家不肯。给钱呢,张妈妈一开口就是一万。她的理由也很充分。她说: “白玉簪不过是个暗娼滥货,方冉武大爷讨她是三万元,这是人人都知道的。我的女儿,一个黄花闺女,难道还不如白玉簪值钱!” “不是说不值钱哪,”秀才娘子急得连连拍着巴掌说,“是说我们怎比得那居易堂有钱呢!” “为的我们也都知道你们不如居易堂,才要一万呢。你要是居易堂,我一开口,至少十万。那还用说吗?”张妈妈的态度,渐渐没有以前那么柔和了。 但秀才娘子这个人家,拿一万元,倒确实是不容易。她不过三顷来地,自己要送终,女儿要出嫁,分到天芷手里也不过是顷把地。顷把地刚好值一万多块钱,这一下子报销完了,他一家将来又靠什么吃饭呢? 因此,事情一直拖着。 其菱为这事情,增加了对于二哥的不满,而且引起了她对于家庭的怀疑。这样的家庭到底有什么意思?大家厮守着是为的什么? 众星夜校开办的时侯,她为了好玩,就加入了。她没有进小学,但在家里跟哥哥们认了不少字,读旧小说,看唱书,是一点没有问题的。方祥千时常对学生发些奇怪的议论。譬如说,他有钱,你为什么没有钱?你为什么不可以拿他的钱用?又譬如说,这一大家,老老少少,背在你一个人身上,你背不动,为什么不扔下来?为什么还要背? 这样挑拨性的问题,不但穷苦人听得进,连方家大户的后生们,也听得津津有味,觉得实在不错。其菱就是其中之一。她禁锢的思想一旦开了,她慢慢向左走了。在祥千六叔的感召之下,她和其蔓天苡一样,终于变成了积极的分子。方祥千告诉她说: “最后自然靠武力。康子健这个人是很有革命性的,我想拉住他。他有一个营还不说,最重要的是他在军队方面的那许多关系,凭这些关系能有极大的发展。我们有了这个人,再加上你们培兰大哥,立时成立两三团人,是决没有问题的。” “那么我们为什么不马上成立?成立起来好干哪!要干就光明正大的干,何必这么藏藏躲躲的秘密着呢!”其菱幼稚而冲动的说。 “不,那还不到时机,我们现在是准备。待将来配合了各地的实际运动,同时大举。──其菱,为了要拉住康子健这个人,我想分配给你一个重要的任务,你以为怎样?” “我是一个女孩子。” “正用得着女孩子。” “那么六叔,你说,教我干什么罢?” “你嫁给他,跟他结婚。” 一句话说得其菱满面通红,头低下去,心别别地跳。十九岁的大姑娘了,虽然新近思想上起了变化,却从来没有想到自己的婚姻问题。六叔的这一提议,是完全出乎她的意料的。生根于礼教家庭的那种男女有别的意识,这时候就有力地在她的思想买作起怪来,她回答不出一句话来。 “他呢,”方祥千笑嘻嘻地说下去,“论年龄大约比你大七八岁。人是很英俊,热诚,有魄力。你嫁给他,是很相当的。你觉着是愿意呢,还是不?” “六叔,你这话还是给我妈妈去说罢。” “要你赞成,我才好去说呀。” “你还是去给我妈妈说罢。”其菱说着,头也没有抬,一溜烟跑了。 方祥千对于这件事已经考虑了又考虑,真是个成竹在胸。他并不去找秀才娘子,而一直地毫不犹豫地先去找天芷。他用开门见山的方式,劈头问道: “天芷,你近来有什么心事吗?” “没有。” “你人也瘦了,眼睛都陷下去了,还说没有心事!要是没有心事,就是有病!” “六叔,实在没有。” “你还给我嘴硬。”方祥千摇摇头说,“你妈妈都给我商量过好几回了,你还──” “她给你商量什么?” “张绣裙的事呀。这是什么事,能秘密得住!这种事,要赶快解决才行,拖不得!那卖豆腐的张老头,谁不知道,有名的坏蛋,专在钱眼里翻身,喝人血过日子。凭你这个文绉绉的样儿,你能受得了他!”方祥千带着恐吓的意味说。 “是的,”方天芷无精打彩的说,“六叔,我正在为杂,解决不了呢!” “为什么解决不了!” “他狮子大开口,要一万块!” “那里要许多钱!这种人,要给他摆点势力看,不压服他一下,他是不肯就范的。” “我给他摆什么势力!而且这种事倩,招摇了也不好看!”方天芷摇着头说。 “现在便是有一个很好的机会。有个有办法的人正有点事情要请教你。你们何不彼此帮忙?”方祥千不紧不慢地把话拉入了正题。 “什么人?” “就是那在小悟庄驻防的康营长。你们见过面吗?” “见过一两回,他找我有什么事?” “真是想不到的。他托了张柳河来问我,想和你对一门亲事,求婚其菱作他的太太。” 方祥千缓缓的说了。那晓得天芷一听,从椅子上直跳起来。骂道: “胡闹,简直是胡闹!我的妹妹怎肯跟这种土匪军队作亲。他是在作梦!我说,六叔,你怎么回答他来?” “我没有回答他。我先来问了你,才好回答他呀!” “不行,不行!这事情绝对不行!六叔,你告诉张柳河,教他再也不要提起这事。惹得我当面给他难看,就不好了。” “好罢,我告诉他就是。” 方祥千从方天芷那里出来,一路冷笑。他找到了方培兰,当面交代了几句话。方培兰说道: “好罢,六叔,我关照他就是了。我们爷儿两个要是办不了这点小事,真轮着我们对抹脖子了。” 当天晚上,方培兰吩咐徒弟把绣裙的爹叫到东狱庙去,给他打了个足气。他说: “放大了胆子干!无论什么事都担在我身上。明天,你照我的话,先给他个小样看看。他要是还硬,咱们再摆布他。” 第二天早上,张绣裙的妈一阵风跑到小学大门口,一屁股坐在当地,就捏着鼻子大哭起来,皇天后土,嘴里絮聒个不停。 “我的女儿是来上学的呀,不是来陪校长睡觉的呀!谁想到来上学被你们校长弄大了肚子呀!你们办学,原来还弄人家女学生呀!我的女儿,被你们校长弄也弄了,我也没有脸再见人了,今天我一头撞死在这里算了!” 她哭着,叫着,一头就往那砖墙上撞。这时候学校门前已经密密层层站了一大片看热闹的人,当中还有些本校的学生。大家七手八脚把她拉住,才算没有撞着。 这一闹倒弄得坐在“校长室”里的方天芷没有主意起来,又羞又气,也恨不得一头撞死才好。他胀红了脸,跺着脚说: “反了反了,这还像什么话,叫保卫团,把她看起来!” 有个教国文的老先生──论行辈,天芷得叫他三爷爷──看闹得太不像了,便带着几个校役出去,把张妈妈劝住,让她到里面坐了。外面赶散了闲人。老先生派人去找天心。天心得到消息,匆匆赶了来,答应三天之内,一定有办法,才把张妈妈劝走了。 天芷看见天心,觉得很不好意思。他说: “大哥,张妈妈的事,用不着谈了,我自己可以解决。决不会再有吵闹了。只是,经这一闹,校长我是不能干了。大哥,我还交回给你,你来罢!我立时搬出去。” 大家商量了一会,觉得天芷的提议是很对的,就马上交接了。事情到了这一步,天芷也只好厚着脸皮,默然离开了学校。他已经下了决心,他什么也不再多想,径自去找方祥千。 “六叔,”天芷一开口,心里便一阵酸,竟掉下几滴眼泪来,“张绣裙的事,我还得找你老人家帮忙,你昨天说的那话,我答应了。” “那事情算已经过去了。”方祥千漫不经义的说,“昨天,我已经把你的意思告诉张柳河了,我看他以后决不会再来讨没趣了。” “不是这么说,六叔,”方天芷忍气吞声无可奈何的说,“我是说张柳河提媒的事倩,我答应了。现在我的事情不了,要请你老人家替我安排安排。” “其菱的事,”方祥千便逼他一句说,“你一定能当家吗?要是你妈妈不赞成呢?” “都在我身上,包没有错儿。”方天芷拍拍胸膛,痛苦的说。 于是事情急转直下,方其菱和康子健顺利地订了婚约。秀才娘子对于这件事是万分的不愿意,无如女儿自己愿意,儿子愿意,祥千六叔也愿意。她看看周围,没有一个反对的人,她也只好同意了。 订婚的手续并不简单。张柳河队长换了长袍马褂,到坤宅来。天心天芷也穿着长袍马褂,把张柳河接进大厅上去。张柳河说: “听说府上大小姐已经成人了。我特为来做媒,讨个八字看看。乾宅是驻防军营长康子健先生。” “多谢张队长费心!”天心天芷把预先用红纸写好的八字──其菱的生日时辰,双手捧给张柳河。张柳河接了,喝过茶,告辞出来。 第二天,张柳河再到坤宅,说道: “贵府大小姐的八字,乾宅已经看过了,很好狠好。我今天特地把乾宅康营长八字送过来,请贵府看看。” “多谢张队长费心!”天心天芷接过来,说。 媒人喝了茶,去了。 这时候,方珍千七爷已经在秀才娘子房里。秀才娘子特为买两块钱的大烟膏招待他。天心天芷把乾宅的八字送进来。方珍千接过去一看,不由地招手道“好”: “有这等巧事!干方生于卯年,属兔,二月十八日卯时,这个八字是卯年卯月卯日卯时。坤方生于戌年,属狗,九月初十日戌时,这个八字是戌年戌月戌日戌时。卯与戌合。两个八字四柱全合。我说,大嫂子,不用再看了,快答应下来罢,这是天地生成的因缘。我看过许多书,合过多少次婚,没有见过这等巧合的双造。” 秀才娘子也自高兴。笑着说: “你可别骗我!你再细看看,这个人将来可有点出息?” “他今年二十八岁。明年入午运,一帆风顺。三十岁以后,独当一面,掌大权,是个方面之材。正和我们其菱配得上。她这是个一品夫人的格局。” “你们看相算命的,总是喜欢奉承人!”秀才娘子半开玩笑的说。 “那是江湖!我这又不卖钱,给自己侄女合婚,有什么说什么,根本用不着奉承。你要不信,只管再找别人看去。” “我说笑话呀,你看了就完了,还找谁看去?七爷,你躺着再抽两口烟罢。亲事,既然大家都愿意,我还能不答应?不过我觉着,照老规矩,可是要女的比男的大两三岁才好。现在这头亲事,是男的比女的大七岁,总有点不大相配。我只怕其菱将来要吃亏。” “那吃什么亏!”天芷接口说,“人家外国人夫妇,总是男的比女的大,相差十岁八岁很平常。” “那是外国!”秀才娘子说,“我们又不是外国人,我们有我们的老规矩,管那外国干什么!” “我们要强国,就得学外国。” “好了,不要再说外国罢,我们自己的事情还说不清呢。人家张柳河算是男家的媒人,我们这一头也要有个媒人呀。七爷,你看找谁?” 方珍千抽了一口鸦片烟,想了一想。说: “要是没有相当的人,我们家马庄头正在这里,找他也成。他老夫老妻,儿女一大堆,倒是吉利。” 第二天,张柳河过来讨回信,和马庄头一同送八字到乾宅去。乾宅办事处设在保卫团公所里。营部里特派一位姓宋的上尉副官常川驻在这里专办营长的喜事。宋副官代表乾宅款待坤宅的媒人,马庄头喝了茶回去。 文定之日,乾宅用红漆五层抬盒,送过求婚帖来。附礼:金镯一对,金耳环一对,翡翠金簪一对,金戒指一对,还有四套衣料。坤宅收下。答以允婚帖一纸,黑色大礼帽一顶,黑缎靴一双,玄缎团花马褂料一件,蓝缎袍料一件,外赏下帖人银洋二十元。 再隔了几日,乾宅托媒人张柳河送过“期柬”来,定当年冬十月二十四日吉日完婚。 坤宅接受了,忙着预备起妆奁来。 保卫团公所对面的养德堂,自从老夫妇去世之后,由老姨奶奶谢氏带着八姑娘过日子,当年老太太是吏部尚书陈家的最小女儿,自幼患“羊癫疯”。方八姑的祖父为了贪图窦家的势力,情愿结这门亲。窦家自己觉得对不起,买了个又漂亮又伶俐的丫头嫁过来,收房为妾,这便是谢氏。老太爷仰仗窦家的提拔,做了一辈子官,很弄了一站家当。七个儿子和一个姑娘都是谢氏所出。老大早年留学日本,加入了同盟会,和国民党的渊源极深。因此他的弟妹们在政治立场上都属于国民党。他的弟弟当中,两个留美,两个留德,还有两个毕业于北大,都在外面做事,各自成家立业,有相当地位。 祇有八姑娘,因为老太爷去世,刚刚中学毕业,就回家来相伴着谢姨奶奶料理家务。他家的田地,由庄头曾鸿全权经理。前后十年不到,养德堂也一步步走下坡,眼看就要成为一个破落户。而曾鸿虽则名为庄头,实际上却是一个新兴地主了。 方八姑因此心里恨极了曾鸿,常当面叫他“小曹操”。曾鸿听了,不但不生气,反以为荣。他常常对人说: “我看过一十八遍三国演义,我知道三国时候祇有两个人物,一个诸葛亮,一个曹操,我曾鸿给养德堂做庄头一辈子,落得个曹操的名字,总算是有一手的。你莫叫我诸葛亮,叫我诸葛亮我就不高兴了。诸葛亮偏安一隅,五十来岁就秋风五丈原了,细算是个苦命。曹操则不然。曹操雄踞中原,当朝首相,位至封王,寿逾花甲,真是富贵寿考,兼而有之。你叫我声曹操,真是夸奖我了,祇怕我承担不起。哈哈,祇怕我承担不起!” 他说这个话,既不是反调,又不是讽剌,而是实实在在的由衷之言。因此,他混得一个绰号,就叫“小曹操”。小曹操于熟读三国演义之外,又通一点歧黄之术。他行动总有个小听差替他拉着走驴,驴背上驮着一套“陈修园”。他逢人辄道,说要拚上老命,下功夫,非把这一套陈修园念背过不可。他虽然看不起诸葛亮,但治病起来,却是“诸葛一生唯谨慎”,小心翼翼,从来不敢乱来。他总是用那种四平八稳的轻汤头,先问问路子看,再酌量加减,缓缓而进。镇上的大户们,遇着有点小病,就轻描淡写的说: “既是有点不大舒服了,就请曾鸿来看看,吃帖药罢。” 这句话好像是说病虽病了,但病得很轻,不服药也会好,就吃曾鸿一帖不关痛痒的药,敷衍敷衍门面罢。因为方家大户也把常常吃汤药,抱药罐子,看得像抽鸦片烟,是一种享受,又是一种排场,穷人家,是纵然有病,也不延医服药的。 他自己的主人谢姨奶奶,就是他的主顾之一。谢姨奶奶服侍老太爷抽了一辈子鸦片烟,但她自己从来不抽,也没有“灯瘾”。什么是灯瘾呢?是说人经常躺在烟灯旁边,看或服侍别人抽烟,久了,自己虽不抽也会有瘾。到了时候,不见烟灯,一样会眼泪鼻涕,失其体统。自老太爷去世之后,谢姨奶奶却弄上了一个吃汤药的习惯。她天天要找甘鸿按脉,开方吃药。至于治的是什么病呢,她自己说不明白,曾鸿也说不明白。曾鸿在她的处方上是用全部功力的,每一位药都经过细细推敲。譬如说,人参是用五分呢,还是用六分?用当归呢,还是用川芎?都要费大半日的斟酌,才能定案。方八姑娘特别反对曾鸿的医道。她说: “曾鸿是个什么东西,也会行医!当医生,第一要有好心术。曾鸿却是一肚皮奸诈,使惯了坏心眼。他还能给人治病吗?” 她又怪谢姨奶奶: “我说,姨奶奶,我看你饭也吃得,觉也睡得,你到底生的是什么病呀?你天天把曾鸿叫到屋里去,按着你的手腕子;一按就是大半天,那像什么样子!你要真有病,那曾鸿能医得你好?他生了个坏心病?自己都医不好,还能替人治病!” 这说得谢姨奶奶老眼昏花,摸不着路径。忙道: “嗳呀,姑娘,你这说的像是什么话!你看我近来腰子酸,腿又痛,饭也比以前吃得少多了,你还说我没有病!人家曾鸿的医道,有谁比得过他!镇上这些大户人家,那个有了病不找他!” “好,”方八姑气哼哼的说,“我不管你的事!什么人玩什么鸟,武大郎玩夜猫子。有你生的这个病,就有治你这个病的曾鸿。什么东西!” 谢姨奶奶到底老了,辩不过伶牙俐齿的方八姑,祇好躲着不理她。却仍然天天要教曾鸿按手腕子。 养德堂一家人口这样少,却住着五六十间一所大房子。康子健要娶亲,托人商量方八姑,借了她的西跨院做新房。方八姑是看不起康子健这种什么营长的,为了带星堂那边的面子,才慷慨地答应下来。她心里却暗暗纳罕,怎么方其菱一个向来不出闺门的姑娘,会嫁给这种无头无尾的老粗军人! 阴历十月二十四日这一天,密云,狂风,夹着一阵阵的霰子,滴水成冰,天冷的了不得。“康府”上两棚吹鼓子,吹吹打打,一棚设在大哨门外边,二概设在内院子里。大门上宫灯结彩。厅房里正中悬着张督军送的红缎金字双喜幛,两边依次是师长旅长团长的。从内至外,油漆一新。各方贺客盈门。下午,康子健披红簪花,乘蓝呢四人轿亲迎。最前开道是一对锣,肃静回避牌,吹鼓手,本镇保卫团武装团丁一排,五色旗,龙凤日月旗,金瓜钺斧,一对对跟着。次后是四匹前顶马,本营卫队一排。四个青衣小帽的跟班,提着拜垫,跟在轿子两边。蓝轿后面是一乘红绣花轿,方培兰的十二岁的儿子押轿。花轿后面,又是四匹顶马,又是一排兵。这个长长的迎亲行列,在鼓乐鞭爆声中,冒着严寒,一径到坤宅来。轿子停下,天心天芷长袍马褂,两个跟班的提着拜垫,在大门外恭候。新郎下轿,双方对揖,天心天芷让在两边,新郎被导入厅房,正中大方桌后面坐了,天心天芷两边奉陪,吹鼓手在院子里吹打。献茶毕,即开始宴会。这个宴会,通常用的是最好的酒席,但祇是一个形式而已,菜是川流不息地随上随撤,不消半小时,宴罢。新郎被导入内堂。堂上用红毡铺地。有两把太师椅,上置红绣披垫,遥遥相对放着,新郎坐在靠外面的一把上。新郎凤冠霞帔,盖头红,着?底绣鞋,用红幔围着,从内房出来,与新郎相对坐。一疋红绸,一端紫一古铜镜,新娘抱着,另一端由新郎捧住。一会,红绸取去,新郎向新娘一揖,转身向外走。此时步步红毡铺地,新娘在红幔中被搀扶着跟出来,上轿。 原行列回干宅来。新郎立在大门首,对新娘的花轿一揖。新娘被扶出来,新郎前导,仍然步步红毡铺地,走进新房。新房的院子里用席棚设“天地三界之位”,供猪头三牲,红烛高烧。新郎向上行三跪九叩首大礼。然后导入洞房。新娘坐床。新郎用双尺挑下新娘的头红,插在一个用红纸封起来的斗上,斗里装满小麦。两只古铜爵,系一条红线,由执事人等分向新郎新娘的嘴上送一送,作出一种要喝的样子,这就算是交杯酒。外面鼓乐停止,婚礼告成。大厅上开始宴会,吃喜酒。洞房里新郎新娘亦对坐饮宴。但一般习惯,此时新娘呆坐不动,形同木偶,祇新郎独自享用。 康子健对于方其菱虽曾见过一面,但祇是远远地一瞥,看到一个大略的轮廓。洞房里,在红烛光中,面对面细一看,心里更觉得愉快。他感谢方祥千,给他撮合成这一头亲事,真正是意想不到的。不错,现在注定是夫妇了,然而过去是完全生疏。他想,怎样开始说话儿?说句什么话呢?康子健军队里混了十几年,进了妓院,见了妓女,倒有话说,不想此时面对着结发夫人,倒不知道怎么提起这个“开场白”。他想了半晌,为难了半晌才迸出一句话来: “今天很冷。你累了罢?” 然而新娘没有答话,祇是呆坐着。 过了一会,新郎又说: “我是个军人──” 这话刚一出口,自己觉得不得体。我是个军人,她不早就知道了吗?这时候还说他干什么?于是把话缩住。正盘算着再另说句什么话的时候,窗外头有人说话了: “报告营长,外边大厅上吃喜酒的老爷们请营长出去呢?” “好,我来了。” 康子健应声出来,被外面的严寒一侵,精神为之一振。刚才新夫人面前的那种拘束和为难,这才松快了。 一到厅上,对着几十桌酒,新郎是无从幸免的。结果他喝了个十二分醉,还亏得有人帮着,才逃出这个酒阵来。回到洞房里,夜已深了。一双红烛,闪闪的跳着,射在红的帐子上,红的被子上,全身红的新娘身上,康子健觉得有点睁不开眼。这时,蒙了酒,他不拘束了。他定一定神,再看着呆坐上床上的新娘子,这个甜美的面孔和柔细的身段,“我在哪里见过的?”他想,然而想不起来了。唔唔,这是八大胡同的小班吗?恍忽间,他彷佛触着旧梦了。他躺到床上,把头栽到其菱的怀里,手在她的胸前腰间乱摸。一边喃喃的说: “晚了,好睡了,睡罢!” 酒气烟气冲得其菱透不过气来。她推他,推不动。等使足了力,才把他的头移开去。她没有说话,祇睁大了眼睛看着他,心里直跳,有点怕。“哪里来的这个陌生的野男人!”她想,她想,但她立刻就纠正自己:“不,这是我的丈夫。”于是她更怕了,更怕了。她想,“这个人就是我的丈夫吗?” 康子健忽地坐起来,摇摇头,似乎清醒了一下。他笑笑,自言自语的说: “醉了,喝醉了!” 他站起身来,从抽屉里拿出一支小小的旱烟袋和一个香烟筒来。打开香烟筒,把一种白粉子装在旱烟管里,就看红烛吸了。吸完了,又装又吸,一连好几次。方其菱根本不知道这种白粉子是什么东西。这是旱烟袋,但吸的不是旱烟。这是什么呀?她想。当然,这不是想得懂的事,但她也没有问他。祇见他吸完之后,不耐烦地瞪了她两眼,就又扑过来,乱抓她的衣服,乱翻被子。嘴里噜苏着: “怎么这样晚了还不睡觉,不睡觉干什么?……你快点,快点睡罢!我等得不耐烦了!………你这是存心难为我!……再不睡,我可恼!……” 方其菱护紧了自己的衣服,一言不发,全力抵抗。康子健用力拉她的下衣,一下滑脱了手,手背误撞在其菱的下巴上。其菱误会了,以为他在打她,不禁哭了起来。一哭,抵抗松懈了,康子健达到了他的简单的目的。他在任何妓院,对于任何妓女,在五分钟以内必然可以达到的同样目的。他拉拉被子,睡了,似乎并不知道其菱在哭。他做新郎做累了,他做新郎做醉了,他一觉睡去,呼呼不知东方之既白。 第二天早上,他醒过来。其菱仍然呆呆坐在那里,似乎哭过,眼睛红红的,有点肿。他看了又看,不觉奇怪。说道: “怎么,你没有睡?你哭了吗?” 新娘子没有回答,但好像摇了摇头。她心里却又是一阵酸:“你看,我整夜没有睡,他都不知道!”跟房老妈子打进洗脸水来,康子健胡乱擦了擦脸。天冷,茶杯里的剩茶都结了冰。康子健心里喜欢这位新夫人,怕她冷。对老妈子说: “怎么炭盆里不添炭?” 这样说了,自己觉得语气不够重,不足以表示自己的关切,就加以补充。说: “快去烧炭来!他妈的╳” 这一声“他妈的╳,”不但其菱吃了一惊,连老妈子也为之愕然。他们方家的女眷可以说是从来没有机会听到这句话的,现在意外地听到了,就觉得说不出的刺耳。其菱的脸一阵红了,老妈子的脸也红了。但康子健并没有察觉,因为他根本没有知道已经说了这么一句话。这句话是他的“口头禅”,早已多年就说顺了口。在他的口语中已经成了一种“符号”,用以表示欣喜,表示愤怒,表示亲爱,也表示憎恶。 老妈子向坐在床上的新娘子眨眨眼,嘴里应点“是”,走了出去。一会儿,洗脸水也来了,炭盆也来了。其菱下床来洗脸梳头,康子健坐在炭盆旁边烤火,又抽那白粉子。方其菱这时候忍不住了,轻声问道: “你那吸的是什么?” 这一问,康子健大为惊讶。心想,“怎么她连这个东西都不认得,难道是故意同我开玩笑?”于是他大声笑了。说道: “你别啦!你存心!” “你说什么?”方其菱从大镜子里望着他说。 “我说你同我开玩笑?” “我没有开玩笑。我是问你那吸的是什么东西,我从来没有见过。” “真的?”康子健相信她是真不认得了,于是带点看不起,又带点骄傲的,“这是白粉,又叫白面,又叫海洛英,是日本人造了给我们中国人吸的,它有鸦片烟的那种种好处,但比鸦片烟简便,价钱比鸦片烟贵。” “也有瘾?” “是的。” “你什么时候抽起的?” “我最近刚学上。” “怎么巴巴的去学这个?” “还不是在外头玩,随便抽两口耍子,一来二去就有了瘾了。” “噢!”方其菱喉咙里应了一声。她这时候真觉得酸甜苦辣,不知是何味道。老妈子正立在她身后给她梳头,两个人四只眼睛在大镜子里对望了一望,方其菱心里有点凄然。他想起她的祥千六叔来了。“六叔教我来,来干什么的?然而人是这样的一个人,我将怎样对付他,把他抓住?”这个问题在她的心里盘据着,一时竟出了神。老妈子替她挽好了髻子,插首饰,轻轻地拍拍她的肩头说,“好了,姑娘。”她这才醒过来,自己觉着有点不好意思,回过头,朝着康子健嫣然一笑。康子健站起来挨近了她,老妈子忙着走出去。 早饭后,天心天芷兄弟两个以“送亲”者的身分,进来看妹妹,向妹夫辞行。其菱说: “回去告诉妈妈,我在这里很好,请她不要挂心!” “明天上午,”天心说,“来接妹妹回门。” “请妹夫一路去。”天芷补足说。 “是的。”康子健说,“我应当来拜见妈妈,给两位哥哥嫂嫂行礼。” 天心天芷回去之后,方八姑陪着谢姨奶奶来拜望。康子健应酬了两句话,到外面去了。方八姑道:“其菱妹,你大喜呀。” “八姐姐,请坐,我正要里面去给八姐姐和姨奶奶请安呢。”方其菱红着脸,“你看,自己连个房子都没有。亏了八姐姐和姨奶奶借给这所房子住,我也还没有道谢呢。” “大姑娘千万别客气,”谢姨奶奶张了张屋里的陈设说,“房子空着干什么!健姑爷出门在外,难道还顶着房子走。你看这里里外外,收拾得一新,我们房子沾大姑娘的光呢。” 老妈子用盖杯端上茶来,每个杯子里有一对烧焦的红枣。谢姨奶奶接过来,趁热喝了两口。笑道: “早子,早子。好个吉利,明年今日,大姑娘生个大娃娃,别忘了给我们红蛋吃。” “姨奶奶倒会取笑。”方其菱说。 “我说,其菱妹,”方八姑说道,“你这个亲事是怎么订下来的?你们和康营长早就认识吗?” “是祥千六叔作主的,他们认识。” “这好了,”谢姨奶奶说,“有了康姑爷这门亲戚,以后我们也有了照应了。这个年头,兵荒马乱,没有队伍保着,莫想过得成日子。我这里先约下,等大姑娘回过门,我请大姑娘吃饭,找祥千六爷和珍千七爷作陪。” “我先谢谢。” 方其菱这个新娘又有一样好处,进了门就当家,没有公婆,没有妯娌,一点不拘束。下午她睡了一会,精神好了,心情也松了些。她试着改变自己的生活习惯,她试着修正自己的见解和观点。她想:“这个是我的丈夫,我有追随他,迁就他,然后把他抓住的必要。我的丈夫就是我的生命,也就是我的事业!这里没有反悔,没有退后,也没有推诿,我已是他的人了。” 晚上、新夫妇灯下闲叙。当康子健让她抽一支纸烟的时候,她抽了。她试着吸进一口烟去,呛了,连连咳嗽,招得康子健大笑,她也不以为忤。康子健递给她旱烟管,让她尝管白粉,她也尝了,但她不敢吸下去,从嘴里便喷掉了,因此也就体味不到究竟有什么好处。 由于方其菱的一念转变,婚后生活大致还愉快。康子健每个星期,有一半时间在镇上,一半时间在小梧庄。方其菱也学着骑马,有时候跟到小梧庄去住。小梧庄上曹小娟的妈妈就渐渐后悔,暗暗埋怨起曹老头来了。 “你看,”他说,方家的秀才姑娘都肯嫁他,偏你的女儿是个宝,就怕他了!你不过是方家的佃户,没有这个福分罢了!你看着人家穿的戴的,出出进进,骑着大马,多少气派!” 曹老头听了,祇是不言语。他由于三十年的老经验,知道对付老婆的最好方法,是置诸不理。她一天啰苏你一百句,你如果回了一句,她就得啰苏你一千句,甚至一万句,那个祸就算是闯大了。随你怎么说,我总是至死也不开口,不知道省了多少是非。他心里想: “一样的事情,要看是在什么人头上。方家大户的姑娘嫁了营长,人家说是门当户对,郎才女貌,天作之合。轮到我们头上就不那样了!要是我们小娟跟了营长,人家准得说是我们女儿没有人要了,才胡乱跟了个不知道天南地北的军爷。有那等爱造口孽的人,说不定还要说是我们把女儿卖到军队里去了。那个人的嘴是抬举我们穷人的!” 曹老头心里的话,并没有说出来给浑家听,他认为那是完全没有必要的。曹妈妈又说: “女儿去了一年。这又要过年了,人家营长也不会再要她了,你还不带个车子去接他回来!看你正经事情一点也不知道打算!” 这一回,曹老头发话了。他说:“好,明天去。” 第二天一早,曹老头教长工推着车子,自己赶着骡子,带点乡土礼物,到镇上去了。傍午时候,车子远远停在居易堂的巷头上,他自己走上去。看门的见是曹老头,便说: “老曹,又来接闺女了?这一回。给我带的什么礼物!大年下,可要象样点!” “乡下人家有什么礼物,”曹老头赧然一笑说,“我带了几只老母鸡来孝敬你。你看,通肥着呢,三斤多沈一只。” “好罢,若曹,谢谢你。我给你说笑话呢,你真送我!你这里坐着喝茶歇歇,我进去给你回一声儿去。你这一趟又来,是什么意思?” “年下了,我想带小娟回去过年。” “这怕不成罢。你知道小娟现在是我们大少奶奶跟前的心腹红人,什么事情都交给她,一时也离不开。现在,韩妈通靠后了。这宅子里,小娟当着一半家了。你想接她回去,莫说大少奶奶不答应,就是小娟本人也未必肯。” “大少奶奶抬举她,难道不好?你替我回一声再说罢。” 门上人进去了半天,才出来。招呼人给跟曹老头来的人吃饭,喂牲口。他说: “我说怎么样?大少奶奶总归不肯放他。教你吃了饭回去,以后不用再来接了。等她回去的时候,这里派轿车送她,你也用不着来车子了。” 曹老头半晌说话不得。最后,他好容易挣出一句话来。说道: “那么,教小娟出来,我看着她,我就回去了!” “那也不用了。难道你还不放心!住在这里,缺吃的?缺穿的?” 晚上,曹老头仍然空车子赶回小梧庄家里来。曹妈妈迎头问道: “怎么,又没有接回来?” “没有。大少奶奶不放。” “你看见她来?” “没有。” “自从你送她去了,以后你去看她好几趟,到底没有看到过。”曹妈妈顿了一顿,悄声说,“不会有什么岔子罢?” 曹老头摇摇头,没有说什么。 老夫妇两个带着沉重不安的心情,你看着我,我看着你,无头无绪地爬上床去睡了。 住在镇上方居易堂家的曹小娟,心情也并不是完全宁静的。她由布衣荆钗,一下子换上了一身绫罗,满头珠翠,她原是异常满足愉快的。但大少奶奶指定给她的活动范围,祇限于这两间屋子,每日所见到的祇是大少奶奶跟前这几个人。穿的戴的再讲究,又有什么意思?她记得在小梧庄的时候,偶然添了一件新的花布衣服或是一点点镀金的小首饰,左邻右舍的姊妹,都争着跑了来鉴赏批评。当这些姐妹露出天真的欣羡的目光的时候,她就觉得有出人头地之感,小脸上大约也浮出胜利者骄傲罢。衣锦昼行,那才叫有意思。而现在是穿戴的阔阔气气,收拾得整整齐齐,一个人在屋里呆坐着,连耗子猫都不正眼看一看。这穿了戴了又是为的什么?还不是个白!而且天天呆坐着,也实在教人烦,教人闷!她在小梧庄是操作惯了的,一清早跑到菜畦里去捉小虫儿,农忙的时节就帮着烧饭送到田里去,看场,拾麦子。一空下来就做针线,全家的鞋脚袜子,补补联联,自从妈妈老花了眼睛以后,几乎都驮在她一个人身上。她每天用兴奋的心情去迎接这许多琐琐碎碎永远没有完的工作,脸上永远浮着甜蜜的微笑。现在整天闲着,寂寞无聊,太阳像钉住了不动似的,一天比一年还长。别人都不需要针线活,她想不如自己做双鞋穿罢。鞋,多着呢,像这样老坐着,一辈子也穿不完,就做一双解闷罢。但是,这屋里根本没有针,没有线,没有剪刀,没有任何可以做鞋的材料。样样治办起来,好像是不大容易的。 “韩大婶,你有没有针线匣,拿来我用用。我打算做双鞋耍子,这么坐着──” “我没有针线匣,”韩大婶笑吟吟的说,“有也不敢拿给你用,回来教大少奶奶看见了,怪我劳累了你!” “好韩大婶,你倒会说笑话。我又不是那纸扎的,做双鞋儿就累着了!你看我这日日坐着,什么也不做,闷的我哪,真是不知道怎么了好!想我在小梧庄──” “你进了这个大门头儿,就不要再想小梧庄了。我知道你的意思,必是你在小梧庄从早到夜,忙个不停,人累得半死。床上一躺,一觉睡到天亮,再也不知道什么是个闲的慌!这大户乡绅人家,享的是清福。你这么整天坐着不动,正是你的福气,也是你的本分。要是那乡绅大户也胼手胝脚,亲自操作,就失了体统了。” “你这么说,韩大婶,我该做点什么,也好消遣消遣。” “你吗,你应当学着玩玩麻将牌,天九牌。再不,学着抽抽水烟,纸烟,或是鸦片烟,都成。你现在是第二号少奶奶。” “你看韩大婶,”曹小娟脸儿一虹,“你又奚落我!” “我怎么会奚落你,这是实在的。你这以后,祇能和这些玩耍的事情结结缘分了。──来,这里有麻将牌,我先教着你打麻将,等你学会了,我去找搭子陪你打牌,你这日子就好过了。” 曹小娟无可奈何地答应了一声“好”,于是韩妈把麻将牌倒在方桌上,教她认牌。认来认去,总不记得,把个韩妈说的舌敝唇焦,而曹小娟仍然不能明白。这叫条子,又叫梭子,为什么那个又叫饼子,还有筒子万字,越听越胡涂。 “韩大婶,收起来罢,等慢慢再学。” 于是韩妈把牌收进匣子里去。那曹小娟却想,“这个东西这样麻烦,谁能学得会它?还是做双鞋,绣个鞋帮儿省事。” 有时候她实在闷得急了,满屋里打转。忍不住说: “韩大婶,前面是老太太上房,听说还有西门姨奶奶,我们能不能去坐坐耍子?还有,大哨门外头也好站一会,看看人来人往呀。” 正说着,大少奶奶走了进来,她脸上红红的,似乎刚着了气恼。小娟和韩妈忙站起来,大少奶奶坐了。顺口问道: “你们在说什么呀。” “没有说什么。”韩妈接口说,“曹姑娘闲的慌,我们说闲话呢。” “我说,小娟,”大少奶奶含着怒意说,“再也别想着离开这个屋子。人面兽心,通没个好东西,没的教他们害了你!我想着躲在这屋里不见人,还办不到呢。一个人清清静静,不出头,不露面,省了多少是非,少受多少闲气!我这叫是做了和尚不得不撞钟。一天三四遍,上房里去低三下四,伺伺候候,名为做媳妇,实在还不如个丫头!” 她说到这里,顿了一顿。韩妈忙把水烟袋递给她,她吸了两袋。叹口气说: “韩妈,你跟我最久,你明白我是个怎样的人。三从四德,我是滚瓜烂熟。伺候公婆,谁敢说是不应当的?公公死了,服侍婆婆,更是天经地义。无奈婆婆这个烟榻上还躺着个烧烟的奴才,这个奴才竟是个『小公公』,大拉拉架子也把我当丫头看待。韩妈,你说这日子我还能过吗?” 她又重重地吸了两袋水烟。然后冷笑了两声说: “你猜怎么样?他今天当着老太太面,教我给他倒茶了!我略略犹豫了一下,老太太就说,『进宝教你替他倒茶,你就快替他倒一碗,又怕怎的!』你看这象话吗?” “你倒了吗?”韩妈也急着问,显然不平了。 “哼,倒了!我怎么能不倒!在人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今天我要是不倒这杯茶,不闹得天翻地覆才怪呢!” 大少奶奶说了,把水烟袋重重地放下,手在桌子上拍了一下。 曹小娟递上一杯热茶,轻轻说道: “大少奶奶,快别生气了,你喝了杯茶,歇歇罢!” 大少奶奶接过去喝了一口,勉强一笑。说道: “小娟,祇有你和韩吗跟我一条心。你就是我的妹妹一般。不要忘了,我们两个人抬着大爷走,别教他栽跟斗。女人家靠的是个男子汉,祇要有他,我们就有指望。” “是的,大少奶奶,”曹小娟弯下身去说,“我就是你的人。像跟在你身上的影儿一样,你要我怎样我就怎样。我情愿服侍你。” 那韩妈却越想越不舒服,她透一口气,又问: “大少奶奶,难道那时候跟前就没个别人,偏偏要你给他倒茶?” “都在外边吃饭。我和老姨奶奶先进去伺候,不知道为什么老太太又罚了老姨奶奶跪,慢条斯理用小竹竿抽她。这站在跟前的不就是我一个人了吗!” “你该叫外头吃饭的老妈子进来。” “我想着那样,还没等的开口,老太太就先发话了!” “真真的,真真的!”韩妈摇着头说,“作孽作孽!这还像个什么有礼有法的人家!那从前的老人说老话,都说要跟那乡绅大户人家学礼法。现在的乡绅大户弄成这个样子,真还不如那穷人家,公婆是公婆,媳妇是媳妇,分得出个上下尊卑来。世界变了,莫不年头要不好?你看那兵荒马乱,就不是个好兆头!” “慢慢地瞧罢!”大少奶奶点点头说,“国家将亡,必出妖孽。这还不就是妖孽吗?” 大家沉默了一会,大少奶奶望望窗子上的太阳。问小娟道:“大爷出去,没有说什么时候回来?” “没有。晚点总回来。” “你看他近来怎么样?” “好像有心事,整夜的叹气,问他又不肯说。” “还不是那庞家的在作怪!”大少奶奶无可奈何的长叹一声,含着满泡眼泪说,“说妖孽,这就又是妖孽!听说那庞家的近来被什么营长占住了,夜里没有我们这一个的分,所以祇能白天去趁人家的空儿!你大家大业,有妻有妾,何必这样自轻自贱!妖孽,不错,真是妖孽!” 停了一停,她又对小娟说: “当初要你的时候,他答应我两件事,一件也没有做到。我算是受了他的骗了!男人家说话不作数!还能立脚!” 三个人叹息了一番。 黄昏时候,方冉武回来了。大少奶奶笑着说: “今天晚上,我想喝杯酒儿,你能不能陪我?你要不陪,我就不喝,也就不用预备了。” “怎么不陪?我也久已没有痛快喝一场了,心里正不舒服呢。”他又转过脸去对小娟说,“你也该练练。酒席酒习,练习练习就会喝了。” 那曹小娟不答应他,祇抿着嘴儿笑。 “傻笑!”方冉武亲昵的说,“你是吃喝嫖赌吹,任什么也不会,看你将来怎么得了!” “不会还不得了?”大少奶奶倒笑了,“看你会的太多了,才真不得了呢!我问你,你近来有什么心事吗?” “没有。” “你莫想瞒得过我!庞家的近来接了个营长,把你的窠儿占了,是不是?” “你倒有个耳报神。” “你当时有了小娟,不是答应我断了那小叫姑吗?我白白替你跑了两回娘家,给我哥哥说了多少好话,辛辛苦苦,还看人家的冷脸。不想你答应我的事,一样也不肯做!这以后,你再用着我到娘家去商量什么事,我真也没有脸去了。” 方冉武不安地抓抓耳朵,摸摸下巴,又站起来走两转。然后半吞半吐地说: “不知怎的,我这个人,真的,没有用。像着了迷一样,对于小叫姑,总是下不了狠心!最近康子健在她那里走动,我简直含酸吃醋,心里受不得!我也明白,她又不是我的什么人,无过是个窑姐儿,谁花钱谁玩。无奈我的心不是这样子!祇要我知道她接了别的人,不拘是谁,我就认真的不痛快起来。” “哼,”大少奶奶摸摸脸说,“你那个心哪,岂但对子小叫姑狠不下来,随便对于什么人,你照样狠不下来。你自己倒说得对,你没有用!” “你说我还对于谁?” “当初你答应我两件事,原来你已经根本忘记了!” “噢,你说还有这一个,”你右手伸一个小指,向前边指一指,“我马上就办他!你不用急,看我有用没有用!” “自然我要看看。不但我要看看,连小娟都要开开眼界呢。这远近,谁不知道方镇上的方冉武大爷,首富,大绅,第一分儿!”大少奶奶伸了伸右手的大姆指。 曹小娟抿着嘴儿直笑,两眼望着方冉武,手不住地摸自己的腮帮儿。方冉武对着这一妻一妾,一时高兴起来,纵声笑了。说道: “原来你们两个串通好了,来激我的。好,我出不把这件事办了,你们也不会佩服我大爷!三天,我给你三天期,让你们两个也痛快笑一笑,出一口气!” 他又时向大少奶奶嘻皮笑脸的说道: “这事情办了,小叫姑那边的事,你能替我出个主意吗?” “你这是把话反说了。你哪里是要我出主意,你先说说你的主意给我听罢。”大少奶奶也陪他笑了一笑。 “你看见前面厅房里摆的那个大鼎吗?” “你直说罢,别绕弯子了。” “你说那鼎有几足?” “三足。”大少奶奶沉下脸来说,“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你是说我和小娟,祇算两足,还缺一足。” “少奶奶,好聪明!” “主意呢,倒是个好主意。”大少奶奶低眉沈吟了一会说,“不过以她那种出身,教她和我给小娟鼎足而三,你觉得不委屈了我和小娟吗?” “四个人刚好一某麻将呀。” “就算我答应了,小娟也未必肯罢?” “你们两个人穿一条裤子,一个鼻孔里出气。祇要你肯,她是一定肯。”他转过脸去对着小娟说,“是不是,小娟,你说。” 曹小娟仍旧抿着嘴儿祇是笑,这会却把头似摇非摇地摆了一下。方冉武看了,笑道: “好,你也给我卖起乖来了!” 说着,走上去要拧她的腮,曹小娟笑着躲开了。 “说真的。”大少奶奶想了一想,一本正经的说,“你要想鼎足而三,还不是容易事,无过是碍着几个钱罢了。就凭你这一分儿,人家开不出小价钱来!你现在自然还是个没有钱,还是得我替你想办法,是不是?” “正是。我的少奶奶。”方冉武忙打一躬。 “我看,你先办了那件事,去庞家讨个口风,问个价钱,我再去替你张罗。也得先和冯二爷谈谈,看看你现在到底还有多少家当,才好办事。没有个饿着肚子讨小老婆的道理。是不是,大少爷?” “正是,我的少奶奶。”方冉武又打一躬。 “我一发再奉劝你几句良言,你这以后,也自尊自重一点。那庞家女儿不过是个卖的,你又不是没有钱,何必去给人家填空儿。等有钱,把她讨回家来,尽情你自己玩,千万不要再去吃那营长的闲醋了。”大少奶奶怕把话说急了,惹得他着恼,忙又陪着笑脸说,“我这可算是多话,听不听随你的便。” “我听,我听,我的少奶奶。”方冉武再打一躬,“祇要你肯帮我把她讨回来,让我独尊,我暂时就不到她那里去也成,这倒没有什么一定办不到。” 那曹小娟闪在一边,看他祇管给大少奶奶打躬,不由地笑出声来。方冉武道: “我说怎么样?你在我跟前一占上风,她也就高兴起来了。你看,这不是笑啦。” “夫妇之间,”大少奶奶长叹一口气说,“也说不到什么占上风不占上风。我不过尽我的心,巴结着想把你这分家当多少留下一点,老起来有个着落,孩子们将来有碗饭吃罢了。但愿你以后能够收心,自己有点底儿,那是不但我和小娟有了依靠,连孩子们也沾你的光了。” 说着,忍不住落下几滴泪来。方冉武忙道: “好了,好了。我答应德你的就是了。再也别弄这些擦眼抹泪,哭哭啼啼,教我看着心烦。” “谁又哭来?”大少奶奶忙擦干了眼泪说,“你这里和小娟坐一会,我再到上房去看看。” 大少奶奶站起身来,一径走了出去。 当晚,方冉武陪着这一妻一妾,喝了个十分醉,拉着她们在一个床上睡了。 过了几日的一个晚上,进宝给老太太请了个假,说是他母亲病了,要回去看看,今天就不再到宅里来了。近来进宝常常在晚上请假回去,老太太真有说不出的种种不快。因为晚上九点到次晨三点,是她抽鸦片的时间。她每天有好几个时间抽烟,而以这一个时间为主。因此,在这一个时间她需要进宝也最殷。要是这时候你不能来服侍,那是简直可以说根本用不到你了。 一听又是请假,老太太立刻沉下脸来,半晌没有做声。那进宝却嘻嘻地笑了。说道: “你再自己抽一回罢。要不,找老姨奶奶来给你烧也成。我明天早点来服侍你。──好,就这么办罢,我走了。” 说着,果真溜了。老太太越想越不是味儿,年轻小伙子真真没有良心!奴才伺候主人原本是应分的,这几年我倒填给你好几顷地的家私。你原是个穷光蛋,现在什么都有了。这是谁给你的?忘恩背义,什么东西! 一肚皮闷气没个地方出,就教西门氏来伺候烧烟。她一边抽着烟,一边用烟签子扎那西门氏。那西门氏一边给她烧烟,一边挨她的扎,咬着牙不出一点声。 老太太恨进宝,并没有恨得错。什么是他的母亲病了,那不过是一种推辞。真实的情形是他热上了开暗门子的孟四姐了。孟四姐一身肥肉,两只小眼,还拖着有名的两只大脚,原是个下三等货儿。却不知怎地竟对了进宝的胃口,时常带着沈甸甸的大洋钱去嫖她,教她拎着耳朵开玩笑,唱“一见娇儿进窑门,不由为娘喜在心。”进宝听了,不但不恼,反以为荣。 但这一晚上,在孟四姐大门外边,还没有进得客门,一排子鎗声过去,进宝便躺倒了。第二天大亮了,才有人出来看,他被打得周身是窟窿,血流得一地,手里还紧握着一包洋钱。张柳河队长带着两个弟兄来看了一看,因为方金阁在城里,就忙去报告方冉武。方冉武想了一想,问道: “死在孟四姐门前?” “是的。” “那么孟四姐是有干系的了?” “是的。” “把她押起来。马上办公事,遂县衙门。” 张柳河答应着走了。方冉武忙到上房里去报告老太太,老太太还睡着没有起身,方冉武叫醒了她,就把消息给她讲了。老太太一听,不由的一阵心痛,放大声哭起来。这时候,她遗憾于进宝的那些事情,是一点也不记得了,而仅仅想着他那种种好处。她一边哭着,一边絮聒着说: “什么混帐王八羔子下这狠手,打死了这个小伙子!……我真也活不成了!我这算靠着有他在跟前说说笑笑,解个闷儿,才勉强过得这苦日子!死了,你这死了,还有谁把我放在心上?……我的苦命的进宝呀!………” 她哭了一会,睁开眼看看,屋子里黑鸦鸦地站满了人,都冷冷地用眼睛看着她,没有一点表情,也没有一句话。她倒很不自然起来。她擦擦眼泪鼻涕,定一定神。问方冉武道: “你刚才说他死在什么地方?” “孟四姐门前。” “这孟四姐是个什么人?” “是个暗门子。” “原来不是个正经货!”老太太恨恨的说,“好不要脸的滥蹄子!勾了人家的年轻人去害他的命,好个狠毒的婆娘!” 她穿好衣服,下得床来,热手巾擦了擦脸,跺跺脚,又叹两口气。方冉武娘子捧给她水烟袋,她吸了又吸,黑鸦鸦的一屋子人,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声音。她吩咐方冉武说: “你用公事送她上县,有什么用?公事公办,等于不办。你还是写封信托你金阁大哥,私下里给知县说个人情,务必严办这婆娘。这样办,才有用。还给你金阁大哥提一句,说要是得花钱,祇管写信来要。我就算是倾了这个家,也要给他报仇。” 方冉武应着。她想想,又说: “要么,这封信我教冯二爷写罢。我这里专差去送,你不用管了。” 她吩咐去请冯二爷进来,又教满屋子人都出去。 “出去罢,你们都去!这也没有什么热闹好看。平常有个进宝服侍我吸口烟,我多痛他一点,你们都气不过。现在他教人家打死了,你们总该趁心如意了。” 屋子里祇剩下方冉武一个人,无精打彩地靠在烟榻上。老太太望望他说: “你也该小心点。我听说你也总在外头玩。逛暗门子,争风吃醋,总没有好事!还有呢,我听说你弄了小梧庄曹家的女儿放在自己屋里,怎么瞒着我,不教我知道。这是谁替你办的事?难道还怕我阻拦你?我们这种人家,三妻四妾也是常事。你祇要少在外边胡荡,我就放心了。你给我讲,那曹家女儿是怎么回事?” “是我把她收在屋里。”方冉武老实说,“因为还没有给她家里说明白,所以──” “为什么不说明白?” “也不为什么,不过还没说。” “这该早弄明白才对。” 说着,冯二爷进来,老太太再三让他坐了,告诉他给方金阁写信的事。冯二爷应着。老太太又道: “你再派人去找小梧庄曹家老头来。给他说明白,我们家大爷收用了他的女儿。这原是我的意思,你问他有什么条件,务必给他讲明白。一定要他答应,不答应也得答应,人是已经收用了。” 冯二爷应着。老太太又道: “你送五百块钱给进宝家里去。告诉他们替他买口好棺材,砌个好坟,不要委屈了他!” 冯二爷应着出去。方冉武也要跟着走,老太太唤住他说: “你等等,我还有话。” 顿了一顿,老太太说: “我这里少不了这个烧烟的人。我看跟你的那个进喜,倒还伶俐。你教他来给我烧烟,顶进宝的缺。你要用小跟班,慢慢再另找一个。好不好?” 方冉武听了这话,不禁暗暗吃驾,表面上却不动声色。说道: “进喜那个孩子,飞扬浮躁,野的了不得。教他烧烟,准没有耐心,倒惹得你生气。我看,妈还是找个女人用,比较方便。” “我不怕他野。你把他交给我,我调理调理他,他就好了。我不用女烧烟的。用个男孩子,还可以带着替我外面办点事,省我多少麻烦。你这就教他进来,我教给他规矩。我往常里看看他倒像是满好的。” 方冉武无可奈何的应声“是”,掀帘子出去。大少奶奶正站在外间听里面说话儿。 方冉武娘子听说老太太选中了进喜接替进宝,心里像放上了一块更重的石头。这个混帐东西往常里见了我,大瞪着两只贼眼,不是看头,就是看脚,简直没有一点规矩。比较起来,倒是进宝还老成些。她想,活该这个人家是完了,偏偏地遇到这些妖孽! 她越想越不对劲儿。像那棋手一样,一步一步眼看着败下来了,倒也不再着急,祇觉得气闷。一切一切,似乎都静止了;像停了摆的钟一样,呆在那堵壁上,已经遗忘了它自己。 她从老奶奶的上房里出来,正不知道要走向哪里去的是,却见老姨奶奶站在西角门上向她招手儿,她就往西角门上来了。 “少奶奶,”老姨奶奶说,“到我屋里来坐坐,告诉你一件希奇事。” “刚才的事,还不够希奇的吗?”大少奶奶勉强笑着说。 “磨房里的周二妈没有来找你?” “没有。你看从一大早,为了进宝,哭哭闹闹。我这才下来,哪里有个空儿来?” 两个人进房里坐下,西门氏先给大少奶奶递上一杯茶。然后悄声说: “周二妈来告诉我,她和她汉子今天早上四更天起来,预备到磨房里去推麦子。刚把灯点上,要穿衣服,就听见磨房里磨响。周二妈说,『你听听,是不是磨响?』她汉子说,『别胡说了,怎么会磨响?』『不是胡说,你倒是细听听呀,真是磨响。』她汉子静下来细一转,不错,果然是磨响。『什么人这么早套上磨了?』周二妈说,『除了你我两个人管磨房,这个宅子里有谁套磨?』那么说,难道是那磨自己动?夫妇两个心里疑疑惑惑,提着灯笼往磨房里去。一直走到磨房门前,里面漆黑,磨可是真在磨,一点不错。她汉子一手提着灯笼,一手推开磨房的门,用灯笼一照,声音立时停了。磨还是那磨,一点没有动静。两个人提着灯笼回来,没走了几步,磨又呼隆呼隆响起来了。『鬼推厝!鬼推磨!』她汉子说了,差一点没有把她吓得叫起来。紧走到后头碉楼上去,和几个拥院的团了挤在一起,壮着胆子,挨到天亮,才去套磨。那些团了也拿着枪去听来,真真不错,是『鬼推磨』。……” 大少奶奶听得有点发毛。仗着是在白天,又有老姨奶奶作着伴儿,心还是卜卜地直跳。 “鬼推磨?”她说,“真是听也没有听说过,竟有这等事!” “总是一个人家要败了,才发生这种事,这就是不祥之兆!”西门氏摇摇头,冷冷的说,“你看,那不是进宝先送了命!” “难道这鬼推磨是应在进宝身上?” “进宝是什么东西,也惊动得鬼推磨!这鬼推磨是一件大事,定然应在这一家的家运上,或是应在这一家之──”老姨奶奶说到这里,把话咽住,却伸出了右手的大姆指,对着大少奶奶比画了一下。 “果真天意如此,人力不能挽回,”大少奶奶含着一泡眼泪,叹口气说,“也就用不着使心计,耽忧愁了。等着走到那里算那里就完了!” “可不是。我现在是什么都看穿了。大不了,解下裤腰带来结个活扣儿,也能解脱了。” “老姨奶奶,你那苏州老家里还有什么人吗?你又没有孩儿累着你,真是这里不能住了,可好回去?” “我进了方家这个大门,已经三四十年了。知道那老家里变得是个什么样子!就算是还有亲人在,我这么空着两只手回去,谁还认得我?” 正说着,忽听得上房里一片喧嚷声,“打呀,打呀,快快打呀!……”好像乱成一团的样子。大少奶奶听了听,说道:“又出了什么事了!”两个人忙走过去。 “钻到花台子里去了!”上房里叫。 “什么事?”大少奶奶问。 “一条大蛇,跑了!” “那打不得!”西门氏说,“快烧香来,磕头,送它走。” 老太太正站在后门上望着后院里的花台子,看那蛇不见了。听见西门氏说话,就对着她吐了一口唾沫。说道:“你快别胡说了!怎么打不得?你给它烧香磕头,你去你去!好不要脸的货!” 西门氏红着脸,靠墙壁站了,没有敢回话。老太太继续说道: “这可不是好事!一个人家,好好地见了蛇,总是不吉利。上一回大厅房檐上掉下一条蛇来,老爷子在C岛去世了。今天这又见了蛇,进宝死了!可见蛇不是好东西,可惜没有打着它!” “那里来的蛇?”大少奶奶问底下人。 “好像从那边大树底下钻出来的。有鸡蛋那样粗,一托多长,黑白花。我们看见它的时候,它已经爬到后门口了。紧着找东西去打,就来不及了。” “这些妖物都是有灵性的。”老太太坐下来,捧着水烟袋说,“通三三爷那边老太爷去世的时候,才闹得利害呢。老太爷人好好的,半夜里开门出去小解,一条大蛇团团地堵在门口正当中,动也不动。老太爷没敢出去,关上门回来。不想自己的烟榻上,正在自己躺着抽烟的地方,又蟠着一条。看见人来了,才慢吞吞地爬下床去走了。老太爷吓得一夜不能睡觉,天刚放明,无病无痛的,人就死了!死了以后才是怪呢。五间上房,前檐上,一个瓦棱上垂下一条蛇来,齐齐的一排,比那冬天的檐溜冰还整齐。把一家人差点没有都吓死!直到东狱庙老道来念过『倒头经』,才都走了。走也走的怪,只一霎眼,就踪影不见了!” “这么看起来,”大少奶奶接过去说,“对于家财也是不利的。听说通三三爷那边,没有几年的工夫,田都买光了。现在只剩下一片空宅子了。那通三三爷还是顶会过日子的,平常连一文钱都舍不得花。” “一个人家该成该败,不在你省不省。”老太太说,“应该败了,你省也得败。财只是天赐的,不是人能强留得住的。这些事情,我是最想得开。有福享的时候不享,等穷了再想享就晚了!” 那大少奶奶转了这话,大大不以为然。她的意思是就算你有钱,也无须一朝夕之间定要把它花光。不妨细水长流,留着慢慢地花。自己花不完,也可以传之子孙。但她嘴里却不能不附和老太太。她说: “你老人家这样想法,就是你老人家的福气了。” “这也说不到是什么福气。只要你们能知道我的心,我就算留下好儿孙了。” 老太太说着,打了一个呵欠,觉得有点上瘾,就到里间抽鸦片烟去了。她心里念着进喜。有人伺候她吸烟惯了,一时没有了这个人,总觉着不大方便。怎么冉武还没有带他进来?她想。 第二天中午,曹小娟的爹到了。他被让进账房,和冯二爷一同吃午饭。这个“殊遇”,彼使他惊异。因为多年以来,他照例在门房里和看门的一同用饭惯了,现在和账房先生平坐着,总觉着不大得劲。冯二爷的态度也比以前不同,他今天是分外的亲热,再三让他多喝点酒,又把菜布过来。他忍不住说话了: “二爷,你这么客气,我不敢当。” “老曹,不是我客气。我透个好消息给你,你快要和主人家做亲戚了。不要说我,以后冉武大爷也要和你平起平坐了。” “二爷,我不明白你的话。” “是你生了个好女儿。”冯二爷笑了一声说,“你的女儿巴结上冉武大爷了。” 曹老头听到这话,就把酒杯放下了。他不安地抹抹自己的嘴,怯生生的问道: “怎么?二爷,我的女儿不好?” “你不要急,等我慢慢告诉你。你的女儿原在大少奶奶房里,和韩妈一处住。有时候,在大爷跟前端茶送水,帮着伺伺候候,这原是不免的。不想,有一天,被大少奶奶亲自撞见她坐在大爷腿上。大少奶奶就恼了,怪大爷不该坏人家的女孩。你的女儿不好意思──” “她怎么啦?”曹老头睁大眼睛,急着问。 “她央了韩妈,告诉大少奶奶,说那原是她自己愿意的,请大少奶奶不要和大爷闹。” “这丫头!”曹老头气起来,把头上的毡帽摘下来往桌子上重重地一拍,“想不到这样不成货!二爷,我在宅里不好撒野,你看等我带她回去要她的命!” “你不能带她回去了。你想不到,老太太喜欢她。老太太知道了以后,就给大爷说,人家好好女孩,被你坏了,还怎么回去嫁人。不如找冯二爷做媒,你就留下她罢。这一来,大爷大少奶奶都愿意,你的女儿也愿意。所以我就请你来了。这可是你的一个好机会。” “宅里的意思想怎样呢?” “宅里是把你的女儿算了大爷跟前的人了。这已经是木已成舟,生米做成熟饭,再也没有办法挽回的了。现在就看你的意思了。” 曹老头连连喝酒,没有一句话。他明了自己的身分。他知道只要他一点头,他的女儿我成了宅里的“小老婆”了。他深恶“小老婆”这个名称,现在一下子把这个名称加在他自己的女儿身上,不管女儿成不成货,对于自己的老脸总是不好看的。康营长要她做太太,他都不肯,现在竟然给人家做了小老婆,那还成什么话!但是不答应又怎样儿?他实在想不出一个办法来。于是他就只有喝酒的分儿了。 冯二爷怕他酒喝过了量,反而不好谈话,就吩咐摆饭。曹老头放下酒杯,说道: “我够了,用不着吃饭了。二爷,你请罢。” 站起身来,往旁边一坐,就抽起旱烟来。他眼睛睁得很大,但是他没有话说。 冯二爷也不理他,只顾自己把饭吃了。然后说: “怎么样呀,老曹,你想了这半天,想得怎样了?” “二爷,我实在想不出办法来。你替我出出主意怎样?”曹老头老实说。 “我么,譬如说我现在要是你的话,我一定趁这个机会,给宅里要几个钱。因为女儿是已经要不回来了,就算勉强要回来,也已经破过身,不能再嫁人了。只有要几个钱,把事情了了算了。” “我卖女儿?” “这不能算卖。就算是正式成婚,也有个聘礼呀。你现在就算是给他要点聘礼罢。” 话虽是这么说,当天,事情并没有谈妥。曹老头想和女儿见个面,冯二爷也没有答应他。夜里,曹老头睡在门房里,几个看门的也极力劝说他,弄得一夜不曾合眼。第二天早上,他带着懊恼和疲倦,趁人不注意,回小梧庄去了。 老太太知道“老曹跑了”之后,大大的不满意冯二爷。她说: “原来你这个人这么不能办事。要是我没有钱,或是我不肯花钱,你办不成事,倒也罢了。我现在破着用钱,只求把事情办妥,你怎么还让他走了!” “老太太你放心罢。”冯二爷陪笑说,“我已经计算好了。他走他的,一点也不误事。包教他写亲笔卖身契把女儿卖到宅里来就是。钱也用不着多化,大不了三千二千的尽够了。” “你真能办得到,就是多化几个钱又算什么?”老太太听得冯二爷话说得确实,气平了一些。 冯二爷退出上房来,并不耽搁,一径去找方天芷。方天芷自从交卸了校长,在家里嫌吵闹,常跑到始祖祠堂里去,坐在那白松树下,打坐,念佛,沉思,做诗,成了一个忙碌的闲人。他发愿要做五百首七言律诗,一倾自己的闲愁万种。但半年光景,做了还不到二十首,因此他心里非常焦急,怪张绣裙带走了他的灵感。他不时的想,“绣裙啊,绣裙啊,要是有你在我的身边,我何至于变得这样迟钝呢?你走了,我的灵感也跟着你走了。绣裙啊,回来罢,带回我的灵感来!” 可惜的是张绣裙并不在他的祷告中显现,他的诗就总是做不出来。大冷天里,呆在那白松树下,倒弄得手上脚上耳朵上通长了冻疮,人也瘦得多了。 冯二爷爷在祠堂里找到了方天芷,觉得十分奇怪。他想,怪不得人家都说他有神经病,原来果然有一点。这个冷天,不在家里烤火,跑到这里来乘凉干什么! “冯二爷,你有话,我们就在这里谈罢。” “这个地方可是真冷,话也长呢。我看我们还是到宅里去罢。喝两杯,我们细谈谈。” 方天芷接受了冯二爷的约请,就坐到居易堂的账房里来了。屋里生着大炭盆,又喝了热酒,方天芷周身发烧起来。他脱去老羊皮马褂,从玻璃窗望出去,天在下着大片的雪花。 “老太太和冉武大爷,”冯二爷渐渐把话说拢了,“有点事想拜托令戚康营长。祇要事情做到,有点小酬劳给二少爷过年。” “单看是什么事罢,我们虽是亲戚,我可是从来没有托他办过什么事。酬劳,自然是谈不到。这边的事,还不就是我自己的事吗?” 冯二爷慢慢把曹小娟的事告诉了天芷,“事情到了这一步,不想曹老头再三不肯答应。要是康营长能顺便给他一点点小利害看看,那就容易办了。” 这使得方天芷又想起来张绣裙,“我自己也放着同样的一件事呢。”他想。 冯二爷见他不说话,摸不透他的心思,就先让他喝酒。然后说: “二少爷有什么为难吗?” “没有什么为难。这事情,我去托康营长,想来他一定会帮忙,没有问题。我现在是想起我自己的事来了。”方天芷借酒遮脸。无限感慨地提起张绣裙来,“冯二爷,不瞒你说,这个女孩子我实在爱她。她带走了我的灵感,我什么都完了!” “为什么不买她来作妾?豆腐老张倒是肯卖女儿的,他和老曹不一样。” “还不是碍着钱?”方天芷叹口气说,“家里没有现钱。卖田呢,老太太和大哥都不愿意。” “大约要多少钱?” “也没有问过。前些日子,听说方金阁大爷买了北头卢家的女儿,身价是六千块。豆腐老张家道没有卢家好,开价或者会小一点。” “二少爷,这么着好不好?”冯二爷这一回摸清了路子了,“你把冉武大爷的事办妥了,我劝这边老太太把张家女儿买了,送给你作妾怎样?” 方天芷一听这话,就站起身来了。 “冯二爷,你这个话可作准儿?” “当然作准儿。我怎么好和二少爷开玩笑?” “既是这样,我这就去找舍亲去。”方天芷喜出望外,穿起皮马褂来就要走。 “外面下雪儿,何必急着去!”冯二爷拦住说,“还有一层,二少爷你讨小老婆,府上没有人反对吗?” “没有,没有。我早有计划,想在外面另找个房子住,图个清静。有了张绣裙,我就要实现这个计划了。”方天芷把声音放低了说,“不要你们买了来送我,还是你们给我拿钱,我自己出面去买,比较好看。可是有一样,冯二爷,我们要彼此都守秘密才好。要不──” “那还用说,决不会教人知道,二少爷你放心罢。” 说了,方天芷就冒雪走了。 晚饭之后,冯二爷到上房去,要把和天芷接头的情形报告老太太。走进屏门,就听见上房里一阵乱,老太太哭,还有人连声叫,“点起来,快点起来!” 冯二爷不等得通报,匆匆闯进去,里边挤了许多人,都说“好了,好了,冯二爷来了!” “什么事呀?” “说是『鬼吹灯』呢!”进喜从老太太烟榻上下来说,“冯二爷,刚才我给老太太烧烟,不知怎地,烟灯忽然灭了。点起来,又灭了。点起来,又灭了。又没有风,又满着油,灭得又快,直像是被人一口气吹灭了的一般。老太太吓得叫起来,说这是『鬼吹灯』呀,准是进宝来显灵了。这一叫不打紧,烟灯的灯火,一下子这么跳起一尺多高,落下去,又跳起来。老太太就吓哭了。等他们都拥进来,这才好了!” 虽说好了,大家可是真都害怕,冯二爷也有点发毛,老太太说道: “可见进宝死的冤枉,这是他来显灵,要我替他报仇呀!冯二爷,去城里送信的人,还没有回来吗?” “没有呀。原告诉他,等看看那边怎么办,再回来,好有个的信,让老太太放心!” 老太太听了,就凭空说起鬼话来。 “进宝啊,进宝啊,你要有灵有圣,祇管你宽心罢,我已经托人讲情,定必把你那仇人,那个臭婆娘,宰了她,乱刀割了她,我才甘心。我知道你的冤枉了,你再也不要在这里闹了!” 这一说,就像进宝的阴魂真个在这屋里似的,大家越发怕起来。老太太说: “冯二爷,你不要走,你们也都不要出去,大家作着伴儿,也好壮壮胆子!” “老太太只管抽烟罢,事情过去了,还怕什么!”冯二爷虽是这么说,自已的心可是直跳,“到明天,教东狱庙的老道来念念经,就好了!” “是呀,”老太太说,“听说东狱朗老道会赶鬼呢。何必明天,现在马上派人去请,请他立刻就来。” 这一提议,获得了全体的赞成,空气顿时松活了许多。过了大约点把钟,老道来了。他吩咐里里外外通点起灯来。自己穿了法衣,左手执拂尘,右手拿着桃木棒,嘴里高声念念有辞。有个助手跟在他后边,敲着大锣。他从老太太房里起,到处用桃木棒抽打。大少奶奶告诉方冉武说: “今天早上磨房里『鬼推磨』,你教老道也到磨房里去赶一赶。” 方冉武走上前去,大声告诉了老道。老道停止了念诵,上下四方,看了一会。笑道: “怪不得我总看不见他呢,原来在磨房里。对,一定在磨房里。走,我们到磨房里去!” “道爷,”老太太也大声说,“你要看见是进宝,千万不要打他,只要赶他走了就算了。” “是的,老太太。”老道答应着,便跟着人到磨房里去了。 这样前前后后,一直闹到天亮。老道才说: “好了,我已经把他们赶走了。我留下几张符,贴在各房大门上,以后就再也不会闹鬼了!” 老太太终是不放心。忙着追问: “到底是不是进宝?” “是进宝。”老道说,“他还带着一群破烂小鬼,教我好一个骂他!我说,你再不走,再敢来胡闹,我可真要打了!进宝说,并不敢来胡闹,只求老太太多给他烧点纸钱,他有的花用,就走了。” “那容易,冯二爷你去办,我给他多烧点!”老太太又问,“道爷,你看进宝是个什么样子?” “浑身是血,一脸雪白,好不吓人!” 老道顺口说来,老太太又伤心地哭了。 康子健营长吩咐马弁去请曹老头。曹老头自从镇上回来,被老婆骂得天昏地暗,抬不起头来。接着,他就病倒下,高烧不退,胡言乱语。老婆又说他装病,骂得更厉害了。 “老不死的东西,你倒是还我的女儿来呀!你到底把我的女儿送到那里去了呀!你是什么东西!你装病,难道我就个了。我都快六十岁了,要个汉子有什么用?巴不得你快死了,我倒落个清静。” 这时马弁来请,老婆更加风起来。 “你只管去叫他。他是装病,你不要信他!你拿枪把子狠狠捣他两下子,看他还病不!” 马弁却不听她。叫他两声,不答应,伸手去摸摸他的额,烫的很。就回去报告营长。营部里也有一位上尉医官。这位上尉医官,原在铁路上当小工。他曾看见站长室里有一个急救药箱,又曾看见站长使用这个急救药箱救活过一个中暑晕倒的旅客。有一次,他的手被擦破了,又是站长亲自给他上了药,包扎了起来。他因此内外两科都懂得,投效了张督军,做了上尉医官。现在营长教他去看曹老头的病。 “这个人,我现在正有事要用他,你好好给他治一治,千万则让他伸了腿!” “是的,营长。” 医官跑到曹老头房里去,他和那马弁一样,觉得老头子烫是烫极了,可是弄不明白他到底是不是生病,生的是什么病。看他昏昏沉沉,嘴里咕咕哝哝,症候准不轻。他想,这是营长亲自交给我的重要病人,我得弄点好药给他吃一吃。他回到自己的房里,打开药箱,翻了半天,发现还有四粒狮牌头痛药片。这是德国第一个好牌子的药,就先给他一粒试试看罢。他叫个马弁跟着,喊醒了老曹,喂了他一粒。过了小半天,再去看看,烧好像退了一点。医官高兴起来,又喂了他一粒。等到四粒药片吃完,老曹的热度居然就退清了。医官跑了去报告营长,营长对于他的医道大为称许。休息二两天,老曹爬起来,先去谢了医官。又去见营长,问那一天营长找他,有什么事情。 “也是没要紧的事。”营长说,“我听说你的女儿住在居易堂,原是为了躲我的。现在我已经给方家大乡绅家的女儿结了亲,不要你的女儿了。你怎么还不接她回来?” 这问得那老曹张口结舌,半晌回答不出来。营长笑了笑,接着说道: “大约是人已经成了人家的,你接不回来了罢?” “是的,营长,你知道了。”老曹很不好意思的说。 “那么,你打算怎么办呢?” “没有办法。” “女儿大了,总是人家的。居易堂这个人家也不辱没了你。我看你还是给他要几个钱,或是要几亩地,把女儿给他换了罢。” “营长,那敢是好。无奈我怎好卖女儿给人家作妾。我虽是穷,不能作这种事!”曹老头的这一个观点,总是难以改变。 “你佃了营易堂一共几亩地?” “我一共种着他三十亩地。我一家大小,倒是靠着他这几亩地才过得今天这个日子。居易堂对于我一家,可算得是天高地厚。要是别的事,我没有不答应的。无奈要女儿作妾,我是真办不到。” “我做个和事佬,教他把这三十亩地交换你的女儿,你看怎么样?你要是同意,你们写了文书,我来作保。” “营长,我总不能卖女儿。” “三十亩地,也值四五千块钱哪,你不吃亏!”对于曹老头那个不驯顺的态度,康子健有点不耐烦起来。“你要知道,这是我的意思,人家还不一定肯呢。你是个什么好女儿,就值得这么些地还不肯卖?” 吩咐马弁叫了曹老婆来。营长把这个话告诉了她,问她的意思怎样。曹老婆说道: “营长,你不知道我这两天正和他闹呢。他弄没了我的女儿,我还要他干什么!既是跟了宅里大爷,女儿算有了个享福的地方了,不要说还给三十亩地,就算是不给地,我也不能不愿意呀!” “你看,你的老婆都答应了,你还有什么说的?” “这不是她的事。营长,她懂得什么?” “你这老不死的!我一头把你撞死!”曹老婆真被老头子说恼了。把腰一弯,想去撞那老曹,却被马弁们揪住了。 营长吩咐老曹夫妇两个出去:说;“等慢慢再谈罢!” 晚上,一个马弁来问老曹说,“营长的手枪不见了,你有没有拿?” “这真问得希奇了。我怎么拿他的手枪?”老曹苦笑了一下说。 “那也不能凭你说,等我来翻翻看。”那马弁说着,就去翻他床上的铺盖,不想就在草褥子底下翻下一柄小手鎗来。那马弁狞笑了一声。说: “真凭实据,你还想赖吗?” 就带地去见营长。营长吩咐绑起来,用绳子把他倒吊在大梁上,问他是不是勾匪。既不勾匪,为什么要偷手鎗。勾匪是鎗毙的罪! 曹老头有口难分,祇叫冤枉。营长恼了,说道: “你听,他还说冤枉呢!拿马鞭子来抽他!” “他这一身厚棉花,打着不痛。” “往他的脸上抽!狠抽!” 人倒吊着已经够受了,又抽了几鞭子,曹老头就硬不起来了。他讨饶说: “营长,放我下来,要我怎么说我就怎么说!” “不要放下你来,你又厉害!” “那,我不敢!” 于是放了下来。营长问道:“你是勾匪?” “不,营长。” “好,既是不,再吊起他来!这一回再也不要放下来了!”营长一说,马弁们就要动手。 “我勾匪,营长,不要再吊,我是勾匪!”曹老头来不及地承认下来,额骨头上的汗珠子像黄豆那么大。 “勾匪是要鎗毙的。你知道吗?” “营长开恩!” “这么办罢,老曹。我住在这里,总不免打搅你,难道我还能真办你?我替你担下这事来,你可得听我的话!” “是的,营长开恩!” “你把女儿卖给居易堂罢。你要答应了这件事,你勾匪的事,我就不提了。” “营长开恩!” “我答应了!”曹老头深深地叹口气说。 “那么,你来写字据。” “我不会写。” “教书记官写下,你捺手印好不好?” “好,营长。” 一时写好,念念给他听。大意说:欠下工居易堂的钱,无力偿还,自愿把女儿送给方冉武大爷作妾,折抵欠债云云。连那三十亩地交换的话通没有了,曹老头连忙捺了手印。 营长想了想,又叫曹老婆来也捺了一个手印。曹老婆倒是极愿意。她说: “过这穷日子,名为是个大老婆,巴巴结结,有什么好处?情愿给那大财主做个小老婆,倒落个好吃好喝,好穿好戴。” “你倒想得开。”营长笑了,“等我也给你找个好地方,去做小老婆。好不好?” “我没有那个福分了。等下一辈子来的时候再说罢!”曹老婆说着,也高兴地笑了。 曹老头却再无言地深深叹口气。 康子健替他的二舅爷办了这件事,心情是兴奋的。他一边吩咐马弁去请天芷,一边拿卖身契给其菱看,把迫使曹老头就范的那一锦囊妙计,告诉给她听。其菱表面上也敷衍他一个微笑,不住地点头,心里却实在是听着不合适。她说: “我二哥的事,你以后还是少管的好。他实在有点神经病,古古怪怪的。为了他,你去得罪人,犯不上。” “新亲戚,他头一回找我办事,我怎好推辞他?” “这一回,已经办了,自然不说了,我是说以后。你不知道,我们方家,族大人多,好坏人都有,有出息的少。像居易堂这位大少爷,简直就是个魔神。正正派派的人,有谁和他打交道?我说给你,你心里也有个数儿。” “照你看,你们贵族上,哪些人是比较好的?” “我们祥千六叔,还有培兰大哥,你不是常和他们在一起吗?这两个你就接近的不错。你说你跑军队跑腻了,想在这里安定下来,立个家。那么,这两个人是不会欺心害人的,将来准能够帮助你。” “这两个人在绿林里很有力量,也不是安份守己的人罢?不过,和我倒对脾气,合得来。” “他们倒不是不安分。还不是因为正气,公平,在地方上有点声望,人家才肯听他的。那些土匪,你是知道的,奸盗淫邪,无所不包,难道是肯在人前低头的?但他们对于祥千六叔和培兰大哥,却一心情愿,唯命是从,这也就可见这两个人的魔力了。” “是的,你说的不错。”康子健连连点头说,“我在这里驻防,能得平平安安,不出一点事情,倒是亏了他们帮忙。” 说着,天芷来了。康子健和方其菱忙着起来招呼。 “二哥,”康子健说,“你的事情我已经替你办好代。这就是曹老头夫妇两个捺手印的卖身契,你拿了去罢。这可不是个小人情。二哥,那方冉武大大的家业,得了这个便宜,有没有许下怎么酬谢你?” “自己人,倒没有先说到酬谢。”方天芷想了一想说,“你这里是不是要他送点礼?” “哪里哪里!”康子健连连摇手说,“二哥,你误会了,我不要酬劳。我办这件事,完全是为了你。方冉武应当对于你有个办法,才合乎情理。你说是不是?” “那看他的意思罢,我也不好自已开口给他要什么。”方天芷说了,又再三给康子健道谢。 当天晚上,方天芷就去找冯二爷,把卖身契给他看了。冯二爷说“二少爷,这个东西你先拿着,等我把这边给你的交换条件办妥了,你再拿了来。我做中间人,不能不小心点。” “怪不的人家都说你老谋深算,”方天芷教他引得笑起来,“原来真想得周到。” “倒不是我想得周到。实在这个年头过河拆桥的事太多了。” “方居易堂忠厚传家,不至于。” “那是自然,不过还是小心点好。” 送走了方天芷,冯二爷就到上房去见老太太。说道:“曹家的卖身契,刚才天芷二少爷是送来了,我已经过目,写得明明白白,一点不错。我们是要不要呢?” “你既然托他办了,怎么不要?”老太太倒觉着有点奇怪。 “要呢,天芷二少爷可是狮子大开口,条件不小。” “什么条件?” “上回我已经答应他把豆腐老张的女儿买了送他,这个老太太已经知道了。今天他又说康营长办这件事,还要一万块的酬劳,这个钱非有不行。我一时没有敢作主,他就把那卖身契带回去了。──可有一样好,那曹家倒不要一文钱,情愿白白地把女儿送给大爷作妾。” “到底照现在的行市,买那张家女孩得多少钱?” “现在人价高了,少说也得八千。” “这么说,一共是一万八千块了。” “是呀,”冯二爷显著极不高兴的样子说,“太花钱多了也冤枉。无奈康营长是我们这里的驻防军,似乎不给他这个钱也不妥当。他要给我们找点小麻烦,那就不得了了!” “你说得是。”老太太对于冯二爷的见事周密,忠心耿耿,觉得十分满意。“我们就藉这个机会联络联络他也好,说不定以后也有用着人家的时候。早点烧下香,也省得临时抱佛脚。一万块就一万块罢,你想办法去。” “办法可是不容易想。老太太你不知道外面的情形,这如今卖田,极不容易。少,一亩八分,还有要主。多了,简直没有人理。这一万八千块,得卖一顷多地呢。” “你给他们商量我出面把田作给他们,行不行?这卖田卖不动,是大家都知道的。他们要田,不是一样吗?” “是呀,我给他们商量去,最好是要田。” “康营长要是肯要田,我情愿给他一顷,算一万块。他现任和秀才家结了亲,你托人劝劝他,还是要田罢,我实在没有现钱。” 冯二爷应着出去。烟榻上的进喜接着给老太太说道: “你还是卖了田给他现钱比较合算,一万块钱不过卖上六七十亩田就够了,一下子省下几十亩呢。冯二爷说卖不动,是他怕麻烦的推辞话。不过慢一点,零碎一点,卖总是有人要的。这种钱,用不着一下子付清,一边卖,一边慢慢给他就是了。” “你倒也想得对。教冯二爷酌量办罢。” 进喜出来,把冯二爷拉到一边。说: “你真愿意作田出去?” “实在卖着费事。” “你不要说梦话了!”进喜笑着说,“你不费事就能赚钱。刚才我已经帮你说过话了,还是卖。有点好处,不要忘了我。” “你要肯帮我,那是最好了。” “我们是彼此帮忙,谁也不要瞒谁。” “这个意思好。老弟,”冯二爷拍着进喜的肩说,“明天到舍下,教你嫂子包水饺儿给你吃。我们也细谈谈。” “包什么水饺儿。嫂子现成的有个水饺儿,让我尝尝就是了。” “样样事,我都肯。祇有教我戴绿帽子,我可是不受,你不要想错了。” 两个人开了一回玩笑,愉快地散开去。 转眼又过年。年间,方天芷是愉快的,他已经把张绣裙安置在一个小房里。这个女孩,从前是他的入门弟子,现在却成了他的姨太太。有一个不愉快的是许大海。他看中了张绣裙,张绣裙也看中了他,方培兰也同意他入赘给豆腐老张,豆腐老张也点了头了。不料那方天芷卷土重来,凭借了康子健的势力和居易堂的财力,硬把那张绣裙又夺下去。许大海埋怨方培兰: “师傅,难道你还怕那康营长和居易堂?为什么我不可以和方天芷争?他是个什么东西,有了大老婆,还要小老婆!偏我连一个老婆都没有!师傅,怎么事到其间,你向着人家,不向着徒弟?” “不是这么说,大海。现在还不到时候,这些小事情,我们不能不退让一点。你是我自己的人,你就是我,我就是你。我不好教人家看出来,我凡事净向着自已,寒了别人的心。我无权无勇,为什么人家都听我的,无非就是靠这点义气。大海,你记住师傅的话,至少在表面上要显得处处为人,不为自己,才能在江湖上立脚。” “是的,师傅。这些话,是你早已教训过我,我都知道了。”许大海极力抑制住自己的不平,含着眼泪说,“无奈我和张绣裙已经都有过关系了,再教他跟别人,我总不大甘心!” 方培碗听了这样幼稚的话,倒不由的笑起来。这个雏虎般的许大海,不想在女人关口上竟是这样的软。他说: “这又有什么不甘心!我问你,你和张绣裙闹关系的时候,她是处女吗?” “不是。” “这就完了。女人家就是这么一回事!她先归方天芷玩,再归你玩。现在又从你手里再回到方天芷手里去,将来焉见得不又从方天芷手里再落到你手里。玩女人,就等于抛皮球,抛来抛去,落到谁手里谁玩。祇有傻瓜,才会在这上头认真!” “她已经一纸卖身契进了人家的大门了,怎么还会再落到我手里!” “现在的事情,那可不一定。年头儿正在变呢!照我看起来,所有这些大户,都支持不了好久了。就说头一个大财主居易堂罢,原先四十多顷地,几年功夫,听说剩下还不到十顷了。你说快吗?你年纪经轻的,等着看罢。” “师傅,你说的那是人家的事。我为了张绣裙,现在可真难过。要不是你老人家拦在头里,我真要用手鎗打那方天芷了。你净教我等,我等到什么时候?” “用不着钻牛角!再另找一个就是了。女人,还不都是一样的。林黛玉也好,潘金莲也好,无非是那么一块肉。再说,真正讨个女人做老婆,驮在背上,放不下,扔不掉,也没有什么意思。还是遇便儿玩玩罢!” 话虽是这么说,许大海心里总是不痛快。张绣裙直像一个钓鱼钩,正钩着他的心。年前年后,一直地没有好心绪。每天不论忙闲,总有几次在方天芷的小房子大门前,走几个来回,希望遇到张绣裙,可是总遇不到。大门老是关着,鬼影儿也没有一个! 住在这里面的张绣裙和方天芷,两个人的心情也不大一样。方天芷守着这个“新宠”,寸步不离,把她当作自己的灵感,要继续完成他的五百首七律。他把冻烂了的两只手伸到张绣裙的脸上,说道: “你看,我自从失掉了你,灰心灰透了。我每天坐在始祖祠堂的大松树底下,立志要做五百首七律,写出我对于你的一片相思来。我这手上脚上耳朵上的冻疮,就是在那时候冻出来的。现在我有了你,一生的缺陷算是补起来了,本来用不着再做诗了。但我想到那个时候的苦楚,决计仍然完成那五百首诗,好作一个纪念。” “这么冷的天,为什么到祠堂里去坐着?” “那里清静。” “热热闹闹的倒不好,要那清静干什么?” “要做诗就得清静。” “为什么?” “不清静做不出来。” “做出来干什么?” “为的我想你。” “做了诗就不想了?” “做了更想。” “那你做他干什么?” 这问的方天芷无言可答。知道大约再解释也没有什么用,话就不再说下去。“还是做我的诗罢。”他想。可是张绣裙虽然回来了,被她带走的灵感却彷佛没没有一同回来,方天芷的诗老是作着不大顺利,货出得很慢。方天芷有时连自己都不耐烦,急得抓耳挠腮,连连叹气。却不料那张绣裙也有点烦躁。说道: “天天这么关着大门,呆在房里,恐个不行罢。我看还是出去走走,串个门儿,说说话儿,才好过些。我真闷的慌了。” “我在祠堂大松树底下的时候,曾经有个誓愿:万一将来得你到手,我一定和你关在房里,永远不离开,一偿那时的相思之苦。现在我就是在还那个愿。” “你还你的愿,却没有想到会把我闷死!” 张绣裙觉得脸前里这个人真有点奇怪,说话做事,教人懂也不懂。人家都说他有个神经病,倒怕是真的。她于是想起许大海了。许大海从来不做什么诗,手上也不长冻疮,每天说说笑笑,喜欢跑到哪里去玩就跑到哪里去玩,自由自在,一点也不拘束。 “我这要是跟了他,”张绣裙不由地想,“真不知道要怎样地快恬!我到这里边来了,不知道他想我不想。要是他想我哪,又怎么样呢?” 她抬起头来,从玻璃窗望出去,天上不见一片云,太阳发着温暖的光。她想,“这样好天,不出去走走,关在这房里干什么?” 她又想,“这个人真古怪,我整夜地陪了他了,白天还要我陪!你夜里要我有用处,白天要我干什么!” 她转过眼去望望正在瞑目深思的方天芷,觉得陌生又隔膜。“这算个什么人?”她想。 她想得越多,越觉得胡涂。 许大海老是颠颠倒倒,排解不开。方培兰说了他几回,一点也没有效验。后来方培兰气起来,跳着脚要打他,骂他“混帐,不是东西”,他反而从此不见师傅的面了。方培兰满腹牢骚,逢人辄道:“你看,养儿养女收徒弟,有什么意思?为了个臭丫头,情愿不要师傅了。” 方祥千怕师徒两个真的决裂了,再三派人去把许大海找了来。原来他躲在孟四姐的汉子家里赌钱呢。那孟四姐自从被方冉武送了县,押进监狱以后,剩了他丈夫刘斗子一个人在家里无以为生,就把娼寮改为赌窟,约些不三不四的光棍,在家里聚赌抽头。许大海在这里算是一个大赌家,一输三百二百,面不改色。不但刘斗子笑脸捧着他,连那些赌棍都仰他鼻息,口口声声叫他许大爷,连起手儿来赢他的钱,去买白粉过瘾。小狐狸庞月梅家现在大做白粉生意,刘斗子就是他家的推销员之一。不久以前,为了代销的货帐不清,刘斗子被保卫团的张队长柳河和陶队附祥云抓到公所里去结结实实地打了四十军棍。张队长吩咐下来: “你以后要再欠她钱,我就照一块钱十棍有多算多,有少算少,认真地打你!打了你,还得拿出钱来。不拿再打,直到拿出来为止。你记清楚了,别再马虎!” 刘斗子受了这一场教训,这才钉是钉,卯是卯,再也不敢赖帐了。 许大海恋恋不舍地堆开赌局,一步懒一步地到师傅家来。祇见师傅在外头学房里陪着方六爷喝酒。见他来了,吩咐人添把椅子,一同坐下,方祥千就先说道: “今天,我们把以前的话一句也不要再提起来。你的亲事,放在我身上,等我来给你找个好的。要不教你看着比张绣裙好上百倍,也不算数。男大当婚,你并没有错。可是张绣裙既然已经跟了别人,那也就没有法子,师傅劝你的话也是实情。你这心里发闷也难怪。这么着罢,我给你出一趟差,你到外面走走,也散散心去。” “教我上哪里去?” “高家集。” “高家集火车站吗?”许大海一听这个地方,就先有点高兴。原来他活了二十多岁,没有见过火车。 “是的。我有个朋友,原住在T城,多年肺病,如今一天比一天厉害。又穷,生活医药都成了问题。是我写信给他,请他到这里来养病。你到高家集去把他接了来。” “这个人,”方培兰接着说,“就提在T城领导工作的尹尽美。还有一个陪着他的人,是上海来的,顺便来看看我们的工作,大约还有指示。你一路上要好好照护他们,不要多嘴乱说话。” “尹尽美走了,T城由谁负责!”许大海问。 “我也还不知道,”力祥千说,“我想大约是董银明。等他们来了就知道了。” 东岳庙的大殿西头,收拾出一间屋子,里面裱糊一新,预备给尹尽美住。上海客人,方祥千因为自己的厅房办了夜校,决定招待他住在方培兰的学房里。 “六叔,住在我这里,祇有一样不方便,我家里没有人会做菜。他们端出来的饭,连我和大海都不高兴吃。上海来的人,怕不嘴尖的很。最好你老人家拿手的那烧鸡,请他吃一回,也让他知道我们方镇不是含糊的。我说,六叔,我这好几个月没有吃到你老人家的烧鸡了,想起来我就咽唾沫。” 方培兰说着,扬声笑起来。方祥千道: “那是自然,我一定请他吃吃烧鸡。至于每天吃饭,找个人来烧罢。──我记得那一回在小狐狸家,就是康小八和康子健头一回见面的那一次,那个菜弄得还不离谱。你知道不知道那是谁做的?” “她家里的菜,都是自己做的。她有一个老厨子名叫庞二明,说就是庞月梅的弟弟,菜倒是弄得不错。” “就借庞二明来罢。” 第二天一早,许大海就带着双套骡子轿车上高家集了。他在火车站上看了火车,大大地开了眼界之后,过了两天,就往约定的地点和时间接到了尹尽美。上海客人,也说着和方镇差不多口音的话,四十多岁,土里土气,倒像个乡下教书先生。他自己介绍,姓侯名达,说:“你叫我侯大爷好了。” 尹尽美已经病得不能起坐?他是用帆布床从T城抬了来的。不用说,骡车是不能坐的了。许大海和侯大爷商量,雇了一顶四人轿子,带了八个轿夫,轮着班抬他到方镇。 侯达带到的是一连串紧张的消息,国民革命单从广州北伐,顺利地攻下两湖。现在已经规复了南京和上海。国民革命军的迅速进展,是和共产党的利益相背驰的。这就像两个人竞走一样,共产党被远远地抛在大后头了。侯达带到的上级指示是:阻挠国民革命军的进展,破坏国民党的一切工作,不择手段发展共产党自己的力量。方祥千告诉侯达说: “我们这里没有国民党,可以说没有。少数国民党的中上领导阶层,都在外面做官,没有在本乡地方上扎根。我们现在已经控制了所有的绿林,这都是『逼上梁山』的贫农佃农和游民无产阶级。我们的作法是:恶化地主和良民的关系,掌握绿林的武力,静待时局的演进。” 侯达在方镇一住两月余,他对于方祥千所能控制的绿林和驻军的实力,发出衷心的敬佩。他说: “斗争是离不开武力的。你的作法,将是共产党成功的一条快捷方式。” 然而侯达和尹尽美也带来教人悲伤的消息,那就是加入广东军校一期的陶补云已经在东征淡水之役阵亡了。对于这个极有希望的雏虎的夭折,方祥千此别人流了更多的眼泪。他请了八个道士在东岳庙里给陶补云念了四十九天经,陶补云的父亲陶凤魁和他的好几个哥哥,轮流守在庙里上香供饭,追悼这个首先牺牲的英灵。 侯达离去之后,尹尽美的病渐渐没有希望了。方珍千自告奋勇,要给他医治,斟酌了三天才立出一个方子来。方祥千拿过来一看,头一味药是生地二两,他没有看第二味,就放下了。却去请小曹操曾鸿,根据他所渊源的陈修园,用八分人参的补剂来“投石问路”。不幸的是路还没有问着,尹尽美就伸了腿了。 尹尽美的病逝,是方祥千自陶补云阵亡之后的第二件伤心事。他老泪纵横的说: “八个道士,八个和尚,再请八个尼姑,多给他们念几天经。这是我们仅有的一个人才,他偏偏死了。从今以后,我们再也没有人会唱俄文的第三国际歌了!连个俄文歌都不会唱,我们的脸上还有什么光!” “人已经死了,”方培兰却诚恳地劝慰他说,“你老人家就不必再尽着难过了。一个俄文歌有什么希罕!我们其蕙妹妹和天茂弟弟,去了俄国这好几年,等回来了还能不会唱个俄文歌?恐怕连俄国话都会说,俄国孩子都会养了。你老人家等着瞧罢。” 然而时局的消息,却愈来愈离奇了。说是国民革命军攻入了T城,又被日本兵打了出去,张中昌跑了,日本人重新占领了T城C岛和联贯这两地的一条铁路。康子健接到师长的命令,要他这一营人随师向南方撤退,听候改编为国民革命军。方祥千和方培兰却劝他不必走。 “日本人又来了,我们不借机会给自己作点事,尽着跟人家跑什么?你和革命军有什么渊源?改编来,改编去,就把你改编完了。” 方其菱也再三给他说: “你要真想在这里成家立业,这就是个机会了。这几年,你已经扎下了根,一走,就连根拔了。你到哪里再去找这样好的地盘去?” 于是康子健就下了最后的决心,藉开拔为名,把队伍拉到山里头去了。少数不赞成这一行动的人,都给他一一解决了。他从此实质上变成了康小八一流的绿林英雄,却仍然住在镇上,作了第二流绅士。在这个镇上,祇有真正姓方的才有作第一流绅士的资格。 当地变成真空之后,方祥千就积极布置和日本人联系。他的目的有二:购进器械弹药,输入毒品。前者为扩张实力,后者为筹措经费。康小八年轻时候,曾在C岛日本洋行里作过事情,说得很好的一口日本话,也认得几个日本人。他便亲自到高家集去,又从高家集上T城C岛跑了一转,带回了一个日本浪人名叫山本次郎的,在镇上设立了一个山本洋行。这个山本次郎会说中国话,常穿中国长袍。他的洋行和高家集的日本驻军直接联络。往来货款,都由方培兰派人护送。 小狐狸庞月梅卖白粉尝到了甜头。这一回竟异想天开,想要取得山本洋行各项毒品的“专卖权”。小叫姑庞锦莲亲自到山本洋行去,以购货为由,对山本次郎大施其勾引手段,当天她就留宿在山本洋行里。以后,山本次郎曾对方培兰有所表示,他有意把所有毒品交给庞锦莲总代销。 方培兰当时没有对山本任何表示,离开山本,到了保卫团公所,却教张柳河陶祥云两个人送给庞家这样一句话:“我不一定什么时侯,要拿她娘儿两个的脑袋!” 庞月梅慌了,央及张柳河和陶祥云两个给方培兰说好话: “我们从今以后,再也不卖白粉了。我也不教锦莲再看那山本去。培兰大爷说怎样就怎么,我什么时候敢驳回来?大爷有话,祇管吩咐,千万不要生气。难道我们娘儿两个还是外人吗?” 方培兰得了这个回报,点点头说: “好,她心里明白就好。你们两个和她们有交情,也要时常开导她们,不要让她们财迷转向,迷了心窍。山本这个人,我是容易弄了来的吗?” “是的,大爷。”张柳河说,“我事先一点也不知道这个消息。我要知道,还能不拦住她们?这个小叫姑真比她娘还要泼辣,就自己去找上山本了。” “大爷,你祇管放心!”陶祥云也说,“她要真敢碍手碍脚,我先炮了她!” “不要说笑话罢!”方培兰笑笑说,“你能舍得炮了她?” 一句话把陶祥云说急了,他胀粗了脖颈。说: “大爷,在你跟前,我怎么能说笑话?你不信,我这就炮个样儿给你看。不过是个卖货,又不是老子娘,我有什么舍不得!” “那也犯不着。”方培兰说,“留着她们,用处多得很呢。祇教她不要做我的反叛就是了。” 那山本次郎一连几天不见庞锦莲上门,就有点“心不在焉”起来。晚上,吃下大量的白酒之后,越发忍耐不得。就教洋行里的伙计田元初去找她。这个田元初也是方培兰的徒弟,二十来岁,聪明伶俐。方培兰把他荐给山本次郎,名为当伙计,实在是监视山本的。庞锦莲一进山本洋行,就看穿了这个关系,施出手段来笼络那田元初。田元初心里也很喜欢这个女人,祇碍着脸上有点不好意思,没有和她十分亲近。这几日,庞锦莲不来,他心里也觉着不自在。这时山本教他去找她,他就一路兴兴头头地去了。 他等在外院的客室里,小叫姑从里面出来见他。原来她内院里正有客人呢。 “小弟,你来这里干什么?”小叫姑一见田元初,就笑吟吟地在他的腮上拧了一下。“你也学着来打茶围?” “山本教我来找你。你怎么几天不去了?”田元初红着脸说。 “我家里忙呢!你告诉他,我实在没有空儿出去。等过几天,我有空就来。你也不用来找我了。” “这么告诉他,他不会答应罢。” “他不答应也没有办法。除非是他到我这里来还可以。可是话说得明白,是他自己愿意来找我,不是我找他来的。” “那还不是一样?” “自然不一栈,分别大的很呢。” 庞锦莲见田元初手里拿着一支又明又亮的短棒儿。就问: “你手里拿的是什么?” “手电棒。” “怎么叫手电棒?” “你看,这么就亮了,照着走路,比打灯笼方便。” 庞锦莲接过去试着照了照,看了又看,觉着很新奇。问道:“你那里弄来的?” “是山本的。” “既是山本的,你留下来给我罢。” “我要照着回去呢。而且他也没有说教我留给你。你要,当面给他要去。” “嗳呀呀,什么大了不起的东西!我说,小弟呀,真看不出你来,心眼儿这么死!你还说认我做姐姐呢。” 庞锦莲说着,跑上去抱住田元初就亲了个嘴。田元初没有办法,祇好把手电棒留给她,自己打个灯笼回去。山本次郎知道庞锦莲不肯来,便移尊就教,自己到她家里来。庞锦莲把他招待在外院里住了一夜。她自己却不时地往内院里跑,出来一会又进去,进去一会又出来,忙的了不得。山本次郎一夜也没有睡得好,就动了个念头,觉得要玩这个女人,非把她据为己有不可。 第二天早上,用早点的时候。山本问道: “我看你生意很忙。你一个月大约可以赚多少钱?” “也不一定。有几千的时候,也有几百的时候。” “譬如现在我想把你包下来,一个月你要多少钱?” “我不包给人家。” “为什么?” “我的客人很多,伺候了一个人,岂不冷落了别人?” “不过是为赚钱罢了,谁还不是一样?” “我冷落的人多了,就赚不到钱了。” 这说得山本次郎很觉得没有面子,他有点恼了,说话的声音不觉高起来。 “我一定要包你!” “你一定要包我?” “是的。” “不包不行?” “是的。” “那是我自己不能作主。” “谁作主?” “方培兰大爷。” “你是他的人?” “并不是说我是他的人。因为他是我们镇上的头脑,大家都尊敬他,服从他,凡事都听他一句话。” “那好,我找他说话去。祇要他答应,你就没有问题了,是不是?” “是的。” 为了“敦睦邦交”,方培兰没有法拒绝山本次郎这一要求。三面谈妥之后,祇剩下一个房子问题尚待磋商。原来山本次郎有了那一夜之间的痛苦经验,发誓不肯住到庞家来,庞锦莲则嫌洋行的房子太局促,也不肯住洋行。调停下来,决定在洋行附近另觅一个住处。 庞锦莲指定要住养德堂的房子、说祇有他家的房子好,也祇有他家有空房子。自然,这祇是表面的理由。她内心的真实原因,是为了养德堂在保卫团公所对门,她希望不要冷落了陶祥云。她心里明白,这个日本鬼子岂是白首偕老的对象,没有为了他得罪自己的知心熟客的道理。但这一提议,遭受了养德堂正主方八姑的严重反对。 她说:“我家里的房子,就算点上火烧了,也不借给卖淫的女人住,尤其不能借给日本鬼子住!” 无论怎么劝说,怎么疏通,她的立场是坚定不移。这使得山本次郎大大的恼火,他跺着两脚说: “看我不请了皇军来,用炮打平你这鸟房子!” 方八姑的恼火比山本次郎更甚。她干脆说: “最好打平了,咱们两家都不要住,省下多少是非。” 张柳河队长好歹把山本次郎劝着回去,在庞锦莲内院里摆下一桌酒,替他消气。张柳河说道: “山本先生,你和那个野姑娘吵什么!你不知道她一家全是国民党,国民党要打倒帝国主义,你们日本人就是帝国主义。她要打倒你呢,怎么还肯借房子给你住!” “她想打倒日本吗?”山本次郎悻悻的说,“日本皇军消灭她。” “是呀,他们太不知道自量了,总有自食其果的一天。” 一个桌子上,异口同声地诅咒了一会,山本的气慢慢平了。最后还是方培兰作主,吩咐庞锦莲道: “你就暂时先住在洋行里罢。人家日本人都住得,你还有什么一定住不得!什么事都好说,现在最要紧的是不要冷落了人家日本。” 从此,小叫姑庞锦莲归入了日本人山本次郎的怀抱。但她除了夜间住洋行里,白天总还是回到庞月梅那边去,瞒着山本,照旧应接客人。有那想和日本人打交道的,都走她的门路,因此她的生意更加兴旺了。连庞月梅也沾她的光,应接不暇起来。她每次见到山本,总逗着他叫她两声丈母娘。山本也知道孝顺这个丈母娘,常常把整盒子的白粉送给她过瘾。她越来越苍白,越来越瘦了。 山本次郎却是老记着那个倔强的方八姑,这是这个镇上唯一有胆量敢于和他对抗的一个人。他说: “我的丈母娘呀,你给我想想,有什么法子惩治惩治那个方八姑。我和什么人都商量过了,都没有好主意,祇剩下还没有领教你了!” “这些事情,你来问我,那可是白问!我听说人家方八姑,正正派派一个人,你和人家为难干什么?房子呢,人家借,是个人情,不借呢,是应当。我劝你把度量放大点,不要老想着报复罢。” 小狐狸庞月梅年龄大了,阅历深了,鸦片白粉又抽得多,已经到了火气全消的地步。因此,看见年轻人火旺气盛,总见得好像没有必要似的。这时侯,她劝山本的话,倒是出于真心的。但她又怕山本听着不对胃口,招起反感,就又转个口风。说道: “这是我老没出息的话,你们年轻人,未必听着合适。真正要想报复呢,那还不容易。这个方八姑虽然也姓方,在镇上可是极其孤立,他和人家不合群,人家都不理她。她几个哥哥都在外边做官,就算有势力,现在这个时候,势力也使不到这里来。你要报复,还不是凭你!” “我打算请高家集的皇军来抓她去,你看行吗?” “那要问方培兰大爷,他答应了就成。” “你是说他要不答应,皇军不能来。” “他有人有势力呀,他要拦在头里,事情就辣手了。”庞月梅一边解释,一边又怕山本误会,忙说,“好啦,好啦,你是我的好女婿,不要和我商量这些事情罢。我祇要有口鸦片烟抽,什么事都不管。” “你这个老滑头!”山本次郎说着,哈哈笑了。 得了方培兰的默许,高家集的日军分了一小部分驻到镇上来。方家大户们,以保卫团公所为代表,在方祥千方培兰的主持之下,杀猪宰牛,大事招待。带领这一部分日军的是一个“河田队长”。河田队长矮矮胖胖,留着短髭。几杯酒下肚之后,教山本次郎给他翻译,发表了一篇“日支亲善”的演说。 “张中昌督办是我们大日本的好朋友,革命军要打倒张中昌,我们大日本皇军当然要帮张中昌的忙。这是『日支亲善』的最好表现。 “你们这镇上,都是张中昌的好百姓,也就是我们大日本皇军的好百姓。今天在座欢迎皇军的绅士们,都是大日本皇军的好走狗。狗是顶顶好的,你们要学狗,狗对主人最忠心。 “我听说你们这镇上也有反日分子,那是国民党,国民党是反日的。我这一次带部队到这里来,就是为了要消灭这些反日分子。 “你们支那不能离开大日本单独生存。没有大日本保护你们,白种人早来亡你们的国了。支那人反日,就等于反自已。唯有顶顶胡涂的人,才做这样的胡涂事。 “我的责任,是要替你们杀尽这些胡涂人。这些胡涂人一日不杀尽,你们就一日不得安居乐业。 “你们要感恩皇军,替皇军做忠心的狗!” 在座的“绅士”们,恭聆训示之后,无不唯唯。河田队长在镇上一住五日,大大提高和加强了山本次郎的地位。一个清晨,他带着原来的小部队回高家集去了。 他回防的时候,什么也没有要,祇用骡车载走了方八姑。他认为这是这镇上唯一反日的危险人物。“她是国民党!” 自从方八姑和山本次郎直接冲突之后,第一个心里不安的是谢姨奶奶。她把正在火暴的方八姑拉到自己后面的住室里,让她喝两口茶,气消一消。然后说道: “姑娘,快不要生气了。东洋鬼子有什么好东西,他们哪里有道理好讲,不理他算了。没的倒气坏了你自己。” 她是最能了解方八姑的个性的,当着她正在气头上的时候,总是依顺着她。待她气消下去了,就委屈宛转的另有一番话说。 “可是,我的好姑娘,年头不对了。现在是他们的势力天下。像我们这种人家,你我两个女人,得罪了他,还怎么能过得成日子!” 不想她的话刚开头,方八姑就又有点动肝火,她对于任何事情总是和老姨奶奶的看法有些不同。她说: “像这样的日子,还过他干什么!我原是不想过这日子了,我过够了这日子!我怕得罪他?我正要和他拚一下呢!” “不是这么说,我的好姑娘!”谢姨奶奶急着说,“我们能拚得过他吗?你看着这镇上,所有这些出头露面的人物,有哪个不是帮着他的?不是他们挑唆,他一个外国人,人生地不熟,就会知道我们家里有闲房子,就会敢找上门来闹!我看,我的好姑娘,你就让他一步算了。房子呢,闲着也是白闲着,认他两间住了罢!” “那是除非我死了!”方八姑斩钢截铁的说,“祇要我有一口气在,你就莫想!什么东西!土匪、妓女、土豪、劣绅、地痞、流氓、东洋鬼子,打成一片,除了欺压糟践善良老百姓,他们还会干什么?我偏偏就不服气他们,我偏偏要碰碰他们,看他们能把我怎样!我情愿牺牲我自己,为天地间留一线正气!要不,真教人看出来我们姓方的没有人了!” “罢罢,姑娘,又是这一套!你看,连人家祥千六爷──这可是你们方家有名的饱学,老资格,人家都随和着,和日本鬼子混在一起了。你还别拗什么!我听说,可也不知道是真是假,人家都说,康小八──这个大土匪──在小狐狸家里大请客,祥千六爷都在座呢!这如今还有什么是是非非好讲,马虎点,过去算了!你尽着得罪他们,他们哪里是那有气量的,能不报复?你的哥哥们又都在外边,万一有个三长两短,谁是个帮忙你的!” “好了,我的姨奶奶,”方八姑不耐烦起来,“再也不要说这些废话了!我已经给你说得明明白白,我出上这条小命,和他拚了,什么我都不顾忌了!” 说着,气哼哼地走开去。 谢姨奶奶越想越不是事,越想心里越怕,派人下乡教曾鸿上来。第二天,曾鸿赶到了,谢姨奶奶把八姑娘和日本人正面开了火的事情,原原本本告诉了,把曾鸿吓了一大跳。他说: “这可不是玩的。这样一来,养德堂这个人家就算后患无穷了!老姨奶奶,莫怪我多嘴,姑娘娇生惯养,脾气太坏了。可是在家里闹行呀,怎么都行。这对外,尤其是对日本人,可不行呀?” “我也这么说呀,你知道,我总是劝她的。无奈她不听,我也没有办法。要么,你再劝劝她?” 曾鸿听了,连连摇手说: “我一开口,她脾气更大了。等我去找找培兰大爷,大家商量商量再说罢。事情总要有个解决的办法才成,否则是后患无穷──!唉,你看,老姨奶奶,我下乡去了这些天,回来了还没有问问,你的病怎么样了呀!” “这两天,正不好呢!”谢姨奶奶皱着眉说,“自从日本人来吵闹,把我吓得一直心跳得人发慌。急等看你回来,给我弄个方子吃两帖药呢。” “好,等我试试脉着。”好半天,脉试完了。曾鸿到外面学房里,用一钱神曲,五分朱砂为主,凑成一个方子,派人取药去。他自己为了主人的事情,并不耽搁,一径找方培兰去了,方培兰一见提到日本人的事情,就不肯认帐。 “曾二爷,”他说,“下回你有别的事情要我办,祇管告诉我一声就是。这个日本儿子的事,我是一概不过问。你不知道,如今的人心坏了。外头闲言冷语,都说这个山本次郎是我托人请了来住在这镇上的。这个话,可是存心裁我!我请个日本人来干什么?我和他是亲?是友?他来了我有什么好处?曾老二,你是明白人,你倒说说我听。” 曾鸿一听这口气,就觉着这个话不容易说得进去。祇得绕个弯子。说道:“这么着,大爷,我们家正主儿都不在家,祇剩下这位八姑娘在家里过口子,这也算大爷你的一个妹妹。你的妹妹栽了跟斗,吃了亏,难道大爷你脸上就有光彩?你看在她几位哥哥的分上,也得替她料理料理呀!” “她自己不肯下气,曾老二,你说教我怎么料理?”方培兰反问一句。 “为了我实在想不出办法来,”曾鸿陪笑说,“才来烦你老人家呀。你老人家就不要再客气了。谢姨奶奶再三教我拜请大爷。如果用得着花钱应酬,祇要能免灾,大爷祇管吩咐,多少都成。” “你是有名的小曹操,足智多谋,连这点事情都布摆不开吗?”方培兰说着笑了。 “我祇会打小算盘。真遇见正经事情,就不行了。” “那么我就替你出个主意。这个主意连一文钱都用不着,管保千妥万当。” “是怎么个主意,大爷你就说罢。”曾鸿急着问。 “何不来一个调虎离山,教她出门去住一住?进城去,到T城,上C岛,都行。祇要她走了,这家里的事情,还不是由着你办吗?” 曾鸿听了,不禁拍手叫好道: “好计,好计。大爷你真行,我们就这么办!” 曾鸿回去通知了谢姨奶奶,两个人计议了好久,预定了许多步骤,然后谢姨奶奶才和方八姑说话。 “镇上是渐渐不太平了。城里的房子空着,也该去看看,修理修理。迟早我们要搬到城里去住了。姑娘,你就先进城去看看罢!” “城里和镇上还不是一样?真要是镇上不能住了,城里也不见得就能住。我不去!”方八姑肯定的说。 “那么,你三哥在C岛,你到C岛去和你三哥商量商量。在C岛弄个房子,我们就住C岛罢。” “我和三嫂子弄不来。而且C岛生活程度高,你凭什么去住在那里?我不去!” “那度,你看T城可好?” “T城也没有这镇上好。”话说得多了,方八姑就全然明了了谢姨奶奶的意思。她冷笑了一声说:“你打算调虎离山?我走了,你好在家里随和他们。这一定是曾鸿那个『卖国奸臣』替你出的主意。我准知道,我一走了,日本人就住进来了。是不是?我偏不走,我守在这里,看他能不能进来!” “好姑娘,你这么说,我倒是向着日本人,不向着自己了,哪有这个道理?我想看你既然在家里别扭,不痛快,还不如外面跑跑,散散心去。” “别扭就别扭罢,我反正是不走开!” 以后,曾鸿又接连想了许多办法,但都没有能够移动方八姑的决心。方八姑和方金阁的大女儿平素极其要好。方金阁的大女儿在城里出嫁,方金阁亲自跑了来,要接八姑到城里去吃喜酒,住一住,陪陪将嫁的女儿。连方金阁都没有想到,她会抹了自己这个老面子,断然拒绝了这一约请。 方八姑虽然并不喜欢文艺,但她平素却极崇拜方通三,认为方通三是当今文坛上第一流小说家,也是他们方家这一族中少有的人才。她常常说,如果有机会,很愿意到T城去,在方通三家里住几天,亲自看看这位大文豪的日常生活。这一回,方通三有信来给她了,约她到T城去。信里说,“我已经在我的书房隔壁的一个幽静的房间里,为你准备了住处,我热切地希望你来。”这自然是一个极大的诱惑。然而方八姑谢绝了这一诱惑。她的理由是:我不能离开,我一离开,日本人就住进来了。 等到河田队长和他所带领的小部队住到镇上来以后,谢姨奶奶和曾鸿就不惜和她大吵大闹,硬要逼着她躲一躲,甚至于要用强力把她捆起来抬走了,她依然坚定不移。她说,“这好比是我的最后一道防线,我宁死也不离开!”谢姨奶奶急得哭了。说: “日本人有什么理可讲,他们宰了你又算什么!” “我是要他们宰了我,宰了我正好。” “那可是白死!” “我要教日本人知道:我们这里不祇有土匪、妓女、土豪、劣绅、地痞、流氓,也还有百折不回的硬汉子!” “你充了这个硬汉子,又有什么意思?”曾鸿也忍不住说。这位姑娘的这股别拗劲儿,他真有点受不了了。 “这个你不懂!”方八姑冷笑说,“我所代表的是一种正气!天地间不能没有正气!” “得了,姑娘,什么正气不正气,你防着不要吃眼前亏要紧。” 方八姑摇摇头,不愿意再说话。直到日本兵闯进来逮她,她镇定地跟了他们出去,她始终没有再说什么话。 谢姨奶奶是哭了又哭。她絮聒着说: “你看,养儿女有什么用?我养了七个儿子,个个成材,个个有办法。祇可惜事到临头,他们都不在我眼前,救不了我的急。他们但有一个在家里,也不至于发生这样的事情。也没见我们姑娘这样的女孩子,别人的好话一句也不要听,睁着两眼,硬着头皮,自己往火里跳!” 她又怪曾鸿: “你也不替我打算打算看,怎么想办法救她回来呀!你快跟到高家集去,写信到C岛约会着三爷,无论如何要把她救回来!” 曾鸿急得直搓手,听了谢姨奶奶的话,叹口气说:“老姨奶奶,我哪里是不知道要救她!这一到高家集去,要花钱呀!没有钱,怎么能办得这等事!” “我的家当都在你手里,要用钱,你自己想办法去。救她回来,越快越好!一个大姑娘家,名声要紧!” “是呀,老姨奶奶,我也知道大姑娘家名声要紧!祇是这分家当,现在祇还有两顷多地了。一来二去,快要完了,你也没有想想以后怎么办!” “以后的事以后再说。我许多儿子都有本事,难道我还愁着没有一碗饭吃!罄我所有,祇要能把她救回来,你就算对得起我了。” 曾鸿讨下这个口气来,忙说: “既是这么着,我想法子去。可是有一样,日本人的事情,我可没有准儿。要是办得不圆满,老姨奶奶你不要怪我才好!” “不要尽着说这些废话了,你忙你的去罢!” 曾鸿忙到街上,在和他有来往的商家对付了几百块钱,央及方培兰派了一个人,坐骡车送他到高家集去。日本军队都集中住在火车站附近,曾鸿却在集子里头找了一家小客栈住下来。略略休息,想着第一件事情自然是请三爷来,照他的意思行事。以免万一有了差误,自己担不了这个干系。街上买了一套信封信纸,给店家借了笔砚,借着一点点煤油灯光,就写起信来。曾鸿虽是熟谙三国演义,文理上却不很高明,写了半天,还不过三行。文曰:三少爷大人福安曾鸿今天到高家集住在╳╳客栈为日本军事十分聚急八姑危在旦夕请三少爷速驾前来共策进行 正在苦思不得下文,外面有重重的皮鞋声走来。曾鸿机警,把这张未写完的信向枕头底下一塞,忙站起来。就见两个跨着腰刀的东洋兵走了进来,后面跟着几个中国人。其中一个,曾鸿认得,就是客栈的掌柜。掌柜说: “这位曾先生,下午刚到的。” 另一个中国人就同那日本兵咕咕了两句话,这个大约是“通事”了。这位通事望望曾鸿。问道: “你从哪里来?” “方镇。” “哼,你从方镇来?” “是的。” “听说方镇有革命党。” 这说得曾鸿真有点摸不着头脑,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他喉咙里嗯嗯了一阵子,没看说出什么来。 “怎么样呀,”通事有点不耐烦了,“问你话呀!方镇有革命党吗?” “没有罢。”曾鸿忙陪笑说,“我是实在没有听说过。” “你这是在写什么?”通事指着桌上的笔砚说。“想写封信,还没有写。” “写信给谁?” “给我家三少爷。” “你家三少爷是干什么的?” “在C岛港务局当工程师。”通事一边问话,一边顺手翻他的铺盖,枕头底下翻出那张没有写完的信来。他看了又看,然后问道: “这是你写的?” “是的。”曾鸿心里一阵跳,嘴里却答应着。 “你这『为日本军事十分紧急』是什么意思?”通事睁大了眼睛,严肃的问。 “为了我家八姑娘,”曾鸿极力镇定着说:“被这边日本军队带来了,我心里十分紧急,所以请三少爷来想法子营救。” 通事点点头,把那张信向自己的口袋里一塞,和两个日本兵说了几句曾鸿听不懂的话,就扬长而去了。曾鸿松一口气,像遇了大赦一样,在床上躺下来。不明白他为什么带走了自己的信。“这难道会出毛病?”他想。 然而无论如何,三少爷的信是一定要写的。曾鸿爬起来,重新再写这封信。因为刚才那通事特别问及“为日本军事十分紧急”这句话,这一次就不要这句话。祇说:“为八姑危在旦夕”,请三少爷快来。 写好,放在桌子上,预备第二天一早寄出去。正在收拾就寝,客栈掌柜陪着刚才那位通事回来了,这一回却没有别的人。掌柜说: “曾先生,来认认这位通事爷,你们是一家子呢。” “噢,请坐,原来通事爷也姓曾?” “是的,”通事在床沿上坐下来说,“不是为了本家,我怎么肯替你帮忙。” 曾鸿有点茫然。掌柜接过去说: “曾先生,刚才你那封信上,写着日本军事,约人来攻日本军。通事爷没有照实给日本人讲,要是讲了,你是个鎗毙的罪。这个忙,通事爷算是给你帮大了,你难道不知道?” “没有的话,”曾鸿直跳起来,急辩道,“我哪里有约人来攻日本军的话,通事爷你不要看错了!” 通事爷望望掌柜,冷笑一声。说道: “你看,我说得对了罢?人是『黑心虫』,万万救不得。我刚才倒一片好心救了他一条命,他这回反倒说我看错了他的信。这种人还能算朋友吗?” “不,不,通事爷,”曾鸿一看颜色不对,连忙改口说,“是我一时心急,把话说冒了。通事爷你别见怪!你的好心,我是完全知道,我一切听从你就是。我正有事情求你老帮忙呢。” “这么着,曾先生,”掌柜说,“知恩不报非君子,大丈夫第一要光明磊落。刚才通事爷替你遮盖了这么一件大事,你也总得谢谢人家,才是道理。你们方镇养德堂家,谁不知道是数一数二的财主,你替主人家办事,又不花了你的。你何必不多交几个朋友。” “是的,掌柜,我是话已经露明白,我不但要酬谢刚才的事,我还有别的事情请通事爷帮忙。钱呢,我有,随身带的可是有限。要用得着,回去拿就是。” “那么,”掌柜说,“既然彼此都是朋友,到我柜房里去谈谈罢。那边有个大烟盘子,曾先生,你也抽两口解解乏。你这一天骡车,也坐得够受了。” 三个人亲密的细谈了大半晚。掌柜姓蔡,高高的身量,他却有个哥哥比他更高,因此人家都叫他做蔡二个子。这个蔡二个子也有个帮,也收徒弟,算是高家集上的一虎。当夜议定,曾鸿拿一千块钱把那封未曾写完的信买回来,通事帮忙打听方八姑的消息,酬劳使费随时另议。 第二天一早,曾鸿发出两封信,一封给C岛的三少爷,另一封给他的大儿子,教他筹现款,速送高家集备用。过了两天,C岛的回信来了,因为曾鸿的信没有能写得明白,三少爷弄不清楚是怎么回事,信上教曾鸿到C岛去一趟。曾鸿不敢怠慢,搭火车往C岛去。到了C岛,曾鸿提着皮包。随着大群旅客下了火车,跟出站去,打算雇一辆东洋车到三少爷公馆里去。刚走了没有几步,迎面来了一个日本宪兵,照准曾鸿脸上打了两个巴掌。打得曾鸿眼里冒金星,差一点没有栽倒下去。曾鸿站稳了,定定神,正要听候发落,那个日本志兵却又大踏步扬长走了。 曾鸿见到三少爷,报告了八姑的事情,三少爷气得直跳脚。日本人原是不可理喻,他倒不气,他恨的是方镇上那些丧尽天良的败类,里勾外合,出卖了自己的八妹。 “曾鸿,你在这里住几天等等看。”三少爷说,“我们的局长和这里的日军司令官很要好。我托他去说说看,请他们司令官去个电报,大约就没有事了。” 曾鸿又见了三少奶奶,就安心住了下来。过了几天,回话来了,高家集日军已有回电,说根本没有这回事。曾有小部队去方镇巡逻,是实在的。但这个小部队回来的时候,并没有带回什么人来。 三少爷是没有办法。曾鸿回到高家集,问曾通事,曾通事也说打听不出这位八姑的信息来。蔡二个子说道: “老曾,你说拉你们八姑的骡车是你们镇上赶脚的。那么你先回去,追问追问那赶车的,到底把你们八姑拉到哪里去了。这么一问,不就有了头绪了吗?我和曾通事爷也在这里替你打听着,有消息我们就写信通知你,我们联络着点儿。想来总没有找不到的人。我说句你莫嫌恶的话,就算人死了,也还有个尸首呀。” “是的,老曾,”曾通事也说,“你回去照护那边。这里的事情交给我和蔡二哥了。我们还是外人吗?” 曾鸿谢了位们,回到镇上去,那拉走八姑的骡车一直没有回来。这样,方八姑就算下落不明了。曾鸿告诉谢姨奶奶说: “我看,解铃还得系铃人。这事情,不找山本次郎是没有办法的。祇好托托那小叫姑庞锦莲,就在她身上花几个钱罢。房子,让给他们住。我在C岛的时候,三少爷说来,请你老人家马上上C岛去住。将来八姑找到了,也住C岛,镇上这一分家,交给我照看。” “我这时不上C岛。等姑娘回来再说罢。你说你要找那什么小叫姑,你去找就是。” 过了几日,在曾鸿的诚意邀约之下,山本次郎和庞锦莲就住到养德堂的前上房里来了。这原是方八姑住的地方。谢姨奶奶原住在后上房里,这时仍然住在后上房里。方家大户的老规矩,前上房是这一整个宅院的“主房”,姨太太是永远没有资格住的,就算空着,她也不能住。不想这时候这个名分森严的主房,被日本儿子和卖--住了。谢姨奶奶想着,也觉得伤心。 庞锦莲也晓得礼貌,住进来之后,先到西跨院里去拜望方其菱。她心里想,“我到底看看康子健这个老婆是个什么神道。他自从讨了这个老婆,对待我比从前冷得多了!” 拜望过方其菱之后,又到后上房拜望谢姨奶奶。谢姨奶奶拿出全副精神来接待她,捧得她高高在上,再三托她央及山本次郎设法找方八姑回来。谢姨奶奶说: “等她回来,我带她上C岛去住。我情愿把这一所大宅子送给你,这就算是你的了。” “这可是姨奶奶说笑话,”庞锦莲笑道,“这所房子真要给了我,年年修理我也修理不起,我有这个福分吗?” “庞姑娘,我听说你如今也是个财主了。这样的大宅子正配你住。”谢姨奶奶满面春风的一力恭维她。 庞锦莲答应帮忙,山本次郎也答应帮忙。然而时间一天一天的过去,方八姑终是消息杳然。 陆续而来的时局消息是:革命军的顺利进展,武汉和南京的分裂,共产党操纵了武汉政权,最后是双方的由分而合,共产党被踢了出去。方祥千和他的党羽们,随着这些荡开的波纹,时而一喜,时而一忧。他们所庆幸的是有日本军队近在眼前,不期然而然地作了他们的掩护。局外人永远估不透他们的真实内容,以为不过是一群又一群杀人放火的绿林而已,谁也想不到在这个灰色的躯壳里面,还有什么政治目的。 他们因此得以滋生潜长。 然而日本军终于撤走了。随着填过来的是革命军的武装部队,和国民党的各级组织。曾经在武汉政权的尾巴上摇旗吶喊的那些老老少少男男女女的粉红色以至红色的分子们,装扮成另一种姿态,零零碎碎地散开了,散到每一个不被人注意的偏僻的角落。有的在那里怕死偷生,苟延残喘。有的在那里待机而动,准备作一个英勇的布尔塞维克之神,之鬼。惨剧时有发生。 方镇东边的巴家庄上,巴二爷的大儿子巴成德,在武汉政权里闹了些时候,树倒猢狲散,悄悄地回老家来了。方祥千最近和外边隔绝了,几次想找他谈谈,打听打听目前的革命行情,然而巴成德拒不与他见面。这因为地方上少数明眼人对于方祥千的这一套渐渐有点摸着头绪了。“原来你是干这个买卖的!”巴二爷嘱咐了大儿子,方祥千就吃到了闭门羹。 巴二爷深爱他的这个锋芒毕露的大少爷,为了收他的心起见,用最快的速度,给他订下一门亲事。选了一个最近的日子,一顶花轿,锣鼓喧天,把新娘子亲迎了回来。不想在巴家庄庄外不足三里之地,有便衣武装拦截住,把巴成德从轿里拉出来,立时砍了脑袋。 危机已经临到方镇的边缘了。 方祥千和他的党羽们估量着这个形势,对于他们甚是不利,就顿时敛迹起来。东岳庙的办事处取消了,众星夜校停办了。方祥千跟着他的老弟珍千学着抽鸦片烟,每天晚上在大烟盘子上教他的第二个女儿其蔓和唯一的儿子天苡读古文观止。他常常有意无意的说: “吴稚晖先生说得对,中国要行共产,起码要一百年以后。从今天起,我要奉法西斯了。我们中国今天所缺少的就是墨索里尼那样的一个领袖。乡下三家村冬烘先生所说的没有真龙天子出世,天下便不得太平,正是同样的意思。” 他于抽鸦片之暇,也时常到后园子里去,掘几支竹子,连根削做手杖,雕上各样的辞句,寄一时之兴。他为了夫人常常生病,就拣了一支最细的竹子,刻上“祝细君常健”五个字。以为夫人祝福。不想刚刚雕好,正自得意的时候,被天苡一把抢过去折断了。方祥千因此大大不满意天苡,说这个孩子将来一定是个枭獍。他发狠说: “好不好,我先把你宰了!” 见为了二支小竹子,这么对待儿子,夫人又不合意,不免说些闲话。她道: “你这么大年纪了,还不免孩子气,怎度怪得那小孩子!竹子,后园里有的是,什么希罕东西!” “我不是为了竹子,我是为了竹子上刻的那五个字。那五个字是祝福你的健康的。我看你多病多灾,希望你长命百岁。不想他一下子给我折断了,这就不是好兆头!你说他不该打?” “罢,罢,罢!你少作践我点也够了,我用不着你来祝福!什么长命短命,管他怎的!”夫人说着,连连呸了两口。 方祥千一片好心,招得夫人大发牢骚,不禁叫屈起来。“原来你们女人这等没有良心,这等可恶!怪不得培兰一天到晚后悔不该娶了老婆,生下孩子!我这才知道,原来他倒是对的。现在,真是连我也有点后悔了!” 然而不如意事正接踵而来。T城来的可靠的消息,汪大泉汪二泉这兄弟两个──真正工人出身的布尔塞维克,受不了当局的压迫,已经自首了。两个人供出了大部份的组织关系,亲自领着“肃反”人真捉去了好些同志。眼看他一手培植的基础,从T城到方镇,几乎已经荡然无存。方祥千所受的打击实在是够重的。此外,理论上的动摇,也使他有点茫茫然。共产主义的革命斗争,是以无产阶级为领导中心的。方祥千常常自恨他所建立的党,以小资产阶级的知识分子为基础,真正工人出身的(但还不是真正的无产阶级)领导阶层,祇有汪氏兄弟这两个人。万万想不到临危变节的竟然就是这两个人。这是偶然的呢,还是领导理论的不可靠呢?方祥千真是有点莫名其妙了。 恐惧和彷徨袭击着他,眼前的道路是模糊的。真理是属于巴成德呢,还是属于汪氏兄弟呢?他整日躺在鸦片烟榻上,参禅一样地考念着这个大问题,鬓边的白发一天一天加多起来。最后终于得到了答案。那是因为他想起了他的远在苏联的女儿其蕙和侄儿天茂。他想,“我已经把他们硬生生地领到这一条路上来了,我不能在自己儿女跟前做一个没有定见的变节的人!” 他告诉方培兰说: “咬紧牙关,度过这一暗淡的时期,不要叫手下人散了!打听着消息,机警一点,祇要有个风吹草动,我们先躲到山里去。要紧的是我们要坚定信心,站稳立场,不要朝秦暮楚,变成一个无所谓的没有骨头的人!” “你老人家放心罢!”方培兰拍拍胸脯说,“我是跟着你老人家跑定了。那怕是赴汤蹈火呢,我也决不含糊!巴成德的好运\气,一生一世也落不到我们爷儿两个头上。你老人家该干什么干什么,用不着藏头露尾,有我呢!” “时机不对,还是销声一点的好。” “怎么,他们不教我们共产,总该教我们当土匪罢!我们当土匪就是了,我们原是土匪呀!” “还有,你记住,给我拿支手鎗来!” “你老人家要手鎗干什么?” “我也防着点。” “真到了你老人家用得着手鎗的时候,那就完了。好罢,我这支先给你。”方培兰笑了一声,把自己常带的一支“马牌八音”,从衣服底下解下来,给了方祥千。 方祥千接过来,站在门口,向迎面的土墙上,连打了两鎗。笑嘻嘻的说道: “倒是好个响声,听着比爆仗过瘾!” “那还用说!你老人家要听响击,以后多着呢!咱们来罢!”方培兰把太长的袖子向上卷了卷,重重地喝下一口茶,说道,“你老人家没有知道吗?说是咱们县里新派来一个县长,是养德堂大爷的学生,明儿从省里下来接印,要从我们镇上路过,给养德堂谢姨奶奶请安妮。这一来:管保少不了要叨注销八姑娘的事情来。你老人家想想看,他会不会说我接近山本次郎,给我来一个汉奸的罪名?” “当然要留他的神,莫吃眼前亏!” “我很想半路上把他炮了,免得他找我的麻烦。” “炮了一个,再来一个,总不能斩尽杀绝。现在这时候,不惹祸,退让为先。要么,你先躲躲罢!” “我也不躲他,我也不惹他。看情形再说罢!” 话虽是这么说,方培兰却从这一天起,便不在家。他朋友多,徒子徒孙多,可住的地方也就多,你想找到他,可真不是容易事。 过了几时,新县长果然到了镇上。下榻在养德堂,山本次郎走了,小叫姑庞锦\莲刚刚让出来的那个房子里。县长姓程,单名一个时字,大约三十岁左右,穿着一身灰布中山装。这个打扮,给人一种新鲜之感。原来在方镇人士的记忆中,县长应当穿长袍马褂,坐四人蓝呢轿。程时县长却是坐骡车从高家集来到镇上的。 这还是小事。轰动一时的是方八姑和程县长坐一辆骡车回来了。方镇上人人把这件事当做大新闻,辗转传说,互相谈论。 原来方八姑一直住在高家集日本兵营里。日军退走时,把她扔下来。她便北上,住在北京的大哥家里了。这一回,再从T城和程县长一同回来。很多人见着她,她和从前并没有两样,祇是瘦了,右腿短了些,走路有点瘸。据她自己说,曾在日本兵营里受刑,腿便是伤了的。 然而谢姨奶奶却尽着哭。说道: “看你吃了这么大的亏,将来怎么嫁人?有谁还要你!不想你的命这么苦!” 说得方八姑气起来,她人虽受了折磨,气性却并没有变好。她说: “不嫁人就不嫁人,难道我还一定要嫁人?你猫子哭老鼠,干急些什么!再说,祇怕我没有办法,有办法一样可以嫁人。老太太那时候,生得羊痫疯,不一样嫁过这边来,跟了爸爸吗?你是她的陪房丫头,难道你不知道!” 一提到“陪房丫头”,谢姨奶奶是又气又伤心。 “好歹你是我养的。我这么大年纪了,你还叫我陪房丫头,一点也不给我留情面!看你去了这些时候,说话更没有谱儿了!” 怕住在前上房里的程县长听见,谢姨奶奶祇好忍气吞声地算了。说道: “你看你瘦得这朴子,多分是病了。教曾鸿给你看看,开个方子调理调理罢!” “我也没有病,我也不吃曾鸿的菜!你要喜欢吃他的药,你找他看罢。我看你教他纂看你那手腕子,一纂大半晌,倒怪有趣的。” 说得谢姨奶奶脸都气白了。 “好好,姑娘,以后我再也不管你的事了!你看你开口就伤我,哪里还把我当个人看待!” “那顶好,咱们井水不犯河水,各不相干。” 程县长在镇上住了两天,和当地绅商见了见面,又看了看保卫团,给张柳河队长陶祥云队附问了问当地的治安情形,便进城接印去了。陪他进城去的是方金阁,他特地从城里赶回来迎接新县长的。 程县长走过之后,方八姑仍然没有好气,成天和谢姨奶奶闹别拗。她心里老是想,“你这个老东西!你怎么就敢断定我嫁不到人,我就不相信!”祇是不好说出口来。 然而以后的事实证明,谢姨奶奶的顾虑,确实是一种杞人之忧,方八姑的自信原是颇有道理的。因为方通三特地从T城回到镇上来,为方八姑做媒了。 原来巴成德有一个姑表兄弟,名叫张嘉。两个人一路赶到汉口去,迎接胜利的革命军,就都参加了武昌的军校。两个人在学校里,喊出了一个似通非通的口号,道是“我们要比共产党还要左”。因此得到该校负责人之一共产党红员云大英的特别赏识。两个人受宠若惊,替共产党做拉拉队,打冲锋,残害异己,使尽了吃奶的力气。那时,从前在T城办民志报的罗聘三也在汉口,他是国民党的要员之一,为共产党攻击的目标。罗聘三有一个女儿名叫罗如珠,也是武昌军校的学生。有一天,张嘉把罗如珠约到一家小旅馆里,没有经过求爱手续,就要解决某种问题。他的理论是:渐进的求爱方式,是陈腐的,落后的,反革命的,右倾机会主义的。真正的革命青年男女,应当删除这种多余的方式,直接完成最后的原始目的。否则便不够左。 不幸这一理论,非罗如珠所能了解,她毅然拒绝协助他解决那一问题。不但此也,她反而以为受了委屈,原原本本把事情告诉了罗聘三。罗聘三一怒之下,以乡前辈资格,把张嘉找了来,大大训斥了一番。 此后的发展,显而易见的有两件事。第一件是罗如珠在女生队里不能立足了,她受到集体检讨和个人讥讽,原因她的思想太落伍,太封建,她的行动太礼教,太保守。第二件事是反罗聘三的运\动发展到了最高潮,吓得罗聘三不得不躲进法租界里的“法国饭店”去,忍痛支付每天六十元的高贵房金。 武汉政权树倒猢狲散之后,张嘉和巴成德两个人匆匆经过上海回到C岛。在C岛逗留了一个短时期,巴成德决定回家去。他的看法是:“我们在武汉的事,有几个人知道?回到老家,老老实实住下来,有谁追究?所以祇管放心回去,包管没有错儿!” 张嘉胆子小,主张慎重,就在C岛隐密起来,打算看看风头再说。不久,巴成德被杀的消息传来了。张嘉一面深自庆幸没有冒冒失失同他一路回去,一面感到C岛也非安乐土,因为距家乡太近,熟人太多,隐密的程度有限。他就筹措了一点盘费,乘日本船上大连,更转车北行,止于松花江南岸的一个小城附近,住在他的奶妈的儿子家里。原来他的奶妈的儿子,因为在本乡无以为生,跑到关外去帮佣,居积起来,现在自己也有了几亩田,成家立业了。张嘉住在他的牛棚里,跟着他吃高梁面。虽是困苦,却较安全。因为这真的是到了异乡了,一个相熟的面孔也没有。就连奶妈的儿子,过去也是没有见过的。张嘉对着奶妈的儿子,口口声声叫他刘大哥。他说: “我来了,真是打扰你,心里很不安。我能帮你做什么事吗?” “我这里的活儿,”刘大哥笑笑说,“不过是耕田喂牛,打柴烧饭。你一个念书的人,能做得哪一样?” “是呀,看起来,念书的人真没有用。”张嘉异常抱歉的说。 “念书的人,做官,怎么没有用?不过是在我这里没有用罢了!”刘大哥转个话题说,“你看,我到底也没有细问问你。大少,你这跑到关外来,到底是个什么打算?” “没有什么打算。我在家里过的太闷,又有个夜里睡不着的毛病。有人劝我出来跑跑,散散心,就会好的。我想着对,别没有地方好去,就跑到大哥你这里来了。住一个时期,我还到别的地方去游历。” “既是这么着,你就住着玩罢,我可是没有功夫陪你,真真慢待。”刘大哥嘴里说着,心里终是疑疑惑惑。因为张嘉那种神情,不像是个出来散心玩儿的样子。 张嘉每日徘徊于松花江上,夜间蜷卧在牛棚里,往日的豪情是一点也没有了。想想过去种种,真是感慨万千。所谓四海飘零,所谓苍茫身世,都不能形容他这一时的情怀。这异样的心情,究将何所寄托呢?他从前在师范学校里读书的时候,常常喜欢做两首白话诗,登在本校学生自治会所办的周刊上,赢得一个诗人的雅号。呼他为诗人的人,大约有两种心理。一种是觉得他的诗真真作得不坏,出于真诚\的恭维。另一种是讥讽。然而张嘉不管那许多,竟把诗人这顶花冠顶在自己头上,居之而不疑。现在流落了,尝到了真的痛苦,真的悲哀,张嘉就又开始作起诗来。他的作诗,不是一种消遣,可作可不作,而是一种事业,非作不可。像着了魔一样,无论行起坐卧,茶前饭后,无时无地不在一念作诗。为了推敲一个句子或一个字,弄得一整夜不睡觉,是常有的事。一首,又一首,渐渐积成一厚册了。他自信他的诗已经很像是诗了,就摘出几首最得意的来,用个笔名,投到各文学杂志上去,果然注销来了。而且还接到编者的回信,希望他多寄几首去。 有一天,他接到文风文学社编者的一封信,这位编者就是方通三,原是他认得的。他考虑了很久,用真实姓名写了一封信去,备述他目前的凄凉情况。以后,方通三回信来了,约他到T城去住。信上暗示,对他的行踪保守秘密,安全可以无问题。 接到这封信,诗人的第一个念头是,莫非他勾结了当局,诱我回去落网。想来想去,见得自己和方通三向来无冤无仇,不至于如此。不错,诗人的这一想法,对了。因为方通三有一种为艺术而艺术的文学主张,对于任何政治力量都避之唯恐不及,岂肯作他人的鹰犬。但他是一个谨慎而又吝啬的人,怎么肯约请张嘉的呢?张嘉果真到了T城,万一生活发生了问题,或是安全失去了保障,直接间接,他能完全没有责任吗?这却另有一个微妙的原因。原来方通三自从被胡博士讥讽,劝他“少买二亩田,多买部字典”以后,一面更加努力充实自己,一面也深感个人在文坛上的孤立。他觉得他既然发誓要做一个文人,就不能不在文坛上有一班互相标榜的朋友,尤其不能不有一班由自己提拔起来的后进,作为自已的读者大众,环绕在自己的周围,为自己吹嘘。为了这一目的,他赏识了张嘉的诗,担着十二万分的重大干系,对张嘉发出了试探的邀请。 张嘉终于应约到了T城。过沈阳,过山海关,过天津,这些生疏的地方,都没有问题。唯有T城,他的熟识很多,党政方面认得他的人也不在少数。而且他老是觉得,像他这样一个曾经比共产党更左的分子,缉捕名单上不会没有他的大名。“看,巴成德就是这个样子!” 因此,他慎重地在天津耽搁了小半日,特地赶一班深夜间到达T城的车,他到T城了。下车的时候,他把一顶“土耳其帽”尽量拉下来,又把围巾尽量围上去,祇露着两个眼睛看路,以避免侦探的锐眼。他出站了,上了东洋车了,一直到了方通三的寓宅了,似乎并没有什么人注意他。等到安全坐在方通三的客室里的时候,他的心定下来了。 方通三热诚\地接待他,告诉他说: “成了,你的诗是够成熟的了。你休息休息,先编一个集子,马上出版。我替你写一篇介绍的文章,再约几位文坛上有地位的人,来几篇文章捧捧你,你在诗坛上的地位就可以奠定了。” “是的,通三先生。”张嘉兴奋地答应着。前途顿时光明起来。这是他从离开武汉的政治漩涡以来,所没有过的事。 然而他的心里蒙着一个更重大的阴影。住定下来,便慢慢和方通三谈起来了。 “通三先生,在政治上我是一个亡命徒,永远祇能躲在暗处,见不得天日。而且我这样长期受着生命的威胁,神经过度紧张,真是受不得!我想,诗,成名不成名,还是次要的事。现在最要紧的是,怎么想办法先洗去政治上的色彩,恢复我的自由之身才好。” 方通三沈吟了一下。说道: “你的事情,我大约知道一点。慢慢等等机会看罢。你知道,我在政治土是一点关系没有的,我跟他们说不着话。你的事情,怕得个有大力量的人出面招呼一下才成呢。” “正是呢,通三先生,”张嘉同意的说,“我整天做着一个梦,希望个有大权力的人,出来替我说句话,我就可以自由了。祇要有靠背山,我这一点点小事情算什么?杀下几条人命,也不要紧呀!” “照最近激烈的情形看,”方通三轻轻摇着头说,“我每天看看报上公开发表的记录,一:涉及政治立场,色彩略有不同,事情就严重了。我看宁可杀下几条人命,倒还可以想办法打官司,祇有牵涉到政治,就永远跳入黄河洗不清了。你或许知道,我是从小就不喜欢政治的。我总觉得这不是我们这种人干的事情。我现在亲眼看看这种斗争的情形,对于政治是更加厌恶了。有人说,政治就是黑暗,我想是不错的。” “通三先生,我是后悔不及了。共产党惯会使迷魂药,青年人不遇到他的迷魂药便罢,祇要遇到,就不能自拔,非跟着他跑不可。我在武汉就中过他这种药。现在想想,那时像疯狂了一样,不知道怎么会作出那些事情来!” 张嘉说着,眼泪就要流下来。 “通三先生,我曾经发过疟疾,在高烧的时候,自己从床上跳起来,要跳井,要上吊。而自己一点也不知道。待退烧之后,人家告诉我那种情形,我还有点不大相信。我想,一个青年人跟了共产党,大约就像那样子。” “经蛇咬一口,望着井绳怕。”方通三笑笑说,“你有了这次经验也好,以后可以死心塌地作一个诗人,不再过问政治了。” “但是这能不能办得到呢?通三先生。作一个现代人,能不能离开政治,单独存在呢?文艺是不是也可以离开政治,单独存在,单独发展呢?” “我对于这个问题的答案是,我们尽量想办法离开它,尽量尽量,能得少沾它一分,就少沾它一分。” “是的,至多祇能如此。我们离不开政治,就得跟着政治翻筋斗。这真是现代人的莫大痛苦!” 谈到最后,也还是绝路一条。没有一个可以逃避的地方,像陶渊明的世外桃源一样。其实,这是从古如斯的,伯夷叔齐躲到首阳山去,结果是饿死的。 方八姑从北京回来,在T城停留了几天,特地去探望方通三。方通三留她吃饭,张嘉同座。方通三祇说,“这是我的学生,姓张。”没有告诉她名字。方通三也把方八姑介绍给张嘉。说道: “这位八姑娘,是我的侄女,方慧农先生的令妹。” “可是做国会议员的国民党元老方慧农先生?”张嘉关心的问。他自幼就熟悉方慧农这个名字,他知道方慧农在国民党方面是极有力量的。 “是的,正是他。”方通三点点头说。 “能在这里见到方八姑娘,”张嘉殷勤的说,“真是我的幸运。我们青年人,很多都是崇拜慧农先生的,革命老前辈,青年人的领导者。” “张先生太客气,”方八姑也笑笑说,“真不敢当。” 方八姑是一个粗线条的大姑娘,高高细细的个子,微微有点驼背,黑黄皮肤,圆脸,浓眉,大眼,拖着又粗又长的一条大辫子。新近又有点瘸腿。 张嘉注意地看她,看得她不好意思起来,就扭过头去和方通三说话。 “三叔,你新近又有什么创作吗?” “自从日本军占领以来,我就什么也没有作。时局太乱,忌讳太多,文章不容易写。我最近在看英译的柴霍甫,我有意尝试一下短篇小说。我过去祇写长篇,从来没有写过短篇。但大势所趋,长篇销路渐渐小了。现代人生活太复杂,太忙,有几个人有功夫棒着大部头的长篇?读了短篇,十分二十分钟,多则点把钟,一口气就可以读完的短篇,最合乎现代人的要求。茶余饭后,像读报读杂志一样,随便拿过来看看,一篇读完,忙别的事情去。我想,这就是小说的前途了。” “实情或者如此,”张嘉接着说,“但我的觉得短篇没有长篇来得过瘾。像莫泊桑的项链,无论怎么好,总没有托尔断泰的复活那等感人之深。我看了项链,祇回味了几分锺,便放下了。看了复活,竟有好几天不舒服。我有个比方,看短篇等于吃一粒橄榄,看长篇则好像赴了一个盛宴,两种满足是不同的。” 方通三听了这个比方,不禁纵声笑了。方八姑道: “原来张先生也喜欢文艺。” “岂但喜欢文艺,”方通三说,“张先生在诗一方面的成就,高得很呢。他最近就有二本诗集问世,下星期可以出版。” “真是失敬的很。可惜我明天就要回家,来不及拜读了。” “等出版了,一定寄一本来,请八姑娘指教。”张嘉谦虚的说。 方八姑辞去之后,张嘉试探着和方通三说道: “通三先生,你以为这位八姑娘是怎样一位人物?” “是一个充满了男性的女子,很少有女子温柔的气息。” “我想,当着这个时代,倒是像她这样的女子,才适合家庭和社会的需要。太温柔,太懦弱的已经落伍了。” 张嘉顿一顿,放低了声音道: “通三先生,她还没有结婚罢?” “还没有。” “我好不好向她求婚?” “怎么,你有意思吗?”方通三略略觉得有点诧异。 “是的,我很喜欢她这个男性的气概。” 方通三沉思了一会,点点头。说道: “你这个意思,倒是很好的。如果说成了,你也可以仰藉方慧农帮你一个忙,把你那顶红帽子洗了去。” “有的,通三先生,我老实说,我也这么想呢。如果你以为可以一试,我就拜托你做个媒人。” 方通三想着这是一件两面讨好的事,就答应下来。为了张嘉的政治原因,他决定先取得方八姑的同意,然后再告诉方慧农。他在方镇的田产,这时已经卖得差不多光了,还剩下一部份祭田和一所住宅,也需要他自己回去料理一下,作一个结束。因此,他等到张嘉的诗集出版发行了之后,就回方镇来了。 他亲自跑到养德堂,致候了谢姨奶奶之后,便和方八姑举行了一次密谈。他递给她薄薄的一本小书。说道: “这就是那位张先生的诗集,他托我带一本送你。你看,这是他亲笔的题字,这个是他的笔名。” 方八姑嘴里说声谢谢,接过来,略翻一翻,就放在一边了。方通三接着说: “你看张先生这个人怎么样?” “我看不大出他怎么样来。”方八姑微微觉得方通三的问话有点特别,就随口敷衍了一句。 “有这样一件事,我先和你谈谈。”方通三知道方八姑是一个说一不二的痛快人,就直捷了当的说,“那位张先生自从见过你以后,印象十分好,十分深。有意来提亲,向你求婚。不知道你愿意不愿意,所以托我来和你谈谈。这是你自己的终身大事,你不妨从长考虑一下。” 方八姑脸上红了一红,沉默了一会。然后说: “他是怎样一个人,三叔一定知道了。” “这也不能瞒着你。我老实告诉你,这个人就是张嘉,和巴成德一同在武汉搞过的。他从离开武汉,后悔的了不得。在关外住了一些时候,才到了T城。他现在是不干党派,不问政治了。像我一样,也想作一个单纯的文人,以终其身。” “我知道他这个名字,他是一个有名的共产党。三叔,我和一个共产党作亲,恐怕不大好罢。” “不是这么说,姑娘。我不是已经说过吗?他现在是不干党派了。他如果仍然是一个共产党,我还能来给他作媒?他再三给我讲,祇要你答应了这头亲事,他准备先正式作一个脱党的手续。以后最好不再搞政治。如果要搞的话,他便跟着慧农的路线跑。因为他先有了这个表示,而且表示得这么诚恳,所以我才和你商量的。” 方八姑正为了谢姨奶奶说她嫁不到人,一肚子没好气。听了方通三的话,便说: “既走三叔这么说,我还能不同意。你去给老姨奶奶提一提罢。我哥哥们,也要三叔写信。” 谢姨奶奶和方八姑的哥哥们,知道八姑自己先已经情愿了,也就没有人反对。亲事顺利地定下来。用不着费事,凭了方慧农一封八行书,张嘉被当局承认他已经脱离了共产党,恢复为一个自由人了。 张嘉是世居在城里的。但结婚之后,却常住在方镇。这是谢姨奶奶当初的一个条件,她自己年事已高,希望八姑娘多有一些时间和她同住。 仰仗这个裙带关系,张嘉在政治上的矛盾,算是销除了。然而婚后的生活并不十分理想。方八姑喜欢打打马将,抽抽香烟。有空儿还要骂骂曾鸿,和老姨奶奶吵吵闹闹。张嘉却每日一味的埋首作诗,废寝忘餐,如疯如傻。两个人兴趣不同,就影响到感情,总不大融洽。方八姑首先抱怨说: “和你这个人住在一块,真会把人急出毛病来。你一天到晚,诗呀,诗呀,诗呀,简直是着了魔了。这样单调,这样枯燥的生活,我真过不来。还有,你这个诗呀,我就不相信你会作得出好诗来!你连闲谈闲谈,随便说说话儿都不会,你能会作诗?” 最先,张嘉对于这种抱怨,是置之一笑的。抱怨多了,渐渐有点反感,他就忍耐。忍耐得多了,再也忍耐不住,就渐渐发生反抗。但张嘉的反抗,是有限度的,他深切了解他的政治环境和本身的弱点,他有不能摆脱方八姑这种羁绊的痛苦。因此,他的反抗仍然是蕴蓄在心里的。他至多祇能说: “诗,是我的事业,也是我的生命。你最好不要打扰我!你找地方去打牌玩罢!” “你的生命?”方八姑哼一声说,“你这样下去,还会有生命?不要送了命就算好了。你也出去走走,谈谈笑笑,散散心,别尽着呆头呆脑了!” 张嘉未便十分拒绝夫人的好意,两个人出来,左邻右舍的转个圈儿。无奈张嘉连句应酬寒喧的话都说得不能符合方八姑的好胜之心,匆匆回来,仍然是一团别拗。方八姑说道: “我想起一个笑话来了。虽说是笑话,却是实事。我的娘舅窦录先生──” “不错,”张嘉接口说,“窦录先生,我知道,有名的小学家。你说,他怎么样呀?” “他从小专喜欢读书,人倩世故,一概不懂,完全是一个书呆子。除了读书有聪明以外,什么事他都胡胡涂涂。有一天,老人家把他从书房里叫出来,吩咐一个跟班的带他出去走走,活动活动,散散心去。走到郊外,遇着一条小水沟,横在面前,跟班的一下跳过去了。窦录先生就没有办法过这条水沟,因为宽了一点,一步迈不过去。他十分为难。跟班的说,你跳罢,一跳就跳过来了。窦录先生双足并起,用力一跳,正掉在水沟里,把袜子鞋都湿了。跟班的埋怨说,你不该两只脚并着跳,你该左脚向前,右脚用力一蹬,就过来了。窦录先生道,你这说的不是跳,是跃了。你要知道,双足为跳,单足为跃。你刚才原教我跳,没有教我跃呀。你教我跃就好了。” 这个故事,引起了张嘉极大的兴趣。他道: “你看,一个做学问的人,必得有窦录先生这种专心一致的精神才成。要不,他也不会成功为一个小学家了。我们看看窦录先生,才知道自己的努力不够!” “你倒说得好。我的意思是说,人一变成书呆子,就什么也没有用了。我看你这个样儿,跟窦录先生也差不多少了。” 方八姑这样说了,张嘉祇得笑一笑,谈话就结束了。张嘉自以为最不甘心的是,常常苦思数日,一阵好感上来,有了一句好诗,方八姑跑过来一阵无情的啰啰嗦嗦,把他的灵感也啰嗦走了,诗也啰嗦忘了。张嘉有时候诉苦说: “每当那种时候,真比挖去我心头一块肉还要难过。这样下去,我怎能做得出好诗来呢?我想,最好,你以后少给我啰嗦。” “啰嗦?”方八姑不耐烦的说,“你说我啰嗦?你怕啰嗦就不该讨老婆。你怕啰嗦,当和尚去!你怕啰嗦,就不该从松花江回来!” 这说得张嘉张口结舌,无从对答。他没有想到她这张嘴这样厉害,对于自己这样不留情。有时候,他背地里告诉谢姨奶奶,说道: “她一开口就伤人,一点不留余地,真教人受不了!” “她从小就是这个样子,”谢姨奶奶忙着抚慰他说,“姑爷,你千万不要拿着当回事!你没有看她说我,什么话她也说得出口来,有时候我也觉得下不来这个老脸!但是,有什么办法呢?祇好由她去!姑爷,我看着她对于你,就算比对我要客气得多了。还有,那一天骂那曾鸿,你也见来,还像什么话?她就是这样一张嘴不好。姑爷,你千万不要介意,千万不要介意呀!” 自然,介意也没有用,张嘉祇得忍耐着?然而这也正像天下其它家的夫妇一样,感情尽管不佳,孩子却总不断地养下来。一年不到,方八姑生下了第一个男孩。这时候,张嘉已经是全国闻名的大诗人了。 城里,新办了一所县立中学,县长程时兼任校长。他亲自来信,约张嘉做国文教员,方八姑做女生训育员。方八姑因为刚生下一个小孩子做母亲忙,辞谢了。祇张嘉接受了约聘。他藉这个机会,回到城里去住,其真正目的在求暂时可以离开太太。 学校开学的这一天,程兼校长对着数百学生教职员和党政士绅来宾,发表一篇训辞,当中有一段特别提及张嘉。他说: “更有一件教人万分兴奋的事,是张嘉先生来担任我们的国文教员了。诸位都知道,张先生是全国闻名的大诗人。他的诗,在英法德日各国都有译本,也可以说是全世界闻名的大诗人。国内外若干大学请他教书,他都因为健康关系,婉辞谢绝了。本校创办伊始,张先生为了服务桑梓,慨然允许,来任教员,这 真是本校的光荣!” 大家一阵掌声如雷,张嘉红着脸,轻轻的说着“不敢当,不敢当”,心里却异样地感到满足。开课以后,从全体同事到全体学生,无不投以尊敬的眼光。同学们常常问他说: “怎么尊夫人没有来呀?令亲方慧农先生做了部长了,有信来吗?” 张嘉忙着回答一番。学生们却另有一种问题: “张先生,你的这首春日,我一点也不懂。你能讲解一下给我们听吗?” 有的要求: “张先生,这是我的笔记簿,请先生给我题几个字。” 张嘉也忙着敷衍他们一番。 然而诗人的心坎深虚,却另有诗人的新的痛苦,这是围绕在他一圈的人们所都不能知道的。作为一个诗人,按说有两样必不可少的东西,那便是丰富的感情和锐敏的感觉。张嘉是大诗人,当然少不了。他自从被拒于罗如珠,讨上了一位富于男子性格的方八姑做太太,他的生活上始终留着一个缺陷,就是感情无处发泄。作诗,自然可以发泄一部分,但祇是口部分,而非全部。他在县立中学,担任两班功课,一班男生,一班女生。这个学校是男女分班的。男生,没有问题。成问题的是这班女生。张嘉每次要到女生班授课的时候,心里总不安定。一对对诱人的又像要吃人的少女的眼睛,连结成一堵墙,对于他好像施行了包围,使他感到窒息。他用力地透一口气,眼睛看在教授书上。讲道: “爱莲说,这篇是爱莲说。说莲的可爱之处,说为什么要爱莲。莲就是荷花。这篇爱莲说,是周敦颐作的,周敦颐这个人是──” 教室里好像有嗤嗤的笑声,张嘉翻上眼去一看,一个女学生站起来在那里。 “老师,老师!” “唔,怎么样?” “不知道是谁用个小纸球儿打我一下子!” “是谁?” “不知道是谁。” “到底是谁?” “不知道,不知道。”许多学生异口同声的说。 “好,不要顽皮;周敦颐这个人──” “老师,老师!”又有个学生站起来叫。 “又怎么啦!” “我又教纸球儿打了一下!” “顽皮!什么纸球儿,拿来我看!是谁扔的?” “这不是?”纸球儿送上来了。 张嘉接过来一看,原来是一个白色的松松的小纸团。他微愠的说: “不要顽皮,好好听讲!这有什么闹的?” 一边,他把那个纸团拉了开来,看看上面写得有字,道是“我不爱听爱莲说”。 “谁?这是谁写的?为什么不爱听爱莲说?” 嗤嗤的有一两声笑,但是没有人回答。张嘉把那个小纸条夹在教授书里。下课回去,拿作文簿子来对笔迹。对来对去,教他对着了。“不错,就是这个学生。”再看看,原来她的名字叫赵莲。 诗人忍不住笑出声来。他想,怪不的她不爱听爱莲说,原来她的名字叫莲。顽皮的很。 继而又一转念;不,这不像是顽皮,这是含有深意的,一定是含有深意的。再想想,一时想不起这个赵莲是个什么模样儿了。 第二天再上课,张嘉先点一下名。点到这个“赵莲”的时候,他心里跳着,结结实实地看了她一眼。“原来是这一个,这一个是很不错的。”他想。 在赵莲的这一本作文簿上,他斟酌再三,给她批上了这么一句话:“寓意深远令人感动”。想想,怕人发生误会,又把“令人感动”四个字涂了去。 这是一堂作文课。张嘉在黑板上出下一个题目:“爱莲说”。他解释说: “周敦颐的爱莲说,你们已经读过了。但各人有各人的见解,未必都相同。现在我要你们也作一篇爱莲说,照你们自己的意思说话。假如你有理由,说不爱莲也可以,并不一定非爱不可。不过照我的意思,我同意周敦颐的意见,我也认为莲是可爱的。我这两天正用爱莲这个题目在做一首诗。” 他这样说了,心里念着赵莲,眼睛却没有敢去看她。等到大家都低下头去提笔沉思的时候,他才瞟她一眼,觉得她的脸红红的,像有点发烧。赵莲翻上眼去看看老师,当她发觉了老师正在瞟着她的时候,忙把眼睛低下去,脸似乎更红了。 张嘉感到一种从所未有的满足。 他在办公室里偷着翻了翻女生训育员的学生宿舍名簿,知道赵莲宿在四舍五号房。他颠颠倒倒,整夜的不能入睡。想做爱莲诗,又做不出来。最后,他若有所悟的想,“管她住在哪个宿舍里干什么?难道还能到宿舍里去找她?”于是他自己也忍不住笑了。 上课罢,祇有上课的时候能够看到她。可惜国文每天祇有一课!不知道为什么国文每天祇有一课。他想,这是完全没有道理的。 一个晚上,他正在对着一盏煤油灯呆坐着的时候,听见纸窗上有一种窸窸窣窣的声音,接着── “老师,老师。” 轻轻地叫。 “谁?” “赵莲。有首诗,读不懂,来──” “请进来!” 轻盈地走了进来,立在桌子角上。 “老师,你的心印这首诗是什么意思?” “是说一种感情,一种爱,印在心上,永远不会忘掉。” “我很爱这首诗,祇是不能领会。” “你能爱它,就是已经领会它了。诗原是不能用别的语言来解释的,诗就是诗。” “我学着做了一首,”赵莲红着脸,怯怯的说,“请老师给我改改。不要在班上说,教同学们知道了不好意思。” 张嘉接过来一看,题目是“爱莲”。他不由地兴奋万分的说道: “你不是说,你不爱听爱莲说吗?” 赵莲轻声一笑,含羞地低下头去。 曾鸿下乡去了三天,谢姨奶奶周身的痛都复发了。头痛,腰痛,四肢发酸,没有一个合适的地方。她眼望着方八姑说: “姑娘,你看我这一身的不得劲儿,要得吃两帖药,调理调理才好呢。我真也受不得了!” “我明白你的意思,”方八姑口快心直的说,“你是想派人去找曾鸿上来,是不是?现在正是催租子的时候,他能有空上来?你也不想想!” “唉,姑娘,你总是爱说这种没分寸的话,教人听着什么意思!我难道还在你跟前装病撒娇不成?论起来,我原也不当说你。我算是你们家里的小老婆了,你们是主,我是奴。但你不想想,你和你的哥哥们,哪个不提我养的?你现在也出了嫁,孩子都有了,还祇管说些没轻没重的话,尽情作践我!女人家,做了人家的小老婆,不到死算不能出头的了!” 谢姨奶奶说着,竟真的伤心哭起来。方八姑连连摆手道: “好了,好了,我的老奶奶。你也不必啰啰嗦嗦,来这些猫儿哭老鼠了。你不是有病要吃药吗?请个大夫来给你看看,不就完了吗?人家都说我们珍千七叔好医道,教人去请他来。好不好?” “他的医道行吗?我怎么没听说过!” “你听说没听说,算什么!闭着眼睛去请个先生来,也准比曾鸿强。你要是真有病,这就派人请去。”方八姑好像有了决心,怎么也不肯找曾鸿去。 “好罢,我听你的。”谢姨奶奶含着一肚皮的委屈说,“姑娘,再也不要提那曾鸿了。” 方八姑准备下大烟盘子,泡好茶,摆好点心。方珍千撒拉着鞋,打着哈欠,一请就到了。他先在烟榻上过了个足瘾,吃了两片麻糖,然后和方八姑说些闲话。 “张嘉的诗,”他说,“的确不坏。他送给我的集子,我已经看过了。这是一个真正的农民诗人,把农村和农民的一切痛苦,都歌咏出来了。我想,再进一步,他写出农村和农民的希望,指出他们的前途来,他就完全成功了。” “七叔,”方八姑摇摇头说,“你快别夸奖了。诗,诗有什么用?还不是挖空心思,说些瞒心昧己的话!他连锄把手部没有拿过,知道什么农民的痛苦!见了个田里做活的乡下人,捏着鼻子躲得远远的,嫌他们身上臭。回到书房里去造谣言,说那农民怎样怎样的痛苦。文人无行,这就算是第一!” 方八姑这个论调,引得方珍千大笑起来。 “不是那么说,姑娘。农民自己不认得字,不会写,势必得找文人捉刀。有这个肯替他们捉刀的文人,就算是难能可贵的了!” 谈过诗,方珍千这才问到谢姨奶奶的病。方八姑说: “她其实没有什么病,不过是抱药罐子抱惯了,三天不喝那苦水,就自己觉得过意不去。七叔,你随便弄个方子数衍数衍她,她就好了。” 试过脉,方珍千知道方八姑的话并没有错,她确实没有什么大毛病。他近来正在看张仲景的伤寒论,记准了一个古方,就照写了下来。说道: “先吃一帖,看看有什么变化,我再来斟酌加减,管保就会好了。没有什么大碍,祇管放心就是。” 当晚,临睡之前,把药服下。第二天,日上三竿了,谢姨奶奶没有动静。她房里的老妈子上去,叫着不应,手摸摸,浑身冰凉。原来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伸了腿,“驾返瑶池”了。 全家一时忙乱起来。方八姑呼天抢地地哭了一回。要办丧事,这不得不教曾鸿回来了。赶着派人下乡去送信。当晚曾鸿赶到,大略问了几句话,便一头跪在谢姨奶奶的灵前,哀哀哭了。随你怎么劝他,拉他,他祇是哭个不停,再也不肯起来。最后,还是方八姑不耐烦了,骂了他几句,他才算爬起来。一边擦着眼泪,一边说: “到底吃的什么药,拿方子来我看。” 方八姑教人把珍千的处方取了来。曾鸿接过去一看,首味药是“麻黄四两”,就不由地跳起脚来。 “姑娘,老姨奶奶是活活被人药死了!留着这个药方,这就提证据,好替老姨奶奶伸冤。这场官司是打定了!” “是吃错了药吗?” “这不是吃错了药,这是明明的杀人!姑娘,这个药理上,我说了你也不明白。我们现在先办事罢。等老姨奶奶出了殡,我们就打官司!这个药方是顶要紧的证据,我收起来,免得遗失了。” 曾鸿说了,不由地恨声不绝,大骂方珍千庸医杀人。 讣文到了城里,县长程时亲自到方镇来吊唁。曾鸿拖着方八姑当面告了状,程县长着过那药方。说道: “不错,这是庸医残人。法律上叫做过失杀人,确实是犯罪的。” 他把方珍千找了来,大略问了几句话。然后说: “你既然不是一个正式医生,不过因为同族的关系,来给她看看病,又是他们来请你的,你当然没有什么责任。你跟我到城里去,具个结,办个手续,这个案子──,这也不能算是一个案子──这件事情就算了了。” “县长什么时候回城?” “明天一早。” “好罢,我明天一早过来,跟县长去。” 话虽是这么说了,方珍千回到家里,却老是不安,和方祥千研究了一回,也没有什么结论。不去,当然不行,去呢,又怕有什么不好。心里犹豫不决。最后,方祥千主张他去。 “你去,看他能把你怎么样!真要有事情,我再来救你。大不了花几个钱,天大的事也了了。他们有什么真正的是非!” 方珍千自已卜了一封,子孙持世,临日辰作主,大吉大利之兆。心里安静了一点。又跑到大街上的关帝庙里,在关帝期前求了一签。文日: 曩时败北且图南 筋方虽衰尚一堪 若问前生君定数 前三三与后三三 看不出究竟是个什么意思来。但既“尚一堪”,想必没有什么不利。总之是非跟县长进城不可了。 老太爷和老太太也知道这回事了。老人家的心自然又不同,怎么想怎么不对,这一进城就不得了了。但他们也知道虽是这样,城还是非进不可的。 老太爷说:“老六,你酌量派个什么人跟了你七弟去,一则好照料他,一则好和家里联络。你再用我的名义写封信给金阁,托他关照点。” “人呢,我已经派好了两个。”方祥千说,“给金阁写信,我看用不着了。他还不是和程县长站在一面的?方慧农现在正有办法,他会不巴结他?空口托人情有什么用?跟着去就是了,万一有事,再打点也不迟。” 这里说话,老太太往旁边听者,祇顾擦眼抹泪。一家上下,凄惶的了不得。 第二天,方珍千终于跟着县长到了城里了。进了县衙,程县长吩咐把方珍千招待在郑秘书的办公室里。郑秘书进去见过县长,出来,写个便条,方珍千就被押进监狱了。 消息到了方镇,方祥千没有让老太爷和老太太知道,径自去找了方培兰。原来早已计算好了。方培兰亲自带着两千块钱,和大徒弟许大海赶进城去。当晚,在县东巷郑秘书的公馆里,方培兰亲自会见了郑秘书的太太。方培兰向她拱手说: “四姐,你现在阔了,还认得我吗?” “大爷,你说笑话。” “不是说笑话,我有事情来求着你了。” “有什座事,大爷吩咐就是。” 原来这位郑太太就是方镇上开暗门子的孟四姐。她因为进宝一条命案,胡胡涂涂被送进监狱住了两三年,一堂也没有过,一句口供也没有问。她手底下没有钱,城里又没有亲人,饭吃不饱,已是饿得奄奄一息了。凑巧程时县长接任,派郑秘书查点监狱,清理积案。郑秘书是一个孤身汉。看见孟四姐还有几分姿色,查查案子,并没有文卷,就把她从狱里放出来,拿在自己的公馆里使用了。孟四姐闭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这回又梦想不到的一交跌在青云里,人家都称呼起她郑太太来了。 她的丈夫刘斗子曾经从方镇跑来看她一次,教她大骂一场。 “你是哪里来的光棍,胆敢冒充我的汉子!我的汉子是县衙门里的郑秘书,哪个不知道?你还不给我滚出去,快滚出去!你滚慢了一步,我告诉了我的汉子──郑秘书,把你押到监狱里去,教你上好汉床,站木笼,滚钉板,要你的狗命!” 吓得刘斗子来不及地逃了回去。 她这时看见方培兰,却知道这个人和刘斗子大不相同,她一点也没有拿出秘书太太的架子来。从前在方镇,她还够不上和方培兰平起平坐呢,现在方培兰居然笑嘻嘻地向她拱手,叫她四姐,她也够光荣的了。 她伸手接过那两千块钱来,脸上一阵发热,心别别地跳。她有生以来,从来没有过──甚至梦也没梦见过这许多许多的钱,而这许多许多的钱又会到了自己的手里来。她的手在颤。她说: “大爷,你放心,一定办得到就是。” “你给郑秘书好好的商量。” “商量什么?他一定得办,他不能不办。” 当时,方培兰辞去。过了几天,方珍千就交保出来了。出来虽是出来了,却被指定要住在城里,以便随时传案。因此,方珍千就留住在城里的一个亲戚家里。他去找了方金阁,希望方金阁出面给他调解。方金阁老实地告诉他说: “这位八姑娘的事情,可不好办。我现在不能答应你一定怎么样,我们试着来罢。” 是的,方金阁的话说得一点不错,方八姑的事情是真不好办。她一知道方珍千交保之后,就从镇上赶到城里来了。她在县长办公室里见到程县长,一句寒喧也没有。劈头就问: “你为什么把方珍千放了。” “没有放他。他有病,交保就医的?” 方八姑一听,气往上撞。冷笑说道: “交保就医还不和放了一样?你想骗哪个?” “我教他住在城里,随时可以传他。” “我不听你这一套!你赶快把他押起来,以后我不同意,你再也不能放他。” 对于这个有失县长尊严的过分要求,程县长真觉得无法可以答应。便说: “八姑娘,你不要急,我们慢慢谈谈。我在这里办事,我有我的立场,你也要顾到我的立场才好。” “你别不要脸了!你有什么立场!你贪了方珍千五千块钱,卖放了他,你以为我不知道!好不好,我到省里去告你,你知道韩主席是有名的韩青天。像你这种贪官,我不教他毙了你才怪呢!” 这会,方八姑是真恼了,她已经不能控制她自己的感情。而程县长却碍着面子,尤里在许多员役面前,不能太失身分。他提高了声音,微怒说道: “你不能信口胡说。这是衙门,你说的话要有根据。你说我贪了五千块钱,你拿出证据来!拿出来!” “好,你打我的官腔!什么东西!” 方八姑说着,隔了办公桌,伸手过去要打程县长,却被左右的人拉住了。郑秘书见不成体统,忙上来劝说: “县长,外边有事情等你呢,你去罢。方八姑娘的事情,我来办就是。” 程县长藉这个机会走了出去。郑秘书转过身来给方八姑陪笑说: “姑娘的意思,我明白了。要把方珍千再押起来,那还不容易!你看,我这就办!姑娘,你不知道,县长实在是太忙,有时候难免有照顾不到的地方,姑娘不要见怪。以后你有事情,交代我就是。” “我没有工夫和你啰嗦!”方八姑依然气哼哼的说,“你快把那方珍千押起来,我好走。我不亲自看着你把他押起来,我是不走的。” 郑秘书无奈何,祇好把方珍千传了来,在方八姑亲自监视之下,再么把他关进监狱。方珍千对方八姑说: “姑娘,祇要不打官司,让我不坐监狱,什么条件我都可以答应。你细想想,我们还是和解了罢。就算我庸医杀人,也没有偿命的道理!” 方八姑却不听他,扭着头说: “我也不和解,我也不要你偿命,我就是要你坐监狱。我恨你无缘无故,为什么一定要开上四两麻黄!” “姑娘,这原是张仲景的一个古方!你不信,我查伤寒论给你看,我一点也没有错!”方珍千满口分辩说。 然而方八姑并不要看伤寒论,于是方珍千再度入狱。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第一个自感不堪的是程时县长。县太爷的脸面是去完了,被这样一个乡下丫头扫尽了他的威风。官,诚然要做,但面皮也不能一点也不要。他委屈宛转地写了一封长信给方慧农,原原本本地叙明了案情。最后他表示他自己的意见,案子不能不依法办理。而依法办理,便不能满足方八姑的要求。他自感能力薄弱,不能圆洽地方人士的感情,他已准备辞职不干了。 这一个苦肉计,发生了一点效果。方慧农回信来了,对于方八姑的无理取闹,表示歉意。他告诉程县长,不要理会她,尽管依法公平处理就是。他说,他已经写信给方金阁,托他代为约束方八姑了。 程县长一点也不动盘色,等候方金阁来,看他怎么说。过了一会,方金阁果然来了。两个人商量了一下。方金阁道: “有了他这两封信,这就不怕她了。照县长的意思,你要怎么办就怎么办罢。我已经想好了主意,马上送她回方镇去。” 然后他放低了声音,凑近程县长的耳朵说:“方珍千家道还不错。” 程县长让他抽了一根香烟,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方金阁便搭讪着告辞走了。他心里想,难道他另外有了什么门路?倒要冷眼瞧瞧! 晚上,郑秘书的公馆里,孟四姐再度接见方培兰。 一切妥当之后,方珍千被从监狱里提出来。程县长亲自坐堂,反复鞫讯了好几个钟点。当堂宣判:方珍千过失杀人致死,罚银洋三十元示儆。 有方珍千家里随来的人,当时交了罚金,取了收据,方珍千便恢复自由了。 他怀着异样的心情,拖着破灭以后的沉重的悲哀,离开县衙门,再走到他的亲戚家里。虽然日子不算多,可是胡子长长了,身上爬满了虱子,人也更加瘦了。洗洗澡,换换衣服,理了发,烟榻上抽了几筒鸦片烟,精神就提上来了。狱中,靠吞烟泡过瘾,是第一件苦事。他曾经再三把他自己的八字推算,现下走的是一生最好的一部运,然而走到监狱里去了。岂不怪哉?难道八字不可靠,命运之说不足信?方珍千这就起了怀疑了。 还有,他自己占的那一卦,明明子孙持世,临日辰作主,应该逢凶化吉,没有官司的。不,卜书上说,问官司,如获子孙持世,纵然已经绑到法场要杀头,还可以有救。这等利害!怎么会进了监狱呢? 方珍千想起来了,祇有一样是灵验的。那就是关帝庙的签语,“前三三与后三三”。原来他两度入狱,每次都恰为九天。他跳起来说: “神呀,神呀。灵极了,灵极了。” 奉陪在他的对面的惠四爷,是位祖母娘家的侄孙,他叫他做四表哥的。看了他这个兴奋之状,就问道: “怎么,你算着好卦了吗?” “不,四哥,我的卦摊子砸了,一点也不灵。我现在说的是关帝庙里的一支签,灵极了。四哥,你听──” 惠四爷听了,也不禁为之拍案叫绝。他道: “老七,你的意思,这算是偶然呢,还是真的有神有灵?” “当然有神有灵。” “那神灵预知未来一切,当你抽签的时候,就特地把这根签让你抽出来。是这样吗?” “是的,四哥。我最近从实际的遭遇,参悟出一个道理来。我想,一饮一啄莫非前定,命运这个东西原是有的。命运是什么?命运就是一个冥冥中最大的支配力量,任何其它力量都拗不过他,不过命运这个东西虽然有,但不是现在所有的这些命相家,和现在所有的这些命相典籍,所能推算得出来的罢了。现在的命相学,祇触到命运的一点点皮毛,升堂入室还远得很呢。所以他们推算出来的吉凶祸福,虽然有时也有一点灵,但并不全灵。人类的科学研究,早哩,早哩!” 惠四爷听得有趣,就追问下去。他说: “命运论也是科学的一部分吗?” “那是自然。任何学问,你触到了它的核心,明白了它的真理,就是科学。命运力量既然如此之大,而又看不见,听不到,摸不着,它的动力在哪里呢?这就要归结到『有神论』。有神在操纵着命运,有神!关帝庙的灵签,就是最为明显的证据。不错,你没有看见过神,但你不能因为你没有看见过,就敢断定它没有。” 方珍千的命运论和有神论,越发挥越精到,也越离奇。惠四爷笑道: “老七,不想你坐了几天监狱,长了许多学问,也不枉了吃这扬官司。” “是的,四哥,这就是命呀。多少英雄豪杰,都是监狱里出来的,我能因此自暴自弃吗?我现在计划着著作两部书,一部是『科学的命运论』,一部是『科学的神鬼论』。” “老七,”惠四爷打趣他说,“你还应当著作一部『科学的麻黄论』,把这个麻黄的用法澈底研究一番。” 方珍千赧然一笑,正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外面看门的带进一位客人来,原来是张嘉。 寒喧落座之后,张嘉坦白而又诚恳的说: “七叔,你看这一阵子闹的是什么事!自己人,有什么不能解开的冤仇,偏偏人仰马翻地打官司,闹笑话,无非是给人家看。鹬蚌相持,渔翁得利。七叔,你老人家知道我,我是没有发言权的。她跑到城里来,气冲斗牛,恨不的把人宰了还不甘心!我尽我的心,试着劝了劝她。倒教她骂我乌龟,说我祇会缩着头;又骂我鼻涕,说我浑身没有一点硬气!七叔,你看这像什么话!” “唉,都是我不好。为了我的事,让你们两口子拌嘴使气,我真不安。” “不,七叔,让你坐牢,受冤受苦,我才是不安呢!”张嘉说着,眼圈儿都红了。“听说,当时请你老人家去给谢姨奶奶看病,原是她主张的。” “不要再提那些事了。总之是我命该如此,我应当有这两个九天的牢狱之灾。你是诗人,不知道信不信神鬼?我在镇上关帝庙里……”方珍千又把求签的事,详细告诉了张嘉。 “巧的很,倒很好玩。”张嘉见跟前没有别的人,便低声说,“七叔,我现在心里是痛苦极了,我的痛苦没有人可以告诉。环境逼迫我,走上现在这一条政治路线,我是不甘心的。我的真心,是朝着祥千六叔一个方向跑。七叔,我没有机会和六叔接近,因为他们监视我。我为了六叔,也不能不避嫌疑。七叔,我烦你老人家,回去给六叔说明我的心迹,我终不是这一边的人。” 方珍千眼睛望望他,不知道他说这话的真意所在。怕他是在做间谍,便不敢回答他。张嘉却继续说: “七叔,我现在正像降了曹操的关云长一样,我是身在曹营,心在皇叔。七叔,你记住我这个话,将来若果有那一天,你老人家替我今天的话作见证。我是冤枉的!” 说着,惠四爷走了进来。他说: “难得张先生来,七叔你又刚出来,我教位们弄了几样菜,咱们三个人喝一顿罢。你们两个,一个诗人,一个命运学者,我要领教领教呢。” 张嘉听了,连忙站起身来说: “多谢四爷费心!” 自经方珍千一场“麻黄官司”之后,方祥千对于当前政局的印象更加恶劣了。他想,无缘无故地把人一再下在狱里,硬加上一个罪名,不由你分说,这还成什么话!这些统治阶级的走狗们,作威作福,“看我打倒你!”方祥千把烟鎗向空一挥,重重地放下去,就不耐烦安静地躺着了。他想,我一定要共你的产。要不,我就法你的西。总之,我和你势不两立了。 然而不如意事还不止此。他的大女儿方其蕙在俄国住了几年,奉派到江西的“红区”工作,经过九江,被捕了。幸而还没有被拿到什么证据,祇因“行迹可疑”,可能与红区有关,就被放进监狱。无法判罪,也不便释放。 自然,他也有痛快的事情。第一件是汪大泉汪二泉弟兄两个自首以后,做眼线,捕去了许多旧日的同党,把辛苦建立的一点小根基几乎连根都给拔了。这一回,汪二泉却遇到了澈底的报复。他在C岛一家鞋店里正在选购一双鞋子的时候,被人用手鎗暗杀,当场身死。二泉死后,大泉为了安全关系,被调到西北方面工作去了。 另一件是关于他的侄于方天茂的。天茂在俄国,留学于炮兵学校,正式加入了苏联的炮兵,当一个下级小军官。当俄军和张学良的部将梁忠甲冲突的时期,他正在俄军中用大厂轰击梁忠甲的部队,他的忠勇赢得了苏联人的赏识。 方祥千兴奋地告诉方珍千说:“我的眼光准没有错,天茂这孩子是有出息的。你在县城坐了几天冤枉监狱,好好记住,不要忘了。等天茂带着俄国炮兵打过来的时候,就可以报仇雪恨了。人家是以眼还眼,以牙还牙,欠一文还一文,我不这样主张。我是主张你要欠我一只眼,把整个脑袋拿来还;欠下一文钱,拿上万的银子来还。不是这样,算不得报复。对于资产阶级,第一讲不得恕道。骑着驴观灯,咱们走着瞧罢。” “六哥,”方珍千笑笑,慢吞吞的说,“你现在抽上了鸦片烟,火气也该小些了,怎么还是这么大的脾气!天下乌鸦一般黑,这批去了,再来一批,还不是一样?我看,六哥,倒是其蕙在九江,应当替她想想办法才好。” “唉,”方祥千轻轻叹口气说,“有什么办法好想?” “罗聘三,方慧农,都是有面子,有力量的人,能不能托他们给说句话?” “一找他们,就得办自首。我对于办自首,真是深恶痛绝。我最看不起像张嘉那样的人。反反复覆,看风转舵,真是小人之尤。我不希望我自己的女儿做这样一个小人,让她在监狱里住着罢。” “万一她自己自首了呢?” “我希望她不至如此。果真她那样没有骨气,我就不认她是我的女儿了。” 方祥千说着,自己也有点茫然。 上回来过的侯达再度莅临方镇。方祥千仍然把他安置在方培兰家里。方培兰江湖朋友多,有个把生面孔的人住几天,不大被注意。侯达带着不安的情绪,说道: “我祇住一个晚上,明天一早就走。现在的政治环境,和我上次来的时候那种真空状态,完全不同了。官方的压力这样大,我们要提高警觉。” 侯达从国际到国内,把共产党的整个活动,大致告诉了方祥千和方培兰。对这两个地方实力派,加以鼓励。最后他说: “最糟糕的是T城了。自从汪大泉和汪二泉自首以后,祇剩下一个董银明,勉维残局,已经是什么也不能作了。现在董银明又下了狱,那边的呼吸简直是断了。” “汪家兄弟倒没有出卖董银明。” “董银明离开学校以后,跟他父亲在聚永成银号学生意,手头很活动,常常接济汪氏兄弟。后来汪氏兄弟自首了,不但没有出卖他,反替他做掩护。” 方祥千听了侯达的解释,这才明白。便点点头,笑着说: “可见钱是最重要的东西。有钱,事事方便;无钱,事事为难。” “那还用说!所以你们两位的『绿林政策』,是完全正确的。现在江西,还不是差不多的这一套,不过规模大小不同罢了。我这一次到方镇来,一则为公,一则为私。我自己简直是穷得连裤子都快没有的穿了,要找你们两位给我帮个忙。” “没有问题,”方祥千和方培兰两个人同声说,“要用多少,走的时候带着就是。” “还有T城方面,需要祥千兄去看看。我去了是一点办法没有,非祥千去一趟不可。” “这个时候,去干什么?” “埋下一条根,不要断了呼吸,这就够了。” 方祥千不能推辞,就应允下来。 原来汪氏兄弟自首以前,曾经和黄银明商量过,原要约着他一同自首。因为董银明反对甚力,汪二泉就说: “现在两边斗争这样剧烈,我们不能再统统站在一边了。我和大哥过那边去,我们互相掩护,彼此帮忙。将来两边不拘哪边成功了,我们都有办法。这就等于押宝,我们分开来押四门,将来总有一门赢的。” “这是真正的机会主义,”董银明极不为然,“根本违反了无产阶级的革命原则。” “不管是什么主义罢,我们这样确定了。”汪氏兄弟异口同声的说,“银明,记住我们三个人的约定:我们互相掩护,彼此帮忙,谁也不要害谁。” 虽说信誓旦旦,原有这么个约定,但汪氏兄弟自首以后,董银明看看他们的手段是这样的毒辣,除了自己,所有同党,几乎都被他们两个一网打尽了,也就不能不深自警惕,时具戒心。他想,谁知道那种口头约定到底靠得住靠不住呢,不要教他们骗了,还是小心点的好。因此,他银号里不去了,也不常在家。仗着父亲的朋友和徒弟多,东家住两天,西家呆一夜,过着不安定的生活。董老头的意思是,共产党一定不会成功。他道: “要是他有成功的希望,连我也去加入了,无奈我看他们实在不行。而且,银明,你也不能长此过着这种颠沛的生活。摆在你面前的祇有一条路,就是汪大泉汪二泉人家已经走了的那条路,你自首罢!” 无奈董银明颇为执拗。他说: “我倒并不一定非干共产党不可,共产党的许多作法,都和我的理想不合。但现在正是共产党失势倒霉的时候,在这个时候教我脱离共产党,有失做人之道,我是万万不肯的。我这个人,祇有一个脱离共产党的机会,那就是史慎之被杀的时候。那个时候我没有脱离,我就一辈子再也不会脱离了。” 父子两个谈来谈去,总是谈不拢,老头子就不免带点气。银明是他的独子,他又有点怕,怕这个独子被捕,被“肃”掉。在这种又气又怕的情绪之中,他也还得为了儿子各方奔走联络。嘴里虽不便说,目的是很明显的,希望各有关方面不要太和他的儿子为难,和缓点。 董银明之所以能长期不被捕,汪氏兄弟掩护的力量小,老头子奔走联络的力量大。但是老头子总是说: “银明,这样下去,总不是办法。现在韩主席,嘴巴子抹一抹,杀人不眨眼。谁能保得住?而且我在外面联络,是花钱的。凭我这点家当,一味的有出无入,还能维持多久?你不自首,问题多啦!” “再等等看罢!”董银明忽而觉得有点对不起父亲,就破例地说了这么一句比较松动一点的话。 “等到什么时候?”董老头认为有机可乘,就忙着追问。 “也不一定,再等等看就是了。” “你总得告诉我一个原则,要等到一种什么情况,你才肯自首,也让我好有个指望。” “等共产党抬起头来的时候。” “怎么会有那一天?” “要是没有那一天,我就永远不能脱离共产党了。” “你这该杀的!”董老头气得再也说不出别的话来。 董银明早已经结了婚,他的亲事是董老头一个人一手给他包办成功的,连老太太也一点没有得过问。娶的是董老头的老朋友的女儿,名叫李玉瑛。这个李玉瑛,自幼在董老头的眼睛里看着长大起来。小的时候,董老头常抱着她玩,买糖给她吃;大了,还给她开玩笑。李玉瑛小学毕业,年龄比董银明小好几岁。董老头为了抱孙心切,就娶过来了,这时她祇是十六岁。 因为年幼,世故上不大明了,虽然公公疼爱,却不得婆婆的欢心。老太太嫌她活不会做,话不会说,站没有站样,坐没有坐样。 “都是你这个老糊涂,瞒着我,一点也不教我知道,做贼一样的偷着定下这头亲事来。你看,像个什么东西!怎么对得起银明!你这老糊涂!” 银明呢,确实也不喜欢这个太太。原因她做媳妇,还像在父母家里做女儿一样,自由自在,不管那天高地厚。丈夫眼前,也像在家里哥哥弟弟跟前一样,凡在跑在前头,一点也不让。有时候,还带一点你要这样我偏不这样的执拗。遇着这个也喜欢执拗的自幼娇生惯养的独生宝贝儿子董银明,两个人的感情,就算没有办法弄得好了。 然而董老头却实在是疼她,拿了爱儿子的心同样地爱儿媳妇,希望儿子和儿媳妇合得来,希望他们早生贵子。自然,他们的儿子,在名分上,就是他的孙子了。 老太太看在眼里,越觉着有气。下人们,老妈子丫头们,又是吃饱了饭没有事做,惯爱搬弄是非的,从中添上些油盐酱醋,家庭间便从此无宁日了。 这一天,董老头被儿子顶撞得一肚皮气,大踏步走进儿媳妇房里去了。这在旧家庭中,是一个非分越礼的举动,因为公公绝对不可以走进儿媳妇的房间。大约董老头因为和老太太向来话不投机,觉着见媳妇还谈得来,可以一消胸中块垒。气头上,不知不觉地就走进她的房里去了。 李玉瑛见公公走进来,忙站起来让他坐,董老头气冲冲的说: “银明太可恶!” 李玉瑛不知道怎么回答,无言的看着老头子气得铁青的脸,黄胡子撅得高高的。董老头又说: “你帮我劝劝他,教他自首。” 李玉瑛不明白“自首”是怎么回事,却懂得“劝劝”的意思。就接口说: “我劝他,他不会听的。” 老头子听了这话,顿时想起来他们小夫妇间原是向不谈心的。觉着自己有点弄错,便站起来,跺跺脚,走出去。 却被老太太冷冷地看在眼里,她嘴里不说,心里却想: “怪不得,原来这等!这个老无耻,老禽兽!” 董老头一径走出去,看门的开门稍慢了一点,被他打了两个嘴巴子。拉包车的行动敏捷,伺候得妥妥当当,被他踢了两脚。他跑到聚永成银号楼上的招待室里闷坐了大半天,越想越不是味儿。自己总算是功成名就,满可以享享晚年的清福了,偏偏生下个败家儿子,搅闹得没有半刻宁静。人生在世,看起来真是太没有意思了。董老头这时候真有点万念俱灰,他一生很少有这样的丧气过。 这个招待室是专用作招待达官贵人,过路住宿的。布置得富丽堂皇,而很少有人走进去。又是最后一进房子,离大街远,清静得真不像是在城市里。外间客室正面悬着前大总统徐世昌亲笔写的“富贵吉祥澹泊宁静”八个大字的条山。东壁上是慈禧太后写的大“寿”字。遥遥相对,西壁上是张天师的大“虎”字,董老头玩赏了一回,自言自语的说道: “阔极了,排场极了!想那『天上神仙府,人间宰相家』,也不过就是这个派头了!这要是心情好,在这里坐一会,或是住上一两天,当然是一种福气。可惜我这时候,被那不成器的闹得心神不安,走头无路,对着这样的房子,真是祇有惭愧!人活着,实在太没有意思了!” 晚上,他在银号里和伙计们一桌,胡乱吃了一顿饭,然后坐包车回去。银明正在他母亲的房里,原来老太太教训他了。她用向来少有的严肃口吻,告诉银明说: “你是三天两日不着家,我也不知道你在外面胡混些什么!想起来,总不会有什么好事!我也知道,你不喜欢这房媳妇,你在这个家里没有恋头,心就野了。但是,孩儿,你这就不对了,少年妇女,你做丈夫的不爱惜她,她还有什么盼望?她没有了盼望,难道不会替自己打主意?从来家庭之间,伦常之变,都是这样发生的。你现在也是二十多岁的人了,应当注忘防范着儿才好。我自己,年纪大了,苦着这口烟,精神不济,总有点照顾不过来。而且我是你的母亲,我这个地位,有许多不便说的话,不便管的事。你自己的事,要自己留心才好。” 董银明听了母亲这个口气,似乎自己的老婆出了什么事情了。他却并不怎么关心的说: “最好她自己能有个打算,那最好。我自己现在都一步也走不动了,哪里还管得了别人!我看,你老人家也不必多管闲事,由她去罢!” “怎么,这是闲事?”老太太困惑的说,“这不是闲事呀,银明!你的名誉,你的事业,都会牵累坏了的!从古以来,多少英雄豪杰,栽跟斗栽在这上头,你不要太大意,总得小心点!” “没有关系,我倒希望她另有个头绪。” “你那是图什么?” “她有了头绪,我就有理由和她离婚了。将来我总是不会要她的,迟早是散伙,还是早点好。” “果真那样,那是不但你自己的名誉完了,连你们董家的门风也完了!”老太太摇着头说。 “什么名誉,什么门风,那都是多余的事!”银明说着,却又忍不住跟进一步去追问道,“究竟她已经发生了什么事情?” “也没有什么事!你自己暗暗留心点。记住,家丑不可外扬。万一你得了什么风声,千万可声张不得!” 老太太郑重地交代过了,便躺下去抽她的鸦片烟。董银明一时陷入了沉思。 晚饭的时候,老太太居中,董银明李玉瑛左右陪着。三人各有各的心事,一句话也没有得说,饭毕。董银明焦急着,再三地看表。自言自语的说: “怎么这么晚了,爸爸还不回来!” 老太太看了,忍不住问道: “你急等着他,有什么事吗?” “他的手鎗有没有在家里?”董银明问。 “他总带在身上。你问手鎗干什么?” 董银明没有答应,老太太倒疑惑起来。她放下烟鎗,坐起来再追问一句: “我问你,你问手鎗干什么?” “我想用一用。” “你用手鎗干什么?” “不过是玩儿。”董银明不耐烦的说。 “我告诉你,”老太太郑重的说,“手鎗可不是好玩的。闯出祸来,可不得了!我的意思,我们家里根本就不要手鎗。也没有见你爸爸这样的人,整天带着个手鎗干什么!我也不知道给他说过多少回了,他总不听!” “不要紧,”李玉瑛接口说,“我娘家里爸爸,也是常常带手鎗,也没见闯出什么祸来。” “你倒见得比我多!”老太太白了媳妇一眼,微愠的说,“你想,手鎗原是用了打人的。你一用着它,就人命关天,可是好事情?” “不用它打人不就完了吗?”董银明说。 “这就是了。你既然不豫备打人,也就不必要手鎗了。我还听说,有人为了图人的手鎗,才把人打死的,这竟是为了手鎗把命送了。可见这不是好东西!” 老太太说着,董老头回来了,董银明说道: “爸爸,我等你呢。我们对面房里说话去。” “什么事情?”老太太说,“要得背着我说!” 父子两个没有理她,径自到西间房里去。董银明低声说: “爸爸,你刚才进来,大门外面可有什么可疑的人!” “根本没有人。” “消息可是不大好。有人透信给我,说是他们一定要捕我。最近几天就要动手。” “这不是不可能。我想,银明,我为你这事情,人已经焦虑的要死了。这样下去,总不是办法。我看你还是自首了罢。祇要你答应,我们现在马上就办手续去。” 董老头一听说是消息不好,从本心里着急起来。他知道他自己在现在的党政界,力量是有限的。纵然有一点力量,这顶“红帽子”,也不是好惹。而银明是他的独生的儿子! “自首绝不是办法。我想再躲几天看看。真要紧急。我到上海避难去。”董银明心里原想着从上海到江西的“红区”去,可是嘴里没有说出来。他知道去上海,老头子还有答应的可能,到红区是决不会得到同意的。 “那么,今天晚上呢?” “今天晚上,我就不在家了。” “你打算住到哪里去?” “还到张二干爹那边去,怎么样?” 这个“张二干爹”,现任省府委员,是董老头的“亲同参”,又是换帖,极要好的朋友。董老头点头说道: “好罢,他这个人还比咬靠得住,你就去罢。” “我说不定不回来了。爸爸,你多给我几个钱我带着。我到上海去,那边你有什么朋友吗?” “上海,朋友多着呢。我开几个人名地址你带着,找到了就有照应。”董老头转个口气说,“祇是,银明,我看还是自首了罢,亡命生活也不是好过的。硬充那好汉干什么!” “爸爸,希望你再也不要谈自首。”董银明说着,眼睛里涌出泪水来。 董老头看了,不愿意再逼他。就说: “好罢,跟我来,我拿钱给你。” 跟父亲回到母亲房里。董老头从橱子里取出三百块钱来给他。说道: “家里没有钱了。这个,你先拿着。明天上午,我从聚永成再给你送点来。我和你张二叔也还有话面谈。” “你的手鎗,给我带两天。”董银明把钱收了说。 “手鎗,就不用了。”董老头不同意这另一要求。 “给我带两天。万一他们要对付我,我也好自卫。我决不会闯祸的,爸爸,你放心!”董银明急切的说。 “我想,万一他们要捕你,你就让他们捕了去,我还可以想办法救你。拒捕,你哪里打得过他们?事情反而不好办了。” “是的。我是备而不用。如果他们暗杀我,我就好还击。我一定不会拒捕。” 老太太听了这些话,虽然不明白是为了什么,却知道事态严重了。便说: “什么事情,你们也不和我商且商量!到底闯了什么祸?你做老子的也不替他料理料理!” “我已经给他料理好了,你放心罢。”董老头怕她烬着追问,赶紧敷衍她一下。 无奈董银明非要这个手鎗不行。缠了好半天,站在旁边的李玉瑛倒不耐烦起来。“爸爸,你就给他带两天,有什么要紧?一个玩艺儿罢了,难道他还敢真去打人。他要有那胆子,倒好了!” “滚开!用不着你多嘴!” 董银明没有想到要手鎗这么费事,原就已经不高兴。听了李玉瑛的话,着恼起来。不想李玉瑛不让他,反而说: “你看,我帮你要手鎗还不好,倒教我滚开!我偏不滚开,偏要多嘴!” 老太太见媳妇这样倔强,不由的涨红了脸说: “一个媳妇,公婆面前,这等无礼,顶撞丈夫,太不象话!” 董老头见闹起来了,便忙着说: “好,好,都不要再讲了。银明,这不是手鎗?你拿去就是。祇是务必要小心,千万不要闯出祸来!” 董老头撩起袍子,把手鎗解下来,连皮带一齐递给银明。董银明究竟有点孩子气,目的达到,顿时高兴起来。他兴奋的说: “爸爸,你什么时候有了一把新手鎗?” “给朋友换的。这是美国造左轮,装潢,样式,最讲究。铅弹头,带毒,打着就没有救。”董老头解说,“吶,你看,这是保险钮,搬开,一句就响。” 保险钮搬开,董银明高兴极了,照着父亲的解释,手指头一勾,“碎!”鎗响了。 这一鎗,击中了董老头的心脏,他立刻倒了下去。屋子里的人叫起来。李玉瑛嚷着说: “打死人了,打死人了!儿子打死老子了!儿子打死老子了!”她一径从屋子里冲出来,一径嚷着跑出去。 外边拉包车和看大门的正在喝着半瓶高梁酒,发牢骚,谈心。拉包车的说: “近来老爷的脾气,变得坏透了!张口就骂,举手就打,怎么也合不着他的心思。我真不想干了。” “是呀,你看今天!”看大门的说,“无缘无故打我两个嘴巴子!你年轻,还不怎样。我今年都五十岁了,不想挨了他这两下子!我真是越想越气!──可是,我还没有问你呢,你每天拉着他出去,都是上什么地方去?” “每天必到的是聚永成。也常到张委员公馆里去。他倒不乱跑。我不是嫌活儿累,我是嫌他脾气难伺候。” “你知道他为什么脾气变坏了?”看大门的四顾无人,放低了声音说。 “我不知道。莫不是做生意赔了钱?我在聚永成,听他们说,今年银号里生意不算好。教那些大银行把这些小银号的生意抢完了。他们说,照这样下去,将来除了几家大银行,都没有生意作了。” “不是,不是。”看大门的笑了一笑说:“有个话,我说给你,你可不能告诉别人。这是秘密:干系不轻!” “我不告诉别人就是了。你说罢。” “我听里面老妈子偷偷告诉我,说是老头子想儿媳妇的事呢。大约想不上,脾气就坏了。” “不会,不会,老头子不是这种人。”拉包车的不相信这个话,他说:“我替他拉车子这些年,从来不见他结交女朋友,也从来没有上过窑子门。可见他不喜欢这一道。他年纪比少奶奶大了三四十岁,决不会有等事!千万不要乱说,这是伤阴德的。” “你是不知道实情,”看大门的更进一步说:“人家还说少奶奶在娘家的时候,就和老头子那么着了。所以他硬教少爷娶她,他好交账。及至娶过来,又不是原包货,少爷哑子吃黄莲,有苦说不出,所以一直不喜欢她。” “这更不对。老头子每次到李家,都是我拉他去的。人家李老爷亲自在外面大厅上陪他,李小姐偶然出来坐坐,又在白天,怎么会发生那种事?发生那种事,总得有个机会呀。我准知道老头子没有那个机会。” “他有那机会,也不会告诉你。” “他在外边,总是我跟着他,所以我敢这么说。我的意思,老头子近来脾气不好,是实在的。除了这一点,他这个人是个正派好人。” “正派好人,踢你两脚!”看大门的讥讽的说。 “我原说他就是这点不好,所以才想不干了。──好了,我们不要谈他的事了,喝杯酒,聊聊别的罢。你上一回说的那聊斋故事,狐狸精爱美女,送银子给那穷书生用,还陪他睡觉。我听着怪有趣的。你今天再讲一个给我听听,好不好?” “我不再说了。说多了,怕你想狐狸精想迷了。” “那怎么会?我有那么大的福分吗?我又不是傻瓜!” 这里正聊天,忽然听着宅内里叫起来。两个人赶到里边去,正遇着李玉瑛嚷出来。两个人忙问道: “怎么,少奶奶,你嚷的是什么?” “儿子打死老子了,你们快看去。” 她一边说着,一边往外跑。拉包车的追着问道: “少奶奶,你这是到哪里去?” “我回娘家,这个地方我不能住了。” “你等着,我拉车子送你去。” “我不要你送,我自己会走。” 说着,她自己把大门拉开,一径跑了。这时候,董老头已经咽了气。老太太和董银明放声大哭了一场,然后吩咐拉包车的去请张委员,看怎么照料后事。看大门的略不思索,趁大家忙乱的时候,一个人跑到巷口的派出所里报警去了。 “实在的,儿子用手鎗打死了老子!董家,这是你们知道的。这是什么事,我敢谎报!” 当值的巡官一听,这是逆伦弒父大案,就不敢怠慢。教两个警士陪住了看大门的,自己打电话报告了分局,一会儿警备车就开了来了。巡官把看大门的带上车,一径开到董家门前。警士们荷鎗实弹,冲到内宅上房。分局办案人员,看了看死者,确实是鎗伤致死,大略问了几句话,董银明承认手鎗走火,误毙父命,他便被手铐铐起来了。 老太太一边抹着眼泪,一边招呼警局人员,说道:“请先生们略坐坐,我教人请张委员去了。等张委员来,大家商量商量,请不要把我的儿子带了去。” “哪个张委员?” “省府委员张──” “好,既是省政府张委员,我们就等一会。” 一时,拉包车的回来,说已经见到张委员,但是张委员不肯来。老太太急了,说道: “一定是你没有把话说白。” “我的话说的再明白也没有。张委员一听是儿子打死了老子,就一直摇头,说这是一件麻烦事,沾不的手,就推辞不肯来了。”拉包车的分辩说。 “你不该说什么儿子打死了老子!” “我不把事情说明白,怎好起动人家呢!” 警局人员一听这口气,就站起身来,把董银明带了出去。很多时候以来,董银明就常常想到自己说不定会被捕,被带上手铐牵进监狱去。但他所想象的是一种政治罪名,一种光荣的政治罪名,作为无产阶级的革命前驱,他被下狱了。然而今天的事,和他所想象的不同。今天,他以一个弒父的罪名被捕,真是做梦也没有料到的。 “完了,可惜这样子完了!”他一边想着,一边跟着走出去,连老太太嚎陶大哭的声音,他都没有听见。 他蹲在警局的囚房里,油煎似地度过了这一夜。天刚亮,看守警察递给他一条新毛巾包着几个热馒头,他惊异地接过来。看守说: “这是你家里送来的。你有事祇管对我说就是。” 他心里一阵酸,眼泪掉了下来。父亲这样横死了,横死在他的独生子手里。母亲一个人,现在过的是什么日子呢?她要料理父亲的后事,又要照顾狱中的儿子。老人家横遭大故,怎么忍受得了呢?惨,真是太掺了! 馒头是热的,然而他不能下咽。这个斗大的囚室里,干草地上,还躺着好几个囚首垢面的看样子很穷的犯人。他们睁大了眼睛,看着董银明的脸,又着看他的馒头,露出十分怀疑不解的神情。董银明忽然想起来了,这些不就是受难的无产者的真正的面孔吗?同志,同志,我一天到处寻求我的同志,这不就是我的真正的同志吗?遥想当年,自列宁以下,那些英勇的联共党徒,无产阶级革命的前驱们,受难在沙皇狱中的时候,不也就是这个样子吗? 他想着,宽慰了许多,就不自觉地对他们点点头。那几个犯人也点点头。当中有一个四十多岁的癞头,轻轻问道: “你,你怎么会──” 他的意思是说“你怎么会住到这里头来”,可是他没有说全,董银明也懂得了。 “我为了手鎗走火,打死了人。” 癞头听了,略点点头,眼睛却又望着他的馒头。董银明便把几个馒头分给他们每人一个,请他们吃,他们一点也不客气地接过去吃了。 “你自己怎么不吃?” “我不饿,我吃不下去。”董银明接着问癞头说:“你是为了什么事?” “我冤枉。” 癞头好像不愿意暴露自己的案情。二十多岁的疤眼笑丁一笑,说道: “你这家伙,真是老奸巨滑!到了这里边,还不说老实话。你冤枉什么?” “我怎么不冤枉子”癞头做个鬼脸说:“我偷了人家一件蓝布大褂子,统共不值两块钱,就抓了进来,一个多月也没有问一声,还不冤枉?我怎及得上你,强奸了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妈妈,总算快活了一时,坐牢也值得。” “哪里,哪里!”疤眼也表示有点冤枉,“我弄也没有弄到,就吃那老妖精乱吵乱叫,教人家把我捉到这里来了。” “哇哇哇哇…………” 另外一个是哑吧,看样子也有二十多岁了。吃过馒头之后。他也插嘴说话了: “哇哇哇哇…………” “小董,”癞头说:“你听懂他说话吗?” “我不懂哑吧说话。” “你手里不是还有一个馒头吗?你一发请我吃了,我把他的话翻译给你听。你不知道,我吃了一个馒头,不吃第二个,真比刀子穿心还难过。” 于是董银明把留下来的一个馒头也给了他,他吃了。说道: “你不知道,小董,我这个人,一辈子祇有两个本事。一个是偷,我会偷,非偷不可,一天不偷,一天不得吃饭。另一个是会听哑吧说话。他刚才这么一哇哇,是说他自己不是人。又这么一哇哇,是说他的妈妈原是一条老母狗。他哇哇来,哇哇去,不过说他是狗娘养的。” 这引得大家都笑了。看守警察从小窗眼里看了看,骂道: “你妈的,笑什么?没有挨够!” 他又向董银明说道: “你不要打理他们,通没个好东西!吶,这是今天的报,你看看你自己的新闻罢。他们这些狗,要是敢欺负你,你告诉我,我拉出来抽他们!” 他又望着癞头说:“你听见了吗?你顶坏!” “是是是,警爷我不敢。”癞头伸伸舌头,又做个鬼捡。 董银明接过那张报来,一看,出号大字标题,整版的篇幅,登着他的新闻。大意说,董老头和儿媳妇李玉瑛素有奸情,被董银明撞破,一时气急,用手鎗把父亲打死云云。 董银明着过之后,气得哭了!他恨恨的说: “什么东西!这种造谣生事的无聊报纸!非杀不可!” 癞头睁大着眼问道。 “小董,你看了什么,这么上火?” 董银明把那张报递给他,说道:“你看,他们昧着良心,造我的谣!” 癞头接过来,反反复覆看了又看。疤眼笑道:“怎么,你不认得它?” “不是我不认得它,是它认不得我!这种报纸,不错,一点良心也没有,我这么翻来覆去地看它,它总是不认我。我说,小董,我这也不必客气。我们这几个人,都是字不认得的,还是你费心说说给我们听罢!” 董银明便大略告诉他们一点情节。癞头笑道: “公公弄儿媳妇,叫做扒灰。我说,你把他一鎗打死,对,打得对!” “我说是不对,”疤眼另有意见,“女人家那个,弄弄又少不了什么。自己老爹,又没有便宜了外人。何必这么认真?小董,这是你不对。” “哇哇哇哇…………”哑吧又开腔了。 “你们没有弄明白,”董银明胀扛了脸说:“这是他们造谣,根本没有的话!实情是我一时不小心,走了火。” “唉,小董,”疤眼和癞头异口同声的说,“来到这里边,当着我们这些难友,你就不用客气了!打死个把人,算什么!” “哇哇哇哇……………” “男子汉大豆腐,”癞头慷慨激昂的说:“要杀人,就先从亲爹杀起,杀个痛快。” “是呀,”疤眼也感慨起来,“这个世道,不杀是不行了。人家那有钱的人,高楼大厦,娇妻美妾,过着神仙一样的生活。偏我们这穷光蛋,偷件破布衣服要坐牢,弄个老妈妈要坐牢,杀个亲爹也要坐牢。大家都是个人,为什么人家那样厚,我们就这样薄,太不公平了。” “疤眼子,”癞头激他说:“你这要是能出去,你要不杀你爹,你就是狗娘养的!” “你是狗娘养的。” “我吗,我是从小没有爹。我要有的话,要不杀给你看,我就算是狗娘养的。连人家小董这样的人物,都要杀自己的亲爹,我们还有什么不可以!” “哇哇哇哇…………” 董银明对看这些同志型的难友,真真感觉得没有办法可以谈下去。便斜靠在土壁上合眼假寐。身上痒,原来半夜之间,已经招满了一身白虱。董银明自有生以来,身上从来没有过白虱,这时伸手从领子上摸了一个出来,不觉毛骨悚然,浑身发抖起来。 “啊呀!虱子!” “虱子,你怕什么!” “可怕,可怕!” “那有什么可怕?我身上能找出一万个来和你比比。” “我从来没有招过虱子。” “身上没有虱子,还能算人?皇帝身上,还有三个玉虱子呢。”癞头扬扬得意的说,好像他知道的比别人多。 “胡扯,”疤眼不服气,“皇帝身上怎么有玉虱子,你见来?别尽着吹牛了!” “吹牛?告诉你疤眼子,我是一点也不吹牛。皇帝身上,什么都是玉的。戴的是玉帽,穿的是玉袄,吃的是玉饭,喝的是玉茶。说给你,你也不信,皇帝的屁股门子都是玉镶的。” “我真有点不信,他哪里那许多玉来?” “哇哇哇哇……………” 董银明听得笑出声来。 “怎么样,”癞头说:“我说得对了罢?你看小董都听得高兴啦。” 住得日子久了,彼此厮混得更熬了。董银明觉得说说话,也还可以排除寂寞,就时常和这几个宝贝聊天。天上一句,地上一句,有的无的,说些莫明其妙的闲话。董银明觉得这两个无产阶级型的下等朋友,也有一种长处,那便是“直爽”。他们内心坦白,赤裸裸地没有一点掩饰。他们是剥削制度下的无辜者。他们对于他们的统治者,有一种“无反抗的反抗”,那便是他们那种“游戏人间”的滑稽精神。这种精神比愤怒还要悲壮,比眼泪还要感人。这是董银明以前所未曾知道的。于是他明白了,明白了共产党的革命运动,何以定要无产阶级为基碍的道理了。他同情而又关切的问道: “说点真的,你们在这里住着打算怎么样?” “不打算怎么样。反正不教出去,祇好呆着。什么时候教出去,我就什么时候出去,听人家的。”癞头随随便便的说,“小董,你不知道,我如今成了他们家里的祖先牌位了,他要把我安在哪里就安在哪里,行动全由他,我自己作不得主。有朝一日,他们不愿意供奉我了,把我劈了当火柴往锅灶里填,我就化灰了!” “这又不犯死罪,你将来总要出去的。你有没有打算出去以后怎么样?” “出去,还是得偷。不偷,怎么吃饭?” “你呢?”董银明又问疤眼。 “他吗,”癞头抢过去说:“他出去再弄老妈妈。” “你不要乱扯了。我才二十多岁,不能和你一样。我这一出去,就补名字当兵了。” “你疤着个眼,人家队伍上不要你。”癞头说。 “我当伙夫,当挑夫,都成哪。” “哇哇哇哇…………” 这个一席不到的小囚室里,四个人住着,已经显得十分拥挤。厚厚的墙壁,祇有一个一尺多大的小窗户,上面装着又粗又密的铁棂子。另一边是保险柜似的一个小铁门,上边留着一个碗口大小的洞,递饭传话,这是唯一的交通要道。土地上铺着干草,规定夜间祇准卧着,白天祇准坐着。那就是说,这里边是永远不许站立的。不消说,空气是混浊的,味道是腥臭的,光线是阴暗的。董银明初进来,一切不惯,焦急而又气闷。但住下来,想想急也无用,心便渐渐宽了。觉得监狱这东西,原也是人住的。佛说,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凭这种精神,昂然走进监狱,实在是一种可敬的壮举。坐监狱,原是革命者的一种光荣。一个革命者,如果不曾坐监狱,总不能不算是一个很大的缺陷。再想下去,监狱竟是非坐不可的了。 董银明住进来之后,一个多月不曾出去过,也不曾被问过一句话,他完全像被遗忘了似的。有时候,他不耐烦起来,问问那看守警察,到底案子怎么样了。那看守警察就安慰他说: “不要急呀,你总不会吃亏。我听说,你家里有人在上下活动呢。打点好了,就可以出去了。你放心罢!” 过了二天,看守警察又拿一分报来给他看。说道: “你看,今天又登了你的消息了。” 董银明忙接过来一看,原来是报导他在警局招供的消息,说他已经承认为了父亲奸淫他的妻,才把父亲打死了的。这时,董银明没有愤怒了,他祇苦笑着摇摇头。对那看守警察说: “你看他们会造谣言罢!别人不知道,你是知道的,他们什么时候叫我去问过话来?” “这就是公事公办,你管他怎的?”看守警察说。 “这与我有切身的利害关系,在法律上相差很多,我怎能不管他?” 说着,外边一迭连声的传董银明。他被提到前边一间小办公室里,里边坐着一位老警官,和颜悦色的告诉他说: “你案子,今天送法院。” 他指着面前一迭文卷,吩咐立在旁边的警察说: “来!” 于是上来一个警察,抓起董银明的右手,用他的食指在一个文件上打了好几个手印。董银明忍不住问道: “这是什么?” “没有什么。”老警官说:“你到法院就知道了。” 印毕,带上手铐。在八个警察武装护卫之下,他被带了出去。外面等着看热闹的人似乎很多,还好像有人在拦着照相。董银明像驾云一般,悠悠晃晃地跟着飘出去,迎面有人叫道: “抬起头来!” 董银明倒听到了这一句,但是他的头更放得低了。走到大街上,满眼里冒着金星,嘈杂,飘忽,一切都是模糊的。 “畜生!” “杀死父亲的畜生!” 四面好像有唾沫吐过来,有小石头打过来。 董银明像驾云一样地跟着飘了去。 到了法院,他被关进一间不见天日的黑屋子。过了好半天,被提出来,牵进一间小办公室。有个官儿慢吞吞地问他说: “你父亲奸你的媳妇,被你撞见。你一气,就用手鎗把你父亲打死了!是这样吗?” “不是。实在是手鎗走火,误伤。” “你在警察局已经承认了,怎么到了这里又翻供?” “我没有在警察局承认什么,警察局根本没有问过我什么话。” “你在口供上都盖过指印了,还赖!可见就不是个好人!”官儿有点不高兴了。 “指印是盖过的,但我不知道盖的是什么!” 官儿制止他说话。有个法警抓起他的右手来,又在一个文件上盖了好几个指印。 然后,他被押进监狱。 被牵进监狱的大铁门,走进一个小小的房间。像当店的柜台那般高的办公台上,坐着一个满腮胡子的狱官。董银明立正在他的台前,手铐被卸除了。问过姓名年籍之后,狱官把那张押票反复看了好一会,眼瞪着董银明。说道: “你是什么案子?” “手鎗失火,误伤人命。” “哼,你说的倒轻快。”狱官纵声大笑着说,“你这弒父,杀害直系尊亲属,是个死罪,要上绞刑。进了监狱,可要守规矩,这里由不的你!” 董银明板着冷冷的面孔,没有回答。狱官不耐烦地大声说道: “你听见了吗?我说的话。” “听见了。” 有个法警上来,把他口袋里的东西完全掏了出来。又教他脱去鞋袜,赤着双脚,缴出了裤带,印下指模。狱官又吩咐道: “记住,你是二千零八号。你进去以后,姓名就不用了,点名呼唤,你就是二千零八号。记住了吗?” “记住了。” 经过了里面的两道铁门,董银明被送进天字第一号囚房。这里的规模比较警察局的拘留所是大得多了,祇这一个房间就住着三十多个人。董银明被推了进去。看守叫道: “十九号,十九号。” 有个麻面大个子的囚犯,应声“有”。 “这个是二十零八号,交给你。”看守说: “好了,你放心罢。” 十九号应着,一边打量那董银明。问道: “你就是二千零八号?” “是的。” “你是什么案子?” “手鎗失火,误伤人命。” “小事,不要紧。大不了,判上五年。我问你,你家在哪里?” “本地。” “家里可有人替你送东西,关照你?” “有的。” “好罢。以后你有东西拿进来,记住,交给我,我替你分配,大家都好用。我这天字第一号囚房里,原来有个老规矩,新进来的犯人,要抱着马桶睡觉,专管替老犯人擦屁股。你呀,我看你人还不错,家里又有东西送进来,我就免了你这擦屁股的差使。你这边来,靠着我睡。我这个地方,离马桶最远,靠窗子最近,空气流通,还晒得进一点阳光来,最好不过的一个地方。” 董银明打量情形,就知道十九号是这个囚房里的龙头。不把这个人对付好了,以后不要打算有好日子过。就连忙说道: “多谢多谢,承情承情。” “你不要给我来这些片儿汤。我问你,你家道怎么样?能天天买东西给你送了来吗?”十九号关切的问。 “能。” “那么,你赶快写一封信,我托这里的看守,找人送到你家里去。开个单子,教他们送点东西来用。” “可以。祇是写信要纸笔呢。” “纸笔现成有。” 十九号凑到门上的小洞里,喊道: “值班的是哪一位?张爷吗?” 值班的走过来,十九号和他咕唧了一阵。马上,纸笔送来了。董银明伏在地上,就给母亲写信。 “你这么写!”十九号交代说,“这里头要没有东西送人,根本不能住。教他们每天多多送点东西来,你好自己用,也好送人。顶要紧的是吃的,菜,日用品,毛巾哪,牙刷哪,短裤背心哪,祇管送进来。你信上不要忘了写上,给这个送信的人二十块钱,下次你有事好再烦他。” 董银明一一写上。十九号道:“拿过来给我看看,你写得怎么样?” 董银明递给他,他看了,称赞道: “你写得很好呀,你上过学来?” “我是中学毕业。” “哪个中学。” “贡院。” “哼,我们先后同学呢。” “原来你也是──” “回头我们再细谈,现在先送信。” 十九号又从门洞里喊过那位值班的张爷来,把信缴出去。过了一会,回话来了,说是信已送到,老太太吩咐,“教你放心在里面住着,外面正在想办法。东西,马上送来。老太太教送信的人先带进二百块现钱来,给你用。” 董银明接进这二百块钱来,拿五十块给值班传话的人,把一百五十块统统交给十九号。说道: “你收着,我们慢慢用。” 十九号多少客气了一下,就接过去塞在裤袋里去了。他把自己的铺位整理了一下,让董银明睡下休息,一边说道: “零八,你真是好朋友。像你这样的好人,坐监狱真是亏,老天爷没有长眼睛。” 说着,他又喊:“三百五十八号呢?” “有,大爷,我在这里。”一个瘦小个子的年轻人答应着。 “你那蜜枣和橘子还有没有?拿出来呀!拿出来招待我们的新朋友呀!” “是的,大爷。”三百五十八号应着,递过一个小篮子来,“都在这里了。大爷,放在你那边吃罢。” 十九号接过去,再三让董银明吃。董银明推辞不得,就吃了一个橘子。屋里,虽然三十多个囚犯,却都静悄悄地呆在那里,动也不敢动。都大睁着眼,看那十九号,听他颐指气使,作威作福。这些来自三山五岳,非奸即盗的英雄好汉,肯在十九号手下,这样的服贴,实在是怪事。十九号这个人的魔力,也许可以想见了。董银明这么想着,就更加注意笼络他,“这应当是一个领导的天才!我要想办法紧抓住他。” 好在这并不是什么难事。因为董银明家里每天有供应品送了进来,这些供应品就把十九号拴住了。 “零八,你问我的案子吗?”十九号不胜感慨的说,“说起我的案子来,我才真正是冤枉呢。我从贡院毕业以后,到北京考取了中大。发榜以后,我因为T城有事,就回来一趟。在天津换火车,人很少,我对面的位子空着。一会儿,有个红帽子抗着一个柳条包上来,后面跟着一个客人。柳条包放到行李架上去,红帽子拿了钱,下车去了。那个客人便在我对面的位子子坐了下来。他不住地从车窗里巴着往外看,好像等人等得不耐烦的样子。过了一会,他下车去了。一直到火车开走,没有再回来。我想,他一定是误了车了,就起了贪心,想他那个柳条包,多少一定值几个钱,取之不伤廉。到T城下车,我就把那个柳条包带下来了。我是学体育的,十项运动在全省运动会上得过第一名。我有的是力气,一件两件的行李,我从来不叫红帽子,总是自己拿。这一回这个柳条包并不太重,我就自己提出站来。出口检查,一向是没有的。这一回却不想正遇着检查,我心里就觉着有点不对,可是又好像以为不会有什么事情似的,疑疑惑惑地就把柳条包放在一个宪兵的面前了。我说: 『我是个学生,从北京回来,这箱子里是几本书和几件衣服。不要打开看了罢?』 『打开!』那宪兵说。 于是我祇好打开。心里有点不安,因为我也不知道那里边装的是什么。绳子解了,盖子揭开,里边塞满了破布碎纸,我就觉得不对了。把那些破布碎纸拉了去,你猜怎么样?” 十九号说到这里,便顿住了。他的冷冷的麻脸上,似乎还含着余怖。 “到底怎么样?”董银明也急着问。 “唉,真是想不到的事。原来那里边是个人头!” “人头!” “是的,一个留着短头发的男人的人头!我当时就被抓起来了。带到宪兵队,转到警察局,一直来到法院,到处里都追问我这个人头的来历。我就把天津车站上的情形对他们讲了。后来从天津查明,这个死者是一家公司的职员,到银行里取一笔款子,款子取了,人却没有回公司,失踪了。于是谋财害命的罪名,就落到我头上来了。我被判无期徒刑,上诉减为十五年。我现在已经坐了八年,坐过一半多了。” 十九号说着,眼睛里含着泪水。 “零八,莫非命也!你看,我这不是命吗?单论我那一念贪心,我应当受这样重的刑罚吗?命运哪!命运真是太可怕了!” “是的,”董银明同情的说,“命运确是可怕的。我的情形也和你差不多少。我们说冤枉,是没有人会相信的。” “我初进狱,家里还来看我。及至过了二三年,就没有人来了。常言说久病无孝子。谁有那个耐心,常年不断地来探监呢?这也怪不的人家!幸好我是学体育的,自从家里不来看我,不送东西以后,我就打。打同监的犯人,打看守,打着他们要他们供奉我,吃就吃,用就用。结果,这个天下就被我打出来了。我成了这天字第一号的龙头,全监狱里的英雄!” “总算你是有办法的。” “什么办法?”十九号苦笑着说,“当时学体育,练十项,有谁想到后来用得着到这里头来打天下呢!细想想,这也是命运的安排。我要不能打,这十五年的悠长岁月,我还能过吗?单凭每天那两顿窝窝头,饿也把我饿死了。今天还能在这里请你吃蜜枣吗?” 十九号说着,把一个蜜枣硬塞到董银明嘴里。为了驱除他自己的悲哀,他故意的大声笑了。 “我说,零八,你这一百五十块钱,我来替你出个主意,我们先买几包香烟抽抽怎么样?” “好呀,你看着办,不必同我商量。” “零八,你不知道,我这个抽烟,还是在这里边学上的。我打天下以后,他们有什么给我什么。我呢,是你给我什么我就要什么。他们孝敬我烟卷,我就要烟卷,结果我就学会了抽烟。零八,你抽不抽烟?” “我不抽。” “住到这里头来了,你不妨学着抽了解闷儿。” “这里头准许抽烟吗?” “这里头不准许的事多着呢!谁管他!” 十九号再从窗洞里和值班看守说话,钱拏出去,香烟就进来了。居然是老炮台。十九号抽出一支来,远远地扔给三百五十八号。说道: “我不白吃你的蜜枣,拿一根抽去。” “谢谢大爷,”三百五十八号说,“我不抽了罢。万一教他们看见了,又是麻烦!” “你祇管抽,怕他干什么?你祇说是我给你抽的好了!” 十九号说着,把洋火也递了过去。董银明看着十九号这种场面,听听他这种口气,真有点不解。忍不住问道: “我很佩服你能在这里头打出天下来。我祇不明白,你凭一个人,就算有点力量,怎么能打得过许多人?” “这个道理很容易懂。我是个亡命徒,打起架来,舍生忘死,唯恐这条命送不掉。别人则不然,不但命不情愿送,连带一点伤都害怕。因此,我是先声夺人,精神上先已经压倒了他们。动起手来,没有不赢的。” 十九号抽了几口烟,眼睛里射出了光芒,他回想到他入狱以前的年代了。 “零八,我告诉你,我从前原也和别人一样,极爱惜自己的生命。自从判了无期,又改了十五年,我的心理上起了一个极大的变叱,自尊心是一点也没有了。我自轻自贱,把这个生命看得像一个赘疣,恨不得立时毁灭了才痛快。国家设立监狱。目的在施教叱,想变坏人为好人。但结果则得其反。这里边,我见得多了。刑期久的,我就是个样子,他们失掉了自由,同时也失掉了希望,做人的问题根本没有了,不管是做好人还是做坏人。刑期短的,进来住了一个时期,更学坏了。你看,这里边哪里会有好人?非奸即盗,彼此混在一起。每天谈论的祇有一个问题,就是怎么样才能够在法律的空隙中投机取巧,犯罪而不受法律制裁。研究来,研究去,犯罪的经验更多了。将来出了狱,没有一个会做好事的!还有一层,凡是坐过监狱的人,对于政府,对于社会,都抱着一种仇视的心理,一有机会,就要报复。这固然是自外生成,但死逼梁山,也是一个自然的趋势,为人情所必然。零八,你刚进来,还不会懂得这些事,慢慢你见得多了,就体会到问题了。总而言之,人进了监狱,固然是一切都完了,但国家的监狱政策,也是完全失败的。监狱祇能制造问题,而不能解决问题。政治上了轨道,一定政简刑清。什么时候监狱塞满了,甚至塞不下了,天下也一定是乱了。” 十九号说到这里,感慨起来。他一气抽完他的一支烟,全号子里的犯人都屏息倾听他的高论,三十多对眼睛一齐射到他的麻脸上。这个苍白而无表情的麻脸,这时候好像有点红润了。号子里静悄悄的。值班看守从窗洞里望了一望,轻声说道: “不要再抽烟了。马上点名。” “怎么饭还没有开就点名?”十九号问。 “典狱长临时点名。” “有什么事吗?” “不知道。你小心点,不要惹事。” “祇要他不惹我,我是不会惹他的。你放心罢!” 看守去了。十九号望着董银明说道: “我刚才的话没有说完呢。我这个人算是完了。一个人虽开社会十五年,再回到社会去,还会适应环境吗?好比一个会写字的人,经过十五年没有摸过笔,还会写字吗?因此,我常觉得,长期徒刑实在是一种最残忍最不人道的刑罚,真比死刑更难过。死刑祇是一个极短时间的痛苦,而长期徒刑的痛苦是拖长到不知几何的岁月之中的。人类自相残,正如曹子建的七步诗一样,本是同根坐,相煎何太急!不知道是什么人发明的监狱,不知道是什么人发明的长期徒刑。应当把发明这种缺德制度和缺德刑罚的人,关进监狱,来个无期徒刑,让他尝尝滋味才好。” “我想,”董银明缓缓说道:“监狱原是统治阶级的一种统治手段。在目前资本主义的社会中,这便是资产阶级镇压无产阶级的利器。他们有个想法:你怕坐狱吗?那么你好好让我压榨,让我剥削,不要贰心,不要反抗。然而历史的教训可以证明,监狱是阻挡不住任何革命潮流的。” 董银明还要继续说下去,听得外边大声叫道: “天字第一号点名,预备!” 于是以十九号为首,三十多个人,分成四排坐了,面对着门洞,董银明资格最浅,号数最大,排在最末一个。外边就有人大声喊着各犯的号码,挨着点过去。门洞上有个戴眼镜的脸伏在那里向里注视着。十九号向着这张脸点点头,笑道: “典狱长,您忙?” 那张脸却没有理他。 点过名,接着开饭了,一个人两个黑窝窝头,半碗黄白开水。 十九号说道: “零八,怎么你家里还没有送饭来?” “我想就快到了。他们一定会给我送的。” “那么我们就不吃这个窝窝头了,等你的饭罢。万一不送来,你这里有钱,等会儿教他们买去。”十九号老老实实地计划起来,“零八,你要是喜欢喝酒,也可以买进来。” “我倒不喝酒。你要是喜欢,买了喝就是了。” “倒看不出你这个人来!一个打死父亲的人,烟也不吸,酒也不喝。好罢,我今天晚上是要喝一顿。我遇见你,你进来,我真是痛快极了。” “你看,你这个朋友!我坐了监狱,怎么你倒痛快极了!” 董银明这么说,引得大家都笑了。 值班看守从门洞里说话了: “十九号,教他们不要大声笑!说不定典狱长还要过来呢。大家小心点!” “今天到底出了什么事?” “不关你的事?” “不关我的专,我听听也不要紧呀!张爷,到底是什么事?” “不过是个笑话。那边小号子里,押着一个有钱的大生意人。有个报纸上说,他的姨太太每天到狱里,来陪他睡觉。这个消息要是真的,典狱长能受得了吗?他各号子里亲自点名,就是为了这个。外边还有谣言,说我们看守为了勒索不遂,把犯人都打死了几个。你想,这还成话吗?” “我说,张爷,”十九号堆着笑脸说,“咱们莫管人家的闲事。二千零八号这里有钱,打算晚上打点酒喝,你能帮忙吗?” “这倒可以。不过我有个条件,你不能喝醉了发酒疯,我有责任。少喝点,安安静静的睡觉。” “那是自然,你放心就是了。我什么时候替你惹祸来?” 三个月以后,董银明奉到一纸起诉书,他被提起公诉了,罪名是杀害直系尊亲属。他家里替他请了一个辩护律师,他在狱里接见过这位律师。又三个月以后,这位律师来告诉他,说他这个案子已经移军法处办理了,因为韩主席注意到弒父这一个大逆的罪名了。 “这对于我,是有利呢,还是不利?”董银明问。 “军法处长是我的朋友,没有什么不利。”律师说。 再一个三个月以后,律师来说,这案子仍归法院办理了,因为法院曾向韩主席力争这个司法权。 三个月,三个月,经过好几个三个月,初审判决了,董银明无期徒刑。上诉,又经过了几个三个月,董银明减处有期徒刑十五年。再上诉,再经过了许多个三个月,最后判定为十五年。这个二千零八号和十九号做了真正同病相怜的难友。 而一场官司下来,董老头留下来的家业也用光了。老太太卖去了住宅,把烟鎗劈开,煮水喝了过瘾。最后她饿毙在一个破庙里,当一个风雨的黑夜。 董银明早已断绝了家庭的供应。但是不要紧,因为他这时候,也已经熬成了一个龙头,其地位不下于十九号。 除了十九号,就数着二千零八号了。 方祥千的T城之行,是大费踌躇的。T城是他的第二故乡,熟人太多。他从三十岁还不到,就留起了一把大胡子,更成了一个特征。凡是与党政多少有点关系的人,谁不知道这个大胡子就是T城共产党的创始人。再则他最近鸦片烟已经抽上了瘾,长途旅行总有许多不便。 然而这些困难都不足以阻碍方祥千的行意,他剃光了胡子,烧下预备吞服的现成的烟泡,毅然动身了。方培兰亲自送他到高家集,再三告诉他务必处处留心,早去早回。 “万一有什么意外的话,总要想办法透个信给我,我好带点款子来替你老人家打点。现在,我们筹款子是没有什么困难的了。有钱,总好办事。” “我料着没有什么关系。这么新起的人物,都以为我已经落伍了,我已经老了,不会再干这一套了。不见得还会注意我。这是一个空子,我现在就钻这个空子。这叫做出其不意,攻其不备。”方祥千说着,摸摸自己的下巴,胡子没有了,光光的,很觉得有点异样之感。 “既是这么说,你老人家就不该剃了胡子。” “这也没有关系。”方祥千笑笑说,“我年轻时候留着胡子,是少年老成;现在老了,剃了胡子,算是老当益壮。凭这一点德行,就不会做共产党。” “这么着罢,六叔,”方培兰终是不放心,因为近来的党争实在太剧烈了,“我回到镇上,马上派个人跟到T城来,有事情好联系。──你老人家预备住在什么地方呢?” “我就是为难这个住的地方。我想我还是住在方通三家里,比较的好。” “方通三?提防他出卖你!” “这个人,胆子太小,顾虑太多,决不会做这种斩尽杀绝的专。”方祥千回想起史慎之那时候,用了一小卷文件,给方通三借钱的事来。便告诉了方培兰。然后说,“你看,他就是这样一个人。” “但是那时候和现在,时代不同,方通三的看法也未必没有变化。这种小气量的人,总靠不大住。” 方培兰送他到火车站上,买好了车票。还说:“你看,就没有找我们珍千七叔给你老人家算一卦,到底此一行顺利不顺利。” “他倒是替我算来。说我这一次出门,大吉大利。无奈我总是不相信他那个卦。他的卦要是灵的话,他自己也不至于为了麻黄坐监狱了。” 爷儿两个笑了一回。 方祥千到了T城,照预定计划,坐车子一迳到方通三家里去。方通三接待这位不速而至的客人,倒是满客气的。但是他再三追问这回到省里来究竟为了什么事,大约要住几日,他很关心这些事。 “六哥,莫怪我直说。现在这方面紧的很。你的政治立场,又是大家都知道的。住久了,总不大好。” “三弟,你放心,我早已不玩政治了。万一他们不谅解我,我就办一个自首手续也成。我近来赞成吴稚晖先生的说法,中国行共产要一百年以后。我最近在读莫索里尼的传记,研究法西斯蒂呢。”方祥千信口说。 “六哥,你说到自首,我想起天茂来了。你知道天茂在T城吗?” “那个天茂,你说的是珍千家的天茂吗?”方祥千吃惊的问。 “是啊,正是他。” “他在俄国,什么时候回来的,我怎么不知道?”这消息太离奇,方祥千急地追问。 “详细情形我不知道。大约他从俄国回来,在南京办了自首,最近奉派到T城来的。我也是听到别人这么说,我并没有见过他。” 方祥千一肚皮的不自在。想了好一会,才说: “三弟,你想办法找了他来,我和他见个面。好不好?” “那容易,到党部里去一问,就知道他的住址了。” 第二天,天茂来了。去国十年,他已经长得又高又大,嘴巴子刮得青青的,颇具武夫气慨。方通三为了他们说话方便,自己稍微坐了坐,就躲到内宅里去了。这里剩下方祥千和天茂两个人。方祥千说: “怎么你这一连串行动,一直瞒着我和你父亲?” “不是瞒着,六伯,”方天茂胀红了脸说,“我这些行动,连我自己都觉着不对,我是不好意思。” “既然知道不对,为什么要这么作呢?” “六伯,我是疲倦了。我实在疲倦不堪,我不能再继续那种生活了。我需要休息,自然,如果有人说我懒惰,说我不够坚定,那也可以。” “我五十多岁的人了,都不说疲倦。偏你二十多岁的青年人,就需要休息了!”方祥千冷笑说。 “这是生活不同的缘故。我在西伯利亚的冰天雪地之中,一气住了十年,和那酷寒奋斗。冬天,我穿了双层熊皮,还顶不住那严寒。在屋里还能,一开门出去,风吹过来,寒气一直逼到肌体之上。在北满,同样的冰天雪地,我每天有十二个小时以上,骑在马上奔驰。我说俄国话,写俄国字,吃俄国饭,做俄国事,甚至讨了俄国老婆,我已经变成九十九分的俄国人了。还剩下一分没有变的原因,祇为我没有斯拉夫人的血统。六伯,人越是在不可耐的酷寒中,越是想着我们这温带的春天和夏天。我想象着,人光着膀子,在树荫之下摇扇乘凉,过那百零三度的炎天,就是神仙。我想象着,假如能说中国话,写中国字,吃中国饭,做中国事,回到中国人的家庭中,就不啻是神仙中之神仙。我骑在马上,到了筋疲力竭的时候,就想象着柔?的睡椅。我发着俄国人的大炮,就老是想着我们家里过年的爆竹。在这样的心情之下,当国际派我回来的时候,我连考虑也用不着考虑,一到上海就自首了。我真疲倦了,我非休息不可了。我还记得,当我刚回来的时候,我连中国话都说不大上来了,要一边慢慢地想着,一边慢慢地说,别别拗拗,大没有说俄国话来得方便。中国字,更不会写了,尤其那支毛笔,我简直拏也拏不动它。但是我偏喜欢说中国话,写中国字。不知怎的,我总觉得这才是我应当说的话,我应当写的字。我不能拏人家的东西,硬当作自己的。” 方天茂先见到六伯父,原有点像小时候见了尊长那样的莫明其妙的恐惧心。但话匣子一打开,感情激动着他,他滔滔地讲下去了。他已不再顾忌到六伯父对于他的话会起怎样的反感。 这时候,方祥千在不耐烦的心情之中还带着沉重的悲哀。他的梦破灭了。天茂是他培植起来的许多后辈中最年幼的一个,他寄予他的期望也最大,想不到他先变了。正如他的阵营中,首先自首的偏偏是工人出身的汪大泉和汪二泉一样,曾经引起也的深长的怀疑。他没有愤怒了,他这时候的心情是悲哀和寂寞。他摇着头说: “不想你从小受训练,还克服不掉小资产阶级的劣根性。你说的这一切,全是小资产阶级的劣根性在作怪!” “我不这样想,六伯,”方天茂坦白地表示他的意见,“我以为这是现实。现实的力量比什么都大,现实是能够战胜一切的。你老人家干共产党,是离开现实的。你所凭的祇是一种理想。像修仙的人学着打坐辟谷一样,为了一种永远不能实现的想象去吃苦,实在是没有意义的。” “这就是你在俄国十年,所学到的政治理论吗?”对着方天茂的直言,方祥千倒觉得有点惊异。 “是的,六伯,因为俄国人最讲现实。史达林知道无产阶级专政是统治俄国的最有效的手段,他便采用无产阶级专政的方式。如果史达林发现了自由企业制度比较无产阶级专政更能够维持他的统治,而他不放弃无产阶级专政,去实行自由企业制度,那才是怪事!” “这么说起来,你的自首不是为了疲倦,为了要休息,竟是为了反共了。你这次到T城来,负着这种任务吗?” “并不这样。我是先看穿了他们的作法,然后才疲倦的。” 方天茂望望六伯父的憔悴的检,觉得这个老人到了这般境地,还为了一种理想,在不知不觉之间,被人家牵着鼻子到处乱跑,实在有点可怜。便说: “六伯,我知道你还在干!” “是的,我犯不上对你说假话,我还是在干。你要出卖我吗?” “不,六伯,我决不出卖你老人家。如果你老人家在这里有所活动的话,我还可以掩护你,帮忙你。因为你是我的六伯,我和你有一种封建的家族关系,我很喜欢这种关系。我现在,我现在爱惜那种关系。” “既是你这么说,我们就谈家族关系的话罢。你知道其蕙的消息吗?”方祥千看着侄子,就想起女儿来了。 “我知道。她在九江坐过狱。出来之后,回到上海,和一个姓薛的同居了。这个姓薛的是一个有名的托派,因此其蕙姐姐也被目为是一个托派了。” 这又是使方祥千扫兴的一个消息。真是不如意事常八九,怎么自己的晚辈中就没有一个成材的!自首的,托派的,就没有一个正统的共产党!他打个呵欠,他也疲倦了。他从手提包里倒出一个瓶子来,从瓶子里倒出一块鸦片烟来,用茶吞了下去。方天茂认得这东西,忍不住问道: “六伯,你现在也有烟瘾了?” “是的。” “你怎么会?” “我是以腐化掩护恶化。” “六伯,”方天茂鼓足勇气,说出了他想说的话,“我以为你老人家宁腐勿恶,情愿抽鸦片烟,莫要做共产党。因为共产党的害处比鸦片烟的害处大得多!” “天茂,”方祥千摇着头说,“从今天起,我和你两个人,保留封建家族关系,不再谈党。在党的立场上,我们是道不同不相谋,你干你的,我干我的。” “这样也好。”于是方天茂以子侄身分,到内宅去给三叔母(方通三太太)请安。方通三趁着这个机会,问方天茂道: “你刚才和他谈的怎么样?他还干那个吗?” “他还干。” “他住在我这里,有危险吗?” “我掩护他,一定没有危险。” “还是早些教他回去的好。” “我也这么想,我来想办法罢。” 两个人密计了一番。方通三笑了一声,说道: “妙,妙,就这么办。” 第二天深晚,方通三和方天茂正在陪着方祥千聊天的时候,外面有人敲门。一会儿,看门的人带进两个青衣小帽的人来,拿着军政总稽查处的名片拜访方通三。方通三忙让他们两个坐。 “我们很冒昧,通三先生。” “不敢。有什么贵干?” “处长接到密报,说有一个资本家方祥千,这个人是有一把大胡子的。他在政治上有点问题,请他去谈谈。”两个青衣小帽中的一个,客客气气的说。 “我这里并没有这个人。”方通三惊讶的说,“不错,有个方祥千,一把大胡子,是我的六哥。但他没有来。等他来的时候,我通知贵处来约他就是。” 两个青衣小帽望望方祥千。问道: “这位是谁?” “让我来介绍,这是我的叔叔。” 方通三说了,又指着方天茂道,“这是我的侄子。” “对不起,通三先生,”两个青衣小帽站起来告辞,“既是方祥千没有来,我们回去报告处长就是了。打扰的很!” “不,不要客气。”方通三送他们出去。 方祥千不安地望望天茂。说道: “这是怎么回事?” “他们的消息倒灵通。”方天茂顺口说。 “这是教我快点回去的意思,是不是?” “如果没有什么要紧的事,我劝你老人家早点回去。政治斗争是无穷的,谁也保不了谁?通三叔担不了这干系。我自己刚自首不久,也要避嫌疑。” “这么说,刚才这两个人,是你指使他们来的。”方祥千冷冷的说。 “那是你老人家误会。我对于你老人家,用不着拐那么大的弯子!” 方祥千估量这情形,自己在T城已没有活动的余地,就决定第二天早车离开。他想,回到方镇,把握自己的实力,我们慢慢总有相见的一日。“我把你这些?骨头的东西!” 但是方通三和方天茂再三留他再住二三天。方涌三究竟是一个文人,重感情,心里倒觉着过意不去。他说: “既然决定马上回去了,倒不妨再住几天。休息休息,到湖上去玩玩,也顺便看看老朋友们。” 提到老朋友,方祥千的兴致好了一点。他为工作而来,原把这些私事置之度外,偶然想到过去的老友,也以为他们像是另一个世界的人物似的。现在决定放弃工作了,老朋友们在他的心目中也像是亲近了一点。 “好罢,那么就住几天,看看朋友。三弟,你知道沈平水和李吉铭的消息吗?” “我多少知道一点。” 方通三刚要说下去,里边端出消夜来。四碟小菜,有酒,吃水饺儿。便让坐,斟酒,兄弟叔侄三个人慢慢喝起来。 “沈平水,自从政权变动了以后,法专停办了,一直找不到事情作。他原住着法专的房子,又被逼着迁出去,住到后宰门两间小房子里,生活渐渐不行了。日本太太天天吵闹,最后是离了婚,回国去了。沈平水曾经到南京去住了几个月,也没有出路,好像连吃饭都成问题了。在日军占按T城的时候,他曾经在日本军部里作过翻译。以后的情形,我就不知道了。” 方祥千听了,不禁摇头叹道: “辛亥年革命的时候,平水也算是一个急进的人物。他后来由民党一变而拥袁,写过主张君宪的劝进文章。袁死后,他就跟着北洋军阀跑。已经是每下愈况了。想不到到了这个知命之年,弄得妻离子散,跟日本军做起翻译来。可见一个政权的变换,对于有些人的影响之大。十年河东,十年河西。将来不知道什么人再起来推倒现在这个政权,那时候被淘汰下去的又不知道是哪些人!” “所以,”方通三说,“我始终愿意置身于政治之外。” “那是做不到的。” “我努力这样,做到几分算几分。” “你的努力是白费的。”方祥千干下一杯酒去,兴奋的说,“举世滔滔,不归于杨,即归于墨。我倒以为天茂是对的,要拐弯,就来个一百八十度,不东则西,不左则右。徘徊,骑墙,总不是办法。尤其作为一个文人,你的文章,就是你的政治态度。譬如说,你想置身于政治之外,这个态度就表示你对现实政治不感兴趣,不感兴趣就是不赞成,不赞成就是反对。这不就是你的政治态度了吗?” “你这么解释,”方通三笑笑说,“我竟成了反对现政权的人物了,我可实实在在没有这个意思。我以为政治也好比一种行业,我务农,并不表示我是反对经商的。” “我的意思,”方天茂接过去说,“六伯伯提到现实这两个字是最要紧的。我们要注重现实,把现实的一切分析得清清楚楚,看明白他可能要前进的方向和路径,我们的政治态度就可以决定了。” “那么,”方祥千对于方天茂这一说,忽然大感兴趣,“我们这里没有外人,试各言尔志。让我来根据你这个说法,分析一下我们三个人的政治态度罢。先说我,我是认为俄国革命成功以后,潮流所趋,中国一定要走俄国的路。因为中国不能在帝国主义的环伺之下偷生苟安,是很明白的。通三,你,你是以为现政权必无出路,而又看不明白什么力量将起而代之,所以愿意置身于政治之外。看看风向再说。天茂,你呢,你是以为现政权一定有办法,可以维持他的统治,所以你就跟着他跑,做他的鹰犬!你们说,我分析得对吗?” 方祥千说到“鹰犬”两个字,用力特别的重,嘴里喷出唾沫来,脸上也显然地有怒意了。方通三连忙把话岔开说: “六哥,你看我们把话说远了。我刚才说了沈平水,还没有说李吉铭呢。李吉铭老了,贡院中学的事情早已不干了。他有个孙女,从小被人拐进戏班里去,后来找回来──” “不错,这个女孩还是我的干女儿呢。你和她怎么样?” “找回来,进中学读书。还没毕业,她自己又跑了。原来她爱看电影,是个影迷,跑到上海演电影,做电影明星了。她做电影明星的名字叫做蓝平,听说演技还不坏,我也没有见过。最近她从上海回来,说是来看李吉铭的。不想,报纸上注销来,却是因为闹恋爱纠纷。她在上海有个男朋友叫做唐诺,两个人不知怎地闹翻了。蓝平一气跑到T城来,原是为了躲那唐诺的。不料那唐诺又跟踪而至,住在旅馆里,服毒自杀未遂。各大报都有记载,闹得很臭!听说李吉铭很生气,把她赶出去,不承认是他的孙女了。” “青年男女,这算什么!李吉铭也太不开通了。我们明天看看他去。那蓝平不在他家里了吗?想不到这个女孩倒是个传奇人物,亲身演出了这许多的故事。” “蓝平是已经回上海了。六哥,你见着李吉铭,如果他不提起这件事来,最好你装不知道,免得他难过,不好意思。” “我知道。”方祥千应着。 第二天,方天茂陪着他各处走走。豹头泉市场混乱如故,方祥千在茶馆里略坐一坐,泡上一碗茶,祇呷了一口,便起身走了。西门城楼拆掉了,马路放得很宽。从前这个西门瓮城,是最拥挤的一个地方,现在是宽敞极了。这是新政之下的一大建设。然而方祥千对于这些建设并不大注意,他却望着随处飘扬的青天白日满地红的国旗。他想,我从前在这里的时候,是挂五色旗的。再上去是龙旗,现在政权变换,换了新旗了。不知道我什么时候再来T城,这里又挂什么旗,他轻轻问天茂道: “你在苏联,看见他们挂什么旗?” 方天茂觉得这一问真有点奇怪,因为六伯伯不能不知道苏联是挂什么旗。他却接口答道: “斧头鎌刀。六伯,你问这个是什么意思?” 方祥千望望左右,轻轻说: “我一时想起来,不知道这个街上什么时候也挂那个旗。” 方天茂便没有再回答他。 顺着西门大街,方祥千一直走到聚永成银号。他望望聚永成的大门,又望望对门的那根电杆,脚步不停地一直走过去,心里却想起了史慎之。他觉得史慎之固然是荒唐的,然而资产阶级的鹰犬们在他身上所表现的又是多么残忍,多么卑鄙,多么无耻!为了很少很少的几个钱,杀害了一个青年的生命。 曲水亭,经过曲水亭,爷儿两个也坐了一坐。方祥千想起从前方天芷常在这里下棋,他后来竟当了和尚,还了俗,讨了小老婆,放印子钱。他原期望他做共产党的,却不料他做下这些事。这些事,如果是一个共产党做的,祇问目的,不择手段,原不是不可以原谅的。无奈他不肯做共产党,那么他做的这些事也就不可以原谅了。这就可见下棋是不好的。下棋的地方是不好的地方。 这样想着,他就不愿在曲水亭多坐,起身走了。泡上来的茶,他没有喝,方天茂扔下了茶钱。 走到雀花街,经过史慎之旧日的寓所门前,方祥千斜着眼看了看那个大门,心里感到不安,又感到沉重。走过去,雀花楼饭庄还在营业。他走进去,一直到楼上,从坐柜台的一直到跑堂,已经没有一个旧日的面孔。爷儿两个在靠窗的一张桌子上坐下,吃了午饭。方祥千点了一样雀花楼驰名拿手的油烧茄子,这是当年史慎之最嗜好的。 易俗社会已停办了。罗聘三办的民志报,原也在这条街上,也早停办了。真是桃花依旧,面目全非,方祥千心里无限的苍凉和感慨。从雀花楼出来,走不几步,就是名湖居。不错,名湖居还在。方祥千也还记得金彩飞的名字,这个诱杀了史慎之的祸水。然而进去看看,现在是说书馆了,这里边已经没有金彩飞。不知道那个祸水到哪里去了! 爷儿两个雇一条小艇,荡到湖里去。水光,山色,芦影,荷香,在在如旧。方祥千想起马克斯主义学术研究会在这里游湖开会的事。工人出身的汪二泉,背叛了他自己的阵营,煮豆燃豆箕,已经流了他应该流的血!大泉,不知道到什么地方干什么事去了。他大约也走着二泉的老路罢!董银明以弑父罪名,被下在狱里。其蕙,到过俄国,也坐过狱,多么好的革命资历,可惜投入了托派!还有,最后没有出息的是天艾,他从广州跟着革命军出来,一直跟着革命军,作个极小的事情! 在他的回想中,几乎没有一点是如意的,方祥千不愿意再想下去了。他注意看着天茂,好一个年富力强的小伙子,这原是联共党一手裁培起来的孩子,现在却以杀害共产党为生活的手段。方祥千不由的怕起来了,他觉得他在T城是太孤立了,太冒险了。他问天茂道: “你父亲时常很想念你,你打算回家看看吗?” “韩主席不久要出巡到我们那一带,我或许跟他一起去,顺便回家看看。” 爷儿两个从湖上回来,经过李吉铭门前,方祥千犹豫了一会,没有进去。这时候,他又觉得没有看这位老朋友的必要了。 回到方通三家里。方培兰派来的接应人员已经到了,原来就是许大海。趁没有人,许大海轻声问道: “怎么?六爷,这里的事情顺手吗?” “一点没有活动的余地!”方祥千摇摇头说,“以后是比实力的问题了。我们赶快回去,还准备我们的实力去。水到渠成,自然有那一天。” 厮伴着娇妻美妾的方冉武,心里总撇不下小叫姑庞锦莲。自从山本次郎把庞锦莲包占了以后,他没有办法再摸着这个心爱的人了。他在当地虽是一个有财有势的巨绅,但他知道他不能与日本人争雄。他就不免抱怨起自己的太太来: “你看,我说是早点把她讨回来就没有事了罢,你偏偏不上紧!耽搁下来,落到人家手里去啦,这怎么好!” 少奶奶听了,又是好笑,又是好气,半晌不言语。方冉武说道: “怎么你不说话了?你自己想着也对不起我罢。” “不是我不说话,”少奶奶笑一笑,慢慢说,“实在你说的这个话,教人难以回答。这个人没有弄进门来,是因为你没有钱,怎么说我耽搁了你!难道教我去抢了来给你?” “你要是早些回娘家去,把田产做给你哥哥,换回现钱来,事情不早成了吗?我有的是田,祇是换不成现钱!” “罢,罢,再也别说了!你打量着你的田是永远卖不完的呢。像你这样糟践下去,我不知道你还能过几天!你莫怪我多话,你沉住气,让我也说说给你听。进宝死了,换了个进喜,这个漏洞不但没有堵住,反而更大了。小叫姑一开价就是三万元,人家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有白玉簪那个价钱摆在头里,人家这也不能算是漫天讨价。我替你估量着,你变换这三万块钱,少说也得三顷地。我问你,你现在到底还有多少地,再去掉三顷还靠什么吃饭?” 少奶奶在丈夫跟前百依百随的,从来没有红着脸争辩过什么事情,现在看看局势不对了,忍不住多说了几句话。话虽是说了,却耽心着他恼,弄得没趣。便斜了小娟一眼,竟急要她帮衬自己一下,小娟便接口说道: “爷,奶奶说的话是对的。你不想想,你和奶奶才不过是三十多岁的人,以后的日月长得很呢。” 她又故意把嘴一撇,似怒非怒,似笑非笑的,憨憨的说道: “我说,爷,你这个人哪,说起来真教人寒心!你一天迷着那个什么小叫姑,我也不知道那个小叫姑到底有个什么好处,我就是不服气!” 说着,眼圈儿一红,泪就落下来了。 方冉武被她逗得笑了。说道:“看你有这些做作。我今天实在告诉你,我并不是没有计算。我眼下大约还有八顷地。破上三顷把小叫姑讨回来,剩下五顷,在这镇上也还是一二流的财主,还怕没有饭吃吗?进喜根本不成问题,他自从上房里烧烟,那个神气我早就看够了。我教他跟进宝一路去,你看我的!” 大少奶奶连忙摇手,轻声说道: “你说这种混话,也轻声点,莫要闯出乱子来!这是什么事,可以一再的做,你快不要瞎说了!” “这点小事,我怕什么!就是明做,我也不在乎!我一定毙掉他!到那时候,进喜没有了,小叫姑进来了,我就好收心过日子,在家里享清福了。你看我这个计算好吗?” “罢,罢,”少奶奶用手摸摸自己的腮说,“你这种话,我听得多了。白玉簪时候,你说过;小娟时候,你又说过。这是第三回了!好话说三遍,狗也不要听,你留着骗鬼罢!” “这回我不骗你!不信,你试试着。” “也用不着试。你要卖田,你自己和冯二爷想办法去,我也不阻拦你。我哥哥家里,自从上午遭了绑票,是再也没有余钱治地了。” “现在是不谈了。有山本次郎占着她,我有什么办法讨她!我说的是以前的话呀,那个时候你耽误了我的事!” “以前的话,就不必再多啰嗦了。你以后边是收收心罢!” “没有小叫姑,我实在告诉你,我这个心是一点子收不起来了。”方冉武说着,一头倒在床上,无精打彩地蒙着头睡了。大少奶奶和小娟,两个人彼此望望,抿着嘴儿笑了一笑。大少奶奶摇摇头,又轻轻叹口气。 然而“皇天不负苦心人”,山本次郎终于随着高家集的日军一同撤退了。方冉式的机会来了。他斩钉截铁地叮咛大少奶奶,又向她打躬作揖的说: “这回再也不能耽误了!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头已百年身。无论如何,这回要把她讨回来了!我的好少奶奶,你要帮帮我的忙才好!” 他给小娟也打了一躬,笑嘻嘻的说: “好小娟,我们不说外行话。你是和少奶奶一个鼻孔些出气的。你也要帮帮我,莫尽着看我的笑话。” 小娟把身子一扭,嘴一撅,娇声说: “我是不管你的闲事,你莫要扯拉我!” “我说真的,”大少奶奶郑重的说,“我是帮你筹不出钱来。你快去找冯二爷想办法去,其要怪我误了你的事!” “我的少奶奶,我们分头进行,我也找你,也找冯二爷。” 这里叮咛了又叮咛,方冉武兴匆匆地去找小叫姑庞锦莲了。叫开大门,他被让进外边的客房里,他心里就有点不自在。因为这就表示内宅里已经有别的客人在,他的独占欲受了损伤,就不免含有醋意。因此,他要讨她回去的心就更加坚决了。他知道,他如果要占有她,除了讨她回去是没有别的办法的。 “锦莲,从前我给你提过的事,你已经答应我了。因为来了山本次郎,耽延了这么久。现在山本走了,我们的事倩怎么样呢?” “这个,我自己作不得主。你还是和我妈妈谈罢。祇要你们谈妥,我是怎么也可以的。” “也得你自己肯呀。你输心乐意吗?” “你这个傻瓜!”庞锦莲笑吟吟地在他的腮上拧了一把说,“这个话还要问得!你问出这个话来,可见就是不知道我的心了!我真冤死了!” “这么说,你是愿意的了?”方冉武心里痛快,却故意再逗她一句。 “你这个傻瓜!我不要你再问了!” “那么,我找你妈妈说话去。” “她嘛,正在屋里不得闲。我找她出来罢。” “好,我就在这里等她。” 庞锦莲进去了好半天,庞月梅才出来。她进门便说: “你看你们怎么也不点个烟盘子来,就让大爷在这里白坐着。这算什么规矩!” 于是有人送上烟盘子来,庞月梅陪着方冉武在烟榻上躺下,两个人一边抽着烟,一边谈起话来。方冉武说: “我不说假话,我是有田没有钱。我给你田,多给点也可以。我立文书,到城里去税契。算你用现钱买我的。你看好吗?” “如今田不值钱,我不要田。” “田不值钱,我多给你一点就是了。” “你豫备给我多少?” “如今虽说田不值钱,一亩也还个一百五十六元。我给你两顷田,足够三万块了罢?” “大爷这说的不是诚心诚意的话了!”庞月梅冷冷一笑,扭一扭腰身说,“我最近为了用几个现钱,也把南门外头的上好田卖了几亩,一亩祇卖得八十元。也在县里税的契。你不信,祇管查去,我一点也不说谎。” “没有这么便宜罢?” “大爷,我看,你还是给现钱罢。田不好作价,作高了,作低了,都不好,我一定不要田。” 这个谈判继续了半月之久,才达成了协议。方镇的田,南郊最上,每亩八十元作价,方冉武以出卖方式,给庞月梅四顷田,共价三万二千元。三万元是庞锦莲的身价,二千元算妆奁费。 方冉武难得庞月梅一口答应下来,便兴兴头头地回来告诉了冯二爷,要冯二爷拿出地亩册子来和庞家的账房做手续。冯二爷一听,沉下脸来说: “这个事情,我不好做。把祖宗产业这样糟践,我不能帮着你做。大爷,地亩册子我交给你,你自己办去。好在再去掉这四顷地,你的产业也快光了,也用不着再用账房了。我这就辞了罢,我也好早点另找个生路去。” 方冉武一听急了,连忙安抚他。说: “冯二爷,你这是怎么了?我自己怎么弄的来这种事情!你把地亩册子交给我,我怎么会看!你不要看我的笑话呀!我说,冯二爷,这么着罢,你给我办好了这件事,我酬劳你二十亩地,你自己从地亩册子上挑顶好的,我立文书给你。” “大爷,”冯二爷便自己转弯说,“你不要怪我,刚才是我听到一下子出去这许多田,心痛的很,就说了许多急话。既是大爷又赏我二十亩,难道我不识抬举?好,我就给大爷先做了这件事,也吃大爷一杯喜酒罢。” 方冉武这才放心下来。 四顷地的转卖手续,倒是异常麻烦的。还亏方冉武催得紧,县里又花钱运动,也还过了三个多户,才办完转让税契的手续,四顷南郊上好肥田变到了庞月梅的名下。方冉武兴匆匆地跑到庞月梅那边去,商量要接庞锦莲回来。庞月梅正在家里请了个瞎子算命呢。她说: “大爷来了正好,我正请了个先生,算算什么日期把锦莲送到宅里去的好。还有立这卖身契,也是我一件大事,也要查个好日子。大爷,你把你的八字也告诉先生,教他算算。” “我不记得我的生日时辰呢。” “单凭姑娘的命年也是一样。”瞎子说。 于是算来算去,九月二十五日立契送亲最吉,因为庞锦莲生于卯年,喜个戌月戌日相合。方冉武一算,到那时候,还有足足两个月,就不高兴起来。 “这个日子太远了,你再找个近的。” “近的,没有一个好日子,不是冲,就是?,男女双方不利。” “大爷,”庞月梅笑迷迷的说,“这个百年大事,不争在这一个月两个月上,还是等到九月二十五日罢。” “那么,送亲等到那时候,卖身契现在先立了罢。” “大爷,这是什么事,你莫不成还怕我赖?我有那么大的胆子!”庞月梅跑过来把方冉武一把推到烟榻上,“你来抽口烟,我们细细商量商量,你急什么!” 细细商量的结果,自然是方冉武完全依从了庞月梅。庞月梅答应从当日为始,庞锦莲不再接待别的客人,她为方冉武所专有了。方冉武吃了这颗定心丸,心里宽展了许多。 方冉武做这件事情,原是极力秘密的。他不许庞家泄漏消息出去,也不许冯二爷告诉任何人。他这样秘密,也没有别的意思,不过为了减少阻力,让事情能够顺利的进行而已。但这样的事,岂是秘密得住的?外边,自始就有人知道。倒是方冉武自己家里的人,因为深宅大院,少与外界接触,得到的消息较迟。先是进喜听得一点风声,偷偷地告诉了老太太,这时候已是九月初间了。老太太叫进冯二爷来一问,冯二爷绝口否认这件事。老太大平日相信冯二爷惯了,也觉得不会有这件事,一定是进喜听错了。进喜心里明白,冯二爷一定在这件事情上得到了好处。怪他不肯分润自己一点,便暗暗说,“等我打听的实了,再来问你,看你说什么!”他原也和庞锦莲打打骂骂,混得很熟。他想,等我问她去,这总不是可以瞒到底的事。 在庞月梅和方冉武直接交涉的过程中,一直耽着心事的是庞锦莲。她总觉着这事情有点荒唐,四顷肥田换一个烟花女儿,天底下会有这等事!眼看手续办妥,这许多田一下子变成庞月梅的了,她的心事更重了。她想,难道我真要进居易堂,给方冉武做小老婆?她一则一直并不喜欢方冉武这位大爷,二则她知道做小老婆还不如当妓女强。她很怕弄假成真,像鸟儿一样的被关进了笼儿。 她有时觉得她真要进居易堂了。这不免要离开庞月梅这个家,也不免要离开陶祥云了,她就更爱着庞月梅这个家,更恋着陶祥霎,怪陶祥云怎么不多抽点空儿来陪她!“你老是喜欢跑到妈妈房里去,两个人咕咕唧唧,也不知道说些什么!” 张柳河是死心塌地爱恋着庞月梅的,但他时常在眉目含情之间,觉得庞月梅和陶祥云之间的情形有点异样。他故意有几天不到庞家去,庞月梅也不派人来找。去了,庞月梅淡淡的,也不追问这几天为什么没有来。这在从前是决不如此冷漠的。张柳河真有点不耐了。 “大仙娘,我有句话问你,可以吗?” “有什么不可以?” “我觉得,你近来对于我,太冷淡了。”张柳河说出这样一句诺,原希望庞月梅立刻报之以若干的柔情,和若干的慰藉。那么,他的心气自然就平和了。不料那庞月梅却祇淡淡的说道: “唉,队长,这娼门里边,逢场作戏罢了,你认真干什么!” 这就更加不是味儿。不但这句话说得不带一点情感,简直叫起队长来了,真是岂有此理的生疏,这在过去是从来没有过的。他真要忍不住了。但一想,庞月梅说的也是实话,这娼门里边如何可以认得真。便带着一肚皮闷气走回部队去了。 无奈越想忍耐,越忍耐不住,越想越气。他便对陶祥云发话了: “队副,逛窑子有割靴子这句话,是怎么回事?” 陶祥云一听这问话,知道有点不对。他在绿林里机警成性,无时不注意着自己的安全。这时,他的两只鹰目就钉住了张柳河腰间的手鎗了。一边,他微笑着说: “你这是明知故问,难道你真不知割靴子是怎么回事!” “我是问你,朋友之间,割了靴子,还算不算朋友?”张柳河的问题更追紧了一步。 “这要看姑娘对嫖客的感情怎样。要是真够味儿,朋友有心割靴子,姑娘也不教割。所以我说如果有人被割了靴子,应当怪自己玩不住姑娘。还是缩起--来,少生气罢!” 这使得张柳河真也不能忍耐了,他从椅子上直跳起来。骂道: “姓陶的,你太不够朋友!你作的事情,打量我不知道!你割了我的靴子,不说句对不起我的话,反倒用话骂我,你是什么东西!你娘的!” 陶祥云净防他的手鎗,却不想他奔过来就是一个大耳光子。这一记,张柳河用了个十分力,陶祥云差一点倒下去。他稳住自己的身体,头一摆,就窜上来了。张柳河一下被他撞倒在地上,压住,便起不来了。陶祥云拾起拳头没头没脸地乱打。 幸而队上人多,大家一拥上来,把两个人拉开。陶祥云挣着,还要向前打,被几个人硬拉到外边去了。祇听他远远的还在叫: “姓张的,我到庞家去了,我去割你的靴子,看你能怎么样!” “我毙你!”张柳河也大声说。 “你不毙我,你就算是个大王八!”陶祥云说了,又故意地高声大笑,逗那张柳河生气。 “不错,你说得对!”张柳河冷笑一声,“我不毙你,我就是个大王八!” 陶祥云气哼哼地一径来到庞家。庞锦莲正在自己房里伴着方冉武,他便一直到庞月梅上房里来了。他一言不发,在庞月梅烟盘子对面躺下,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庞月梅正在烧烟,抬起倦眼来望了他一下。问道: “怎么,你生气了?” “是的。” “为什么?” “打架了!” “和什么人?” “张柳河!” “为什么!” “为你!” “这又何必!你让着他点儿不就宗了吗?” “这就怪了!你怎么不教他让着我点儿呢?”陶祥云翻一个身,不耐烦的说。 “你想,”庞月梅轻声说,“我和他算是明的,和你是暗的。闹起来,面子上总不大好看。” “你怕什么?” “我什么也不怕。不过总觉着还是平安无事的好。这也不必多说了,你来抽口烟,消消气罢。”庞月梅上好了一口烟,递给陶祥云,陶祥云呼呼吸了。 庞月梅欠身起来看看窗外头,又回顾了屋里一下,低声低气的说道:“九月二十五日就在眼前了。” 陶祥云无言地点点头。 屋里沉默了好一会。 “你打算什么时候办?”庞月梅问。 “什么时候都可以。你要什么时候办,我就什么时候办。” “要是能早点,还是早点好。” “那么今天?” “好,你看看。” 农历的九月十五日,秋高气爽,晚上好大的月亮。进喜给老太太告了一个假,九点钟就出来了。他预备向小叫姑庞锦莲打听方冉武的消息。身上还带着一大迭钞票,想和她落个交情,也试割一下主人的靴子。街上静悄悄的,月明如画。对面有个人走过来了,远远的,细高个子,晃晃悠悠的,进喜看惯了这个走相,这正是他的主人──方冉武大爷。进喜正要躲进小巷子里去,免得面对面碰头。前面鎗声响了,进喜一惊,再看看方冉武,已经躺倒在地上了。 进喜心惊肉跳,躲到黑影里,动也不敢动。半晌,见前面横巷子里有个人走出来,伏下身去,像是在方冉武身上摸索了一回,扬长走了。这个人影,在进喜看起来,也像是很熟的,祇是一时记不起是谁来。又过了好大一会,见不再有什么动静,进喜才上去。他又不敢近前,隔着十好几步,望了一望。不错,果是方冉武,动也不动,响也不响,大约已经死透了。他一时毛骨悚然,拔步便往回里跑。 凶耗带到居易堂,全家就大乱了。 另一边,张柳河和陶祥云斗气之后,回到家里,看看老母亲,心里老觉着不舒服。晚上,一个人吃了一回闷酒,不住地叹气。老人家忍不住问道: “怎么,你不舒服?” “我没有什么不舒服。” “那么叹气干什么?” “我有点心事。” “什么心事。” “这也不能算是心事,祇可以算是个笑话。我忽然想起来,假如我这时候一下子死了,你老人家怎么办呢?”张柳河说了,作个苦笑。 “快别说这个傻话。年轻轻的人,也不忌讳!”老母亲呸了他一口说。 “早死晚死,总是一死,我祇是放心不下你老人家。” 张柳河说着便往外走。老母亲叫道: “今天这么晚了,你就在家里歇了罢,还出去干什么?” “今天我自己值班呢。明天,明天我早点回来看你罢。”说着,一径去了。 他先到团公所,刚刚坐下,就接到报告,说方冉武大爷被人家用鎗打死了。他吃了一鹰,立刻赶了去。尸体已被抬回去了,却还有大群的闲人围着一滩血迹在议论纷纷。张柳河盘问他们一回,也得不到头绪。 他要到居易堂去看看,却因为另一条心事,使他改变了方向,他到庞家来了。白天的话,还在他耳边缭绕:“你不打死我,你就是个大王八!”他就哼一声,自言自语的说道: “好,我就打死你!” 叫开大门,他放轻脚步,一径走进内院。他从棉布门帘缝里向里一樵,祇见庞月梅隔着烟盘子探身过去亲陶祥云的嘴。听她轻轻说: “你替我办好了这件事,你要什么我都给你。” “我要你不理那张柳河。” “我就不理他。” “当真?” “这还有什么假。” 庞月梅说着,便靠在自己这边的靠枕上了。 张柳河气往上一撞,就要冲进去。一时顾虑到陶祥云的鎗法(他是有名的神鎗手),怕自己拚不过他,便把心一横,暗暗说:“我给你个冷不防罢。” 他摸出手鎗来,从帘子缝里,瞄了又瞄,照准了陶祥云,就开了一鎗,陶祥云脑袋上便开了花。 庞月梅从烟榻上跳起来,向外就跑,却和张柳河撞个满怀。张柳河抱起她来,扔到陶祥云身上。狞笑说: “你两个亲热去罢!” 庞月梅滚到床前头,就势跪在地上,恐怖地望着张柳河说: “你,你怎么了?” 陶祥云手脚还在动,眼睛却已经合上了。 庞锦莲听了鎗声,从西房里第一个先跑进来。一见被打的是陶祥云,心里一阵痛,泪便流了下来。上去摸摸他,人已经不行了。便望着张柳河说: “你这是怎么啦?” “我打死他了!” “你何必下这狠手?” 陶祥云的手鎗正触着她的手,趁张柳河不注意,她便轻轻摸出那手鎗。她知道这个手鎗是照例上着顶门火的,大姆指拨开保险钮,食指一钩,张柳河的脑袋就也开了花。因为距蛙近了,打个正着。庞锦莲冷笑说: “狗,我教你在这里讨便宜!” 张柳河一头栽倒在地。 一夜之间,两处三条命案,方镇像滚汤一样地轰动了。从方二楼邢二虎先后被杀以来,这是少有的激动人心的大血案。三个死者,都是保卫团的首要人物,一个副团总,一个队长,一个队副。队长和队副的死,是很容易明白的:争风,互击,双双毙命。祇有这个副团总为什么被人击毙在路上,则说法不一,成为疑案。 方培兰被请出来暂时管照保卫团的事情。公所里忙乱了一整夜,好容易挨到天亮,报案的人就拿着公事进城了。“公事”当然没有“私事”来得迅速,当这个报案的人刚从方镇动身的时候,庞月梅母女两个派了进城的人已经连夜赶到城里了。当这个报案的人赶进城去的时候,庞家的人已经完成了布署,往回程里奔了。 程县长派郑秘书偕同方金阁一路到方镇来处理这案子。照例看过现场,验了尸。张陶两家家属控告庞氏母女杀人嫌疑,奉谕不准。方居易堂由进喜代表出面,也控告庞氏母女骗财害命嫌疑,并提出四顷田的卖契为证据。原来方冉武一死,冯二爷就不能再瞒着了。把这四顷田的卖契拿出来交给老太太,说出了整个的经过情形。老太太哭着说: “你看你也跟着他荒唐,这等大事怎么不告诉我一声儿?一准是人家把东西偏到手,人却不肯跟他,就把他打死了!这?枉真是比天还大!冯二爷,我一直相信你是个忠心的好人,这件事情你却把我害了!” “老太太,这怎么怪得我!太爷的脾气,难道老太太还不知道?他是主,我是奴,我能不听他的吗?” 冯二爷说了,仰着脸不住的冷笑。他这样傲慢的态么,过去是从来没有过的。人变得这么快,老太太也为之吃惊。进喜从旁插嘴说: “事情逼到这一步,还争论什么!我倒想起一件事来了。昨天晚上我在那胡同里,月亮底下看见那凶手的影子,是个极熟的人,祇是一时记不起是谁来。现在我想起来了,那个人就是陶祥云!” “一定是庞家指使的了。”老太太说。 郑秘书到了方镇,进喜就代表主人提出控告。郑秘书听了,推敲了一会。说道: “这四顷田的卖契,明明写着因正用不足,自愿将祖遗田产售于庞家。并没有买妾的话。买妾,庞家应当有个卖身契,你拿来我看了!” 进喜拿不出来。郑秘书说: “你月亮底下看见那个人影像陶祥云。现在陶祥云死了,没有法对证,你能提出别的证据来吗?” 进喜提不出来。郑秘书说: “你主人死了,我已经答应替你缉捕凶手,这也就是了,你不应当诬赖好人。你告人,祇凭口说,没有证据,是不行的。” 进喜祇好退了下来。郑秘书又谕知张柳河的老母和陶祥云的老父说: “你们的儿子被打死了,我很同情。但你们不能诬攀好人。这明明是两个人争风,互击毙命,怎能怪庞家?庞家是个娼家,她不能拒绝人到她家里去。你死在人家家里,触人家霉头,人家不要求你赔偿,已经便宜你了。怎么好再办她的罪!” 坐在旁边的方金阁,也帮着说: “秘书的话说的很对,你们要听从。我知道庞家母女虽是为娼,却是好人,决不能为非作歹!” 两个人也祇好退了下来。 在郑秘书的指导之下,方金阁召集镇上绅商人士,开了一个会。他表示,他常住在城里,对于镇上保卫团团总一职,事实上不能负责。便要求方培兰说:“培兰,你再也不要推辞了。为了地方治安,你担任了这团总一职罢。” “是的。”郑秘书也说,“金阁先生的主意很好,培兰先生你就答应下来罢。我代表县政府,我代表程县长,希望培兰先生出山,为桑梓服务。” 他们自然无从知道现在的方培兰已经不是昔日的方培兰了。昔日的方培兰,薄此团总一席而不为。现在的方培兰,做了共产党了,观念和手段都有基本上的改变。料不到他竟会说: “团总呢,我是绝对不干。这么着罢,金阁大叔,你还当你的团总,让我来接替冉武叔做副团总罢。” “不,那太委屈了你!”方金阁说。 “大叔,你这么说,是客气了。我这个人是不干便罢,既然要干,就真干。不为名,不为利,为地方牺牲。大叔,我以后跟着你跑。我们现在有了程县长和郑秘书这样的好父母官,我们地方人士再不多负一点责任,能不问心有愧吗?” “培兰先生见义勇为,真是难得的狠。”郑秘书说,“县政府一定要报到省里去,请求褒扬。那么,这也不必再多讨论了,这个团总一职就算是培兰先生的了。这队长和队副两个缺呢?” 郑秘书不待别人发言,紧接着说: “我看,这两个缺,就请培兰先生保举罢。” “是的,”方金阁说,“我们既然要培兰肩负治安责任,就得给他用人的全权,好便利他指挥调动。” “那么,”方培兰沉思了一下说,“我保举康子健做队长,许大海做队副。” “好极了,这个人选最好不过”方金阁拍着手说,“秘书,这个康子健是做过营长的,好虽是好,未免大材小用。许大海是培兰的学生,手下第一个得力的人。这样委派了,真比以前健全得多了。以后本镇的治安,县政府大可以高枕无忧了。” 事毕,郑秘书和方金阁回城去。镇上,方培兰自从占有了保卫团这个据点以后,工作更加便利了。经过了这一场虱波,庞氏母女更听从他的分派了。这种淫窟,原是些不三不四的人出出进进的地方,方培兰的秘密活动,就得到了最好的掩护。 另一方面,方冉武的死,居易堂蒙受了最不利的影响。 尸体收殓了,停放在外面的大厅里。一家人的泪痕还没有干,冯二爷到上房里说话了。 “老太太,不幸大爷去世了。我实名难过的很。一切我经手进出的账目,我都弄得清清楚楚的,装了两个橱子,放在外面账房里。我这就辞差不干了。城里张家大户那边给我去管账,我明天就要进城去了。” 老太太伤痛之余,一听这个话,不由得大吃一惊,半晌说不出话来。冯二爷不耐烦地催促着说: “老太太,我的话已经说明白了。我明天就走,你到账房里去看看那些账罢。” “我说,慢慢的!”老太太流看泪说,“冯二爷,你是我这里的旧人,怎么大爷刚一死,殡还没有出,你就起了念头想走!你走了,这么大的一份田业,哪一个替我照管?” “老太太,”冯二爷一屁股在烟榻对面的太师椅上坐下说,“你已经没有什么田业了,用不到照管了!我留在这里,也没有我的事做了,你还是让我走了罢!” “怎么,你说我的田业已经没有了!”老太太还以为冯二爷在故意这么说着吓她。 “是的,没有了!” “那是你胡说,我这样大的田业,难道就会没有了!” “老太太!”冯二爷郑重地大声说,“你不要以为我胡说。这是什么事情,我好胡说!我实在告诉你,你的田业都被大爷卖了,卖得光光的,连一分一毫也没有剩。卖契,账目,都在账房里,你自己看去!” 老太太看他说得这样郑重,知道事情严重了,忍不住坞着鼻子放声大哭起来。大少奶奶,在旁边听着,泪也像涌泉一般地流下来。冯二爷又说: “老太太,这不是哭的事,哭有什么用?你还是到账房里去看看账,我明天好走。这是正经的。” 大少奶奶看看冯二爷这个神气,便劝说:“冯二爷,你也不要急。妈妈,既是冯二爷这么说了,你就去看看账,让他走了罢!” 老太太收住泪,叹口气说:“我自己是看不来账。我看着西门姨奶奶天天念佛经,大约字还认的不少,还有进喜也还行。就教他们两个去看看罢!” 西门氏和进喜都推辞,说一笔两笔的小账条,他们还看得来,这么整橱子的大账,他们实在看不懂。还是另找别人罢。老太太说: “还找什么人?你们不过胡乱看看,应个景儿罢了!冯二爷既然说是田业光了,难道他的账上还会记得有!你们祇看看大爷画押的卖契,一共卖了多少,再对对地亩总册,大概不差什么就算了!” 西门氏无奈,跟着冯二爷和进喜到账房里来。冯二爷照着老太太的意思,把卖契和地亩总册搬出来,单这两项就有三四尺高两大堆。进喜摇摇头说: “冯二爷,你这个人真行,戏法真变得好,这许多账,我是实情要了命也看不来。” 他望望西门氏,向她做个鬼脸说: “老姨太太,你一准比我行,你快看罢!” “是啊,”冯二爷也挤挤眼说,“老姨太,你请查账!” 老姨太太一声也不响,拿起一本地亩总册来,随便翻一翻,祇见满纸上金星乱迸,眼花撩乱,连一个字也看不见。她忙放下,两手扶在桌沿,差一点没有晕倒了。进喜道: “怎么,你也不看?” “我看不见。”老姨太太摇摇头说。 “你既然看不见,还是陪我和冯二爷玩一玩,就算交了差罢!” 进喜说着,把西门氏拦腰抱住,就要亲嘴。西门氏挣不开,举起两手来没头没脸地打那进喜。打得进喜恼了,放开手,用力把她一堆,西门氏就跌倒在地上了。西门氏年纪老了,骨头硬了,被这么重重地摔下来,挣扎了好大一会,才算爬起来。 “好玩,好玩!”冯二爷拍着手乐起来。“你这老不识抬举的--!” 进喜怒气不息。 西门氏一手扶着腰,瘸着一条腿,进后边去了。她面色铁青,两眼直瞪着,殡尸一样的站在老太太面前,老太太倒诧异起来。问道: “你这是怎么啦。” “进喜调戏我,他抱住我……” 老太太不待她说完,照脸吐她一口唾沫。骂道: “老不要脸的!进喜他会调戏你?必是你调戏他,碰了钉子罢!不要脸,你的小主人死了不到三天,你就不安分了!呸,呸!” 老太太气极了,奔上去就用簪子扎她的脸,扎得满脸上是血。西门氏向后退了两步,摀着脸退出去,回自己房里去了。她没有眼泪,她的眼泪早已经流干了。她没有愤怒,也没有悲哀,她的感情早已经麻木了。她仰起头来看看天,云彩眼里有个人笑嘻嘻地向她招手了。那是谁? “老爷?是你!” 她笑了,眼睛里射出光芒,她触到了她的青春时代,她的活力顿时恢复了。她点点头,笑着说: “老爷,我来了。” 她愉快地把房门关上,一条裤带吊死在床门上。 然而她的身后也正和他的生前一样的蹭蹬。她的死,加深了老太太对于她的厌恶。你早也不死,晚也不死,偏偏在这个人心里滚烫的时候,来火上添油。老太太气得浑身发抖。骂道: “可见你就根本不是个好东西!” 又吩咐底下人说: “不要给她棺材!用条芦席把她卷出去喂狗!” 大少奶奶想着自己已经是个寡妇了,而且是一个穷寡妇了,对于西门氏的死,就不免起了一个兔死狐悲之感。便对老太太说: “妈说的是,像她这种人祇配用芦席卷出去喂狗。无奈我们这种人家,不给她口棺材,怕太失了体面。她自己大约也还有点首饰什感的,拿她自己的钱,买口薄棺材把她埋了算了。妈也不必生气了。” 对于少奶奶的意见,老太太向例是给她一个很大折扣的。但现在,她知道她的居易堂已经穷了,而少奶奶的娘家还是县里一二流的大地主。少奶奶在老太太的眼睛里,分量就重了。 “你也说得对。这事倩我交给你,你看着办去。你点点她的首饰,收起来,我们以后还生活呢。” 少奶奶答应着,却先自己拿出钱来,给西门氏买了一口三寸厚的柳木棺材,把她生前的好衣服找几件给她穿了,收殓起来,停在前边的学房里。奴才和主人,就是死了也还是有分别,主人停在厅房里,奴才祇能停在非正房的学房里。 冯二爷走了,总管家的责任落在进喜身上。他一会儿告诉老太太说,仓里的粮食一粒也没有了;一会儿又告诉说,柴草园里连一根柴火也没有了。老太太看看自己的烟缸子里,鸦片烟膏也不够吃到当天夜里的了。就急得哭了起来。 “我也上了吊算了,这日子怎么过得下去!” 大少奶奶想着这真不是事,便先从自己屋里紧缩,同时辞退了四个孩子的四个奶妈,祇留下韩妈帮着曹小娟照料。她获得了老太太的同意,卖掉了西门氏的丫头。门房里,厨房里,各留下一个人使用。把其余的男女佣人二十多口,一起辞掉了。这些佣人知道主人家已经败到地了,也就乐得地走开。 老太太先把自己头上的金簪子──这一支常常用了扎西门氏的金簪子,拔下来卖了,换进了鸦片烟土。西门氏留下来的首饰衣物,也先往外卖,把钱籴粮食进来吃。老太太知道这样也还是不能维持下去,就也把自己上房里的佣人全部遣散了。 刚刚衰败下来的大户人家,是还想维持那虚面子,唯恐个人家知道他已经穷了的。卖东西,也偷偷地买。为了怕人家知道,该值一元的东西,八角就卖,甚至五角也卖,三角二角都卖。 佣人已经走完了,祇有韩妈,发了会饿死也不走,跟少奶奶共患难。她知道少奶奶最后是有办法的,因为她的娘家还富有。另外一个是进喜,不能让他走,因为这一家没有一个走得出大门的人,要靠他拿东西出去卖,东西卖了才有饭吃。进喜自己也没有要走。因为经手卖东西也还有点好处。进喜和冯二爷不同,他手底下并没有存钱。他弄来的钱,都嫖了,赌了,一点也没有剩下。他又有鸦片烟瘾,好吃懒做,什么也不会,他离开居易堂是没有生路的。老太太满意极了。常常说: “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难得有进喜这种有良心的人。我们穷了,他还肯跟着受罪,从来不说走的话。” 慢慢厨房和门房的佣人也都裁撤了。居易堂变成了一个九口之家,老太太,少奶奶,四个孩子,小娟,韩妈和进喜。家里东西已经越卖越少了。这一天的晚上,卖到几个零钱,祇够买八个烧饼,而一家是九口人,老太太和少奶奶推让了一阵,两个人都没有吃,进喜倒吃了两个。 老太太连烟鎗都用菜刀劈了,把里边的烟油来喝了过瘾。真正是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老太太对少奶奶说: “事到如今,这么死守着也没有意思了。外边两口棺材没有出殡,一家九口没有饭吃。我有句话,你不要多心,我是娘家没有人了,死活祇好在这里。我打算着,你娘家日子还兴旺,不差几个人吃饭,你就带着四个孩子和韩妈住娘家去罢,住住再说。小娟,她娘家也成,也教她回去。大家各谋生路,比死在一起强。你想想好不好?” “妈这个意思,好是好,无奈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我这个时候回去,有什么脸面!而且当家的是我哥哥,他是个吝啬鬼,万万容不得我娘儿们。” 大少奶奶说着,扑漱漱落下泪来。 “妈,我也前前后后地想来。人无非是个命!我和孩子们也和你老人家一样,死活在这里算了。你想,四十多顷地的大财主,几年的工夫变得没有饭吃,这不是天意吗?天意这样子,我还想别的干什么!” “好,你也是个有良心的!”老太太说着也哭了。 然而两个较大的孩子,一个十八岁,一个十六岁,却不耐烦在家里穷挨下去了。两个人偷偷地跑了。跑进城去,在县保卫团里补名做了团丁。家里多日不见两个孩子回来,自然是急,可是家道如此,急也急不出劲儿来。倒是少了两个吃饭的,觉得日子好像松了些,也就听其自然了。 曹小娟的母亲听说居易堂家道败了,亲自坐车到镇上来看女儿。两扇大哨门虚掩着,闪开一个门缝,刚够一个人出入的。曹妈妈挨进去,静悄悄的。看看门房,门开着,里边是空的。她高声问道: “有人吗?有人吗?”没有人答应。连狗也没有一个。 曹妈妈从来没到宅里来过,摸不着门径。觉得眼前里门不少,不知道走哪一个的对。顺步走了去,不想就撞进厅房里去了。猛抬头,见一口棺材,吓得忙退出来。退进对面一所较小的屋子里,不料又是一口棺材!曹妈妈呀了一声,从原路奔了出来。挨出大哨门,看见自己的车子。说道: “你们没有认错地方吗?这个地方个不对罢?” “对,对。不错,不错。”推车的忙说,“我来过不知道多少回了。大妈,你怎么啦?你怎么脸都白了!” “是呀,可把我吓坏了!这里边一个人也没有,净是棺材!个个屋里有棺材!” “有这等怪事!”推车的倒有点不大相信起来,“来,我陪你进去看看。” 两个人进去,推车的年年来上租,倒知道哪里是内宅。他把曹妈妈领到屏门那边。说道: “你从这里进去,就是内宅了。这里边我是不能进去的,这是宅里的规矩!防着有大狗!” “我可是怕狗!”曹妈妈不敢进去,“你在这里帮我叫个人出来罢了。不要自己乱撞,看撞出祸来!” “好罢,我来叫一声试试看。”推车的叫道,“有人吗?有人吗?” 然而没有人答应。狗也没有一个。 “真是怪事!”推车的说,倒要进去看看。两个人疑疑惑惑地进了屏门。祇见大大的院子,方砖铺地,有个月台,一排又高又大的上门,两边是东西厢房。静悄悄的,不见个人影。 “有人吗?有人吗?” 然而没有人答应。狗也没有一个。 两个人有点怕。鼓着勇气,挨进上房去。里边是空空洞洞的,到处里结着蛛网。东间套房的门开着,进去看看,也没有人,祇有几件破家具,有张床。从后门出去,再向里走,是第二进上房。一般的大院子,方砖铺地,东西两厢。 “有人吗?有人吗?” “是哪一个?”这回有人答应了。 推车的向后退了几步。曹妈妈答道: “我是小梧庄曹家。” 上房里有人出来了。 “小娟?” “妈?” 母女两个一把抱住,放声哭起来。 推车的紧走两步,退到大哨门外边去。 老太太,少奶奶,韩妈,带着两个孩子,一齐拥出来。曹小娟擦擦眼泪,给她母亲一一引见了,让到屋里坐。屋里空空洞洞的,祇有几件破家具,有张床。老太太说: “亲家,真真对不起,没有什么待远客的。看,以前这里边家道好的时候,亲家也没有来玩玩!现在真是,……” “老太太,那时候我也想来的,祇是怕,不敢。老太太,你不知道我们乡下做佃户的,怕的是那乡绅大户,实在不敢上门。” 曹码妈说着,被小娟推了她一把。说: “你看你说我的像什么话!也不怕老太太怪你!我问你,你有带点什么吃的东西来吗?” “我带了两只老母鸡,和几十个鸡蛋来,还在外边车子上。老太太,你不要见怪。我们乡下佃户人家送礼,不是鸡就是鸡蛋,不是鸡蛋就是鸡,再没有别的好东西了。” “你怎么不带点米呀面的来吃吃?”小娟有点着急。 “米呀面的,宅里还少吗?巴巴地要我带了来!” “亲家,你不知道我们早就没有米面吃了!”老太太说了,摇摇头,又叹口气。 曹妈妈祇转说居易堂衰败了,打量着船破了有底,不过日子不如从前了罢了。没有想到当真地没有饭吃了。她露着怜悯而又疑惑的眼光,把曹小娟看了又看,直看得曹小娟哭了。她便老老实实的问道: “你们今天吃过饭吗?” “没有呢。”曹小娟说。 “那么,让我来给你们弄顿饭吃罢。” 曹妈妈这时候也就不客气了,说着,走了出去。问推车的身上有没有带钱,她把自己身上的钱也给了推车的,教他一总买成面粉。 “买了,你就送进里头去。等着下锅吃呢。你祇管进去,不要紧。我看这个人家,闹不的什么排场了!” 她自己把鸡和鸡蛋先带了进去,教小娟下厨房弄去,小娟道: “柴火也没有。” “怎么,”曹妈妈大声说,“你们这门呀,桌子板凳的,祇管烧呀。穷到这一步了,还留着这大片房子干什么!拿来烧了,先吃饭要紧呀!” “亲家说的是。”老太太忙说,“老早我们就在卖这房子,祇是没有要主,卖不出去。亲家,你知道谁家要买房子,也替我们张罗张罗。” “唷呀,这大的房子,谁要得起?一辈子也没有要主!这种房子,祇好拆了,零碎卖砖瓦木料。” “亲家,”老太太点点头说,“拆了卖材料,这倒是个好主意。还是亲家想得到,有办法。说起来真是教人难过,你不知道我们这种乡绅大户人家,有田业的时候不会过日子,穷了更不会过日子。真真是天生废物,就该饿死!” 曹妈妈留在居易堂住了一个晚上,她和小娟同睡在前上房老太太的床上。母女两个说说哭哭,伤感的了不得,曹妈妈说: “早知如此,还不如嫁给康营长。人家后来娶了秀才的女儿,住着养德堂的房子,过得倒很好的。” “这里,要是大爷不死,也够舒服的。大奶奶这个人顶好,看承我真像自己的女儿一样。” “我愁着你这连口饭也没有得吃,以后怎么办呢?” “她们倒有意教我回去。妈,你看我回去了怎么样?爹还要我吗?” “你爹倒不要紧。他不要你,有我呢。” “祇是回去了,以后又怎么样呢?谁不知道我在居易堂做过妾了。将来,你和爹百年以后,我又靠谁呢?我弟弟,他能养我一辈子吗?” “那也顾不得那么远。这年头,过一天算一天。人家这四五十顷地的大财主,还保不住以后的事呢。你年轻轻的,愁他干什么?” 第二天,老太太果然提起那话来。她说: “亲家,这里的日子,你也亲眼看见了。小娟年轻呢,她原是个偏房,跟前又没有孩儿,留在这里干什从?活活的把她饿死了,又有什么好处?我看,亲家,你这一回就把她带回去罢。当初她来的时候,我他不知道她爹有没有写真身契。……” “我记得听说写得有。”大少奶奶接口说,“不过现在是有也找不到了。曹大妈,你不知道,我们连前面账房里的账簿文契,都当废纸卖了。” “反正这个人家已经完了,冉武又死了,谁还来和你算旧账不成?亲家,你祇管带她回去好了。” “既是这么着,”曹妈妈说,“小娟,你今天就跟我回去罢。这是老太太和大少奶奶的恩典!” “亲家,快别说这个恩典不恩典的话,惭愧煞人!” 小娟还有几件衣服,包在二个小包袱里。她含着眼泪,拉着大少奶奶的手说: “奶奶,我走了。享福的时候,我陪着你享过福了。现在受罪了,我却走了,不能陪着你受罪,小娟真不是人!包袱里几件衣服,奶奶,你留着穿罢,或是卖了。” 她又把大少奶奶拉到里间房里,背着人,偷偷地从床几底下摸出一双紫色的花缎鞋来。呜咽说道: “奶奶,这双鞋子也留给你作个纪念。大爷在的时候,最爱我这一双鞋。奶奶,你看,这上面还有他的牙印子!” 大少奶奶接过去,看看,两个人又伤感了一回。 “奶奶,我回去,假使有便人,我一定给你带点米面来!” 大少奶奶拉着她的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小娟又辞别韩妈妈,看看两位小少爷,最后给老太太磕头。老太太拉住她,怎么也不肯让她磕。说道: “小娟,日子衰落到这一步了,快别再来这些虚礼罢。一向我富有的时候,也没有好待承你,你今天倒对我多礼,真教我觉着怪不好意思的。” 小娟看看每一个人,每一件东西,都有着留恋之情。她原一直想着在这个宅里终其一生的,不想这么早就离开了。对着这个空无所有的大宅院,一个破落大户所剩的最后的残壳,小娟怀着无限的留恋和伤感。 全家把她送出来。她却一直走到厅房里去。她在方冉武的棺材前边跪下,想给他留下最后一炉香,然而供案上空空的,没有一根香。他想给他烧下最后一次纸箔,然而宅里早就买不起纸箔了。她哭着说: “大爷,小娟要走了,小娟走了。可怜我什么也没有给你留下!我有的祇还剩下这一把眼泪,我就把这一把眼泪留下来给你罢!还有,我告诉你,你心爱的紫鞋儿,我留给少奶奶了!” 说着,放声大哭起来。老太太和大少奶奶也陪她哭。 她磕了头起来,又到对面学房里,在西门氏灵前拜了一拜,这才和她妈妈一同上车走了。 老太太回来,又和大少奶奶商量。 “难得韩妈一片好心,愿意留在这里和我们共患难。祇是我们这个穷,是穷到底的了。我们留下她受罪到什么时候为止?还是劝她也走了罢!” “我早已不知道劝过她多少回了,她说是饿死也要守着我,她又舍不得两个孩子!” 韩妈妈听见在谈论她,便走过来说: “老太大,我是穷人家出身,过惯了穷日子。我回去也是穷,不如还是在这里陪少奶奶罢。现在,宅里东西已经卖完了,总得打算个生路才好。我和大少奶奶,都会做针线,何不出去找点针线活儿来做做,也好添补着吃饭。” “你这个主意也好,回头进喜来你们给他商量。”老太太盘算着说,“我想着曹妈妈说的那个话,拆了房子卖材料,我也要和进喜商量。” “我们做针线的事,用不着进喜。从前有个卖布的唐婆。常在各宅里出入,要卖针线活儿,她就可以承揽。我听说她住在这后街不远,等我自己找她去。” 老太太和大少奶奶同意了这一提议。韩妈妈又说: “前些年,有结网子的,也可以靠了生活。不知道如今还兴不兴,找着唐婆一问,也就知道了。” “什么结网子?”老太太问。 “听说是外国女人蒙眼的。有人下来发给头发,过些时候来取网子,给手工钱。” “怕我们不会结。”少奶奶说。 “学呀,谁又是天生就会的。还有,替外国人绣桌巾,绣衣服,也能赚钱生活。” 老太太听着希奇,不觉高兴起来。说道: “韩妈妈,看你不出,你倒有这许多生活的办法。现在倒正用着了。不是你,我真连听都没有听说过。” “唉,老太太,”韩妈妈叹口气说,“一个人要吃饭,得靠自己干呀。不能全靠祖宗给留下来,也不能全靠老天爷赏赐。有现成饭,就吃碗现成饭,固然好。没有的时候,就得卖自己的力气。饶你有至亲好友,救得了急,救不了穷。何况如今,连那救急的人也没有了,你不靠自己又靠谁?” 韩妈妈这番话,说得老太太和少奶奶连连点头,赞同不置。这种大道理,她们一向是做梦也不曾听到过的。韩妈妈趁这机会又说: “老太太,我说句话,老太太可别见怪。进喜这个人,就不是个正经人。老姨奶奶,被他害了。他见了大少奶奶,也不规矩。连我,他还胡思乱想呢。你留下这样一个人在宅里,迟早是个祸根!” 老太太听了,沉看脸,半晌不说话。大少奶奶便逼上一步去说: “妈韩妈妈的话说得对。我如今也是一个寡妇了,虽说穷,名誉还是要紧的。” “我也正这么想呢。”老太太说,“我想着拆了房子卖材料,还用得着他这样一个人。过些时候,再辞退他罢。” 然而进喜对子老太太委给他的这一个新的任务,并没有好办法。他各处打听之后,才有人指点他说: “这是泥水匠一行的生意。什么地方用得着房屋材料,祇有泥水匠知道。你去找陶凤魁谈谈看罢。” 一提到陶凤魁,进喜就觉着为难。因为他曾经对县政府郑秘书指控过陶祥云,说他有枪杀方冉武的嫌疑。那陶凤魁对他会不怀恨?无奈方镇泥水匠,祇有陶凤魁一家还比较像样些,进喜祇得硬着头皮去找他。 陶佩魁这一年整整八十四岁,却是耳聪目明,硬朗的很。他年轻时候原本多病,不想老当益壮,越老身体倒越好了。果然一见面,老头子就记起那事来。他说: “进喜,你也不想想你是个什么东西!祥云已经死了,你还扯他一把!难道你想从鬼门关上把他拉回来,再枪毙地一次!你们这些替大户人家守门的狗,没有一个有人味儿!” “老爹,你怎么怪我,我这原是替你老人家帮忙呀!” “放你妈的屁!” “唉,老爹,你别急,听我说呀!你老人家不是告庞家小狐狸吗?我是说,陶队副杀我家大爷,是庞家指使的。反正队副已经死了,不会再有罪,庞家指使杀人,罪可是加重了。这不是我替你老人家帮腔吗?” “你倒会圆说,”陶凤魁笑笑说,“好,我不追究你!我问你,你今天找我,有什么事吗?” 进喜便把居易堂想拆了房子卖材料的意思告诉他,请他帮忙。陶凤魁说: “这个事情,你找到我,正找得对。不过,脸前里没有机会。这年头,乱哄哄的,谁家盖房子?不要说新盖,就连修理房子的都少了。大家一个主意,住坍了算了。你满街看看,哪里不是墙倒屋塌,没有人管?” “这么说,”进喜大失所望的说,“是卖不出去的了。你看,这怎么好?宅里还等着卖了钱买米下锅呢!” “也没有一定。我听说东海龙王登基,要盖水晶宫呢。等他们来找我包工的时候,我给你说合这笔交易罢。” 陶凤魁说着,纵声大笑。进喜没有法子,也祇好跟着他笑。陶凤魁又道: “想当年为了我家十一拿了宅里少奶奶一双鞋子,教大爷把我家十一打了。我家十一,为了这事,才进了绿林,你看看,大户人家多么威风!谁想到几年的工夫,他们要拆了房子卖材料了。现世现报,活该活该!” 进喜见生意做不成,话又不投机,便告辞走了。陶凤魁依老卖老,大声骂道: “进喜,你这大户狗,总也要有报应,你小心点!” 进喜只当没有听见,匆匆而去。他心里却接受了一个新的教训。原来他从来没有知道他在大户人家做个奴才,外间竟招下这么大的仇恨!先前,主人家兴旺的时候,外间人见了他叫他二爷,捧他,原来那都是假的。那是“捧狗看主面”。今天陶凤魁这个态度,才是外间对于他的一个真实的态度。“你小心点!”这个警告,像一支利箭似的射穿了他的心,他不禁打了一个寒噤。 拆了房子卖材料既然不成,进喜对子主人根本也没有什么想头了。他打算着应当另外找一条生路。他会跟着小主人逛窑子,他会替老主母烧鸦片烟,他有这许多能耐。什么地方需要这样一个人才呢?他想想,失望了。 两个小少爷都当兵吃粮去了,但是他不能去,因为这一条步枪实在太重了,他抗不动。入绿林也一样,那比当兵更苦。 最后,他想起来了,他不如去投庞锦莲,在她那里打个杂儿。他从前跟着方冉武在庞家,也常和小叫姑偷着搂搂抱抱的,很够味儿。于是他到庞家来了。但是小叫姑拒绝了他。她说: “外边正说我的坏话呢!你不是也告我来?说我骗了你家主人的钱,又指使人要了他的命。这时候,你有脸来投我,我可没有脸收容你。我不同你多说话,你去罢!” 进喜走头无路,祇得仍然回居易堂来。拆了房子卖材料不成,老大太的最后希望断了。她咕哝着说:“怎么办呢,怎么办呢!两顿没有吃饭了!” “还是找点零碎东西先卖卖罢!”进喜说。 “哪里还有零碎东西?早没有了!” “大少奶奶也许还有。” “你去问问她看。不,还是我自己去罢!” 老太太勉强走到大少奶奶房里。房里正没有一个人,她便自己去摸摸床几的抽屉,寻到了一双紫缎花鞋。他想,寡妇人家留着这个干什么?又看看,绣的是鸳鸯戏水。便自言自语的说道:“这更用不着了!” 便拿出来交给进喜。 进喜拿起这双鞋来,把玩一回,用手帕包了,便走出来。心里正盘算着到什么地方去卖这一样东西,迎面遇着了陶凤魁。进喜正想躲地,陶凤魁叫道: “进喜,来,我和你说话!” 进喜无奈,祇得迎上去说: “老爹,有什么事?” “我找你帮忙呢。” “老爹,你老人家吩咐就是。” “你跟我去告个状。” “告谁?” “你跟我到张队长老娘那边去,我们慢慢谈。” 于是进喜跟着他走。他接着告诉进喜说道: “你不知道,进喜,韩主席出巡,今天晚上就在镇上住宿。韩主席放告出来,有冤的报冤,有仇的报仇。我和张队长老娘商量好了,去喊冤,告那庞家狐狸精。你家大爷和我们是一案,我们三个人一路去好不好?” 进喜因为刚受了小叫姑庞锦莲的抢白,心里正恨她,听陶凤魁一说,立刻就答应了。来到张家,张妈妈正等着呢。她知道了进喜愿意同去,便说: “韩主席是青天大老爷。我们去告了状,管保那娼妇母女要吃大亏。我算教她两个把我害苦了!我七十多岁了,祇靠这一个儿子生活,她竟忍心害了他的命!” “是呀!老大娘!我们主人家也吃了她的亏。主人一死,家道就完了。我们老太太已经两顿没有吃饭了一你看,我这不是拿着一双鞋出来卖,等卖了钱买东西吃呢。” “闲话少说,我们还是先告状要紧。”陶凤魁说。 “韩主席住在什么地方?”进喜问。 “住养德堂。已经到了。”陶凤魁说。 “那么,”张妈妈站起身来,“我们这就去喊冤罢,不要误了!” 于是进喜把一双紫缎绣花鞋揣在怀里,搀扶着张妈妈,迳往养德堂来。这一天,街上的闲人特别多,三三两两,嘁嘁喳喳,都是为了主席驾到,凑着看热闹的。他们见陶凤魁三个人走在一路,便觉着诧异。就有人问道: “陶老爹,你上哪里去呀?” “找韩主席喊冤告状呀!”陶爪魁得意的应着。 “告什么人哪?” “告庞家狐狸精呀!” 于是就有看热闹的人围随着他们,越聚越多。 养德堂大门外边停着好几辆大大小小的汽车,四个卫兵都拿着手提机关枪。陶凤魁三个人一直走上去,看热闹的人远远的站住了。三个人并排着迎门跪下,直看脖子大声喊道: “冤枉呀,冤枉呀!青天大老爷韩主席,小民冤枉呀!” “什么事?”四个卫兵惊异的问,“什么事?” “我们告状的。”接着里面有人出来了。卫兵见了这个人,忙看立正敬礼。这个人理也不理他们,看样子,大约是个不小的官儿。 “你们告谁?” “告庞家狐狸精。” “为什么事?”“为她杀害我们三家三条人命。” “那么,你们跟我进来。”那个人把这三个原告放在门房里,里头叫出另外一个卫兵来看往他们。过了一歇,有人出来问他们话,用笔录了下来。这时候,天已经快黑了。 三个人晚饭也没有吃,在黑影里坐着,祇觉得外边进进出出的人很多,脚步声乱成一片。等到半夜,有几个卫兵提着灯笼进来。说道: “走,主席坐堂了。” 三个人跟进里面的大厅房。房里灯烛辉煌,小狐狸庞月梅和小叫姑庞锦莲已经先提到了。庞月梅跟陶凤魁站的近,便轻轻说: “老爹,我们还有什么事不好商量,干什么要告状?主席跟前可瞎闹不得!” “你害了我的儿子,还有什么商量的?我就是要告你!” 张妈妈也紧跟着补充一句道: “告你这个害人的狐狸精!” 这里正要斗口,旁边有个卫兵,轻轻喝道: “不要说话,主席出来了!” 祇见东套房里出来一个四十多岁的瘦瘦的汉子,穿着卫兵一样的灰布军服。在当中大桌子的上首坐了;刚才笔录口供的那个人,双手捧给他一张纸,他略看一看,便放在桌子上。叫── “庞锦莲!”卫兵把庞锦莲推上前。庞锦莲正要跪下去,旁边有人说: “站住,不要跪!” 庞锦莲便站住。 “庞月梅!” 庞月梅也答应一声,向前走了两步。 “他们告你们,说是你们把他们的儿子打死了。是不是这样子?” “我们怎敢打死人!”庞月梅说,“他们是自己打的。两个人同时开枪,就同时死了。” “你怎么知道?” “在我的房里,我亲眼看见的。” “你既亲眼看见,一定是真的了?” “是真的。” 主席叫两个原告近前来。说道: “庞月梅亲自看见他们自己打死的,你们怎么好随便乱说!” “她打死人,怎能不向外推?”陶凤魁说,“她是赖帐,骗主席。” “她骗你。”张妈妈也跟着说,“她是个狐狸精,专会骗人!” “你们怎么知道是她打死你们儿子的?” “死在她房里,不是她打的还有谁?” 韩主席沉思一会。说道: “你这恬说法也对。无奈她亲眼看见的事倩,也不会假,你们倒是各有各的理由。还有,进喜!” “有!”进喜答应一声,往前站了一点。 “你的主人死在街上,怎么也怪庞家?” “我亲眼看见陶祥云打死我的主人。” “既是陶祥云打的,怎么告庞家?” “是庞家指使陶祥云打的。” “你怎么知道?” “陶祥云和庞家最要好,专替庞家做这些事情。我们镇上的人都知道。” “好,你这个理由也对。” 韩主席把原被告五个人细细再看一偏,想了一想,用手在脸上抹了一把。说道: “你们老这么打官司,也不是办法!今天,我替你们把这案子了了罢。” “青天大老爷!”五个人连声喊着。 韩主席把腰板挺了一挺,右手轻轻拍着桌沿。说道: “庞月梅和庞锦莲娘儿两个接客卖淫,不用说,根本不是好东西!陶凤魁你这么大年纪了,不知道管教儿子,把儿子放在窑子里过活,可见是个老胡涂虫!张婆,你和陶凤魁一样,一样胡涂,一样没有出息。进喜,你是个什么东西!你攀扯好人,乱告人的状,我看你就不是个安分的样子!像你们这样五个人,世界上也不少你们。你们活着,也是白糟践粮食!” 韩主席说到这里,大叫一声── “来!” 外边答应一声“有!”进来一个官儿,笔挺挺的站在主席面前。主席一挥手,说道: “全拉出去,枪毙!” 五个人楞了。进喜第一个先叫起来: “青天大老爷,这不是我的事呀。我不能死,我不能死!” “不是你的事,你告状干什么?”韩主席冷笑了一声,往套房里去了。 五个人,哭的哭,叫的叫,乱成一团。大批卫士拥进来,把他们一个一个上了五花大绑。推到外边门房里去。这时候,门房里有了一盏煤油灯。卫士们拿枪托子乱捣人,不准哭,不准有声音。过了一会,里边传话出来:“交给本地保卫团,立时枪毙!” 于是方培兰康子健带着人进来了。两个架一个,跟着一个纸灯笼,往东岳庙去。在东岳庙前面,会合了另一班保卫团倒了,拥簇着五个人到八里路以外的河沿上去。在这里,方培兰吩咐人把陶凤魁张妈妈和进喜三个人枪毙了,埋在沙窝里。进喜的怀里还揣着曹小娟那双紫绣花鞋,上面有着方冉武的牙印子。 方培兰把庞氏母女的绳子解开。说道: “河对岸,刘家崖子上,有康小八的小房子。我教人把你们两个背过河去,暂时先在那边住一住。消停一停,听我的信,祇管回镇上来。怕小八不在那边,我教大海跟你们过去,他自然会安置你们!” 母女两个喜出望外,沙滩上跪下,磕了几个头,谢了又谢。庞月梅说道: “大爷,我家里和店里怎么办?” “你支派个人,替你照料就是了。” “这个时候,我哪里支派得出人来?大爷你老人家看着谁好?” “那么,我教田元初专管你家的事罢!” “谢大爷!”于是母女两个过河去了。方培兰和康子健回到镇上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韩主席的汽车已经排好在养德堂门前,准备起身进城。 程时县长连夜赶到了。正在养德堂大门前和主席的随从人员说话,托他们进去报告主席。那人进去了一会,出来,说道: “主席就出来了。你在这外边等着见罢!” 本镇绅商各界人士在养德堂大门对面列成一排,有的还执着欢迎欢送的红绿纸小旗。程时县长对立在大门外边的石阶上。一时,主席出来了。程时县长向他一鞠躬,嘴里说: “县长恭迎主席。” “你叫什么名字?”主席站住问。 “程时。” “我从省里起身的时候,有电报给各县,通知不准迎送,你接到吗?” “接到的。” “既然接到,为什么还来接?故意违抗我的命令吗?” “不敢。” “你这专会逢迎上官,必然欺压百姓,一定不是个好官!” 主席说了,劈劈巴巴,打了他好几个嘴巴子。主席力大,差一点没有把县长打倒了。 然而韩主席的最后命运,也正和他治下的老百姓差不多的悲惨。芦沟桥的炮声一响,抗日战争开始了。韩主席的军队在黄河以北和日军照了个面,便不战而退。便宜了日军,不费一枪一弹,席卷了T城C岛,和这两地之间黄金铸成一般的一条铁路。最高统帅部查究责任,把这个为了想保全实力而临阵脱逃的韩青天,明正了典刑。这一认真的措施,提高了全国军民的斗志,为战争的最后胜利奠下了基础。这一战争,儆醒了每一个善良的中华儿女。这一战争,把世界带着向前跑了不知道有多少远。 方镇又成了真空,高家集又开到了日军。程时县长把县政府搬到南山里去住了几个月,城里也成了真空。日军不来,看看没有什么事,他又搬着县政府回到城里。却不料日军又突然而至,这一回他来不及跑了,就做了俘虏。 然而做官的人,在任何情形之下,都是注定了要做官的。日军把他关了几天,仍然放他出来,还教地做县长。他在县政府大门前的照壁上出了一张就职视事的红布告,奉的是“大日本皇军”的令派。县长不再叫县长,恢复了北政府时代的老名称,叫做县知事了。这位程时知事从此变成了日军方面的官吏,他自己觉着他已和中华民国居于敌对的地位了。 方祥千和方培兰在这个真空中,第一步先加强了保卫团的权力。把保卫团公所变成了一个小规模的地方政府,所有民财行政,民刑诉讼,一概权宜处理。康小八也公然在镇上出现,和康子健手拉着手儿一同在街上走。庞月梅和庞锦莲乘着两顶蓝呢四人小轿从刘家崖子回来了。有康小八的部下,穿着便衣,佩着驳壳,围随着保护。轿子进了街,庞锦莲娇声娇气地吩咐那轿夫说: “到了街上,你走得慢点。我这一去一两年,不知道街上有什么变化没有,也让我细看看。” 镇上的人已经好几年没有见过骄子了。这两顶轿子抬进街来,立时引起了大家的注意。一看,原来是庞家母女,都奇怪起来。消息传开去,整个镇上轰动了,比日军开到高家集和城里的消息更轰动。“这两个人不是说被韩主席枪毙了吗?”怪事一端,是的,真正是怪事一端! 康小八再到高家集和T城C岛一带跑了一转,直接和日本的特务机关发生了联系。回到镇上,就产生了一个新的局面。成立县政府,和城里的县政府立于对等地位,康小八为县长。保卫团扩编为县保卫总团,方培兰为总团长,康子健许大海等分任大队长。方培兰联系之下的所有绿林英雄好汉,都编入了这里边。 县政府设在养德堂。自从谢姨奶奶去世,方八姑便带着孩子迁到城里去住了。她在城里原有个房子。程县长也给她在县立中学担任一个女生训育员的名义,以便利她和她的丈夫诗人张嘉的共同生活。抗战开始,县立中学停办,夫妇两个把孩子撇了,也躲到南山里去。直到程时降敌,才又回到城里,在程时的掩护之下,苟且过活。 养德堂的房子,从方八姑离开的时候,就空起来,由保卫团长期借用为招待所。这时候就做了县政府的办公地点。保卫团总团部则设在原来的保卫团公所。这两个机关的特点是,收起了青天白日满地红国旗,从此不挂旗子。各事布置妥当之后,康小八再去高家集,伴同一个穿了中国长袍的日本人,来镇上视察一番。这个日本人是代表特务机关的。康小八招待这个日本人在庞月梅家里住了好几天,使他满意而去。日本人的作法是,承认康小八,也承认程时,却教康小八和程时两者之间互不承认。 省政府在南山里恢复办公以后,国军的力量在这一带又有了新的布置。康小八就实行他对国军的欺骗政策,亲自进山和省府取得联系。省府派了一位大员到镇上来看了看他的武力,就承认了他的县长地位。不久,城里的少数日军被国军驱走,程时也跟着日军走了。省政府便命令康小八将县政府移进城去。康小八却以安全为理由,拒绝了这一命令,仅仅在城里成立了一个办事处。 方祥千的大女儿其蕙也在这时候回家来了。她已经和她的托派丈夫离了婚。方祥千满意了这一点,却不让她在家里多住。他说: “你回来的正好。我正打算教其蔓和天苡到陕北去,祇愁着他们两个没有出过门。好,你带他们去罢!抗日军政大学已经开学了,你们去参加,毕业以后赶快回来。这边的工作经过我这几年的布置,已经大有可为了。” “我已经在俄国受训,用不着再去陕北了。爸爸,你教他们两个去罢。这许多年,我也累了,我打算在家里休息休息呢!”方其蕙拒绝了爸爸的分派。 “不,其蕙,”方祥千说,“虽然你已经去过俄国,但陕北受训还是必要的。因为我们的工作,是和陕北联系的。你去罢,现在还不是休息的时候。” 于是其蕙带着其蔓天苡上陕北去了。 地方上各党各派各系的斗争,其尖锐性是远在对日斗争以上的。城里,方八姑原是国民党世家,是一个永不改变的死硬派。她的丈夫诗人张嘉,虽然曾经办过自首手续,却一直同倩共党。抗战军兴,他直觉地觉着共产党要发迹,对于八姑就没有以前那么恭顺了。他给方祥千写了许多信,表白他的心迹,说他当时自首原是不得已的。方祥千抹不下面子来,也就写回信给他,教他注意笼络青年,将来自有立功赎罪的机会,张嘉接到这些信,曾经高兴的夜里睡不着觉。但他现在是老练得多了,他已不再作比共产党还要左的那种想法,他祇想着他应当跟共产党跑。如果这叫做尾巴主义,那么我就做一个尾巴主义者罢。 他又想起赵莲这个学生来了。她是最能了解我的诗的,而我的诗是向着和共产党同一个方向发展的。这正是一个有希望的好青年,我应当把握她。不,照方祥千的说法是笼络她。 张嘉这样想了以后,便毫不犹豫地向北门大街来了,因为赵莲住在这条街上。赵莲的父亲赵老四,在这条街上开设了一家杂货铺,家眷就住在店铺的后院里。自从战争发生,地方变成真空以来,他的杂货铺便没有正式开门。祇留着一扇门板的空隙出入,应付左邻右舍的老主顾。因为一直没有进货,祇顾售出,货架子已经空出大半来了。张嘉从门板缝里伸进一个头去望望,里边黑洞洞的。扬声问道: “赵四先生在吗?” 一个伏在账桌上的四十多岁的汉子,从半睡中惊醒过来,慢慢站起来。问: “是哪一位。──噢,原来是张先生,少见少见,快请里边坐!” 张嘉进来,一边说道: “怎么你这屋里这等黑?” “没有下门板子。”赵老四说,“你等我下下门板子来,就亮了。” “用不着了,赵四先生,我说几句闲话就走,亮不亮的没有关系。” 两个人坐了,赵老四从棉套子暖壶里倒了一杯温吞浓茶放在张嘉面前。张嘉谢了一声,问: “赵四先生,生意好吗?” “有什么生意?乱腾腾的这种年头,还谈得到做生意吗?”赵老四叹口气,指指半空的货架子说,“你看,卖完了算了。” “也要有怕打算才好呀。以后的日子长着呢!” “有什么打算?做个老百姓,管谁来了还不是一样?完粮纳税,随便谁来了也没有老百姓的好事儿!” “不是这么说,四先生。也要看看哪一边有希望,好跟着跑。如今,不是从前了,不是完了粮,纳了税就完了的时代了。你靠不上一个力量,命也难得活!” 赵老四望望张嘉的脸,茫然地点点头,似乎并不了解张嘉的话。但他有着生意人的机警,便改变话题说: “张先生,太太好吗?怎么不一道来玩玩?” “谢谢你,她很好。她这两天挂念着你家的学生,又忙着不能出来,所以今天特地教我来来看看她。她在家吗?”张嘉顺着赵老四的口气,就把话引到正题上来了。 “在家,在家。”赵老四略感惶恐的说,“你看,我真糊涂,也没有教学生出来见见老师。” 他说着,隔窗喊了两声,赵莲便出来了。张嘉很激动,心跳得很厉害。见赵莲叫了一声老师,恭敬地鞠了一躬,便说:“赵莲,你在家里干什么?” 赵莲脸上一阵红,身体扭了扭,没有说什么?还是赵老四替她说:“在家里帮她妈洗衣服饭抱孩子,家庭间总不外是这一套。” “还应该读读书,写写字才是正经。四先生,你不知道你这个学生,天分很高,做两首小诗,很有味儿。你不要埋没了她,顺着她自己的爱好发展,不愁不成功一个女诗人。四先生,你要不嫌弃的话,我可以替你教她,一定会成材。” 赵老四听懂了“女诗人”的话,却不明白做了女诗人到底有什么用处。他想着他自己做个小生意,需要的是打打算盘弄弄账,女诗人也能干这个吗?但他有着生意人的顺随,心里这么想,嘴里却说: “多谢张老师的好意,你就提拔提拔她罢!真要能做个女诗人,倒也满好的。” 张嘉见赵老四特别同意做女诗人这一点,心里高兴极了。便对赵莲说: “方老师想你呢,教我来带你去玩玩。你现在有空,就跟我一同去罢。晚上,在我那里吃饭,吃过饭我再送你回来。” 赵莲不说话,却瞪着眼看她父亲。张嘉便问: “赵四先生,好吗?” “好,好。”赵老四应着,“你去换换衣服,和你妈说一声,就跟张先生去罢。你看人家张老师和方老师,心眼儿多好!” 赵莲后边去了一会,换了一件蓝布褂子,便出来了。张嘉带着她从北门大街一直往南,走到十字路口,要是到他家里去,应当向西走,因为他的家在西城墙根。张嘉仰头看看太阳,约摸下午三四点钟的样子。便说: “时间早呢。我们先到南门外关帝庙里去玩玩好吗?我听说关帝庙里正开玉兰,我要去找一点诗料。” 赵莲点点头,抿着嘴儿一笑。 于是师生两个一直住南。街上店铺,十九关着门,往来行人稀少,这是战争波动的新景象。张嘉略略怀着一点鬼胎,怕遇着熟人,尤其怕遇见方八姑,因为方八姑是喜欢满街上走着玩儿的。 走出南关,春末的绿野系呈现在眼前了。越过吏部窦尚书的墓园,离城约三里之遥,有座黄瓦红墙的古庙从松林中露出来。这便是张嘉所说的关帝庙。这座关帝庙的驰名远近,倒不因为关帝本身,而是由于附祀的华陀。这里的华陀神像座前,有十六根药签,能治万病,灵验无比。当年窦尚书退老林泉,有一爱妾患水肿症,医治罔效。在这里求了一签,谓以牛溲灌之奇效。窦尚书抱着一种“把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情,试灌之,果然霍然而愈。尚书喜出望外,拿一万两银子,把这座庙大加扩修,才有了今日的规模。 张嘉说是庙里有玉兰可看,原是一句谎言。赵莲也知道这是一句谎言。但彼此把谎言当幌子,就双双到庙里来了。近年来兵荒马乱,庙里香火断了,看庙的人饿跑了。庙里的门窗木料也都被人下走了,祇剩下一个空壳子,遮盖着几尊神像,在那里过着无聊的日子。自窦尚书以后,那以牛溲治水肿的奇方,曾经不断有人试服,然而没有一点效。据说华陀因为不满于当今的世道,已经离此他去,所以他的方子也就不灵了。 前前后后,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影。祇有松声,和偶然几声松间的鸟声,相伴着这无边的寂寞。张嘉就拉了赵莲的手儿,直走进正殿去。赵莲却在殿门外边站住了。她说: “我不进去,看见那神像教人怪怕的。” “一个木偶傀儡罢了,你怕他怎的?” “我祇是怕他!” “我倒想不到你一个年轻轻的女孩子,也会怕那木偶傀儡。怪不的有些没有出息的人,竟要拜他了。──好,那么我们就在这台阶上坐一会罢。莲,我今天想问问你,我上回和你提议的专情,你考虑过了没有?” 两个人并排着在大殿前的石阶上坐下来,满地的松针松子壳和鸟粪。在阵阵微寒的晚风中,诗人张嘉感慨起来了。他见赵莲低着头,没有回答他的话,便用手臂勾住了她的腰。说道: “莲,你不能再犹豫了。现在是一个大变动的时代,这是有史以来最伟大最剧烈的变动的时代。在这个变局中,跟得上去的便跟上去了,跟不上去的便被刷下来,归于淘汰。我们应当有进步的理想,追求进步的生活。自甘堕落,是不值得的。” “我什么都想得开,”赵莲拿一条松枝,在石阶上随便画着说,“想不开的事情祇有一样。” 但她却没有把这一样事倩说明。张嘉便问: “哪一样事情,你说了我听听。” “方老师!” “她怎么样?” “我如果照你的意思做了,又怎么对得起方老师呢?方老师在学校里,对于我们同学真是太好了。我觉得她对于我,又像是特别好。你和她结婚多年,又有了个孩子,我不能那样作。万一我那样作了,社会上不知道要怎样批评我。” “你这种想法,是完全在旧道德的束缚之下的。你太不前进,这是你的一个大缺点。你如果不能改正你的这一个缺点,你就落伍了。”张嘉用了几个不好听的新名辞,威吓着她说。 “唉,没有办法,落伍就落伍了罢,我不能那样作。” 这么肯定而又决绝的回答,是张嘉所没有料到的。他吃了一鹰,定定神,把赵莲勾得更紧了一点。说道: “莲。你这样顽固,是不应当的。你忘记了我那一首‘时代的花朵’吗?你辜负了我赠给你的这一曾诗。这一首诗,在俄国法国和日本,都有了译文了。这已经成了全世界家传户诵的一首名诗了。” 赵莲也觉得刚才的话太说决绝了一点。便笑一笑说: “这也用不着着急,我们慢慢再谈罢。” “你这就是拖延我的话,我真等得不耐烦了!” 太阳偏到正西,松荫之下已经有点黑影。赵莲说: “时候不早了,我们回去罢。” 于是出了庙,缓步着回来。张嘉一路上催着她答应,她总是推辞。走到窦墓外边,张嘉说: “我们到这里面看看石人石马好不好?” “门锁着,怎么进去?” “我们从这里爬进去。” “爬墙,不好,我不。”赵莲摇摇头说。 “我说你这个人太顽固,太落伍,一点没有错。我今天老老实实地告诉你:进园子,一定要走大门,不肯爬墙,大门锁着便情愿不进去,这便是顽固,没有革命性,也就是落伍!” “罢罢,天也晚了,我们明天再来爬罢!” “不,莲,我不能看着你这样顽固,这样落伍,而不伸手救你。这是我的责任,我非教你从这里爬进去不可。” 张嘉说着,便来拉她。赵莲怕缠得时候久了,被过路的人看见不雅,就在张嘉的扶腋之下,爬了进去。这里边真正是蔓草丰碑,斜阳古木,荒凉中夹着寂寞。张嘉便拥着赵莲在墓前的供石上坐了。 “你太顽固!”张嘉闻闻赵莲的腮说。 “你太落伍!”又伸手去摸她的大腿。 “不要顽固,不要落伍!”嘴里喃喃地说着,一迳把她压倒在供石上。 乌鸦在墓园的白杨树上直叫,冰凉的一块东西落在赵莲的腮帮上。她伸手去摸了下来,看是一朵鸟粪。便把张嘉推开,站起身来,理一理衣服说: “人家说,天上落下乌鸦屎来,打在人身上,人要倒霉。你看,我要恐怕不好罢?” “你真是越说越不像话了。没有别的说,我应当救你。到陕北去,到那个革命的熔炉里去,把你的思想澈底改造过,你就得救了。这是我的责任,我陪你去。” 不知怎的,赵莲忽然觉得有点受委屈。她说: “你总有这许多好说话。你是我的老师,我把你像父亲一样的敬重,你却尽情的逼我,逼到我今天这一步。你看,我还有什么脸回家?” “一个女孩儿,哪里是你的家?你看见过谁家的女孩儿跟着父亲过到老?快不要再说这些废话了,我们到陕北去!” “孩子都有了,你把你的太太说扔了就扔了,你带我出去,能靠得住吗?到了那外乡,你要变了心,我怎么办?”赵莲说着,意味到前途的危险,竟哭了起来。 “哪里会有那样的事。我真把心挖出来给你看。”张嘉看看太阳都落山了,便催着她回去。“走罢,我把路费都已经预备好了,待我再准备准备,我们就好走了。千万沉住气,不要走露了风声。” 跳墙出来,在南关一家火烧铺里买了几个火烧吃了,张嘉一直送赵莲回去。赵老四在店铺里点着一盏小煤油灯,正等女儿回来。他一见张嘉,便拉他到炉台里边。悄声说: “张先生,你有什么消息吗?刚才街上有个谣言,说国军从南路,日军从东路,八路军从西路,三路大军争夺我们这个县城。这要是真的话,我们这个小城还不就完了吗?” “万万不会有的事,”张嘉笑笑说,“这不是T城,也不是C岛,决没有人为了我们这偏僻小城,认真流血拼命。以我预料,以后我们这里会有一种此去彼来,朝秦暮楚的局面,剧烈的战事是不会在这里发生的。四先生,你放心罢!” “这个八路军是什么军队?我从来没有听说过。他是日军呢,还是国军?” “八路军就是八路军,他不是国军,也不是日军。” “那么,他是帮国军打日军呢,还是帮日军打国军?” “他谁也不帮,他是帮着自己打人家。” “你这么说,我更不明白了。他们也是中国人吗?” “是倒是中国人。” “既是中国人,为什么不帮国军打日军?” “他们虽然也是中国人,但和国军不是一个立场,不但不是一个立场,而且立于反对的地位。” “我不明白,我真不明白。既然都是中国人,为什么又立场不同?”赵老四疑惑地摇着头说。 张嘉知道这样说下去,是永远没有法使他明白的。他环顾四周,见没有人,便凑到赵老四的耳朵上说: “四先生,这八路军是共产党的军队,国军是国民党的军队,所以他们立场不同,互相反对。我这么说,你总可以明白了罢?” 赵老四一听这个解释,不觉吓了一跳。忙道: “共产党?听说共产党共产共妻,他的是他的,人家的也是他的。共产党真要来了,我们怕没有活命了罢!” “四先生,快不要听信这些无稽的谣言!这都是反对共产党的人胡说八道!事实上,人家是爱国家,爱民族,专替老百姓做事的。我们城里真要是来了共产党,那才是幸运呢。四先生,你不妨准备准备,将来也可以和共产党打打交道,定然有好处。” “有这等事,”赵老四将信将疑的说,“张先生,共产党那边有你的朋友吗?万一他们真得了势,也好有个照应。” “到那个时候再看罢,四先生,我们反正彼此帮忙就是了。” 张嘉辞别了赵老四,回到家里。方八姑沉着脸,看也不看他一眼。他便有点不得主意。搭讪着说: “孩子呢?” “跟奶妈睡了。” “你吃饭了吗?” “我不吃难道饿着?这还要你问。”方八姑气哼哼的说,“我正要问你呢?你今天到哪里去来?” “我去看金阁先生来。” “你那就算是胡说。我今天在金阁叔那里打牌来,几曾见你个影子?可见你做贼心虚。你说,你下午在南门大街和什么人一路走来?” 张嘉知道机密泄露了,便也不再隐瞒。大声说道: “我和赵莲一路走来。你怎么样?不高兴吗?” “我不高兴?”方八姑冷笑了一声说,“你不要做错了梦,方八姑可不是那种吃醋捻酸的人!” “那不就完了吗?你又追究我干么?” “我不是追究你,我是儆醒你。我知道你的心思,你惯于首鼠两端,脚踏两只舶,投机取巧,看风转舵。武汉出来,你看看共产党没有指望了,你就自首,入国民党。现在抗战了,共产党像要抬头了,你就又打算卖弄风倩,做共产党的尾巴。我说得对吗?祇是我告诉你,我是国民党,我全家没有一个不是国民党,我这个立场是死也不变的。你从前利用了我一次,我也甘心被你利用了一次。但是这一回可不一样了。这一回,我们的敌人是日本,我们要认真,一点也不能含糊。因为我们总不能做汉奸。多了这样一个题目,政治斗争就比以前更尖锐,更激烈。虽是夫妇,也没有可以通融的地方。你应当放明白,不要以为我是你的老婆,你就可以马马虎虎。” 方八姑这一席话,把个张嘉说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心里七上八下,坐立不安起来。他有一点恼羞成怒,可是没有敢发作。“虽是夫妇,也没有通融”这句话,特别刺着他,他不禁打一个寒噤。 于是他深深觉得,方八姑已经不是他的老婆,竟是他的敌人了。他便勉强做个笑脸,说道: “你原来是和我讲这个大题目!八姑,你放心,我早已宣言,我是脱离了一切党派关系,专做诗人的。怎见得共产党又要抬头呢,有什么首鼠两端的必要呢?虽是你好意这么儆醒我,我可实在没有这个意思。” “但愿你能如此就好!”方八姑点点头说。 夜里,同床异梦,夫妇两个各有各的心事。 方八姑想,你要真再和共产党眉来眼去,我就要对不起你。我不管你是不是我的丈夫!赵莲的影子老浮在她的眼前,赶也赶不掉。 张嘉想,我应当早点走了才好,这是个虎口,我不能在虎口里流连! 过了几日,张嘉果然就失了踪。 和他同时失踪了的还有赵莲。 赵老四所听到的谣言,以后事实证明,并不完全是谣言。一个早上,大家一觉睡醒,开开大门一看,街上到了队伍了。来来住住,好像人数不少。这个队伍的服装,包括草绿瓦灰深蓝淡青,各种颜色,样式也不是一律的。有个特点是没有帽花,没有符号,也没有臂章。枪支也是杂凑的,有第一次大战时代德国制的套筒子,有时也看见几支一打一的铅弹土枪,比较新式数量也比较多的是九八式。 老百姓的脸上像蒙着一层霜,远远的冷冷的注意着这些新来的队伍。有那爱说话的大胆的老百姓,问他们说: “请问贵军是?” 被问的人很客气的微笑,没有回答。 队伍露天住在大街上,没有一个走入民家,也没有一个和老百姓交谈,或是买卖借用什么东西。这样子,又过了一个晚上,就有二十岁左右的年轻女兵出现,三三两两,挨门访问了。这些女兵生就一张甜嘴,见了和她们差不多年龄的人,开口就叫大哥大姐。对于年长一点的,大娘大妈老奶奶,叫得像一家人那么亲热。她们一开口,先说许多对不起: “队伍有没有骚扰你们?要是骚扰了你们,请告诉我们,我们报到上级去,重重地办他们!” 老百姓自然告诉她们并没有受到任何骚扰: “你们的队伍真是好极了。请问,你们是什么队伍?” “我们是八路军的海东纵队。” 接着,她们说出八路军许多好处,要求当地人民作他们的后盾,为了表示“军民一致”,她们提出要求了: “你看,弟兄们露天住着,要是刮风下雨怎么办?你们家里这么宽敞,让个地方给他们住一住罢。我们军民是一家呀。” 这样,三三两两,就都住到民家去了,没有一个人家不住得有。 过不久,共产党的“省委”和“省府”,在山区里成立了。康小八的县政府,经过共党省府的承认,从方镇迁到城里来了。县保卫团改编为八路军的另一个纵队。这一回,方培兰一定要拥方祥千为纵队司令,他说: “六叔,过去我们在暗中活动,我不过做个幌子。现在我们正式编成八路了,就非你老人家出面领导不可了。有你老人家在党里的资格,我们的事情一定要好办的多,号召力也强得多。六叔,你不能再客气了!” 但是方祥千怎么也不肯,他祇答应担任一个政委。于是纵队司令一职,仍然落到方培兰的头上。许大海康子健田元初等分任支队长。 纵队氏方镇成立。共党省委和省府都派员参加成立会,康小八从城里陪着他们一同下来。司令部设在前保卫团公所。大厅上有三桌酒席,与会人员边吃边谈。方培兰道: “纵队成立了,要定一个名称。大家想想看。” 谈论一番,没有定议。方祥千发言了: “你们看见过旋风吗?一阵旋风卷起来,飞砂走石,天昏地暗,正代表一种威力。我们的纵队,应当有这样的威力。它又行动迅速,轰雷掣电一般地转瞬千里,令人无从捉摸。我们行军作战,不也是应当这样的吗?因此,我提议,我们的纵队,定名为‘旋风’,就叫做‘旋风纵队’好不好?” 哄堂一阵鼓掌声。这一提议,博得了全体的赞成。省委代表说道: “方祥千同志是我们党的元老,他的见解是异常高超的。今天纵队成立,象征着党的武力的扩展和中国无产阶级革命运动的蓬勃,实在也不算是一件小事。我们应当请方祥千同志对我们来一番训示……” 话还没有说完,大家又是一阵鼓掌,一致表示欢迎。方祥千就捋一捋下巴上的胡子,站起来了。 “我们今天是成则为王,败者为寇。”他开始了他的演说,“因此,祇许成功,不许失败。人生在世,一脚失错,走了败路,你这个人就算是一无可取了,还有谁来原谅你的心迹?那时候,你的心无论好到什么程度,也不会有人知道,知道了他也不会原谅你!所以,所谓凭心做事,是没有意义的。我们今天要横了心,把心扔得远远的,扔到它十万八千里以外去。然后才好放手做事,而且保证成功……” 大家鼓掌。 “庄子有句话,说得最好:窃钩者诛,窃国者侯。我们今天所做的正是窃国的事业。我特别保证,今天在座诸同志,将来都有封侯的希望。” 演说一毕,方祥千坐下,喝口酒润润喉咙。全堂鼓掌,历久不息。省委代表又站起来说:“作为一个唯物论的真正的布尔塞维克,我们的方祥千同志是当之无愧的。整个历史要翻案过,黄巢李闯张献忠这些人,在资产阶级的眼目中,是反叛,是流寇。在我们看起来,却都是些革命英雄,为了反抗封建地主而奋起的革命英堆。这些革命英雄,就是我们窃国的老前辈。他们虽然没有成功,他们的事业精神却实在是值得我们效法的。” 省委代表的补充演说,与会人员也鼓掌如仪。 宴毕,大家到东岳庙前的广场上,检阅一个小部队。服装、武器,以至精神,都是上乘的。省委代表在这里再发表演说,对于这些战斗人员加以鼓励。 旋风纵队刚成立,就在方镇以北和不同立场的游击队进行一场苦战,完全把对方打垮,对方的游击队司令当场毙俞。这位司令是奉重庆正朔的,他又是一位省府委员。这时候,在山区里有两个省府,互相争战,一个是重庆委派的,另一个是延安委派的。 旋风纵队旗开得捞,各方面都震动了。高家集的日军因此急逃增援,接连多日并有飞机出来侦查。共党省委为了消除日军误会,再令康小八到高家集去切实解释一番。日军司令听取报告之后,给康小八带回来这样的训令:澈底打击国军,保障皇军安全。他又特别交代,“你们放心干,枪械弹药是没有问题的。” 省委注意到这一个纵队的力量,便派出一个代表,率领若干干部,常川驻在方镇,负责领导工作。而斗争也就开始了。 首先,住在城里的方八姑和方金阁被海东纵队逮捕,而且移送回方镇来,被押在司令部里,省委代表指定政委方祥千收集这两个人的劣迹罪状,方镇初次出现了斗争大会。 罪状原是现成的,用不着收集,因为两个人都是地主。祇这一点,已经够了。 在省委代表和纵队司令部扶持之下新成立的中共党镇委员会,分令到各街各巷委员会,挨家挨户,鸣锣通知,东狱庙前的广场上,斗争大会开始了。因为是首次,大家都有着一个看热闹的好玩的心,当作看社戏一样,扶老携幼,纷纷而至。广场上人山人海,围绕着庙前的戏台。方八姑和方金阁,五花大绑,被推上台去,面众而立。祇见一个共干,指手划脚演说一番。因为群众太嘈杂,谁也没有听见他说的是什么。另有几个共干,用皮鞭木棍把两个人没头没脸乱打一阵。 共干再演说。就有靠近台前的群众纷纷跳上台去,把两个人狠踢狠打。群众多数没有能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又是吃惊,又是纳闷,议论纷纷,乱成一片。 等到跳上台去的群众们下来之后,秩序才算恢复了一点。共干连连挥手,要大家安静。他又说了许多话,仍然没有什么人听见。群众所见到的是方八姑和方金阁已经不是站在台上,而是躺在台上了。 于是会就散了。慢慢,才知道消息,那一天方八姑和方金阁当场被击毙。散会之后,拖到河边上喂野狗了。 这事件,震动了方镇上每个人的心弦,无论是富的穷的。 秧歌队出现了,到处扭,到处唱,教每个老百姓跟他们学习。镇委员会发表了一个名单,包括所有大户的老太太少奶奶大姑娘。每天早上六点钟在东岳庙前集会,集体学习扭秧歌。一上来,许多人不知道共干的利害,没有去。镇委员会便派人把她们抓了来,给她们剃去半边头发,以示薄惩。被剃去半边头发的人当中,就有居易堂的老太太,方冉武娘子,还有秀才娘子,方天艾的母亲等。 学习开始,又有害羞,不肯大扭大唱的人,便把她们的裹脚带除去,让她们赤着两只缠而未放的小脚,在石子路上走,又赶着她们手拉着手儿过河。在急流的深水中,跌倒淹死的大有人在。 陶祥云的六哥,现任是旋风纵队的伙夫班长了。他记得陶祥云为偷了方冉武娘子一双绣鞋挨了打的那件事,他就报告了司令方培兰,想要方冉武娘子做老婆。方培兰说: “这不是我的事。你这件事情,要去问镇委员会的革命妇女委员会才成。” “我知道革命妇女委员会是谁呀!” “我告诉你,是你的熟人。革命妇女委员会的委员长,就是你的老东家小叫姑庞锦莲。” “真的吗?”陶老六喜出望外的说,“要是她如今当了家,我这个事情就好办了。” 原来省委代表一到镇上,便爱上了小狐狸庞月梅。庞月梅这时候已经是五十开外,比省委代表大了二十岁还不止。省委代表的意思,原要教庞月梅担任这个革命妇女委员会的委员长,因为庞月梅不愿意离开烟榻,便推荐她的女儿庞锦莲自代。庞锦莲原定要跟康小八结婚,到城里去做县长太太,也因为要做委员长,把婚事延期了。 陶老六一口气跑到庞锦莲的办公室门外,大声喊了个报告,里边叫声“进来”,他便进去了,直挺挺立在那里。庞锦莲正坐在大方桌后的太师椅上,用旱烟袋抽白粉。 “老六,是你?有什么事吗?” “我,报告委员长,我想讨那方冉武娘子做个老婆玩玩,你看好不好?” “哼,方冉武娘子?她教我剃了半边头了。怪难看的,你要她干什么?” “剃了半边头不要紧,我不嫌她。委员长,你不知道这个人,原是我们老十一活着的时候心爱的人。可怜我们老十一,摸也没有摸到过她,就死了!我现在算是替老十一──” 庞锦莲不愿意他尽说老十一的事,便打几他的话道: “好了,我明白了。我批了你的准。我问你,你讨老婆,有了房子没有?” “去找呀。” “你不用去找了。我那外院里,现在闲着,你带她去住好了。我早晚也正要这个女人服侍我呢。” 陶老六一辈子也没有想到自己到了五十多岁,还会娶老婆,而且娶的是大户人家的少奶奶。他一团高兴,跑回司令部,把喜信报告了方培兰司令。方培兰便派人帮他办喜事。 轿子这个东西,是已经多年没有了。陶老六的同僚们把两把太师椅用木杠穿起来,拥簇着陶老六,一迳到居易堂来。居易堂的大片房子早已驻了旋风纵队。韩妈也老早带着两个孩子到外婆家就食去了。祇剩下老太太和方冉武娘子婆媳两个住在外边的学房里,厮伴着西门姨奶奶的灵柩。大厅做了支队长田元初的办公处,方冉武的棺材被抬到院子里露天放着。婆媳两个近来都剃了半边头,老太太剃了左边,少奶奶剃了右边,剩下半边长头发披散着,实在不像样子。婆媳两个商量着,还不如把剩的这一边索性剪短了倒还便当些。不想找来找去,找不到剪子,没有剪得成。然而真是徼幸的彼,婆媳两个亲眼看见秀才娘子把半边头发剪短了,受到共干严厉的斥骂。 “你这老猪婆,好大胆子!没有得到我的允许,竟敢把我替你留下来的半边头发剪了,真个想造反了。” 于是找了替秀才家看祖茔的张金来,教张金用棍子打这个老猪婆。替大户人家看祖茔的人,算是一种奴才,在主人面前没有座位的。但秀才娘子对待张金,一直很厚道,欠下租子从来不催他,隔几年便勾销了,农忙的时候也不征他的短工。这基于秀才娘子的一种伦常观念。她以为祖茔是死去的祖先居住的地方,看祖茔的人无异是祖先的佣人,而后辈子孙不善待祖先的佣人,就等于不恭敬祖先。六十多岁的张金,对于主人这种厚道,一向就感激万分。自从闹共产,他看见主人受种种凌辱,心里大大不忍,敢怒而不敢言。不想他今天受到共干的命令,要他动手打他的主人婆。 “同志,”他满面陪笑说,“秀才娘子不是坏人,对待穷人也极厚道。饶了她罢!” “你这奴才。”共干恼了,“你替封建地主讲情,就是反革命!好。我先打了你,再打她不迟。” 于是几个共干一齐动手,把个张金打得半死,伏在地上爬不起来。共干教秀才娘子给张金磕响头,大声叫他祖宗。秀才娘子不敢违拗,磕了头,叫了祖宗,却仍旧挨了一顿狠打。 方冉武娘子和她的婆婆亲眼目睹了这一幕惨剧之后,才深幸自己家里没有剪子。老太太说: “你看,穷也有穷的好处。这要是有把剪子,我们两个也就完了。幸好幸好穷得连把剪子都没有了呀!” “妈,你还说好呢。这个肚子饿得吱吱叫,任什么没有的吃,怎么办哪?”方冉武娘子含着一泡眼泪说。 “等他们队伍上开饭的时候,看有剩饭要点吃罢!” “妈,你不知道,给他们要点剩饭,他们净给你开玩笑。不光说嘴,还加上动手动脚。我真不好意思,”方冉武娘子眼泪滴下来了。 “唉,孩子,难得讨到口剩饭吃,就让他们占点便宜罢。” “妈,”方冉武娘子恨恨的说,“你老人家怎么一点也不明白,非要我说出口来不可。他们是真拉裤子呀。” 老太太听了,半晌不做声。最后说: “那么,今天我去罢。我老了,他们不会。” 可是老太太空着手回来了。她哭丧着脸说: “不行,他们一定要你去才肯给。” “妈,我什么都不为,祇为了他。我还是饿死了罢!”方冉武娘子流着眼泪,指一指院子里方冉武的棺材。 “不,孩儿,”老太太心里也是难过,嘴里却说,“如今不是那种年头了。马虎一点罢!死了的人,你念着他干什么!常言说,人死如灯灭,他也不见得还会知道你的心了。” 然而方冉武娘子终是不愿意去,婆媳两个饿了够两天了。 却不料就在这时候,来了个“红鸶照命”。陶老六带着一大群人,扛着太师椅来了。一个小头目嚷着说: “老太太,恭喜恭喜。” “什么事呀?” “你家媳妇,经革命妇女委员会批了准,把她配给陶老六了。来,陶老六,见见你的丈母娘,不,这不叫丈母娘,这是老婆的前夫的婆婆,这叫什么呢?我真想不出来。好,就算是丈母娘罢。” 小头目说了,大家一阵哈哈。方冉武娘子哭了。 “你们快不要开玩笑,”老太太说,“我们有什么好心肠办这些闲事?我们两个人已经两天没有吃到东西了。” “你们为什么不吃?” “没有呀!” “那更好办了。你这新女婿,是个伙夫头。你家媳妇配了他,还愁没有的吃吗?” 于是不由分说,把方冉武娘子硬拉出来,按在太师椅里,就抬走了。由于过去的许多惨痛经验,方冉武娘子知道反抗必无结果,而且要吃苦头,便安安静静地低着头让他们抬走。老太太大声叫道: “你们抬走了我的媳妇,连口饭也不赏我吃吗?” 陶老六一听这话,忽然动了个恻隐之心。便拜托田元初支队的伙夫,招呼老太太每日的吃食。 “你看,陶老六多爱丈母娘呀!” “老太太,你有了这个好女婿,以后吃饭是没有问题了。” 大家七嘴八舌地嚷嚷了一阵。田支队的伙夫当着陶老六的面,把田司令小厨房里的大馒头拿了几个给老太太。老太太接在手里,一边吃着,一边笑嘻嘻的说: “真真是我的好女婿,真真是我的好女婿。你们也给我的媳妇吃个馒头呀,他也两天没有吃东西了!” 于是一团喜气,方冉武娘子被抬走了。小头目告诉老太太说道: “你的媳妇不吃这个冷馒头,那边有上好的鱼翅席等着她呢。你放心,吃你的罢!” 这又是全镇轰动的一件大事:居易堂的大少奶奶配给陶老六了。 方冉武娘子从此变成了陶六嫂。她并不习惯陶老六这种人物,也不习惯再醮后的这种生活。使她能够相安的是从此又有了一碗现成饭吃了,从此用不着再到东岳庙前的广场上扭秧歌了,而剃掉的半边头也可以留起来了。 “命,这就是我的命了罢?”她有时候这么想。现实生活的长期煎迫,已经把她这个人从根本上改变了,她几乎完全没有憧憬,也完全没有幻想了。她知道怎样得过且过,胡混这漫长的岁月了。 “陶六嫂,”小叫姑庞锦莲叫着她说,“你过来,我问问你,你们家进喜告我杀死你的丈夫。是你的意思吗?” “不是,委员长,”陶六嫂淡淡的说,“我们肚子都填不饱了,哪里还有心思告状。我听人家说,进喜告状,是陶凤魁央他帮场的。” “陶凤魁是你的什么人?”庞锦莲故意一笑。 “照现在说,”陶六嫂脸上一红,“我叫他公公。” “这才是一本糊涂账呢。好,我不和你谈这个。我这屋里,跟我多年的一个老妈子,我荐她到县政府里当科长去了,近来这个屋里闹得乱七八糟,没有一点头绪。我看,陶六嫂,你来给我跟房罢。你掌过那等大的家业,这一点点小事,一定干得好。” “既是委员长提拔我,我就试试看罢。”陶六嫂不敢不答应。 “还有,你记住,你在家里不要叫我委员长。你叫我莲姑娘或是叫姑娘,我喜欢人家叫我莲姑娘或是叫姑娘。不瞒你说,我虽是做了委员长,遇着相当的客人,我还做我的生意。做生意是我的本分。我妈,你叫她大仙娘,她不喜欢人家叫她老太太。” 庞锦莲说一句,陶六嫂应一句。庞锦莲对于她的驯顺,发生了很大的好感。她说: “大户人家的女眷们,要都像你这样坦白改过,接受新生活,革命妇女委员会的工作,就好作的多了。” 从此,陶六嫂的生命展开了新的一页。实在的,所有镇上大户人家的妇女,方冉武娘子的结果,算是最为幸运的了。 那秀才娘子就大大不如她。 原来那秀才娘子于备受凌辱之后,曾经把女儿其菱叫回家来,向她诉苦。她说: “这要是别人家,还有可说。我,人已经七十多岁了。有个女婿还当着支队长,难道就没有一点情面。今天,把我这等欺负,是我应该受的呢,还是我的女婿没有照应我?这污辱,是污辱我的呢,还是污辱我的女婿呢?其菱,你回去对子健说,务必教他讲明白给我听,我就死了也得明白些!” 秀才娘子说着哭了,天心天芷劝慰一番。方其菱道: “妈,这个话还等你老人家说?我早已同子健提过了。那咱集体学习扭秧歌的时候,我就说不应当让你老人家参加。祇为这省委代表,是党方人物,连子健还得听他的呢,所以无法通融。妈,你好好养伤,不要急,我再和子健想办法去。听说那省委代表倒肯听小狐狸庞月梅的话,让子健托庞月梅说情去!” 方天芷听了其菱的话,不由的一阵冷笑。说道: “堂堂支队长倒不能说话,还要央及那老娼妇!这样的党,这样的政治,真是太黑暗了,太黑暗了!” “二哥,”方其菱悄声说,“你以后说话可要留心点,莫要惹出祸来。我听说他们近来组织了一种‘听壁队’,专门偷听人家背后里说话。这种听壁队队员,还有不露身分的。比方说,我们现时屋里这几个人,说不定大哥就是听壁队,也说不定我就是听壁队。你除了说话留神之外,是防不胜防的。” “他听了去又怎么样?”方天芷还不平。 “听了去,那还用说?斗争呀!要你的命呀!”方其菱诚恳的说,“二哥,这可使不的气,小心为妙。” 方其菱从娘家回来,便托康子健替母亲讲情,想办法。为了秀才娘子受辱,康子健心里正不痛快呢,他觉得这些干部们未免太不给他留面子了。“你们难道不知道她是我的岳母?”他想着便有点气。听了其菱的话,愤然说: “人总要讲理,不能说共产党就可以不讲理。我自己见省委代表去。好就好,不好,我就反他娘的!” 方其菱连忙去捂他的嘴,教他不要乱说。 “你说这种气话,是有害无益。你要平不下心,还是不必去罢,不要反而更闯大了祸。” “不要紧,我知道。”康子健说着走了。 他在司令部里先见到政委方祥千和司令方培兰,提到秀才娘子的事。方祥千再三劝他不必过问,多事。 “你和秀才娘子的关系,是一种封建裙带关系。我们共产党,正要澈底消灭这种关系,难道你会不知道?” “假定我和秀才娘子没有亲戚关系,这种事情看在我眼里,我还是要抱不平的。”康子健说。“我一定要去见省委代表!” 要见,自然,就见到了。话也和盘托出了。然而省委代表的反应极其不佳。他不住地摇头,不住地冷笑他说: “康子健同志,你今天使我失望极了。作为一个布尔塞维克,你真差得太远了。你从一种顽固的封建思想,产生出浅薄的人道主义。这样,你观察任何事情,就一无是处了。秀才娘子所代表的是一种封建残余。我们今天对秀才娘子斗争,被斗争的不是秀才娘子这个人,而是他所代表的这种封建残余,基于这个观点,我正认为我们对于秀才娘子所展开的斗争,还不够的很呢。偏你倒以为过甚了!康子健同志,你还要力求进步,尽量克服你的小资产阶级的弱点。否则,你本人都是很成问题的。” 省委代表说了,仍不住地摇头,不住地冷笑。 康子健胀红了脸,无言地走出去。省委代表望着他的背影,头摇得更重了。 和迫使大户妇女集体学习扭秧歌差不多先后,“省府”颁布下来的分田办法,已经开始执行。这个办法,硬性规定,所有大小地主(包括自耕农),按人口计算,每人得保留五亩田。多余的缴出归公,另行分配。保留下来的田,必须自耕,不许佃给别人或雇人耕种。 各户缴出地籍清册和田契,在准许保留的田契上盖印发还,多余的没收。但事实上得到这种“便宜”的,几乎是没有的。共产党的斗争,其意义为报复,而且专究既往。你祇要被列入地主之林,不论是大地主或小地主,你便从此一无是处,动辄得咎,不动亦辄得咎。随便一个什么人,随便说你一句什么话,你便永远分辩不清,而且总是错在你。最宽厚的惩罚是取消你和你一家每人五亩田的保留权,你从此便一无所有了。 就以秀才娘子为例来说罢。自从康子健冒昧地向省委代表进言之后,她的遭遇就越来越坏了。有一个她根本不认得的人,向镇委员会对她提出控告。 “二十年前,我给她上租子的时候,她用了一根抹斗的板子,是向上弯曲的。这一斗当中,至少多抹我半升粮食。当时我是敢怒而不敢言,现在特地来伸冤。” 于是她首先被勒令缴出当时那根抹斗板子,缴不出来,她就被认为不够坦白。而且计算下来,每年收二十石租,每斗非法浮收半升,每年共一石。二十年,就是二十石。要她先把这二十石粮食缴出来,然后再作商量。她缴不出来,就又被认为不够坦白。 不坦白,并不是一个小罪过。不坦白,就是不悔过,也就是还想继续作恶。对付这种人的办法,祇有一个:开斗争大会的时候,拿上台去活活打死。秀才娘子就是这样结束了她的生命的,她的子孙们并因此被取消了五亩田的保留权。 追究既往,可以追究到多久呢?这个,并没有明文规定。但居易堂老太太曾被再三诘问到五百年前的旧事。说居易堂的祖先,曾有人跟明太祖打过天下,这个人后来做到总兵,是一个大贪官,同时也是大地土。省委代表把居易堂老太太提了来,亲自加以审问。 “人人都说有这事,想必不是假的。” 老太太自然无从回答。 “他到底一共贪污了多少钱,买了多少田?” “……” “你不必替他隐瞒。隐瞒是你的罪。” “……” “你不坦白,祇好上斗争大会了。” “老爷,”老太太跪下,哭着说,“饶了我罢!我早已穷的讨饭了!” “你这老顽固!”省委代表恼了,“你叫我老爷,又给我下跪,这就证明你的的确确是一个封建余孽,五百年前的事是一点也不错的了!好,你就先把这一笔贪污钱赔出来罢!还有你丈夫做官的贪污钱,我再慢慢和你算。” “真的,我早已讨饭了。这镇上,谁不知道?” “全县第一首富,”省委代表悻悻的说,“百多顷地的大户,怎的会穷?你是在骗鬼,拿我当傻瓜!你明明是为了逃避斗争,隐匿财产,故意装穷!你快说,你的财实究竟埋藏在什么地方?再不实说,我可要送你上东岳庙了!” 老太太一听上东岳庙,连魂都吓飞了。原来东岳庙早已改为“自省堂”。凡有不肯坦白的顽固分子,一律送去自省。名为自省,其实是一个刑场。据在该堂服务的共干出来宣传,里边设有非刑十八种,总名为十八层地狱。有进去的人,没有出来的人,大抵用不到经历十八层,挨到三层五层上就难以活命了。 老太太急叫一声,晕倒在地。但她仍然被送进东岳庙去,从此便没有再出来了。 秀才娘子和居易堂老太太,人虽然死了,事情却没有了结。共干们多数主张澈底追究她们的后人,支队长许大海对于这一主张响应最力。他早已是一个极左倾的人物,他认为一切由地主出身的共产主义者,都缺少坚定的革命性,都是假革命。假革命就是反革命,甚至此反革命的毒素更大。穷人,而祖先原是地主的人,他有着地主的血统,也不会有足够而又坚定的革命意识。他是方培兰的大徒弟,而这一种论调,是有害于师傅的。尤其有害于和师傅如同一体的方祥千,因为方培兰和方祥千都出身于地主。但是许大海并不因此而有所顾忌。对于徒弟的左倾,方培兰最明白,那是由张绣裙引起的。当时师傅没有准许他把他心爱的这个女孩从方天芷手里攫回来,曾经造成他和师傅之间的重大裂痕。 好几年来,许大海并没有忘情张绣裙。由于几个偶然的机会,他意外地获得和张绣裙秘密会晤之后,他明了了她的心情,他就对她发生了更深厚的爱情。他表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一直暗暗地埋怨师父,埋怨方祥千,尤其痛恨康子健。 从党的见地和革命的立场,他认为师傅不过是一个封建武士式的大流氓,方祥千是一个伪装革命的开明地主,而康子健则地地道道的是一个地主资产阶级的看家狗! 大徒弟的地位,是相当于皇帝跟前的太子的,将来要传给他衣钵。方培兰的确有着“封建武士”那样的慷慨热情和厚道,他对于提拔徒弟(尤其是大徒弟)是不遗余力的。无论什么事情,你和他谈过了,他总是告诉你说,“很好很好,你再去和大海谈谈罢,看看他是什么意思。”对外联络,也常常故意使用许大海的名字,把许大海代替自己。渐渐的,有许多人有事情要找方培兰的时候,就不找方培兰了,单和许大海一商量就解决了。 这样,方培兰的实权,就渐渐落到许大海手里了。 有时候,方培兰也觉着有一点像是尾大不掉了,但是他并不以为忤,反而安慰。徒弟能自立了,自己的事情有了可以交代的人了,他将可以享享清福,以度余年了。 有的人称赞方培兰晚景好,方培兰也觉得自己的晚景果然不错。许大海越有办法,方培兰就越喜欢。许大海是特别接近省委代表的,他常对省委代表发牢骚,批评工作做得不澈底。秀才娘子死了后,对于倡议宽大,不再追究她的后人的人,许大海抨击得最厉害,认为根本违反了革命斗争的基本原则。他愤怒的说: “这种作风,就是国特!” 他的指责是针对着康子健的,康子健自然懂得。他如何肯在许大海跟前认输呢?也就反唇相讥。 “我姓康的加入共产党,是带着一个支队的人马作本钱的,并不像人家靠师傅提拔,撑腰。我做个支队长,连自己的岳母都保不住,我还革什么命,共什么产?” 这个话,立刻就传进了省委代表的耳朵里去。省委代表对政委方祥千说道: “这个人的思想,根本反动。你平时就是这样训练他吗?” “他原有一点爱发牢骚的毛病,”方祥千陪笑说,“我时常说他。不过他今天的话,又超出牢骚之外了。” “你看应当怎么办呢?” “我完全服从你的意见,你是我的上级。” 这样,当天夜里,康支队就被许田两支队包围缴械了。康子健和他的太太方其菱在住宅被捕,不到天亮就在东岳庙前枪决了。第二天,由纵队司令方培兰公布他一个罪状,无非“违抗命令,准备降敌”那一套。许大海和田元初瓜分了他的支队,把自己的支队扩大了。 ,张绣裙跑到镇委员会去指控天心天芷藏匿财物,违反分田办法,私留田契,于是全家被捕,在斗争大会上毙命。 张绣裙受到革命妇女委员会的嘉奖以后,便和许大海结婚了。有情人终成眷属,两个人的愉快是可想而知的。和 分田办法相伴而来的一个口号是:穷人翻身了!过去在前的,现在在后了;过去在上的,现在在下了;天也仿佛没有地高了。 方氏私立小学是镇上唯一的学校,因为方氏是地主,方氏私立的学校,当然不能让它存在,停办了。校址改为“退福堂”。地主们,不分男女老幼,一律被指定戴上一顶麻布孝帽,上面写着“地主”两个字,集中居住在“退福堂”。说他们过去享福享得太多了,现在应当退一退。退福堂是不管饭的,每家准许有一个女眷出来,在指定的地区为她的一家人讨饭吃。但是又没有人敢把东西给她们吃,因为你一给了,马上就有共干来调查,“你和她有什么关系,这样关切她?”麻烦就没有完了。 因此,退福堂实在就是饥饿堂。 然而能够住退福堂的地主,还都是没有什么具体罪状的好地主。差池一点,被指控有罪的,那是“自省堂”的货。但也有人情愿“自省”,而不希望“退福”。因为自省死得快,退福死得慢,同是一死,还是爽爽快快的好。 地主们“扫地出门”,退福的退福,自省的自省去了。剩下来那些房子,太大的(如门楼厅房之类)被拆掉了另盖小的,一律分配给穷人居住。当拆房子的时候,真有从墙壁里,地砖下,或是顶篷上,拆出金银现款或是别的值钱的东西来的。这就给自省和退福的地主们,带来了灾祸。从此非刑拷打,要他们作最后最澈底的坦白,名之曰“卸底”。 掘墓的始倡者是张绣裙。方天芷在世时,曾经和她谈起一句闲话,说他父亲的棺材里有金元宝还有银锞子。金元宝放在死尸的口里,银锞子攒在手里,肛门里还塞着一块古玉。张绣裙归了许大海以后,就把这话告诉大海,问大海能不能掘开秀才的墓,看看到底有没有。许大海认为没有什么不可以,就把秀才坟墓掘开了,劈开棺材,果然搜到了那些东西。从这引起来,掘墓运动就如火如荼地展开了。有的人掘红了眼,也不管是谁家的,见墓就掘。连方培兰的父亲方二楼的墓都被掘了,那是仅仅埋着一颗头连尸体也没有的空墓。 路条制度早已施行了,任何人都没有逃走的可能。受过严格训练的儿童团团员,无分昼夜地把守在各个大小路口上,认真地盘查行人。 一个微雨的阴沉天,西大路口上来了一个胖胖矮矮的老人。他大约六十多岁,穿着长袍马褂,骑着一匹大黑走驴,鞍子上还挂着一大套书。他看见站岗的儿童团团员,就从驴背上跳下来了。口袋里摸出一张路条,递给那儿童。凑巧,这个孩子不认得字。接过路条,看也不看,却祇顾盘问起来。 “你从哪里来?叫什么名字?” 老人知道他不认得字,就不待他一句一句的问,把应该说的话一口气告诉了他。 “我叫曾鸿,是个医生,西边曾家集的人。有个女儿嫁在这个镇上,有病,带信给我,我来给她看病了。” “你的女儿是谁家?” “我的女婿就是开药铺的宗彩辰。” 这个儿童把曾鸿上上下下打量一番,就拿起身边的铜锣,用力敌起来。锣声一响,街上就有人出来了,当中还有挂着手枪的旋风纵队的队兵。值岗的儿童告诉他们说: “你们看这个人,这个年纪,这个衣服,这么胖,这么矮,又骑着这么大的驴,带着这么多的书,像不像个大地主?” “像,像,像。” “那么,你们帮我把他带到镇委员会去!” 曾鸿想着这时候多说话也没有用,等到了里边反正一说就明白,便跟着他们到镇委员会来了。可巧省委代表也在这里,他一听是个医生,就先有点不高兴。因为省委代表一向就有个特别高见,他认为请医生看病,抱药罐子吃药,根本是资产阶级的奢侈享受,和抽鸦片烟同样是一种无益的消耗。因此他把做医生的看作是资产阶级封建地主的帮闲走狗。 “既是医生,先把他关起来。我们正要清算所有的医生呢!”省委代表一点不加思索的说。 “不,”就中有认得曾鸿的人说,“这个人不单纯是一个医生。他是养德堂的庄头,养德堂一家上上下下全是国民党。” 于是问题立刻就严重了。他的女婿宗彩辰一家也被捕了。鞫讯的重点是追究他们是不是国特。对于这个问题,他们自然无从回答。这就被放进了自省堂。 省委代表下令清算了全镇上所有的医生,不让他们有一个存留。药店的存药全部烧光。不但这一个镇上,附近八路军势方范圈内的好几个县的医生药店,都清算了。 不料事有凑巧,清算医生药店之后不久,省委代表竟生起病来。每日发高烧不退,昏沈无力,不思饮食。他一向身体健康,从来不知道生病是怎么回事,现在才第一次体验到原来生病有这等不好受。他病的头两天,原住在庞月梅屋里,因为病中受不了那太重的鸦片烟气,才迁回自已的寓所。一个星期过去了,病势有增无减。庞月梅每天来看他,着急的了不得。趁左右没有人,便说: “这样病下去,怎么得了!你想想看,要不要找个医生看看。吃吃药,总好的快些,少受许多罪。” 省委代表无力地望望庞月梅,半晌不言语。庞月梅又说: “这也用不着为难。你要是看西医,我找人上高家集去请日本医生。从前我常常听山本次郎谈起来,日本人对于西医,研究得最好。你要是想着中医,脸前里有个人,我推荐给你,也管保能把你治好。反正有了病总得医,尽着拖是没有意思的。” 庞月梅万分诚恳的说。自从有了省委代表,在这个斗争清算的一片混乱之中,庞月梅不但没有受到任何损失,反而得到若干便宜,因此她对省委代表不能不有一种特别的情感。她是真的害怕这场病把他拖坏了。 “我们已经清算了所有的医生,”省委代表意思有点动了,“你说,这里还能找得到医生吗?” “正式医生是没有了。我知道有一个人,医道极子,却不行医。但你要找他看病,他必定不会拒绝的。” “你说是谁?” “你是不是要找他看病呢?”庞月梅笑着说,“是,我就说,不是就罢了!莫要等我说出他的名字来,你倒去清算他!” 这引得省委代表也忍不住笑了。他说: “你看你这个心眼儿多坏!你告诉我,他是谁,我一定不清算他就是了。” “你得和我说明,是不是决定要看。” “我本不要看,为了你的一片好心,我不能不听你的话。” “看中医呢,还是西医?” “老远地去请日本医生,太麻烦了!” “那么,是看中医的了。” “是的,你说谁能看病?” “那就是方祥千的弟弟,排行第七的方珍千。” “他?我听说他一帖药药死了什么人,吃过官司,医道怕不行罢?” “是的,有过这么一回事。死的人就是养德堂的老姨太太。那是因为养德堂是国民党,他有意下毒手弄死她的,并不是医道不好。” 庞月梅这样解释。她近年来,对于党派利害,政治关系,也很能了解了。 “这等说起来,他竟是一个革命医生了!好,好,快请他来给我看病。我们过去清算的是反革命医药,以后正要建立革命医药呢,方珍千正巧可以做这件事。” 省委代表说着,忽然很兴奋,仿佛病已去了一大半似的。 “大仙娘,就去请他罢!” “等我想想,找谁去的好。要得有点面子,说得动他,他才肯来。这清算医生,还是才不几天的事,怕他不肯承认。”庞月梅顾虑着眼前的实际困难。 “就找方祥千罢。” “请医生,不同别的事。哥哥压弟弟,怕他未必买账!──我看,最好找许大海去请他。” 于是省委代表派人请了许大海来,许大海立刻就去请方珍千。方珍千果然推辞。经不起许大海从各方面说服了他,他才来了。 方祥千听说方珍千去给省委代表看病了,吓得出了一身冷汗。他料着这定然又是一条人命,但这条人命可和谢姨奶奶不同,麻烦大得多呢。他匆匆赶到省委代表那边,知道方珍千已来看过,回家开方子去了。便老老实实对省委代表说: “珍千,他虽然看医书,记得几个汤头,看病可是实在不行。四两麻黄,药死养德堂老姨奶奶,打了一场官司,是人人都知道的。代表千万不要吃他的药,他看病最靠不住。” “不,千祥同志,一切事情我都明白。珍千是一个革命医生,我相信他一定能医我的病,因为祇有革命医生能医革命者的痛。你放心,不要再说了!” 省委代表的话,方祥千并没有完全听得懂,他忙着跑回家去,擦着一头的汗,埋怨珍千说: “老七,你怎么又荒唐了?这个是省委代表,可比不的普通人,你要是治坏了他,怎么得了!” “不要紧,六哥,”方珍千不经意地笑一笑说,“他这个病,我是十拿九稳。” “罢,罢,你再也不要吹了!你知道他生的什么病!” “伤寒,这是真正的伤寒。” 方祥千一听他断为伤寒,唯恐他又要来麻黄。便说: “老七,你把这个病辞了罢,这不是玩的。万一辞不掉,你给他投石问路的方子试试看罢。千万不要独出心裁,标新立异,招惹这种没有意思的祸患!” “我祇给他二两麻黄,包他一药而愈。”方珍千磨好了墨,提起笔来说。 方祥千怎么肯答应他?弟兄两个闹了半天,才算得了一个折中的方案,下了五钱麻黄。对于这个方子,方祥千觉得麻黄用的太多,方珍千则嫌少,两个人都不满意。 有了方子,又没有药,药草都烧光了。庞月梅对此更不犹豫,立刻派人上高家集,在日军占领区内把药抓了回来。她问方珍千说: “七爷,人去一回不容易。你约摸着,大约要吃几帖可以好全,就教他多抓几帖回来,免得耽误。” “一帖,”方珍千拍拍胸腩说,“祇要一帖,我包好!” 这一回,方珍千真是出是了锋头,露足了脸。省委代表那么沉重的病,果然教他一药而愈。省委代表高兴极了,他知道什么是病,什么是药了。他下令在镇委员会之下成立一个新的委员会,定名为“革命医药委员会”,就派方珍千做委员长。 省委代表对于推荐方珍千的庞月梅,也十分感激。他说: “你怎么知道方珍千的医道呢?” “我和锦莲找他打过几次胎,祇要一帖药,一点不痛苦,,所以我知道他高明。北门里有个卖驴肉的老庄妈,也打胎,照着他差得远呢!他更有一样好处,给人家治好了病,不要酬谢,祇要大烟土,他喜欢抽大烟。” “这个人,”省委代表兴奋的说,“太有用处了。我们过去,对于许多女人,一碰就怀孕,真是头痛。以后就不怕了。” 省委代表把“革命医药委员会”的工作纲领批准了之后,便动身进城,会同康小八到山区去了。原来山区里两个省政府,一个属重庆,一个属延安,彼此斗争磨擦,日甚一日。共产党决定把对方加以消灭,因此召回驻方镇的省委代表和县长康小八,面授机宜。过了几天,从山区里出来,康小八便再度经由高家集游历了一趟T城和C岛。 经过了一个多月的调动和布置,海东纵队担任西南面,旋风纵队担任西北面,日军沿铁路向西出动,国军和他们的省政府便被包围了。这一场混战,延续了三昼夜才告解决,国军垮了,他们的省政府也垮了。战役结束,日军撤回铁路去,把大片的土地让给八路军。没有人知道这中间有什么默契,这是秘密,将永远没有人知道。人所共睹的,祇是日军视作生命线的铁路交通,从此通得更畅了。 这一战役,旋风纵队方面的指挥,不是方培兰,而是许大海。方培兰和方祥千奉命留守后方(方镇),办理给养,接济军实。许大海和田元初两个支队全军出动,而由许大海任指挥。田元初是方培兰最小的徒弟,他自从收了田元初以后,便没有再收徒,关山门了。田元初原是一个专做女子弓鞋木底的木匠的独子。自从女子放足,这一行生意没有了,一家生活成了问题。田元初便由父亲设法,投到方培兰门下混碗饭吃。田元初人生得很文弱,却机警有智,深得师傅的欢心。一步一步一力提拔他做到支队长。但田元初却和许大海接近,对于师傅,敬威中一直含着一点生疏。 凯旋之日,东岳庙前有一个欢迎大会,人山人海,全镇和附近的男女老幼,倾城而至。省委代表,方培兰,方祥千等都有欢迎的演说。最后是许大海的答辞。他说: “当康子健脱离了革命阵营,被我们的省委代表断然处决以后,很有些人发生了一种多余的顾虑。说我们不当在这个时候,毁坏自己的同志,我们的力量一定大打折扣了。今天的胜利,证明这种顾虑是愚蠢的,甚或是别有用心的。我们的纵队,因为剔去了那些和我们不能齐一步伐的假革命分子,战斗力大大提高了。” 话也许说得很对,但在方培兰和方祥千听起来,却有点刺心。因为处决康子健的时候,这两个人曾经表示过许大海所说的那种愚蠢的顾虑。许大海的话,正是有意刺这两个人的。 散会之后,继之以宴。宴会之后,方培兰对方祥千说道: “六叔,你老人家的鸦片烟,戒掉了没有?” “戒是常常在戒,可是并没有戒掉。” “有个朋友,送给我几两云土,红皮子,真正是难得的好货。我们一路走罢,我到家里拿了给你。” 到家,方培兰把方祥千让进学房。现在办事都在司令部里,家里反倒清静了。方培兰拿一包烟土给方祥千,一边说: “烟土是烟土。约你老人家来,可是为了几句别的话。唯有我们爷儿两个是真正知心,可以无话不谈。六叔,我有两句话问你,第一句是:你以为我们这个省委代表到底怎么样?” “你这样问我,我觉得很好玩。我们长话短说,出我之口,入君之耳,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我以为我们的省委代表最适合于作一个诗人。因为他的作事,一不凭理,二不依法,三不讲情,四不论面。但凭兴之所至,以意为之。这完全是诗人的气质。” “换言之,他做共产党是不合适的,是不是?” “至少,他在我们这里做省委代表是很教人灰心的。你说,你的第二个问题呢?” “我那顶门大徒弟今天刺我一句‘别有用心’,这句话里面是有刀呢,还是有毒药?” “我想,兼而有之,或者兼而无之。青出于蓝和尾大不掉,原是一样的。” “既是这么说,我们爷儿两个倒要留神了!” “那也用不着,因为革命原是一种牺牲。” 方培兰沉默了一会,点着头说道: “好的,六叔,我记住你的话,革命就是牺牲!” 方祥千拿着那包大烟土,去了。 旋风纵队经两次作战大获胜利之后,声名就传扬出去了。颇有慕名而来,自愿参加工作的。方祥千对于这种情形,是一则以喜,一则以惧。喜的是他多年以来辛劝培植的一种理想,已经有了一个具体的初步的实现,花儿开过,要结果子了。所惧者,革命不能关起大门来革,但太开大了,又怕混进奸细来。万一旋风纵队里面潜伏了国特,起了破坏作用,政委的责任就太大了。 然而方祥千对于事业有着一颗火热的心,他宁自己多担一点干系,也不肯随便拒绝一个自愿投效的人。他说: “我们这里有什么?两餐高梁面,吃得似饱非饱,三个月发不够一块钱的饷,入了九的寒天里还穿着单裤子!凭我们这一分,人家不是为了一种高超的理想,不是为了献身革命甘作牺牲,又是来作什么?即便是国特,能够吃这样的苦来这里做国特,这个国特也就真值得我们佩服。真要是国特,他亲眼看见了我们这种生活,亲眼看见了我们的战斗精神,他也会受感动,变成我们的朋友了。” 有时候也有相识的人,从远道而来。罗如珠便是一个。罗如珠是罗聘三的女儿。罗聘三是一个老民党,为实现中山先生的政治理想,奔走多年。“九一八”事变先后,他在上海公共租界内被人暗杀身死,打得浑身窟窿。有人说,他其实是在自已的阵营中,被挤在两个力量的来缝中活活挤死了的。罗如珠伤心之余,便走了一条相反的路,企图在精神上为父亲报仇雪恨。她一改当年严拒张嘉的那种陈腐的贞操观念,人还不到三十岁,已经四次结婚,四次离婚。她一点他不注重所谓男女之爱,仅仅为了追求一个为父亲报仇的单纯的政治目的,而以笑面迎人。什么时候,她发觉了她所把握的那个男子已经失去了这一意义,她立刻把他丢掉,像丢掉一个吸过了的香烟屁股一样。 她来到方镇,投效旋风纵队的时候,是单身一个人,刚刚第四次离过婚。她想不到旋风纵队的战斗人员,生活过得这样苦。她提出建议说: “也要让他们获得一点调济。像皮球一样,不打足了气,它是不会有弹力的。应当马上成立一个妇女工作队,担任慰劳和调济的工作。打气,给他们把气打足!” 方祥千取得省委代表的同意,核准了她的这一建议,就派她担任妇女工作队队长。在革命妇女委员会委员长庞锦莲的热心协助之下,一个包括二十个队员的小规模妇工队就成立了。这些队员,大半是从方家大户的姑娘少奶奶群中挑选出来,又加以特别训练的。他们在罗如珠队长的亲身率领之下,每天在各个大大小小的营房里进出。她们和那些褴褛而又饥饿的纵队队员,一块儿扭秧歌,一块儿说笑,甚至于搂搂抱抱,亲嘴咂舌。 这一工作,确乎发生了很大的成效。那些纵队队员,完全是当地的贫葨苦工,地痞流氓。往常,对于那班常年锁在深闺中的大户家的妇女,是看都没有机会看到的。而现在,她们被送到门上来,尽着他们玩笑了。这使得许多宣传的言辞,更容易获得他们的听服。譬如说: “世界已经是我们的世界,年头儿朝着我们来了。” 此时事实证明,果然不错。于是他们自己先说话了: “拚,我们一齐拚!这个时候不拚,还要等到什么时候?杀尽那些封建地主和资产阶级呀,杀呀,杀呀!” 一阵狂呼之后,罗如珠一转身,看见一个秃子队员要去摸一下坐在他怀中的那个妇工队员的脚,而那个妇工队员不肯。她便走上去,把那个妇工队员打了两个嘴巴子。说道: “你这不要脸的臊货!他要摸摸你的脚,你怎么不好好的教他摸?你不想想,你是干什么的,你这浪蹄子!” 罗如珠把那个妇工队员拉开,自己坐到秃子怀里,把一只脚一直伸到秃子,脸上,教秃子玩个痛快。说道: “你看见吗?应当这样子。你,你来,做做我看。” 她起来,让那妇工队员再坐到秃子大腿上,翘起一只脚来让他摸,秃子摸了。罗如珠还嫌她脚翘得不够高,再要打她。幸亏秃子说: “队长,不要打她了,够高了,够高了!” 罗如珠这才罢了。那个妇工队员深感秃子帮她说好话,抱着个秃头连连亲着。说: “好人,好人,好人。” 引得秃子大乐。罗如珠看了,抿着嘴儿一笑,对于那个妇工队员,她也感觉得满意了。 孟四姐也到镇上来了。她是来替程时县长走门路的。原来程时自从做了大日本皇军的县知事之后,地盘日益蹙,枪支日益少,越弄越不成个气派。日本人也把他看不上眼了,常常当面叫他“狗!”大巴掌赏到他的脸上。他自己也觉着长此下去,总不是事,非另谋出路不可了。就和郑秘书商量,派孟四姐上方镇,接洽投诚旋风纵队。 孟四姐起先在方镇,原是个最下等的暗门子。庞氏母女却是有钱有势的“名花”,孟四姐根本够不上和她们说话。现在,庞氏母女又有了政治上的地位,比先前越发热门了。幸亏孟四姐为了方珍千四两麻黄一案,曾经受过方培兰的请托。她便凭藉这一段因缘,直接去求见方培兰。 “我是一点问题没有。”方培兰告诉孟四姐说,“不过这个程时,也算有名人焉。要得先经省委代表承认一下,再投过来,比较妥当。” “那么,大爷你──” “我不行!我办这件事,很容易引起误会。不过我可以指给你一条路子,你自己去办,包管千妥万当。这件事,非找庞月梅不可。她在省委代表跟前,说一不二。” “我和她不熟,说不着话。” 方培兰为难了好大一会。这个程时原是和国民党,和日军,都有深切关系的。他不愿经由自己或自己的关系人,把他引进来。 “你有没有带点运动费来呢?”方培兰轻声问。 “有。” “那就好办了。你去找陶老六。陶老六你总熟罢?” “熟。” “想必你还和他有一手儿,是不是?” 孟四姐脸一红,把腰一扭。说道: “大爷说笑话。” “我告诉你,你记住我的话。这件事情,我一定在暗中帮忙,表面上我可是一点不过问。你这会从这出去,务必说我拒绝了你,不肯替你办。你祇一力拜托陶老六,一定成功。” “陶老六怎能办这样的大事?” “还非他不可呢?你去找他罢,我不冤你!” 孟四姐将信将疑地跑到伙房里,把陶老六拉到一边,照方培兰的意思说了。陶老六并不为难,一口答应下来。 “祇是你拿点什么酬谢我呢?” “我是拿不出什么来,人家程县长手底下还能没有钱,你要他两个钱不就完了吗?” “他能出多少钱?” “你看。” “四姐,咱们是老交情。我替你办,等事成了,你看着办罢!” “还是六哥你爽快,我总对得起你就是了。” 原来方冉武娘子,不,她现在是陶六嫂了。自从在庞家服侍小叫姑庞锦莲以来,深得庞氏母女的抬爱。大户人家的少奶奶,用下人用得多了,就深知道做下人的道理,深知道做下人的如何可以取得主人的欢心。她施展出当年服侍婆婆的那套本领来,穿房越户,低三下四,不拿的强拿,不笑的强笑,又肯用心,勤快,不偷懒。一个娼家女,几曾见过这等浸润,这等熨贴,小叫姑总算是利害的了,竟教她兜得团团转。不消说,小叫姑喜欢了,庞月梅也就喜欢。 另有一种嫖客,想着她原是全镇第一富绅方冉武的老婆,就动了好奇心。拿着大卷的钞票,和庞家母女商量,指名要和她“落交情”。陶六嫂在这种环境中,也就难以保持清白了。 大家女自有大家风度。庞氏母女拿出衣服首饰来,把她打扮了,她就渐渐吸收了不少的顾客。她年长于庞锦莲,而比庞月梅年轻,她追随她们之后,成了庞家第三株“名花”。 陶老六知道这事情,但知道了还是白知道。主意既是大仙娘和小叫姑出的,陶老六祇好赞成,当“浑家”留下客人的时候,他便乖乖他回到司令部里去住。陶六嫂的心里倒是老觉着有点对不起他。 他和孟四姐谈话之后,就回庞家来了。事倩和预料的同样顺利,陶六嫂把话传给庞氏母女之后,孟四姐立刻就被“召见”了。孟四姐献上三对金镯子。说道: “这是程县长教我带来的一点见面礼,大仙娘和两位姐姐留着玩罢。还有点礼物,等程县长亲自送过来。” “小事情,算什么!”庞月梅收下镯子说。 “四姐,”庞锦莲问,“你这回回来住在哪里?” “住在北门里我九妹家里。” “说是你有个汉子来?” “是呀,就是那刘斗子。我正为了这事情,想找锦莲姐呢。我打算和他办离婚,请锦莲姐帮我个忙!” “那容易,我批你准,你就离了。等程县长过来了,你到我的办公处里去办就是了。” “我想着现在先办一办,莫要等郑秘书来了,看着不好看。” “那也行,你明天来办就是。四姐,莫怪我说你,一个女人家,自己的身体,自由自在倒不好,要个汉子管着干什么?你和郑秘书结婚来?” “没有,姐姐。” “既是没有结婚,你离了那刘斗子,还是帮你九妹做生意才是。我听说你九妹生意倒做得满好。” “是的,姐姐。”孟四姐忙答应着。 省委代表应许了之后,程时县长和郑秘书就到镇上来了。程时被任为旋风纵队副司令,郑秘书为纵队司令部秘书。 不料这一事件,意外地惹起了一场对日交涉。原来程时自日本宪兵手里藉故出走不返之后,日军得到报告,知道他投了旋风纵队,便对程时和旋风纵队都感不满:怪程时不应当溜走,怪旋风纵队不应当收留从他们手里溜走的人。 日本代表首先到了城里,向康小八追究这件事。康小八道: “我有个比方。皇军和旋风纵队,原像亲兄亲弟一样。这个程时,就是这一家的奴才。奴才离开哥哥家,到弟弟那边作事去了。站在一家人的立场,请问,这有什么分别?” “话诚然说得好听,”日军代表说,“无奈你们事先没有和我们接洽。我有一样东西,你和我讲明了,借了去用,原无不可。如果你趁我不注意,拿走了,这叫做偷,偷是违法的。你偷我的东西,就是你对不起我!” “那么,阁下豫备怎样呢。” “把程时交给我带回去。” “他已就旋风纵队副司令,我们很难把一个副司令交给你,听凭你处置。有没有别的解决办法?” “没有。” 谈判无结果。日军有个小的巡逻部队,开到城外了。海东纵队就以数十倍于日军的实方,对他完成了包围。康小八派人告诉日军: “城里已经准备盛宴,欢迎皇军进城休息游览。请皇军暂时卸除服装器械,以免误会。”来人带到便服,日军在追不得已的情形之下,放下武器,便服进城了。康小八躬自在城门上迎候,满街上贴着欢迎皇军和表示中日亲善的标语。日军小队长面无人色,对康小八行一个九十度鞠躬礼。说道: “我是巡逻部队,并没有侵犯贵城的意思。” “我知道,我知道。”康小八热烈地握着日军小队长的手说,“你的部队人数已经告诉我,你没有恶意。我请你进城,是为了联欢,已经准备了一点小礼物送阁下回去。请宽心在这里住两天?” 县府的大堂摆好了盛宴,宾主落座,彼此怀着不安的情绪,举杯互祝健康。 另一个场面:海东纵队把日军的服装器械做道具,扮演起来,照了许多像片,乃有骨瘦如柴光头赤身的日军战俘,战利品,战斗时的火海,两军肉搏等等真刀真枪的表演。 康小八准备了一百头肥猪,十只肥牛,五十坛高梁酒,二十个年轻力壮的女人做礼物,还了服装器械,恭送日军回去。过了一些时候,日军高级司令部颁给康小八一个匾额,题着“和平保障”四个大金字。 同时,中共党省委会宣传部根据康小八送来的资料,编成一个“海东大会战”的新闻报导,附以照片,遍发国内外各大报纸,认真地加以宣传。据这一报导所载,海东旋风两纵队联合击溃来攻的日军两个整师团,击毙敌五千人,生俘五千人,完成了“百团大战”以来的又一次大胜利。这个报导,也见于国外报纸,引起了全世界的注意:中国共产党真行,八路军真能打!喝彩的声音,来自全世界的各个角落。 延安方面为了加强这一区域的工作,陆续派来大批曾受训练的青年干部。方其蕙和弟弟天苡也一路回来了。方其蕙因在苏联多年,明了国际情形,在抗日军政大学担任讲授“苏联──无产阶级的祖国”这一门功课。其蔓天苡则参加受训。天苡表现得最好,他能讲,能写,吃苦耐劳,被誉为一个最有希望的布尔塞维克。 “爸爸,”方其蕙告诉方祥千说,“我给你带来一个你一定喜欢的消息。” “你们告诉我的每一句话,每一件事,我都喜欢,我听起来都是好消息。” “不,这是一个特别的消息。爸爸,你还记得李吉铭的孙女吗?你在T城认她作干女儿的。” “我记得,上一回我在T城,听通三说,他做了电影明星了。是不是?” “不错,她做了电影明星,艺名叫蓝平。现在,你猜怎么样?她已经是毛主席的夫人了。” “果然是好消息。”方祥千又惊又喜的说,“她怎么一下子爬得这样高?” “她从上海到延安,在鲁迅艺术学院受训。每次听过毛主席演讲之后,总有许多问题提出,引起毛主席的注意。毛主席就常约她到他所住的窑洞里谈天。这样,两个人便结合了。” “毛主席原来的夫人呢?” “她原在莫斯科学习。毛主席有了蓝平,就宣布把她离掉了。这件事情,在党内。曾有许多不同的批评,赞成和反对的都有。” “男女之间,应当任其自然,反对倒也不必。”方祥千说道,“其蕙,我当时在T城和你说的怎样?我说人家李大姑娘大大方方,定然前程无量。现在事实证明,果然不错罢?” “那也不见得,”方其蕙露出满面不屑的神气说:“共产党的男女关系,还不是这么一回事!现在延盛行一种‘一杯水主义’,把男女结合,看作像喝一杯水一样的平淡,一样的随便。焉知道毛主席不也是是这个主义呢?他原来的老婆,跟他多年,参加过长征,他说不要就不要了,说丢掉就丢掉了。这个蓝平又算什么?这时候玩个新鲜,玩够了还不是一样扔开?” “爸爸,”方天苡接过去说,“蓝平还记着你呢。抗大毕业,毛主席在窑洞里召见几个最优秀的学生,我也在内。毛夫人听了我的姓氏籍贯,便问起你这个名字来,我说这是我的爸爸,她高兴极了。她说:你的爸爸就是我的干爸爸。你回去,不要忘了替我问候他。” “难得她还记得我!这就好了。我正因为有许多现象,看不过眼,而又没有法纠正,心里闷得很呢。慢慢,等我写一个详细报告,托我的干女儿转呈毛主席,作一个通盘的改革。” 方祥千忽然觉得自己变成一个有力量的人物了,就不免野心勃勃起来。 “算了罢,爸爸。”方其蕙说,“你老人家干共产党多年,还有什么不知道的?共产党对敌人残酷,对自己的同志更残酷。毛主席高高在上,管不着底下的事。你当心他们把你陷害了。” “姐姐,”方天苡插言道,“话也不能这么说。共产党有共产党的立场,共产党有共产党的作风,谈不到残酷不残酷。我们不知道爸爸不满意的现象,到底是什么?” “新官僚主义,机会主义,左稚主义,盲目国际主义,弥漫于我们的领导阶层中,真正农民无产阶级的利益反而受到侵蚀,这不能不算是一个根本上的危机!”方祥千说着,便有点悻悻然,他没有把自己的儿女当作外人。 “工作过程中,错误是难免的。”方天苡说,“不断改正错误,就是我们的责任。我以为还是爸爸的态度比较积极正确。姐姐的话是发牢骚。发牢骚是小资产阶级的劣根性之一。你和其蔓姐姐所犯的是同一个毛病。” “其蔓没有和你们一同回来,”方祥千问,“到底是为什么?” “她吗?”方其蕙说,“她跟诗人张嘉上重庆去了。原来我们到延安不久,张嘉也带着一个叫做赵莲的女学生来了。赵莲也进抗大,张嘉却以诗人身分,受到那边的招待。其蔓因为要学做诗,常常去看张嘉,两个人来往颇密。引起赵莲的醋劲,在抗大同学的集会中,公开检讨了其蔓。凑巧,延安文艺界对于张嘉的诗,来了一个总批判,说他的诗是没落的地主阶级的悲鸣。张嘉自觉无趣,便和其蔓一路到重庆去了。” “荒唐荒唐,你们为什么不阻止她?”方祥千连连摇头说。 “哪里阻止得住?”方天苡说,“他们这时候怕已经结婚了。” “那个赵莲呢?”方祥千间。“女人在延安总是有出路的,何况赵莲那等年轻美貌呢。”方其蕙说。 姐弟两个回到家来,第一次坐到饭桌上吃饭,就感到惊诧。因为吃的东西祇有一样:高梁面和红薯干合煮的“糊涂”。七十多岁的祖父说: “你们在延安吃些什么东西?我们老早吃这个东西了!” “在延安,也是吃这个。”姐弟两个为了安慰祖父,这样说。 原来自分田以来,方祥千一家也变得一贫如洗了。因为不能自耕,就没有保留的田。还亏方祥千当政委,纵队上津贴他一点眷属口粮,才算没有上街讨饭。老太爷不时唉声叹气的说: “祥千,都是你闹的,你看共产有什么好处?” “还亏他呢,”老太太说,“要不是他,我也剃了半边头去扭秧歌了。总算儿子共产,还有点面子,也没有进什么自省堂,还有什么退福堂。” “你这么说,倒是共产好了?”老太爷说。 “这也不是说共产好。”老太太解释说,“人贵知足,到了这个时候,能不进自省堂和退福堂的,就算是好的了!” 初期,方祥千还把方培兰那边的存款取点来,买点荤菜孝敬爹娘。自从有了“闻香队”,镇委员会雷厉风行地追究那些吃好菜的人家,问他们哪里来的钱吃这么好的菜,又要退福,又要自省,闹得家家不安。省委代表就劝方祥千务必以身作则,起模范作用。省委代表说: “你与我们不同。你原是大户地主,又姓方,人家特别注意你。而且谁不知道你着过食谱,最考较吃。这都是资产阶级的坏习气,你必须痛改!” 从此,方祥千一家就单靠高梁面过日子了。因为红薯干也不能每天都有。 方天苡是分发到“省府”的,在家里休息了两天,他便动身到山区里去了。工作分配下来,他所担任的是“反动地主惩治委员会”的委员长。命令发表之日,“主席”特别召见,当面给他这样的训示: “延安指示,你是一个特出的人才。我现在把这一个重要职位交给你,要你负完全责任。土地改革能不能成功,消极方面就看对于反动地主的惩治够不够严厉。革命是流血的,你要施展铁腕,心狠手辣,澈底从事。有一句话,不待我告诉你,你自然知道:宁冤枉一百,勿漏网一个。中国人口太多,粥少僧多,是致乱的主因。尤其这些地主剥削阶级,对于无产阶级的革命运动,总是站在反对立场的。不妨多杀,多杀他们几个!更有一点,你要儆醒自己。你们这一县,是这整个半岛上地主最多,最大,封建势力最雄厚的一县。你们方家,在你们这一县中,又是历史最久,根基最深的地主。你在这一他区的工作,要做得格外澈底,才可以显示你的坦白。为什么我选拔你做反动地主惩治委员会的委员长,我想你一定明白的。” “是的,我明白!”方天苡恭恭敬敬的回答。 然后他又去谒见“党省委书记”。书记说: “我们共产党的最大一个长处,就是党政军一致。你站在任何立场都必须贯澈政策,达成任务。一个共产党人,祇有党的利益,而不知有他。省委所得到的报告是,你的父亲是一个热心的共产党员,然而地主阶级的观念太深,乡土意味太重,他和方培兰所掌握的旋风纵队,私人武力的倾向太大。这个,我不妨对你直说,我们早已加以监视,并且早已有所布置,为害是不至于的了。然而作为一个地主,你身为反动地主惩治委员会委员长的人,不能不有所措施。我提醒你,你一定会明白的。” “是的,我明白。”方天苡回答了,接着还要有所建白,省委书记连忙摇手,阻止他说话。 “现在,不必多说。事实表现最要紧,我们看你的表现罢。” 方天苡便把话咽住。这个反动地主惩治委员会,是原有的一个机构,有十二个委员和一个委员兼委员长。原来的那个委员兼委员长调土地部副部长,方天苡接任他的遗缺。委员会也有几个职员,每天在办公桌上喝茶下棋。方天苡问问他们,所有组织规程,惩治条例,办事细则等等这一切应有的章则,都没有。方天苡召开接任后的第一次会议,看看这十二个七长八短男男女女的委员,倒都是真正的农民出身。方天苡以主席地位首先发言: “土地改革运动声中,我们这个反动地主惩治委员会的工作是太重要了。委员会必不可少的一定要有一个惩治条例,作为惩治的依据。我知道我们一向并没有这个条例,那么两个问题就发生了困难:第一个问题是什么样的地主算是反动地主呢?第二个问题是罪刑有轻有重,我们发现了反动地主如何加以惩治呢?” 方天苡的话一毕,十二个委员都争先发言,噪杂成一片。方天苡就予以制止,要求他们顺序发言,但是没有人听他。乱了一阵,方天苡从偶然听到的一鳞半爪中,大约明白他们的意思。反动地主就是地主,地主也就是反动地主,因为没有地主不反动。反动就是反动,有什么轻重之分?惩治办法祇有一个,斗争大会上打死完事,要条例干什么? 一个女委员,把袖子掳得高高的,跑过方天苡这边来,对着方天苡的面孔,大声说道: “根本你就不能做我们这个委员会的委员长。你就是个地主,你怎么能惩治地主!” 唾抹星子喷了方天苡一脸。 任何自由竞争的制度,都难免有幸与不幸。而人与人之间的能力比较,相差原是极微的。共产党是近代自由竞争制度之下的一种反动。神道设教式的偶像崇拜,灭门灭族式的暴力统治,都是原始部落时代的反动遗留。 方其蕙常在背地里对父亲这样分析共产党。这要是在从前,方祥千听到这种不敬的话,很有可能嘴巴子打到女儿的脸上。但自从省委代表驻到镇上,那种种表现,引起了方祥千的反感之后,他对于共产党就有点怀疑了。他和省委代表也发生过几次小磨擦。譬如说,省委代表热恋庞月梅,方祥千原抱着无所谓的态度。他觉得年富方强的省委代表,对于女人有所需要原是极自然的。因此,任何人都没有理由说省委代表不应当爱庞月梅,因为庞月梅正是一个女人。 但如果庞月梅利用省委代表的政治地位,从而干预党务政治以至军事,方祥千认为,那就绝对不许可。方祥千曾经反对庞锦莲担任革命妇女委员会的委员长。他认为庞锦莲愿意参加革命,那是最值得欢迎的事。但她出身娼妓,把她放在领导阶层,很容易引起一般社会的误解和轻视,就未免不合适。他觉得庞锦莲不妨担任革命妇女委员会的委员,但委员长一职则必须另外物色一个在他方上具有声望的女人充任以增强号召。 他曾经把他的意见贡献给省委代表,省委代表未曾给他应有的重视,他便直接报告省委会了。他这样作,并不是和省委代表有什么过不去,而完全是为事业着想,公而非私。但省委会对于此事的指示,是完全支持省委代表,怪方祥千轻视了庞锦莲的地位,头脑有近顽固。 类此的事情,不止一端,方祥千的怀疑加深了。他倒原是主张昧着良心,不择手段的。祇可惜深度不够,他的阶级立场就大有问题了。 方其蕙从延安回来以后,她的态度对于方祥千也有多少的影响。她常常说: “我真够了,我需要休息!” “上回我在T城,”方祥千黯然说,“天茂也在这么说。难道你也有意自首吗?” “不,我不自首!一个人的政治节操,是非常要紧的。从来没有变了节的人,受到人家重视的。我从小加入共产党,我就一世一生作共产党了。像旧时代的女子一样,虽然嫁了一个不成器的负心汉,也祇好从一而终了。” 方祥千觉得女儿的想法,要比自首的天茂高明得多。就说: “灰心也不必。我们既然发现这许多缺点,就应当起来弥补这些缺点。天苡说得对,不断改正错误,就是我们的责任。我们不能放弃责任,我们还得积极奋斗。其蕙,我想你去代替庞锦莲做革命妇女委员会的委员长好不好?” “不,庞锦莲作过的事,我不愿意接她!” “这是你不对了!你接过来,可以把这一部分事情做好呀!为了革命,你顾那小节干什么?” 于是方祥千去拜访省委代表,提到方其蕙从延安回来,应当给她作点什么事情。省委代表说: “她可以到省委会去报到,听候分配工作。” “她自愿留在镇上,我也赞成她留在镇上。” “镇上有什么她作的事呢?” “革命妇女委员会不需要充实一下吗?” “那么,”省委代表沉思一下说,“请她担任一个委员好吗?” “她在苏联多年,又在抗大教书,任何一方面都比庞锦莲高出万万。是不是可以教他做委员长?” “那么,庞锦莲呢?” “庞锦莲至今还在卖淫,应当教她离开委员会。”方祥千坦直的说,意思是诚恳的。 “祥千同志,”省委代表笑笑说,“你的老套子还没有改掉?现在是穷人翻身的时代,你不能戴着老光眼镜去看庞锦莲了。这么着罢,请其蕙同志做革命妇女委员会的副委员长罢。” 这一事件的发展,对于方祥千又是不利的。方其蕙发表了副委员长,力辞不就。省委代表教庞锦莲亲自去促驾,方其蕙又拒而不见。父女两个在党内就受到严酷的批评,被认为不脱地主阶级的旧根性,根本要不得。 就在这个时候,方天艾回到镇上来了。 方天艾是最早的马克斯学术研究会会员之一。他奉了方祥千的指派,由T城贡院街中学转学到C岛的惠泉中学。因为惠泉中学是国民党一方面的人物创办的,方祥千意在使方天艾进去看看他们在搞些什么。不想方天艾进了惠泉中学以后,立场转变,加入了国民党,到广东去参加北伐了。方天艾这一转变,曾经给了方祥千很大的不快。 方天艾跟着国民革命军在江南几省跑了一阵,跑不出个所以然来。抗战军兴。他又在大后方混了几年,越混越不像话,简直连饭都吃不上口了。看看八路军,新四军,干得轰轰烈烈,如火如荼,他就动了一个后悔的念头,觉得当年脱离共产党,实在是一个大错。这要是从马克斯学术研究会时代一直干下来,干到现在,在党内就有元老的地位了。真是可惜的很! 他虽然穷途潦倒,却依然自作多情,从来不肯用镜子照照自己的面孔。他记得在T城的时候,他的祥千六叔有个干女儿──李吉铭的孙女,他曾经陪她吃过一回饭,又坐车把她送回家去。由于这一点点因缘,他一直对于这位李大姑娘私怀着极深的爱慕,虽然这个爱慕是毫无目的的。 他知道李大姑娘后来做了电影明星,艺名蓝平,又唤江城,不知怎么一来,就做了毛主席的夫人了。于是他常常想,她现在是钻得天一般高了,而我还在他狱里,真是从何说起呢!尤其使他懊恼的是,人已经三十多岁了,连个老婆都没有混上,儿子孙子根本没有影儿!女人,他倒是曾经摸着过的,在下三等的土娼院里,而且也仅仅三回两回而已。花钱的事情,他总是没有办法的。 因此,他也知道,也私爱蓝平,原是多余的事。 他想,不在外边乱跑了罢。还是回家,在母亲跟前,靠祖上数亩薄田,吃碗现成饭,以终天年罢。他却又不情愿,想再碰碰机会。因为许多相面先生都说他过了四十,要做大官呢。一回到家,哪里还有官做? 然而以后的荣华富贵,无济于目前现实的穷苦。有个时候,他真想到延安去投奔毛夫人了。但又怕她贵人多忘,未必还记得一面之缘的方天艾了,就觉得没有勇气去探这个险。 后来,他得到确实的家乡消息,知道田元初做了土八路的司令了,才决计回到老家去。原来田元初是他小学时代的同班同学,两个人极要好,曾经秘密换帖,拜过把子。换帖为什么要秘密呢?因为两个人年纪虽小,却知道方家大户的哥儿和做弓鞋木底的木匠儿子拜把子,两家的大人都不会答应的。方家一面,一定会怪儿子不该自甘下流,竟与鸟兽为伍。木匠,当然觉得高攀不上,还是不要闹笑话的好。 不料这一幼稚的无聊举动,二十余年后,竟使方天艾得到极大的好处。 他从四川动身,转来转去,走了一个多月,才到达南京近郊。花了几个钱,买到一张良民证就进城了。在城门上,他第一次尝到向日本兵鞠躬如也的滋味,觉得心头有点酸,有点苦,而更多的是怕。在南京住了一个星期,他打算求见汪政府的立法院陈院长,他在广州的时候曾经给这位陈抄过文章,勉强算得上是老上司。他希望在南京谋到一官半职,就不必回家了。然而一个星期的奔波和盼望,完全白费,他到底没有见得上这位陈院长,祇好仍然决定回家去。 在C岛,他小作停留,和田元初采取了联系。直到田元初正式应许了他,他才回到方镇。二十年他乡作客,不要说内里,就是表面上,方镇也大非昔比了。在方天艾的记忆里,方镇的大街小巷,都是整整齐齐,干干净净的。二层楼,高大厅房,青砖墙垣,比比皆是。就是小户人家的茅屋,也露着粉白的围墙,显出一种富裕的气派来。现在不同了,高楼大厦没有了,有也东倒西塌,被落得不像样子,小户房子,也变得少门无窗,摇摇欲堕。尤其奇怪的是,从前,全镇上都是郁郁丛丛的树木,二十里外就可以望见的,现在连一棵树都不容易找到了。人物也变了,从前镇上的人,脸是光亮的,身体是结实的,没有人穿着带补钉的衣服。如今,十个人至少有九个,囚首垢面,面黄肌瘦,褴褛而又污秽。阴惨的寂静,代替了以前愉快而活泼的气氛:方镇是大变了。 方天艾怀着一种伤感的心情,回到他的故居。这个方位,这条巷子,是一点不错的,然而他那个大门,他那所青砖房子也没有了。那个地方,一大半已经变成了荒芜,一个角落上盖了几间茅顶的小土房。方天艾在那里立了一会,狗也没有一个,鸡也没有一个,冷清得有点怕人。他硬着头走向那小草房子去,大着胆子叫道: “有人在吗?” “谁呀?” 一个沙哑的声音答应着。接着,就有一位白发婆婆跟声出来了。 “老太太。你好?” “你是谁?” “我叫方天艾,从前住在这里的。” “唤,”老婆婆吃惊的说,“你是八娘娘跟前的哥儿,是不是?” “正是呢。我忘记了老太太你是谁了!” “我吗,我是王福山的妈呀,你不认得我了?” 原来王福山是方天艾家的佃户,王福山的老婆就是方天艾的奶妈。老婆婆让方天艾屋里坐。一边说: “你一去许多年,我们这里变得天翻地覆了。” “是呀,老太太,”方天艾急着问,“你知道我的妈妈妮?” “你说八娘娘,”老太太叹口气,擦擦老眼说,“八娘娘死了好几年了。她被人家赶出这边的老房子去,住在小庙里。讨饭讨不到,没有得吃,生生饿死了!” 从四川回来,方天艾一路上想着,不要回到家见不到母亲。被斗争清算的人多着呢,谁敢保一定没有自己的母亲在内!他这么想了已经不知道多少遍,想到伤心处,泪也流过许多回了。所以这时候听了王福山妈妈的话,倒也并不怎么吃惊,仅仅像证实了一件事情一样,倒把心放到地了。 “老太太,你知道我妈妈葬在什么他方?” “被斗争清算的人,死后没有埋葬的,都拉到东河坝上喂狗了。──八娘娘那咱埋在什么他方,我可不知道。” 方天艾心里一惨。又问道: “这里的房子怎么没有了?” “八娘娘出去了,这里乱七八糟地住进许多人家来。这些老房子,原是年年要修理的,几年不修,就漏了,坍了,被人家把材料拆去了。前两年分田的时候,这块地皮给我的儿子分到了。我们就在这里盖了这个小房子住。这种地皮是不能当田种的,种了庄稼不长。” 方天艾要知道的事情,都已经问明白了,便不再多坐。辞了老婆婆出来,到居易堂的老房子上来,这里是田元初的司令部。 田元初热切地欢迎这位老拜弟,在他自己的卧房里为天艾加设了一张床。当天,哥儿两个就喝了一整夜的酒,说了一整夜的话。 “大哥,”方天艾担心的问,“我姓的这个姓可是不好,斗争清算这样厉害,你看我不要紧吗?你能保得住我吗?” “保呢,我当然尽力保你。不过站得住站不住,问题还在你自己。你自己要是表现得好,没有我保你的驾,你也不碍事。果真你表现得不够了,那是我也无从为力了。” “怎么样才能表现得好呢?我倒真要讨教讨教。” 田元初笑了。他再喝下一杯酒去,抹抹嘴说: “老弟,我有个秘诀,错过是我的老拜弟,错过是你,莫想我肯传人。你要领会了我这个秘诀,在这个环境里,就无往不利了。” “大哥,”方天艾站起身来,对田元初深深打了一躬,笑笑说,“你就成全了兄弟罢!” “你得先发个誓,决不再传给别人!” “大哥,你把这个秘诀传了我,我要再传别人的话,教我天诛地灭,好不好?”方天艾把眼睛仰起来,看看顶篷,向空抱拳说。 “来,我告诉你。”田元初郑而重之说,“简单一句话,在这个环境里,你是要命,或是要脸,祇能要一样,不能样都要。” “你说,要命就不能要脸,要脸就不能要命。不要脸了,命就保了。是不是?”方天艾引而伸之,对于田元初的秘诀加以诠释。” “是的,老弟,你真是闻一而知十。你要是肯照我的话做,我保你不但能立得住脚,还要飞黄腾达呢!” “秘诀有了,事实表现也要有机会呀,大哥,总还得靠你提拔。” “那没有问题,机会多得呢,祇看你能不能抓得住。” 两个人又说闲话。田元初问道: “老弟,你在外边许多年,没有混上个老婆吗?” “没有呢,”方天艾叹口气说,“大哥,在你跟前,我也不怕你笑话。我这十多年在外边,什么样的困苦艰难都尝过了,祇差一点没有讨了饭!我哪里有力量讨老婆?谁家的姑娘肯跟我?再说,她真要跟了我,我还真管不起她吃饭呢!” “想不到你混的这么惨!这样子,就该早回来,干我们这一套。” “现在回来,我觉着也还不晚。大哥,你的事业比我得意的多,你想必早已经结婚了!” “我也没有结婚。我不结婚,可不是为了穷。我是看见许多人,一结婚,养下许多孩子,把个大包裹背在身上,背又背不动,扔又扔不下,活活地受罪。我因此立志不讨老婆。” “你不觉着需要女人?” “需要。我需要女人的时候,就去逛窑子,玩姑娘。花两个钱,玩过了就走,一点没有责任。我觉得那样子最痛快!”田元初一提到玩女人,兴高彩烈起来,“最近,我们有了一个新的出路。天艾,你记得你家七叔吗?” “珍千七叔是不是?” “是的,他现在担任我们镇委员革命医药委员会的委员长,他的医道是真好。尤其对于打胎,更是十拿九稳。我们自从有了他,就放心高兴玩什么女人就玩什么倾心女人了。玩良家妇女,就是怕玩大了肚子,麻烦!现在打胎有了办法,就什么也不怕了。” “珍千七叔倒肯做这些事情?”方天艾觉着有点诧异。 “为什么不肯?他大约也体会到我那个秘诀了,教他干什么他就高高兴兴地干什么!”田元初脸上露出一种不屑的神气来。 “我们祥千六叔呢?” 田元初把眼睛瞪着,注视在方天艾的脸上。好一歇,才说: “他是我们纵队的政委。是我们师傅的灵魂!” “他一定很有力量罢?大哥,我很担他的心,他对于我印象极坏,他不至于和我为难罢?” “天艾,我告诉你。在这镇上,有两个人,你要避免和他们接近。” “谁呢?” “你再发个誓,”田元初笑了笑说,“要守绝对秘密,我才告诉你。” “刚才我已经发了个‘天诛地灭’的誓,现在我再发一个‘地灭天诛’的誓好不好?你说罢,我知道你没有把我当外人看待,我也知道这里的政治环境是怎么一回事。你说的话,我一定保守秘密就完了。” “其实也没有什么,”田元初看看左右无人,低声说,“我不过告诉你,要避免接近方祥千和我师傅方培兰,万万不要接近他们。你现在回来了,最好不必去看他们。” “为什么呢?” “你不必问,将来你总会知道的。以后,你对人家说,祇说你这一次是冲着我的关系回来的,问题一定要少得多。好,我们不谈这个。我再问你,你还记得镇上有个小狐狸庞月梅吗?” “记得,是一朵名花。” “她有个女儿,小叫姑庞锦莲,你知道吗?” “这个我不知道,一定是我离开镇上以后才出道的。” “这个小叫姑,以我看起来,比她母亲更好。明天,我带你玩去。” “你们两个一定很有交情。” “差不多。现在庞月梅是跟省委代表很要好。她家里还有个新起的名花是你们方府上出身的,就是这居易堂的少奶奶,方冉武的老婆,也很不错。如果你有兴致,我可以把她介绍给你。” “大哥,你说笑话。既是我的本家,又是长辈,怎么可以?” “哼,”田元初大摇着头说,“你说什么不可以?你一转眼就把我的秘诀忘记了,你真危险的很呢!天艾,就凭你刚才这一句话,就足够戴一顶顽固的帽子的了!” “嗳,大哥,”方天艾自恨起来,“亏你提醒我。我以后一定注意,一切都听你支派就是了。” 于是田元初派人通知庞锦莲,明天晚上在她那边吃酒,有朋友。庞锦莲近来公私大忙,非事先定座不可。 方天艾见到庞锦莲,嘴里不说,心里暗暗吃惊。原来这个女人的面庞身段,像极了他从前在T城见过的李吉铭的孙女──现任毛夫人蓝平。这一回,他摸到他自己的疮疤了。二十年的飘忽和空虚,被他一下子捉到了,他顿时感到一种从所未有的满足。他学一个京戏身段,向庞锦莲一揖到他。笑嘻嘻的说道: “嫂嫂请上,受小弟一拜。” 庞锦莲立在那里,抿着嘴儿动也不动一动。她先抽一口纸烟,把方天艾端详一下。才问田元初道: “小弟,这个是谁?” “这是我自小结义的兄弟方天艾。” “你的兄弟?”庞锦莲笑笑说,“那么,是我的小小弟了。我说,小小弟,你是哪里人?怎么我从来没有见过你?” “我就是这本镇的,南头带星堂家八娘娘,就是我的母亲。我出外二十年,前天刚刚回来。” 庞锦莲牙咬着小指头,微微摇着头说: “这么说,你也是大户出身?” “他虽出身大户,立场那和我们一致。”田元初忙接过去说,“二十年前,他就和我拜把子,认我做哥哥,你想他这个人还有问题吗?” 酒摆上来,三个人坐下。方天艾举起酒杯来,说道: “今天我借花献佛,把这个酒敬嫂嫂一杯,嫂嫂一定要赏我个脸!” “我家里的老规矩,”庞锦莲说,“你敬我一杯酒,要自己先喝三杯,才算敬意。” “那也没有问题,我就先喝三杯。” 三个人喝到半夜,都有八分醉了。田元初道: “怎么今天不见陶六嫂?” “说起她来,才是怪事呢。” “她怎么了?” “你记得有个要钱鬼,叫刘斗子吗?” “孟四姐的前夫,是不是?” “正是他。他这两天,不知道怎么发了一点小财了。央出人来给我商量,指著名字要陶六嫂陪他一夜,钱多钱少不在乎。我不能不答应他。可是不许他到我家里来住,我家里不住他这种肮脏货!今天陶六嫂到他家里住去了。” “天艾,你看,”田元初兴奋的说,“我们不吹牛,真正是穷人翻身了罢?像刘斗子这种人,一样抱着大户家少奶奶睡觉,天地总算是恢复正常了。” 一时,吃饭的菜端上来。田元初皱皱眉头说: “这些鸡呀肉呀的,我真是吃腻了。天艾,你用饭罢!” “有高家集带来的甜酱瓜,”庞锦莲说,“切点来你吃碗稀饭罢。酒后空着个肚子,等一会又要难过了。” “我不吃了。”田元初擦擦嘴,抽起烟卷来。 饭毕,方天艾说道:“大哥,我还没有拜见拜见大仙娘呢。” “这时,她屋里有人吗?”田元初问庞锦莲。 “待我过去看看。”庞锦莲说着去了。 一时,有人过来请,田元初便偕方天艾到上房来。庞月梅年纪越老,鸦片白粉的瘾头越大,人也越瘦,运道也越红。她见方天艾进来,从烟灯上略欠一欠身,嫩嫩地说声“坐”。便问田元初道: “这就是你的拜弟吗?” “是的,大仙娘,我特地带他过来给你老人家请安。” “大仙娘娘,你老人家可好?”方艾抢上一步,打个扞儿说,“天艾给你老人家请安。” “不敢当。请坐。”庞月梅靠在烟灯上说,“你吸烟吗?这边来靠一会罢。” “他不会抽,让我来一口。”田元初说着,便在庞月梅对面靠下来。 庞锦莲和方天艾在烟榻前面的圈椅上坐了,庞锦莲亲手递给方天艾一杯茶。说道: “小小弟,你请喝茶。” 方天艾谢了。庞月梅便东一句西一句地问方天艾在外边的情形。 “你说四川,”庞月梅好奇的说,“你到过四川来?四川有个酆都城,是阴间阎王老子的住处,你到过吗?” “妈,你说笑话,”庞锦莲道,“活人怎么见得着阎王老子!见过阎王老子的人,还能跑到这里来给你请安吗?” “我不过是瞎问问。”庞月梅微微叹口气说,“不知怎的,我近来老想着阴世间的事情,越想越怕。莫不是我要不好?人过了五十,太阳落山了。好日子没有几天了!” “你老人家这可是多虑!”方天艾紧接过去说,“我多少学过一点相面。照你老人家这个貌相看,早哩早哩。至少也要活过八十岁,才谈得到大限。” “你倒会奉承人。”庞月梅说着,高兴地笑了。她再三端详那方天艾。说道: “你看,还是人家八娘娘命好,虽是丈夫死得早,跟前却有个孩见,传宗接代,香火不断。像我,祇是一辈子的人了,死了就完了!” “你有这样一个好女见,”田元初说,“连委员长都做了,还不是一样?” “他也和我一样,祇是一辈子的事。绝货!” “绝货就绝货,你管她怎的!”庞锦莲白了她母亲一眼。 庞月梅指着方天艾,却对田元初说: “你看你这个拜弟,八娘娘跟前这个孩儿,长得多高多大,多么体面!女人家留得下这样一条根,死才了也甘心。” “大仙娘,”田元初笑道,“你喜欢我这个拜弟吗?你要真喜欢他,想有这么个儿子,那容易。我给你介绍,教他拜在你跟前,你收下他做你的儿子就是了。他没有娘,你没有儿,你们两个认为母子,正是各得其所,再合适也没有了。” “我正怕死呢,你倒来说这种没高低的话,折我的寿。”庞月梅伸手过去在田元初的腮上轻轻拧了一下。 “那有什么!”庞锦莲说,“元初的把弟,给你做个儿子,也不便宜了外人!他比我还小两岁,你难道养不出他来!” “你看你倒当真起来了。人家是大户家的少爷,我是什么人,你也不想想!” “如今不讲那个了,”方天艾郑重的说,“我说句实在的话,我出门将近二十年,这回回来,母亲死了,心里正难过呢。要是大仙娘不嫌弃,肯认我做儿子,让我仍旧有个母亲,我真是求之不得。就祇怕大仙娘如今这个身分,看不上我,不肯要,那我就不敢高攀了。” 田元初听了,大声说道: “好,天艾,你行了,不愧是田元初的把弟,不给哥哥丢人!这几句话,说得恳切极了。我说,大仙娘,你老人家也不必客气了。算我的面子,你认养了天艾罢,也不辱没了你老人家。天艾,你快磕头罢,还等什么!” 方天艾刚要下跪,却给庞锦莲一把拉住了。她道: “小小弟,你听我的。头呢,是要磕的,可不能这么随便磕。现在既然两方同意了,也等拣个好日子,请几桌客,正正式式拜认一下才算数。” “是的,姐姐。”方天艾答应着,坐下,转面向庞月梅说道,“妈,那我们就一言为定,等拣了日子,我给你老人家磕头罢。” “好,孩儿,生受你!”庞月梅高兴的说。 方天艾在正式的仪式之下,公开拜认庞月梅为母之后,他便不再姓方了,也不再叫天艾。他改姓庞,起个新名字叫做孝梅。他逢人辄道: “我做了庞月梅的儿子了。我改名换姓,叫做庞孝梅了。请务必记住我的新姓名,不要弄错了。” 有时候,人家误叫了他一声方天艾,他便不耐。沉着脸说: “你看,你这不是明明地骂人吗?哪个姓方?鬼才姓方呢!” 又有一种人,看见了他,便想起他的母亲八娘娘来,说到“你的母亲”如何如何,他也很有反感。他道: “你快别乱说!谁是我的母亲呀?北街上庞月梅才是我的母亲呢。我的姐姐庞锦莲现做革命妇女委员会委员长,你不知道吗?” 方天艾,不,他已经是庞孝梅了。庞孝梅这一连串有声有色的表演,博得省委代表的完全满意。他曾在一个公开的集会上发表他的意见。说: “整个方镇,许多大户,真正坦白悔罪,澈底把握无产阶级的革命意识,祇有两个:毫不恋惜地脱开本阶级,一下子跳入无产阶级的革命洪炉,作为无产阶级革命运动中最前进的斗士,不愧为无产阶级的革命英雄,这样的人,算来算去,一个是自愿下嫁陶老六的方冉武娘子,一个是自愿拜认庞月梅为母的方天艾。几千年来的吃人礼教,几千年来反人性的伦常关系,几千年来杀人不见血的封建道德,在这两个人的英勇行动之下,可怜亦复可笑地粉碎了。这两个人,抵得上千军万马。这两个人,抵得上十万吨传单标语。这两个人,一个革命美人,一个革命英雄,值得我们所有革命青年男女的崇拜,效法。这两个人,在无产阶级的革命历史上,必将成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标准人物。” 省委代表为了奖掖这两个标准人物,特地把镇委员会之下的革命财政委员会委员长一职交给庞孝梅充任。而由陶六嫂任副委员长。庞孝梅得到省委代表的支持,在革命财政委员会之下设立了一家“黄海银行”,由庞孝梅和陶六嫂分任正副行长。庞孝梅派人上C岛买了几部石印机来,专印“革命兑换券”。这种革命兑换券,由黄海银行发行,并约法三章:(一)兑换券一元实抵银洋一元,(二)俟革命成助后兑还现洋,(三)拒用者死。因为石印机昼夜开工的缘故,革命兑换券就大量出笼,普遍地使用到民间去了。 庞孝梅又在例行的群众大会上,提出议案,把东岳庙前的广场定名为“庞月梅广场”,方镇最大最长的一条南北大街命名为“庞月梅大街”,这都是为了纪念“方镇革命之母”庞月梅的。这两个提案,都因为得到省委代表的支持而获顺利通过。 “方镇革命之母”这一尊号,原是省委代表的一句口头禅,省委代表分析方镇的无产阶级革命运动,认为是在庞月梅的孕育之下生长起来的。庞孝梅为了讨好省委代表和庞月梅双方,才有庞月梅广场和庞月梅大街的提议。庞孝梅在任何场合,对于无论什么人,提到庞月梅,总是称“家母”的。 方天艾认母改姓一举,在方镇的人心上无异投下了一颗炸弹。这事情太离奇,离奇得难以令人相信,而又是的的确确的事实,不由你不相信。后来庞孝梅做了黄海银行行长,发行革命兑换券,传说他藉此发财了,旁观者才若有所悟的说一声: “噢,原来如此!” 方祥千是镇上对于这一事件唯一提出评论的人,他以为认母改姓,完全是封建宗法社会残留下来的一种无聊的资产阶级的反动行为。他说: “方天艾原是共产党,很早就背叛共产党,加入国民党。现在又脱开国民党,再入共产党。这种反反覆覆的行为,完全表现他对于革命认识的不够坚定,完全表现他是一个机会盲目主义的反革命分子。” 庞月梅的一切,向来没有人敢有异言。这回,方祥千也公然对她加以攻击。说: “这个老而不死的卖--,她除了知道抽鸦片。吸白粉,弄钱,玩年轻的男人,她又懂得什么?这个完全是地主资产阶级的玩物,和地主资产阶级利害一致的反动分子。她和方天艾一样,有暗暗勾通国民党,腐蚀无产阶级革命运动的最大可能性。” 方祥千以政委资格,对旋风纵队直属的一个“前卫队”,发表其政治训辞的时候,说来说去,就说动了肝火。这个前卫队是方培兰的亲兵,嫡系之中的嫡系,方祥千便畅所欲言了。他大声疾呼: “我们无产阶级的革命运动,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是用无数生命,无数血泪,经过多年的培植,才有今天的成就。我们不能眼看这难得的成就,败坏在少数伪装革命的资产阶级的走狗手里。我们如果要肃清这些反动分子,保障革命的成果,我们的前卫队就不能推诿它的责任。” 方祥千越说越恼,他终至于不能控制他自己的感情了。他捏紧拳头,嘴里喷着唾沫,有近于歇斯底里的破口大骂: “你们放心,毛主席夫人蓝平是我的干女儿。必要的时候,我可以把这一切一切出卖革命的现象,经由毛夫人呈报毛主席。我的意见,能够直接反映到党的最高层,我可以运用党的最高层的力量来纠正这些右倾机会主义的新官僚主义。我没有犹豫,没有顾虑。有必要的时候,我就决定这样做。” 方祥千的话,还要继续下去。站在傍边的方培兰却早已吓得面无人色。他一直说: “六叔,算了,不要再讲了!你老人家这是怎么了?” 然而方祥千理也不理他。他急了,跑过去把方祥千拦腰抱起来,便抱到他的办公室里去。他一面传令前卫队解散,一面轻轻埋怨方祥千。说道: “你这样公开攻击他们,图的是什么?他们难道会因为你的攻击,改变他们的作风?这是万万不会的。你老人家还是忍点气,慢慢再想法子罢。再也不要公开得罪他们!” “不,培兰,让革命在他们手里败坏了,是太可惜了!这个地方的共产党是我一手做起来的,他就像我的儿子一样,我不能眼看着我的儿子堕落下流,我在道义上有管教我的儿子的责任。他们近来太不像话了,他们对不起我这个做老子的!” 方祥千说着,伤心地哭了。六十岁的人,这样抽抽噎噎地祇顾落下泪来,方培兰看在眼里,心里不觉一惨。他摇摇头,不住地祇顾搓着两只手叹气。 第二天,“庞月梅广场”上就有镇委员会召集的临时群众大会,由省委代表亲自主持。省委代表发表演说,对于方祥千的指摘公开提出答覆。他说: “可笑的很。你的干女儿是毛主席的夫人吗?失敬,我敬领教。人家认母改姓,是反动的封建落伍行为。那么你认个干女儿,又算是什么呢?你的意见可以直接反映毛主席吗?失敬,我敬领教。原来你是干国丈哪。………” 省委代表嘻笑怒骂,毫不留情地讲了两个多钟点。人丛里忽然发生了枪声。立刻有人高声大叫: “杀人了,杀人了!” 于是会场秩序大乱,你踩我挤,呼儿唤女,夹杂着哭声,笑声,喊叫声,哄成一片。 事后点查,会众多人毙命,轻伤重伤均有。省委代表就秘密提报了省委会,说方祥千暗使前卫队捣乱会场,破坏革命,是国特无疑。 省委会特为此事派下一个调查团来。调查结果,认为方祥千地主资产阶级意识太浓厚,对于打击封建残余的革命行动,竟不惜加以摧残,尤其要不得。调查团特别指出,方祥千和他所卵翼的方培兰,有把持地方武力,恃作私人政治资本的重大嫌疑。 调查团把方祥千和方培兰找了来,当面告诉他们这些话,要他们提出答辩。两个人头上就立刻冒出了汗珠子。方祥千说: “千言万语,不如事实证明。我和方培兰自愿把旋风纵队的职务辞掉,把整个纵队交出来,以明心迹。” 调查团告诉他们:“你所说的,这是一件大事,不在调查团处理的职权以内。”要他们两个亲自到山区去,直接请示省委会的革命军事委员会。方祥千立刻答应下来: “我去,我去,就和调查团一路去。” 他又问方培兰说: “你去不去,培兰?” “我去。既是你老人家去,我就陪你去。” 于是方培兰把纵队司令一职交给许大海代理,便起程了。他和方祥千两个人除了自备一辆骡车代步,有个赶车的跟着以外,没有携带任何随从人员,甚至连自卫手枪都没有带。他们嘴里不说,心里却在想,这总该够坦白了罢。两个人一路幻想着,这一到山区,三言两语问过了,一定就得到慰问,得到支持,马上派给新的任务;或者仍然教回来继续带旋风纵队,也不一定的。 到达山区,两个人被送进“省府招待所”居住。刚坐下,就有个和气而又恭敬的招待员弯着腰走进来,交给两个人一叠表。说道: “司令,政委,辛苦辛苦!这几种表,请在半点钟以内填好,我好登记。” 两个人接过来一看:第一种是本人自传要项,第二种是祖宗三代详细履历表,第三种是本人妻子女详细履历表,第四种是对于共产主义的研究与认识,第五种是对于史达林主义的研究与认识,第六种是对于毛泽东主义的研究与认识,第七种是对于中国共产党的认识,第八种是对于联共和国际共产党的认识,第九种是对于抗日统一战线的认识,第十种是对于联合政府的认识,第十一种是对于三民主义的批判,第十一种是对于中国国民党的批判。每一题目之下,分成若干细目,制为表式,以备逐项填答。 方祥千擦擦眼镜,翻着看了一下。吃惊的说: “哼,半点钟以内填好?那怎么办得到?这要是正经填起来,至少也得半个月才能填得好!” “嗳呀。”方培兰也说,“十一种哩!六叔,你老人家来罢,我可是实在的不行!” “没有关系。要是半点钟实在填不好,延长几分钟没有关系!”那个和气而又恭敬的招待员,说完这句话,便走了出去。 两个人看了这情形,面面相觑,半晌说不出话来。他们开始觉得对于“山区”的情形隔膜起来了。方培兰把那一叠表往桌子上一放,说道: “管他呢,我是填不来这个东西!” “有个办法,”方祥千说,“等我们把天苡找了来问问情形再说。也许这个招待所不知道我们两个人的来历。要是知道了,就用不着填表了。” “有什么不知道?他一进门就叫司令,叫政委。像是相识一般。” “不管怎样,我们找天苡来见见面也好。” 于是方祥千跑出去请教那位招待员,问他知道不知道“反动地主惩治委员会”的地点。 “这个委员会的委员长方天苡是我的儿子,我打算托你替我送一封信去。” “有信,我派人替你送去。任何机关的地址,我们招待所都知道的。” 信送出之后,方祥千也就不再理会那些表格。却问那招待员,招待所里有没有饭吃。招待员回答说: “招待所里是有饭的。不过要你们先把那十一种表填好,我登记了,送到上级去审查批准了,才能开给你们吃,这是一定的手续。” 方培兰一听,不由地伸了一下舌头。说道: “这么说,不填表就不给饭吃,是不是?” “是的,是这样子。”招待员恭敬地答应着,又弯了弯腰。 “我问你,”方祥千很觉得事情有点尴尬,“外面街上有卖饭吃的地方吗?” “有的,如果你们要出去吃饭,我叫个人来给你们带路。” 招待员出去一下,带进四个腰佩驳壳枪的大兵来。说道:“这四个人负责保护你们。不论你们要到那里去,他们都认得路。” 两个人一见武装,不安地对望一望。嘴里却说:“谢谢,太麻烦你们几位。” 四个大兵,冷冷的,没有答话,也没有表情。两个人走出招待所,四个大兵寸步不离地厮跟着,跟得两个人不得主意起来。在一家小饭铺里匆匆用过饭,方祥千说: “我们赶快回去罢,怕天苡来了。” 方培兰忙应着。一路回来,方培兰祇顾想同那四个大兵谈话,他们总是没有回答,也没有表情。直到回到招待所的房间里,这才不见了这四个木头一般的大兵。方培兰轻轻告诉方祥千说: “六叔,你看这情形,怕不对罢!这四个人,明明是监视我们的。” “等问问天苡就知道了。也许他们这里招待来宾,是这么个规矩。革命混乱时期,反动派随时随地都在捣乱,保护来宾,也是必要的。” 然而一天过去,方天苡没有来。问问招待员,信倒是送去了,有送信簿上盖回来的图章为凭。叔侄两个,一夜不得好睡。第二天上午,由四个大兵引导保护,到“反动地主惩治委员会”去看天苡,又没有看到。 “委员长出去了,不在。” “到哪里去了呢?” “不知道。” “什么时候回来呢?” “不知道。” 叔侄两个便照预定计划,到省府去见主席,省委会去见书记,革命军事委员会去见主席,都吃到闭门?,什么人也见不到。四个大兵却保护得更加周到了,连上毛房都跟进里边去。 回到招待所,方培兰见没有人,便说: “六叔,今天的情形很明白了。我们两个这就算完了。早知如此,我们不该到这里来。在镇上,我还有点办法。” “我真怎么也想不通,”方祥千摇着头说,“他们这样对付我们,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想,或许是因为我们有个旋风纵队的关系。这个纵队,是我们爷儿两个一手造成的,几次打胜仗,又成了名,大约他们就不放心了。” “我们不是已经老老实实地缴出去了吗?” “他不防你再拿回吗?而且我早已觉得,我那两个徒弟,一个许大海,一个田元初,早已投降了省委代表了。他们联成一气,就把我们两个挤到死窝儿里来了。” 方培兰说着,深深地叹一口气。接着说: “我这个人待人太诚实,想不到最后被人家出卖了。” “祇讲利害,不顾信义,无论是个人或是团体,都不会成功的。他们一天到晚的讲同志爱,原来是假的。” 方祥千虽是这么说,心里却并不绝望。他总以为像他和方培兰这样老的资格,这样多的劳绩,在党里的地位是永远无法可以一笔抹杀的。这一回,也许调查团方面的同志没有把实情报告得正确,因而引起了误会。他想,如果他能见到主席或书记,祇要把话说明白,隔膜就会消除了的。 从这一天开始,他们两个人除了吃饭便不离开招待所了。走,走不掉,解释又无从解释,就祇好任之天命了。到了这时候,两个人反倒不愁了,也不急了。 这样,住了大约够一个月。一天早上,天刚刚亮,招待员进来说话了,他好像比以前更加客气。 “今天省委会有通知来,请你们两位去参加全省农民代表大会呢。请早准备一下。” 九点多钟,两个人便在四名武装的保护之下,出现于全省农民代表大会的露天大会场上。这个大会和共产党的一切群众大会一样,台前是黑鸦鸦的人山人海,台上是红色要人们轮流发表的冗长演说。 方祥千和方培兰被请上台去。这时候,在台上演说的是方天苡。他提高喉咙说: “……总而言之,我们惩治反动地主的工作,已经做得成效大着。但是有没有达到理想的境地呢?'我可以说,没有没有,差得远呢!直到现在,还有许多反动地主,待机而动,企图死灰复燃。” 讲到这里,台前有人高声大呼: “消灭他。消灭他!” 群众跟着这一呼声,发出响雷一般的吼声: “消灭他,消灭他!” 台上有人展动一面小红旗,群众立刻安静下来。方天苡继续说: “这里有一个最显著的例子,就是方镇方祥千和方培兰。这两个人出身于地主资产级阶,眼看着无产阶级的革命势力起来了,地主资产阶级没落了,就伪装革命,混进我们无产阶级的革命行列之内。盘踞高位,把持地方武力,勾结国民党,妄想消灭革命势力,恢复地主资产阶级的特权,为帝国主义的亡华政策作开路先锋……” “打死他,打死他!” “打死这两个狗!”群众又怒吼了。方天苡继续说: “我不冤枉他们,我不拿到真凭实据,我也不敢随便说他们。我老实说,这个方祥千原是我的父亲,方培兰是我的族兄。最近方祥千有一封亲笔信写给我,我现在把这封信的内容,念出一段来给你们大家听听。” 方天苡一边说着,一边从衣袋里摸出一封信,便高声读起来。 “这下面是方祥千信上的话。 “目前正是消灭无产阶级革命势力的最好时机。国民党的军队已经大量增援,并且和日军取得默契,即将配合进攻。国民党的土地政策,是根本不承认共产党的分田结果,已经准备把土地重新交还给地主,仍然因袭旧日地主乡绅统治的那种政策,扶持并发扬地主资产阶级的特权……” “打死他,赶快打死他!” “消灭这个狗!”群众又在怒吼,仿佛天地都震动了。 “请不要发怒,他下面的话,还可恶呢!你们请听: “我已经和培兰澈底把握旋风纵队的武力,准备响应国民党的进攻。光明就在眼前了,这真是我们的大好消急。你在山区要注意搜集共产党的机密情报,报告国民党,为国民党立功。……” “这是他的亲笔信。我把这封信呈给主席,请主席提交大会,讨论解决的办法。” “杀掉他,杀掉他!” 方天苡转身把那封信交给居中而坐的大会主席,主席是一个雇农出身的共产党员,最近刚刚受过共产党的严格训练。他接过那封信来,立到台口,疾言厉色的说道: “这个案子,真凭实据,没有再加讨论的必要。我提议:第一,由大会呈请革命军事委员会将方培兰所任旋风纵队司令一职免掉,把方祥千的政委也免掉。第二,把方祥千和方培兰两个人解回方镇去,交给方镇革命农民委员会召集大会,澈底加以清算和斗争。” “通过,通过!”台下群众又大吼。 “我还有一个重要提议,”主席又说,“反动地主惩治委员会委员长方天苡大义灭亲,应由大会予以嘉勉。这个人真正是我们无产阶级的好儿子!” “好儿子,好儿子!”群众呼声未已,农民自卫队的武装队员,已经把方祥千和方培兰反绑了,眼睛也蒙了起来,两个人被簇拥着首先离开大会场,高高低低走了许多山路,在一个地方停了下来,祇听见有人说: “解开他们,先关在这里。” 于是松了梆。就有人问: “眼盖呢?” “也给去了罢!” 于是蒙眼布也解了去,两个人被推进一个地窖。这种地窖是冬天存放红薯用的,它的特点是冬暖夏凉。但现在正是暮春时侯,桃花谢了,地气正上升,里边的空气都是混浊而又潮湿的,一阵阵发着霉气。 两个人一直跌进去。过了半天,才从黑暗中看见对方的脸。方培兰自言自语的说: “没有别的人罢?”他向各个暗角,定睛察看一下,就自己回答自己说:“没有呢。” 他就地坐下,悄声说: “六叔,你老人家怎么样?” “我不怎么样。你呢?” “刚才他们不说吗?要解我们两个回方镇呢。要是真解回去的话,那边是我的天下,我有办法,就不要紧了。” “不,培兰,”方祥千颤着喉咙,声音微弱的说,“天下是会易手的。他们不安排好,没有把握,就肯解我们回去吗?我看,回去也是不行了。你看,一切一切,哪一件不是他们预先安排的?” 方培兰沉吟一会,用手拍着自己的额部,说: “你老人家这么说,也有道理。好,完了就完了罢!祇是完得不明不白,不大够味儿。” “培兰,我这时候,祇有一个念头:我太对不起你了。” “怎么,你老人家这是什么话?你给培兰闹客气了!” “我是被我自己的一种理想欺骗了。而我又骗了你!培兰,假如不是我来骗你,我知道你永远不会干共产党的。你不干共产党,也就不会有今天了!” “嗳呀,”方培兰笑了笑说,“你老人家这样说,我倒不自在了。我难道是二岁小孩子,会受人家的骗!当时也是我自己乐意的呀?你老人家快不要再说这种话了。人生一世,不过就是这么一回事?还不是像在赌钱场里押宝一样,赢了固然好,输了也就算了!” “话虽这么说,我们总是失败了!” “六叔,你刚才说,你这时候祇有一个念头。我也一样,我这时候也祇有一个念头。” “你的念头是什么?” “我吗,我是想着,从今以后,再也没有机会吃吃你老人家那个烟薰烧鸡了。这才是真正的遗憾呢!” 说了,两个人不自然地笑了一下。方培兰又说: “你看,我们动身以前,也没有找珍千七叔算个卦看看,到底出行吉利不吉利。六叔,这个时候我想起来了,当初我们的纵队,起名叫旋风,就不是好兆头。你老人家想,旋风固然有声有势,代表迅速和威力,无奈它好景不常,有如昙花一现,一阵刮过去,就消散了,变得什么也没有了。我们爷儿两个不正是这样的吗?热闹了一阵,今天打进红薯窖子的冷宫里来了!金钱,名誉,地位,理想,希望,什么也有没了。不正像一阵刮过了的旋风吗?” 方祥千听了这个话,想起过去种种,真像是一个梦。他有点激动了,不住地点着头。一边说: “三十年来,我做着一个漫长的梦!直到今天,他们才帮助我明了了一个真理。培兰,岂但你我两个人的遭遇像是一阵旋风。我想,照他们这种作法,整个共产党的将来,也一定要像一阵旋风。他们虽然蓬勃一时,然而终必转瞬即逝,消灭得无踪无影,变成历史的陈迹。我们此时固然自以为身当大难,但从整个人类演进的过程来看,共产党的兴起祇是顺流中偶然激起的一个回漩而已。走着相反的方向,是永远没有可能达到目的的,他们万万没有成功的道理。培兰,这就是一个真理。” “旋风,旋风,他们不过是一阵旋风!” 两个人喃喃的说。 后记(原刊明华书局版) 《旋风》四十章,写成于民国四十一年岁首。曾于四十六年冬,改题书名曰《今梼杌传》,并加对仗回目,自印五百册,分赠各方,以为纪念。乃蒙各先进同好,不以浅陋见识,多方予以鼓励,令人既感且愧。而一般意见,颇病其书名之生僻,且以对仗回目有近蛇足。作者当时出此,半属游戏性质,偶遣一时之兴而已,初无意迷恋于骸骨,亦不以为新酒宜乎旧瓶。兹幸有就教于更多读者之机会,特复其原名,并删去对仗回目,而鲁鱼亥豕,同获校正,是犹还我本来,示人以真面目矣,亦快事也。 姜贵 中华民国四十八年五月七日 于台南东门寄庐 苍苔黄叶地、日暮多旋风 一如高阳先生在他的长文“关于《旋风》的研究”(载于《文学杂志》一九五九年八月号)所言,《旋风》是近代中国小说中最杰出的一本,同时也是一部能够发人深省的研究共产主义的专书,与张爱玲的《秧歌》和《赤地之恋》占着同样重要的地位。较少为人注意的是,《旋风》实在是中国讽刺小说传统──从古典小说到近代作家如老舍、张天翼和钱钟书──中最近一次的开花结果。张爱玲的短篇,无论人物与背景,多出自中国小说的传统。姜贵对西方小说的技巧,在训练上虽不能和张爱玲相比,但野心却大,因为他的《旋风》是揉合着中国传统小说和西方“浪人小说”(Picaresque novel)技巧的产品。由此看出,今天严肃的中国和日本作家,为了希望能在世界文坛一显身手,迫着自己去发掘本国的固有传统,日见成功,这真是一个可喜的现象。 《旋风》早在一九五二年就脱稿,可是要到一九五七年才有单行本面世,而且只印了五百本(原名《今梼杌传》)。书出之后,马上引起台湾文坛广泛注意。这可能是胡适先生在读完作者送给他的赠书后,马上写了一封信给作者,热烈捧场(“五百多页的一本书,我一口气就读完了,可见你的白话文真够流利痛快,读下去毫不费劲,佩服!佩服!”)。这封信,后来制版刊了出来,成了新版本的代序。胡适这么给姜贵热烈捧场,理由不难理解,盖台湾出版的反共小说,多属八股之作。而《旋风》卓然而立,以错综复杂的中国生活(正面恐怖腐败,兼而有之)做背景,从五四时期开始到抗战初期止,把共产党在中国窜起之来龙去脉,有非常扣人心弦的交代。除此以外,再找不到一本现代中国小说对现代中国的各种不同面貌,报导得这么详细,这么引人入胜的了。 小说开始的六十页,描写早期共产党在山东T城(济南)内的组织活动。以后的全部篇幅,就集中在描写方镇中方家的故事。方家也就够品流复杂的了,既出了共产党的阴谋家,也同时是生活腐化的当地望族。主角方祥千(就是上面所指的共产党阴谋家,读书人出身),对中国前途,极为关心,把心血全用在栽培当地共产党的势力上。在这方面,他的主要搭档人是他的一个远房侄子方培兰。方培兰是个旧小说中“侠盗”之类的人物,疏财仗义,很得当地老百姓的拥护。这两个人物,实在可以说是作者用来作为衰颓的中国传统中,受侵蚀最少的两个代表:一是儒家哲学思想,二是一直受流行小说颂扬的黑社会人物的侠义之风。可是,即使凭着这两个人,也抗拒不了共产党以外的腐蚀势力,因为小说结尾时,共产党势力,已经在山东稳定起来了。在他们的控制下,那一带区域,搞得乱七八糟,而两个在这地方搞组织的领导人物也被出卖了。 以姜贵的看法,这两人的失败,是因为他们把对中国社会不满的对象弄错了。他们厌恶的,看来是人类所处的情况居多,而不是所谓中国的国耻。做人的责任,本来就是“常怀千岁忧”,搞革命的人,如果连这种做人的独特负荷也要消除,就没有成功的希望。方祥千提倡共产主义所犯的错误,与康有为和其他许多晚清的学者一样,是一种乌托邦理想主义的错误。他们企因以一种抽象的、自以为是更快乐的、更公平的社会秩序来替代传统的家庭与社会的组织,真是愚蠢不过的事。在游说方培兰入伙时,方祥千采取攻心之术,处处提到他侄儿的“家庭痛苦”,也充分的表露了他对社会主义无知的悲哀。 “俄国经过十月革命以后,社会革命成功了。大家做工,大家种田,大家 吃饭,大家一律平等,大家都有自由。结婚自由,离婚自由。老婆不如心,马 上离掉,再换新的。国家设有育儿院,孩子养下来,往育儿院一送,你就不用 管了,一点也不牵累你!病了,国家设有医院,免费替你医治。老了,国家有 养老院给你养老送终。总之,人家俄国是成功了。” “好呀,天下间有这种好地方!” “这就是孔夫子所理想的大同世界。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 方祥千这番话,用意当然是以不负责任和人类自私的天性去打动方培兰:老婆一不如意,离掉她;孩子既是你性活动的副产品,不请自来,往育儿院一送,不就了事?苏俄政权用来压抑人性自由发展的种种措施,竟被方祥千一本正经地解释为孔夫子大同世界之实现,真可说是滑稽之尤。不过,这种想法,居然能在民国时期的知识分子中立足,足证道德价值之早已沦亡。(虽然方祥千这类人,确可在某些儒家经典中找出一些片段来支持他的乌托邦理论,可是,值得注意的是儒家处处重“礼”。那就是说,儒家对人类境况的看法是很实际的:人毕竟是个社会动物,应该在修身上下工夫,以防止道德行为的败坏。)如果共产党的超道德的社会福利制度,对方祥千这一类与自己切身利害并无很大关系的领袖已经有吸引力,也就难怪共产主义一为社会上更为自私的阶层所接受后,社会秩序显得这么混乱,人民的表现,显得那么贪婪可怕了。在这方面看来,《旋风》实在是一部以讽刺手法来描写色欲、贪婪与欺诈的书。 胡适在致作者的信中,只称赞了本书的白话文流利,好多场面都处理得有力、动人,和对共产主义成功的分析细致等。高阳在〈关于“旋风”的研究〉一文中,叫我们进一步去注意本书所受传统中国小说的影响。同时,他还以佛洛依德的观点去分析书中几个人物的性心理变态。可是,高阳先生读得虽然细心,却没有注意到这一点:变态行为的描写,通常是带有讽刺作用的。而且,严格来讲,这本小说大部分是喜剧化的(有些恶作剧的场面,令人笑不可抑)。《旋风》所创造出来的喜剧,是一种荒谬的喜剧。中国现代小说中,不乏这种成功的例子。借用欧文.何奥论杜斯妥也夫斯基《着魔者》(The Possessed)一句话,《旋风》是一出“彻头彻尾的滑稽戏”(drenched, in bubboonery)、见何奥著作《政治与小说》。当然,《旋风》不是一本富有深奥哲学意味的小说,因此在这方面不能与《着魔者》相提并论。《着魔者》营造了两种强烈相对的气氛:一种是因虚无主义与极权主义而引起的梦魇,一种是时隐时现的,代表着基督教爱心的灵光。)而姜贵也不是杜斯妥也夫斯基的信徒。可是,为了要把那一群自私的、执迷不悟、走向自毁之途的人好好的写出来,姜贵只好采取与杜斯妥也夫斯基在《着魔者》中相同的冷嘲热讽的态度,用以点出道德混乱状态之可怕,肯定心智冷静的重要。在《旋风》中的人物,没有几个逃得出作者对他们的嘲讽,因为在他看来,在这群人,共产党也好,非共产党也好,都腐烂得无可救药了。 兹分两点来说。第一,即使共产党的目标不错,但他们所用的手段,最后只会助长罪恶的势力。方祥千大体说来虽然是个正直的人,但在他早期干共产党地下工作时,却要不断的妥协,为了掩护身分和增强运动势力,他顾不了道德原则的奢侈考虑了。由此可见早期的共产党,但求能够增强自己的势力,不惜采取敲诈暗杀的手段、不惜鼓励罪恶与毒品的流通、不惜通敌(日本军人)、不惜与任何恶势力合作。共产党人对土娼庞月悔、庞锦莲母女(既是他们的“联络官”,又是姘头)的唯命是从,只不过是他们在“力争上游”时什么事都做得来的荒诞例子之一。 第二,即使就人而论,共产党也不见得比他们“反动”的、只会为自己打算的同胞好出多少。小说开头不久,我们就看到了一出由一个从上海来的共方代表(史慎之)所演的话剧。这位代表先生,出尽了一切恐吓与恐怖的手段来榨取财产,为的并不是党的利益,而是要维持自己和当地一个唱花旦的(金彩飞)一切吃喝开支。史慎之不久就被砍了头。这是本书许多恐怖的话剧中的一出。书快要到结尾时,我们看到许大海和方天艾这两个土共“成功”的讽刺故事,既荒诞,又可怕。许大海心狠手辣,本是方培兰的大弟子,要传衣钵的,可是为了自己在党内“吃得开”,不惜把师傅和方祥千地出卖了。而方天艾更表现得进步。他本是方祥千最早的一个弟子,可是为了巴结庞月梅,不惜背弃了自己系出名门的姓氏,认了这土娼做母亲,这两件事实在有很大的象征意义,因为从许大海的叛师与方天艾的背祖,我们可以看到传统中国社会结构的瓦解。这真是忘恩负义与“有奶是娘”的最佳写照。反过来说,如果方祥千和方培兰两人不是受过传统中国“忠义”观念薰陶过的话,说不定在同样欺诈瞒骗的环境下,他们的所作所为完全与他们晚辈一模一样。 《旋风》所描写的道德混乱状态,由头到尾都非常紧凑。可是,值得注意的是作者在本书中的弦外之意,如果这种混乱的种子,不是老早就植根于非革命分子的中国人意识中,共产党是不会得势的。这就是姜贵为什么花这么多的篇幅来描写方姓各大家族的盛衰的原因了。他们毫不经心的自毁前途,正好与共产党有计划的制造社会暴动,成一讽刺性的比对。追求色欲享受的人,正如革命家一样,是会对人类的状况不满的,所不同的是,他们要求的只是官能享受上无限制的刺激而已。就拿地主方冉武来说吧(他可能是现代中国文学中最冥顽不灵的一个浪子):他把家财散尽,为的只是想把土娼一类货色的女人带进家来。方老太太是另外一个例子。她在丈夫死后,对西门氏诸多虐待,只不过为了报复,因为西门氏当年甚得丈夫欢心。把她冷落了。而报复的心理,与淫欲一样,往往是大动乱的前奏曲。 蒋梦麟先生致姜贵函 姜贵先生文席: 平时碌碌少暇,无法将《旋风》详读。前周小病数日,病中乃有时间于二日内一气读完。阅毕掩卷,感慨万千,真为我平添不少旧恨新愁。兹拉杂记之。 本书以小说体裁写北伐与抗战期间前后土共发展的历史,其中移植穿插,多本于事实,故可作土共发展实录看,亦可作共党抢夺政权历史看。 青岛济南为我旧游之地,北大同学又多齐鲁两地之人,平时耳濡目染,客地已无殊故乡。书中所称张督办(中昌)、韩青天两位主席,和我在北平有同会之雅,而且我逃出北平,就为躲避这位督办。其他亦多为当时耳闻目击之事,故读来毫不陌生。 侯达所说“绿林政策”与江西一套完全相同,不过规模大小不同罢了。这说明江西与方镇所采方法是一样的。土匪、帮会、道教、军阀、贪官、污吏、土豪、劣绅、地痞、流氓、窑子、毒贩和一批急进的知识分子联合起来演出了这一部“新水浒传”,想“代天行道”。以马克斯为天父,斯太林为天兄,毛泽东为天皇,行“阶级斗争”的“道”。 中国向以广土众民自豪,但土广而农业生产不足以维全国人民的生计,民众而贫病交迫,知识低下。乾隆以后,生齿日繁,民生日弊。人口膨胀更以史无前例之速度激增,证以我国历史之治乱循环,近百年来大陆之祸乱相寻,其为历史之重演乎? 农复会在台工作,以协助政府实行土地改革与增加生产同时并进,故能使台湾农村安定繁荣。但近年的人口激增,已为台湾社会带来不少隐忧。 专伸谢忱,并候 文祺。 蒋梦麟拜覆 四十八年十月十二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