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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一九五一年公历十月二十四日,旧历九月廿四那天恰好是“霜降”。 那一天上午,英姿勃发的银城市军管会主任王三牛师长满怀激情、满怀胜利的喜悦,历史性的举起手来朝着无边的漾濠秋雨劈砍过去,用他浓重的胶东口音宣布: “把反革命分子们押赴刑场!立即枪决!” 不知是被这个命令震惊了,还是对这个过分拗口.过分突兀的胶东口音感到陌生,长江上游银城市的十万市民二十万只眼睛,一动不动地停在王三牛师长激动而喜悦的脸上。紧接着,行刑队长刘光弟更加激动的凄厉的口令声,划破了这冰冷而阴湿的惊呆。一百零八个反革命分子,一百零八面插在脑后的白色的亡命牌,被胸前挂满弹匣的威武的解放军战士推操着拖拽着,拥向警戒线包围着的老军营校场对面的一截依山而砌的石墙。石墙上湿漉漉地长满着青苔。刹那间,这一百零八面白晃晃的亡命牌,在那些柔绿的青苔上聚起一股阴森肃杀的鬼气。一百零八这个数是王三牛师长亲自选定的,呈报上来的该杀的反革命分子的名单远远多于一百零八,也许因为是山东人对于梁山好汉一百单八将的偏爱,王三牛师长亲自为这次最盛大的“镇反”大会选定了这个数字。行刑队长刘光弟暗自核对过,在这一百零八人当中有三十二个人姓李,几乎囊括了九思堂李氏家族三支子嗣当中所有的成年男子。临行刑的前一天,刘光弟曾向军管会递交“请战书”,要求由他来打响第一枪,亲手处决自己的舅公李氏家族的掌门人李乃敬。随着刘光弟清脆嘹亮的第一枪,大义灭亲的子弹从美式卡宾枪的枪口中无情地呼啸而出,李氏家族掌门人李乃敬的天灵盖像一块破碎的瓦片,飞进到青苔遍布的石墙上,“瓦片”上飞旋的乱发沾满了鲜红的血和粉白的脑浆。紧随其后,是一模一样的一百零七次的涂染,那长长的一段石墙变得仿佛霜染秋林似的斑斓……顺着这段石墙向右走不远。就会看见穿城而过的银溪,河水沿着山脚拐了一个弯,留下一潭静静的墨绿。山壁上有词圣苏东坡手书的三个大字:听鱼池。当枪声大作的当儿,听鱼池平静的墨绿上瞬时泛起一阵细碎而仓皇的银白。而后,一夜秋雨洗净了墙上粘乎乎的血红和粉白,也洗净了那令人胆战心惊的一百零八颗子弹的呼啸声。李氏家族在银城数百年的统治和繁衍终于结束。遍布银城街头巷尾的几十座李氏家族的大大小小的功德坊、进士坊、节孝坊,从此失去了往日的荣耀和威严,面对着行人大张着惊恐而丑陋的嘴。后来,这个刑场被改建成了灯光篮球场,可是嘭嘭落地的球声,和为了抢球而扭成一团的人体,总是让李氏家族的女人们想起卡宾枪的轰鸣和那一百零八具横陈的尸体;总是让她们想起一九五一年公历十月二十四日,旧历九月二十四那天恰好是“霜降”。 这一天,李氏家族中惟一的一个成年男子没有面对行刑队,他的名字叫做李乃之,和被枪决的李乃敬以堂兄弟相称。当年李乃之曾做过一任中共地下党银城市委书记,以后又升任过省委书记。此刻,他完好的额头上戴着一顶苏式的呢制鸭舌帽,正带领着新中国第一个拖拉机手训练班的第一期毕业生,在北京东郊坦荡的原野上驾驶着“斯大林55”型拖拉机,在震耳欲聋的马达声中翻开新中国的沃野。巨大的铧犁翻起沉睡的土地。把一张张欣喜若狂的黄色面孔摆满在爽朗的秋阳当中。两架摄影机和许多架照相机,正匆匆忙忙的把这个“铸剑成犁”的场面纳入镜头,这些镜头后来果然作为新中国建设的历史性成果而载入各种各样的文献。 当这些人在轰鸣和忙乱之中、被历史性地纳入镜头的时候,李乃之的长子,李氏家族按族谱记载的第六十九代子嗣中的一个儿子,降生在实验农场简陋的医务室的木床上。他还没有出生的时候,他的父亲就已经给他起好了名字,不再按照李氏祖上选定的那十个字起名排辈,那都是封建老一套,如今革命胜利定都北京,这孩子不论是男是女都叫李京生。在李京生呱呱落地的当儿,实验农场水塔上的两只高音喇叭,为了庆贺新中国第一批拖拉机手的毕业,正以最高、最大的音量播送着一支充满了浓厚的时代气息,充满了胜利的喜悦和激动的歌。歌里唱的是“土改”胜利,分到地主财产的农民的快乐: 三头黄牛,一呀么一匹马, 不由我这赶车的人儿 笑呀么笑哈哈。 往年,这个车呀, 咱穷人哪会有呀, 今年呀嘿, 大轱辘车呀,轱辘轱辘转呀, 大轱辘车呀,轱辘轱辘转呀, 转呀转呀转呀 嘟——哒, 转到了咱们的家! 欢歌嘹亮,充塞天地。 后来,当李京生咿呀学语的时候,话还说不清但是已经学会了“大轱辘车呀,轱辘轱辘转呀……”再后来,当李京生酒酣耳热在自己的结婚宴席上竟也是唱的这支歌。 李京生初省人事的时候,在一些发黄的照片和黑白两色的纪录影片中,看见了戴着苏式鸭舌帽的李乃之和李乃之脸上洋溢着的胜利的喜悦与激动。但李京生总觉得有些不足,到底不足什么?又说不上来。其实,他是觉得父亲还不够威武,尤其是少了一点在那样一种伟大的历史时刻应有的姿态——冥冥之中,他渴望父亲的正是王三牛师长那个举起手掌朝着空中历史性的劈砍。 后来,当李乃之再次因为一九三九年的被捕入狱而遭“政治审查”,并终于死于那个大雪飘飞之夜的时候,随着渐渐冷下去的身体,他才终于从理想实现和革命胜利的喜悦之中冷静下来,并把这冷静写满在一张《人民日报》的空白处。 当王三牛师长满怀激情满怀胜利的喜悦、历史性的举起手掌、朝着空朦阴冷的秋雨劈砍过去、那一百零八面惨白的亡命牌、在石墙柔绿的青苔上聚起一股阴森的鬼气的时候,李氏家族空空如也的宅邸里,一个面如死灰的女人颤抖着坐在一墩蒲团上。听鱼池畔枪声大作脑骨飞进的当儿,这女人骤然停住颤抖,极不雅观地叉开双腿.仰面朝天地昏死在空空如也的房子里。一串檀香木的念珠在她气绝倒地的瞬间被揪断了线,把破碎了的恐惧和绝望,意味深长地洒满在一个失去了父母的孤儿面前……后来,当李紫痕瞒着弟弟李乃之修复了念珠设立了供坛,以一个女人的坚忍不拔和不可思议的直觉果断。毅然决然地拒绝了弟弟的邀请,留在李家老宅把那个孤儿抱在怀里的时候,她并没有意识到那串断了线的念珠,早就给过她意味深长的暗示。 李京生的母亲白秋云生下李京生的时候,顺利得不能再顺利,顺利得连医生护士的存在都显得有些多余。在此之前她已经连生了三个女儿。当年在银城那座洁白如玉的著名的白园里,她身着雪白的西洋纱裙坐在秋千上。被父亲推着荡过浓绿肥厚的芭蕉枝头的时候,绝没有想到自己会嫁给一个地下党员,绝没有想到自己竟有如此旺盛的生殖后代的能力,绝没有想到一个女人的子宫在一个偶然的时刻,竟如此毫无痛感,如此顺理成章,如此不可阻挡,如此无声无息,如此温柔如水地完成了一次繁衍,抵销了三十二颗头颅的脑浆进溅,抵销了王三牛师长那个威严无比的历史性的劈砍……后来,当白秋云因为白园的美丽和富有而获罪,因为丈夫的种种罪名而获罪,并最终为这一切付出生命的代价的时候,在毅然结束生命的当儿,她终于因为身无分文而从对金钱的罪恶感中解放出来,并终于看到许多人类最丑恶最卑鄙最野蛮的行径,也同样出于底层人的时候。她甚至获得了莫大的安慰……弥留之际,她口口声声地呼唤着远在千里之外去插队落户的儿子,她忽然渴望着能再见他一面。她绝没有想到,这个诀别之际未能见面的儿子后来当了历史学博士,为写一部中国盐业发展史>而追寻到故乡银城,站在那座掩映在芭蕉和竹林之中依然洁白如玉,依然高雅美丽的白园面前,这位博士没有为历史而是为母亲泪流满面…… 当李氏家族三十二名成年男子的脑浆涂满石墙的时候,当李紫痕昏死在空空如也的房子里,当李乃之驾驶着“斯大林55”奔向沃野,当李京生呱呱落地的时候,李氏家族中只有一人素服裹身痛哭失声,她是李乃之的三姐李紫云。但李紫云的痛哭不是为李家而是为了丈夫杨楚雄将军,也更是为了自己这无论多么隆重的葬礼也无法改变的孤儿寡母的命运,为自己这无论多么隆重的祭奠也无法改变的注定要客死他乡的结局。当年在李氏掌门人李乃敬用心良苦的撮合之下,以银城才女而闻名的李紫云,终于嫁给守备银城的杨楚雄军长,这场联姻使银城所有的盐商和财绅们望而生畏。当年李乃之因共产党嫌疑罪而身陷囹圄,正是靠了姐姐李紫痕和李紫云的营救,才免死获救。后来,李乃之也正是因为这次的营救而先是在延安被政审,后又在“文革”中被关进“牛棚”,死于那个大雪飘飞之夜。如今作为黄埔毕业生的杨楚雄,随着痛失江山的蒋校长退守台湾,败军之际英年早逝。挽帐高悬的灵堂正中,蒋校长在一幅白绫上挥泪写下四个大字“忠勤堪念”。 后来,李京生随着出国热潮来到美国,绕过那些精致干净的草坪,踏上满铺地毯的楼梯,走进弗吉尼亚州的那间老人公寓的时候,姑侄二人抱头痛哭。年逾古稀的李紫云口口声声“骨肉……儿子……是我连累你们一家……是天父叫我们见面……”当姑侄二人终于平息下来,对着那幅“苍天有眼”的中堂字幅娓娓而谈的时候,李京生忽然在昏黄的晚照中,看见一片似曾相识的疏朗的树林,夕阳西下,昏鸦归巢,心中顿生苍凉无限。 二 其实,对于李氏家族的征讨和革命是从一九二七年十二月的银城五县农民暴动那天就开始了的。 其实,这场暴动还没来得及正式开始就失败了。 其实,这场暴动最有意味也最深远的影响之一,就是促使李乃之从遍布银城的那些巍峨高大的李氏家族的牌坊之中走出来,义无反顾地投身了革命。数年之后,李乃之重建了被屠杀干净的银城地下党组织,重新推动起对李氏家族的革命。 其实,如果没有那个身穿长衫,鼻架眼镜叫作赵伯儒的银城中学校长;如果没有那个叫做陈狗儿的农民,没有他奇特而又惨烈的经历,我们前面所说的一切,后面将要说到的一切就都会有许多的不同。 那场因为过分的力量悬殊,也过分草率的暴动是注定了要失败的。当时镇守银城还只是团长的杨楚雄,稳如泰山地看着农民在乡里造反,一直等到惊慌失措的盐商和财主们终于为他凑足了军饷,他才不慌不忙地派出五个连的士兵,分到五个县里去围剿迎击。他惟一的军事指令是:“把机关枪都给老子在前面架起,见到龟儿子些莫停火!”果然,当机关枪刮风一般的扫射起来的时候.所有的暴动队伍都溃散了。收割过后的阴湿的旷野里,只留下许多许多尸体,许多许多梭标和大刀,许多许多农民们特意带来准备分粮分财的大箩筐,还有许多许多被枪声惊起盘旋不已的美丽哀绝的白鹭。 当中共中央举行暴动的指令传到银城的时候,以银城为中心的五个县份的全部共产党员加起来仅有五十七人。他们只领导了一些松散的农会,他们没有任何经验,实在不知怎样具体做才能把五个县的农民都发动起来,万众一心参加暴动。但这五十七个人依然毫不犹豫地组成了暴动前敌指挥部。他们提出了一个口号:“打到武汉去,建立苏维埃!”他们赶制了五面红旗分发下去。除此而外,他们还教会农会会员几首激情澎湃的革命歌曲。后来,当李京生和他的同学们组成红卫兵队列,通过天安门广场的时候,也曾无数遍的纵情高歌着它们,直至喉咙嘶哑热血沸腾: 工农兵联合起来,向前进,万众一心! 工农兵联合起来,向前进,杀向敌人! 我们勇敢,我们团结,我们战斗, 杀向那帝国主义反动派的大本营, 最后胜利一定属于我们工农兵! 可是,一九二七年十二月,有一个胜利的口号,有五面鲜艳的红旗,和高唱革命歌曲的农民们,还是被机关枪的暴风雨打败了。许多年以后,当银城市旅游局的领导们挖空心思,想把到武汉、重庆旅游的“老外”们,逆流而上吸引到银城来的时候,他们才发现长江太长,路途太远,有诸多不便。尽管如此,一九二七年十二月,那五十七位共产党员还是坚决按照党中央的命令,以南昌起义和秋收暴动为榜样,义无反顾地把自己火热的胸膛迎向了机关枪的暴风雨。他们第一个战略目标是发起暴动夺取银城。 当杨楚雄团长稳坐钓鱼台,胸有成竹地在银城筹集军饷的时候,高山场以陈狗儿为首的农民赤卫队,率先解除了地方团防的武装,砍下了老财高炳辉的头,杀了高家所有的男人,分了高炳辉的粮食和家财,并且又用一根麻绳把高炳辉的头发拴起来,吊在一根竹竿上四处游街。所到之处无不观者如堵,山摇地动。陈狗儿把从高家缴获来的一支驳壳枪,插在敞着怀的腰带上,头上扎了赤卫队的红布条标志,手中提一把系了红缨的雪亮的鬼头刀,带头喊了许多打倒土豪,打倒军阀的口号。喊到酣畅处,他把宽大的鬼头刀朝胸前一横,那姿态颇像戏台上一个叫板的黑脸武生: “个老子张献忠再世!要把老财斩尽杀绝!” 陈狗儿说到做到,所到之处无不斩尽杀绝。于是,便有许多血红的人头吊在麻绳上,像过年的灯笼一样穿遍四邻八乡的大街小巷。于是,祖祖辈辈受尽饥寒和压迫的农民们,像迎来节日一样的迎来了暴动。暴动前敌指挥部的最大的担心竟如此轰轰烈烈的迎刃而解,使五十七位共产党员深深的为自己的低估群众而惭愧,以至于有人提议召开一次反对右倾机会主义的党的会议。但是随着革命的深入又出现了意想不到的问题,那个功勋卓著的陈狗儿,除了斩尽杀绝分财分粮之外,有一天在把老财家的男人杀光之后,又把所有的女人们赶进小姐的闺房,先逼着女人们描眉抹红涂粉擦香,又逼着女人们再把衣服一齐脱光,然后,陈狗儿大笑着把雪白的太太小姐们挨个都“尝了一遍”,并且论功行赏,叫他的队员们和他分享。暴动前敌指挥部得到消息十分震惊,没有想到最革命最坚决的陈狗儿竟会干出这样的事情。他们决定立即制止这种行为,并且对陈狗儿严正警告:这种流寇行为绝对不符合布尔什维克的精神和苏维埃的原则,此类事件如再发生严惩不贷。居功自傲的陈狗儿大为不快: “啷个这样哆嗦呦,又要杀人,又要啥子布尔克、苏维埃哩!” 终于有一天,陈狗儿在把属于土豪老财的太太小姐们尝了一遍之后,又把属于贫农雇农的厨娘和女仆们也尝了一遍。暴动前敌指挥部再也无法忍受这种敌我不分,无法无天的行径。他们当即派出代表,决定立即接管陈狗儿的赤卫队,撤销陈狗儿的队长职务,并且要就地禁闭以做效尤。可是派出的代表还没有赶到地方。就丧身在机关枪的暴风雨里。在所有的农民赤卫队中只有陈狗儿的队伍抵抗得最为惨烈,最为英勇顽强,一直打到最后一个人倒下去,队长陈狗儿负伤被俘。 很久以后,人们早就忘记了这次暴动,也忘记了陈狗儿这个名字。耕牛晚归,稻菽翻浪的安详中,常有精灵般的白鹭伴着晨风昏雨,温柔地降落在这片当年横尸遍野,而今五谷丰登的田野上。 一九二七年十二月的银城暴动,最后以三千八百多个农民被枪杀和游街砍头而告结束。那五十七位共产党员无一幸免,他们的头颅被割下来分挂在五个县城的城门上,历时整整一年,直到头发脱落肌肉腐烂,变成五十七具骇人的骷髅。为了复仇,也更为了使造反者永远丧失反抗的勇气,胜利的一方把活捉到的暴动总指挥赵伯儒,和那个名震四方传奇式的陈狗儿押到银城,又另外押来十名赤卫队的农民陪刑,在银城老军营的校场对面.依山搭起行刑的高台。行刑的那天倾城而动,人们都想一睹传奇式的陈狗儿临刑的风采。头一个被处决的当然是被痛恨最深的陈狗儿。他们把剥光衣服的陈狗儿赤条条地绑在木桩上,命令刽子手用一把牛耳尖刀割下陈狗儿那个硕大的生殖器。五县乡绅对于这个竟然无数次的尝遍了小姐太太们的器官,所充满了的具体而又刻骨的仇恨,远远超过了对什么苏维埃、布尔什维克这类既拗口又难懂的洋玩意儿。随着一阵锋利而冰凉的巨痛,陈狗儿血淋淋地丧失了男性,看着那一堆无用的肉被扔在地上,陈狗儿狂骂不止: “个老子够本儿了,再过二十年老子又是一条好汉……老子就是布尔克!老子就是苏维埃!老子就是要造反……个老子张献忠再世,转世再来还是张献忠,还是斩尽杀绝……” 这拼着性命临终前最后的叫骂,嘶哑,僵硬,劈裂,早已变得不像是人的呼喊。接着刽子手又用那把尖刀割下陈狗儿的舌头,说不成话了,可陈狗儿还是怒目圆睁在木桩上挣扎着扭动着,把一口一口的鲜血愤怒地喷射出来。谁都看得出他还在咒骂,那扭动挣扎和咒骂,一直等到刽子手把一颗心脏热气腾腾地捧在手上时才骤然停止下来……一时间全场骇然,来杀人的,看杀人的,都被陈狗儿这惊天动地的愤怒所震撼。 一九二七年的初中学生李乃之眼睁睁看着陈狗儿血淋淋地骤然停止了叫骂,又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启蒙老师赵伯儒被押上台来:身着长衫,鼻架眼镜的赵伯儒还是像往常一样的从容,平静;还是像往常一样的朴素,儒雅;但是当老师举起戴着镣铐的手拢起垂在眼前的散发时,在散发的后面赫然露出了一个失败者的憔悴和苍白。接着,老师转过身,对着陈狗儿没有了心脏,没有了舌头,没有了生殖器的凌乱而淋漓的尸体,深深地行礼鞠躬。接着,老师举起手,环指着刑场对面前来等着看他怎样受刑而死的人山人海说道:“劳苦大众是杀不完的!共产党人是杀不完的!”接着,他举起拳头。在锁镣的叮当声中呼喊: “试看将来的环球,必是赤旗的世界!” 李乃之听懂了。这句李大钊的名言,他在银城中学的“青年读书会”里,曾许多次的听赵伯儒讲过念过。只是他从没有想到那个书本里和课堂上诗一般昂扬的理想,会像今天这样悸动在淋漓的鲜血之下。 接着,三个刽子手走上台来,两人拧住老师的手臂把他按在一只又脏又大的木墩上,一人高高地举起一把宽大的斧头,在一声钝响之中砍下了老师那颗满装着知识和理想、满装着主义和真理、满装着诗句和激情的头颅。他们像宰割牲畜一样宰割了从容和平静,宰割了朴素和儒雅,把李乃之的理想流放在茫茫血海之上。当李乃之眼睁睁地看着老师的头颅和着一股喷射的血浆,“咚”的一声从木墩上跌落下来时,猝然昏死在人群当中。后来,当他也成为一名共产党员,当他也面对着死刑的时候,李乃之终于学会了老师的从容和平静。 杀了陈狗儿和赵伯儒以后,刽子手们又把那十个农民赤卫队员绑在十根木桩上,每人背后又用铁丝固定了一只装了煤油的铁皮桶,随着十支熊熊燃烧的火炬投进铁桶,在一片撕心裂肺的惨叫声中,十个活人变成十堆嚎叫的烈火。人们毛骨悚然地目睹了一幅活生生的进地狱的惨景……两天以后,有人看见那十具半焦的尸体还在焦黑的木桩上吓人地痉挛着抖动。 其实,一九二七年十二月银城暴动最大的胜利者是杨楚雄。当他轻而易举地打败了农民赤卫军之后,也就顺理成章的把自己军饷的来源深深地扎根在银城上千口盛产井盐的盐井之中。有了这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财源,他的军队很快由一个团扩充为一个师,继而又扩充为一个军。数年之后,当蒋校长一统天下,收编各路诸侯为国军的时候,杨楚雄顺理成章地荣膺中将军衔。 三 一直等到很晚的后来,李京生才查清楚,父亲李乃之生于大清宣统二年,这一年岁次庚戌,生肖属狗。那时的中国人还不习惯用公元一九一零这样的洋字码计算年月。那时的中国人还没有料到,宣统皇帝是自秦始皇以来两千一百三十一年帝制的最后一位皇帝.宣统二年是这两千一百三十一年最后结尾处的一点时间。 大清宣统二年,中国人还不习惯的公元一九一零年,旧历九月二十九,银城牌坊街李三公的宅院里,随着一个男婴呱呱落地,全家上下顿时松了一口气。九思堂李氏三门子孙满堂,惟有李三公这一门连生了三个女儿还没等来儿子,去年偏又大女夭折,叫人平添许多盼子的焦愁,如今终于喜得贵子,后继有人,真乃天解人意。李氏家族的祖先们为自己的后代选定了十个字作为代代相传的排辈顺序,这十个字是:“操、世、为、仁、道、学、乃、身、之、宝”。李三公大喜之际乘兴为儿子取名乃之。在所有堂兄弟当中李乃之排行第九,乳名便随口叫了九哥。所谓幺老辈里出掌门,如果一切都按部就班,一切都照老样子的过法,那么等到比九哥大得多的兄长们去世以后,九哥就会变成辈分最高的九公.就自然而然的会成为李氏家族的掌门人。 事实证明,李三公的沾沾自喜纯粹是一厢情愿的痴人说梦。 果然,儿子刚刚过了满月,李夫人产后染疾猝然而去。一年之后,李三公自己竟也久病而死。先是挥霍无度,后又困顿病榻的李三公虽然一心盼望后继有人.但他并没有给孩子们留下多少可以继承的遗产,只有三口产量日衰的盐井,十亩水田,一幢宅院。李三公临终前托孤李乃敬,说是同姓同族同根所生,从此往后长兄如父,但看在死人的情面上,抚养三公留下的弱女独子;三公虽然身赴黄泉,心犹不死,九泉之下也要睁起眼睛看着儿子乃之长大成人。李三公撒手而去,扔下三个孤儿面对着一个没有了父母的家庭,和一个刚刚没有了皇帝的风雨飘摇的时代嚎啕大哭。 三口盐井逐年枯竭,十亩水田逐年变卖,一幢宅院逐间抵押,等到李乃之在银城中学读书的时候,虽然每天放学回来还是要走牌坊街,还是要绕过那株枝叶如云的五百年的古槐,还是要穿过全银城最高大威严的两座石雕牌坊,才能拾级而上跨进院门,但他已经慢慢地觉出,大门两边石狮子的脸色越来越冷淡了。 到了一九二七年十二月,李紫痕、李紫云、李乃之三个同胞姐弟中,姐姐李紫痕的年龄已经二十四岁。早已超过了待字闺中的界限,也早已超过了堂兄李乃敬的忍耐极限。为了照护弟弟、妹妹,为了勉力维持这个没有父母的家,李紫痕一连退去五门婚事。这位眼看老在家里的姑娘,渐渐成了银城人口头上的一个话题。许多年以来,李紫痕既当母亲又当父亲,像一头母兽一样拚着性命挡着世人的冷眼和话题,挡着族长李乃敬越来越强烈的不满,看护着弟弟和妹妹。当李紫痕终于看出弟弟为了自己的处境,犹豫再三不愿离家求学的时候,她竟做出一件叫李氏满门的男人们都瞠目结舌,叫银城街头巷尾的女人们都肃然起敬的事情来。等到一九六七年的冬天,李乃之因为“大特务”、“大叛徒”的罪名被关进“牛棚”,接受群众专政,当他收到姐姐在老家牌坊街的祖宅内死去的噩耗时,老泪纵横之际,眼前浮上来的竟是姐姐那张被她自己用香火烧出来的满是伤疤和泪水的伤脸…… 一九二七年的十二月,那场转瞬而发的暴动,又在转瞬之间被镇压下去。当共产党员赵伯儒的头颅还被悬挂在城头上的时候,银城人已经又像往年一样,早早忙碌着旧历年的事情了。性急的孩子们早已经又噼噼啪啪地把爆竹扔进凝滞闷重的岁末之中。由于银城中学成了这次暴动的心脏,出钱办学校的董事们在赵伯儒被杀之后,决定遣散教师宣布停学。尽管赵伯儒临刑前说过“共产党人是杀不完的”,但是一九二七年十二月银城五县的共产党员还是被斩尽杀绝了。面对着那一片空白,和制造空白的恐怖,李乃之痛不欲生。可是一九二七年十二月的李乃之还不懂得化悲痛为力量的辩证法,满腔悲愤无以倾诉,他只好在自己的书案上为老师竖起一块祭奠的灵牌。雪白的牌上是漆黑的字:先师赵讳伯儒之位。灵牌前面是两支清泪斑斑的白蜡,一炷哀丝难断的线香。在这之下摆着老师送给自己的几册书籍:鲁迅的《坟》和《呐喊》,刘半农的《扬鞭集》,李大钊的《论布尔什维主义的胜利》和两册老师在北大做学生时珍藏如宝的由陈独秀先生主编的《新青年》……一九二七年十二月银城的那场彻底地屠杀,就这样制造了一个还不懂得化悲痛为力量的悲愤青年。 后来,李乃之平反昭雪的追悼大会,在北京八宝山革命公墓举行,并严格按照“副部级”的规格和等级拟定了仪式和悼词。当父母双亡的几个孩子和他们的妻子、丈夫,与当年“五七”干校“大叛徒李乃之专案组”的全体成员,统统共聚一堂,在那支所有的人都共用的哀乐声中共同化悲痛为力量的时候。看着杀人者和被杀者,迫害者和被迫害者竟是如此的同聚一处,李京生和他的姐弟们对化悲痛为力量的辩证法,顿时生出无可比拟的恶心和厌恶,顿时生出刻骨铭心的失落,和无以诉说的伤感。 一九二八年一月,当赵伯儒和陈狗儿的人头挂在银城城门上一个月以后,银城大街小巷家家户户又都照旧挂出了过年的灯笼,灯笼们在黑冷的夜幕里大睁着血红的眼睛。牌坊街李府门前两只石狮子背后的对联也照旧还是老式的句子:忠厚传家久,诗书继世长。族长李乃敬还是照往年一样,等到旧历除夕的那一天,在祠堂内率领李氏满门男女老幼,执礼叩拜,祭献如仪。但是跪在黑压压一片当中的李乃之正在想他一生当中最难决定的事情——春节一过,自己要不要随回来过寒假的三姐李紫云一道去省城求学。让他为难的是怎么向姐姐李紫痕张口,自己真的走了以后,留下姐姐一个人怎么办?李乃之万万没有想到姐姐李紫痕竟做了那样的事情。 正月初六一早,李乃之被两个姐姐的哭声吵醒了。走进姐姐的房间,赫然看见李紫痕满脸黄豆大的烫斑。两把显然是刚刚用过的线香在八仙桌上斜扔着,屋子里一股难闻的焦糊气,八仙桌上供了一尊手持玉净瓶的白瓷观音菩萨,菩萨身下压了一方白布,白布上是用血写出来的一个佛字,李紫痕正把血迹斑斑的指头裹在布条里。李紫云哭喊着: “弟弟你来看姐姐……” 除了眼泪之外李乃之再拿不出第二样东西。父母双亡的李乃之,从来没有见过爸爸妈妈是什么样,从他咿呀学语的时候开始,抬起头来见到的就是姐姐的面孔,这张脸上的喜怒哀乐就是他的一切。可现在除了那些吓人的水疱伤疤和泪水之外,再也看不到别的。姐弟三人的哭声招来了李家的男女老少,可所有的人看见李紫痕那满脸吓人的伤斑和那个鲜红的血“佛”,都不知道如何是好。他们谁也没有想到这个一天学也没上过的女人.竟也懂得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道理。他们实在想不到这个只凭直觉不凭理智的女人,为了守住这个家,为了弟弟妹妹去求学上进竟下得这样的狠心。相形之下。那满街的牌坊都敌不过一个目不识丁的女人的狠心。 后来,当李乃之终于出息成了北京城里的高级干部时,李紫痕却固执地留在牌坊街的李家老宅里。李乃之像供养母亲一样每个月按时把钱寄给姐姐,十几年如一日未敢有误。一直到“文化大革命”开始以后,弟弟的钱和信突然中断了,李紫痕断定弟弟是因为妹妹李紫云的“海外关系”在北京“遭了王法”,她那盏含辛茹苦强挣一世的生命之灯,突然失去了燃烧的力量。 过了许多年,当李京生寻访到牌坊街李家老宅的时候,刘光弟指着那片浓密如墙柔美如梦的竹林对李京生说: “六姑婆的骨灰就埋在石坎坎儿下的竹林边。那时候正在搞运动没敢留下坟包包,那时候竹林还没得这样大。” 那一刻,李京生百感交集,欲哭无泪,耳朵里响着一部无头无尾只有一句话的长篇小说:那时候,竹林还没得这样大……那时候,竹林还没得这样大,那时候,竹林还没得这样大那时候竹林还没得这样大那时候竹林还没得这样大那时候竹林还没得这样大那时候竹林还没得这样大那时候竹林还没得这样大那时候竹林还没得这样大…… 一 李氏家族在银城的统治和存在,实在是一件太久远的事情,久远到任何力量都无法把这座城市和这个家族分开来。在许多年的时间里,当李乃之和他的同志们以革命的名义发动起一次又一次的疾风暴雨,灭绝了这个家族,从这座城市的各个角落里铲除掉这个家族之后,人们终于发现,他们所做过的一切,原来竟是造就了一个传说。那些所有的疾风暴雨,原不过是为这个传说平添了许多耐人品味的曲折。那些花容月貌穿着入时的导游员们喷珠吐玉,向所有不远千里来到银城的外国的和中国的旅游者,起劲地复述着这个传说: 根据族谱记载:李氏家族最早有名可考的祖先叫做李轶。李轶自称是春秋时期最著名的哲学家老子李耳的第十二代子孙。汉朝王莽篡权,李轶辅佐光武帝刘秀平定叛异功勋卓著,东汉建武元年(公元25年)被刘秀封为固始侯。此后,李氏家族在两千多年的时间里绵延不断,经历了无数的朝代和战乱,经历了无数次的迁移,最后定居在此地,开拓并建立了这座城市,开凿了这座城市的第一口盐井。被英国著名的历史学家李约瑟教授誉为中国科技史上“第五大发明”的,人类第一口以“冲击式顿钻凿井法”获得的千米超深井,就是属于李氏家族的产业……在李家旧宅的门前,曾有两座本市最高大、最华丽的石雕牌坊,被称做双牌坊。牌坊上刻有“文官下轿,武官下马”的圣旨。这双牌坊是为了表彰李氏祖上曾有父子二人两代都中了进士,封了高官,而奉旨建立的。在双牌坊和大门之间。还曾有一棵五百年的枝叶繁茂的古槐,因此,“古槐双坊”就成为“银城八景”之中的第一景,古槐双坊就成为我们这座城市的象征…… 但是在一九二八年一月,李氏家族的族长李乃敬。却忧心忡忡而又极其固执地抗拒着这个后来的传说。 一九二八年一月,旧历正月初六,李紫痕把线香按到脸上去的那个早晨,李乃敬在六妹紫痕的屋里只稍立片刻就一语不发地退出来,一团郁闷横梗于心,只觉得胸间隐隐作痛。双牌坊九思堂李家数百年来在银城富甲一方,考取功名为官做宦的子弟不计其数。历代先祖解囊相助,帮不相干的贫家子弟入库就读的也不计其数。可如今李家本家的子弟去读书,竟要有人毁容吃斋、节衣缩食才供得起了。真是愧对列祖列宗,真是丢尽了祖宗的脸——想不到诗书传家,礼仪继世的家风,竟要靠一个毁容吃斋的女人来传承。六妹紫痕固然刚烈可敬,可九思堂传到自己手中也真正的是山穷水尽了…… 一九二八年一月,旧历正月初六,当李乃敬忧心忡忡地沿着游廊绕过映柳湖,顺着八只花缸夹道的石阶踏上万香坪的时候,猛然间在万香坪纷乱的桃枝里听见一阵开怀的大笑。李乃敬威严地咳了一声,桃林里的两个丫环即刻收住声音仓皇地跑了出来,手里拿着刚刚剪下来的桃枝垂首立在花厅的檐柱下边。李乃敬不做声也不停步,只把目光锋利地扫过去,无意中却瞥见檐柱上那副黑漆衬底的洒金雕字楹联: 庭院笙歌邀月夜 园林桃李醉花天 在九思堂这座偌大的园林府邸中,有无数的题刻、匾额、楹联,其中李乃敬最不喜欢的楹联就是这一副。李乃敬嫌它对李家的富贵太过极尽夸赞之能事。可是在九思堂上上下下,甚至连一些年长的仆人们都知道,这副楹联是当年曾祖老太爷在世的时候,最为得意逢人便讲的一段佳话。那一年,银城一带大旱两载饥民盈野。老太爷在银溪的渡口上拾回一个饿昏了的乞儿,用米汤把乞儿灌醒之后,那孩子竟说不出姓甚名谁,说不出家在何处,只知道自己的乳名唤做秋儿,只知道随父母逃荒出来不久,父母二人都先后饿死了。老太爷于是将这乞儿收为义子,取名浮生,送进族学里去读书。想不到这孩子读起书来竟是百般伶俐千般聪明,十年苦读学成赴考,院试,乡试,会试,殿试,连连中榜,到最后竟高中进士,两年后点了道台。做了道台大人的浮生对老太爷感恩不尽,视如再生父母比做佛陀现世。每年老太爷做寿,浮生都恭恭敬敬送一笔惊人的寿礼,犹觉不尽孝心。后来老太爷手里扩建宅邸的时候,兴建了映柳湖、万香坪和这座花厅。做了道台的浮生便千里迢迢差人来预量檐柱,特制了这副洒金雕字的楹联,又千里迢迢差专人送来恭贺华建落成之喜。这个几乎类似人间神话的故事在银城久传不衰。当年老太爷在世的时候更是笑口常谈。可李乃敬却觉得这个做了道台的乞儿,骨子里毕竟还是个乞儿,见了富贵心头笔底便是遮拦不住的贪想,竟弄出“醉花天”这样唐突自夸的句子来。李家子弟若不是躺在这“醉花天”里整日的花天酒地,也不至于败落到今天这步田地。 李氏族长李乃敬,在中国古往今来无数帝王将相才子硕儒之中,惟独敬仰文正公曾国藩。他书房的案头上一年四季永远摆着一套《曾文正公全集》,每每开卷必是文正公“家书”“日记”“诗文”“奏折”“礼札”之类。书房迎门的墙壁上是李乃敬亲笔书写的一副赞颂文正公的四字联句: 圣人所谓 君子如斯 他甚至请人仿画了一幅曾国藩的肖像挂在书案之侧。辛亥之后没有了皇帝,眼看着各种各样的“大帅”、“总统”在中国走马灯一样的你来我往,反使得李乃敬更加深了对文正公的崇敬。他确信,中国正是少了像曾国藩这样的一位古今完人来做国家的栋梁,潮流的砥柱。一九二七年十二月银城五县的那场暴动,更让他深忧时事的艰辛:国运衰微,社稷分崩,华夏之大已无一寸净土可容修身齐家者来立足了。可眼见得家族里的子弟们除去钱财享乐四字之外,竞没有一个省事的,竞没有一个晓得坐吃山空的。倒是三公家里的姐妹三个,无父母来娇惯,无钱财可挥霍,反倒长出些志气来。六妹紫痕为了让紫云、乃之求学上进,为了守住三公残留下来的这点家业,竟能下得毁容吃斋这样的狠心。李乃敬震惊之余,一扫往日紫痕对自己拂逆不从的不满,他决心成全这个女人,替她分担紫云、乃之的学费,也算是不辜负十六年前那个托孤人的一片苦心。日后说不定还要靠九弟乃之学成之后来振兴九思堂的家业。 一九二八年一月旧历正月初六,以曾国藩为古今完人、万世师表的李氏族长李乃敬,并没有意识到他全部的忧心忡忡和重振家业的想法,最终都将因为他的一厢情愿而落空,最终都将变成一些鲜红和粉白的颜色涂到石墙上去。所以,一九二八年一月,旧历正月初六的那个上午,李乃敬从六妹紫痕的房里黯然神伤地退出来,在映柳湖湖旁的游廊之中逶迤而过,拾级踏上万香坪威严地轻咳了一声,锋利地扫视了一瞥之后,按照多年的习惯走向他心爱的“绿天书屋”——那是李府宅内无数的华堂富室中,他惟一心爱的养心静思的去处。 绿天书屋原来并没有这个雅致的名字,原来也是一副雕梁画栋的富贵气,李乃敬做了九思堂总办掌管了家族事务之后,便把书屋拆了重新翻修成现在的样子。一律的白墙灰瓦,所有的檐柱、梁椽都不上漆着色,除去做工精细之外,一切惟求朴素清淡。坐在书案之侧推窗所见是几株高过屋檐遮天蔽日的浓绿的芭蕉,所以李乃敬便把它题做“绿天书屋”。在书案对过的西壁白墙上。一副中堂联句端挂正中,与李乃敬整日对面相视。这是当年朝中的礼部尚书范运鹏大人送给祖父的墨宝,苍老古拙的隶书挥洒出两行大气恢宏的联句: 日月两轮天地眼 诗书力卷圣贤心 在九思堂无数的楹联当中,李乃敬最喜欢的只有这一副。李乃敬觉得这两句话实在是可以与天地共存,可以万世流芳的。李乃敬并没有意识到,这两句大气恢宏的诗句,有一天会和他的天灵盖一起飞进到老军营校场对面的石墙上。 一九二八年一月,旧历正月初六的上午,李氏族长李乃敬掀起青缎棉帘走进心爱的绿天书屋,一股暖气扑面而来。书桌前面黄铜火盆里刚刚烧尽的木炭正在现出一层轻轻拂动着的灰白色,乌木条案上的云纹青铜博山炉里正袅袅地散出一丝爽心的檀香。李乃敬试了试茶几上的紫砂壶——正还有些微微发烫,他端起茶壶来轻轻地呷下一口。自从银城名医林金墨先生说过他胃有虚寒宜饮红茶之后,李乃敬一年四季都只喝上等的滇红。李乃敬放下茶壶神思未定,就听见门外有人在叫:“梦麟。” 听声音李乃敬知道来人是老师爷赵朴庵。赵朴庵原是科举废除之前最末一科的秀才,光绪三十年之后废科举兴新学,眼见读子日的功名已断,便应先父之邀做了九思堂的师爷。赵朴庵深感知遇之恩,对九思堂忠心耿.耿尽忠竭力,办事从来老谋深算。父亲死后,李乃敬旧情难忘,仍留下赵朴庵在身边做总办师爷,而且以长辈相敬,赵朴庵也就愈发的兢兢业业,一丝不苟。如今九思堂上下只有赵朴庵一人对李乃敬不称老爷,而是按长辈的身份直呼其字。 听见应答,赵朴庵端着一枝白银水烟杆款步走进绿天书屋对李乃敬禀告: “梦麟,杨师长差人给你送来寿礼。” “哪个杨师长?” “杨楚雄。他今天随礼送来的片子上落款写的是师长。” “他这师长做得好安逸,只我们九思堂他就榨了四万块银洋的军饷!我送他四万块,他送我些啥子?” “梦麟,我就是来同你专说这件事情的。杨师长送来泥金寿屏八张。” “我不是八十大寿,他不是八人送礼,如何就弄出八张寿屏来?” “梦麟,我说了你莫动肝火。这八张寿屏我原来曾见过的,它是十年前高山场高老太爷过五十大寿的时候,我们银城盐场八大堂联名具送的。杨师长只改过了抬头和落款。” “这个丘八!” “梦麟,秀才遇见兵有理讲不清的,我们动不起肝火的。” “他杨楚雄居然拿抢来的东西给我做寿!” “梦麟,有句话我思想多日了,还是想讲给你听。我们九思堂原来靠的是朝廷,有双牌坊上的那道圣旨,我们九思堂的盐巴哪里卖不得?可如今的世道犹如唱三国,有枪的便是草头王。这些年你还没看清吗,不靠起一根铁枪杆儿,我们九思堂怕是早晚要垮台的。” 其实,赵朴庵的这些话李乃敬又何尝不懂。自从他掌管家业以来,就夹在这风雨飘摇的乱世之中倍尝艰辛,可谓是刻骨铭心。气是难免要生的,可每每到头来也不能不忍气吞声。世风日下,人心不古,你不忍却又再没有第二条办法。赵朴庵又扯了些闲话,看看李乃敬渐渐平了怒气,才又提起另一个难谈的新话题来: “梦麟,通海井的主意你还是早定为好,买卖上的事情动不得半点义气的。我们先后锉了十二年,一不见;卤水,二不见气火,投资总数已逾十万之巨。白瑞德的大兴公司既然财大气粗,我们索性就卖给他六成股份,管他和洋人有多少瓜葛,管他有多少洋派头。我们九思堂现在已经是多年以债养债的局面了,再拖下去场合受紧周转不过,会拖得我们啥子买卖也要停档了。” 这又是一桩李乃敬心头的苦衷。自从接过九思堂之后,李乃敬终日所想的就是如何才能中兴家业。这口通海井就是他当年力主开锉的新盐井,由九思堂各门族亲合资兴办,想不到一拖再拖不见成功,眼见成了一口无底洞,家族里当年共同摊股的各门族亲已是嚷得沸沸扬扬,大吵着要抽股停锉。若是再没有个出路真的闹翻了脸,不惟九思堂要垮,怕是连这个延续了几十代的家族也要彻底分开,各奔东西的。 所以。一九二八年一月,旧历正月初六,李氏族长李乃敬忧心忡忡百般思量之后,不得不按师爷赵朴庵的主意收下杨楚雄师长抢来的八张泥金寿屏,不得不同意将自己呕心沥血十二载,才锉成的通海井股份中的十分之六卖给白瑞德的大兴公司。 当师爷赵朴庵掀起门帘准备出屋的时候,又被忧心忡忡的李乃敬叫住: “赵老伯,那八张寿屏收下后万不可再拿出来丢人,日后瞒过杨楚雄再差人送回高山场去。” 赵朴庵苦笑着点点头:“好吧梦麟,这件事你莫再操心,就交给我来办。” 从一九二八年一月,旧历正月初六算起,再过半个月就是李氏族长李乃敬的五十大寿。可是一九二八年一月,旧历正月初六,所有的家事国事,却没有一件可以让李乃敬稍稍顺心的。 二 一九二八年一月,旧历正月初六的那天,李紫痕是五更时分悄悄起床的,借着一支幽幽的烛灯,她叠好被褥,而后屏心静气地侧耳细听,在确认隔壁间的妹妹紫云还在酣睡以后,这才无声地走到乌木盆架的铜盆面前。把冷水轻轻地撩到脸上时,周身上下袭过一阵微微的寒战。她停下手扬起脸来,在铜盆旁侧的镜子里,看见一张挂满水珠的白蒙蒙的脸。打更人敲打竹梆的声音从黎明前的黑暗中深沉悠远地传过来,尽管银城早已使用了钟表,可九思堂却一直保持了这个打更人巡夜的老习惯。李紫痕再一次朝铜盆俯下身去,再一次把平静了的冷水掬在掌心里轻轻地抹到脸上……一切都是预先准备好了的,铜盆里的水是昨天就打来放在那儿的;梳妆镜下面那支雕花的银发卡也是特意找出来的,那是母亲留下来的遗物,多少年来从未动过的;枕边的绸裤、旗袍、长筒洋线袜和绣花鞋,也都是昨晚临睡前第一次拿出来的;绸裤脚上的花边,紫缎旗袍上的那些牡丹和鞋上的荷花,是自己许多年以前一针一线绣上去的;那时候不知为什么心里生出些朦朦胧胧的梦想,以为这件漂亮的旗袍和这双绣花鞋,也许有一天会为自己派上用场的。只是没有想到自己竟会派给它们今天这样的用场。 十六年前的冬天,也是像这样一个黑冷无边的五更时分,睡在被尾为父亲暖脚的李紫痕,被一阵剧烈的咳声惊醒了。父亲的脚痉挛着在她的背上抖动,李紫痕恐怖万状地爬起来点着了蜡烛,骤然看见床头的痰盂里溅满了半盂鲜红的血。只有七岁的李紫痕吓得放声大哭起来,父亲叫她不要哭,叫她快去把妹妹弟弟叫醒来,说是有话要对他们讲。李紫痕领着三岁的妹妹,抱着一岁的弟弟聚在床头的时候,父亲说: “紫痕,你七岁了,你是姐姐,有句话我要交代你记住: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等到弟弟长大了,你一定要让他进学堂去读书,出息成人。爸爸死后,只有这一件事情放不下心来……” 李紫痕点头称是,说是爸爸的话都记住了。接着,李紫痕忽然明白了父亲正在做的事情,禁不住嚎啕大哭起来: “爸爸你莫死……妈妈死了,爸爸不能死……” 但是父亲还是死了。父亲死后李紫痕就肩负起保护和照看弟弟妹妹的责任,所以,从七岁起,李紫痕就是一个女人,而不是一个女孩。关于这一点,家族里的男人们一直要等到十六年之后才终于看清楚。 一九二八年一月,旧历正月初六,黑冷无边的五更时分,李紫痕把铜盆里的冷水掬到脸上的时候,无比清晰地回想起十六年前父亲临终时的嘱托,无比清晰地回想起父亲临终前那双痉挛的瘦脚在自己背上的抖动。李紫痕用了十六年的时间,才终于理解了父亲托咐给自己的是一件怎样的事情。用清水洗过脸,李紫痕坐在那面梳妆镜前用一把细密的牛角梳,沾着清水仔仔细细地梳理好每一根头发,又把那只雕花的银发卡仔细地别好;然后,穿好衣裤,穿好旗袍,再穿上长袜和绣花鞋;她甚至还从妹妹的粉盒里取出那只精细小巧的粉扑,为自己精心地施抹了一层淡淡的香粉。做完这一切,李紫痕借着幽幽的烛光打量着镜子里那个焕然一新的人:十六年当中的每一天,她都要在镜子里匆匆打量这个人,可只有现在这一刻,她才第一次刻骨铭心地看清楚那面镜子映出来的原来是一个女人,而且,正有两行清泪在烛光里闪烁着从那个女人的脸上淌下来……李紫痕一动不动地和镜子里的女人对视着,五更时分的黑暗和寒气把她们凝成一幅冰冷的画像。然后,李紫痕在这幅冰冷的图画里发出一声呻吟般的长长的叹息。然后,李紫痕冷静地抹去泪水,冷静地除去那只雕花的银发卡,冷静地脱下绣花的紫缎旗袍和绣花鞋。然后,再把平常所穿的一身灰黑布料衣裤冷静地穿戴齐整,把大襟布衫的每一个扣绊都仔细地扣好。做完这一切之后,李紫痕取出两把筷子粗细的线香,用棉线扎好。然后,平静地把线香放在烛火上,看着它们先是熏黑,继而冒烟,接着从青烟里升起一朵小小的火焰来,不等火焰熄灭,李紫痕咬住牙关无声地把燃烧的香头狠狠按在脸上……立刻.五更时分的黑暗和寒气中飘出一股难闻的焦糊味…… 一九二八年一月,旧历正月初六,李紫痕已经是一个二十四岁的女人,在坚守着父亲的嘱托和弟弟妹妹一起度过了含辛茹苦的十六年的岁月之后,她决心把这件事情一意孤行的做到底。她在这一天的早晨一下子越过几十年的岁月,一次性的为一个女人的一生选择了结局。在用香火烧毁了容貌,又割破指头涂抹出那个佛字之后,李紫痕趁着尚未有人发觉,在黎明前的黑暗中绕过那些暗影幢幢的游廊曲院匆匆走进李氏祠堂。祠堂里的那盏长明灯刚刚被打更人添过油,火苗烧得正旺,天花板上彩绘的二十四孝图依稀可见;进门迎面是大堂里高悬的三张黑漆雕字贴金大匾,正中间的一张题刻“慎终追远”,左面是‘‘惟木有本”,右面是“惟水有源”;大堂正中安置的木雕神龛做成与祠堂建筑相同的鳖梁飞檐的样式,被贴金的浮雕云龙图案围起来的宗牌上,用庄重的楷书写着:九思堂上历代高曾祖考妣神位。这一切都在那盏幽幽古灯的飘忽的光影中显得神秘而又恐怖。在排列两侧的各门先亡人的牌位中,李紫痕径直朝着父母的牌位走过去,而后,双膝跪地,泪流满面地俯下身去,口中呜咽着一句含混不清的话: “爸爸妈妈,你们老人家放心……” 三 自从亲眼目睹了老师赵伯儒受刑而死的场面之后,李乃之久久的不能从恐怖当中挣扎出来,那整整一个冬天,他都在反反复复地做着一个同样的恶梦:先是堂兄李乃敬狞厉地迎面举起手来;接着,老9币的一颗人头咚然落地,骨碌碌地滚到自己脚边,随着一股冲天而起的鲜红的血,老师说:“试看将来的环球,必是赤旗的世界!”接着,自己便在满身淋漓的冷汗之中惊醒过来……紧憋的心肺几乎要在腔膛里炸裂开来。然而清醒之后所面对的只有一派无边的寒冷的冬夜。 在李乃之的心里藏了一件他和老师赵伯儒之间的秘密。那时候银城周围几县的农民已经开始了暴动,陈狗儿的名字和种种耸人听闻的消息在银城到处流传。那时候银城戒备森严,四门紧闭,像一座被洪水包围的孤岛,岛上如一个慌乱的蚁窝,聚集了许多惶惶不可终日的体面人。一天,李乃之突然在学校的大门外,意外地遇见了多日不见形色匆匆的赵伯儒,冲动之下他断然地对老师说道: “赵先生,我也想去参加赤卫队闹革命!” 老师有些惊愕地抬起眼睛望着自己的学生,而后意味深长地把手搭在学生的肩头上: “乃之。我劝你不参加。” “为什么不参加?” “他们这一次多半是要失败的。你还太年轻……” 那时候的暴动正到处闹得如火如荼,那时候谁也不会相信农民赤卫队会失败,那时候李乃之还不知道自己面对着的正是这次暴动的总指挥。现在,当他亲眼看见憔悴、苍白的老师被人砍下头颅的时候,才终于明白原来老师竟然是在深知了自己的结局之后,而去奋不顾身的。那整整一个冬天,李乃之都在日记中连篇累牍地倾诉着自己的恐怖、苦闷,和不知所去的彷徨与绝望: 一九二八年一月五日 昨夜再次梦到赵先生,已记不清这是多少次了。每次都是一般一样的恐怖和惨景。梦中大叫,惊动了二姐,她跑来问我梦见了什么,如此惨状何忍再讲……这个世界为何竟如此残忍屠杀了先生?与一个如此残忍的世界为伍真乃人生最大之悲哀!既不能与先生共同赴死,又不能为先生复仇雪恨,活着又有何用?平臼先生在读书会上所谈所讲。无不令人感奋向往。转瞬之间,一切都在血泊之中淹没,一切都比往日更黑暗更野蛮……我怎样才能走出这个世界? 一九二八年一月十日 今天又去东门城楼下仰看先生遗容,时近一月,先生面目已是模糊不清。悲夫!吾师!情不自禁乃倚墙而泣……最可悲是这麻木的民众,城门内外熙来攘往者大都是些置买年货的农夫市民,竟无一人举目望墙的。死者竟是被人忘却得这般快么?麻木的民众们,难道你们竟不知城墙上的被害者是为你们而死的么?麻木至此的世界又何必改变它呢?悲夫f吾师!在天有灵必恸哭于九霄…… 一九二八年一月十三日 这生活真是烦闷极了,无趣极了。再读鲁迅先生的(呐喊)。愈觉窒息的苦闷,难道大家都是(狂人日记)里的吃人者么?看过此篇愈发饭菜难以下咽,莫不是自己的碗碟中真的有赵先生的皮肉么?我与那麻木的民众又有何异处……姐姐焦灼万状请来了医生给我切脉开方,又亲自去抓药煎汤,她岂知我是苦闷之极而了无生趣。 一九二八年一月十七日 长此郁闷,不知要到何种地步。昨晚又与赵先生见面,且又是那原来的惨景……先生,你何不指给我一条出路呢? 一九二八年一月十九日 今天三姐自省城回来度寒假。相见甚欢。听三姐说了许多省城的新闻和外省的消息,愈发觉得中国之无望,惟三姐暗自送我一本陈启修君所写的簿册,尽述俄国近状,人民那般和爱,社会那般治平,直如人间天堂,立动我游俄之志,此生但有万一之机必做此行。俄人同心协力做到之事,难道我华夏之人惟不能做到吗? 一九二八年一月二十五日(旧历正月初三) 一连几日全是最无聊亦最俗套之应酬,拜祖宗,拜长辈,而后还要大家互拜,往日的冷面这几天都换做了假笑,所有的人都笑来笑去的,真是虚伪得可恶!夫金钱之势力,真至恶至伪极矣。有则陌路相逢趋之若鹜,无则族亲骨肉冷若冰霜。与姐姐们忿然谈及,亦有同感。不过以族亲关系太重,不得不如此敷衍。不得不因大家都是这样我们也只好这样。拿了自己的生命去妥协他人,在迎合他人的虚伪中毁灭了自我以示和大家的一样。我恨这无所不包无所不为的家族!我恨这眼前虚伪的一群!他日自立,誓必挣脱九思堂的卵翼! 一九二八年一月二十六日(旧历正月初四) 反复思量,欲离此地惟有与三姐同赴省城求学之一途。三姐言谈她的同学中有些贫寒子弟,以半工半读自食其力而学业竟尤为优异,深以为自立之榜样。他人可做之事。我何独不能?所牵挂难定的惟有二姐。十数载间二姐含辛茹苦,一再谢婚,骨肉之情,用心良苦,我与三姐皆了然于心。此番若真离家而走,即便不使二姐负担学费日用,留她一人子然独守。实于心难忍矣。数度话到唇边欲言又止,独与三姐谈及竟两相垂泪。束手无策……人生在世竞不知有几多牵挂,几多磨难。几多万缕愁丝…… 一九二八年一月二十七日(旧历正月初五) 今日秋云同学来看三姐,说是既然银城中学解散,她家父已决定送她去省城女子高等中学就读,以备来日升考大学,特来约三姐寒假后与她同行。与三姐叙后,秋云又特别到我屋里来看望,见到书案上供立的赵先生牌位竟潸然泪下……与吾同心者惟秋云矣…… 谈及赴省城读书之事,秋云问我,滞留银城学业荒废无疑,何不同赴省城投考学校。一时无言以对。秋云不知痛处,反而对二姐极口夸赞我在学校考试从来第一,只好以尚未委决虚与言之。 一九二八年一月二十八日(旧历正月初六) 今日之事肝胆俱摧,下笔记之犹痛哭不止……万想不到,二姐为我能赴省求学,竟做出这般毁容吃斋的事情来,苍天有眼,何戕残我骨肉至此?这可恨的世界要把我们骨肉逼向何处才会罢手?为了三姐和我,二姐竟亲手毁了自己的一生……同为骨肉,同是生命,我何以能用姐姐的毁灭来换取自己的逃脱7父母在天之灵当做何感?此生此世何以能补偿二姐?为此生此世永记此恨,晚上瞒过姐姐们,我亦用线香一把当胸烧下一块标记,疼痛如利刃剜心,真不知二姐一介弱女子今早是如何能忍住这样的酷刑。如何能下得这样的狠心……虽与姐姐同受烧灼之苦,犹不能稍解吾心之痛……悲夫!吾心已摧……痛哉!吾飘零于世的孤儿…… 一 当年白瑞德在美国威斯康星大学伤心地接到父亲病故的电报,断绝了学费来源的时候,决没有想到自己日后竟会拥有了这座美丽高雅的白园。一九O五年,白瑞德十五岁时,在一千八百余名考生中,以第二十名的成绩考入总督府筹办的商矿实业学堂。老父以年仅三十石租谷的收入,勉力支撑着他每年一百两银子的学费。三年后白瑞德又考取了总督府劝业道选送到日本的公费留学生,可惜只能学农。父亲从此不再负担儿子的学费自然高兴,可白瑞德却因为由学矿业而被迫改学农业十分的不情愿。到了东京以后,眼界大开,一年之后十九岁的白瑞德竟自做主张,毅然放弃在日本的公费保障,丢下东京私立大学的学籍,考入美国威斯康星大学米尔沃基分校地质系。一个多月以后,白瑞德离开所乘的神户丸。在弗兰西斯科进港靠岸。白瑞德兴致勃勃弃舟登岸.在旧金山盘桓数日,接着,又转乘火车横跨美国大陆,来到地球背面的密执安湖边上,直到这时才把这个既成事实写信转告家人。老父亲没有办法,只好勒紧腰带源源不断地把银子隔海越洋,汇到一个鬼也不识的地方去。 所谓人有旦夕福祸,正当白瑞德本科毕业拿了地质学学士学位,继续攻读硕士的时候,就接到了那封父亲病故的电报。白家只有他这一个儿子,一切事情都要等他回去办理,左思右想,白瑞德只好向授业的导师杰佛逊教授请假回国。白瑞德没有想到,这竟成了他一生的转折。 白瑞德离开米尔沃基,再次乘火车横贯美国,再次来到旧金山。尽管杰佛逊教授一再挽留,临行前还设家宴款待,甚至答应如能再回威大就读,将为他争取全费的奖学金。可白瑞德心底明白,此次回国除了丧事之外,还有家父在原籍为自己定下的一门婚事要应付,洋人们哪里懂得两千年来中国人在这一婚一丧之间被缠住了多少生命,天晓得还能不能返回威大完成学业,心中不免有些心灰意冷。白瑞德在旧金山登上加利福尼亚号商船告别北美大陆,遥望海天渺茫,不禁生出些“此去经年应是良辰美景虚设”的感慨来。白瑞德并不知道,命运之神正等在加利福尼亚号的酒吧里朝他微笑。 单调的航海生活把乏味的乘客们不是赶到甲板上。就是逼进酒吧间。白瑞德并无同行的伙伴,随身所带的一本新出版的德莱塞的《金融家》也早已看过两三遍.再无兴趣翻它。这一天,白瑞德无意间受人邀请,加入了一个因为晕船之苦而造成的三缺一的牌局。一圈牌下来,白瑞德知道自己的搭档高斯先生竟有一个地道的中国名字,叫做高汉卿,而且还会操洋腔说中国话。再一圈牌下来,高斯先生喜出望外地遇到一位威斯康星大学的校友,并知道竟是和搭档同去中国的同一个省份。白瑞德这才了解,自己遇见了一位被德莱塞先生所讽刺,但却为自己所羡慕的商人——密斯特高是美孚洋行驻省分行的大办(经理)。于是白瑞德抖擞精神奋力迎战,几圈桥牌下来,竟然和高斯先生连连夺关饱囊而归。惹得高斯先生连连用中国成语夸奖他:“少年老成!少年老成!” 就这样,从太平洋的西岸到太平洋的东岸,白瑞德与高斯先生由牌友而校友,由校友而朋友,等到船靠黄浦港的时候,竟有几分无话不谈的意思了。离开加利福尼亚号的时候,高斯先生盛情邀请白瑞德与他再度结伴,同乘美孚洋行租用的油船,沿长江溯流回省。在美孚的油船上高斯先生告诉白瑞德,现在英国的亚细亚公司和美国另外的一家德士古公司,正在沿着长江两岸与美孚激烈竞争。美孚早就有意开拓长江上游银城一带的新市场,但苦于没有得力的经销商,眼看就要被亚细亚和德士古抢先。高斯先生指着货仓里满满的箱子说: “白先生,你看这满满的一船,装的都是银子。我们美孚的煤油每五加仑装一听,每两听一对装箱。每两听的零售价格是九元九角,每卖掉一对,经销者可以得到四角的佣金,每月销售三千对就可以得到佣金一千二百块银洋。据我们对银城和它周围几县市场的估计,每月的销售量至少在四万到五万对之间,打一个大大的折事;每月如果销售三万对,那就是一万二千块银洋的纯放入。这还不包括洋行每半月才收一次售货款,这期间货款的投放生息还是一笔不小的数目。我们再加上亚细亚和德士古竞争的因素,就算是三家平分秋色,一年算下来的佣金收入也在三万至四万之间。此外,美孚洋行对于经销商所领货物在途及栈房的火险、水险和人力不能抗拒的其他意外损失,全部负责保险。除此而外,还有一条最最重要的保险:在中国经销美孚的产品,不会受到任何地方官吏和军人的敲诈。” 在说了这一大套生意经之后,高斯先生爽快的对白瑞德建议:“白先生,如果你愿意的话,只要交一万块钱的押金,我们之间就可以签订合同。我想你只要把打桥牌的聪明拿出三分之一,就可以把这件事情办好!我历来相信威斯康星大学的校友!” 一九一三年秋天,从美国威斯康星大学辍学回国的白瑞德,在父亲坟前做完了孝子的义务之后,便不顾家人的反对以一万两千元的价格变卖了所有的田产。接着又以完婚之举得到岳父家的五千块银洋的陪嫁,把比自己大了六岁的新娘白杨氏娶回家来。随后,白瑞德一意孤行地把自己的命运和美孚洋行绑在了一起。随着一盏又一盏美孚灯在银城点亮,白瑞德的大兴公司蒸蒸日上。到了一九二六年二月南京事件爆发,举国上下抵制英货。白瑞德抓住时机一举挤走了亚细亚公司,终于不负校友所望让美孚独占了银城市场。于是,在银城鳞次栉比的石坊和古老的大屋顶中间,显眼地矗立起一座满是廊柱和尖顶的哥特式建筑。这座三层洋楼通体是用专门采运来的白石雕筑,楼前辟了花园又修了荷池、拱桥和喷泉,绿树葱笼之中,廊柱巍峨,白影绰约。白瑞德取其两意把它叫做白园。想到自己十几年来福祸相依变幻奇妙的际遇,他不无得意的把那间镶满了各色玻璃的大客厅命名为:福祸堂。为了行动快捷,白瑞德又特意购回一部四缸的福特轿车,花一百块大洋的月薪雇了一位司机兼保镖。每当洋行有人来银城,白瑞德都是西装革履口操洋文汽车迎送,甚至还专雇了一位西餐厨师在家里,以迎合洋行大员们的口味。日久天长,白瑞德和他的白园就成了银城人眼里的西洋景。白瑞德和他的大兴公司在那些众多的老字号的盐商当中,竟有了几分鹤立鸡群的模样。 白瑞德心里很清楚,他如果不能在银城的盐业市场上占有一席之地,他在银城就永远不能站稳脚跟,那些盐商们对他这个暴发户就永远会侧目而视。为挤进盐业,白瑞德首先瞄准了银城落后的手工业式的开采技术和设备。他首倡以钢丝绳取代汲卤天车上的竹篾索,很快性能优越的钢丝绳像美孚灯一样风靡了银城盐场,让白瑞德赚足了钢丝绳的钱。当别人也跟上来卖钢丝绳的时候,白瑞德已经又转向了用蒸汽机车取代畜力、人力的汲卤。他请来了德国工程师反复研制、修改,终于获得成功。眼看着十倍功效于畜力的蒸汽机车把卤水从一二百丈深的井底哗啦啦地提上来,场商们无不趋之若骛,争相来向白瑞德仿效购买。白瑞德凭着经营美孚洋油的经验,在银城这块尚未被现代文明开发过的处女地上呼风唤雨,左右逢源,真有如鱼得水的快感。 十五年当中给银城带来了美孚灯、钢丝绳和蒸汽机车的白瑞德,却一直对银城人深藏着他的野心,迄今为止他还没有开凿和拥有过一口盐井。在财力不够十分雄厚机会不够十分理想之前,他不想打草惊蛇。十五年当中,白瑞德悄悄统计了银城近千口盐井的资料:深度、位置、产量、岩层结构和开采时间,他甚至运用自己在威斯康星大学学来的专业,画了一幅精确的银城盐井井位分布图。夜静更深的时分,他常常在白园自己的书房里激动得难以入睡,他想象着也许终有一天,自己也会像美国的洛克菲勒或是摩根一样拥有一个自己的财产王国;也许终有一天自己会买下整座银城。 一九二八年春节之际,忍隐了十五年的白瑞德终于觉得时机和财力都已成熟了。当银城的盐商们在刚刚结束的这场暴动之中大伤财力、产品滞销的时候,白瑞德首先选中了老态龙钟财力不支的九思堂,作为自己第一个吞并的目标。而且他犀利地选中了通海井这口九思堂最大的债务井,作为他购买银城的第一个突破口。 二 十四岁的独养女儿白秋云是白瑞德的掌上明珠。倒是夫人白杨氏眼看自己生子无望,近几年来一直在催丈夫快娶一房姨太太。她的理由很简单:这么大的一份家业不能没有儿子,外国人在乎不在乎我不管,中国人总得有儿子。因为当年丈夫创业起家的时候有自己从娘家带来的五千块银元,所以,白杨氏对现在白家的这份产业很自豪也很看重。但是白瑞德从不把夫人的话当回事,他拒绝的理由也很简单:我不能在外边忙得焦头烂额,回家来再和女人们焦头烂额,九思堂若不是那二三十个姨娘怕也不会败得这样快!对这件事白秋云也反对,反对的理由更简单:亲妈妈还活着你们就给我找后妈?于是这件“无后为大”的事情就这样在白家拖着。拖了一阵,夫人白杨氏把自己的表妹柳琼琚接到白园来。柳琼琚只有二十二岁,刚刚在省立女子师范艺术专科毕业,因为不想去教书正在家里闲住,可又因为当年父母与人指腹为婚的事搅得闲不住,就索性应邀逃到白园来躲清静。二十二岁的柳琼琚会画几笔画,会弹几下钢琴,记得许多言情小说里的男主角,最主要的是她和表姐不同,带了一身城里人的新气派,见了表姐夫张口便打趣: “姐夫,我叫‘穷居’,是乡下家里太穷住不下去了,逃出来投靠你这城里阔亲戚的,你可不要嫌贫爱富呀!” 白瑞德笑笑:“哪里话,我这白园里住进你们姐妹两个,岂不是杨柳成荫么!”说罢又笑笑:“琼琚是要报木瓜的,你跑到城里来把个木瓜丢在乡下可怎么办呀?” “我看不上那只土木瓜!” 于是,大家一同笑起来。可只有白杨氏笑得意味深长。白瑞德看在眼里故做不知,心里却在感叹着天下女人的愚笨和固执。 柳琼琚在白园闲住无聊,就在表姐的建议下帮助白瑞德做些抄抄写写的事,做了几日竟然应付裕如。白杨氏索性建议表妹:既然不想教书,不如干脆就在大兴公司帮姐夫做事。从此,白瑞德有了名正言顺的女秘书。他带柳琼琚试着出席了两次应酬的场合,觥筹交错之际,柳琼琚落落大方伶牙俐齿,大有不让须眉的气势。于是,银城人的眼里又添了新的西洋景:大兴公司不用师爷用秘书而且是女秘书! 可是一九二八年十四岁的白秋云,并不知道自己生活在一个母亲精心设计,父亲一眼看穿了的圈套里;并不知道这个圈套日后影响了她一生的命运。一九二八年二月七日,也就是过了正月十五的第二天,白秋云趁着午后的暖日坐在花园的荡椅上,捧了一本《考证白香词 谱》,沉浸在“绿肥红瘦”一类纤柔哀婉的伤感之中。正看着,荡椅忽然被人推起来,白秋云惊叫着: “哎呀,我要跌下去了!” 白瑞德笑着接住荡椅:“行啦,明天就上路.今天还用功?” “爸爸,我明天要让紫云姐乘咱们的汽车一起走。” “我不管,反正是妈妈陪你去,只要坐得下你请谁都可以。” “还有乃之也同我们一起去。” “秋云,你为什么和九思堂的人这样亲近?” “你不是说不管?你不愿意,那我和他们一起租滑竿走,不坐你的汽车!” “你的事我说过不字?” 白瑞德一面笑着,再一次把女儿的尖叫声高高地推到半空里去。 当白瑞德和女儿在花园嬉笑的时候,夫人白杨氏正在大厅里温柔地收拢着自己的圈套。她热心地拉着表妹的手一样样的嘱咐: “琼琚,我一走十天,就把姐夫交给你了。” 柳琼琚照旧是那副童言无忌的样子:“好吧,我来喂肥他!” “粗笨的事情有刘妈和别的下人们做,可一些体己的事情我从来都是自己做。” “啊呀表姐。你和姐夫体己,我可是体己不得的!” “琼琚你莫打横杠,不是姐妹我也不来求你替我辛苦。这怪物每晚临睡前都要喝一杯咖啡,再喝一小杯白兰地才睡得安稳。” 说着白杨氏把煮咖啡的酒精炉、咖啡壶一样样取出来,告诉表妹怎样点火,怎样放水,要加多少咖啡,教完了又说: “每晚都是我煮了咖啡倒好酒给他送到床前。这份洋罪也受了十几年,可交给别人做又放不下心的。” 柳琼琚又笑道:“咖啡可以煮,床边前可是去不得,男女大防,授受不亲,只好委屈姐夫到餐厅来上夜草了。” 正说着白瑞德走进大厅来,柳琼琚又伶牙俐齿的转过去:“姐夫,姐姐正把你交给我托管,她走十天,你得看我的脸色过生活呦。” 白瑞德只笑不答,从容地点上一支雪茄烟。等到柳琼琚上了楼,白瑞德冷冷地戳穿了妻子的圈套:“你这是何苦呢。” 白杨氏会心地抬起眼睛:“该做的我都帮你做了。剩下的看你。” “你真的都想好了么?” “我不能让这个家断子绝孙。” “你不后悔么?” 白杨氏感到了丈夫最后这句话的分量,于是反问道:“没有儿子你也不后悔么?” 白瑞德没有回答妻子的话,他抬起头来打量着空荡荡的大厅,心里感叹着:今后怕是要家无宁日了。 一九二八年二月八日,白秋云装束停当和母亲一起乘着那辆福特牌轿车,兴冲冲来到双牌坊九思堂门前,远远看见李紫云已经等在双牌坊的下边。驶到跟前她着急地催问道: “紫云姐,九哥呢?” 李紫云生气地说:“我们走吧,莫理他!” “为啥子?” “他吃过早饭就走了,说是要自己步行去,要搞啥子社会调查。这捆行李还是我硬抢下的,还说是以前赵先生带他们搞过一次的。” 白秋云急得眼圈也红了:“他为啥子不早说?他不坐车我们还有什么意思?” 白杨氏有几分惊讶地坐在汽车里打量着女儿的背影:这个九思堂的李乃之竟对女儿这么重要么?于是她劝慰道:“不慌,我们坐汽车一下就会赶上他。” 可是汽车并没有赶上李乃之。李乃之故意避开了大路沿着田埂和渠道走进乡野的深处。他想看一看那些曾经烧起燎原大火的农民们,是怎样又变成了一潭死水的。 汽车走了五十里路开到鸡鸣镇的时候,白秋云晕车了;吃了头疼散,敷了冷水毛巾还是晕,她执意要在鸡鸠镇停下来休息一夜。白杨氏拗不过女儿只好住在客店里。晚饭过后,白秋云要李紫云陪她出去走走,两人缓缓的走出镇口时,在夕阳下看见一条逶迤的道路红红的躺在也是锈红色的田野里,四周的旷野中瑟缩着几座瘦弱的村落。远远的,有一个背了书包学生装束的人朝这边走过来.两人同时认出了那是谁。白秋云红了眼圈问道: “紫云姐,他为什么不同咱们一起走?” 李紫云不回话,只把白秋云搂在怀里,她现在一眼看清楚了一个人的秘密。于是,替白秋云出气道: “他是个呆子。他不懂你一片好心!” 三 中国人很看重的五十大寿,却是李乃敬一生当中过得最为俭朴的一次生日。师爷赵朴庵操办了准备过寿的一应杂务之后,理出一份清单呈给李乃敬。李乃敬摇着头退了富春班和祥义班的堂会,退了集贤居茶园的寿桃和糕点,退了仁和斋饭庄的金龟入海、龙凤呈祥一应五十道特制的大菜,除了答谢寿礼非办不可的酒席之外。李乃敬决定生日家宴只吃寿面,除去家常小菜不再另外加菜,而且还要以茶代酒。李乃敬要告诉族亲们,九思堂的出路惟有卧薪尝胆一途可走,他要亲自来做第一个表率。赵朴庵拿着那份退给他的清单,不禁生出几分凄凉来: “梦麟,我们这些办事的人不争气,连累你跟上受苦了。” “赵老伯,话不是这样讲的,生逢乱世就该是乱世的活法,我只担心九思堂败在自己手里,到那时怕是想受这个苦也受它不上了。” 说罢两人相视一笑,竟都是满脸苍老的苦涩。绿天书屋的窗台下,两株残梅还在开着,把些幽幽的暗香传到这苍老和苦涩中来。李乃敬知道赵朴庵绝不会在这种时候跟他提起通海井的事情,索性主动问道: “他白瑞德答应在集贤居和我们谈合同了?” “答应了。” “也同意在正月二十九那一天?” “同意了。” “那好,他不抖架子,我就和他谈。” “梦麟,既要卖给他六成股,通海井还是先停锉吧,再锉是我们白白给他做工了。” “不停。我们九思堂卖股不卖德。” “要得。那我就回话给白瑞德正月二十九在集贤居面谈,谈得拢就签合同,谈不拢改回再议。” 李乃敬猛然觉得有些泪水在涌上来,他掩饰着朝窗户转过脸去:“赵老伯,这残梅开得倒也香人。” 赵朴庵心中一怔,却又忙忙地应和: “香人,香人。” 两人一阵无话。 沉吟半晌,赵朴庵待要说几句宽慰的话,刚刚开口,却被李乃敬举手拦住: “赵老伯,时至今日一切都不必再多讲了。” 李乃敬特意选择集贤居茶园和二十九这个日子是深有其意的。在银城,集贤居是最大也最讲究的茶园,尤以各色糕点名传四方。这集贤居每日招待八方来客,是银城一个各种消息和秘闻的集散地。九思堂与集贤居的关系源远流长,两家的儿女曾先后数度通婚,集贤居陈家是九思堂惟一的外姓股东。集贤居背靠大树买卖长兴不衰,而九思堂多少年来能在银城盐场事事领先,与集贤居各色真假消息的传播更是息息相关,几乎九思堂所有关系重大的买卖都是到集贤居来最后定板的。而二十九这个日子却是银城人都惯知的,九思堂自古传下来一个规矩,凡是大事都必在逢九的日子来决定,这个“九”字被认定是九思堂的吉数,是九思堂的护身符。 一九二八年二月,旧历正月二十九日,李乃敬五更起身,要夫人亲手伺候他清水洗面,而后从头到脚换了一套新装:白狐肷大舔长袍,外套小舔马褂,脚下是一双毛毡厚底云头陕鞋,头戴紫貂皮帽,,腰间佩一块光洁如镜的翠色玉坠。这块全银城美色独占的宝玉,也有一段不凡的来历:当年太平军举事,官军前来追剿翼王石达开时,九思堂曾以十万两白银夹道相迎,官军大胜班师而归之后,同治皇帝降旨加封九思堂掌门人二品顶戴,又特赐了这块宝玉。这块玉坠平时都是装在一只水晶宝盒里,供在李乃敬卧室的案头,从不轻易示人的,今天特意被李乃敬戴在身上。等到一切装束停当,李乃敬手持一只晶亮的铜手炉,独自一人穿堂绕室在寒冷中推开了祠堂的大门。李乃敬郑重其事地焚香三炷.脱帽下跪,对着祖宗的牌位行过三叩九拜的大礼,而后毅然退出祠堂,冷冷的晨光照出他满脸也是冷冷的悲壮和凛然。 当李乃敬坐进那顶八抬的绿呢大轿,放下轿帘的时候,师爷赵朴庵带着通海井掌柜匆匆赶来: “梦麟,通海井掌柜特来问你,今天停锉不停锉?” 绿呢大轿里传出李乃敬口气坚硬的两个字: “不停。” 而后。又是两个字: “起轿。” 转眼间,八个强壮的轿夫抬着这顶当年银城最气派,如今是银城惟一的绿呢大轿,稳稳当当地走出李府大门,穿过了门前那两座全城最高大巍峨的石坊。在轿子后面跟着总办师爷、大柜房掌柜、管账、八名随身保镰≯和两个提着篾丝牛油灯笼的随从。这一对灯笼是李乃敬特意吩咐了要带上的,说是以备晚上回来时要用的。其实他是特意打出来给白瑞德看的,他要告诉白瑞德:不用美孚灯,九思堂也还是九思堂。可是李乃敬没有料到。一九二八年二月,旧历正月二十九,他在八抬的绿呢大轿里正襟危坐一身凛然地走进了白瑞德的圈套。 轿子还没停下来,李乃敬已经觉出外面似乎出了什么事情。等到轿夫打起帘子李乃敬躬身出轿还没有站稳,赵朴庵便急急地走上来: “梦麟,你看白瑞德这小人使了手段。” 顺着那只气得发抖的手,李乃敬赫然看见集贤居茶园大门上原来的那块金字大匾不见了,换上去的新匾上竟然写的是:大兴茶楼。崭新的匾额下面停放着白瑞德那辆油光闪亮的福特牌轿车。李乃敬的脸色不由得骤然而变:还没有交手倒已先中了埋伏。这么大的事情自己竟然连半丝消息也没有事先得到过。九思堂的队伍还没有从惊慌中镇静下来,一身西装革履的白瑞德早已满脸堆笑地从大门里迎了出来: “啊呀,梦麟公有失远迎,有失远迎!” 白瑞德心满意足地欣赏着这个自己精心设计的场面,心满意足地欣赏着已经在心理上败下阵去的对手。高斯先生说得不错,自己只要把打桥牌的聪明拿出三分之一来,就可以把事情办好。白瑞德的身后跟着刚刚易主的陈老板,也照样堆着满脸的笑容,只是笑得有些尴尬。 赵朴庵忿忿耳语道:“梦麟,他既不仁,我们也就不义,今天不谈了!” 可是李乃敬却已经抱拳拱手朝着白瑞德迎了上去,并且也照样堆下满脸的笑容:“凤仪兄真是心急手急,倒先买下一座茶楼来等我。” 一面说着,又目光炯炯地转向陈老板: “陈老板,你得了多少银子,竟舍得卖了集贤居的名分!” 陈老板听出话中有刺,可也还是照旧呵呵地笑着:··梦麟公哪里话。我一间卖水的小茶馆,也不过是山不转水转,求条生路罢了。” 李乃敬威严地朝着自己的队伍转过脸去: “你们没看见凤仪兄和陈老板在等着?还不快些过来。” 一九二八年旧历正月二十九这一天,也许是李乃敬一生当中过得最为漫长的一天。一九二八年旧历正月二十九这一天,李乃敬平生第一次体会到被人置之死地的愤怒与绝望。可是为了九思堂的家业,李乃敬不得不背水一战。 按照事先定好的策略,李乃敬和白瑞德略事寒暄说了大致的条件之后,便把师爷、管账和掌柜留在包问里与对手拖延纠缠,自己脱出身来信步走向养心斋。集贤居二楼上的养心斋多少年来一向是专门留给李乃敬的,陈老板也一向投其所好,把养心斋布置得极为古雅。金漆屏风的背后珠帘静垂,撩起琥珀珠帘,室内是清一色的明代家具:条案、茶几、太师椅无不简约流畅,临窗的楠木花几上静静地置放了一盆百年的五针松:高崖峭壁虬枝拂云。当年陈老板曾向银城人夸口,他宁卖集贤居,不卖五针松。可是一九二八年旧历正月二十九这一天,当李乃敬旧地重游的时候,赫然入目的却是一副山河变色的情形:只见一圈肥肿的沙发围住四墙,玻璃茶上搭了惨白的桌布,桌布上笔直地摆了一排也是玻璃的烟灰缸,那只原来摆放五针松的花几上,如今却放了一台手摇唱机,怪模怪样地歪着脖子。想起陈老板当年的夸口,李乃敬一阵苦笑:如今的世道真是没有钱买不去的东西。正笑着,一位老茶房在身后恭恭敬敬地招呼道: “李老爷,陈老板吩咐看今天用啥子茶,还是滇红么?” “告诉陈老板不用费心了,我吃大兴茶楼的茶自会到茶厅里付钱的。’’ 老茶房一下红了脸:“李老爷,我们做下人的吃着东家的饭,由不得人的……我们知道李老爷不高兴,李老爷肯赏光来,我们……’’ 李乃敬忽然觉得自己刚才的话重了,忽然觉得十分两同情这个伺候过自己许多年的老茶房,他随手拿出两块银元递过去: “好,就喝你的滇红,给我送到下边茶厅里去。” 老茶房接了赏赐千恩万谢地退下去。李乃敬心里十分清楚,此刻的茶厅里聚了不知多少人,银城的人今天都在这儿等着看九思堂的好戏,等着看他李乃敬怎么把九思堂的产业卖给大兴公司。高楼拔地好看,大厦将倾更好看。银城人百看不厌。世事维艰,风雨飘摇,可他李乃敬今天要让银城人看看他这根九思堂的台柱子还没有倒,他要让银城人知道九思堂还是九思堂。这么想着,李乃敬整衣扶帽,又把腰间的玉坠拿起来轻轻看过一眼,而后稳步走下楼梯去。 一时间,茶厅里的嘈杂之声静下来。接着。响起一片请安问好的声音。李乃敬笑笑: “各位今天都是来看我李乃敬的好戏。” 刚刚响起来的声音又静下来,静得有些尴尬。李乃敬又笑笑: “我和大家一起看。” 茶厅里有人也跟着笑,笑得还是很尴尬。李乃敬就近拣了一个位子坐下去:“坐得稳些,才看得好些。”随后又洒脱地招呼道:“茶房,拿我的滇红来!” 看到李乃敬入了座,有人连忙推过顺水人情来: “梦麟公,大兴公司今天的事情做得太辣!”。 “哪里,买卖买卖,一买一卖,两厢情愿的事情。我们九思堂不过是场合上有些周转不过,凤仪兄是给我帮忙呀。” “梦麟公好气量!” “说句不受听的话,今天在座的各位里,当初被九思堂买过井口的怕也不在少数吧。山高水长,谁敢说哪天九思堂转过手来,就不买他大兴公司呢。如今的九思堂虽不如当年之盛,可九思堂毕竟是九思堂呀。’’ 说罢李乃敬再一次呵呵大笑起来,茶厅里也跟起一片附和的笑声。看到九思堂总办这一副洒脱大度的模样,人们真有些猜不透今天到底唱的什么戏了。只有李乃敬心里明白。他今天不但要唱“走麦城”而且要唱“五丈原”,今天和白瑞德的买卖只要敲定,九思堂就只剩下一只四成的空壳了。现在银城惟一看透了他底细的司马懿,正在楼上的包间里稳操胜券,和自己手下的兵马刀光剑影地生死拼杀。今天自己不过是捂着致命的伤口在这里强颜欢笑罢了。透过眼前这满厅摇动的笑脸,李乃敬分明看见一派“古道西风瘦马”的凄凉,李乃敬心中分明是一派刻骨铭心的旷古的荒凉。此生此世,李乃敬永远会铭记一九二八年旧历正月二十九这一天。 但是,坐在茶厅里的李乃敬没有料到,一九二八年旧历正月二十九这一天的上午,当他坐在茶厅里为九思堂强颜欢笑的时候,正有一匹快马从通海井朝着集贤居茶园飞驰而来,马背上坐着井上专管通消息办杂务的跑街。一阵疾风暴雨的狂奔之后,大汗淋漓的跑街在集贤居茶园门前滚鞍下马飞奔入厅,转眼间跪在李乃敬脚下: “老爷,王掌柜要我来报:通海井刚刚凿通了,卤水顷刻上涨几十丈,临到我来的时候卤水已经涌出井口,瓦斯火也旺得冲天。此刻王掌柜正在井上放炮鸣喜呢!” 顿时茶厅里惊呼雷动。谁也没有料到今天的戏竟有如此惊天动地的结尾。 在一片嘈杂的恭贺声中,李乃敬的脸色在激动中变得纸一样惨白……停了一刻,他才吩咐跑街: “你快去楼上转告师爷,通海井的股份不卖了!” 随后又对着茶厅里的人群说道:“各位今天的茶钱都记在九思堂账上。” 一九二八年旧历正月二十九这天,背水一战的李乃敬没有想到九思堂竟能绝处逢生,通海井只要再迟一刻凿通,九思堂就再不是原来的九思堂了。当李乃敬的绿呢大轿喜匆匆地赶往通海井的时候,忽又有一个仆人跑来拦住轿子: “老爷,夫人要我来报:三姨太刚刚临盆生下的是少爷!” 李乃敬猛然怔怔地愣住了,多少年来膝下无子,一连娶了三房姨太太,就是为了等着这一天,天下竟能有如此的巧事么?乃敬何德何能竞受了如此大恩大惠?李乃敬怔怔点点头,口中怔怔地连说了两个好字,随手放下了轿帘仰靠在座位上,两行老泪奔涌而下,心中哭道: “列位祖宗,不肖之子乃敬在这里给你们叩头了……” 一 九思堂绝处逢生李乃敬双喜临门的事情,一时间在银城轰动不已,人们都在争相传颂:若不是九思堂总办李乃敬德义为先绝不停锉,九思堂现在怕是早已名存实亡,早已把一座辛辛苦苦经营了十几年的金山白白送给了大兴公司。白瑞德虽然手段高强,可到头来还是把网里的大鱼撞脱了。九思堂再一次像神话一样从那两座高大的石坊上低下头来傲视银城。银城人怕九思堂,恨九思堂,可又事事仰仗着九思堂。一些人已经眼巴巴地在等着能分享一些通海井的卤水烧盐巴,动作快的已经悄悄把礼品送到九思堂总柜上。 就在大家众星捧月一般的围在李乃敬身边贺喜的时候,总办师爷赵朴庵却找到绿天书屋来,痛心疾首地递上一份辞呈。李乃敬看过之后,断然把辞呈退了回去: “赵老伯,你这是从何说起?莫不是我有什么唐突?” “梦麟,这次通海井虽然绝处逢生大喜过人,可细细一想,也几乎在毫发之间就毁了九思堂的基业。这两年来我是一直主张你卖股的,真是愧对先公对我的知遇之恩,左思右想无颜再吃九思堂的俸禄。我大概是真的老而无用了。” 说着,赵朴庵竞哽咽了声音。看见老师爷动了真情,李乃敬不禁也红了眼圈: “赵老伯,你我多少年来叔侄相称,多少年来也是相依为命了。如今九思堂上上下下还能说话的也只有你了,你就真忍心丢下我一个人么?通海井的事若是早几年就听你的脱了手,九思堂也不至遭这样的险境。当年先君在世的时候最忌一个险字,这一次,我也就是在这险字上险些栽了跤,若不是靠了祖宗的荫庇哪里还有今天?过了这道险关正不知有多少事要做,用人之际你这根台柱子怎么能走呢?” 接着,李乃敬不容分说地将赵朴庵扶到坐椅上又说“赵老伯,这几天我正有件大事想和你商量。这些年来九思堂积贫积弱,人心散乱。这次通海井锉成见功是个好机会。我正要问问你该怎么办才能把那几个害群之马整乖些。还有大恒、大通两家钱庄的债银,也要有个拖延的对策。” 见此情形,赵朴庵感叹道:“梦麟,你既这样说,我就拼上这把老骨头再陪你几年。你说的这两件事,我也想过。债银的事好办,通海井水火两旺,每天冒出来的都是银子,我们现在若是只说一个拖字钱庄会不高兴,我们现在若是再去借,他们反倒会高兴,有通海井做保,钱庄的银子不愁不生利息,该他们赚的银子早晚要兑现。难办的是你们九思堂门里的事情,我只怕你手软。” “赵老伯,你只管讲。” “这办法只有两个字:恶治。” “啷个恶治法?” “早些年人人等着通海井分红,这些年人人闹着从通海井退股,如今锉成见功,肯定人人又都急着问分红的事情。你现在召集族亲议事,只谈退股,不谈分红,那些叫退股最凶的人自然心亏,自然要赔不是。你莫手软,你硬逼他退几股,割了肉的人自然要痛,自然要怕,你抓住带头闹退股的人一丝莫放。二公家里的乃仁当年因为没有做成九思堂总办,一直对你耿耿于怀,这一次他又闹得最凶,前一个月把自己的股契硬甩到总柜上.说是等银子过年,先支走了一半银子……” 说到这,赵朴庵猛然顿住口看着李乃敬: “梦麟,你不怕我离间你们族亲手足么?” “哪里话,快讲!” “乃仁的那张股契,我从总柜上顶着你的名字替你拿来了。”说着赵朴庵从袖筒里取出那张至关重要的纸条来:“有这张支过银子的股契,你要他退股,他自己覆水难收自然无话可说。等他退了股,你再照半数送还他几股,仁至义尽,乃仁能不心服口服么?退了乃仁的股,还怕九思堂人心不齐么?可这清官难断家务案,你看这件事情做得做不得?” 李乃敬不由得开怀大笑:“赵老伯宝刀不老啊!”接着又邀请道:“今天莫走,我们一起喝几杯,这些年来难得这样开心!” 一九二八年旧历二月初五,九思堂各门族亲接到族长李乃敬的口信:明日总柜账房议事。第二天早饭过后,人们争先而至,总柜账房的客厅里一时间烟雾腾腾笑语喧哗。大家久谈不衰的还是通海井的绝处逢生,还是李乃敬的德义为先,可每个人的笑脸背后都藏了几分心虚。李乃敬故意把族亲们都晾在账房客厅里,迟迟不露面。等得越久,人们也就越心虚,不知道今天的事到底怎样的议法。一直等到半午时分,李乃敬才在师爷和管账的陪同下冷着脸面跨进客厅。见到九思堂的救星来了,众人纷纷起身,客厅里一片问好请安之声;接着,又是一片说了许多遍的夸赞恭维的话。李乃敬依旧是冷着脸冷冷的对应着,而后在正位的太师椅上坐下来宣布: “各位族亲,通海井开锉以来凡十二载,近几年来大家都在嚷退股的事,为这事有人还骂到总柜账房上来。今天我请大家来就是想问一问,通海井的股份怎样退法,何时退股?” 族亲们先是一阵静场,接着皮笑肉不笑地哈哈起来。哈哈过了,开始道歉,说些大人不记小人过的话。其中两位辈分高的还站起来给李乃敬拱手作揖,说是代大家给梦麟贤侄赔罪了。李乃敬冷冷一笑,拿出那张王牌来: “也罢,大家都说不提退股就不提。可是乃仁这张支过一半银款的股契总不能再收回去!” 夹在人缝里的李乃仁涨紫了一张脸,无言以对。 李乃敬不容置疑地对管账吩咐道:“二老爷是不是支过一半银款了。” “是。” “二老爷支银款的时候,是不是说这张股契留着给我揩屁股用?” “……是。” “剩下那一半的钱带来没有?” “带来了。” “结账。” 李乃仁的鼻尖上憋出一层汗珠来,客厅里一片鸦雀无声。鸦雀无声之中又响起李乃敬冷冷的声音: “乃仁。你嫌这银子烫手?” 众目睽睽之下,李乃仁只好走到管账先生面前,捧起早就包裹好的重重的一包银元。李乃敬依旧是冷冷的口气: “乃仁,按通海井现今的产量算下来,你这张股契一年要有三千银洋的红利,现在虽说剩下一半,也还有一千五百块,拿它揩屁股我嫌太贵。你若是后悔了我就还你这一半股份。” 李乃仁得救了似的放下那包银洋:“大哥海量,当初是我做事不当……” 客厅里终于松下气来,大家又都说些乃仁不对,乃敬长兄如父办事厚道的话。李乃敬还是不笑,又说道: “为锉通海井我们九思堂负债累累,今天还要向各位通融一件事情:通海井第一年赚下的银款不在分红之列。先拿出来置备新的井灶器具,修整输卤枧管,还奉燃眉之债,一年之后再按股分红。现在还不是我们九思堂透气的时候,还要大家齐心协力过了这道难关,九思堂才算是真正能站稳脚跟。” 族亲们哪里还有人敢说不字,客厅里又是一片附和之声。李乃敬这才终于放出笑脸来:“乃仁退回的股份我出本金买给三公名下。现在九弟、八妹都在省里读书,花费太大,靠紫痕一个弱女子供给不起。” 大家自然又是一片附和,又是称赞乃敬秉公无私体恤孤寡,是德义之举。稳操胜券的李乃敬和赵朴庵相视一笑。随后邀请道: “今天大家都莫走,通海井锉通成功我们九思堂早该置酒庆喜,今天我来做东,在峥泓馆午宴。” 话音一落,族亲们又都笑起来。李乃敬的家宴精美无比,堪称银城一绝,只要听一听也会引出口水来。 在依山面水的九思堂园林府邸中,峥泓馆最是一个心旷神怡的去处:一通五间的敞厅用竹纱窗分为内外两厅,一排十二扇轩窗面临映柳湖,湖上荷叶满塘;抱秋半岛垂柳依依,环湖的游廊掩映在万竿修竹之中;远处的银溪在丛山中曲折蜿蜒,背后的玉泉山青松覆盖,阵 阵松涛与一股引入映柳湖中的淙淙泉水,终日混声如歌。峥泓馆敞厅的门柱上是一幅怡然明净的对联: 四序和神清洁 一堂水色山光 一九二八年旧历二月初六,九思堂各门族亲济济一堂,在峥泓馆内趁着满目怡然的早春景色,举杯邀饮,与天地同乐。刚刚经历过的那场险风恶浪就如一阵袭来的疾雨,雨过天晴山光水色竟是分外的喜人。李乃敬喜滋滋地举起杯来: “今天赵老伯酒兴极佳,愿为大家吟诗助兴!” 赵朴庵满面红光的站起身口中连说“献丑献丑”,而后略略沉思,便以箸击掌抑扬顿挫的吟唱起来: 莫听穿林打叶声, 何妨吟啸且徐行。 竹杖芒鞋轻胜马, 谁怕? 一蓑烟雨任平生。 料峭春风吹酒醒, 微冷, 山头斜阳却相迎。 回首向来萧瑟处, 归去, 也无风雨也无晴。 一曲《定风波》博得满堂彩声。抑扬顿挫之中,李乃敬觉得今天这场酒让人一吐胸中块垒,多少年来的晦气竟是一扫而光。 二 原以为不知要多么艰难多么麻烦才能做到的事,做起来的时候竟是那么意想不到的简单。 听见敲门声,白瑞德把手中的雪茄烟放进烟缸,随手整了一下暗红色的丝绒睡衣朝卧室的门走过去。打开屋门时他看见手捧托盘的柳琼琚,看见托盘上香喷喷的咖啡和那杯琥珀色的白兰地,也分明看见了柳琼琚眼睛里的羞涩和惊慌。柳琼琚掩饰地皱起眉毛来: “好难闻!临睡觉了你还这样熏!” 白瑞德朝床对面的一张桌子指了指:“放在那里。” 柳琼琚擦身而过的时候,白瑞德闻到一股香甜的女人的气息。柳琼琚穿一件深紫色的紧身旗袍,肩上披了一条米色的披肩,当她弯腰放下托盘的时候。那件紧绷绷的旗袍把一个年轻女人的身体分明而又简练的勾画了出来:像提琴一般柔和委婉的腰身,像尖桃挂枝一样悬垂的乳峰。白瑞德就想:“这里面会生出一个继承家业的儿子来么?”接着,他走上去把那杯白兰地递到柳琼琚的嘴边上: “今晚这第一杯酒算是我的酬谢。” 柳琼琚略一迟疑,可还是爽快地喝了下去,光洁如玉的脸上即刻升起些浅浅的桃红来。就在柳琼琚放下酒杯转身要走的那一刻,白瑞德把她搂在了自己的怀里……那一刻,柳琼琚掉进一片滚烫昏乱的空白之中。她没想到自己和所有的言情小说都不一样,她只记得一股浓烈的雪茄烟的味道,只顾得下意识地说出了自己的恐惧:“表姐回来我怎么办……”柳琼琚不知道她只不过是落进了一个别人的圈套。 一九二八年二月末尾早春暖人的十个晚上,柳琼琚把一切抛在脑后,忘情地沉浸在一个别人的圈套里夜夜狂欢,忘情地沉浸在原来的姐夫现在的情人的怀抱里荡魄销魂。越是想到表姐回来后的恐惧,越是想到那充满了谴责意味的“偷情”两个字,她就越是想把每一个夜晚都无边无限的延长下去。她几乎是在战战兢兢的等着汽车的响声,她料想那辆福特牌轿车开进院子的一刻。也许就是自己永远离开白园的日子。 一九二八年二月,经历了十个销魂之夜的白瑞德,第一次懂得了什么叫女人,第一次懂得了一个男人原来竟可以有如此刻骨的欢乐。在此之前他一心扑在大兴公司上,一向对女人采取敬而远之的态度,一直恪守着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给自己选定的这份婚姻。有了女儿之后,他更把感情寄托在女儿身上,和比自己大了六岁的白杨氏也就愈发的疏远,对床笫之间的事情也愈发的冷谈。可是自从白杨氏意味深长的把柳琼琚带进白园的第一天,在他第一眼就看穿了妻子的圈套的同时,却也受到一种莫名的触动。明眸皓齿笑语不断的柳琼琚对他有种天然的吸引,有时为了抗拒这种吸引,他甚至故意在铆琼琚面前保持着“姐夫”的矜持。现在有了这十个销魂之夜,每当他伸出渴望的手像剥荔枝一样,把柳琼琚晶莹剔透的身体,从一件件的衣服里剥落出来的时候,他就无比清楚地知道自己绝不会放走这个女人,他就下定了决心要更改那个原是妻子编织的圈套,即便这样做了之后,这座房子里永无宁日也在所不惜。 柳琼琚没有想到表姐是乘了一架滑竿无声无息地回到白园的。白杨氏把汽车留在城外,叫了一架滑竿趁着漆黑的夜幕回到银城,在氤氲的夜雾中走进了美丽高雅的白园。白杨氏先走到表妹的房间推开虚掩的门,看到空空如也的床。意味深长地笑起来。而后,她又来到丈夫的门前,熟练无声地走进去。桌上那盏罩着乳白色纱罩的美孚灯被捻小了灯捻,暗幽幽地照着,宽大的铜床上原来自己的位置上,现在正躺着雪肤玉肌的表妹.一对情人在酣睡之中还一丝不挂的拥偎在一起。白杨氏突然觉得周身的血一下子流光了,一下子流进一个寒彻心脾的万丈冰窟。她把一切都想好了,就是没有想到这个自己设计的圈套,到头来第一个窒息的竟是她自己。她猛然想起十天前丈夫冷冷的质问:你不后悔么?一切原来预想好的动作和问话,此时都土崩瓦解,她忽然觉得天塌地陷无以自制。她在下意识中无比昏乱地点燃了丈夫留在烟灰缸上的半支雪茄烟,一口接一口地把那些辛辣的烟吸进嘴里而毫无感觉。从此以后,终其一生她再也没有把这种连有些男人也受不了的烈性烟卷从嘴上拿开过。铜床上销魂之后沉睡的男人和女人,也许是消耗了太多的精力,竟然一动不动地沉浸在销魂之后的梦境中。看着这对赤裸的男女如此的忘情如此的热烈。有两行绝望的冷泪从烟雾中涌了出来,白杨氏不知怎样做才能破坏这对恣意纵欢的男女,不知怎样做才能报复那个夺走了自己丈夫的女人,不知怎样做,才能使生活回到原来的样子。昏乱之中她放下丈夫的雪茄烟,毅然决然地站起身来,然后,从容不迫地脱下自己的衣服。脱下一件,再脱下一件,一直脱到和床上那个女人一模一样。然后,又从容不迫地把桌上的那盏美孚灯捻成一片无比的辉煌。然后,自言自语道: “既不要脸。就大家都不要脸!” 床上那一对男女终于被惊醒了,可是当他们睁开眼睛时却看见一个和自己一样一丝不挂的人。柳琼琚尖叫着缩回被子里,白瑞德怒吼着: “你发什么疯!” 于是,一九二八年二月末尾,早春宜人的时分,为了得到一个继承家业的儿子,白瑞德终于落进了他原想避开的焦头烂额之中。撇开乡下的“木瓜”躲到城里来的柳琼琚,在经过了那一晚彻底的公开亮相之后,只好做了白瑞德的姨太太。从此以后,美丽高雅的白园之内,一杨一柳,就有了许多女人之间惊心动魄的怨恨。 三 送走了弟弟妹妹之后,李紫痕闷在屋里足不出户,花了两个半月的时间,在一幅九尺长的红缎子上,一针一线的绣出一尊与人等身的观音菩萨。亭亭玉立的观音站在莲花上无比慈悲的与她对视着,李紫痕就觉得受了很深很深的感动。这莫名的感动有时就会使她莫名的从屋子里走出来倚门远望,她就会看见银溪两岸林立的天车井架,看见巨蟒一般盘桓交错的输卤水的枧管,看见银溪码头上密匝匝的盐船的桅杆;她就会听见推车汲卤的工人激越悲凉的“挽子腔”。百八十个男人,肩上像马一样套着搭背,弓背曲身地向前匍匐着,随着挽子腔的节奏,把一筒筒的盐卤从数百丈深的盐井里提到地面来,于是,被搭背勒出来的挽子腔就憋出一种撼人的力量。坐在车旁领唱的都是从芙蓉院和桃花楼雇来的姐妹们,她们做的这项工作叫“坐车盘”。天热的时候。坐车盘的姐妹们就露着滚圆的臂膀和一截雪白的腿子。有时为了安慰一下缚在杠子上的“马儿”们,姐妹们就会捏着尖细的嗓子唱一段正式的曲牌,或是‘‘红鸾袄”,或是“玉蜻蜒”;唱一些她们绝不会去做,也永远做不到的事情: 从今后儿决定断绝来往, 锁玉楼洗脂粉永不为娼。 嫁挑葱卖菜人儿心欢畅, 此不关别人事我自做主张。 唱了这些曲子以后,她们也还是留在芙蓉院或是桃花楼,等到无论是哪一只马儿凑足了半斗米价的三百文钱,她们就用自己的身子让那马儿快畅一夜。然后,第二天就会再尖着嗓子唱些催马儿们快走的歌。听见这些歌声,李紫痕有时就会流下些莫名的眼泪来。 在九思堂只有一个人,每天一次的看着李紫痕把那尊慈悲的菩萨一针一线绣出来,而且只有这个人知道李紫痕日夜不停地赶绣,是为了四月初八那天,把这绣好的菩萨献到白云山上的白云寺去。这个人就是九思堂的水夫冬哥。在银城靠担水挣米吃的人叫做白水客。冬哥和那些白水客们有所不同,冬哥一家是世代专为九思堂担水吃的。冬哥记不清为九思堂担过多少水了。冬哥只记得爷爷死的时候,是九思堂出了十两银子才买了棺材下葬的。父亲死的时候又是九思堂出了十两银子。于是,冬哥便接过父亲的担子又来为九思堂担水。在九思堂白水客担水不是按月付薪,而是计担算钱。每天从早到晚,冬哥要从皂角树下的那口洪源井里绞出五六十担水,送到厨房、下房、客房和太太小姐们的门口。冬哥把水送到门前就恭恭敬敬说一句:“水来了。”竹帘或是番帘的后面就会有人替他撩起帘子,冬哥就低着头走进去,再低着头把水倒进水瓮里。等到出门时就会给他一根竹签,凭着竹签冬哥就可以在柜房领钱,一根竹签一文钱。皂角树下那口洪源井有一个红石凿成的井台,井台的围栏上有一行字,有人告诉冬哥那行字记了一个日子。是九思堂不知哪一代先人挖这口井的日子:大唐开元九年九月。井口的红石头被井绳磨出几道光滑的沟糟。看着那些沟槽,想到这个日子,冬哥就对九思堂的久远和幽深充满了敬畏。 冬哥的怀里一年四季永远揣着一只锡酒壶,遇到太太小姐多给了赏钱的时候,他就到街口的三兴和酒馆把锡壶灌满,再要一包油炸开花豆,偶尔也会下狠心很堂皇地要一只酱得红红的猪蹄。每看到冬哥啃猪蹄就会有人打趣,说是你冬哥把没娶的媳妇都变成猪蹄打了牙祭。冬哥就扬着红红的脸,露出白白的牙齿很歉意地笑。冬哥知道不娶媳妇是一件很不体面的事。冬哥想女人的时候,就常常会一个人独自走到汲卤水的天车下边,听坐车盘的姐妹们的挽子腔。渐渐的冬哥发现自己最爱听桃花楼的十一妹,尖细的嗓子幽幽怨怨的,有点像是锡壶里的老酒一样耐人的口味。于是,冬哥省下许多的猪蹄,为十一妹凑足了三百文钱。于是,冬哥在十一妹柔软的身子上第一次尝到另一种耐人的口味。于是,从此以后冬哥就只听十一妹。手里拿着锡酒壶静静地蹲在一旁,眼睛停在十一妹滚圆的臂膀和雪白的腿子上,十一妹尖细的嗓音就和着老酒一齐暖到心上来。等到收班了,冬哥就远远地跟在十一妹身后,看着她摇摇摆摆走进桃花楼。冬哥就想:“今晚上不知是哪一个有福气的睡在她身上。”终于有一天,十一妹把冬哥带进桃花楼,自己替他付了那三百文钱。等到关起门来的时候,十一妹告诉冬哥,不是所有的男人交了钱,就可以在这里真的尝到女人的滋味,还要看姐妹们是不是真心情愿。十一妹说今天她是真心拿出身子来与冬哥快畅的。冬哥就红了脸,觉得很有些受情不过,很欠下些十一妹的情面。等到第二天早晨冬哥从十一妹的房间里走出来的时候,桃花楼的姐妹在身后嬉笑着: “白水客,你好福气呦,吃我们妹子倒贴的血汗钱。” 冬哥顿时像喝了老酒一样涨红了脸。十一妹把他送出门来嘱咐: “冬哥,你日后莫把钱洒在这里面,还是积攒起自己讨一房堂客安安稳稳过日子。” 冬哥惶恐地应诺着逃出来,从此再不敢去桃花楼,却又时常地啃起猪蹄来。 冬哥常常在心里庆幸自己从爷爷和父亲的手里继承来的这个职业,有了这个职业自己就不必像马儿一样套了搭背在天车底下转圈圈,脊背上和屁股上就不会每天挨管事的手中那根竹蔑板,就可以时常地去三兴和把自己的锡酒壶灌满,就可以不像那些推盘车的马儿们一样终年红肿着脚腕和脚杆。冬哥七岁那年是光绪三十三年。那一年冬哥亲眼看见一群推盘车的工人闹造反,因为所有的人都红肿着腿脚,银城人也把这些人叫做红脚杆。冬哥七岁那年的一天下午,突然看见一群衣衫褴褛的红脚杆拥进城来,一面一拐一拐地走着,一面喊些骂娘和造反的话,意思是嫌东家的工钱太低填不饱肚皮。接着,便砸了一家饭店,大家拥进去抢吃了一顿;又砸了一家布店,大家又拥进去每人扯了一块布缠在头上或腰间。正闹着,忽然有人喊:安定营的兵些来了!红脚杆们便一哄而散,可有些拐得厉害的就落在了后面。过了一阵,果然看见安定营的领旗气汹汹地带了一支队伍跑来,把落在后面的十几个人当场捉住。嘴里有酒气,头上还缠着布,领旗发一声喊:“人赃俱在,斩了!”于是,刚刚喝过几口酒的红脚杆们被揪住辫子拖到河岸上,一排跪下。领旗抽出雪亮的缅刀来,做一个骑马蹲裆的架势,喀嚓一声就有一颗人头顺着岸边的坡坎滚到银溪里去。七岁的冬哥远远跟在这群人后边,他觉得这些大人们像是在演一出什么很新鲜的戏,看见那颗人头骨碌碌地飞滚,冬哥就想起滚动的南瓜来。接着,又是喀嚓、喀嚓,又有几颗“南瓜”滚落到河里,水面上就泛起一片血红来。冬哥弯起手指头一个一个地数着“南瓜”,等到把十个指头都很努力地弯起来,可还是数不完。然后冬哥低下头打量了一下自己的赤脚,把十个脚趾又都努力地扭动起来,可当他抬起头来的时候,神气的领旗已经率领着兵卒们威风凛凛地班师回营了。灿烂壮丽的晚霞中飘着几面鲜艳的角旗,走着一支雄壮好看的队伍,河岸上一动不动地躺着十几具再也不会喝酒和咒骂的尸体。 那些天的晚上,冬哥总做一个很鬼奇的梦,梦见自己在银溪里游水,忽然肩背上就一下子长出十几颗人头来,心里嫌它麻烦,死命一抖,十几颗人头就齐斩斩地跌进水里,可分明看见自己的头也混在其中掉了下去,于是就拚命地扑过去救它,一面救,一面喊:“你莫走! 你莫走!”等到醒来睁开眼时正躺在爷爷怀里哭喊。爷爷就说:“娃儿叫红脚杆些吓坏了。”从那时候起,冬哥就模模糊糊地在想:等长大了不要去做红脚杆。 自从有过那一点小小的艳遇以后,九思堂的老妈或是丫环从太太小姐手里把赏钱转给冬哥的时候,就常常一要打趣:“冬哥快去给十一妹送钱吧。”说了这句话,大家就叽叽咕咕笑起来,冬哥就会把头低得更深些,就觉得自己的短处被人抓在手里。在九思堂只有六姐紫痕从不和冬哥打趣,从不揭冬哥的短处,冬哥给六姐担水就分外的卖力些。知道六姐的难处,除了担水之外,冬哥还帮六姐做些粗笨的事情,做了活也从来不收报酬。冬哥心里对九思堂这位烧了脸念佛的小姐充满了敬畏。冬哥甚至想过:如果自己也有这么一个姐姐护卫着,那也一定会把《三字经》、《百家姓》这样难懂的书背下来的。 六姐的菩萨绣好的那一天,冬哥放下水担没有急着出屋,而是仔仔细细把菩萨端详了一番,端详了一番之后觉得实在好看,可一时又想不起什么恰当的赞辞来,于是脱口赞美道:“六姐绣得好看,像是台子上的白蛇娘子。” 李紫痕沉下脸来:“莫造孽!菩萨就是菩萨,哪里来的白娘子?你不怕二天遭报应么?” 冬哥吓出满额头的冷汗,当下跪在地上给菩萨磕了三个告罪的响头。磕过头之后,六姐要冬哥帮他做件事情,六姐说四月初八是佛祖的生日,她要把这菩萨献到白云山的白云寺去,还要做一桌素斋装在食盒里同时献去,她请冬哥帮她担送那两只大大的食盒。冬哥想到自己刚刚的冒犯,连忙答应:“要得,要得!” 可是李紫痕没有想到,四月初七的那天身上忽然来了天水,汹涌澎湃的血水在两腿间奋力地流淌着。女人身上不干净是不能进庙堂的,进了庙堂会犯冲。李紫痕有些懊恼地看着那两盒精心烹饪的素斋,油然生出许多莫名的烦躁来。等到冬哥按时赶来时,李紫痕只好告诉冬哥今天不去了。冬哥愣愣地问道:“为啥子又不去了?六姐,莫不是为我那天冲撞了菩萨?” 李紫痕悼悼地放下门帘: “莫乱猜。我身上不舒服。” 被关在帘外的冬哥惶恐不安地检讨着自己,他觉得自己总是猜不透九思堂的人,他觉得这一次多半又是自己出了什么差错。一直等到竹帘再一次掀起来,李紫痕吩咐道:“冬哥,你去做你的事情。我们晚几天再去。”说着又将一只食盒递出来,“这几样菜你拿回去吃,二天去时我再做些新鲜的。” 冬哥感激地接过香喷喷的食盒,这才终于放下心来。 白云山上的白云寺是银城一带最宏大也最著名的佛寺。一条二十里长的大路夹在山谷里逶迤通到幽静的山底,而后向左一拐,绕过这些银城的屏障落进坦荡的平原里去。在山底的转弯处浓绿的林木中,像一朵白云似的静立着一座洁白的石坊,石坊上刻着两句淡泊平静的 话: 去来之路何处有 生灭之门本原无 从这座洁白的石坊望上去,就会看见依山而建的白云寺,在葱笼的枝叶里辉煌的矗立着一派金黄色的瓦顶。冬哥担着两只食盒立在石坊面前的时候,额头上已经微微出了一层细汗。他放下担子,看了看落在后面的六姐李紫痕。四月初八已经过了十天,幽深寂静的山谷里绝少见到别的香客。晚春的太阳已经有了几分力量,李紫痕的一张脸在阳光下白白的晃着,冬哥不由得生出几分怜惜来:白白走四十里路,把脚杆也要走痛,真不知六姐为了哪样? 跨进寺庙的大门以后,李紫痕对冬哥说:“你在这里等我。”然后独自一人提了食盒走进去。冬哥在门口的台阶上坐下来,不知不觉地竟睡着了。不知睡了多长时间忽然惊醒过来,看见满山满院静静的阳光斜斜的照着,心里不由得志忑起来,慌忙爬起来去找人。一间挨一间一院挨一院地找过去,一直来到第三进院子,才在偏殿的门口看见李紫痕跪在蒲团上的颤抖的背影。李紫痕绣的那幅观音菩萨不知何时已经高高地挂起来,在这绣像的后面是一尊高大无比的彩塑观音。香案上的三炷线香早已经燃尽,殿堂里一派阴冷的昏暗,李紫痕分明是在哭。冬哥犹豫了一阵最后还是退了回去。他不知该不该进去,更不知进去该说些什么。冬哥只好又回到门口的台阶上满心忐忑地坐下来。 等到两人终于离开白云寺,终于又穿过了那座白色的石坊的时候,李紫痕忽然开口道: “等我死了,就埋在这山坎下边,离白云寺近些。” 话声就像满山斜射的阳光,静静的,冷冷的。冬哥看着眼前这个女人的背影忽然就觉得有些惧怕。 一 母亲一走,白秋云就把李紫云接到圣堂街六号的竹园来与自己同住。竹园其实是一座精致的花园洋房,是几年前白瑞德从一位法国传教士的手中买下来的,作为他来省城办事居住的公馆。那位法国人来到中国后染上了中国人的爱好,知道了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的雅趣,于是在这座洋房的四周遍植修竹:毛竹、慈竹、凤尾竹、斑竹、紫竹,样样俱全,密不透风,而且还专为它起名竹园。白瑞德买下房子后,笑那洋人太不懂竹子,便把风墙一样的竹子除去大半,留下些空档和小径。修了一间草亭,又随意点缀了几块巨石散落其间。疏朗了的竹林反而显得幽深而又婉约,反而和那竹园二字更显得贴切了。离竹园不远有一座圣母堂,是属法国外方传教会的,遇到教堂里做弥撒唱圣歌的时候,渺远悠扬的歌声就会从尖顶巍峨的教堂传到竹园来,和婆娑摇曳的竹声温柔地混成一片。和白园比,白秋云更喜欢竹园。 早就住烦了女生宿舍的李紫云应邀搬进竹园来,当然十分地高兴。可她也猜到了白秋云此举的另一番苦心,暗自在心里为弟弟高兴,只是不知道这件事是不是会像想象的那样结局。从此,两个花容月貌的青春少女以姐妹相称,在圣堂街六号的竹园内同进同出形影不离,渐渐的竹园二云竟在省城有了一点名声。 在李紫云的帮助下,白秋云很顺利地考进省立女子高中的初中部插班就读。那时省城的学校大兴文明戏。田汉、熊佛西、洪深、丁西林成了青年学生们最欢迎的名字。省立女高也成立了一个女神剧社。李紫云、白秋云一起报名参加了剧社,把许多的课余时间,许多的热情和幻想投进一台又一台的话剧里去: 《傀儡家庭》、《少奶奶的扇子》、《梅萝香》、《压迫》、《梦醒了》、《少年漂泊者》。因为没有男生,所有的角色就都由女生来扮演。李紫云和白秋云搭档演出的丁西林的《一只马蜂》,成了女高同学最欢迎的剧目之一。当李紫云扮演的余先生热情地伸出双臂,抱住白秋云扮演的余小姐时,台下就响起女同学们一片热烈而经久的掌声,一直拍到手心发疼,脸上发烫。那一刻,所有的女同学都借这鼓掌的机会,把自己心底的秘密宣泄出来,每个人的眼睛里都在等着自己的余先生,几乎每个人都能背得剧终时那几句最精彩的台词。晚上熄了灯钻在蚊帐里,常常就会有人憋着嗓子学着那个钟情的男人的腔调:“给我一个证据。”马上就又有人接下去:“你要什么证据?”“你让我抱一抱。”于是,所有的蚊帐就会在笑声中抖动起来。 尽管演了那么多或悲或喜的话剧,可白秋云总是觉得有些什么遗憾。一天,两个人在竹林的草亭里纳凉的时候,又谈起了女神剧社,白秋云感叹着:“可惜咱们的角色都是女生,演起来总不逼真的。” 李紫云建议道:“这个星期天,乃之他们华光中学演田汉的《获虎之夜》,我们去看看乃之表演得如何。” 李乃之扮演贫苦少年的《获虎之夜》是放在最后的一个压轴戏,李乃之是在这出戏快要结束的时候,才被血淋淋地抬到台上来的,在说了几段非常抒情非常学生腔的道白之后,便在悲痛欲绝中用猎刀刺胸而死。看着李乃之说出全剧最后一句台词:“哎呀,我不能受了。莲姑娘,我先你一步罢。”接着取刀自杀悲伤地倒下去,台下的女同学一片唏嘘之声。白秋云竟哭得倒在李紫云的身上,李紫云推推白秋云:“云妹,你啷个哭成这个样子。乃之好好的,我们去后台找他。” 李紫云把个泪人领到弟弟面前嗔怪着:“九弟,看你把云妹害得哭成这个样子。” 于是大家都带着些伤感的样子笑起来。几个人对刚刚看过的话剧评论了一番之后,白秋云建议道:“走吧,我们一起去双盛园打牙祭。尝尝他们的驼虾抱珠。” 在双盛园楼上清雅的餐室入座之后,李乃之坚持要大家伙出饭费。白秋云不高兴地反对:“知道你要出钱,今天我就不到这里来。”一边说着竟又红了眼圈。眼看冷了场,李紫云折衷道:“我是姐姐,今天我做东。我们大家都高高兴兴的,都莫再做怪。”一面说着,把眼睛朝弟弟狠狠地剜过去。李乃之只好补救着:“那好,今天我们就要姐姐做东,下一次轮到秋云,我一定来。” 吃过驼虾抱珠,李乃之送两位女客回家。走过教堂,快到竹园门口的时候,他告辞说要去旧书摊上看看。李紫云又瞪起眼睛来: “又做怪!晚一刻去旧书就卖光了么?” 白秋云回手拉过李紫云:“云姐,我们走,我们莫强迫他,我们竹园太小装不下华光中学的高材生。” 李乃之涨红了脸立在两个女人的对面,走也不是,留也不是,眼看着李紫云和白秋云手挽手的走过去。李紫云一边走一边又回头补了一句: “呆子!” 一九二八年初夏的太阳,在云缝中斜斜地照着幽静的圣堂街,偶尔往来的行人和乘黄包车的客人。大都是些衣衫整洁的先生和太太。透过翠绿的竹林,可以看到竹园深处那幢精致的小楼,不远处圣母堂一声声安详沉稳的钟声,像是飘到这幽静中来的落叶。在这一片寂静中,一九二八年初夏的太阳,把一个刚刚演了一出悲剧的年轻人的身影斜斜地投射在马路上。 其实,李乃之说去旧书摊看看是一句托辞。旧书摊他去过不知多少次了,而且在那些成堆的烂书中,被他找到一本撕了封面的《共产党宣言》和一本瞿秋白的《饿乡纪程》这两本政府严厉禁止的书,被他如获至宝的珍藏着,如饥似渴地反复翻阅着。他只在极秘密的情形下给两位最要好的同学传阅过,那两位同学告诉他,学校里教国文的陈先生也有几本这样的书。于是,他们把自己的书拿去和陈先生交换,几次交换之后,他们已经无形之中成为一个秘密的学习小组。平静的陈先生微笑着对自己的学生说,明朝的李贽有句名言,叫做“人生最大快乐事,莫过于雪夜闭门读禁书”。书本上那些烫人的句子,这种神秘而又令人激动的行为,极大的吸引着李乃之,使他不由得常常想起启蒙老师赵伯儒,和赵伯儒在银城中学举办的“青年读书会”。今天下午,他正是和几位同学约好要去陈先生家见面的。陈先生有言在先:这种事情绝不可再告诉第二人,包括自己的父母和亲人。 所以,一九二八年初夏的那个午后,李乃之并没有在圣堂街幽静的竹园门外像烦恼的少年维特一样徘徊不已,他看着姐姐和白秋云走进竹园后,便急匆匆地赶去参加那个秘密的集会。 走进灯草巷五号院那间低矮阴暗的竹篾房时,兴奋的同学们早已经聚齐了。陈先生双目失明的老母亲,还是像往常那样坐在桌子旁边的竹椅里,微微地仰着一张慈祥的面孔。在老人腿边的桌子下面,那对死了母亲的双胞胎兄弟正在叽叽喳喳地玩游戏。哥哥大男的手中拿着爸爸批改作业的红毛笔,在弟弟二男的脸上画出一副眼镜和两撇八字胡,然后咯咯地笑着说:“你是个打烂仗的刘司令!”弟弟夺过毛笔来:“我才不当刘司令!我长大学爸爸当先生,专打你的手掌心!”于是屋子里的人就都笑起来。双目失明的老太太抹着眼角的泪水笑道:“连娃儿些都嫌刘司令的名声不好听。” 大家各抒己见地讨论了一个下午,等到肚子咕咕叫起来的时候,陈先生的母亲恳切地挽留同学们吃晚饭。她指着灶上的饭锅微笑道: “我们今天是真的打牙祭呦!”大家都笑着说闻到腊肉的香味了,都说红苕米饭加腊肉硬是香得很,都说师奶的泡菜最可口。然后大家就纷纷拿出自己特意带来的各种小菜、食品放到饭桌上。同学们都知道陈先生的家境,都想借这机会让大男二男高兴。陈先生很不好意思地责怪同学们又来破费,并说再这样以后就不留大家吃饭了。推让之间李乃之就很惭愧地想起刚才双盛园的“驼虾抱珠”来。在陈先生家里李乃之常常会为一些小事生出很深的感动,他有时会弄不清楚,到底是那些烫人的句子,还是这位双目失明的老人,更使他坚信了《共产党宣言》里的那些道理。 二 杨楚雄以一个团的兵力横扫五县农民赤卫军的战绩,为他在全省林立的军阀派系中赢得了不小的名声。紧接着,他趁势扩充实力拓展防区,竖起了师长的大旗,这又叫他的同行们刮目相看。正当杨楚雄雄心勃勃招兵买马的时候,长江上游的那个省份的军阀们忽然起了争端,各自在报纸上发了些义正辞严的通电,讨伐的一方说: “……某等割据国土,糜烂地方,居心煽乱,擅开战衅……不得已乃躬行讨伐,削平僭伪。苟再予宽容,非但庆父不死鲁难未已……我等上为国家统一计,下为全省治安,乃联合同胞,共申讨伐。” 被讨伐的一方说: “……刘总司令已通电下野,方期和平有日……不料彼等正勾结外援,意图反噬。不惜牺牲桑梓,破坏和平,致演煮豆燃萁之惨……我等为人民计,为军事计,若不预为之防,无以遏止寇虑。但军事大计,统一为上,现已公推刘公为联军总指挥。田横五百,尚强海岛,少康三千,启夏中兴,本军有十万之众,岂有不能消灭敌寇乎?” 于是,先礼后兵,大家说了些文绉绉的话之后刀枪相见,全省硝烟四起。几场大战之后,杨楚雄投靠的刘总司令连连失利。于是,刘总司令又发了一个很儒雅的下野通电说是:“樵山钓水,遂我初衷,某盼息影乡闾,田园之乐久矣……” 于是,一九二八年初夏,刚刚在六个月的兵乱之中平定下来的银城,再一次落进战火的边缘。讨伐联军以两个师的兵力将银城三面包围,留下三天的期限,只等着杨楚雄要么投降,要么逃跑。为鼓舞斗志,临战之前,讨伐联军司令部立下军令状:先入银城者,驻防银城。两位稳操胜券的讨伐联军的师长只等入主银城。他们在一起研讨战事的时候,并不说通电上那些大义凛然的话,也不说如何才能抢先入城,只说: “银城这块肥肉,这两年硬是把杨汉初喂肥了!” 杨楚雄深知这一次他要对付的,可不是只有大刀梭标的农民赤卫队,真的打起来,对手将有比自己多一倍的机枪大炮和士兵。可是如果逃跑,那么所有的雄心大业都将变成泡影,此战一败放弃了银城。自己就将永无立身之地,最好的结局也是沦为一个末等的军人头等的土匪。更何况两军对垒,自己一枪不发就投降逃跑,实在太像个草包,太有失于军人的脸面。千思万想,杨楚雄决心一战,与其就此苟且一生,不如就此名扬天下。下定了作战的决心,杨楚雄调兵遣将严密布防。在反复推敲了前来进攻的黄万宇、汤宗仿两师的情况后。杨楚雄和参谋长一起制定了一个极其严密的作战方案。方案一定,杨楚雄发出请柬,邀请银城所有的头面人物到师长司令部集商战事。此时的银城四门紧闭,城墙上枪炮林立,沙堡相连,调防部队来去匆匆,到处都是一派大战前夜的恐怖气氛。落在枪口前面的银城人,不知道这次的仗要打成什么模样,不知道自己三天以后还会不会活在世上,一个个战战兢兢度日如年地等着盖顶而来的枪炮声。生死存亡之际,杨楚雄要集商战事,谁敢违邀不到呢。 杨楚雄一直把市中心那座巍峨宏大的关帝庙作为自己的司令部,战事将临,关帝庙的四周布满荷枪实弹的卫兵,两座石狮对卧的大门口也垒起了临时的沙袋工事。等着心惊肉跳的绅士们在正殿大厅里神不守舍地坐在一起议论纷纷的时候,一身戎装的杨楚雄抱拳拱手地走进来: “诸位请放心,我全军将士决心与银城共存亡!” 一语既出,盐商们肚子里都叫起苦来——没有谁愿意开战,没有谁愿意跟着这些军人共存亡。所有的盐井都是经不住枪炮的,现在已经有工人弃井逃生去了,再动手打下去,更不知要毁多少井,扔多少钱,赔多少本,人人惟求躲过这场横祸。杨楚雄分明把人们脸上的苦笑看在眼里,可他毫不理会地说下去: “大家不必担心,我杨汉初自有破敌之法,可以让银城免受兵燹之灾。今天请各位来就是商量这件事。” 绅士们依旧讷讷不语,大家都在等着下文。杨楚雄脱口亮出底牌来: “筹集二十万块银元,便可为银城买一条生路。” 看着盐商们瞪大了的眼睛,杨楚雄冷冷地加上一句:“没有这笔钱,我杨某只有背水一战,拼个你死我活了。” 仗还没有打起来,杨楚雄先给银城的绅士们排了一出“鸿门宴”。看着门外那些荷枪实弹杀气腾腾的士兵,想想只有三天的最后期限,盐商们除了接受别无选择。于是.议论一番之后,大家公推九思堂总办李乃敬主持筹款。情势逼人,李乃敬只好接受了这个推举。李乃敬沉思片刻后缓缓说道: ‘‘杨师长,去年五县乡民暴乱,各个场号都曾刚刚筹措过军饷。仅仅半年时间,大都元气未复,这是实实在在的。但是,为银城免遭屠城之祸,确也是义不容辞的。这次我们盐场、盐号认筹十万,剩下的一半是不是可以另外筹措。”李乃敬不等杨楚雄发问,立即转过话锋:“前不久大兴公司为购买通海井备下巨额银款,具体数目我不便说,但付十万元之资是绰绰有余的。” 说完此话,李乃敬含威不露的目光转到白瑞德脸上。在座的盐商们个个暗自惊叹,都知道李乃敬此举是在报那集贤居茶馆的一箭之仇,都在感叹九思堂总办的老谋深算,也都为能少交一半的冤枉钱暗自高兴。于是纷纷起而响应。正好坐在杨楚雄对面的白瑞德,顿时被这突如其来场面满面通红地逼进死角,众目睽睽之下容不得半步的迟缓和推脱,没有丝毫的退路可走。等着脸上涨起来的红潮退去之后,白瑞德索性爽快的一口答应下来: “好,就按梦麟公说的,我认筹十万!” 杨楚雄开怀大笑起来:“有各位鼎力相助,我杨某绝不辜负银城父老!” 于是,一九二八年的初夏,杨楚雄在轻而易举地筹措了二十万元巨款之后,开始信心十足地实施自己的作战计划。杨楚雄连夜写了一封密信,并把这封信和十万块银元一起连夜送到黄师长手中。杨楚雄在信中开诚布公地向黄师长承认:双方力量悬殊,汉初必败无疑,绝不会为逞匹夫之勇而令银城生灵涂炭。但久闻黄师长带兵有方,军威整肃,银城父老愿请迎黄师长率先入城,保护地方。为表诚意,先送上军饷十万元,敬请黄师长将前沿阵地推进十里,以便三日后捷足先登。为免汤师长之疑,我军略做佯攻后撤退十里,待黄师长入城后,杨某自愿下野交出兵权。果然,第二天杨楚雄的部队对天放了一阵空枪之后,后退十里,拿了十万元军饷的黄师长挥师挺进十里。汤师长闻讯后急忙派了参谋长来问黄师长,为何单独行动起来,黄师长回答说:“杨汉初来打我有什么办法。” 在做了这一番手脚之后的第二天,杨楚雄从白瑞德那借来那辆福特牌轿车,把自己和另外十万块银元一起装进车里,只带了一名干练的副官,亲赴白云山汤师长司令部请降。说是:久闻汤师长带兵有方,军威整肃,银城父老愿请迎汤师长率先入城,保护地方,为表诚意先送上军饷十万元,并愿以自己为人质,与汤师长同车入城。汤师长问及昨天的战事,杨楚雄说自己的部队防守不支,不得不退。有十万元的军饷,又有杨楚雄亲自来当人质,汤师长高高兴兴地坐进汽车的时候说: “汉初兄.不瞒你说,我还没有开过这个洋荤!” 于是,两位握手言欢的师长殿后,汤师长的大队人马沿白云山谷浩浩荡荡开向银城。等到山谷里突然枪声大作的时候,装着两位师长的那辆汽车转头而去。因为有自己的师长在上边,汤师长的卫兵们不敢开枪只有乱叫。只好眼睁睁地看着开洋荤的师长被杨楚雄生擒而去。汤师长的队伍顿时在枪林弹雨中乱作一团,在倾轧呼号之中溃不成军。 于是,一九二八年初夏,省城各报争相刊载杨楚雄只身深入虎穴,生擒汤宗仿,智胜讨伐联军的传奇般的故事。说是:汤部损兵在三千以上,白云山一带谷地遍野横尸几被填满。接着,杨楚雄也在报上发表通电,表示愿意服从新上任的省长和省军总司令。说是:杨汉初偏居银城只为求生存,绝无问鼎称雄之意,此番应战实属无奈,今后虽留防银城,但银城盐税绝无独占之理,愿与各界善后协商。并告慰各界:汤宗仿兄正客居敝舍,每日对弈为娱,相谈甚欢,吾与汤兄近将拜祭白云寺,不日汤兄即归省城。汉初愿奉银元五万,以作抚恤阵亡将士之用,云云。 一九二八年初夏,杨楚雄在银城守卫战中采用的奇妙无比的战术,是任何一本军事教科书里也找不出来的。但是,一九二八年初夏,杨楚雄正是凭着自己的智谋,狡诈,凶狠,勇气,也更是凭着自己的妥协,阴柔,退让,保住了自己的地盘,赢得了一场几乎没有希望的战争。从此,杨楚雄在省内威名四扬,也在银城彻底站稳了脚跟。一九二八年初夏,杨楚雄守城告捷,在关帝庙的司令部里大宴宾客,酬谢银城父老。觥筹交错之际,这位军人的心中充满了如鱼得水,如鸟入林的快意。 一年以后,杨楚雄再次扩编部队,竖起军长的大旗。省内各派军阀理所当然地承认了这位出类拔萃的同行。 三 凌晨四点的时候,白瑞德被白杨氏的抚弄惊醒了,随着越来越快地抚弄,耳边响起越来越焦灼的喘息声。白瑞德知道这是妻子又要按照所谓《玉房秘诀》的方法来求子了。而且他还知道,这时候妻子的左手心里正握着十四颗红小豆,等一会自己被抚弄得欲罢不能行起房事来的时候,妻子就会把那十四颗豆子吞进嘴里,等到那个一泻千里的瞬间,妻子就会像吞丹一样,把那些豆子生吞进肚子里去。然后她就会先是诚惶诚恐地等,后是焦虑不安地盼,最后在惨红的经血之中淹没了怀孕的希望。这套“秘诀”许多年以前夫妻俩曾经无数次的照 办过。生了女儿之后,妻子多年不孕,于是回到娘家求来了这个秘方,据说妻子的一位伯父是专攻妇科的有名的中医,曾为四乡八邻来求医的女人送去了不知多少儿女。可不知为什么这个从“彭祖”“素女”那儿抄来的方子,偏偏在侄女身上不灵验。一开始在妻子的严格要求下,他们做得十分严密,既要“七忌”,又要“养精”。还要选择月满日升的时辰。可无论多么严格,也无论多么虔诚,总也不灵验。时间一长,索性再不提秘方不秘方。 自从那天三个人赤身裸体地闹了一场,自从柳琼琚做了姨太太之后,白杨氏就又开始把这秘方拿了出来,而且操作得无比严格。白杨氏与白瑞德约法三章:每一个月她要把月满的时间留给自己,而且要丈夫在月满之前七天必须睡在自己身边“养精”,要喝她用鹿茸、远志、蛇床子一类的药物炮制的药酒。妻子越是这样做,白瑞德就越是反感。每一次的房事都让他觉得是在上刑,眼前这个四十四岁的女人分明是在绝望之中下最后的赌注。她幻想着生下一个儿子,她幻想着也许会在万一之中打败那个自己招来的对手。可她又分明看见了自己的枯萎和无能,当她焦急地喘息着把丈夫抚弄醒来的时候,白瑞德觉得身边这个一丝不挂的女人,简直就像一个赤身裸体长发红舌拖人下地狱的女魔。 在抚弄了一阵之后,白杨氏发现丈夫冷冰冰的像块木头一动不动,她羞辱地抬起身来质问: “你为啥子不动?” “我不想。” “你想啥子?你想谁?你就是想那个妖精!” “那个妖精是你自己给我请来的。” 白杨氏被这致命的一句话击倒在床上嚎啕起来:“那个不要脸的妖精,我要她给你生儿子,不是要她霸占你的,你们一个月都混在一起还不够么……只这几天是我的你们还不甘心么?你们要我怎么,要我死了才安逸么?我们夫妻一场十几年你就这样绝情么?不为别人,为秋云你也不该这样待我……你们莫逼我,你们要我死给你们看么……” 一九二八年夏天,一个圆月西沉旭日将升,阴阳交合的黎明时分,美丽高雅的白园里响起一个女人绝望的哭嚎声,白园里所有的人都被这令人胆战心惊的声音吓醒了。白园里的仆人们都知道,自从姨太太进了门,这个家里就丧失了往日的平静。睡在自己卧房里的柳琼琚也被哭声吓醒了,她清醒而又恐怖地预感到,那个哭嚎的女人早晚有一天要朝自己扑过来。可是自从白瑞德对她讲破了白杨氏的圈套之后,柳琼琚对表姐原有的那些惧怕和自惭一扫而光。在这场女人之间的较量当中,二十二岁的柳琼琚以天然的优势注定了是会赢的,只要等着有一天自己把儿子生下来,这场较量自然会收场。 在按照《玉房秘诀》的求子之法做了几次之后,白杨氏竟真的有了怀孕的先兆,停经了。这意外而来的喜兆让她高兴得热泪横流,她甚至带上刘妈一起去娘娘庙烧香求签,在娘娘庙的功德箱里放进一百块银元。她对着送子娘娘暗许心愿:如果娘娘大恩大德真的送给自己一个儿子,她愿出钱重修庙宇,以表谢心。从娘娘庙许愿回来后。白杨氏又耐心地等了一个月,在确认自己真的停经之后。她独自一人来到银城名医林金墨的家里。一番望闻问切之后,林先生轻轻的把手从她的腕子上抬起来说道: “太太无病,也无孕,太太是绝经了。” 白杨氏顿时怔怔无语地愣在椅子上,一张脸惨白如纸。林先生后来说的那些肾有虚火,气血不和之类的话,她一句也没有听进去;林先生说的那个用冰糖银耳做调养补剂的方子,她一句也没有记住。在神情恍惚的告谢出门时,她突然转回身来说道: “林先生,我有件事情求你。” “太太只管讲。” “今天我来看病的事情你莫讲出去,对谁也不要讲。” 一边说着,竞从衣兜里摸出一根金条来。林先生大惊失色地推脱着: “使不得,使不得!我发誓不讲就是了,太太快快收起!” 可白杨氏还是不容分说的把金条放在桌上转身走了。林金墨一生行医,没想到却在一位无病的病人手里,得到了一次最多的报酬。他更没有想到自己竟在无意之中,走进两个女人险恶的恩怨里去。 就在白杨氏生孩子的希望彻底破灭了的时候,柳琼琚怀孕了。那个越来越高的肚子就仿佛一面胜利的旗帜,每天都在白杨氏的眼皮底下高举着。自从怀孕以后,柳琼琚常常会拖着越来越笨重的身子,慵懒地走到花园里去散步,或者靠在水池旁的石栏上看嬉水的鱼群,或者坐在芭蕉树下的那只荡椅上捧着一本消遣的书。这时候白杨氏就常常会站在楼上自己房间的窗前,一动不动死死地盯着表妹,木然的脸上燃烧着一对骇人眼睛。活像一只等待猎物的母兽。可是自从怀孕之后,柳琼琚常常沉浸在一种温柔之中,这温柔常常让她想起做母亲的快乐。这种油然升起的温柔甚至使她溶解了对表姐的种种恩怨和嫉恨。当这种温情在心中荡漾起来的时候,她就升起一种流淌的渴望,她希望它能流淌到每一个人的身上。于是,她常常打发白瑞德回到表姐的房间里去,她常常吩咐刘妈把自己亲手做的小吃和点心给表姐送去。甚至有一次趁白瑞德不在家的时候,她竟独自走进白杨氏的房间,抱着表姐哭了一场,说她只想以后大家和和美美的过日子,不再吵架,也不再怄气。可是这一切都没能化解了白杨氏心里那个绝望的仇恨,等到表妹停止了哭声,擦干了眼泪的时候,白杨氏冷冷地盯着表妹的眼睛说: “那好吧,琼琚,你既是真心,那以后我们就按老规矩办事,你每天早晨到我这里来给太太请安。” 柳琼琚在表姐的脸上看见两个深不可测的冰洞,一股骇人的冰冷正从那两个冰洞里阴森森地与自己对视着。面对着这两个冰洞,柳琼琚凭女人的直觉猛然猜透了一个也许是曲折万般的阴谋,这个猜测让柳琼琚在一九二八年那个漫长的夏天里感到一阵彻骨的寒意。 从那以后,柳琼琚真的每天早晨梳洗完毕之后,都要上楼去给太太请安。连仆人们也说姨太太自从怀孕以后简直换了一个人。倒是白瑞德耐烦不了这套演戏一样的玩意儿: “你给那瘟尸请什么安?她不过是想整你!” 柳琼琚不愿向丈夫解释,她觉得这个粗心的男人根本猜不透女人的心思,他根本不知道自己这样做是为了保护一条生命,是为了那个不久就会生下来的孩子。柳琼琚甚至希望那是一个女孩,那样自己就不必为她过分的担惊受怕了,那样就会缓解了表姐的仇恨。 自从白园的太太和姨太太和好之后,林金墨就常常应太太白杨氏之邀到白园来为柳琼琚诊视。无非开些补气保胎的方子,讲些滋补养身的道理,等到送先生出门时白杨氏就会有意无意的问一句:“依先生看姨太太生男生女呢?”林先生回说为时尚早,胎儿还未具人形,要等到八个月以后才敢断定。送了先生回来,白杨氏就要亲自督促抓药煎药的事情,要亲自督促刘妈把煎好的药汤给姨太太送上楼去。于是仆人们都说太太也变了一个人,这下家里又平安了。可仆人们并不知道,那些所有的汤药都被柳琼琚悄悄地倒进马桶里。 十月怀胎之后,柳琼琚终于像林先生预言的那样生下一个儿子来,白园上下一片喜庆的气氛。孩子满月的时候,在太太白杨氏一手操持下,举办了一个颇为排场的喜宴。几家的亲戚都被请来了,大家都恭贺白瑞德终于喜得贵子,恭贺大兴公司后继有人,大家也都夸奖太太白杨氏的深明大义,温良贤惠。满月喜宴上,白杨氏把一只纯金的长命锁亲手套在婴儿细嫩的脖颈上,并为孩子起了一个乳名,叫做盼儿。那一刻柳琼琚高兴得喜泪盈眶,她甚至开始动摇了自己的警惕和怀疑,她觉得自己也许是猜错了,她甚至心甘情愿的处在姨太太的位置上,心满意足地看着表姐抱着盼儿在酒席上转来转去的向亲戚们炫耀。 可是柳琼琚没有料到,那个曾经被自己猜测的曲折万般的阴谋来到的时候,竟是那么意想不到的简单。过了满月后的第十天,孩子不知为什么发起烧来,没有任何经验的柳琼琚有些慌了手脚,白杨氏当机立断要带孩子坐汽车赶到林先生家去求诊。两个人匆匆忙忙赶下楼来的时候,白杨氏急躁得发起火来,嫌刘妈给孩子包裹得太单薄,要再裹一件小被子,匆忙之中柳琼琚自己返回去取,可是等到他们赶到林先生家解开襁褓的时候,孩子竟停止了气息,柳琼琚当场昏死在医生面前。等到白瑞德也闻讯赶来时,在医生家里见到的是刚刚死了的儿子,和昏迷不醒的柳琼琚。 白园的人们都猜测,姨太太这下怕是要气疯的。白瑞德也整整一个月看守着柳琼琚寸步不离。可不久白园的人又都发现姨太太并没有气疯,姨太太只是不声不响的有些吓人,姨太太常常会像个鬼魂一样,半夜里独自一人在黑洞洞的庭院里走来走去。终于有一天,白园的那辆福特牌轿车又风驰电掣地把林先生带回来,奔进太太白杨氏的卧室。在一番诊治和呕吐之后,林先生抹下满脸的汗水喘息道: “好险!再迟半刻怕就保不住人了。” 而后,林先生深为疑惑的目光转向刚刚从死亡线上挣扎回来的白杨氏: “太太是中毒之症,不知太太刚才都吃了些什么……’’ 白杨氏并不回答,惨白的脸上浮上一丝微微的冷笑,一直笑得林金墨毛骨悚然。白杨氏笑着说道: “林先生还是不问吧,这是我们白家自己的事情。” 林金墨这才想起许多个月以前的那根金条来。 第二天一清早,柳琼琚梳洗完毕照旧到白杨氏的房里来请安。四日相对,冷若冰霜,两个心照不宣的女人在一派死寂之中僵持着。终于,柳琼琚斩钉截铁一字一句的宣布道: “表姐,我还要做。一命还一命!” “表妹,我等你。 一 银城的夏天总是炎热而又漫长的,一九三五年的夏天也不例外。一九三五年夏天的一个早上.绿天书屋里传出一阵阵口齿伶俐的朗朗的读书声,九思堂的仆人们都知道,这是老爷七岁的爱子双喜在做功课呢。双喜的学名叫身修,因为生他的那一天通海井凿通了,九思堂双喜临门,所以叫了双喜这个乳名。七岁的双喜从四五岁的时候开始,就在父亲严格的督促下做起功课,《三字经》、《百家姓》早已背得滚瓜烂熟,现在不但已经背得百十首唐诗宋词,而且已经写得一手像模像样的楷书。九思堂的人都赞叹双喜的聪颖过人,都赞叹老爷的教子有方。可李乃敬却从来不轻易夸奖儿子,只把他认定必读的功课一天天严格的加上去。李乃敬不请私塾先生,一定要亲自来做儿子的启蒙教育,他把满腔望子成龙的希望,深深地埋在自己严厉的面孔后边,于是,清雅的绿天书屋里就有了一老一少,两个兢兢业业的读书人。除去《幼学琼林》这类必背的功课外,李乃敬还常常自选些文章加进来。现在双喜摇头晃脑背诵的文章,就是李乃敬从《秋水轩尺牍》里选出来的篇目: 相思结远道,相见忽忘言;而阁下每过金台,情文备至,觉余欢之恋恋,更惜别之匆匆……长日课闲,因时遣兴,零红剩绿,点也如何? 摇头晃脑的双喜并不懂得这些四六句都在说些什么,他只是因为害怕父亲的那只竹板,才把这些叫人头昏的东西背下来的。绿纱窗外面的芭蕉树上蝉儿叫得正欢。映柳湖上的荷花正开得满塘艳红,可双喜知道,自己只有把这篇文章背下来,还要再写上十张大仿才能出去玩。昨天他在院后水井旁的皂角树下边抓了两只蟋蟀,叫冬哥给自己编了两个笼子放在窗台上,那两只蟋蟀就好听地唱了半夜。今天他打定主意还要去,因为冬哥说抓住的这两只都是公的,要一公一母才好配对,就好比我们九思堂的人一样,有老爷还要有太太。现在趁着父亲不在身边的机会,双喜匆匆写完了十张临帖大仿。又按父亲教给的格式在书案上留下一张字条: 男双喜跪拜父亲大人万福金安: 大人今日指定之功课已做毕,请父验视。 男跪禀 留下字条,双喜兴冲冲拿了两个装蟋蟀用的小纸筒,跑到皂角树下边,只翻了两块石头就又抓到了两只。双喜觉得很不过瘾,就想,我该再抓两只做姨太太。这么想着就又翻起一块石头,一只肥大的蟋蟀仓皇地跳了出来,眨眼蹦到井台上,双喜兴奋地追过去。左扑右扑,一个不留神失足翻进了水井。正当双喜叫喊挣扎的时候,冬哥恰好担了水桶来到井台上,大惊失色的冬哥急忙放下辘轳上的吊桶,奋不顾身地抓着井绳溜到深深的井底去抓住了双喜的胳膊。等到这水淋淋的一仆一主被人从洪源井里救起来的时候,九思堂上下早已惊天动地地嚷成一片。人们哭喊着把小少爷抱进三姨太房里来,被掐住人中的双喜终于苏醒过来,哇哇地哭出声来。双喜告诉人们说他是去找“姨太太”才跌进井里去的。李乃敬抹下满额头的冷汗,长吁着在太师椅上坐下来。 大家都乱糟糟地拥在三姨太的屋里时,冬哥一身水淋淋地蹲在外面的屋檐下边,提心吊胆地听着动静。忽然有人来说是老爷要他进去,冬哥害怕地跟进去,迈进门槛便当堂跪在地上告罪: “老爷,是我不好,我不该叫少爷捉蟋蟀。” 李乃敬忙把冬哥搀起来:“冬哥,今天不是你救得急,我这条根怕是保不住了。”说罢又指着身边的赵朴庵对他说:“冬哥,你以后不要再做白水客,我给你五亩水田一处房子,你好好安个家过日子。现在你就随师爷去办这件事。” 屋里的仆人们都羡慕地惊叹着催促冬哥快谢谢老爷的赏赐,手足无措的冬哥半晌回不上话来却突然又给李乃敬跪下: “老爷,我只会担水,不会种田。” “冬哥,莫不是你嫌少么?” “老爷,我有句话不知敢不敢讲出来。” “讲来我听。” “老爷,我不想要水田要房子,我只想把桃花楼的十一妹赎出身来。” 李乃敬和屋子里的人都被这个憨厚的白水客惊住了,想不到这个整日不言不语的粗人,心里竞藏了这样深的一份情意。李乃敬不由得感叹起来: “冬哥,冬哥,好,好,古道热肠,不愧我们九思堂的人,今天一日你救下两条性命!我李乃敬就替你去把十一妹赎出来。赵老伯你去桃花楼问问看,十一妹的身价多少钱,就说是冬哥要赎她出来。” 可是,冬哥没有想到,当他诚惶诚恐地跟着师爷走进桃花楼,见到那个黑脸的鸨母时,鸨母放下水烟杆说: “那个妹子命不好,去年冬天害痨病死了。” 然后她又端起水烟杆说:“我们桃花楼的妹子些来来去去像流水,就比如天车盘上的牛些,一年到头都在换的。这个十一妹刚刚挣够了本钱人就死了,倒没听她说过还有你这么个真心的相好。命里没有的你送也送不去的。” 一边说着,鸨母的眼睛在冬哥身上扫来扫去的,扫得冬哥心里十分的胆怯起来。冬哥一直记得自己欠过十一妹三百文钱的人情,也不知这鸨母知道不知道这回事情,冬哥只好讷讷地跟上叹惋着的赵师爷走出桃花楼。走出桃花楼时,冬哥看见许多妹子的新面孔,冬哥就想,自己怕是有七八年不敢来这里了。接着又想,自己的猪蹄吃得太多些了,不然还可以多见见十一妹。走出桃花楼的大门,迎面就可以看见银溪两岸林立的天车井架,就又听见些挽子腔远远近近地传过来,在许多男人激越苍凉的和声里,夹着一些游丝般的女人的声音,温柔的嗓子捏得又尖又细: 从今后儿决定断绝来往, 锁玉楼洗脂粉永不为娼。 嫁挑葱卖菜人儿心欢畅, 此不关别人事我自做主张。 冬哥想,她们都比不得十一妹唱得好,也不知她们的身子是不是也像十一妹一样的软得叫人安逸。冬哥就后悔起来,后悔自己这样没有男人的胆量,后悔自己再没有到十一妹的房里来。冬哥恋恋地转回头去看看桃花楼.猛然想起来七八年前自己也记不清有多少次跟在十一妹的身后走到大门前,也记不清有多少回看着十一妹好看的身子摇摇摆摆地走进这幢楼房里去。不知不觉的就有些泪水淌了下来……赵朴庵在一旁朗声笑起来: “你冬哥好一个痴情儿郎,思红颜不由得泪满衣裳……’’ 冬哥慌张的满脸乱抹着说谎:“师爷,我是叫风吹眼睛……” 经历了这件事情以后,冬哥的话更少了,整日像个木头人一般的挑着一副吱吱作响的水担,在九思堂走来走去。十一妹死了,那五亩水田一处房子冬哥说什么也不肯要,只求老爷留他在九思堂做水夫。李乃敬感叹于冬哥的忠心和厚道,吩咐柜房以后冬哥拿了竹签来取钱要加倍支付;并且告诉冬哥以后什么时间有了合适的人想成家,只管说话,九思堂替他出钱娶亲。可是每天闷头担水的冬哥似乎忘了女人这回事,倒是怀里的那只锡酒壶常常装得很满,常常会很香甜地啃那种三兴和的酱猪蹄。 有一天的中午,大家都在午睡的时候,小少爷双喜又趁机溜出来,在九思堂的大院子里四处乱跑,不知怎的竟又跑到院子后面,忽然听见洪源井旁的皂角树下边有人在唱,双喜有些奇怪的发现,那人竟是平日连话也不肯说的冬哥,双喜听见冬哥唱得很悠长,很缓慢: 从今后儿决定断绝来往, 锁玉楼洗脂粉永不为娼…… 双喜猛然冲上去大叫一声“呔”,冬哥吓得浑身一惊挺起身来: “啊呀,小祖宗,你啷个还敢到这里来?” 双喜抓住冬哥的胳膊: “告诉我你在这里唱些啥子?” 冬哥吓红了脸:“少爷,我唱的都是些混话粗话.你千万莫学,学了老爷要打板子的。” 树上的蝉儿猛然爆响起来,打断了主仆二人的对话。 这一年的夏天,冬哥常常独自一人坐在那两株皂角树下纳凉。 冬哥觉得这一年的夏天特别长。 二 一九三五年的夏天,九思堂总办李乃敬的夫人李王氏久病不起,在床上躺了整整半年,按银城名医林金墨的方子吃下百十副药竟不见半点起色。李王氏明白自己时日无多,反倒没了烦恼。常常很平静地靠在枕头上和丈夫说些身后的事情,说到断肠处反倒常常是丈夫先落下泪来。李王氏说得最多的就是三姨太,她劝丈夫不要拖延,等丧事一完,七七一过,就该早早的把三姨太扶为正室。不可家不成家。她提醒丈夫,三姨太和他年龄悬殊,还要靠他多多的管束,不可因她生了儿子便娇宠无端,尤其不可随着她的性子房事太重伤了自己的元气。李乃敬就常常打断妻子的话说,你要安心吃药不要再说这些扶正不扶正的话。妻子说,我现在实在是心疼你才吃药的,我喝了那些苦汤汤你心里才安逸,只可惜不能陪你走到头,心里不忍,可命里却又不能的,以后的日子你只好多多将息自己。听了这些话,李乃敬就落下泪来说,你啷个硬是把话说得这样难听,哪个说了你的病就医不好的。李王氏也就笑着落下些泪水说,你看你老都老了啷个又泪水多起来,我不过是心烦顺口胡说的。你就这样当真么…… 其实从三姨太生下儿子的那天起,李乃敬的夫人李王氏就看清楚了自己身后的这件事情,她知道早晚有一天自己这个夫人的位子,是要让给那个为李家生了儿子的女人。其实,李乃敬先后娶回来的这三房姨太太,都是李王氏一手操持的。选人,看相,判生肖,测八字,包括接亲的日子,办事的酒宴,都是李王氏一一过问安顿停当了,丈夫才去应付场面的。李王氏的贤惠明理在银城是有名的。当初选定三姨太的时候,李王氏曾预先见过一面。一乘小轿从侧门里抬进来一个只有十五岁的黄花姑娘。十五岁的黄花姑娘一下轿,李王氏就看见她两只眼睛里洋溢荡漾的秋水。李王氏就想:这女人是个生儿子的种。娶亲过门的前几天,李王氏就要李乃敬住在自己的房里好好调养身子,等到娶过亲来三姨太破身的第一天,李王氏私下里悄悄询问丈夫,三姨太破身的时候是个什么情形。李乃敬笑笑,这女人浑身抖得像只兔子。李王氏就告诉丈夫,这一回你安心吧,三姨太要给你生个儿子出来。在婚床上跳如脱兔的三姨太,一夜之间从十五岁的姑娘变成了一个女人。一年之后,这个生下儿子的女人,很快的变成了一个深谙世故人情的姨太太,那两只水波荡漾的眼睛把九思堂上下打量得清清楚楚。每当逢年过节,老爷过寿,全家老少共聚一桌的时候,三姨太就理所当然的抱着儿子坐在老爷身边,三姨太就明白自己怀里抱的是一架登天的云梯,是一座铁打的靠山,水波荡漾的眼睛里就油然地流淌着得意。在九思堂的府院里,三姨太除了对老爷惟命是从之外,另一个她一直小心迎奉的人就是夫人李王氏。因为年龄悬殊的关系,三姨太在夫人面前一直扮着一个唯唯诺诺的孩子,一直扮着一个小心孝顺的小辈的角色。双喜生下来以后。九思堂的总办终于有了传宗接代的儿子,正所谓十亩旱田里的一根独苗,大家终日金枝玉叶的宠着惯着,所以一直到了三四岁上也不忍断奶。双喜常常不知在哪里玩得累了渴了就跑回来,不管旁边有人无人,照直扑进母亲的怀里撩起衣服抓住奶头就吮。三姨太那两只颤颤的--,一片雪白的胸脯,便常常会仪态万方的袒露出来。这件事终于招致了另外两位姨太太的攻击和不满。可是三姨太并不去和那两个女人较量,她瞅准了机会在夫人房里撩逗儿子:“双喜,大妈妈的奶比我的甜些。”双喜扑上去缠着非要吃,夫人没有办法只好依他,双喜的一只小嘴把夫人吮得痒痒得笑起来:“双喜呦,我这两只干袋袋哪里会有奶水给你吃。”从那以后,九思堂里再没有人提吃奶不吃奶的闲话。 到了七月初七的那天,李王氏的病情忽然转好,精神也好得出奇,她甚至提出来要全家人一起到抱秋半岛的云影亭上去“乞巧”,共度“七夕”良宵。看到久病的妻子竟然有了起色,李乃敬大喜过望,连忙命人清扫亭子,并要厨房精心配制一应糕点食品。 七夕的晚上,天清如洗,繁星似锦,牛郎织女隔着那道清洌渺远的天河遥遥相望。清洁爽心的云影亭前设起香案,三炷香烟袅袅荡荡地升入星空。香案上摆着各色油炸糕点,油炸南瓜花,和枇杷、蜜桃、西瓜一类的时鲜瓜果。香案前的木几上摆了一只景泰蓝圆盆,盆里静静盛满清水,盆下边放了乞巧用的豆芽和南瓜尖。等到乞巧的时候,由人随意从这两样之中挑一样放在水面上漂浮,盆底投射出的影子若是笔形日后会得子,若是花形就会得女。在郑重其事地焚香点烛叩拜双星过后,李王氏被三姨太搀扶着靠在那张特意为她准备的藤椅上,笑着吩咐女人们乞巧: “你们都来试试,看看得儿子还是得千金。” 手疾眼快的三姨太慌忙抢到前面去掐起一只南瓜尖:“我先来给夫人乞巧。” 李王氏摆摆手:“我老太婆还乞啥子巧” “那我就给夫人乞个吉利。” 说着三姨太把南瓜尖轻轻放在水面上,月影烛光之下,清澈的盆底投出一个微微漂动的影子,三姨太欢呼起来: “夫人,夫人,是笔!是笔!这影子真真就像一支笔,夫人该有弄璋之喜呢!” 另外的两位姨太太和丫环们也一起围过去,两位姨太太看了那个说不清像笔还是像什么的影子后,相视一笑,也只好跟着附和: “三姨太乞得好,是有些像笔呢。若是我们来乞,绝不会有这么好的手气,说不定会乞出些啥子来。” 听了这话三姨太退到一旁,委屈地看着夫人。李王氏又摆摆手: “今天七夕,我们大家都来乞巧取乐的,莫说啥子手气不手气的话。” 在一旁陪着女眷们乞巧的李乃敬,把这些看在眼里已有了三分不快,只是为了不扫夫人的兴他不便多说。李乃敬心里清楚,夫人一旦真的去世了,这三个姨太太之间不知要生出多少是非来,只要一想到这些女人的是非,他就心烦,就头疼,就想起那句“惟女子与小人难养也”的圣训来。李乃敬看着比自己小了三十五岁满眼秋波的三姨太,遗憾地感叹:怎么偏偏就是这个女人给我生出儿子来。 坐累了的李王氏要人把她扶起来,缓缓走到云影亭外的石台上,手扶栏杆对着满塘荷花和满天的繁星问丈夫: “你还记得我们来这里乞过多少次巧么?” 李乃敬摇摇头。 “你记不得,我也记不得了。只是一晃几十年再用到乞啥子巧了……” 说了这番话李王氏若有所思地微笑起来。正笑着,忽有一颗流星耀眼地划过星空,从银光锦簇的天幕上掉下来,夫妇两人都有些惊呆,李乃敬急忙掩饰着打趣: “它是嫌天上太挤,到我们地上来找清闲的。” 李王氏并不应答丈夫,黯然神伤的沉默了半晌,倦倦地说了一句:“我累了。” 一九三五年夏天,七夕乞巧之后的第三天,九思堂总办李乃敬的夫人李王氏,丢下她侍奉了几十年的丈夫和家事,溘然谢世。李乃敬亲手操办了夫人的丧事。为表哀思李乃敬不惜钱财,极尽隆重之能事,请来白云寺的高僧一百零八人,念经诵佛超度亡魂;另请九十九位道士,设坛拜忏为亡人解冤洗业;请来富春班唱三天大戏,请来邻近三县的焰火艺人放焰火三夜;奠酒连摆三天,凡来烧香磕头的人都发孝帕一张,都请入席,几十里外的人也赶来银城吃九思堂的奠酒。真正像民谚所说“一家铙钵响,十里不烧锅”。出殡的那天,银城周围数县乡绅云集九思堂,车水马龙,赶来参加执绋的龙灯、狮子不计其数,夫人李王氏的棺木从九思堂双牌坊已经逶迄排出十里,九思堂的院子里还有人在等着起身。历时五十余天的丧事九思堂礼房除去收下无数挽幛、冥器之外,另收银洋三万五千块,账房支出银洋八万块。九思堂总办夫人的这场盛况空前的丧事,十几年间一直是银城人口头上的谈资。所有的人都无比羡慕这个女人身后无与伦比的哀荣。 在这场盛大的葬仪之后不久,银城人又知道一条新闻:九思堂总办李乃敬把生了儿子的三姨太扶为正室,三姨太比九思堂李老爷小了三十五岁。 三 六年前喝下表妹暗放的砒霜侥幸未死的白杨氏,六年后觉得自己也许正慢慢处在更有利的地位上,因为这六年当中柳琼琚只生下一个女儿,并没有再生下儿子来。六年前痛失爱子的柳琼琚,一直在仇恨之中等待着报复的机会,六年的仇恨非但没有使她衰老,反倒使她变得冷艳如仙。所以,一九三五年夏天,高高兴兴从省城返回白园来度暑假的白秋云,并不知道她正落进两个女人生死相拼的仇杀之中。七年的学校生活使白秋云出落得更大方也更漂亮了,更大方也更漂亮的白秋云心里自然也藏了更多女人的秘密。她现在是省城师范大学国文系一年级的学生,但是她投考这所大学的这个专业,与一切学业上的志向都毫无关连,只因为李乃之在她之前考进了这所大学。这个藏在心里的秘密使白秋云时而明艳如花,时而惆怅如竹。可是,明艳如花,惆帐如竹的白秋云并没有想到,一九三五年夏天,母亲白杨氏在家里准备了一个表哥在等他。回到家里放下行李梳洗完毕之后,白秋云走到楼上母亲的房间,打开屋门的时候,看见敞开的窗口下边有几分苍白文弱的表哥。母亲指着说: “这是表哥,叫文达。这是秋云。” 白秋云点点头。有些窘迫的表哥也点点头。母亲又说: “表哥以后就留在爸爸的公司里做事情,你表哥就住在我们家。你们年轻人些以后多在一起耍,你有事情就找表哥帮你做。” 白秋云笑道:“我的事情只有上学期没做完的作业,不知表哥会做不会做。” 表哥那张原本就有些窘迫的脸,涨得越发红起来。 白杨氏嗔怪道:“秋云,你莫捉弄人。你表哥没有读过大学,可也是高师毕业,不比你差。” 白杨氏把外甥接到白园来时说得很清楚:“文达,这件事情我只做得一半主,剩下的要看你自己,你若能讨了秋云的喜欢,秋云爸爸那里就好办了。等你们结了婚,这么大的一份家业少说也有一半是我们的,那妖精再生不下儿子,我们就不止一半。” 听姨妈这样斩钉截铁地讲,文弱的文达就有几分胆怯,就觉得自己怕是胜任不了这副担子。文达来到白园的第一天,就在楼前水塘的石桥上碰见了姨妈说的那个妖精。那妖精一身雪白,连脖子上的项链也是一圈晶莹耀眼的白珍珠。三人遭遇在一起的时候,妖精艳红的嘴唇后边露出白灿灿的牙齿来笑着问: “这么俊俏的小伙子是哪一位呀?” 文达站在姨妈身后就红了脸。文达觉得这妖精漂亮得太过分,漂亮得叫他不敢直视,幸亏中间隔着坚不可摧的姨妈。姨妈不卑不亢地回道: “这是文达。我的外甥。” 妖精又笑起来:“文达,唔,名字满好听。文达,以后你叫我表姨可以,叫我的名字柳琼琚也可以。在这个家里用不着那么多的规矩。” 文达笨拙地应对着,跟在姨妈身后和妖精擦身而过,擦身而过的时候文达闻见一股令人心荡神驰的奇香。走到姨妈屋里文达说: “那女人真像个妖精。” 白杨氏冷笑着:“你以后可要当心这妖精,她是啥子事情也敢做的。” 文达以前已经从姨妈嘴里灌满两耳朵有关妖精的种种丑闻,他甚至听姨妈暗示过这妖精曾经起过杀人的狠心。现在见过了妖精,文达在心里依靠想象充实着姨妈的暗示,想象着一个一身雪白红唇皓齿的女人,夜半时分在一轮明月下游荡在白园的树影和竹丛当中,手里握了一把雪亮的匕首。可不知为什么这样想,不但没有觉得恐怖,反倒想起李商隐的诗意来。 为了讨姨夫的喜欢,文达在大兴公司做事处处小心谨慎,对姨夫交办的事情一丝不苟,不敢半点疏忽。白瑞德觉得这倒是一个可以栽培的年轻人,但是白瑞德并不知道这个可以栽培的年轻人,还肩负着另外一项艰巨的使命。可柳琼琚却是第一眼就看穿了白杨氏的打算,她在心里嘲笑着这个老女人的无能——竟挑了这么一个说话就脸红的雏儿来和自己做对。真可惜了那张好看的白脸面。她决心开开白杨氏的玩笑,于是整日价摆着表姨妈的派头支使那个俊俏的小伙子,不是要他去楼上房间里替自己拿手袋,就是要他为自己把茶杯端过来。表姨说了话,文达不能不做。可文达分明看见姨妈那张阴沉着的脸,于是就越发的尴尬,越发的窘迫。有一次,柳琼琚索性当面戳穿了白杨氏的圈套: “凤仪,你看以文达的品貌人才,娶我们秋云合适不合适?” 白瑞德大不以为然的摆摆手:“哪里话?秋云连见也没见过,怎么就提得这些事情。秋云的婚事你们都不许插嘴。” 柳琼琚得意洋洋地打量着恼怒的白杨氏和窘迫的表外甥,脸上分明写着一句话:莫把事情想得太安逸!受了窘的文达被眼前这个辞锋冷锐的女人激怒了,这怒火让他从窘迫中抬起眼睛来朝那个悠闲的女人刺过去。可文达没有想到,刺过去的时候自己竟意外地迎面落进秋波荡漾的温柔里去。柳琼琚不紧不慢地打量着生了气的年轻人“文达,你不会嫌表姨多嘴吧?” 欲言又止的文达把到了嘴边的话又吞进肚里,不知为什么眼前又想起那个一身雪白,手中拿了一把杀人的匕首的女人来。 等到白秋云回到白园来过暑假的时候,这场你来我往的明争暗斗早已演过了序幕,正等着主角回来正式开始。可是心里装满了秘密的白秋云,根本无暇顾及身外的事情。这些年里虽然她听见过无数次母亲和表姨之间的怨恨,但她现在一心只想着留在省城的李乃之,一心只想着什么时候才好向他表白自己藏了这么多年的秘密。那本一直带在手边的《考证白香词谱》,现在读起来才有了更多曲折入微的体味,那种“绿肥红瘦”的怅惘.那种“笑向檀郎唾”的娇柔,那种“人比黄花瘦”的自怜,常使她辗转枕侧难以入睡。 焦急着自己的宏图大略的白杨氏为了撮合两个年轻人,常常找些借口要他们去同做一件事情。这天她又打发两个年轻人去买些绸子,说是要给女儿和自己裁几件夏天的衣服。那辆福特牌轿车停在祥和绸缎庄门前的时候.人还没有走下来,掌柜的已经满脸堆笑地迎了出来。白秋云随意指了几样,掌柜问要多少,白秋云漫不经心地说每样一匹都装到车上吧。掌柜的赶忙欢天喜地的打发人搬到车上,临走时又满脸堆笑地告诉说,以后府上要货只管差人来说一下,我们自会送去请太太、小姐过目挑选,不敢劳驾你们这样辛苦的。白秋云对表哥抱怨道:“我就说妈妈是没事找事做。”文达只好附和着,却忽然又想起一件事来: “呀,临走时表姨还要我代她买些绸子,说是要做旗袍的。” 白秋云冷笑着提醒:“你以后还是少夹在那两个人中问做事情,有你受不完的气。” 果然,绸子搬进大厅,柳琼琚闻声走下来,把自己那匹绸子展开来抚摸着比试着极口夸赞文达会办事,并要文达帮她把绸子搬上楼去。白杨氏在一旁就沉下脸来,把手中的檀香木折扇响响地一合: “文达,你什么时候学得这样下贱,莫非你是奴才么,啥子粗笨的事情也要替人做?” 听见申斥文达只好放下手里的绸子。柳琼琚微笑着走过去轻轻在表外甥的肩膀上拍了两下: “文达,表姨该给你赔不是了,是表姨不好,表姨没有眼睛,表姨错把你当奴才使唤,其实你不是表姨的奴才,白白让你受了这些奴才气。” 文达觉得肩膀轻轻的软软的被人抚摸着,文达又闻到那股令人心荡神驰的奇香,文达满面通红地垂着头一言不发。柳琼琚把刘妈叫过来替她抱起绸子,而后跟在刘妈身边一面上楼一面对这个白杨氏的心腹说: “刘妈,你是奴才,这种粗笨的活该让你来做的。” 白秋云见不得这种鸡斗狗咬的场面,早就甩手回到屋里去了。大厅里只剩下白杨氏和她的外甥,白杨氏怒气未消地数落道: “文达,你好不懂事,我告诉过你那妖精啥子事情也做得出,你还要理她。” “姨妈,表姨一定要我代她买,我不好硬推的……” “有啥子不好?你今天给她脸面,看看二天她给不给你留脸面?该理的人你不理,不该理的哪里有这样多的过场?” “姨妈,我二天再不和她搭腔就是了。” 闹了这一场之后文达许多天闷闷不语,白天在公司做了事情,晚上回来常常一个人关在屋里,闷久了就独自走到花园里去闲荡。于是,黑暗中朦胧幽香的草路就把一个孤独伤感的男人包裹起来。这个孤独伤感的男人慨叹着自己的无能,他不知怎样做才能赢得表妹的喜欢,才能完成那个有些力不从心的使命。他常常有些茫然地靠在树干上打量着表妹窗口上的灯光。做些无端的猜想和无端的期望。文达并不知道有一双眼睛正悄悄地打量着自己。 这一天的晚上,文达又在园里闲荡,忽然看见芭蕉树的背后走出来一身雪白的柳琼琚。文达有几分恐怖也有几分惊喜地看着那个一动不动的女人,如此逼真地站在自己的想象当中。红唇皓齿的柳琼琚微笑着问道: “文达,啥子事情叫你每天愁成这个样子?” “表姨……我不能和你讲话……” 柳琼琚笑出声来:“我晓得你不敢和我讲话,可想讲话的那一个你又搭不上腔,是不是?” “表姨……” ‘‘文达,我今晚就是来告诉你,秋云那里你这一辈子也搭不上腔的。” “……” “你看了这封信,就知道我是来帮你的。” 说着柳琼琚把一只信封送到文达眼前,并顺手打开了准备好的手电筒。文达认出信封上白秋云娟秀的字迹,急忙展开了信,只看了一行,就把双手颓丧地垂了下去: 亲爱的乃之: 我爱你! 犹豫了七年,今天才终于鼓起勇气这样对你讲…… 柳琼琚一面欣赏着自己制造的效果,一面又解释:“刘妈是你姨妈的奴才,可司机是我的奴才,这封信是秋云托他明天带到省城去的。我不愿看你在这白白的发愁,特意拿来给你看看。”说着柳琼琚朝文达身边靠过去,把一只冰凉的纤手轻轻插进他的头发里去: “文达,我看你实在可怜。” 随着这只冰凉的纤手,文达又被包裹在那种令人心荡神驰的奇香里。被惊呆了的文达没有料到这个突如其来的场面,他从自己的颓丧和羞惭之中抬起头来,看见皎洁的月光下一张令人销魂的妩媚冷傲的脸,文达不由自主地跪了下去双臂环抱着柳琼琚的腰身,把脸深深地埋在那令人心荡神驰的奇香里,求救般地呻吟着: “表姨……” 柳琼琚一动不动地笑起来:“现在还叫表姨么?” 而后,她把那两条缠在身上的胳膊不容分说地推开来: “文达,秋云的房间你去不得,我那里你可以去,你姨夫这几天都不在家。” 说完,柳琼琚留下那个惊魂未定的男人,独自消失在竹丛树影之中。 无望是苦恼,渴望却是更深的苦恼。自从那一晚的奇遇之后,文弱的文达深深地陷进渴望的烧灼之中,一连几天不思茶饭夜不能寐,耳朵里响着柳琼琚那句意味 深长的提醒。有几次他甚至从床上一跃而起,冲到门前抓住了自己房门的把手,可最后又都胆战心惊地败退下来,他不能更不敢去冒这天下之大不韪,一想到姨夫的震怒,他就会淌下浑身的冷汗。他知道只要自己一迈进楼上的那个房间,以后就永远得离开白园,就永远得生 活在人们的鄙视和仇恨当中。于是,他又在夜半时分独自一个人走到白园的芭蕉和竹林里去,像孤魂野鬼一般的游荡。他不再看白秋云的窗口,却常常望眼欲穿的看着柳琼琚屋里的灯光,看着那个妖精在灯影里走动,看着那个妖精打开或是拉紧窗帘,又绝望地看着她把那抹光明变成一团绝望的漆黑。他急不可耐地盼着再有一次那样的奇遇,盼着芭蕉树的背后走出那个一身雪白的影子。哪怕她手中真的拿了一把匕首,哪怕那把匕首真的会冰冷地刺进自己的胸膛里去。可奇迹再也没有出现,柳琼琚再也不到园里来了,甚至有一次她掀开窗帘看见了树影里那个渴望的影子,也还是不动声色地熄灭了屋里的灯。随着那无情的一闪而来的黑暗,文达绝望地颤抖起来,他甚至觉得自己真真切切地看见了窗帘背后那个女人冷艳的嘲笑。 一连三晚柳琼琚睡觉的时候都不插房门,她一直在平心静气地等着文达自己走进来,可一连三天文达都胆怯地未敢越雷池一步。到了白天在大厅或是楼梯上两人相遇的时候。柳琼琚在表外甥那张愈发苍白消瘦的脸上,看到两只被渴望烧得闪闪发亮的黑眼睛,更看到这 两只黑眼睛里的胆怯和懦弱。柳琼琚便一语不发地微笑起来。看见这个微笑,文达惊慌失措如一只逃事的野兽。这一天,柳琼琚微笑着在背后提醒那个逃窜的背影: “文达,你姨夫明天就回来,他要你把这个月的账目准备好。” 逃窜者冷丁停下脚步转回身来。柳琼琚就又笑着问道: “文达,我说的话你听清了?” 文达点点头,文达忽然觉得自己正面对着一个傲岸的绝壁,从这冷傲的绝壁望下去是令人目眩的诱人的深渊,在这深渊的底里飞鸟远逝冷风拂面…… 这个最后的期限终于使那个懦弱的男人鼓起了勇气。这一晚的凌晨两点钟,文达浑身颤抖着推开了楼上那面被他无数次想象过的房门。门没有插,屋里的灯光还亮着,一身睡装的柳琼琚从睡榻上坐起来: “文达,你没听你姨妈说我杀过人吗?” 文达有几分困惑地笑起来:“她说你的坏话太多。” “不过,这件事她没有胡说。我杀过人,杀的就是你的姨妈。因为她先杀了我的儿子。” “你为什么和我讲这些?” “你就不怕我也杀你么?砒霜是哪里也买得到的。” 一瞬间,这个胆怯的男人忽然意识到自己也许正落进了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圈套。但此时此刻眼前这个冷艳如仙的女人还是给了他勇气,他脱口说道: “琼琚,若是真的吃了你放的砒霜,我死而无憾。” 看着这个苍白文弱的男人竟如此忘我的道出这生死不移的真情,柳琼琚有一刻被他深深地打动了,她甚至有些后悔自己设置了这个引人丧身的陷阱。但是一切都太晚了,因为柳琼琚那双冷傲的眼睛里,现在已经看见推开了屋门的白瑞德。随着劈面重重的一掌,立刻有鲜血从文达的鼻孔里流出来。白瑞德怒骂着: “你这畜生!以前你表姨说你我还不相信,真是廉耻丧尽的畜生!” 白瑞德的怒骂惊动了楼房里的人们,文达在众人无比惊愕地注视下逃回了自己房间。他被这个意想不到的圈套彻底打碎了,他知道现在没有任何人会想听他的解释.也没有任何人会相信他的解释,冲动之中他开始立即收拾自己的行装,可刚刚往衣箱里放了两样东西他又停下来,满是血迹的脸上露出凄惨至极的笑容。 第二天,当惊慌失措的白杨氏要人撬开文达的房门时。人们在床上看到一具已经僵硬了的尸体。文达死前一定十分的痛苦,床上的枕被被他蹬踏得一派狼藉,嘴角,鼻子和耳朵里都有残留的血迹。桌子上留了一张纸.纸上只有一句话: 琼琚,可惜我是吃自己的砒霜而死的。 白杨氏嚎啕着扑到外甥身上,扑到自己惨重的失败上,哀哀不止地诅咒着那个伤天害理的妖精。事情闹到这步田地白瑞德不得不做出最后的抉择,他要白杨氏要么接受休书永远回娘家,要么住到省城的竹园去永远不许在银城露面。遭遇这样巨大的家庭变故,白秋云不能再过什么暑假,只好陪母亲白杨氏提前返回省城。临走前她找到柳琼琚质问: “表姨,你为什么要这样冤枉文达?” 白秋云没有想到柳琼琚突然对她哭了起来: “秋云,你说得对,我是冤枉了文达。文达不该这样死,他太胆小了,我本以为他不会有这样的勇气……没想到。他竟是个真有血气的男人。这下安逸了……这下我们白园里就安逸了,前边死了我的儿子,现在又死了文达,这一下死够了,这一下不该死的人都死完了,剩下些活尸大家才安逸了……秋云,表姨六年前被你妈妈杀了儿子那天起,就不是人了……” 看着往日冷傲如冰的表姨竟然哭得如此痛不欲生,白秋云不由得也落下满脸的热泪。只是她弄不明白,为什么偏偏是在这座美丽高雅的白园里,母亲和表姨结下如此解不开的深仇大恨。 一九三五年夏天。当白秋云满含热泪随着母亲离开白园的时候,她第一次以完全不同的眼光打量着这座美丽高雅的白园,想到这竟是自己生于斯长于斯的家园,心中不由感慨万端…… 一 接到白秋云那封情意缠绵的情书的时候,李乃之正处在一个巨大的事件的震荡之中。为了这件事他整整一夜未能入睡,甚至连躺也没有躺下,他连续呕吐了两次.用肥皂把一双手洗了十几次,可还是洗不掉手指和掌心里的那个可怕的触觉,那个人临死前挣扎出来的可 怕的痉挛,从手指和掌心无比清晰地传遍全身,仿佛被一只火红的烙铁狠狠地烫伤过,手心的触觉经久不去。李乃之说不清自己是恐怖,是激动,是怜悯,是自谴,是痛苦,亦或还是一种冷酷无情的神圣。 由于出了一连串的叛徒,一九三五年夏天省城各报载出一条轰动的新闻,省城警备司令部在一份公告里高兴地宣布:……共党分子弃暗投明者纷纷不绝,我部已将省城共党地下组织一网打尽,共党市委书记闻天雷,组织部长陈世杰,宣传部长马千里,一干要犯皆捉拿归案,其冥顽不化者将于即日在东校场就地正法……我部将一鼓作气追缉共党省委地下组织,以绝赤根。并就此正告共党魁首早日投诚回头是岸,凡自首悔过者予以宽大,既往不咎。 一连串的通缉、追捕和枪决示众把一九三五年夏天的省城笼罩在恐怖之中。但是警备司令部低估了对手的顽强抵抗,中共地下党省委组织在部署了紧急的撤退和转移的同时,决定立即采取一切可能的办法铲除叛徒,以绝后患。暑假前夕李乃之接到秘密通知,党组织要他留下来以勤工俭学为掩护,等待参加一项特殊任务。十一几天以后,在一间低矮嘈杂的茶馆里,一个代号叫老马的人向李乃之布置了暗杀地点和时间。当李乃之得知要去暗杀的叛徒就是光华中学的国文教员陈省身时,脸上露出来掩饰不住的震惊。他有些本能的不愿相信这个事实,他无论如何也不能把那个平静清寒的身影,和十恶不赦的叛徒联系在一起。但是冰冷如铁的事实毫不留情地粉碎了李乃之这种无用的情感波动。老马不动声色地告诉他:组织上考虑到他入党的请求,将把这次暗杀叛徒的行动作为对他的考验。于是,在那个没有月亮的漆黑的晚上,李乃之带领着老马和另一个连面目也没有看清的男人,悄悄潜进他曾经去过无数次的灯草巷,在五号院对面的一个门洞里隐藏起来。根据内线提供的情报,陈省身要在每天凌晨两三点钟才回家来看望孩子和母亲,过往胡同时他的手上永远提着一支打开机头的驳壳枪,实施暗杀的惟一机会就只有在他举手敲门的一瞬间。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李乃之能听见另外两个男人粗重的喘息和自己狂乱的心跳声,在漫长难握的等待中,他禁不住三番五次地回想起一张微微仰着的慈祥的脸,回想起红苕闷饭的香味,回想起在桌子下面画胡子的大男和二男,他们绝不会想到竟是自己来亲手杀死陈先生。李乃之不能想象等到天亮以后,打开院门看到一具死尸,这间低矮的竹蔑房里将是一副怎样的情形。 由于事先做了周密的计划和分工,三个人像豹子一样猛扑上去的时候,老马嘎巴一声拧断了对手的腕子,抢过了那支危险的驳壳枪,另外一人同时用一根细麻绳死死勒紧对手的脖子,当即把绳子倒背在肩上,李乃之扑上去紧紧压住了那两条乱踢乱蹬的腿。干净。利索,无声无息,漆黑的一团当中只有几下含混不清的身体的碰撞声。教国文的陈先生只勉强挣扎了几下,就随着一阵浑身的痉挛丧失了一切反应,失禁了的大小便当即从他身上散出一股刺鼻的臭味。为了保险,他们像扎口袋一样把那根绳子在脖子上狠狠扎死,然后,又把一张事先预备好的纸条放在死尸的胸口上,纸条上只有四个字:铲除叛徒。在做完这一切之后,三个人匆匆退出灯草巷朝三个不同的方向分手而去。 李乃之用了一个小时的时间绕过无数小巷、街口,在确认没有任何跟踪之后,才悄悄回到师范大学的学生宿舍,人还没有坐下便哇地一声喷出满地秽物,没过多久又是一阵同样的反肠倒胃地呕吐。为免招嫌疑他慌忙打扫了寝室,又换了一身衣服,然后就开始一遍又一遍地用肥皂洗起手来,可无论怎样洗,也不能把那个肮脏恐怖的触觉从手上洗下去。 所以,当李乃之打开那个洁白的信封,读了白秋云无比深情的第一句话的时候,心头涌起来的不是激动,也不是幸福,而是一种难以诉说的荒唐。他不知道为什么就会这样,为什么偏偏把杀人和爱情这两件水火难容的事情,在同一天给了自己。这种荒唐让李乃之苦笑起来,笑过了,他又重新开始读下去: 亲爱的乃之: 我爱你! 犹豫了七年,今天才终于鼓起勇气这样对你讲。不知你是否还记得七年前,你在《获虎之夜》里扮演的那个贫苦少年,看着你因为得不到爱情痛苦已极用猎刀自杀而死的时候,我不禁痛哭失声,事后我才明白,自己并非为了剧情而哭的…… 在荒唐当中苦笑的李乃之还不知道,这些缠绵的情话.曾经刚刚被人利用来杀死了一个钟情的男人。写下这些缠绵情话的白秋云更不知道,七年前《获虎之夜》里的那个“贫困少年”,昨天晚上刚刚以革命的名义杀死了一个叛徒,七年前那个很学生腔的“贫困少年”已经永远消失了。昨天晚上的暗杀对于李乃之是一个意味深长的仪式,跨过这道门坎,他将注定了永生永世再无可能走回到过去之中。在荒唐当中苦笑着的李乃之读完了白秋云的情书之后,觉得头脑里一片茫然,觉得什么也没有记住。于是,他把读过的信重又展开来,又从第一句开始读起: 亲爱的乃之: 我爱你! 李乃之十分荒唐的设想着:如果她知道我刚刚杀了陈先生,不知还会不会这样写。 一九三五年夏天将近结束的时候,由老马作为介绍人,李乃之正式的加入了中国共产党,成为一名随时随地都有可能被别人杀头的地下工作者。入党仪式是在一个旅馆里匆匆举行的,为了避免引起注意,他们用近乎耳语般的声音对着一面很小的党旗宣读了誓词:我宣誓,忠于党的事业,保守党的秘密,宁可牺牲自己。绝不出卖组织和同志,决心为共产主义事业奋斗终生。仪式一结束,两人便分头匆匆而去,淹没在嘈杂的街市当中。 一九三五年夏天将近结束的时候,入了党的李乃之还一直惦念着大男二男,和那个双目失明的老祖母。在犹豫了几次之后,他终于还是忍不住到灯草巷五号院去了一次,在老人的千恩万谢之中放下了二十块银元。双目失明的老人紧紧拉着他,一定要留他再吃一次红苕闷饭。李乃之婉言谢绝了,李乃之觉得自己不能再留在那间屋子里,他有些不敢抬起眼睛来和老人对视,他惟恐那双眼睛会识破了自己的秘密。李乃之没有见到大男和二男,老人告诉李乃之大男二男辍学了,两兄弟现在靠拉黄包车挣生活,哥哥在前面拉,弟弟在后面推。老人说二男很有志气,二男现在就盼着自己快点长大些,那样就可以和哥哥一样了,就可以一人拉一辆车,就可以多挣些钱来打牙祭。这么说着,老人竞有几分开心地笑起来。李乃之立刻站起来告辞,他觉得无论如何也不能再呆下去了。 为了这件事情,李乃之受到党组织最严厉的批评。老马告诉李乃之,他的这种行为是在拿同志们和党组织的生命开玩笑,他的这种小资产阶级情调是与一个共产党员的身份不相称的,这是一种软弱的表现。老马毫不留情地宣布:党组织现在已经决定暂停李乃之的组织生活,作为这次对他违反党纪擅自行动的处分。后来,这次的处分终其一生都留在李乃之的政治档案中。那一次的谈话临近结束时,老马拍着李乃之的肩膀说:“你该到东校场去看看,闻天雷、马千里同志的头还在城墙上挂着,面对着这样的屠杀我们别无选择,革命是残酷的,革命的目的就是要消灭一切反动派!” 暂停组织生活的处罚对于李乃之是一种难以忍受的煎熬,仿佛一条被抛上岸来的游鱼,在焦灼的喘息中眼睁睁的看着波涛滚滚而去。李乃之陷在深深的悔愧和自责当中。他无法忍受这种被理想的抛弃,哪怕只是暂时的一瞬。所以,一九三五年夏秋之际,在悔愧和自责之中煎熬的李乃之无心顾及任何别的事情,他甚至无心顾及白秋云的爱情。 二 刚刚大学毕业就当中学校长,这是李紫云做梦也想不到的,尽管姐姐一再告诫:“妹妹你想好,那个人不会白白给你做校长的。”可李紫云受不住“校长”二字的诱惑,更何况还是全省闻名的银城中学的校长。李紫云几乎没怎么仔细考虑就答应下来,她请堂兄李乃敬向杨军长转告自己的决定。李乃敬十分高兴地夸奖李紫云:“我就知道八妹是有志气的,不会辜负杨军长一片好心。” 于是一九三五年夏天,在双牌坊到银城中学的大门 之间,就常常往返着一辆黄包车。每当这辆黄包车响着铜铃穿街过巷的时候,银城人就会指着说:“看,这就是九思堂的八姐,大学刚毕业就做起中学校长了。” 由于各界人士的呼吁,解散了七年的银城中学,在一九三五年夏天重建之后终于就要复课了。作为地方最高军政首脑的杨楚雄对银城中学的重建给予了极大的重视.他专门从当年盐税中拨出两万块银元,作为校舍整修、购置教具、延聘教师的开办费。银城人对杨军长的慷慨大度无不交口称赞。所以,当杨楚雄提出来聘请九思堂的才女李紫云做校长的时候,大家都不便再说什么反对的话。何况李紫云刚刚在省城师范大学毕业,是全银城第一位女大学生。只是杨军长如此破格的重用一位刚刚毕业的女大学生,叫银城人觉得有些惊奇。 但是九思堂总办李乃敬一点也不惊奇,他早就心领神会了杨楚雄的意思。那时候学校重建还没有开始,一切都还在刚刚商量。有一次在聚会散场之后,杨楚雄留下李乃敬闲谈,说他已经预想好了一位最佳的校长人选。李乃敬问是谁,杨楚雄笑起来,还能有谁?九思堂的才女八妹不是马上就要大学毕业了么!李乃敬说她太年轻,恐怕难孚众望。杨楚雄又笑,我当营长的时候比八妹还小些,只怕人家在省城另有高攀不肯低就呢!于是,李乃敬心领神会地笑起来。笑过之后,有意退了半步说,汉初兄这事情还真是要看八妹愿意不愿意,谁也强她不得的。杨军长便高高地拱起双手来,八妹虽说在省城读大学,但这长兄如父,你的话她还是要听的。李乃敬又笑着退了半步,时代不同了,现在的年轻人都是讲自由第一的。杨军长便又再一次拱起手来,此事全靠梦麟兄玉成其好了,八妹实在人才难得呀!李乃敬不再退了,答应杨楚雄试试再说。李乃敬这样答应的时候.心里明白这件事情怕是并不那么简单,八妹并非不喜欢当校长,恐怕她做了校长以后不会答应杨楚雄要她做的另一件事情。而且李乃敬还知道,八妹身边正缠着一个年轻人,那是比她高一个年级的同学名字叫做陆凤梧,听说现在做了记者,长布衫上总别着一块报社的铜牌,去年暑假还来银城住过几天。李乃敬在映柳湖边的长廊里碰见他正在和乃之、紫云讲话。八妹报了姓名之后。他行礼问安,李乃敬也就寒喧而去,当时只觉得这年轻人眉宇间颇有几分孤傲之气。 答应担任中学校长这件事,李紫云只和白秋云一人推心置腹地谈过,那时候还没有放暑假,她们都还住在圣堂街的竹园。接到堂兄李乃敬的来信后李紫云兴奋不已,她告诉白秋云自己非常想去试试,白秋云爽快地支持她: “怕啥子云姐,就去做起这个校长来,二天我毕业了,也去投靠你这大校长!” “云妹,你莫开玩笑,我心里乱死了。” ”乱啥于¨ “我说走,那冤家会气死,他只怕我毕业后不留在省里。” “他真心爱你就不怕海角天涯,难道平常的话只是说了听听,难道他写的《春水东流》也只为骗人读读就算了么?” 《春水东流》是陆凤梧在自己工作的那家《锦江报》上发表的一部言情小说,随着连载章节的增加,陆凤梧在省城名声日隆,尤其是在一些女学生中间已经成了一位有口皆碑的人物。但省城的女学生们并不知道,写《春水东流》的陆凤梧先生情有独钟,每天除了忙着叫自己小说里的人物生离死别而外,还要必写一封情书寄到圣堂街六号的竹园去,情书里那些炽热的表白和倾诉常常叫李紫云脸红心跳。有时候,李紫云情不自禁地挑出几封来读给白秋云听,白秋云听过之后常常会感叹: “云姐.你好福气。” 李紫云就安慰好朋友:“云妹,莫急,早晚也有人这样写给你的。” “真有人这样写给我,我甘心追他到天涯海角。” 说了这些话之后,两位女大学生就非常“春水东流”的沉浸在自己浪漫的纯情之中。 毕业典礼举行过后,李紫云和陆凤梧又谈了几次,最后决定还是返回银城。走的那天还是和白秋云同乘那辆福特牌轿车。由于有这辆汽车,分手时的情形就不那么古典,既没有“十八里相送”,也没有“长亭连短亭”。李紫云红了眼圈说: “凤梧我走了。”陆风梧说:“云,我一定去银城看你。”然后,那辆美国汽车很工业化地叫了两声,一溜烟开出了幽雅的竹园。李紫云便用一团手帕堵住两只泪眼哭出声来,白秋云看了也陪着一起落泪。哭够了,李紫云展开一把折扇给白秋云看:“你看他写的……”折扇上潇洒的行书抄录的是九百年前一个叫柳永的人写下的凄切的诗句: 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触物伤情,李紫云又哭倒在座位上。但是那辆福特牌轿车很快就把李紫云送回到银城,送到一个中学校长千头万绪的忙乱、应酬之中。 有李乃敬和杨楚雄做后盾,再加上李紫云的全力以赴。银城中学果然办得有声有色。但是李紫云还不满意,她还想开风气之先举办银城历史上的第一次运动会,并且想把另外两家私立中学也联合进来一起进行比赛,她要让银城人看看什么叫新式教育,她要让银城人看看自己的魄力和能力。但是要办运动会就要花钱,李紫云向堂兄李乃敬讨主意,李乃敬告诉她去找找杨军长,并为李紫云写了一封信托人送去。第二天杨楚雄就派了一位参谋到学校来找李紫云,说是杨军长请李校长到军部面谈,李紫云不由得暗自高兴。自从做了校长以来,杨楚雄对李紫云几乎是有求必应,李紫云甚至有几分佩服这位鲁莽的军人竞对民众教育如此的开明热心。李紫云兴冲冲随参谋来到岗哨森严的关帝庙,进了大门绕过正殿,七拐八拐来到一座清静淡雅的小院。迎门是一尊太湖石当了影壁,石后一条卵石拼花的甬道,道旁夹了几丛凤尾竹,阵阵菊香不知从何处幽幽地飘过来。参谋把李紫云引进客厅请她入座,而后参谋行礼告辞说:“请李校长稍等,杨军长即刻就来。”李紫云独自一人坐在客厅里静静地打量,她发现客厅里白墙四绕别无装饰,只在迎门的墙壁上挂了一张宽大的中堂条幅,上面用端庄严整的柳体楷书写了一句孙子的名言:不战而屈人之兵者,善之善者也。李紫云不由得想起七年前省城各报争相刊载的那场战事,那一次杨楚雄被人描绘成一位智勇双全的传奇式的人物。正想着,一身戎装的杨楚雄英挺潇洒地走进来: “八妹,让你久等了!” 听他这样亲昵的称呼,李紫云微微红了脸。杨楚雄似乎并没有察觉,依旧豪爽地笑着: “八妹。你好客气,你要钱办事我可说过不字?今天请你来是要请你看个东西,你快随我去看看满意不满意!” 说着杨楚雄上前来不由分说地扶着李紫云的臂膀请她站起来,李紫云再一次被这种稍有过度的举动弄得涨红了脸。这一次杨楚雄注意到了,他呵呵大笑着道歉: “八妹,你莫介意我们这些粗人。一会儿看了我送你的东西保你满意!” 果然不假,当李紫云走到院子里看见那支堂皇的军乐队的时候,几乎要手舞足蹈起来。杨楚雄豪爽地挥挥手:“弟兄们给李校长吹打起!”在雄壮的乐声里杨楚雄得意地问道:“八妹,有这支乐队装门面,你的运动会还怕不风光么?” 李紫云高兴得涨红了脸:“杨军长,亏你想得这样周全。” “八妹,这点事情算啥子。”杨楚雄说罢哈哈大笑,而后又盛情邀请道。“八妹,今天是重阳节,你就留在这里尝尝我的全蟹席!” 于是,一九三五年重阳节的那个傍晚,李紫云随着杨楚雄绕过几个门洞,来到一处环廊四围的院落。刚一进院门赫然看见满院粲然的菊花流金溢彩,阵阵幽香扑面而来。院子正中的藤萝架下面有一只石桌,四只石凳,桌上早已摆好一桌精美的菜肴,杨楚雄笑着邀客入座: “今天是重阳佳节,特邀八妹这样的雅人到寒舍赏菊吃蟹。不然蟹都给我们这些俗人吃了还有啥子雅兴?” 说罢杨楚雄将满桌的美味一样样点给李紫云听:蟹黄海参,蟹烧凤尾,鲜蒸全蟹,生片菊花火锅,蟹黄点心……自然少不了助兴的老窑特曲。一餐全蟹席一直吃到新月东升,修竹弄影。李紫云告辞说无论如何不敢再打扰了,杨楚雄吩咐自己的卫兵护送李紫云回家。送出 大门时杨楚雄抱拳拱手对李紫云说道: “八妹,以后只要你高兴的,我杨某能做到的,只管说!” 酒意微醺的李紫云不断地回谢着,等到独自一人转过身去的时候却不知为什么想起来姐姐的警告:“妹妹,你想好,那个人不会白白叫你做校长的。”黄包车的铜铃叮叮当当的响着,卫兵们的脚步也在身后整齐有力地响着,李紫云就觉得姐姐有些可笑。一九三五年重阳节的那个晚上,酒意微醺的李紫云坐在幽深的秋夜里,闻到许多幽深的菊花的香味。 三 一九三五年夏天,九思堂总办为夫人李王氏大办丧事举城轰动的时候,大兴公司的总经理白瑞德不声不响的去省城住了几天。没过多久李乃敬听到一点风声,说是省城的大恒、大通两兄弟的钱庄要合并改办银行。李乃敬觉得此事非同小可,因为九思堂几十年来欠下的六十万块银元的巨债,都是向这两家钱庄借贷的,这两家钱庄可以说是操着九思堂的命根。亏得这两家钱庄与九思堂是世代之交,彼此也都是老字号,大家场面上都还是一团和气,从未因债务的事情打过官司,可如今这么一改不由人不担心。但夫人的丧事在身,每天门前车水马龙来客不断,李乃敬实在分不出身来顾及此事,便委托师爷赵朴庵到省城走一遭。 赵朴庵坐了一乘滑竿晓行夜宿,五天之后赶到省城,按惯例住在钱庄的客房里,休息一夜之后第二天去见两位东家。递上李乃敬的手书,又给两位东家各送了当年新买的一对高丽参和一副鹿茸,两位东家说已经听说了夫人谢世的消息,又说这点小事何劳师爷辛苦,只差人带封信就行了,我们和九思堂世代之交,再有什么变化也不会失了信义,请梦麟公放宽心。然后两位东家又说师爷路途劳顿,不妨在省城多休息几天,下下馆子,听听戏。有了这些答复赵朴庵放下心来,也就真的在省城盘桓了几日,真的下下馆子,听听戏。而且赵朴庵觉得这一次两位东家的招待分外的热情,分外的大方,甚至还把桂芳园的萧五娘请到客房来为他唱曲做乐。于是下过馆子,听过戏,又和萧五娘对饮做乐之后,赵朴庵高高兴兴坐着滑竿返回银城,禀告李乃敬说平安无事。但是赵朴庵不知道就在他返程的路上,省城报纸载出一条新闻,说是老字号的大恒、大通两家钱庄为免倒闭之险,经过秘密协商,与银城大兴公司合资兴办“三大”银行。因为大兴公司所出资金占银行资金总额百分之六十,所以三大银行总经理由大兴公司的白瑞德先生担任。为整顿银行业务,总经理白瑞德先生已率律师、会计师一干人等进驻银城,准备向银城盐业场商清理久拖债务,不日将有巨额资金收归银行,必可壮大“三大”实力,云云。白瑞德这个雄心勃勃的举动,在省城金融界引起不小的轰动,大家都明白这次表面上是三家合资,实际上是大兴公司兼并了那两家经营不善的钱庄。由于握有巨额债权三大银行一举取得对银城盐业的相当的控制权。对白瑞德这个有魄力、有远见的举动,同行们无不暗暗的叹服。 所以,一九三五年夏天,九思堂总办夫人李王氏的丧事轰轰烈烈的刚刚结束,白瑞德的律师就找进九思堂的大门里来。听完律师们讲明了来意之后,李乃敬和赵朴庵惊出浑身冷汗,直到此时才明白终于落进了白瑞德的圈套。而且这一次再不可能有什么绝处逢生的奇迹了。送走律师之后,赵朴庵气得捶胸顿足: “梦麟,梦麟,我在省里叫龟儿子些骗了……梦麟,我误了九思堂的大事……” 李乃敬怔怔地看着老师爷半晌说不出话来,突然自言自语道:“莫非他真的要看我家破人亡么……” 一九三五年夏天,见过白瑞德的律师之后,九思堂总办师爷赵朴庵心事重重回到家来,一个人关在书房内长吁短叹,不吃饭也不喝水,老妻和儿女们进屋来劝解却都被他挥斥而去,一家人吓得鸦雀无声,一直等到傍晚时分仍不见有动静,老妻只好硬着头皮再去书房,推 开房门时当即昏死在门坎上。儿女们慌乱地冲过来,眼睁睁地看见父亲吊在半空里的尸体,呼天抢地的哭嚎声立刻惊动得四周的邻居们都跑了进来。人们看见老师爷在书案上留下遗书两封,一封是给家人的,吩咐自己的丧事一切从简,不可麻烦亲朋好友,尤其不可麻烦九思堂的东家,丧事期间拒收任何赠送。另一封是留给九思堂总办李乃敬的: 梦麟贤侄: 予蒙先公知遇之恩,供职九思堂三十载矣。先后伴主两代。无功可夸,惟尽心尽力而已。此次省城之行有负重托,酿成大祸,老朽罪责难推。自随先公心无它愿,惟与九思堂共存亡, 今百年基业毁于一旦,虽痛心疾首,而无力回天,悔哉痛矣!老朽惟自裁以谢罪,殉职以报恩。自此之后,阴阳两路,生虽不能伴主,死亦魂不离左右。临书含涕,悲与歉俱。尚祈贤侄顺变节哀,勿为境遇所伤。有朝一日,大业中兴,勿忘相告泉壤之人也。 得到噩耗,李乃敬读罢老师爷的遗书禁不住热泪横流,当下叫家人与自己一起穿戴孝衣,领着一支悲嚎的队伍触目惊心地走出了双牌坊。整个银城再一次被轰动了,一时间,三大银行为索债款逼死人命的事,在银城被所有的人忿忿不平地议论着,人们都在叹惜着忠心耿耿的老师爷赵朴庵。九思堂总办李乃敬没有按老师爷的遗嘱简办丧事,再一次在银城张扬起一场轰轰烈烈的丧事。李乃敬决心把这场丧事办成一次对白瑞德的示威——哀兵必胜,他要用老师爷的死造成道义上的谴责,用来扑灭白瑞德的气焰。为此,在赵朴庵的丧事期间,李乃敬一身孝服找到白园去问白瑞德: “人生在世无非一死,人不畏死,谁也奈何不得他,只不知你白先生怕死不怕死?” 一九三五年夏天,经过深思远虑密谋策划的白瑞德本来已经胜券在握,兼并九思堂指日可待,可他没有想到老师爷赵朴庵的自杀,给他带来了意想不到的障碍。银城盐业各家场号群情激愤,全都站在九思堂一面,所谓众怒难犯,白瑞德只好再一次收起牙齿,只好把原打算一次清算的债款再次延期。九思堂将以自己收入最丰的通海井和永通枧道做抵押,每年交回十二万元的债款。分六年本利两清。否则以上两项产业将归三大银行所有。不管银城老字号的盐商们多么的忿忿不平,白瑞德还是以自己咄咄逼人的力量,从此在银城牢牢地立稳了脚跟。 老师爷赵朴庵绝没有料到,一九三五年夏天他的一条老命,竟奇迹般地挽救了九思堂,挡住了白瑞德兼并九思堂的野心。当那场债务纠纷在地方长官、法院和场商盐号各界人士的协助下,终于妥善解决了之后,李乃敬再次率领九思堂满门老少,去给老师爷跪哭灵堂。想到老师爷一片赤诚,想到自己才失夫人又失知音。想到今后前途难测,而又形单影只,李乃敬禁不住痛放悲声。无论是老师爷的妻儿,还是他自己的家人,都被老爷的哭声惊呆了。人们谁也没有料到一向冷面如霜不怒而威的李乃敬,竟会这样毫无顾忌地袒露自己的真情。 等到丧事一完,李乃敬就把老师爷的两个儿子全都安排在自己的井灶上,并要总柜房支银洋一万元付给老师爷的遗孀作为抚恤。 一九三五年夏天,银城人把九思堂数月之内生离死别,险象环生的事变看在眼里,无不感叹着如此忠义难得的主仆,无不感叹着世事的艰辛,命运的难测。 一 再有一个学期就该拿到毕业文凭的李乃之,在一九三五年十二月的最末一天,被省立师范大学勒令开除了学籍。校长亲自签名的开除布告,在校园大门的影壁上刺目地张贴着,与此同时学校门口和校园四周刺目地布满了荷枪实弹的士兵。十天前轰轰烈烈的请愿游行,被士兵们寒光闪闪的刺刀一扫而光。但是一九三五年十二月,李乃之在那场轰动全国的“一二·九”运动中,以自己出色的组织才能和义无反顾的勇气,再一次向地下党组织证实了自己对革命的忠诚。在这场运动中李乃之以省立师范大学学生会主席的身份,当选为省城高等院校学生联合会的执行主席。李乃之领导同学们游行请愿,街头演讲,散发传单,到处呼吁抗日保国。李乃之在一九三五年十二月亲手起草的那些热血沸腾的“通电”,至今读来依然字语铿锵大义凛然: 全国共赴国难,南京中央社转全国同胞公鉴: 冀东自治,显系奸人作祟,有目共瞻,毋庸置辩。近更逞其毒螯,浸及平津,河山呈变色之概,华夏入危亡之境,邦国殓瘁,迫在旦夕。北平各校同学见危授命,奋然蹶起,作救国之呼号,凡属破坏领土与主权,无论巧名如何。一概反对。热血益心,可格神鬼,申正气于天下,显大义于人间。幸赖心理国防,强鼓民族意识,我全国同胞亟应唱于相随,共赴国难,以图相存。除电呈中央,恳即乾断捍卫,又电应北平各校同学。誓为后援,特此电闻。 保障爱国运动,急!南京国民政府主席勋鉴:国步艰难,至今益急,殷逆背叛冀东,汉奸滋浸平津,丧心已极,覆载不容,荒谬机构,首足无别。平市学生,懔伊川为戎之慎,尽秦庭呼号之能,事属救国,谊亦正大,乃惨被拘捕,何以示后?恳饬平市当局,迅释被捕学生,并明令保障嗣后一切合法爱国运动,以正纲纪,而固国本。谨此电陈。伏乞鉴垂。 可是起草了这些热血沸腾的“通电”的李乃之,却在一九三五年十二月刚刚被警察局传讯之后,又看到了学校门口的那张校长签名的布告。李乃之无比轻蔑地对着那张布告冷冷一笑,又无比轻蔑地打量着那些如临大敌的士兵,而后,心平如水的回到宿舍里收拾自己的行装。七年前那个悲愤彷徨的青年学生,如今已是一位职业革命家。李乃之刚刚和老马秘密地接过头,老马告诉李乃之,地下党的省委领导对他在最近的对敌斗争中的表现十分满意,考虑到李乃之现在的处境,省委决定要他离开省城,先秘密参加两个月的地下工作训练,然后返回家乡银城,利用九思堂的家族关系做俺护,去宣传抗日,组织盐业工人工会,重建地下党的组织,并任命他为地下党银城市委书记。老马还告诉李乃之,组织上考虑并审查了他汇报的有关白秋云的情况,认为此事不宜过急,还要对剥削阶级家庭出身的白秋云做进一步的考验和了解。老马提醒李乃之,这同时也是对他的考验,作为一名职业革命家,第一条原则就是无条件的一切服从组织。 一九三五年十二月,当李乃之心平如水的丢了大学文凭,在宿舍里收拾行装的时候,心里充满了革命的激情,充满了对眼前这个挑在刺刀尖上的社会的蔑视,那张原来应该得到的大学文凭,本是这个社会惟一可以打在自己身上的一个烙印一个记号,可现在它连这件事情也做不到了。李乃之深信自己和自己的同志们舍生忘死所献身的这项事业,必将铲除掉这个垂死的世界,必将带给中国无限美好的希望和前途。为了这个伟大的理想,李乃之决心不惜奉献出自己的生命,也决心奉献出自己的爱情。经过反复的思量,李乃之决定由自己来斩断和白秋云的关系。李乃之觉得自己实在不忍把白秋云带进这种血腥的危险当中来,李乃之更觉得白秋云无论如何也承受不了未来可能发生的那些打击和磨难。 所以,李乃之在临离开省城之前,特意邀请白秋云到双盛园去吃一顿午饭,并且特意点了那道最著名的“驼虾抱珠”。可是左等人不来,右等人不来,眼看午饭时间快过了,才终于看见白秋云急匆匆走上楼来。入座之后白秋云兴冲冲讲出一个意外的消息: “乃之,我今天找了五十名同学写了一封联名信给校长,反对学校开除你的学籍。刚才是我亲自把信送到校长手里的,校长见了信大发雷霆,说我们无法无天。说要把我们五十人通通开除,样子凶得吓人。不是和他吵架我早就来了。” 听了这个消息,本来就有些为难的李乃之更觉得难以开口了。等到吃过饭,又等到喝了茶,一直等到把白秋云送到圣堂街的竹园门口,李乃之才终于把话讲出来: “秋云,暑假里收到你的那封信,我一直没有回答你。” 李乃之艰难地和白秋云无比激动的眼睛对视着,横下心来又说道:“秋云,我想过了,我不能接受你的感情,我们到此为止吧。” 李乃之以为白秋云会哭,会喊,会骂自己,可他没想到白秋云就那样一语不发地盯着自己的眼睛,像是在看一个什么怪物,白秋云只说了一个“你……”字就猛然昏倒下去。一九三五年十二月的最末一天,李乃之手忙脚乱地抱起白秋云的时候,竹园的仆人领着白杨氏从大门里跑了出来,白杨氏当胸抓住李乃之的衣服质问着: ‘‘你把秋云怎样了?你刚才都和她说了些什么?” 李乃之无法向这头母兽一样的女人讲清楚刚才发生的事情,只好任她在自己身上撕扯,可眼睛却一直盯在白秋云的脸上。只是到了这一刻,他才想到自己也许是做错了一件事情。 一阵吵闹之后,竹园的仆人把那扇冰冷沉重的铁门重重地关死了。当铁门轰然作响地关死的时候,李乃之仿佛被金属的撞击声惊醒了似的,抬起眼睛打量着这扇隔断了自己和白秋云的铁门。那一瞬间,他格外清醒格外尖锐地意识到自己和白秋云的不同,这道铁门的内外本是两个不同的世界,这正像双牌坊大门的内外也是两个不同的世界一样,自己当年是那样悲愤地挣脱了那座大门。想到自己肩负的使命,李乃之不由得深深的为自己刚才一瞬间的动摇而惭愧。于是,他断然转身离开了那道沉重的铁门,把安静的圣堂街和幽雅的竹园毅然决然地撇在越来越远的身后。 二 临行前报馆总编曾开导陆凤梧:“凤梧老弟,你何必非她不娶呢,难道省城的姑娘都比不得九思堂的八妹么?刘兰芝、祝英台那样的故事也只是写写诗,唱唱戏而已,你写《春水东流》的人比我更清楚些。还是快去快回,下星期副刊的版面还等着你的续篇呢。” 陆凤梧听不进去总编的话,陆凤梧觉得这等俗人是不足与论的,所以听了总编的开导之后,陆凤梧只是冷冷一笑。心比天高的陆凤梧从来没有怀疑过自己和自己的一腔柔情,他从来不想,也从来就不相信自己所钟情的女人,除了嫁给自己而外,还能有什么别的结局。他觉得所有这些暂时的分别,都不过是为自己的爱情增加几分耐人品味的回忆。所以当他把柳永那些凄切的诗句,潇洒地抄录到那面折扇上的时候,心中涌起来的不是伤感而是陶醉。陆凤梧对着总编冷笑的时候并不知道,数月之前总编接到九思堂总办李乃敬的亲笔信.而且这信是差专人送来的,李乃敬在信上提到八妹紫云的婚事,说是家中已另有人遣媒求婚,希望总编能把陆凤梧的情形和行踪随时通知自己。所以,陆凤梧人还没有动身消息却早早传到了九思堂,已经有人想好了接待这位省城才子的办法。恃才自傲的陆凤梧虽知自己家境清贫,但他从来不为自己的清贫而自卑,他从来没有觉得自己有什么配不上九思堂的地方,他相信“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这两句读书人古往今来的理想,无疑将会被自己的经历所印证。所以,一九三五年十二月,陆凤梧两袖清风一身傲骨奔赴银城的时候。身上除了那块标志记者身份的铜牌而外,只在中山装的上衣兜里别了一支金笔,这支刚刚用稿费买来的“派克”牌金笔,是他准备送给情人的礼物。一九三五年十二月,带着礼物的陆凤梧坐了一乘滑竿,迎着初冬的寒风,兴冲冲如一江春水朝银城奔涌而去。走到鸡鸣镇打尖歇脚的时候,李乃敬派来远迎贵客的专差早已等待多时了。喜出望外的陆凤梧当即转坐到那乘漂亮舒适的暖轿里去,只是他绝没有想到此生此世,他再也不会见到自己的情人了。 李紫云跟着堂兄李乃敬走进司令部的时候,只知道是杨军长有紧要事情请他们来面谈。可是喝过茶,吃过晚宴仍不见杨楚雄谈什么事情,李紫云心里惦记着要来看她的陆凤梧,不由得有几分焦急,便催问那两个男人: “不是说杨军长今天有紧要事情要说吗?” 杨楚雄面露难色地站起身来:“八妹,这件事情太过重大,非你不可的。” 李紫云笑起来:“堂堂杨军长还有什么难事非我不可么?” 李乃敬也跟着站起来:“八妹,这件事情真的是非你不可。” 李紫云忽然觉得身上在发冷,忽然觉得一九三五年十二月的寒气,正逼人地把自己死死地捆绑起来。当她终于听明白了这两个男人要她做的事情之后,两行悲泪夺眶而出: “你们要我负了凤梧做姨太太……一个银城中学校长只换一个姨太太不是太便宜了么……你们把凤梧怎么样了,我现在就要见到他……” 车乃敬赶忙安慰道:“八妹,你莫急,我已经打发人到鸡鸣镇去接凤梧,我保他不会出任何事情。八妹,你若真的为他好,就该明白我这一片苦心,就该晓得我这都是为你好。” 可是李紫云什么也听不进去,屋子里只有她无可奈何的哭声。一直等到李紫云哭累了,杨楚雄带了几分火气表白道: “八妹。我当兵打仗半辈子杀的人不止千百,再多杀一个陆凤梧也不过一句话,实在是为了你我才手下留情的。只要你答应嫁给我,你要什么我杨某就答应你什么。你不想做姨太太,我就给你做正房夫人,我就把那两个黄脸婆送回老家去。八妹,难道我一个军长还比不过一个摇笔杆的穷书生么?你也该留点面子给我,我杨某人一辈子还没有这样求过谁。” 这天晚上,一乘小轿抬着刚刚做了正室夫人不久的三姨太进了杨军长的司令部。这天晚上三姨太与李紫云同宿一馆,三姨太陪着李紫云一起流了许多女人的眼泪,三姨太感叹自己的命运不济,在姨太太的位置上熬煎了那许多年。三姨太真心诚意地羡慕李紫云,说是你八妹进门就当正房夫人,不用看人脸色,难得杨军长竟是这样痴心的男人。说是这门亲事只要成了。你八妹就救了九思堂,救了李家老老小小满门的亲人,就成了九思堂的功臣,他白瑞德的大兴公司再有天大的本事也奈何不得我们。说是八妹你就当为了救全家人委屈了自己一次吧,你可不能见死不救。三姨太说着说着竟哭成了一个泪人,反倒弄得李紫云闹不清到底是谁该比谁更伤心。 第二天一早,急着要见李紫云的陆凤梧乘摆渡过了银溪赶到双牌坊。李乃敬叫人引他到客厅见面,两句寒暄之后自然就转到正题。陆凤梧说紫云在哪里为什么不出来见面,李乃敬说不忙,我派人到鸡鸣镇接你来就是讲这件事。陆凤梧说她到底人在哪里。李乃敬说再等一刻你自己就会明白。陆凤梧说我心急如焚一刻也等不得。李乃敬说再等一下会有人来你自会明白。正说着,有人来报:杨军长的陈副官带了聘礼来见。转眼间。陈副官领了一队穿戴齐整的士兵站在客厅里,陈副官叫士兵们一一打开了那些锦盒、宝箱之后,又把一张大红礼箪展开来一一念过一遍。李乃敬看着那摆满一厅的金银珠宝、锦衣绣缎问陈副官,八妹可曾说过要见什么人没有。陈副官说,没有,说八妹现在正和杨军长在司令部里看堂会。李乃敬转身对那位省城的才子问道,凤梧,八妹就一点点口风也没有对你露过么。看着眼前这个场面,心比天高的陆凤梧仿佛遭了晴天霹雳,被一闷棍从云端里打了下来,早已气得不辨东西南北,眉宇间的孤傲之气早已变做一片凄凉的惨白。陆凤梧强打精神露出一丝笑容,要李乃敬转告八妹,就说我陆凤梧恭贺她喜结良缘,恭贺她一辈子荣华富贵。说完这两句话他告辞而去,李乃敬急忙对着背影客气,凤梧你何必这样急,既来了就多玩几天,到时我派暖轿送你回去,你若是这样走了八妹还要怨我待你太冷淡了。陆凤梧没有回过头去,陆凤梧不能回过头去,此时此刻,正有两行眼泪无遮无拦地挂在脸上,陆凤梧已经丢了所有的东西,不能再回过头去丢人。 陆凤梧恍恍惚惚走到街上,正走着忽然听见有人喊:先生可要刻字?陆凤梧停下来,看见一位摆摊刻字的手艺人,陆凤梧顺着手艺人的指尖又看见了自己原来准备送给情人的礼物。他把那枝金笔拔出来凄然一笑,然后,一字一句的教那手艺人把一行著名的诗句刻在笔 管上: 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手艺人边刻边恭维:先生好文彩。陆凤梧又笑笑。不由得又想起分手时自己留在折扇上的炫耀和陶醉来。曾几何时假的竟然变成了真的,而且真实得如此不可更改,真实得如此无情无义。就在不远处关帝庙巍峨耸立的楼宇历历在目,笙管齐奏锣鼓喧天的堂会唱得正欢。 陆凤梧心摧欲碎,孤旅他乡孑然一人,悲痛欲绝的时分能够安慰他的,只有八百年前的一位伤心的诗人。陆凤梧拿了笔又返回双牌坊找到六姐李紫痕,把笔交过去的时候只说这是八妹的东西,请务必转交给她。然后,陆凤梧又独自走到银溪的摆渡码头上来。冷寂无声的码头上除了一叶小舟,一个梢公而外再没有别的人。冬日的银溪幽碧如玉,陆凤梧登上小舟荡进河心的时候,忽然觉得无牵无挂的心中空荡荡的如眼前这冷寂的河谷,凉冰冰的如脚下这无声的清流,他忽然就想起“揽裙脱丝履,举身赴清池”的诗句,忽然就想起一位美丽而哀绝的女人来。不远处天车井架的下边传来苍凉激越的挽子腔,眼前摇桨的梢公背对着自己也跟着挽子腔唱起来。 陆凤梧痴呆地望着幽碧的清水中那个美丽哀绝的女人,无声无息地朝她忘情地走过去…… 等到惊慌失措的梢公发现客人不见了,找来许多人帮忙把他的客人打捞起来的时候,陆凤梧早已断气多时了。围上来看热闹的银城人都认不出这个水淋淋冷冰冰的男人是谁,也都猜不透这个陌生人怎么竟会糊糊涂涂跌到水里去了。因为怕担人命官司,梢公大喊大叫地向人们辩白:这件事情怨不得我的,好好地走着,他就不见了,晓不得是哪个淹死鬼把这位先生拖下去的…… 李乃敬急匆匆赶到戏台前,把这消息告诉杨楚雄的时候,杨楚雄大喜过望地喊起来: “这不是天意么,这下八妹还有什么话说?我们快去告诉她!” “汉初,这件事万万草率不得,不要让八妹以为是我们用计害了她的人,那就什么事情也办不成了。” “你说怎么办?” “现在只有痛下针砭了,让八妹自己去看看死人,去听听那梢公讲一遍原委,我们多说一句都要坏事的。” “要得,要得,就依你!” 哭得死去活来的李紫云没有想到一夜之隔,她竟与自己的情人永诀阴阳。死了客人的梢公吓得跪在地上只求八妹莫冤枉了好人,李紫云顾不得听梢公讲话,一口一个“凤梧,是我害了你”。李乃敬叫人把李紫云强拖回去,又差人买了棺材装殓了陆凤梧发送回省城去。一 个星期之后,省城《锦江报》副刊在通常连载《春水东流》的版面上,登出一则总编亲自执笔的讣告: 本报同仁以悲痛之情敬告读者诸君:春水东流>作者陆凤梧先生,曰前赴银城访友,不慎落水身亡,所载篇章无以为继。我等痛失挚友,读者痛失知音,呜呼哀哉…… 三 李紫痕替妹妹接过那支金笔的时候,曾经猜想到自己也许是接过了一个难题。果然还不到两个时辰就传来陆凤梧落水身亡的消息,这消息顿时让李紫痕失了方寸。冬哥担水进来时,发现李紫痕正把一块手帕哭得湿淋淋的,冬哥忙问出了什么事情,李紫痕告诉他: “陆先生刚刚在河里淹死了。” “哪个陆先生?” “来找八姐的那一个。” 冬哥摇着头:“哪里会呢,刚刚我担水还看到他走出门去。” 李紫痕顾不得再多说,攥了那块泪迹斑斑的手帕走出门去,冬哥慌慌张张地放下水担跟在后边。等到分开看热闹的人群,他们看到水淋淋的陆凤梧正躺在码头冰冷的石阶上,零乱的湿发一缕一缕的交叉着,乌青的嘴唇半张着露出几颗白得刺眼的门牙,惨白的脸上残留着几抹泥沙的污痕,好好的一个活人,一眨眼变成一具躺在石头上的尸体。李紫痕伤心地蹲下身去,用手中的那块手帕替陆凤梧擦去脸上的泥沙。冬哥在她身后一遍又一遍地自言自语着:“刚刚我还看他出门去,啷个就淹死了?”知道淹死的人是九思堂的客人后,赶来看热闹的人越发多起来,每一个人都想看看死人的模样,都要追问一遍是怎样淹死的,那位梢公就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自己的辩白:“这件事情怨不得我的……晓不得是哪个淹死鬼把这先生拖下去的。”李紫痕不忍心让陆凤梧这样暴露着被人围观,只好把手帕为他盖在脸上,盖上去了才发现自己在手帕上绣了一对戏水的鸳鸯,两只恩爱的水鸟正踏着清波朝一朵莲花游过去,李紫痕终于忍不住又哭出声来: “你两个好糊涂……” 一九三五年十二月的银溪在石阶下无动于衷的流着,它既不悔愧自己刚刚淹没了一个伤心的故事,也不悔愧自己刚刚吞噬了一个年轻孤傲的灵魂。李紫痕蹲在陆凤梧的尸体旁边,不知怎么就想起白云寺那满山冷寂而又平静的夕阳来。 一直等到发送了陆凤梧,李紫痕才把那支金笔拿给李紫云,想不到妹妹竟无动于衷的把笔推回来: “姐姐,我现在不想再看见,也不想再提起这件事情了。” “妹妹,你和杨军长这件事情,你到底哪样打算?” “管它,由他们。” “妹妹你想好。杨军长比你大了二十岁。” “大五十岁又怎样,横竖是嫁给他了事。” 李紫痕哭了:“妹妹,姐姐守在家里供你们读书上学,是为你们好……” 李紫云笑起来:“姐姐你好糊涂,杨军长不是我们银城第一个大人物么,嫁给他,我们九思堂,我们姐妹三个不是有了一个大靠山么?别人想攀也攀不上的,杨楚雄情愿送给我还不好么?” “妹妹,你莫说气话,姐姐知道你心头难过。” “姐姐我不难过,我只是没得心思再想,再争,一丁丁儿心思也没得了。横竖是只有这一辈子,横竖将来是要死的。” 李紫痕放声哭起来:“妹妹妹妹,姐姐已经一辈子守了菩萨,难道姐姐这一辈子只换你一辈子的没意思么 听了这话,李紫云终于忍不住也哭起来,又把那支刻了字的金笔握在手心里看,看一回,又哭一回:“错了,错了,全都错了,投错了胎,生错了人,不该在这时间来到人世上遇见他……” 李紫痕把妹妹抱在怀里:“妹妹你哭吧,哭出来心头好过些。” 姐妹两人正在抱头痛哭的时候,冬哥恰好来送水,冬哥推门走进屋来姐妹两人顿时惊呆了。只见粗手大脚的冬哥一反往日的装束,穿了一身整整齐齐的中山装,李紫痕声色俱厉地追问道: “冬哥,你这身衣服哪里来的?” 冬哥浑然不觉地回答说:“这是陆先生身上的衣服。那天给陆先生换了新衣服,这身湿衣服没得人要,白白扔了太可惜,我就拣来穿了。” 李紫痕气得又哭又骂:“冬哥呀,你这瘟尸好不懂事,好不晓得道理,陆先生的衣服你哪里能穿得?八姐要给你活活气死了。还不快些脱下来!” 冬哥一边忙忙地往下脱衣服,一边急红了脸告罪:“八姐你莫生气,是我不好,是我不懂事,我不晓得陆先生的衣服穿不得,不晓得你会生气,我只是可惜它白白扔了,这衣服还是新新的衣服……他们都说穿死人衣服晦气,我就说我不怕,陆先生又不是外人,陆先生是 好人……” 冬哥语无伦次地边说边脱,看见李紫云脸上淌下来的泪水便猛然住了嘴。看着那两个哭成泪人的女人.冬哥知道自己闯下了大祸,一时手足无措不知怎样弥补才好。看到冬哥胆战心惊的样子,李紫云反倒来安慰他: “冬哥你莫怕,我不怪你,以后不再穿它就是了。” 这一天的下午,李紫痕、李紫云带上冬哥,在去往白云寺的山路边找了一个僻静的角落,把陆凤梧的一身衣服埋在一株松树下面。看着冬哥把石头一块块地垒上去。把那小小的衣冠冢精心地垒好,李紫云觉得转眼间有许多过去的岁月和未来的岁月,都被冬哥的石块一起埋在那个冰冷的坟冢之中。李紫云觉得那些冰冷的石块都重重地压在了自己的身上,她不堪重负深深地叹息着仰起头来。看见一片淡得模糊的白云正消散在空旷高深的蓝色之中,她自言自语地对李紫痕说: “姐姐,以前不懂得也不相信的,现在都懂得也都相信了。” 李紫痕听了妹妹的话,她觉得好像也正是自己想说而没有说出来的。姐妹两个就那样默默无言地在坟前站了很久。只有些冬目的冷风在林间飒飒私语着,从两个女人和冰冷的坟冢之间匆匆走过。 一场大病之后,李紫云终于答应了杨楚雄,她只提了一个条件:要在陆凤梧落水的地方架一座桥,桥通行的那天她要亲自去剪彩。杨楚雄听罢呵呵大笑:“八妹不要去摘星星,捧月亮,这已是我杨某的大幸!”杨楚雄一声令下,数县工匠云集银城,锤敲斧凿日夜不停, 两个月后,眼见得一座三孔石桥横跨在“听鱼池”的下侧。杨楚雄又命工匠们在桥头两侧各扎了一座张灯结彩的牌楼,桥头又立起一通五尺石碑,石碑上是他亲笔所题的三个大字:紫云桥。剪彩通行的那天自然又是银城的盛事,一阵鞭炮鼓乐之后,身披貂皮披风的李紫云轻轻剪开了横在眼前的红绫,然后在众人簇拥之下朝桥心走去。喧哗的人群突然发现李紫云走到桥栏边,解开了肩上的披风,轻轻一抖,那件雍容华贵的披风便展开翅膀,朝着桥下平静墨绿的河水飘然而下,眨眼之间,沉进幽深的河底。李紫云在心中哭道: “凤梧,凤梧,你莫恨我……” 紫云桥通行后的第三天,杨楚雄为自己举办了一场盛况空前的婚礼,和九思堂总办夫人李王氏的那场盛大的葬礼一样,同样成为许多年间银城人口头的谈资。当银城人熙熙攘攘川流不息地踩着一个伤心的故事走过紫云桥的时候,无不敬畏而又羡慕地想起这场联姻背后,那两个令人敬畏而又羡慕的姓氏。 一 在中共银城市委收集编写的《党史资料》中,曾对一九三六年至一九三九年间的历史做出如下的描述: 一九三六年十二月十二日“西安事变”之后,在全国人民统一抗战的高潮中,在中国共产党的领导下,银城各界人民掀起了银城新民主主义革命史上的第二次高潮,写下了银城革命史上可歌可泣的篇章。 自从一九二七年银城暴动失败后,党的组织遭到彻底的破坏,共产党员被全部屠杀,在白色恐怖下银城的革命一直处于低潮之中。一九三六年二月根据省委的指示,李乃之同志担任中共地下党银城市委书记。李乃之同志回到银城后,重建了地下党组织,组织了盐业工人夜校,和银城抗日歌咏团。考虑到银城盐业工人自古就有的行会组织传统,李乃之同志从实际出发,没有急于组织工会,而是采取加入最大的行会组织火神会的办法,和工人打成一片,关心工人利益。取得了工人的信任,进而组织和发动了银城历史上最大的一次盐业工人总罢工,要求增加工资,缩短工作时间。虽然敌人多方阻挠、威胁,但罢工终于取得胜利。在当时党的活动经费极端困难的条件下。李乃之同志按照省委指示组织了食盐运销和烟业经销,取得了大量经费,不但解决了银城地下党组织的费用,而且为省委建立地下印刷厂和购买枪支提供了大笔资金。做出了很大贡献。 特别应当提到的是,李乃之同志按照省委指示参加了银城哥老会,并成为银城袍哥礼贤会三首领之一。此举不但极好的掩护了李乃之同志的身份,而且为筹措经费的工作带来极大的方便。 但是由于国民党反动派一面表面抗日,一面采取“反共、限共”的两面派的手段,同时又提出所谓“一个政党”、”一个主义”、“一个政府”、。一个军队”的法西斯独裁口号,肆意屠杀共产党人,先后两次掀起“反共高潮”,大举进攻八路军总部,并制造了震惊中外的“皖南事变”。在这种形势下,我银城市地下党组织也遭到极大的破坏。驻守银城的杨楚雄部欧,利用盐业工人庆祝罢工胜利的机会,动用军队包围会场,开枪打死工人十五名,打伤四十九名。因为有叛徒指认,敌人将包括市委书记李乃之在内的十五名共产党员逮捕入狱,最后按照所谓”委员长行辕”的秘令,于一九三九年十二月五日,在银城监狱内秘密枪杀了十四名同志。李乃之同志因为和杨楚雄有特殊的亲戚关系,在其姐李紫痕的帮助下被营救出狱(李紫痕当时也是地下党员),并利用袍哥礼贤会的关系秘密转移。李乃之同志在被捕前和出狱后,曾利用哥老会的关系安排一部分党员同志秘密转移,为党保留了革命力量,为银城留下了革命火种。 在“一二·五”惨案中被枪杀的十四名同志是: 组织部长:陈觉三,宣传部长:吴念慈,工委书记:罗宾,河西支部书记:乔国梁,盐局支部书记:杨闻达,通海井支部书记:武大江,烧盐工人支部书记:林建一,车水工人支部书记:邓三,以及工人党员:杨文武,刘永泰,黄双发,曾永弟,王金富,李大汉。 二 在银城礼贤会总舵把子龙头大爷于占东的眼里,民国二十五年到民国二十八年这三年多的时间,是他一生当中最得意最痛快的顶点。而且他至死不渝的相信,接纳九思堂的李九哥入伙,又让李九哥坐了第二把交椅当了礼贤会的“圣人”,这是他事业发达的转折点,是他最聪明的一着棋。尽管结交李乃之叫他吃了官司,还差一点掉了脑袋,可每每提起李乃之,他总是豪爽地顶起大拇指: “李九哥没得话说,有骨头!”然后又惋惜:“可惜干了共产。”然后又圆场:“横竖都是一样,我们袍哥当年反满鞑子也是杀头之罪,和闹共产一样的罪名。” 银城的袍哥分仁、义、礼三堂,仁字叫从善会,义字叫孝义会,礼字叫礼贤会。本来哥老会是反对清朝的秘密群众社团,辛亥之后打倒了清朝皇帝,哥老会从秘密转而为公开,闹得遍地皆是,流派繁杂,时间久了又分成各个不同的团体,所谓“仁字旗,一绅二粮;义字旗。买卖客商;礼字旗,不偷就抢”。于占东的礼贤会尽管在银城有五十面公口,号称两万之众,但大都是些白水客、搬运工、堂倌、厨师、小商贩之类的下九流。所以。于占东和他的礼贤会在仁、义两堂人的眼里,也就是个厨娘、杂工的角色,从不被人放在眼里。于占东虽然每天被手下人大哥长大哥短的围着,可是心里一直忿忿不平的窝着一股火。更让于占东窝火的是礼贤会内部的纠纷不断,几面大公口的会首不服他的气,闹着要和他争坐这个总舵把子的交椅,为此已经动手打了几场,越是这样窝里咬,也就越是被人看不起。正在于占东苦于应付的时候,来了九思堂的李九哥。 民国二十五年三月初三,于占东召集礼贤会的袍哥弟兄们到集贤居茶馆会客。他提前打了招呼:“这客人是从省里来的本堂口的弟兄,我们把见客的规矩拿严些,莫叫人家大场面来的笑话我们是一群白棚,在台盘上丢人失礼。”袍哥弟兄们问,到底是来了哪一位这样了得的客人?于占东偏偏卖关子:“见了面就晓得。” 三月初三上午。于占东领了一行弟兄在集贤居茶馆二楼的包问里,按客左主右的规矩分列两行面面相对。客人一亮相,大家都认得是九思堂的李九哥,只知道九哥在省里读大学,没想到九哥也在省里“海”起袍哥来,不免都有些惊奇。互相行礼过后礼贤会大管事按规矩一一介绍: “首一位,占东于哥,礼贤字,海龙头。” 于占东抱拳拱手道:“虚占行一。” 客人忙应一句:“恭喜发财!” “联身一位,振发王哥,礼贤字,海钱粮……” 不等这位“海钱粮”的三哥说“虚占行三”,李乃之笑起来: “于大哥,都是本乡本土的,我看就免了吧。”众人都跟着李乃之笑,他又说:“他们仁、义两堂的人都有自己的茶馆,惟有我们礼贤会没得,我刚才和本家大哥说好,他答应把九思堂的东风阁借我们礼贤会用。二天我们有了自己的茶馆再还他,这也算是我给各位的见面礼。我虽然在省里读书多年,可是回到银城来到各位的公口上。还要承蒙各位的担待。”众人又笑,都说九哥豪爽,见面就办事。于占东乘兴说道: “九思堂李九哥入我们礼贤会的伙是看得起我们,更何况九哥还是在省里读过大学的学问人,我们礼贤会自古还没得过这样排场的人,大家看看九哥排行老几才不折面子?”众人都说大哥你看。于占东问道:“九哥,你这学问人来做起我们礼贤会的圣人屈才不屈才?” 李乃之连忙摆手:“使不得,使不得。” 众人都说:“九哥,莫推,再推就是不给我们面子 了。” 于是,李乃之潇洒地拱起手来:“那我就虚占行二了。” 袍哥弟兄们大吼一声:“恭喜发财!” 民国二十五年三月初三,袍哥弟兄们在集贤居茶馆“恭喜发财”的时候,并不知道自己正和一个“共党分子”称兄道弟。 让李乃之做了“圣人”的位子之后,曾有人私下里对于占东抱怨:“大哥,再哪样,他李九哥也是初来乍到,啷个就给他做起老二的高位来?”于占东断然喝斥道:“你们晓得个屁!你们哪一个有本事替我扛一块九思堂的金字招牌来,我这龙头大爷也让给你做!” 事实证明于占东做对了。自从人人都晓得李九哥入伙礼贤会之后,那些闹着和于占东争位子的人都收敛了几分,九思堂名下的烧盐工、车水工、挑夫一类的工人,凡是在礼字袍哥堂口上的,也自然都愿意依附礼贤会名下托九哥的照应。不久李乃之又从九思堂的盐井上弄来一批盐巴,交给于占东做运销。于占东仗着自己总舵把子的名位,盐巴未到,先派人到各处码头袍哥名下“出语言,拿上咐”,有各地袍哥做保护,他的销路畅通无阻。不到半年,礼贤会出钱盖了自己的茶楼,取名礼贤楼。开业那天张灯结彩大请宾客,于占东终于体体面面的做稳了龙头大爷。有人提醒他: “大哥,你看李九哥二天会不会来争你这把交椅?” 精明的于占东呵呵大笑:“你们这些饭桶!就看不出李九哥在我这里是借庙成佛,他心里想的哪里是啥子龙头大爷。” 那时候,李乃之组织的工人夜校和抗日歌咏团.正闹得轰轰烈烈家喻户晓。有一次于占东暗示李乃之: “九哥,你搞这些,该留条后路。” 李乃之听了只笑不答,却又跟他谈起一笔烟卷的生意。 民国二十八年十月初七的那一天,看见杨军长的队伍荷枪实弹地穿城而过,于占东就料定李乃之怕是跑不脱了。果然,不到两个时辰从盐场匆匆跑来几个人对他说,九哥说码头上还有他几载盐巴,要我们帮他运了。于占东只问了一句:“九哥叫抓了?”来人点点头。于占东不再多说,叫了一位弟兄送人去码头。临出门他又交代了一句:“盐巴运到,钱就送你们做盘缠。”几张神色慌张的脸上顿时露出惊喜,刚要致谢,却被于占东挥手拦住:“莫再哆嗦,我不是看你们几个的面子。不是九哥,我不搭这个伙!” 于占东没有想到,当天晚上他自己也被五花大绑地押进杨楚雄的司令部,平日难得一见的杨军长亲自坐在大堂的正位上。不等杨楚雄发话,于占东抢先发问: “杨军长,你为哪样抓我来过堂?” “为你是共产党。” 于占东昂然回驳道:“我于占东五尺男儿,做事从来不脚踩两只船,既当袍哥,就不共产!” 杨楚雄发令:“把这泼皮拖下去打二十军棍!看他嘴硬!” 被士兵拖出去的时候于占东喊叫:“杨军长我晓得你抓共产党是要立功的,我礼贤会名下也有两万弟兄,你莫把事情做绝了。老子不是,你要老子招哪样?” 杨楚雄怒火冲天地命令士兵:“再加二十棍!” 四十军棍打过,于占东疼得喊哑了嗓子,再被拖上堂来时,看见李乃之带了锁镣站在堂上。杨楚雄问道: “九弟,他是不是共产党?” 李乃之冷冷一笑:“你想让我说什么?是?还是不是?” “九弟,你该给我个台阶下。只要你指认一个,我就好向上面保你不死,你莫逼我没得退路。” “于大哥若是共产党,礼贤会的两万人你就都该抓来当共产党。” 于占东又叫喊:“杨军长,听到没有?连你小舅的话也不相信么?” 李乃之转过头去:“于大哥,我对你不起,连累你来受冤枉。” 一语即出,于占东竟流下两行热泪来:“李九哥,你莫说啥子对不起,为兄弟两肋插刀,算是我陪你一程!” 这场官司虽然叫于占东受了些皮肉之苦,但也为他平添了几分英雄色彩。一条四十军棍也打不垮的硬汉,让礼贤会的袍哥弟兄们顿生敬畏之心。可于占东心里却十分明白,那天大堂上只要李乃之轻轻一点头,他这龙头大爷早就去见阎王了。为此他对李乃之由衷的敬佩,也为自己能和李九哥结拜为弟兄而深感自豪。 许多年以后,于占东都还记得大堂上一身重镣满脸从容的李九哥,并且由此预言:“要是像李九哥这样的人都去干共产,这个天下早晚要给共产党坐起!” 但是有一件事情却叫于占东百思不解:你李九哥是九思堂的少爷,啷个也要闹共产?你闹共产不是闹自己么?莫非你李九哥嫌九思堂的钱太多么?就是真闹共产,也该是我们礼贤会这伙穷弟兄们去闹,把狗日的老财们的产都闹过来平分,大家有福同享! 三 凭着女人的直感,李紫痕在一九三六年二月至一九三九年十二月间,做出了她一生之中最富戏剧性的抉择。这一抉择使得银城那三年的历史充满了传奇性,充满了女人的味道。当银城人回首往事的时候,无论如何也绕不过这个令人震惊的女人。 凭着女人的直感李紫痕料定弟弟正在冒死做一件危险的事情,在一九三六年夏天的那个暑热熬人的深夜,她果然印证了自己的猜测。自从弟弟从省城返回银城以后,家里就常常聚集着一些神秘的朋友,他们常常围着一张麻将桌彻夜的谈论一些让人听不懂的话题。深居静 室吃斋念佛的李紫痕除了自己的刺绣而外,并不知道弟弟在省城写过那些热血沸腾的通电,更不知道弟弟现在已经做了中共地下党的银城市委书记。那一天的深夜,李紫痕汗水淋漓地在闷热中醒过来,发现弟弟的房间里还亮着灯光。她无声无息地走到弟弟房间的门口,赫然看见他正带着一个工人对着一面红旗在宣誓。那个工人她认识,是九思堂通海井上的工人武大江。两个人低沉的声音透过熬人的暑热热烘烘地传过来: “……忠于党的事业,保守党的秘密,宁可牺牲自己绝不出卖组织和同志,为共产主义事业奋斗终生……” 当两个宣过誓的地下党员转过身来的时候,猛然看见撩起的门帘外边站着一个面色苍白的女人。李乃之吃惊地问: “姐姐,你还没有睡?” 寒彻心脾面如死灰的李紫痕点点头:“弟弟,我都看到了。” 李乃之和武大江交换了一下眼色,匆匆送客人出去,又匆匆返回屋内。桌上的煤油灯把熬人的暑热烧得让人喘不上气来,心乱如麻的李紫痕一时不知从何说起,许多年前银城暴动的场面又出现在眼前…… “弟弟……造反是要杀头的。” “我晓得。” “杀头你也要做么?” “要做。” “弟弟,天下事情这样多,你哪样做不得,难道你读书人比姐姐还糊涂?” “姐姐,我就是读了书才要革命的。” “我不晓得啥子叫革命。你不能找一件不杀头的革命来做么?弟弟呀,姐姐烧了脸供你去读书,难道就是为了要你杀头么……哪天你的脑壳也在城头挂起,姐姐还有什么活头?弟弟呀,你不为别人,你就不痛惜姐姐么……” 李乃之也许有无数的道理可以说服别人,可以让许多人同自己一起站在那面红旗下边,但是他却无论如何也说服不了眼前这个泪流满面的女人。中共地下党银城市委书记,在一九三六年那个暑热熬人的夜里落进一种进退维谷的处境之中。只是李乃之没有想到,自己经过七年的读书思考才做出的抉择,姐姐竟在一夜之间就做出了。第二天早晨,姐弟两人在饭桌前坐下来的时候,李紫痕毅然决然地告诉弟弟: “弟弟,我也革命。要死我们骨肉死在一起!” 李乃之放下手中的筷子:“姐姐,这件事我还要想一想。” “你还想啥子,姐姐死都不怕。” “姐姐……” “你莫哆嗦,反正我是要跟到你。紫云去跟了杨军长,你又去革命,我一个人守在这个家里还有啥子意思?紫云说得对,横竖只有这一辈子,横坚是要死的。” 这样讲着,李紫痕又淌下满脸的泪水来。于是在那个暑热熬人的夏天,李紫痕凭着女人的直感,做出了自己一生当中惟一的一次政治抉择,从一个吃斋念佛的女人变成一个冒死革命的地下党员。从那以后,按照地下活动单线联系的原则,李紫痕就极其秘密的成了地下党 银城市委书记的最得力的秘密交通员,传递消息,收藏文件。当然也包括给李乃之和他的同志们洗衣做饭。为了更好的掩护身份,李乃之并没有要求姐姐停止吃斋念佛,这一点叫李紫痕特别的高兴,这样她就可以不必在选择信仰和选择弟弟之间陷入矛盾。这一切一直保持到李乃之被五花大绑地押进死牢的那一天。 其实,李乃之和他的同志们争取来的胜利,是一个别人设计好的欲擒故纵的圈套。李乃之在银城的工作打开局面之后,省委又给他派来一位副书记,这位副书记在了解了银城地下党的全盘底细之后,便跑到杨楚雄那里去投诚。老谋深算的杨楚雄没有立即动手,而是叫副书记继续他的地下活动。等到李乃之和他的同志们在工人夜校召开大会,庆祝罢工胜利的时候,荷枪实弹的士兵们骤然包围了会场。副书记带领士兵在人群中冷笑着把共产党员一个一个的挑出来。杨楚雄得到委员长行辕的秘令:从速审讯,立即枪决。一九二七年的那场失败,再一次在银城上演。在迅猛的追捕和仓皇的撤退中,李乃之重建的地下党组织一夜之间土崩瓦解。 一九三九年冬天的那个下午,当荷枪实弹的士兵们惊天动地地穿城而过的时候,李紫痕知道自己胆战心惊等待的那个结局终于临头了。看着那一片寒光闪闪的刺刀朝着如血的夕阳跑过去,李紫痕泪如泉涌: “九弟,九弟,姐姐当初该没有说错你……” 隔着银溪可以看到火神庙门前的旗杆上红灯高挂,火神会的盐工们正在庆祝自己建会以来最大的一次胜利,他们并不知道一片寒光闪闪的刺刀,正在把他们水泄不通地包围起来。李紫痕不顾一切地跟在队伍的后边追赶着,但没等她走近就被担任警戒的士兵挡住。不一刻,李紫痕看见两排士兵押着一行五花大绑的人远远地走出来,她一眼就认出来走在最前边的就是自己的弟弟。警戒线外边看热闹的人群中有人惊呼: “看!看!九思堂的李九哥也叫抓起了!” 李紫痕挤不过去,只能远远地站在人群里落泪。那一刻她完全忘了自己是一个和弟弟同罪的地下党,那一刻她只有一个念头:一定要把弟弟救出虎口。于是,李紫痕把逼在眼前的追捕和撤退撇在一边,昂然走进了杨楚雄戒备森严杀机四伏的官邴,走进杨军长夫人的内 室。李紫痕对妹妹说: “他杨军长不能又娶我的妹妹,又杀我的弟弟!” 李紫云问:“姐姐,你说我们怎么办?” 李紫痕从从容容抱过妹妹怀中才满月的儿子说道:“这是他杨家的根,弟弟是我们李家的根,要死,我们一起死,大家都不活!” 于是,等到运筹帷幄的杨楚雄军长从司令部回到家里来的时候,措手不及地陷在两头母兽的包围之中。哭笑不得的杨楚雄问道: “你们要我怎么办?我总不能白白放了他,自己去进监。” 李紫痕斩钉截铁寸步不让:“你哪样办我们不管,我们只要活人,只要九弟放出来!” 李紫云也寸步不让:“弟弟万一有个好歹,我一天也不活!” 那一晚,摧毁了银城地下党组织的杨楚雄几乎彻夜未眠,他绞尽脑汁在想一条万全之策。他明白自己必须放走妻子的弟弟,尽管他是中共地下党银城市委书记,尽管他是自己不共戴天的敌人。 那一晚,被押进死牢的李乃之也是彻夜未眠。一身重镣地躺在死牢冰凉的石板上,李乃之想起来自己只有二十九岁,死期在即,他才觉得人生似乎太快,也太短。十二年前自己经历过银城暴动的失败,四年前又眼见了省城地下党的失败,现在终于轮到自己来牺牲了, 轮到自己为革命事业献出生命,轮到自己用生命来证实自己对共产主义信仰的忠诚。他想起十二年前赵先生面对死亡的从容与平静,和赵先生明知必败却又义无反顾的勇气。现在李乃之别无牵挂,惟有对自己没能尽早识别叛徒充满了内疚。 寒冷的夜风从铁窗上刮进来,李乃之裹紧了那床破烂的棉絮可还是冻得发抖,一盏微弱的油灯被黑暗死死地逼在墙角里,整整三天三夜李乃之除了卫兵之外见不到任何人,听不到任何声音。为了驱赶寒气李乃之索性站起来来回走动,一走,身上和脚下的铁镣便哗哗的响起来,弄得满牢房都是冷冰冰的响声。李乃之忽然唱起歌来: 五月的鲜花开遍了原野, 鲜花掩盖着志士的鲜血…… 李乃之故意把声音放得很大,他希望自己的同志们能听到自己的声音。可是漆黑的一团之中没有任何反应,甚至连一丝回音也没有,只有那盏幽幽的油灯冷冰冰地照着他人生的结尾。李乃之又想,人生真是太快,也太短,一个二十九岁的人如果不死,还可以做许多许多的事情。 在连续几次审问毫无结果之后,李乃之终于等来了自己最后的一个下午。当所有被捕的地下党员都被押进院子里的时候,李乃之终于看到了自己一直渴望看见的同志们。手持长枪的行刑队已经在院子里一字排开,士兵们麻木漠然的脸上毫无表情,杨楚雄一身戎装亲自站 在走廊下面监刑。看到李乃之武大江哭起来: “九哥,我家里还有七十岁的老母亲,还丢下四个娃儿……” 李乃之捧起武大江的手:“大江,莫哭,我们不能在敌人面前丢脸。” 可武大江止不住自己的哭声,布满胡茬的脸上涕泪纵横。盐局支部书记杨闻达也在哭,一边哭。一边抱怨:“我认识的都叫你们抓了,还叫我供哪个呀?李九哥,你不该害我跟你走这条路……”哭着走着,李乃之看见有尿从他的裤脚下流出来,漓漓拉拉的在石板地上划出一道令人难堪的水印。李乃之愤然昂起头来鼓励着自己的队伍: “同志们,要革命就会有牺牲。革命总有一天会成功的,反动派总有一天会被打倒的,总有一天会有人给我们报仇的!” 全副武装的士兵把十五个地下党员推到高高的石墙下面。阴霾的天空中有些零星的雪花飘下来,这个平平常常的下午和所有平常的日子一模一样,过了这个下午一切都还会照旧是原来的老样子。大墙外面没有任何人知道这里正在执行枪决,没有任何人知道有十五条生命正在惨遭屠杀。李乃之断然举起了手臂:“中国共……”不等他喊完,杨楚雄抢先发出了命令。随着十五支步枪惊天动地的轰响,冰冷的石墙下边倒下了十五个身戴重镣的男人,他们横七竖八鲜血淋漓地躺在后来的《党史资料》之中。 但是,为了共产主义信仰而视死如归的李乃之并不知道,按照杨军长的密令,那颗本该打穿心脏的子弹。只打断了他的锁骨。当李乃之从昏迷中清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躺在一条运盐巴的乌篷船上,于占东和李紫痕正坐在自己身边,在李紫痕的身后还有一个系了白围巾的女人正哭得泣不成声,李乃之认出来那是白瑞德的女儿白秋云。李乃之正准备发问,于占东摆手制止道: “九哥,你莫动,也莫问,一会儿上了路白小姐讲给你听。我于占东只送你到这里,以后就全靠你自己多多保重了。”说着于占东打开一只布包:“九哥。这里是两千块钱和枪伤药,弟兄一场只当我送你的盘缠。往下走,有我们礼贤会的弟兄接应你。” 看见李乃之醒过来,李紫痕拉着白秋云的手哭道: “秋云。我把九弟就交给你了,我们门里只有弟弟这一条根了……我这一辈子只活弟弟一个人。” 说罢两个女人又抱头哭做一团。 一九三九年十二月那个浓黑寒冷的冬夜,当那条运盐巴的乌篷船转眼间被无边的黑暗吞没的时候,银溪河畔响起一个女人哀绝如歌的哭声……李紫痕知道,此时此刻或许就是此生此世自己和弟弟最后的诀别。她知道,弟弟是不会动摇的,弟弟已经被人屠杀过一次,弟弟这一辈子是注定了要去干革命的。 当乌篷船穿过紫云桥的石孔顺流而下的时候,白秋云握住李乃之冰冷的手告诉他: “一听说你被抓起,我就去找八姐,她指给我在这里等你……乃之,你莫说,我把一切都想过了,前前后后都想好了。” 但是把一切都想好了的白秋云没有想到,在她给母亲留下一封信离家出走的第三天,白杨氏在圣堂街幽雅安静的竹园里自缢身亡了。 半年以后,李乃之作为省委书记被派往一个偏远的省份继续他的革命生涯,与他同行的只有妻子和妻子腹中的婴儿。 正当李乃之和他的同志们在致命的打击下土崩瓦解,正当李乃之对自己家族所发起的革命陷于失败的时候,李乃之的对手们却各自迎来了自己的黄金时代。 自从一九三七年七月七日卢沟桥的炮声一响,李乃敬就开始在银城不动声色的大量收购盐巴,并指示九思堂在重庆的分号不惜一切,但要不事声张的买进市场上的食盐。随着天津陷落,上海陷落,南京陷落,济南陷落,广州陷落,整个中国大陆几亿人的海盐来源断绝,李乃敬握在手里的几十万担食盐顿时价格暴涨。等到国民政府来实行“食盐全部官专卖”的时候,李乃敬已经提前还清了“三大”银行的全部债款,并且又借着以法币兑换银元机会,狠狠割了白瑞德的肉。李乃敬终于彻底摆脱了多少年来积贫积弱的困境。银城人无不赞叹他的精明和胆量,李乃敬捻着胡子开心地向大家解释:“咸丰年间闹长毛,太平军断了海盐来路,九思堂也曾鼎盛一时,我如今不过是照着祖宗的样子故技重演罢了。” 九思堂摆脱困境蒸蒸日上的时候,白瑞德也不甘示弱。他凭着“三大”银行的实力,又凭着自己留学美国的牌子,摇身一变,成了国民政府抗战期间在银城盐业界的要员,当了银城盐务局局长,替政府经办“食盐全部官专卖”这宗最大的买卖。银城盐商对这位新上任的高官无不趋之若骛,就像当年他们追逐白瑞德的美孚灯和钢丝绳的情形一模一样。 当银城这两位实业界的人物日上中天的时候,作为实际的地方最高长官,杨楚雄又名正言顺的出任了银城市市长。他上任后办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把李乃敬和白瑞德拉进国民党银城市党部,并且安排他们做了副市长。从此,银城三大巨头合而为一,颇有几分“政通人和,百废俱兴”的新气象。 李乃之没有想到自己竟会被一种颜色如此深深的震撼和感动,浑莽单一的黄色漫天漫地地涌过来,又在千山万壑之中起伏而去,看惯了红土、稻田、竹林和白鹭的眼睛,现在却被淹没在这无边无际的黄土之中。在许多歌曲中被唱过,在许多文章中被写过,在许多同志嘴里听到过,在自己心目中被无数次想象过自寺革命圣地延安,被这浑莽单一的黄色涂抹出一派深不可测的荒蛮与神圣,泪水在不知不觉中淌下来,白秋云诧异地推推丈夫: “乃之,乃之,你怎么了……” 李乃之抹下泪水:“想延安想了多少年了。 一九四六年一月,李乃之按照党中央的指令,离开地下党省委书记的工作,辗转千里,在黄土高原割面的寒风中,热血沸腾地远远望见了宝塔山。和那些满腔热情投奔解放区的青年学生不同,李乃之按照指示来到延安是为了参加“审干运动”,接受党对自己的审查。在中央组织部分配的窑洞里住下之后,李乃之发现自己的左面住着青海省委书记周觉三,右面住着甘肃省委书记郑雨农,大家都是在白区工作的,也都是来接受审查的。 初到延安,一切都让李乃之感到振奋和鼓舞,那种到处弥漫着的高涨的革命热情,那种从早至晚不时传来的阵阵歌声,那种军民一致的团结融洽,还有那些拿着红缨枪的儿童团,列队而过的威武雄壮的部队,甚至连河谷里或山梁上隐隐而来的羊铃声,都让李乃之感到革 命所带来的勃勃生机。因为经常要去听各种各样的报告,李乃之在不长的时间内先后见到了毛泽东、周恩来、朱德、刘少奇,看着这些革命领袖穿着粗布军衣,在讲台上诙谐自信地纵论中国和世界,李乃之觉得自己比当年面对枪口的时刻,更加理解了内心深处的理想,他深深地沉浸在难以言说的振奋与幸福之中。 但是,很快李乃之就面临了比面对死刑更为严峻的考验,革命不仅需要他献出生命,也需要他献出灵魂。负责审查干部的领导同志告诉他,由于一九三九年李乃之在敌人监狱中的表现有无问题无法得到证实;在十四名同志都被枪杀,而惟独李乃之一人幸免于难这件事的过程中,无法证实李乃之是否有变节行为,党组织决定停止李乃之的党籍,并要求他写出书面材料交代被捕前后的详细过程;领导同志告诉李乃之,希望他能经受住党组织对他的考验。这对李乃之无异于一个晴天霹雳,他没有想到自己竟会是在革命圣地被摈除于革命之外的。可李乃之毕竟经历了许多生与死的考验,李乃之毕竟已经不是当年省立师范大学学生宿舍里那个忐忑不安的学生了。他压住自己激动不已的情绪向领导表示:自己一定会经受住党的考验,相信党终有一天会给自己一个正确的结论。 这一天的下午,当李乃之激动不已地回到家里来的时候,白秋云极为惊恐地告诉他,隔壁的老周在自己的窑洞里自杀了,刚刚被人抬出去。白秋云流着眼泪取出一块怀表来: “老周临死前来过家里,还和孩子们耍了一会儿。临走时把这块表拿给孩子们玩,我说要不得,老周说没关系,孩子们玩过了他明天来取……想不到下午就出了这样的事情……乃之,老周为什么要这样死,他真的是特务吗?” 李乃之久久的没有抬起头来看妻子。白秋云看着丈夫失了血色的脸在土窑的暗影中惨白如纸。 革命总是不平凡的,很快又有更为重大的事情淹没了这种属于个人的一切。一九四七年三月,胡宗南将军的部队铺天盖地的朝延安拥来,中共中央决定放弃延安,就在千军万马撤退之际,白秋云临产了。李乃之只有半天的假期,他匆匆赶回来为妻子接生,把刚刚生下的女儿放到妻子怀里的时候,他说: 这孩子就叫延安吧。长大了让她记住自己是在延安出生的。” 当天下午,白秋云一身粗布棉衣棉裤,头上裹了一条白羊肚毛巾,混杂在惊慌的农民当中带着三个女儿逃进荒山。她和十几个老乡挤在一孔满是枯草的荒废的窑洞里,三个女儿六只惊恐不安的眼睛围在她的周围,襁褓中的延安饿哭起来的时候,白秋云轻轻拍着女儿对孩子们也是对自己说: “不怕,不怕,爸爸说我们很快就会打赢的。” 一九四七年三月,那个叫胡宗南的军人率领他的千军万马,以绝对压倒的优势占领延安。当胡将军英姿威武地站在宝塔山下的照片,被中国各大报纸争相刊载的时候,这位军人并不知道,有一位产妇因为他的战略攻势生下孩子还不到三个小时,就混在老百姓的队伍里逃进深山,她生下来的那个女婴,在一孔荒废的土窑洞里藏了一个月,才被母亲抱出来看见太阳。 一 一九五一年五月十七日被关进监狱的那一天,李乃敬终于松了一口气,终于彻底平静下来,他知道自己一直等着的那个末日,这一次是真的等到头了。整整一个连的解放军战士包围了九思堂,把几十名李氏家族的男人从大大小小的屋子里拖出来,五花大绑地押过双牌坊的时候,只有族长李乃敬木然的脸上竟无半点惊恐。七十三岁的李乃敬双手被反绑在背后,没有平日的手杖支撑反倒把胸膛挺直了。走过双牌坊的石柱,李乃敬听见身后有不少人在哭,在许多人的哭声里他听见儿子双喜的哭声。他忽然想起儿子今年只有二十二岁,忽然想起只有六个月的孙子,和为生孙子难产而死的儿媳。然后,就抬起头来越过围观的人墙,把眼睛对着远处那轮正在沉下去的晕红的太阳,瑟瑟的银溪好像一道伤口,正红波粼粼地从太阳里流出来。心如枯井的李乃敬木然地跟在持枪的士兵身后,七十三年里他见过了太多的事变,见过了太多的士兵,现在眼里和心里都只有这一片混沌而恍惚的红光。 在解放军攻占银城的前一年,白瑞德变卖资产举家出国之前,曾专门拜访过李乃敬一次。两位争斗了一辈子的对手相视而笑,几十年的芥蒂全都被这个会心的苦笑抹平了。言谈之间白瑞德问到李乃敬今后做何打算,李乃敬摇着头只说了两个字:“老啦——” 眼看着共产党的解放军节节胜利,眼看着蒋总统的国军一败再败,李乃敬早已料定是要改朝换代了。当时他心中只存了一个侥幸,只希望自己能死在这沧桑巨变的前面,那样便可一了百了省去无数的麻烦。等到持枪的解放军闯进绿天书屋,喝斥着将自己捆绑起来的时候。李乃敬才悟透了自己在劫难逃的结局,银城要改朝换代自己就必须得去死,九思堂也必须得去死。所以,走过双牌坊的石柱在儿孙晚辈刺耳的哭声里,李乃敬听见一派房倒屋塌的回响,闻到一股浓烈刺鼻的尘土的气味。 银城那座曾经关押过农民起义军,关押过罢工闹事的盐工,关押过土匪大盗,关押过辛亥革命党,关押过地下共产党的监狱,在一九五一年春夏之际又关进数百名犯人,这些犯人都是‘‘反革命分子”,都属于人民政府颁布的“惩治反革命条例”中应予判刑或枪决的罪犯。由于骤然间有了足够多的食物,监狱里的臭虫和跳蚤便轰轰烈烈地繁殖起来,它们拼命地吮吸着生命,拚命地交配生育,尽可能地争取在这些活人变成死尸之前多生一些自己的后代。当许多犯人在这种难熬的叮咬和死亡的恐怖中唉声叹气的时候,李乃敬却平静得像一株落光了叶子的老树,每天只在自己的铺位上久坐不语,放风的时候也只在门前兀自独立片刻,不等收风就提前返回到自己的铺位上闭目养神。 被关在隔壁牢房里的双喜,自从被抓的那一刻起就没有平静过,恐怖彻底地压倒了他,他一心一意的渴望着活下去,他曾无数次地私下里和别的犯人商量:‘‘我只当了两天区党部书记,该不会杀我吧,杨楚雄要死守死打,又不关我们的事……”可任何人都回答不了他。这种询问到最后全都变成了自言自语。战战兢兢的双喜急不可待地想抓住哪怕任何一点支撑自己的东西,他盼着能和父亲讲几句,他希望父亲能告诉自己是不会被枪毙的。可是因为放风的时间是错开的,他每天只能眼巴巴地隔着铁窗望着父亲站在门前的沉默的背影。终于有一天他憋不住了,从铁栏背后伸出手来又哭又喊:“爸爸,爸爸你啷个不过来……”哭叫声立刻被匆匆跑过去的士兵严厉地制止下去。李乃敬漠然地朝儿子的牢房侧过脸,看见奔跑的士兵正在把步枪从肩头上取下来,看见三四支长枪和三四个背影拥挤在门口,他立即转回到自己的牢房里去。 但是李乃敬没有想到六妹李紫痕竟然会跑到牢房里来看他。背着长枪的士兵把李乃敬从牢房里叫出来的时候告诉他:“有人来探你。”跟在长枪的后面李乃敬一直猜不出来人到底会是谁。被自己扶为正室的三姨太两年前就病死了,另外两位姨太太平时就满腹牢骚,现在大难临头绝不会来自讨苦吃。等到推开门,看见坐在长凳上的李紫痕,李乃敬不由得愣住了, “六妹?” 李紫痕站起来:“大哥,我来告诉你,双喜的娃儿我带了。” 李乃敬这才看见,李紫痕背后的长桌上放的蓝花布包原来是一个襁褓,孙儿正静静地躺在襁褓里熟睡着。李乃敬猛然觉得枯涩的眼睛里一阵酸热,猛然觉得像是又看见几十年前六妹用线香烧了脸的那个早晨,屋里顿时安静得无声无息。终于,李乃敬又恢复到冷漠之中: 六妹,现在你何必再来做这种事情。” ‘‘我要把这娃儿养大。” “六妹你好糊涂,养大怎样?不养大又怎样?这孩子日后无非忍辱含垢,何必强他来受苦。即便长大了,忍辱含垢中长大的也不是九思堂的人了……” 李紫痕反驳道:“我不晓得你们哪样想,我要把这娃儿养大!大哥,我来找你给娃儿取个名字,我只求你给娃儿做这一件事情!” 这样说着,两行女人的眼泪淌了下来,那一颗又一颗跌落到前襟上的泪珠,把李乃敬心里那些无叶的枯枝碰撞得缭乱不已。李乃敬终于被这女人哭软了: “六妹,六妹,你莫哭,我依你……,, 李乃敬告诉李紫痕这孩子是之字辈,就叫之生吧.李紫痕又要李乃敬把这两个字在掌心里写给她看,教她一笔一画的背下来。背过之后李紫痕回身抱过婴儿。把孩子熟睡的小脸对着李乃敬,而后自己双膝跪地对孩子说道: “来,之生,我们跟爷爷分手了……” 七十三岁的李乃敬终于把持不住,老泪纵横地朝那孩子弯下腰去,弯下腰去却又被涌流的泪水模糊了视线: “六妹,你不该带他来……” 这样说着李乃敬断然直起身来顿足而去,把一个女人和一个孩子撇在那间空荡荡的大屋子里。 从此之后,李乃敬粒米不沾滴水不进,不管别人问他什么,闭口不吐一个字。和别的犯人不同,七十三岁的李乃敬只求一死。但是李乃敬的这种自杀行为,在监狱里引发了一场严重事件。这是一种对于革命的公开的对抗。在经过几次严厉训斥之后,士兵们很容易的就用 刺刀撬开了李乃敬的嘴,把一碗又一碗的稀饭强灌下去。管理监狱的张营长告诉李乃敬,他这个劳动人民的吸血鬼,他这个和反动派一起杀害过许多共产党员的反革命,现在惟一的出路就是接受人民的审判,任何抵抗都只能加重自己的罪行。李乃敬只好放弃了绝食,放弃了自己选择的死亡方式,等侍人民和革命的判决。 牢房里没有日历,所以执行枪决的那一天李乃敬并不知道自己死于何年何月,他只知道天气转凉了,只知道那是一个阴雨的日子。行刑的现场如同赶庙会一般挤得人山人海。有一位英武的军人,站在台上挥着手讲了一些慷慨激昂的话。然后,李乃敬觉得背上有人重重的推了一把,他踉跄着朝稀脏的泥地摔下去,摔到半截又被人猛地扯起来。他侧过头看见一张有些熟悉的脸,觉得这个胸挎钢枪的解放军有些面熟,但到底也没有想起他是谁。他觉得这个场面也有些熟悉,也似乎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见到过,但仍然也想不起是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见到的。接着,便一切都没有了,他没有听到枪声,也不会看见涂染到石墙上的那些粉白和血红。他当然更不会看到,在他之后还有一模一样的一百零七次的涂染。在这次胜利的涂染之后,银城已不复是原来的银城。 二 自从解放军轻而易举地扫荡了杨楚雄的防线,杨楚雄扔下残存的部下在仓皇之中携家飞往台湾之后,银城地下党组织在飘扬的红旗和震天的锣鼓口号声中公开了。随着一个新世界的到来,银城人被淹没在应接不暇的新事物之中,而九思堂的李紫痕是这个新世界中最令人赞叹不已的。谁也没有想到这个吃斋念佛的女人,竞也是一个冒死革命的地下党,当年就是她营救了中共地下党银城市委书记,这位书记就是她的亲弟弟,就是九思堂大名鼎鼎的李九哥,听说九哥如今在北京做了大官。当这个传奇在银城被人口口相传的时候,银城人除去惊叹之外,却难以理解为什么在双牌坊的后边有山崩地裂也斩不断的风脉。 听着城外震天的枪炮声,换成了城里震天的锣鼓声,李紫痕想,也许弟弟快回家了。但是十几年前李紫痕毅然决然的和弟弟一起分担死亡的时候,她并没有想到弟弟的革命是要从这座城市里铲除掉自己的家族。一九五一年五月十七日,李紫痕跟在押解的队伍后边,眼睁睁看着九思堂的几十个男人被解放军战士捆绑着走出大门,走过双牌坊,她才在恍惚和悚然中理解了弟弟要做的事情。等到耀眼的刺刀和惨白的麻绳走远了,李紫痕觉得自己好像在什么时候见过这个类似的场面。李紫痕怔怔地转回身,在鳞次栉比的城市里,看见无边的空旷和荒凉朝自己涌来。接着,她在无边的空旷和荒凉中想起了那个孩子。她匆匆赶到双喜屋里时,在一片狼藉当中看见泪流满面的奶妈。奶妈说: “这孩子好命苦,爷爷、爸爸都叫抓走了,姨太太些又没得人收养他。” 李紫痕把孩子抱在怀里告诉奶妈:“不怕,我来把这娃儿养大。” 当李紫痕抱着婴儿穿堂过室走回家去的时候,九思堂那些噤若寒蝉的女人们一个个吓得瞪大了眼睛,她们实在想不出这个女人是从哪里来的胆量,实在想不出这个女人这样做到底为了什么,就像当年她们想不到这个女人为什么会发了狠把线香按到脸上去一样。李紫痕用女人的背影挡住那些惊恐和猜疑的眼光,把孩子放到自己那张雕花的檀木大床上,然后对孩子说: “娃儿.叫姑婆。” 孩子哇哇大哭,李紫痕抱起孩子哄了一阵,孩子还是哭。她迟疑片刻但还是撩起了自己的衣襟,当孩子的小嘴叼住奶头吮吸起来的时候,李紫痕浑身颤栗得如一 丛迎风的弱竹,在颤栗中李紫痕纷乱了大半生坚守的平静,在颤栗中李紫痕流下许多独属于女人的眼泪。于是,李紫痕便带了孩子去见九哥的同志们。那时,九哥的同志们正在杨军长的官邴里千头万绪地组建新政权。李紫痕不动声色地告诉书记、部长们,她要去监狱里和李乃敬见一面。九哥的同志们有些古怪地看着这个固执的女人: “六姐,都是些反革命有啥子看头?” “我不晓得啥子正革命反革命。” “六姐,九哥晓得了会说你没得觉悟,要生气的。” “他蹲监我也看过。都是一样的,气啥子?” “情况不同了嘛,时代不一样了嘛。” “啥子时代也是一副肩膀挑起一个脑壳。” 一时间李乃之的同志们相对无言,想起这个令人敬畏的女人所做下的种种古怪和出人意料的事情。可想到她对革命做出的重大贡献,他们觉得无法拒绝她的请求。于是,在那个下午李紫痕抱着孩子,走进了通向死牢的那条幽暗深长的夹道。 九哥的同志们在无数次的劝阻开导失败之后搬来了九哥的信。李乃之在信中措辞严厉地提醒姐姐:虽然你许多年前失掉了组织关系,但你毕竟曾经是一个共产党员,要注意自己的阶级立场。李紫痕托人给弟弟回信说:几十年前父母双亡的时候,弟弟和这个孩子大小差不多。我已决定不去北京和弟弟同住,我的立场就是要在自己家里,把一个没有父母的孩子养大成人。而且李紫痕还言之凿凿地告诉弟弟,这个孩子是他的堂孙,论辈分该叫他九公,孩子大名叫李之生。 在做了这一切之后,李紫痕找来一只摇床,每天坐在雷下绣花的时候便把摇床放在绣架的旁边,绣一阵花,摇一阵床,有时还会给孩子唱几句歌谣:摇——摇——摇一摇.一摇摇到外婆桥,外婆家里唱大戏,娃儿妮儿都要去……摇着唱着,李紫痕就回想起几十年前的往事。那时候,一个七岁的女孩,就曾唱着这支歌谣带大了只有一岁的弟弟。这个摇篮里的孩子就像一棵柔嫩的树苗,在李紫痕满目的空旷与荒凉中孤零零地摇着几片绿叶。李紫痕每日每时目不转睛地盯着这个并非亲生的孩子,在空旷与荒凉中体验到一股细如游丝,却又深长久远的牵动。有时候绣累了,她照旧还会依门翘首向远处打量,蜿蜒的银溪,林立的井架,密集的樯桅也依旧会如以往那样历历在目。许多年来身边惊天动地所发生的那一切,都不能改变她,也都显得似乎微不足道。李紫痕以自己女人的固执,沉浸在那股细如游丝却又久远深长的牵动之中。 执行枪决的那天,银城人倾城而动云集老军营校场。李紫痕没去,留在家里守着孩子唱歌谣,窗外的漾潆秋雨无声地淋湿了鳞次栉比空无一人的房子,淋湿了整座城市,淋湿了一个女人的孤独与恐惧。鼎沸的人声透过秋雨阴湿地传过来,此起彼伏的口号声也透过秋雨阴湿地传过来,李紫痕觉出自己在打冷战。接着,惊心动魄的枪声响起来。李紫痕骤然停止了颤抖,极不雅观地叉开双腿.仰面朝天地昏死在婴儿的摇床边,被枪声惊吓的孩子尖声尖气地哭了起来……等到李紫痕从昏迷中清醒过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床上,床头前立着惊恐不 安的冬哥。看见她醒过来,冬哥说: “六姐,我没有去,我怕看杀人……” 李紫痕忙欠起身子朝摇床里张望,看见孩子睡得又香又甜。 三 在枪决了九思堂的三十二个男人之后,李乃之的同志们又没收了九思堂的全部财产,和双牌坊后边的那幢深宅大院,并宣布要让那座城市里当家做主的劳动人民迁入牌坊街。那些日子里,那座城市的上空整日回荡着一支无比欢乐的歌曲: 三头黄牛, 一呀么一匹马。 不由我这赶车的人儿笑呀么笑哈哈! 往年,这个车呀, 咱穷人哪会有呀, 今年呀嘿, 大轱辘车呀轱辘轱辘转呀, 大轱辘车呀轱辘轱辘转呀, 转呀,转呀,转呀, 嘟——哒, 转到了咱们的家! 这支歌如春雷动地般震撼着银城,把所有的白昼和夜晚,都装在那辆大轱辘车上欢快地旋转。 在清除了那座深宅大院里全部的封建阶级的残渣余孽之后,一位部长找到了冬哥,部长对冬哥说: “你莫怕,我们不清除你。” 冬哥的心里仿佛也有一辆大轱辘车在震天动地地旋转,只是转得很惶恐。 “以前呢,你是为剥削阶级服务。以后呢,你给六姐担水。给六姐担水是为革命工作,为革命工作不能讲价钱,你看要得不要得?” “要得!要得!” 冬哥像得救了似的在惶恐中弄明白了部长的意思,连连点头不止。 冬哥本来就是这幢宅院里的水夫。冬哥担水是为给自己挣生活,冬哥从没想过为剥削阶级还是为革命工作的问题。几十年来冬哥一直都在惶恐和谦卑中为一个家族担水,如今冬哥在这个改写了历史的城市里,又按照部长的意思惶恐而谦卑地为革命担水。世界虽已不是原 来的世界,可冬哥还是原来的冬哥。只是原来要累出满头大汗才能做完的活路,现在只要担一次就做完了。每天早晨冬哥担着水淋淋的木桶站在李紫痕的门外,按老习惯恭恭敬敬地打个招呼:“六姐,水来了。”竹帘撩起来的时候,冬哥就会看见李紫痕有几分苍白的麻脸.就会看见李紫痕眼睛里无边的荒凉和空旷。冬哥就有些迷惑和不解——这偌大的一个家族,偌大的一幢宅院,怎么到头来只剩下一个女人。 这每天早晨的一担水越来越像一个仪式,凭了这个仪式冬哥在确认自己的过去和现在。几十年来冬哥和这个家族的对话,就只有这用三个字恭恭敬敬的组成的一句话——“水来了。”面对着那些高大巍峨的石坊,面对着那些深奥难解的匾额、门联,面对着那些深不可测的庭院曲径,和庭院内高高升起来的同样深不可测的如云的古树、翠竹,冬哥一直默默无言地用一根吱吱作响的竹担,坚守着自己的谦卑和惶恐,用皂角树下那口古井里的清水,在悠悠的岁月中浇灌着这幢深宅,和深宅中那曾经是人丁兴旺的家族。隔着那么多的神秘,隔着那么多遥远得叫人眩晕的岁月,冬哥从没有想到有一天,他竟如此一览无余地看清了这幢深宅,如此毫无遮拦地面对了这个家族。 不久,在那些无比欢乐的日子里,蜂拥而来的新房客带着他们的锅碗瓢盆,带着他们的妻儿老小,带着汹涌澎湃的生活之流淹没了那幢古老的深宅。回廊画栋下挂满了灿烂的尿布和衣服,曲径通幽处摆起了堂皇的粪便。假山竹丛里整日传出孩子的喧嚣,夜静更深的时分青灯烛照的书房内,响起来男人雄壮的吼叫和女人快乐的呻吟……绵绵秋雨在梧桐叶上轻轻敲打出来的迷潆的怅惘,月朗风清时雕窗画牖上投下的横斜的竹影,余辉晚照中紫燕归来的呢喃,都在这汹涌澎湃的生活之流的冲刷下,骤然褪去原来的色彩,变得破旧而又苍白。 新房客们掩饰不住自己对这幢深宅,和对九思堂的赞叹与新奇,常常会拦住冬哥问这问那: “冬哥,鱼翅燕窝啷个样子,啥子味道?” “冬哥。太太小姐些也都读书认字?” “冬哥,六姐烧脸的那天你在没在跟前?” “冬哥,四五房姨太太啷个睡法?一天天轮到起呢,还是大家伙到起?” “冬哥,他们姨太太也娶起三房五房,为啥子叫你打起几十年光棍?” 对这些所有的追问冬哥只能谦卑地笑笑,只能对人说,水夫是下人,老爷太太些的事情看不见也听不到。可是有了这个否定的回答,反而激起更强烈的追问,新房客们就会把自己最隐秘的担心和猜测端出来: “冬哥,你晓得九哥在北京做了啥子官么?六姐为哪样不去北京找九哥?六姐为啥子要养起那个娃儿?冬哥,我们都晓得,我们不敢和你比的,二天九哥从北京回来,我们通通要搬起走的。别人家的房子乘不起凉的,不生根的木桩站不稳的。” 冬哥终于还是答不上来。冬哥只有涨红了脸窘在自己的惶恐和谦卑当中。但是冬哥隐约地感觉到,在这座改写了历史的城市里,在大家无比欢乐的日子里,突兀着一个令人敬畏的女人,突兀着没完没了的关于这个女人的猜测。 冬哥不知道六姐为什么不去北京找当了官的九哥,冬哥不知道六姐为什么收养了那个孤儿,冬哥也不知道六姐一个人留在这幢深宅里是为了守着什么,这就像冬哥不知道六姐为什么先前要毁容吃斋,为什么后来又去做了地下党。冬哥只是暗暗地在心里希望六姐能留下 来,这样自己也就有了留下来的理由和依据。就像部长吩咐的那样,自己就可以为革命工作,自己满心的惶恐和谦卑就有了一个安放处。冬哥并没有想到自己会和这幢被淹没了的旧宅,和这旧宅里留下来的那个最后的女人之间会有什么故事。冬哥对李紫痕比别人怀了更多的敬畏,每次见到这个女人,冬哥总要联想起她八仙桌上摆着的那尊白瓷观音。就像在几十年深深的惶恐和谦卑中忘了自己是个男人一样,冬哥在深深的敬畏中从没想起过李紫痕是一个性别意义上的女人。 这一切都要等到那个炎热的夏天,绿意葱茏的夏天是一个生长故事的季节。 一切都是从那个婴儿的手拉开了李紫痕的短衫的时候开始的。 那一次,李紫痕把那个声嘶力竭、天生怕水的孩子从澡盆里拯救出来,冬哥弯腰将笨重的木盆端起来的时候,看见那个挣扎着要找奶吃的孩子一下拉开了李紫痕的短衫,两只雪白松软的乳房赫然滚进冬哥的惶恐和谦卑当中来。眼前晃动着的分明是两只直照灵魂的雪白的太阳,冬哥如雷轰顶般的屏住呼吸,惊呆在这两只太阳的面前。当李紫痕红着脸转过身去的时候,冬哥想: “六姐是个女人。” 接着,又想:“六姐是个还没出嫁的女人。” 而后冬哥猛然在自己的惶恐和谦卑中垮下来,他被自己这些非分之想吓得魂飞魄散,失手将木盆摔到地上,把满心的惶恐和谦卑泼洒在那尊转过身去的“菩萨”的脚下…… 在那个绿意葱笼的夏天,李紫痕平静得出奇地转过身来看着冬哥: “都是几十岁的人了。慌啥子?’’ “六姐,我该死……” “你死了哪个来给我担水吃?” “六姐……我不死,我一辈子给你担水吃……只怕六姐不用我。” “冬哥,我有件事情要问你。” 冬哥抬起眼睛来和李紫痕对视着,冬哥觉得那个夏天的故事正喘息着朝自己走来。 “冬哥,你可愿意同我一起把这娃儿养大?” 冬哥听明白了李紫痕的意思,冬哥在李紫痕出奇平静的眼睛里看出一个女人坚定不移的决心。冬哥想: “六姐是个女人。” 接着,又想:“六姐是个还没出嫁的女人。” 而后,冬哥再一次在惶恐和谦卑中低下头来。 “冬哥,你嫌我这张脸不好看?” “六姐好看,六姐哪里都好看……六姐,我几十岁的光棍,我做梦也不敢想……” “冬哥,你去担水来,我洗干净给你看。” 冬哥听懂了。冬哥觉得自己的血猛然间热得就像那个烫人的夏天。 冬哥从皂角树下的那口古井里担回清水来,而后又帮李紫痕把那只笨重的木盆安置在蚊帐的后边,倒进热水,再对进冷水。李紫痕指着八仙桌旁的木椅说: “你在这里等,莫出声,娃儿刚睡了。” 冬哥默默地坐下。接着,冬哥听见了哗哗的水声。冬哥忽然觉得十分的燥热,十分的焦渴。他走到水瓮前把半瓢凉水浇进燥热和焦渴当中,然后再默默地坐下,又听见木盆里哗哗的水声。冬哥想:“是六姐坐在澡盆里。”于是,胸膛里又翻起更多的燥热和更多的焦渴。然后,冬哥听见哗哗的水声停下来。然后,冬哥听见满耳轰鸣着的蝉声。冬哥在轰鸣的蝉声中朝蚊帐走过去,撩起帐角的时候,冬哥看见一个冰清玉洁的女人,雪白的身子就仿佛八仙桌上那尊白瓷观音。冬哥怀着满心的惶恐和谦卑对那个雪白的身子说: “六姐。我来了。” 随后,那座城市绿意葱茏的夏天里就只剩下一片惊心动魄的蝉鸣。 那是一个笨拙而又闷热的正午。 当冬哥从笨拙和闷热中大汗淋漓地坐起身来的时候,在床头安睡的那个男孩突然哭闹着爬起来,扑进冬哥刚刚离开的那片雪白的松软当中吮吸起来。笨拙的冬哥无比震惊地看见,眼泪和鲜血同时从眼前这个女人的身上流下来。冬哥在那张雕花的檀木大床上朝着李紫痕 跪下去: “六姐,我来生转世变牛做马也跟到你……” 那是一个笨拙而又闷热的正午,在这个闷热而又笨拙的正午当中只有一片惊心动魄的蝉鸣。在这片惊心动魄的蝉鸣里,一个女人在眼泪和鲜血中超度了两个男人,使他们一个变成儿子,一个变成丈夫。 与此同时,那座城市正大张旗鼓地演播着一出戏,戏里一个叫刘巧儿的女人,在婚姻法的保护下翻身解放获得了幸福美满的婚姻。女主人公刘巧儿在戏中唱道: 上一次劳模会上我爱上人一个, 他的名字叫赵振华。 都选他做模范, 人人都把他夸。 从那天看见他我心里就放不下, 因此上我偷偷地就爱上他。 但愿这个年轻人他也把我爱, 过了门,他劳动,我生产, 又织布,纺棉花, 我们学文化,他帮助我,我帮助他, 争一对模范夫妻我们立业成家呀…… 唱词中洋溢着的朝气蓬勃和幸福美满,被装在那辆轰轰作响的大轱辘车上,欢天喜地地驶进银城刚刚改写过的墨迹未干的历史之中。 一 李紫痕凭着女人的固执和直觉把之生抱回家的时候,没有想到那辆轰轰作响的大轱辘车,有一天会带来那样一场横扫一切的“文化大革命”,会把她毅然决然含辛茹苦所做的一切事情变成一块木牌。那块立在空地上的木牌只用六个字把所有的一切缩写成一句话:古槐双坊旧址。 一九六四年,那个叫李之生的小男孩在银城小小的出了一点名,那一年他以全银城考试总分第一名的成绩,考入了银城最负盛名的伯儒中学。伯儒中学就是在一九二七年十二月的那场暴动失败后,被解散的中学。学校大门的花坛正中矗立着一座革命烈士的胸像。烈士就是暴动失败后被砍了头的中学校长赵伯儒,学校就是以他的名字来命名的。如今永垂不朽的校长矗立在花坛正中,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这座曾经屠杀了他的城市。 为了奖励之生读书上进,李紫痕在开学的第一天,从箱子里翻出那支珍藏了几十年的派克笔。笔管上清晰的字迹让她想起了妹妹和弟弟,想了那个在冰冷的银溪里淹死的年轻人。看见李紫痕脸上淌下来泪水。之生诧异地问: “姑婆,你为啥子哭?” “多少人都不在了……” “哪些人不在了?” 李紫痕把许多被泪水打湿的岁月从脸上抹下去.郑重其事地对孩子说: “之生你莫问。你好好读书才对得起这支金笔。” 于是,之生高高兴兴地在胸前插着一个亮晶晶的故事,匆匆走过紫云桥,浑然不觉地走到革命烈士的面前。他不知道是自己的爷爷们使原来的校长变成了雕像,他也不知道是雕像的同志们使自己变成了孤儿。之生新奇地站在校门里,有些崇敬也有些畏惧地打量着雕像,但又立即就躲开了直射过来的目光。之生不知道,他已经注定了无法逃避这永垂不朽的逼视。之生低下头,当着雕像的面拔出自己的金笔来,一字一顿地念着笔管上刻着的文字: “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之生不懂得这些文字都说了些什么,之生也不知道这些凄凉的诗句,是七百五十年前一个叫陆游的人想出来的。之生觉得应当在笔管上刻一句毛主席的话,“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或是“向雷锋同志学习”。之生没有想到两年以后的那个夏天,自己会被许多同学推操着跪在烈士像前,念这些成为自己罪证的诗句。同学们用那种带铜扣的武装带和练操用的木枪拼命地打,然后。鲜血就顺着鼻尖和下巴滴在眼睛下边的土地上。之生就大声地哭喊起来: “哎呀,哎呀,莫打了,莫打了,痛死我了……” 同学们就问:“你说,你是不是仇恨新社会?你为啥子要骂东风恶?” 之生就答应:“是……我是仇恨新社会,我是骂东风。” 同学们又问:“你说,你是不是九思堂的狗崽子?” 之生就又答应:“是,我是狗崽子……” 然后,同学们就又打。木枪和带铜扣的武装带就在之生身上劈劈嘭嘭的闷响,被打倒了,又被拖起来。再被打倒,再被拖起来。同学们说: “你这狗崽子向我们的革命烈士认罪!” 之生就一身是血地对着革命烈士嚎啕大哭起来: “我有罪,我有罪,我是狗崽子……烈士呀我不晓得是我爷爷杀了你,我对不起你,你饶了我吧……” 一九六六年的夏天特别长,银城人甚至觉得那一整年只剩下一个暑热熬人的夏天,所有的人都被那个夏天的太阳烤得热血沸腾。一九六六年夏天的太阳一眨眼,把之生脸上的血迹烤成一道道干黑的痕迹。李紫痕用清水为孩子擦洗的时候,不由得抱住孩子放声大哭:“之生,之生,我真后悔没有听你爷爷的话,我不该把你在这世上养大了来受苦。娃儿呀,姑婆心痛死了,姑婆对不起你……” “姑婆,他们都说是我爷爷杀了那个烈士。到底是不是?” “娃儿,这个城里几十年来就是这样杀来杀去的。姑婆也搞不清楚。” “姑婆,他们都说我是反革命分子生下的后代……” “之生,世上的娃儿都是妈妈生下的,没有天生就有罪的人。” “可是他们打我,骂我,说我笔管上刻的都是些反动话。姑婆我怕死了,我们为啥子不走?我们到北京去找九公吧,我们快些离开吧……姑婆,我恨这个地方!” “娃儿,莫怕,有姑婆这条老命守到你,要死我们也死到一起,大家都不活!” 但是那个无比漫长的夏天,并不把生和死的自由留给人们。两天以后,李之生被同学们押到紫云桥上去“洗脑筋”。那时候紫云桥头上立的石碑被推倒打碎人们用红油漆在桥栏杆的石柱上写下红彤彤的三个字:红卫桥。全银城的“牛鬼蛇神”都被拖到桥上来,扔进银溪里去“洗脑筋”。那些天银溪两岸围满了欢声雷动的革命群众。哭告,求饶,尖叫,都不管用,胆战心惊的之生还是被人撕扯着扔到河水里去。可是就在之生落水的那一刻,有人看见满头白发的冬哥纵身跳下银溪,朝在水里挣扎的之生拼命地游过去,一面游,一面喊: “之生。之生,你莫走!我来救你!” 冬哥把之生救上岸来,双膝跪地地朝着人群哭告:“各位爷爷、奶奶、叔叔、婶婶,各位同志们,这个娃儿天生怕水的,你们不敢再把他丢进水里去,这要出人命的,要淹死人的呀,我求求你们,饶过了吧,还是一个只有十五岁的娃儿呀。要丢你们丢我,要打你们打我。” 人群中有认识冬哥的,就喊:“这个人以前救过九思堂总办的少爷,今天又来救他的孙子,这东西硬是个忠心耿耿的奴才,早就该打!” 眨眼问,冬哥血流满面的昏死在拳脚之下。人们又喊: “一起拖起丢下去洗脑筋!” 于是,人群欢呼着呐喊着把一老一少抬到红卫桥上,在两股高高溅起的水花平静之后,没有人看见有任何东西从水里浮上来。李紫痕闻讯赶来时,所有的人群都已经散去,阒然无声的码头下边只流着默默无语的银溪,沿河两岸远远近近地竖着一些早就废弃不用的老式的天车井架,在满天火红的晚霞中裸露着漆黑干枯的骨架.像是一具具倚天站立的骷髅。李紫痕瘫坐在石阶上,冰冷的石头把渗透骨髓的冰冷传遍全身。在这条无声无情的流水岸边,她经历了不知多少生离死别,不知多少不堪回首的往事,但都被她以女人的坚韧熬过去了。可是这一天的下午,她坐在银溪码头的石阶上看着那些在晚霞中燃烧的骨架,分明觉得熬干了自己。许多年以前,她从绣架上抬起疲倦的眼睛依门远望的时候,曾经听到过许多古老的歌声,为这些歌声所动,她曾经流下过许多莫名的泪水。现在这双熬干了的眼睛里什么也没有,只有那些漆黑干枯的骷髅,只有无以倾诉的绝望和悲哀。一种刻骨铭心的自责煎熬着这个孤苦无依的女人,她后悔自己的固执,后悔自己非要把那个孤儿养大.后悔自己把老实胆小的冬哥也拉进到自己女人的固执当中来。她没有想到谦卑胆小的冬哥竟会有这样大的勇气,竟然敢当着那么多狂热的人跳进水里去救那个孩子。 李紫痕坐在一九六六年夏天的晚霞当中,一动不动,像一块古老而又落套的石头,望着悠悠东去的河水……想哭,却没有泪水;想说,却又无从说起。 二 在不顾一切地跳进银溪之前,冬哥一直在心慌意乱的等着一场灾难。这座祖祖辈辈居住的城市,在那个夏天突然变得面目全非无比陌生。到处都是被红油漆刷过的墙壁,到处都是毛主席语录,到处都是大字报、大标语。紫云桥被改叫做红卫桥;苏东坡手书的“听鱼池” 被凿下去,用红油漆写了“激流勇进”四个大字;牌坊街被改叫做工农街;街角上那间自己喝了一辈子酒的三兴和酒馆,也改成工农饭店。做了这一切人们还嫌不够,又开来两辆大汽车拽倒了那两座石牌坊,锯倒了那棵五百年的老槐树,然后用铁锤和斧头把它们碎尸万段。砸牌坊的那一天,冬哥一直蹲在大门的台阶上远远地看着,在人们的欢呼声中看着石坊和槐树活生生地倒下去。眼前忽然变成空荡荡的一片,冬哥很痛惜也很害怕。冬哥心慌意乱地打量着这座城市,一直到那时他才想起来:这就是自己住了一辈子的地方么?从这片空荡荡的地方望出去,可以看到许多灰黑的砖墙,可以看到银溪对岸那个冒着黑烟的砖厂的大烟筒。冬哥觉得非常的别扭,非常的难看,似乎有什么东西被人从眼睛里活生生的连根剜了去。冬哥想起来自己靠着老槐树不知喝下去多少壶老酒,不知听了多少回挽子腔,从那么多粗壮的男人的声音里,他一下子就能分辨出十一妹好听的尖嗓子……可现在,陌生的太阳触目惊心地照着这片空荡荡的地方。冬哥悄悄地从怀里摸出自己的锡酒壶来,大大地灌下一口,热烘烘的酒力突然给了他勇气,冬哥对着那片空荡荡的场子骂起来:“儿子些,会作孽!”骂完了,不过瘾,左右看看,对着那遍地的石块和木屑又骂:“土匪!泼皮儿!伤天害理!”这样骂着,忽然就落下许多眼泪来。冬哥就觉得很没有意思,很惭愧。就又在心里骂自己:老鬼你好没得意思。这座城里除了那副水担,还有哪一样东西是你自己的?连六姐和之生都是你半路上才碰到的。骂过自己,冬哥就又仰起脖子喝酒,泪水就在满是皱纹的脸上到处乱流。冬哥就想,这世道变得太快,这世道怕是不要人活了。正哭着,猛然听见有人问: “冬哥,你啷个一个人蹲在这里哭?” 冬哥满脸乱抹着说谎:“六姐,没有哭,是遭阳婆晃了眼睛……” 李紫痕说:“冬哥,你哭了。” 冬哥就很惭地点点头:“六姐,我真是老了,老得啥子事情也经不起了,老得没得用处了,老得该死了 李紫痕就红了眼睛说:“冬哥……” 这样说着,两颗白发苍苍的头就挨得很近。然后,他们就看见满脸血迹的之生从那块空地上踩着遍地的石块和木屑走过来,身上的白衬衣被撕破了,衬衣上写着墨迹淋漓的几个大字“狗崽子”,两个老人一时吓得张口结舌。之生在一九六六年毒热的太阳下大哭着朝自己的亲人扑过去,三个人抱在一起的时候,冬哥又想:这一辈子怕是真的活到头了,真的活够了。 回到家以后,冬哥忙忙的去井上为之生担水擦洗,慌乱之中竟把一只水桶从辘轳的吊钩上弄脱了,看着装满了水的木桶扑通一声沉到井底去,冬哥又气得哭起来,又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骂自己:老得没用了,老得该死了。许多年前双喜栽进水井,自己连想也没想就攀着井绳滑了下去。那时候,自己正坐在皂角树的阴凉下边唱戏文,那几句戏文还是自己从十一妹的口中听来的.十一妹最爱唱的就是那几句“红鸾袄” 从今后儿决定断绝来往, 锁玉楼洗脂粉永不为娼。 嫁挑葱卖莱人儿心欢畅, 此不关别人事我自做主张。 可唱戏文的十一妹还是死在桃花楼里了,自己和老师爷去赎她,结果白跑了一场。凭你有多少钱财,凭你有多少真·心,都不能把人从阎王手里赎出来。从那时候起冬哥就刻骨铭心的明白了什么叫死,死就是到一个所有活着的人都永远不能去的地方,到一个叫所有活着的人都无可奈何的地方。想到这些,冬哥又骂自己:你真是该死了,昏想的都是些死人的事情。丢了一只桶,冬哥只好扔下竹担提水回去,没有扁担一桶水提在手中却分外的吃力,一连歇了几次才回到家里。看着李紫痕给之生哭着洗着,冬哥就又想起十几年前的那个夏天,也是这么一个热得让人头昏脑涨的正午,也是自己去担水来给孩子洗澡,先给之生洗,后给六姐洗,隔着蚊帐自己呆呆地坐在八仙桌的那尊白菩萨身边,特别的燥热,特别的焦渴,听着清水哗哗作响的从一个女人身上流下来,一直流到自己热血沸腾的胸膛里。然后.就听到屋外满树的蝉声像打雷一样响;然后,等到自己撩起帐角的时候就看见六姐,六姐的身子白得就仿佛八仙桌上那尊白瓷观音;然后,自己就跪下去说,六姐,我来生转世变牛做马也要跟到你……十几年的事情好像就在昨天发生的,只是那只木盆里再放不下这个天生怕水的孩子了,只是没有想到一切怎么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看着之生满脸的伤,看着孩子吓破了胆的样子,冬哥心如刀割,冬哥就流着泪给孩子壮胆: “之生,莫怕,二天我们不去读书了,留在家里,我和姑婆守到你。” 之生哭着摇头:“不行,他们会到家里来抓我去。” 冬哥就喊:“龟儿子些来抓,我就跟他们拼命,我就不活了!老子活够本儿了!” 冬哥这样乱喊的时候,街上正开过一辆宣传车,车上五六只高音喇叭同时唱着一支歌,一九六六年夏天举国上下到处都唱这支歌: 我们是毛主席的红卫兵, 大风浪里炼红心, 毛泽东思想来武装, 横扫一切害人虫。 敢批判,敢斗争, 革命造反永不停, 敢批判,敢斗争, 革命造反永不停, 彻底砸烂旧世界, 革命江山万代红} 这支歌以压倒一切的气势回荡在银城上空,声震寰宇,雷霆万钧。所以,等到第二天之生的同学们高呼着口号,高唱着这支歌拥进家来抓狗崽子的时候,冬哥的反抗几乎没有人注意到,人们三把两把就将一个白发老头推倒在墙角里,押着“战利品”高呼而去。一向惶恐谦卑的冬哥猛然变得果断起来,他吩咐老伴:“六姐,你守在家里,我去学校看看!”冬哥这样说的时候,李紫痕在他那双发红的眼睛里看到一种从未见过的逼人的凛然之气,李紫痕就哭着提醒他: “冬哥,你千万小心些,你们两个丢了哪一个我也活不下去。” 冬哥那时候根本顾不得女人的眼泪,冬哥匆匆追到学校,接着又匆匆追到紫云桥。桥头已经被人站岗封锁,冬哥只好在围观的人墙里挤到桥下的河岸上,河水把毒热逼人的阳光反射上来,晃得冬哥几乎睁不开眼睛,冬哥什么也看不见,冬哥就不顾一切地大喊大叫: “之生——!之生——!你莫怕,我在这里!’, 正喊着,冬哥听见之生的尖叫:“莫丢呀,莫丢呀.我怕死啦……”冬哥看见之生手脚乱摆着从天上掉下来,扑通一声栽进银溪里。于是众目睽睽之下,冬哥奋不顾身地纵入河水中,朝着那双在水面上乱摆的胳膊和时隐时现的人头游过去,一面游,一面喊: “之生,之生,你莫走,你莫走,我来救你!,, 当一老一少从河水里挣扎上岸时,立刻被围在义愤填膺的人群中。人们不能容忍这种对于革命的公开对抗,人们不理会冬哥的哀告,一次又一次地把他打倒在 地上。可是人们没有料到这白头发的老头居然会有那样大的力量,他突然从血泊中站起来,惊天动地地喊叫着:“老子不活了!老子活够了!”一面喊着,像一头疯牛一样撞向人群,顿时和纷纷倒地的人体滚压在一起。受了刺激的人群被发疯的冬哥激发出百倍的义愤和激动,十几个人冲上去,把冬哥和之生仰面朝天地高高举过头顶朝桥上拥去。尖叫,唾骂,厮打,口号,刹那间混成炽热的人流。冬哥的眼睛上粘满了血,他只觉得毒热逼人的太阳照在脸上,眼前只有一片模糊的红光。那股喧嚣的人流上高举着的两具人体,远远看去,仿佛两只祭献的牲畜。一眨眼,人流从岸边涌上桥头,从桥头涌向桥心。接着,在呐喊和欢呼声中冬哥觉得自己像是飞了起来,冬哥又喊: “之生,之生,你莫怕……” 随着扑通而起的两股水花,一切都平静下来。一时间桥上岸上都停止了喧嚣,人们都瞪大了眼睛朝那一片幽深墨绿的水面望过去,都以为或许会有什么东西浮上来。但是没有,什么也没有,幽深墨绿的银溪像一个缓步徜徉的诗人,依旧如往日那样幽深而墨绿,依旧如往 日那样缓缓地沿着河水中升起的石壁在听鱼池静静地停留片刻,而后,又从容不迫地从桥下静静地流去。银溪这副古老而落套的样子,和这个激流勇进的伟大时代显得格格不入。 三 银城人发现在那个特别漫长的夏天李紫痕白了满头的头发,在一派毒热的阳光和葱茏的绿色中,她极不谐调极为显眼地顶着那满头的雪白在银城走来走去。冬哥和之生同时被扔进河里淹死的那个下午,有人看见她在桥边的河岸上一直坐到半夜。第二天一早又有人看见她沿河边的土路走到下游二十里的河闸上,等着冬哥和之生的尸体浮上来。然后,她在那儿雇了一辆牛车,买了两口棺材,装殓了两个亲人,又带着他们走到白云山,拐过山底的弯道,在浓绿的林木中看见那座像朵白云一样静立着的石坊,李紫痕叫车停下来,指着路边的一块空地说:“就在这里吧。然后,她就一言不发地坐在一块石头上,看着几个赶车的农民一锨一锨地挖好了墓穴,看着他们把棺材放进那两个深深的土坑,又看着他们培出两座崭新的坟。几丛翠绿的竹子下边突兀着两堆新鲜的红土,李紫痕觉得它们太红,红得像要渗出血珠来。出了力气的农民们,浑身汗湿地坐在一边抽着烟。打量着这个古怪的老太太。他们以为她会贡献点什么,以为她会烧纸,烧完纸就会拖着长腔哭一场。可这个老太太却一声不语的让人害怕。他们看见她只在坟前点了三炷香,然后就双手合十地立在那儿,一动不动的像块冰冷阴森的石碑。过了很久很久,她转过身来把一叠钱交给农民们,然后说:“你们先走吧。’’农民们不放心.催她一同走,又告诉她说山上的庙早就封了门,和尚们也早都赶回家种田去了。这几个陌生的农民并不知道。许多年以前,这个满头白发的老太太曾和埋在坟里的那个男人一起来过这里。那时候,她指着这片空地说:“等我死了,就埋在这山坎下边,离白云寺近些。”想不到几十年后。竟是她自己到这来先把冬哥埋进土里。李紫痕远远地望着那座像朵白云似的石坊,看到满山遍野许多斜射的静静的阳光,阳光把许多揉碎了的岁月铺在两座殷红的坟头上……那座石坊自己走过不知多少次了,她记得石坊上刻着两句自己一直就弄不大懂的话,好像是说人来人去、人生人死本都是一回事。可是现在,生和死就是这样面对面的看着,刻骨铭心、肝肠寸断的一切都留给活着的人来承担,都留给一个孤苦无依的女人。恍惚之中,李紫痕总是从那两座殷红如血的坟头上看到两张惨白如纸的脸。在水闸边把他们捞上来,一老一少并排躺在闸坝上,两张惨白如纸的脸被太阳直照着,两双眼睛紧闭着。李紫痕总不相信他们就死了,她坐在两人中间,帮他们理顺了头发,然后就轻轻地和他们说话。叫一阵冬哥,又叫一阵之生,然后说,你们莫吓我,你们就把我一个老太婆丢下不管了么?然后又说.你们不做声,我就不走,我就坐在这里等你们起来。然后,身边围上一些人,人们把她搀起来对她说,老人家,我们还是把他们装起钉好吧,放在这里太难看。然后,人们七手八脚的把一老一少抬进白森森的棺材里,又七手八脚地钉好。叮叮咚咚的锤声震得人心惊肉跳的,李紫痕就想起来冬哥和之生是死了,是昨天叫人丢下紫云桥淹死的自己今天是专门带了钱来装殓人的。自己已经想好了,这两个亲人都去埋到白云山脚下,将来自己死了也埋在那里,就是死了,也要一家人死得亲近些,死在一起,死得离白云寺近些。自己一心喜欢白云山的清静,喜欢这满山遍野的绿树翠竹,喜欢这满山遍野斜斜的阳光。自己还是一个姑娘的时候,就挑好了这个安放死的地方,而且是和冬哥一起来挑的。那石坊上的话,也许是有些道理,既然人人都要死,又何必活着争来争去呢。可是这样恍惚的想着,并不能安慰了李紫痕,站在那两座崭新的坟头前边,她分明觉得两个亲人无情地带走了全部的生,却独独把黑暗无边的死留给了六十一岁的自己。 身后那几个雇来帮忙的农民还是不敢走,又走上来催促:“老人家,还是坐上车走吧。我们不敢把你一个人留在这里,出了事情我们担不起的。” 李紫痕只好坐到牛车上,等到牛车再一次拐过山底的弯道,看不见白云寺也看不见亲人的时候,李紫痕突然放声大哭起来。赶车的农民们都松了一口气,都说:“老人家,哭哭吧,哭一哭心头好过些……刚才你把我们吓坏了。” 不久以后,银城人就看见李紫痕白了满头的头发,看见她顶着一头雪白极不谐调极为显眼地在夏天的城市里走来走去,人们就想:六姑婆怕是活不长了。可是在那个让人热血沸腾的夏天,人们要做的事情很多很多。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最高指示”一条接一条的发下来,中国人民就掀起一个又一个的革命高潮,在那种大好形势下人们没有精力注意一个老太婆。断断续续的有人看见她去买过菜。也有人看见她很吃力地提了一只木桶,木桶里只装半桶水,一步一挪地从洪源井往家里搬水。还有人看见她坐在屋檐底下,面前居然放着那个她用了几十年的绣架,只是不见她再绣什么,就那样呆呆地坐在绣架的后面。有时候绣架上就会绷了一块好看的绸缎,绸缎上的花鸟鱼虫、闲云野鹤全都栩栩如生鲜艳无比,但那都是许多年以前绣上去的。有几个心细的邻居猜测说,六姑婆不会死的,现在每个月九公还从北京给她汇钱来,六姑婆准是在等九公回来。想到这个女人一生当中种种出人意外的古怪行为,人们觉得这个猜测也许有几分道理。渐渐的,人们越来越少见到这个老太婆,随着间隔时间的延长,大家也就越来越淡漠。总之。过了一个十分短暂的冬天和春天,转眼又是夏天。忽然有人想起来大约总有几个月没有见到六姑婆了。于是就有人去敲门,敲门没人应,大家就说撬开看看吧,就有人去拿来了铁杠。老屋的门一打开,就仿佛进了蜂窝,就看见密密麻麻一层黑森森的苍蝇爬满了墙壁和所有的桌子椅子。随着嗡的一声乱响,屋子的墙壁、桌子、椅子和那张雕花的檀木大床才露出来。成千上万的苍蝇滚做一团夺门飞出来,几乎把人撞倒。一股催人作呕的腐味搅得人们五脏六腑都翻转起来,人们慌忙地退出去躲了一刻,等到再次走进屋子的时候,看到了六姑婆的尸体。只是他们骇然无比地发现,这老太婆的尸体竟然打扮得如一个华丽无比的盛装的嫁娘。她周身上下都是鲜艳的绸缎,绸缎上都是她自己绣上去的精美绝伦的图案。人们屏住呼吸一动不动地打量着这具花团锦簇的骷髅,打量着这座城市里独一无二的女人。人们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死的,人们也不知道她死的时候是痛苦的还是快乐的,人们更不知道她为什么把死打扮得如此华丽,如此的令人惊讶和恐惧。 人们远远地望着那具华丽的骷髅,没有人敢往前走,也没有人敢再留在那间阴森的老屋里,人们不知道怎样来处置这具尸体。后来有人提议,把屋门拆了,连人带床一起抬到院子里烧掉。于是,一阵忙乱之后,大家在一堆冲天的大火中,看着一个女人化成一片无用的灰烬。 又过了许多天,一个远房的表外甥才把这个消息写信告诉了在北京的李乃之,他没有想到,李乃之接到信时正被关押在“牛棚”里接受群众专政。 一 李乃之没有想到一九三九年十二月在银城监狱里的那场枪决,一直在追随着他,一直等到一九七O年二月十五日才把他置于死地。 在“文化大革命”搞了两年多以后,伟大领袖毛主席又特别为城里的机关干部们,指出一条金光闪闪的“五七”道路。于是李乃之夹在潮涌的人流中,从北京来到江西的“五七”干校。按照军代表的指示,李乃之和另外几名副部长一起,被特别关押在一排房子里。 坐在汽车上走出南昌城的时候,看着那些锈红色的田野和丘陵,李乃之忽然陷入一阵难熬的乡愁之中。这儿的一切和银城太像了:这些像涸了血一样的红土地,这条翻着泥浆的红色的土路,公路旁边这条逶迤曲折紧随不舍的小河,远处在潮湿和阴冷中瑟缩着的村落,山冈上寒涛阵阵的马尾松,都几乎是银城的翻版,李乃之觉得它们太熟悉了。他忽然想起许多年以前,自己曾经背着一只书包一寸一寸地走过这片风景,然后,在背后的夕阳和一条幽远的大道的尽头,看见了两个和自己最亲近的女人。那两个女人举起手来,其中的一个手里还捏了一块手帕,晃动的手帕在夕阳里飘飞着,像一只纤细怜人的白鹭在黄昏中犹豫彷徨。李乃之抬起眼睛下意识地朝天上打量,想看看太阳,可是没有找到。阴霾的天压得很低,四下里一派含混低暗的冷光。裹在军大衣里的专案组长面无表情地挤在身边,直盯盯地看着前面的汽车屁股。车队前面不远处的荒地里。孤零零地出现了几排灰色的砖房,看见砖房有人说:“到了。”于是,晃晃悠悠的车队停在房子中间。冻了一路的“五七”战士们跺脚搓手的和行李一起挤在院子里,等着分配房间。 “五七”干校的前身是个劳改农场,现在犯人们迁走了,留下几排空房子,一圈高高的围墙,一群黄牛,和几个花钱雇来看房子的农民。李乃之所在的一连二排三班全都是副部长以上的清理对象,用军代表的话说,全是清理阶级队伍运动和揪叛徒斗争中捞住的大鱼。大鱼们都是老头,老头们更不耐冻,全都坐在行李卷上缩着。李乃之从怀里摸出一个小玻璃瓶,拧开盖子喝了一口。一股泸州大曲的酒香味立即在院子里悄悄飘开来,酒是临上火车前儿子悄悄塞给他的。专案组长闻见酒味立刻沉下脸来: “李乃之,这儿是‘五七’干校,不是你花天酒地的地方!” 所有的眼睛都朝李乃之转过去,李乃之漠然的脸上泛着青光,关进“牛棚”一年多以来,这种呵斥早已成了家常便饭,早就习惯了。专案组长走上去一把夺过酒瓶朝对面的砖墙上摔过去,随着清脆的破碎声,浓烈的酒香味充满了院子。李乃之不动声色地看看发怒的专案组长,然后朝那些闪着冷光的碎玻璃惋惜地转过脸去。背后另一个大鱼低低地劝了一句:“老李,算了。”可是等到人们各就各位的搬进房间后,趁着同屋监视的人被召去开会的空档,李乃之像变魔术一样又从怀里掏出一只扁平的酒瓶来,拧开盖子咕咕地喝下两大口,然后把瓶子递给刚才劝过他的那个大鱼:“老陈。来一点!”老陈笑了:“真拿你没办法。” 于是,从进入“五七”干校的第一天起,在你死我活的阶级斗争之中,“大叛徒李乃之专案组”和军代表就不得不因为酒的问题和李乃之进行反复的斗争。他们严禁李乃之喝酒,买酒,甚至经常搜查他的行李,还专门为此召开过一个批判会。可是他们至死也没能让李乃之停止了喝酒。李乃之想尽了一切办法,一次又一次的买到酒,一次又一次的打破了军代表和专案组的禁酒令,这几乎成了他的一种游戏,一种乐趣。李乃之在史无前例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中顽固地坚持着这个和时代格格不入的游戏,一直到在这游戏中格格不入的死去。 在所有被捞住的大鱼当中,李乃之原本是排名最末一位的副部长,而且是“文化大革命”前一年才刚刚从局长的位置上提升的。那一年长期患有慢性肝炎的李乃之积劳成疾,在办公室里吐血昏倒,经过住院抢救,又经过半年的疗养之后,在李乃之一再的请求之下,他又恢复了工作,不久便有了这个提升的任命,这个排在最末一位的副部长,实际上是一个并不具体负责的闲职。但是“五七”干校不是疗养院,由于李乃之在运动中出名的顽固态度,军代表不允许李乃之接近任何人。分配给他的工作是放牛和打扫厕所。出乎人们预料的是,李乃之竟然出奇的喜欢放牛的工作。在经过一个冬天之后,那群黄牛竟然被他管理得井井有条,驯服整齐得像一支军队。在这一群牛里李乃之最喜欢那头尖角高昂的头牛,他为它起了一个很亲切的名字叫老黄,常常从食堂里买了馒头优待它。老黄干活弄脏了身子,李乃之就不厌其烦地一遍又一遍地为它刷洗。渐渐的,聪明的老黄认准了这个耐心的主人。只要李乃之往牛圈的门口一站,老黄就会昂起双角走过来站在对面,两只大眼懂事地张望着。李乃之从那双大眼睛里看见许多无邪的信任。就常常会被老黄感动。李乃之就会走上去拍拍老黄的脖子说:“老黄,没有事情,我就是来看看你。”说了这些话以后,李乃之总要找点事来做,或是给牛们添点草,或者是往牛圈里撒些干土。如果这些活都做过了,他就用一把棕刷把老黄周身上下细细地刷一遍。刷着刷着,老黄就会扭过头来,脖子上的牛铃就叮叮当当响起来,然后就叫,叫得很慢,很低,有很多很多的依恋。李乃之就又会拍拍它的脖子:“算了,老黄,你不用客气了。” 渐渐的,“五七”干校的人们发现,李乃之放牛手里不再拿鞭子,只拿一枝竹笛。那枝笛子是李乃之自己用一根竹子做成的。李乃之把当年在抗日歌咏团学来的本事派上了用场,他吹着笛子带牛群上山,又吹着笛子带牛群回家。渐渐的,人们又发现上山时的曲子是《东方红》,回家时的曲子是《大海航行靠舵手》。只要笛声一响,头牛老黄便会听话地带着牛群从牛圈里走出来。一头接一头地跟在李乃之的后边。晨昏交替之中,背后挂了一顶草帽,手中横了一枝竹笛的李乃之,竟然真的变成了一个老牧童。有一天,李乃之在山坡上独自一人 守着老黄,看着山脚下潺潺而去的溪水,听着山坡上叮咚悠远的牛铃,猛然就想起几十年前在报纸上看到一份下野通电,打烂仗的刘司令说:“樵山钓水,遂我初衷,某盼息影乡间,田园之乐久矣……” 李乃之坐在山坡上看着远处涌上血色的夕阳,看见一个古老而又落套的黄昏,在一九六九年的傍晚中朝自己走过巷,走进自己纷乱如麻而又平静如水的心中。李乃之慢慢地扭过头去问: “老黄,吃饱了没有?我们回家吧?” 接着,李乃之吹响了短笛。听见笛声,老黄立即从草丛里抬起头来,沉稳持重地走下山坡,走到坡底的时候,它扭回身子威严庄重地召唤伙伴们下山来。李乃之笑起来,接着又吹响了那支大家都能听懂的《大海航行靠舵手》。 老黄高昂着双角再一次发出哞哞的吼叫。 李乃之带着牛群在“五七”干校走来走去的时候,常常会碰见一个粗笨的黑脸农民,大家都叫他幺佬。幺佬原来是被劳改农场雇来照看空房子和牛群的,现在又被“五七”干校留下来,还干原来的活计。李乃之每天傍晚把牛群赶回圈里的时候,都要把牛们交给幺佬。然后,两个人一起往牛槽里添些草料。然后,就看着幺佬用一根粗粗的木杠把门顶死。李乃之几乎不记得幺佬说过话,只听见他粗壮有力的喘息声。有一次,李乃之用平车把铡碎的艾蒿拉去垫圈,不慎把车轮陷在路边的泥洼里,正在拼力的僵持着,忽然车子松快起来,李乃之回过头去看见了闷头推车的幺佬。走进牛圈撒完艾蒿的时候幺佬突然说话了: “老孕,你到底是不是坏分子?” 李乃之有些诧异地看了看这黑脸的农民,更正道:“他们不叫我坏分子,叫我叛徒。” “你真的是叛徒?” “你看我像不像?” “不像。” “为什么?” “坏人哪里会和牛这样亲近。” 李乃之笑起来:“你这看法不符合阶级斗争观点。’’ 幺佬被李乃之笑得窘迫起来,一黑黑的脸涨得紫红。 在这次的交谈之后,幺佬见了李乃之又不说话了。可李乃之却发现幺佬常常会把牛圈收拾得干干净净,所有的繁重的活幺佬全都抢着做好做完。李乃之专门为此向他道谢。李乃之在牛圈门前对他说: “幺佬,谢谢你。”幺佬不回答,也不抬头,等到走过去了才闷闷地说:“我有力气,我做得动。”然后又说:‘‘老李,酒还是少喝。医生说喝酒是伤肝脾的。”说完话幺佬担心地朝四周打量着,并不等对方回答调头便走。李乃之怔怔地站在暮色中看着那个粗笨的背影走了很远,而后,他取下那根顶在门上的杠子走到老黄的跟前,拍拍老黄的脑门: “老黄,幺佬是好人。” 接着从怀里摸出一个酒瓶来,又说:“可他不懂得吗?” 随着两大口白酒灌下去,热辣辣的酒力在心里猛烈地烧起来,李乃之习惯而舒适地感觉到那种微微的眩晕,暗影幢幢的牛圈里回响着一片香甜酣畅的咀嚼声。 二 打开那个信封的时候,李乃之有些诧异,因为信封上不是惯常所见的妻子的字体,歪歪扭扭的像是个小孩子写来的,一张从作业本上撕下来的横格纸上只写了一行: 爸爸: 妈妈昨天死了,哥哥姐姐都不在家,爸爸我害怕,爸爸你快点回来吧。 小若 信尾没有日期,李乃之赶忙看了一下邮戳,漆黑的字迹在眼前忽暗忽明的……一九六九.十一.十六……小若是李乃之最小的儿子,“文化大革命”开始的那年刚刚升入小学二年级,今年只有十岁。李乃之不能相信这一行字,把它们看过一遍,又看过一遍,耳朵里响起小儿子的声音:爸爸我害怕,爸爸你快点回来吧…… 从北京临出发的时候,部里的军代表和革命委员会发出通知,要求全体机关干部意气风发、斗志昂扬地走上“五七”道路,为此禁止家属到车站去送行。至于像李乃之这一类被隔离审查实行群众专政的牛鬼蛇神,不但不许家属送行,而且严禁他们利用这个机会和外界取得任何联系。就在李乃之站在院子里等着去火车站的时候,儿子小若从人群里钻出来,把一条毛围巾塞到李乃之手上,那瓶泸州大曲就是裹在围巾里交给他的。儿子说,爸爸这是妈妈给你的,妈妈在那儿。李乃之顺着儿子的手隔着杂乱的人群隔着马路,看见了妻子。白秋云穿了一件灰黑的棉大衣,围了一条也是灰黑的围巾,站在一面灰黑的墙壁下边,冬日的阳光下,一张苍白的脸在灰黑之中显眼的亮着。李乃之低下头拍拍儿子乱蓬蓬的头发说,小若,去吧,告诉妈妈放心。儿子立刻又灵活地钻过人群,很快,那面灰黑的墙壁下边亮起两张白色的面孔,一个高,一个矮。白秋云为李乃之生了五个孩子,可现在四个孩子都已纷纷离开北京,或是去插队,或是去工作,只留下小若母子两人在北京,一个热热闹闹的家庭眼见着星散四方。小若举起手来摆了两下,李乃之努力地对着他们笑起来,只是他不知道妻子和儿子是否能看清自己的笑容。正笑着,李乃之忽然觉得妻子似乎是哭了起来,他看见妻子脸上亮晶晶的闪光。就在这个时候队伍走动起来,密集的人头隔断了视线……李乃之没有想到这竟然成了此生此世最后的一眼,儿子在信上歪歪扭扭的说,爸爸,妈妈昨天死了……可当初他们坐在那条乌篷船上沿着银溪漂泊而去的时候,本以为是可以生死与共厮守终身的。 李乃之拿了儿子的信去找军代表请假,军代表没等李乃之说完就打断了他: “这个消息我们三天前就知道了,也正准备找你谈话,白秋云的死是自杀,是自绝于人民。考虑到她的出身,像她这种资产阶级小姐做出这种事情,充分说明了她对待文化大革命,对待党和人民的根本态度。我们希望你回去办理家属的丧事,能正确对待这个严肃的政治问题。我们希望你不会走这条自绝于党自绝于人民的路。” 又是一个突如其来的消息。李乃之想不出来他们为什么要把妻子的死讯压住不说,他一语不发地坐在军代表的对面,看着雪亮的牙齿从他鲜红的嘴唇后边一次次地闪出来。李乃之忽然发现屋子里的三四个人都不说话了,都直盯盯地看着自己。于是,他告诉军代表: “我不会死的。我相信党会把我的问题搞清楚。我的问题搞不清楚我就不死!” 但是,当李乃之这样激烈地回答的时候,心里却爆炸着难以控制的厌烦。他没有想到一九三九年十二月的那次秘密枪决,竟会这样穷追不舍地纠缠着自己,从银城追到延安,从延安追到北京,现在它又死灰复燃地追上来把自己置于绝境之中。李乃之终生不会忘记,自己 面对冰冷阴森的枪口举起手臂高呼口号的那一刻,如果那一次真的牺牲了,自己将倒在纯粹而崇高的理想之中。但是自己却偏偏没有死,偏偏被固执的姐姐救了出来。可固执的姐姐不会想到,九死一生当中逃出来的弟弟终其一生也没能逃出那次秘密枪决的追踪,没能逃出自己家族对于叛逆者的报复。除了自己的口述之外,没有任何人可以证明李乃之的清白。李乃之没有想到,自己舍生忘死一生追求的理想,到头来变成了一件自己永远无法证明的事情。现在,儿子写来一封信,儿子在信上说:爸爸,妈妈昨天死了……肝肠寸断之际,李乃之的心中陡然爆满了泰山压顶般的厌烦,这厌烦甚至让他在一瞬间忘记了丧妻之痛,忘记了对儿子小若连心牵肉的爱怜。 鉴于白秋云“自绝于人民,自绝于党”的罪行,试验农场革命委员会决定尸体立即火化,并且召开全场职工大会对白秋云做了最后一次的批判。等到李乃之回到家来的时候,白秋云已经装在一只白色的瓷罐里,被孩子们摆在客厅临时搭起来的祭台上。骨灰罐的旁边是妻子许多年前的一张照片。李乃之把照片拿起来,又很快地放回到桌子上,他实在难以接受这样的事实,实在难以相信相依为命一辈子的妻子,相濡以沫几十年的生活全都化为乌有,全都变成这么一张僵死虚假的照片。李乃之双手抱起了那只雪白的骨灰罐,冰凉透骨的寒气从手心里传到恍惚空白的意识中来,李乃之再一次感到难以接受的虚假,这透骨的寒气和这个冰凉的瓷罐就是妻子和妻子的一切么?李乃之从恍惚当中努力地挣扎出来,对孩子们说: “还是把妈妈放在卧室吧,我来陪妈妈几天……” 一语未了,围在身边的孩子们顿时哭成一片。哭声中儿子小若对李乃之说:“爸爸,我不知道妈妈吃了安眠药……早晨起来妈妈没有做饭……我不知道妈妈吃了安眠药……” 李乃之再一次从恍惚中挣扎出来:“小若,爸爸不怪你,这件事情不是因为你发生的,妈妈是因为爸爸而死的……孩子们,让爸爸一个人和妈妈呆一会儿,等会儿我还有话和你们讲……” 李乃之突然停了下来,突然觉得一切都变得这样没有意义,一切的一切都无法填补妻子的死,一切的一切都无法填补那一片无底的空白。几十年的岁月,一辈子的情感,转眼变成这只冰冷的瓷罐,变成瓷罐里装着的那些灰白色的灰烬。李乃之分明觉得自己正无可奈何地被拉进一个古老而又落套的故事里去,他骤然之间感到了自己的苍老,感到心枯千古的凄凉。死亡不仅仅从这间屋子里掠走了妻子,似乎也同时掠走了自己,掠走了许多年前那个背着一只书包去追寻理想的年轻人。那个年轻人沿着一条锈红色的古道只身前行的时候,曾经在悠远的道路的尽头,在晕红的夕阳下看见过两个女人,其中的一个手里捏了一块白色的手帕,对自己不停地摇摆着,深情动人犹如一只飘零的白鹭…… 李乃之在孩子们的哭声中关上了卧室的门。李乃之关上门的时候说了一句话,李乃之在一九六九年寒冷的十一月老泪纵横地对一只瓷罐说: “秋云,秋云,我回来了……” 三 李乃之是从医院的病床上被强行押送回江西“五·七”干校的。丧妻之痛让他的慢性肝炎迅速恶化了,李乃之不得不住进医院治疗。但是专案组的干部和主治大夫谈过话以后,李乃之立即接到了办理出院手续的通知。所有的孩子都赶到火车站去为父亲送行,但却没有三女儿延安的踪影。整个丧事期间李乃之几乎是望眼欲穿地等着这个女儿,他一心以为丧母之痛或许可以让女儿回到自己身边来。可女儿到底还是让他的渴望落空了。“坚决和大叛徒划清界线”的女儿不但没有回来,甚至自始至终连一个字的消息也没有。女儿如今是心如铁志如钢地站在毛主席的革命路线上,站在陕北的老革命根据地的土地上,充满了对背叛者的怨恨和愤怒。女儿延安先把一张“坚决和大叛徒李乃之划清界线”的大字报贴到部机关的走廊里,随后又响应毛主席的号召到陕北的黄土高原去和贫下中农相结合,又过了不久,延安从陕北米脂写信告诉母亲说,为了一辈子扎根农村,为了一辈子与工农相结合,她已经和村里的一个羊倌结了婚。李乃之心里清楚这一切都是因为自己,这一切都是出于女儿对自己的怨恨和愤怒。李乃之看着车厢下边哭红了眼睛的孩子们,看着站台上纷纷攘攘攒聚的人群,忽然觉得似乎和女儿隔了千山万水,隔了千年万年,忽然觉得此生此世也许再也看不见女儿延安了。 从南昌火车站回到“五七”干校,专案组的监管人员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搜查李乃之随身携带的物品,果然被他们搜出两瓶白酒。但是到了晚上熄灯睡觉以后,李乃之的被子里还是飘出了浓烈的酒气。监管人员再次搜查的时候才发现,他们一直以为李乃之用来暖床用的那只橡胶的热水袋里,竟然装了满满一袋六十度的二锅头。于是第二天,这只热水袋和那两瓶酒一起被拿到了李乃之的批判会上。军代表和革命群众声色俱厉地谴责李乃之这种对抗文化大革命的狡猾态度,并且上纲上线地指出李乃之这样大肆喝酒,是一种明知故犯的慢性自杀的反革命行为。李乃之记不清这是第几次召开自己的批判大会了,但为了喝酒而遭到批判这却是第一次。李乃之漠然地站在一九七。年一月冰冷的阳光里。偶尔向台下的人群看上两眼。他看见会场最后边的角落里蹲着幺佬,当两个人的视线碰到一起的时候,幺佬慌乱地低下头去,李乃之的脸上忍不住的掠过一丝微笑。他发现不少人的眼睛都在笑,笑他居然用热水袋藏酒,笑这个批判会开得有点荒唐。 经过这次的枇判和搜查之后,李乃之很难再弄到酒了,因为军代表把禁止李乃之喝酒的“勒令”,贴到所有的商店门口,并要求所有的人不许以任何方式为李乃之弄酒喝。没有酒喝的李乃之仍然重操旧业。每天带着老黄和牛群走来走去,人们都觉得他似乎是老了许多, 有些人私下里还宽慰他:“老李,不喝酒其实对你自己的身体有好处。”李乃之也同意地点头笑笑,只是笑得十分索然。没有酒喝的李乃之只好带着牛群,十分索然地在一九七。年的一月走来走去。在山坡草滩之间和牛群默然相对的时候,那种对妻子的思念便常常会痛彻心脾的没顶而来,李乃之就会在这没顶的狂潮中深深感到了自己的衰老,就会如饥似渴地想起杯中之物,就会无比清晰地回想起一杯入口之后,那种猛烈燃烧的快感。他就会忍不住对自己的伙伴诉苦: “老黄,一日无酒如度三秋呀。” 听到他的话,老黄就把那双又黑又大的眼睛信任依恋地转过来,定定地望着。受了伙伴的感动,李乃之有时就会念几句酒仙李太白的句子,那些句子就在一九七零年一月冰冷的阳光里碰撞出许多古老而又落套的意境来: 五花马,干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消万古愁…… 念过了这些古老的句子,李乃之常常就自嘲地笑起来,拍拍伙伴的脖子:“算了,老黄,那个人说的话你不懂。”这样说过之后,李乃之的鼻眼之间常常会情不自禁地涌起一阵酸辣。他就又很不好意思地对伙伴道歉:“对不起,老黄,其实你还是不懂更好些。” 但是李乃之没有想到,劝自己戒酒的幺佬竟会想出那样巧妙的办法为自己弄来酒。这一天李乃之把牛群赶到山坡上的时候,幺佬匆匆赶来领走了老黄,说是要用它拉碾子。没过多久,老黄独自一个又走回来。李乃之发现老黄的脖子下边吊了一只书包,打开书包发现里面装了一瓶白酒,一包花生米。李乃之四下搜寻,看见山路上正远远地晃着幺佬粗笨的背影。当天下午,两人又在牛圈门前相遇的时候,李乃之笑着问: “幺佬。你这瓶酒不伤肝脾么?” 幺佬抬起头来: “老李,我和你一样,也死了堂客。”他看看有几分惊讶的李乃之又说:“老李,人死了都叫不回转的,你莫太难过。你是大干部,你该比我懂道理。” 这一次轮到李乃之说不出话来了。两个人默默无语的把牛槽里添满干草,又一起把牛圈门前的牛粪铲到粪堆上,然后,用那枝木杠顶好门。然后,李乃之呆呆地看着幺佬粗笨的身影渐渐远去。然后,李乃之想,我要喝一点,为幺佬喝一点。于是他从怀里抽出那个瓶子 来,瓶子里还有他特意省下来的半瓶酒,是准备明天喝的。李乃之毫不犹豫地仰起脖子把所有的酒一饮而尽,又把酒瓶摔到牛粪堆上。顿时,胸膛里熊熊燃烧的酒力让他感到一阵深入骨髓的快意。在熊熊的燃烧中李乃之无比清晰地看到了死的临近。他想,自己也许等不到清白得到证明的那一天了,自己已经不需要那个证明了。 这样想着,他忽然觉得心中的火力荡然而去,清静明澈如一潭幽幽的秋水。 死亡是在那个大雪飘飞的除夕之夜悄悄找上门来的。 那一天, “五七”干校全体干部举行了春节“会餐”,军代表宣布放假五天,并且和大家一起饮酒祝贺。但是这个春节会餐把所有的牛鬼蛇神排除在外,李乃之还是照旧去放牛。把牛赶到山上的时候李乃之想,幺佬今天也许会来的。可是幺佬没有来。幺佬被派到厨房后边去杀猪,在屠案上整整忙了一天。一直到傍晚把牛赶回圈里关好门,李乃之也还是没有见到幺佬。但是等到李乃之铺开被子准备睡觉的时候,却从被子里滚出一瓶烧酒来,李乃之笑起来,知道这是幺佬留下的。他立刻打开瓶子大大地灌下两口,立刻就有热烘烘的酒力烧起 来。在热烘烘的酒力中李乃之想起了孩子们,不知他们都怎么样了,不知他们是怎么过这个春节的。接着,李乃之又大大地喝下两口,他觉得那股热烘烘的力量从心里弥漫出来,他觉得很暖和,很困,觉得那只马灯很温和,很明亮。他躺下来很快就睡着了,睡着的时候门外下起了鹅毛大雪,其大无比的雪花无声无息地落下来,转眼染出一个银白柔和的世界。 凌晨时分,李乃之被一阵绞痛惊醒了,随着一股血腥的翻滚猛然吐出一口来。因为有过一次吐血的经历,李乃之知道自己吐的是血,打开手电把痰盂拉到床头近前的时候,他看见了那一片淋漓的红色,接着,他又看见了窗台上一层厚厚的晶莹的白色。他想,下雪了。 等到人们从睡梦中惊醒过来的时候,李乃之已经吐了半盆暗红的血。最近的一座医院离“五七”干校也有四十华里。军代表问,这种天气路上滑不滑。司机说,滑。军代表说既然不安全那就等到天亮吧。李乃之一语不发地躺在床上,他明白,自己不需要医院,也不需要天亮了。同屋的老陈问,老李你看你有没有事情要家里人办的。李乃之想了想说,叫三女儿延安来吧,叫她把这些弄脏了的被子和衣服洗干净。老陈又问,老李,你想想你还有什么话要我们替你向党组织转达的。李乃之听明白了老陈的意思,他看着老陈的眼睛摇摇头,接着又是一大口暗红的血浆吐了出来。 躺在担架上被人抬上汽车的时候,李乃之觉得有些冰凉的东西融在脸上,他睁开眼睛,看见几排雪白的屋顶,和几个雪白的树冠安安静静地站在洁白的雪地上。太阳还没有出来,天地间溢满了黎明前的柔和与安详,透过这古老而落套的柔和与安详,李乃之看见自己最后的一点生命,正从蓝得发黑的天宇深处纷纷扬扬地扑落下来。李乃之想起来,一九三九年十二月在银城监狱被秘密枪决的那一天,也是一个下雪的天气,也是在这样一个高墙四围的院子里。 这一天的下午。梅岭医院内科病房发出一张死亡通知单: 床号:18,病人姓名:李乃之,性别:男,年龄:六十,入院时间,一九七零年二月十五日上午九时三十分。入院诊断:大呕血,肝硬化,胃底静脉曲张破裂。 病情摘要:死者于今展四时突然大呕血约二干毫升。下午一时许再次呕血一千二百毫升,抢救无效,于一九七零年二月十五日下午五时十五分死亡。 死亡原因:大出血,失血性休克。 医师签名:刘书香 一九七零年二月十五日下年七时 在整理遗物的时候,专案组和军代表发现了一张写满了字的《人民日报》,李乃之用一行接一行的字填满了报纸上所有的空白,那些所有的字都只写了一个词:革命革命革命革命革命革命革命革命革命……没有前言,没有后语,没有标点,甚至连一点空档也没有,只有那密密麻麻纠缠不清首尾相接的一片。谁也猜不出李乃之这样写的意思是什么,谁也猜不出李乃之把这些字倾泻到报纸上的时候是一种怎样的心情。 “五七”干校的人一直等着李乃之的三女儿延安来为她父亲洗那些血衣。 但是,延安没有来。 一 临死之前,经过两年的劳动改造,白秋云已经成了一名标准的农工,锄草,割麦,担水,扬场,摘棉花,喷农药,样样都会。甚至连为大白菜追浇肥水这样要男工做的重活,她也学会了。在靠水渠的粪池边上立着一架桔槔,一头吊一只圆底的柳斗,一头吊了一截铁轨。抓住吊绳把柳斗摆进大粪池,轻轻一甩,柳斗就沉到粘稠的粪汤里去。然后借铁轨的重量把柳斗悠到渠边上,再一甩,粘稠的粪汤就随着渠水被冲走。那些黑绿或是黑黄,就把清清的渠水搅成混浊的一片,顺着水渠流进菜地。那种冲天的恶臭,那些沿着柳斗滴流下来的催人作呕的粪汁,那些踊动的白蛆,那些随时随地跟着柳斗一起升起来的,想得到的和想不到的各种污物.白秋云都已经见惯不怪习以为常了,她甚至习惯了农忙时节就坐在菜园的粪池边上吃午饭。 管理实验农场牛鬼蛇神劳改队的张财,原来是一名粗壮的农工。在张财眼里只有手拿工具下地干活的人才算是劳动人民,其余的都被他一概分作两类,男的叫当官的,女的叫官太太。当劳改队长这件事叫张财无比的愉快,因为这样可以让他每天每日的把当官的和官太太攥在手心里开心。对这些人张财还有一个总称:叫狗屎堆。每天把牛鬼蛇神们集中到地头上,劳动之前要学一段毛主席语录,而且每天都学由他指定的那一段。张财把一个当官的或是官太太叫出来。然后把自己的语录本递过去: “念吧,就念十六页下边这一段。” 于是就念:“顽固分子,实际上顽而不固。顽固到后来,就要变,变为不齿于人类的狗屎堆……” 念到这,张财把手一挥:“停!听见了吧?狗屎堆!你们这些当官的、官太太全他妈是狗屎堆!我张财三代贫农,我爷爷是门头沟下煤窑出苦力的,我爸爸是天桥拉洋车的,我他妈是种菜的。凭什么我们就得几辈子出臭汗呀,啊?凭什么你们就成天吃香的喝辣的还他妈多领钱儿?这他妈理儿顺吗?要不怎么毛主席搞文化大革命呢,要不怎么毛主席瞅着你们不顺眼呢,全他妈狗屎堆!干活吧,您哪,也他妈当当这劳动人民吧!” 在牛鬼蛇神劳改队里张财对白秋云有特殊的兴趣,理由很简单,因为白秋云是这支劳改队里最大的官太太。在被抄家后的第二天,白秋云到劳改队第一次参加劳动。张财笑着把白秋云从队列里叫出来,要她念那段关于狗屎堆的毛主席语录,念完了语录,张财又把白秋 云手里的帆布手套拿过去笑着说: “今儿咱们这可来了大人物了——部长太太。瞧这手套,多白净。我听说部长的工资打今儿起不发了。存款折子也叫专案组的弄走了,这回咱们算是平起平坐了。我干了一辈子活儿也没舍得戴双手套,你当你还是什么宝贝儿?你还在这金枝儿玉叶儿的娇着,你跟他们一样,你他妈也是狗屎堆!” 骂完了,张财指着菜园边的两个大粪池给白秋云派活:“你今天把这池子的粪给我倒过那池子里去,我也不为难你,能倒多少算多少,今儿中午您给咱们加个儿,我让食堂给你送饭。” 白秋云就是在那天学会了使用桔棒的。八月的太阳毒焰四射,大粪池里的恶臭和蒸腾出来的强烈的氨气逼得白秋云几乎窒息过去,成团成团的苍蝇密如蜂群一般的把人罩在中间,肆无忌惮地落在身上、手上,落在眼睛上、鼻子上、嘴唇上,一股无法抑制的恶心冲决而出,白秋云哇地一口喷出了早晨吃下去的所有东西,把一片粘稠的白色喷吐在一九六七年八月的太阳底下。那一片粘稠的白色,当即在苍蝇的欢呼声中被覆盖成密密麻麻地拥挤的黑色。被白秋云无意间拽动的桔棒在耀眼的阳光下微微的晃动起来,活像一个垂着两只长臂的无用的木偶。 张财说到做到,中午果然亲自把饭送到菜园里来,一盘炒豆角,两个玉米面窝窝。张财把饭菜放到粪池边机井的水泥台上,叫白秋云过来开饭。等白秋云走过来,张财合上电闸打开了机井的水泵,清凉碧透的地下水哗哗地喷涌出来。张财说: “来吧,部长太太,我伺候你洗洗手吃饭.别让人家说咱们一个虐待俘虏是不是?” 白秋云洗了手,又把脸直接伸到沁凉的井水里去,像所有的农工都常常做的那样,大口大口地把冷水吞下去,做完这一切白秋云用手绢擦着脸告诉张财: “我不饿。我不吃饭。” 张财笑了:“不饿?行。那就别糟蹋东西。我可告诉你,你赶明儿跟你们那帮狗屎堆打听打听。他们哪一个不是先在这吃的头一顿加班饭?不过了这一关,谁他妈也别想上别处去!”张财端起饭菜要走的时候又扭过头来补了一句:“不饿?我瞧你刚刚喝水那股劲儿比他妈牲口强不了哪儿去。你别急,早晚有一天,我得把你这官太太改造成劳动人民!” 白秋云呆呆地坐在停了机的井台上,八月的骄阳又毒辣地包围上来,田野中一派蒸人的死寂,不远处嗡嗡的蝇阵清晰入耳,那股冲天的恶臭又逼上身来。白秋云 不想吃饭,白秋云连一丝一毫的食欲也没有。 第二天白秋云也没有吃饭。第三天还没有吃。 于是,白秋云就一连一个星期都被派到那架桔槔下边,站在两个大粪池中间,罩在嗡嗡的蝇阵和冲天的恶臭之中。终于白秋云的肠胃被繁重的体力劳动调整过来,那种浑身的虚软和强烈的饥饿,终于使她在这个星期的最末一天从盘子里拿起了玉米面窝窝。张财自信而又满意地站在一边,欣赏着一个饥饿者的咀嚼和吞咽。 白秋云在改造中终于成为一名合格的农工,白秋云终于习惯了野外的严寒酷暑,习惯了所有的肮脏和劳累。望着那架肮脏的桔椿,白秋云忽然就会时常想起在省立师范大学的时候,曾经读过有关桔槔的描述。庄子在他的《天运》篇中曾经高雅而悠闲地提到它,庄子说:“且子独不见夫桔棒者乎?引之则俯,舍之则仰。彼.人之所引,非引人者也。故俯仰而不得罪于人也。”于是,白秋云在这高雅和悠闲中深深的感到了自己的尴尬。自从自己跟随了丈夫,并且也跟随了丈夫的革命以来,就不断地被提醒要改造自己,要和自己原来的剥削阶级家庭彻底地划清界线。改造到今天,白秋云看着自己手心里磨出来的茧子,忽然感到说不出的疲倦。白秋云觉得自己就像一架无望的桔棒,一次次地被人推着低下头。又一次次地被人拉起来。在这种弥漫而来的疲倦中,白秋云常常就会依稀地想起葱茏的白园和幽静的竹园,想起那架装了许多少女梦幻的荡椅,想起自杀而死的母亲,想起许多落套而尴尬的往事。白秋云是在母亲死了许多年以后经过许多周折,才秘密地打听到这个消息的。从那时起,.白秋云就一直深深地怀着对母亲的愧疚,一直希冀着一种此生此世也许永无可能的补偿。如果人死后真的能有来世,哪怕历尽磨难,自己也一定要做到对母亲的补偿。想到来世,白秋云知道自己想到的是死,可她在这深入骨髓弥漫身心的疲倦中,深深地渴望着死。白秋云渴望着用死来终止这无边无际无可逃避的疲倦。白秋云渴望着用死来摆脱这缠绕着自己的落套和尴尬。 二 白秋云终于为自己准备好了一切,一瓶安眠药,一杯水.和一张留给儿子小若的便条。白秋云准备好这一切的时候面无表情心平如水,准备好了才发现这一切都是这么落套。也许是因为预想了太多次,也许是等待了太长的时间,等到这一刻终于来临的时候竟是这么意想不到的平淡无奇,简单乏味。桌子上什么都没有,干干净净的,空空荡荡的。干净和空荡当中只有一瓶药,一杯水,一张纸。白秋云静静地与它们对视着。灯光从头顶上泻下来照着一瓶药,一杯水,一页白纸,和一张漠然白皙的脸,仿佛阗然无声的雪地上冷清地站着一株树,而且只有一株。白秋云不知道今天是几号,也不知道现在是几点钟。白秋云挑今天这一夜来做这件事情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原因,也并非是今天又受到了比平常更特殊的刺激和伤害,她只是觉得不想再拖下去了。今天一整天她监督着儿子小若做了一日三餐的饭,虽然小若只有十岁,但这一日三餐让他做得还算有条有理。吃完晚饭,母子两人一起收拾碗筷的时候,白秋云拍拍儿子的头说: “儿子,你长大了。” 小若抬起头来看看母亲,小若不知道母亲这句话说得肝肠寸断。白秋云又拍拍儿子的头,又说:“儿子。你长大了。” 小若说:“妈,我才十岁。” 白秋云就又说:“可你长大了。” 很长一段时间以来白秋云一直在教儿子做家务,洗衣服,钉扣子,做饭,生火炉,一样一件手把手地教。教得很耐心很仔细,每教会一样,白秋云就知道自己离那一天又近了一点。有时候看着儿子笨手笨脚地把一件事做成了,白秋云就会笑起来。小若就觉得母亲笑得很惨,觉得母亲笑起来的时候一双眼睛正越过自己远远地盯着什么在看。小若不知道母亲正在心平如水地打量着死,小若就有点担心,就叫:“妈妈。”白秋云被儿子从恍惚中叫醒的时候,眼睛里就又会温暖起来。 白秋云说:“儿子,你长大了。” 小若说:“妈,我才十岁。” 白秋云就又说:“可你长大了。” 说了这些话以后,白秋云顿时觉得如释重负无牵无挂,就像一条在惊涛骇浪中不堪颠簸的船终于挣脱了缆绳,就像一头耗尽生命要离开巢穴的母兽,终于教会了孩子捕食的本领。现在一切都变得十分简单了,现在自己面对的只有这一瓶药片,一杯清水,一张便条。从头顶上泻下来的灯光白晃晃地照着它们,一切都和自己设想的一模一样,一切都变得这样简单这样似曾相识。一直以为黑暗无边的死,身临其境的时候却是这样一片光明烛照的空空荡荡的冷清。 屋外是一个无风无声的冬夜。许多年前的那个漆黑的冬夜,白秋云舍生忘死的坐到那条乌篷船上漂泊而去的时候,并没想到到头来将是自己独自一人面对这片空空荡荡的冷清。父亲坐了汽车到省城来办事情住在竹园,白秋云从父亲嘴里听到李乃之被捕的消息,她立即做出了决定。她告诉父母说自己要去大学住几天,随后便秘密地返回银城,直接到杨军长的官邸找到八姐李紫云。听了她的决定,李紫云说:“云妹,你可晓得九弟这一去生死难料,你就不怕么?”接着八姐哭了:“云妹,你丢了大学不读,丢了父母不顾,真想不到你对九弟有这样一片真心……云妹,我们把九弟托给你了……”那条乌篷船摆过紫云桥,从昏迷中醒来的李乃之也问:“秋云,你要想好,我们两个随时都有被捕和牺牲的可能,你就不怕么?”一盏在船棚下摆来摆去的马灯照出一张苍白的男人的脸,照出船外一片黑暗无边的夜,照出一个女人飞蛾扑火般的勇气和决心。白秋云泪如雨下,白秋云被自己一生中彻骨难忘的幸福所感动,白秋云说:“乃之,你莫说……我把一切都想过了,前前后后都想好了。”江水悠悠,孤灯如豆,白秋云在一片无边的黑夜中庆幸自己终于和渴望的人同乘一叶生命之舟。那时候八姐紫云没有想到弟弟的革命有一天会成功,那时候白秋云没有想到丈夫有一天会被人从自己身边带走。 丈夫突然在一夜之问变成了大叛徒、大特务。铺天盖地的大字报和大标语几乎把房子和院墙包了起来,从院门到屋门的甬道也被人别出心裁地用一条“揪出大叛徒、大特务李乃之”的标语覆盖了,丈夫就是从这条标语上被人推操着唾骂着拉走的。人们踩着丈夫的名字走出去的时候,给她留下一张“勒令”,要她“彻底和大叛徒、大特务划清界线,揭发检举,并于即日参加实验农场的牛鬼蛇神劳改队,接受劳动改造。否则也将和李乃之一样变成不齿于人类的狗屎堆”。白秋云在被搜查翻找过的一片狼藉中坐下来的时候,忽然觉得这个翻箱倒柜的家空荡荡的像一棵落尽了叶子的枯树,忽然觉得人们对自己这个“资本家的臭小姐”的批判也许有点道理,许多年前的那个漆黑的夜里,自己舍生忘死的坐到那条乌篷船上漂泊而去的时候,追求的是一个自己所爱的男人,而不是那个男人所献身的革命。临出门之前丈夫转回身来说:“秋云,我还是那句话,相信群众.相信党,我的问题总会查清的。我问心无愧。”可丈夫的话立即被“顽抗到底死路一条”的口号声淹没了。那时候,白秋云觉得自己所相信的一切,都不能代替丈夫从自己身边被人带走这个事实,白秋云忽然觉得丈夫此去也许就永远不会再回来了,忽然就想起表哥文达是服砒霜自杀的。表哥临死前在痛苦地挣扎中把那张床弄得也是一片狼藉,枕头跌落在地上,床单被揪做一团,被子乱糟糟地堆着,洁净拘谨的表哥忽然间变得丑陋可怕,像是一堆什么肮脏不堪的东西。白秋云就想,自己不会这样去死的,要死也应该死得干净些。这样想着,白秋云朝满地的书本、信件和照片蹲下去,把它们一件一件地拾起来。然后她就发现了那张发黄的旧照片。照片不知被谁踩过一脚留下半个肮脏的脚印。她觉得照片上的这个人好像在哪见过,猛然想起来这个坐在一只荡椅上的小女孩就是自己。那时候自己坐在这只荡椅上,躲在芭蕉树荫里捧一本《考证白香词谱》,最喜欢念李清照的“凄凄、惨惨、戚戚”,这一切都是梦么?这个当年无忧无虑坐在芭蕉树下的荡椅上的小女孩,就是今天坐在这一片狼藉中的自己么?这中间都经历了什么?看到了什么?这一切又都是为了什么?一种难以抗拒的绝望和悲哀像洪水一样从心里漫涌出来,淹没了所有尴尬而落套的岁月和所有尴尬而落套的故事……然后,白秋云就听见一阵孩子的奔跑声,接着就看见儿子小若一身泥水气喘吁吁地跑进院子。一九六七年夏天的太阳毒热地照着,儿子惊恐地站在大字报和大标语的重重包围之中,手指缝里夹着两只刚刚抓来的红蜻蜒,两只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被捏死的红蜻蜓从儿子手上掉下来,红艳艳的尸体躺在毒热的阳光下一闪一闪的。儿子低下头来。看见自己正踩在爸爸的名字上,慌忙下意识地躲到甬道的外边。小若抬起头来的时候看见了走到台阶上的白秋云。 小若说:“妈妈……” 白秋云说:“小若……” 毒热的太阳投下小若短短的身影。院子里满是被太阳晒出来的墨汁和浆糊的臭味。 白秋云又说:“小若,回家吧,外边太热……” 白秋云想起来儿子现在只有八岁,想起来自己还有些事情没有教会他。 白秋云不知道家里搅翻了天的时候,小若正在防风林旁边的稻田里粘蜻蜒。小若最喜欢那种叫红辣椒的蜻蜒,浑身上下像一根熟透的辣椒,红艳艳的挂在稻穗上,太阳一晒红得像宝石。小若没想到自己能遇上文化大革命这样的好事情,可以天天不上学,天天不做作业,天天跑出来由着性子玩,天天和班里的几个男孩跑到这来粘蜻蜒。正当小若专心致志的把粘着面筋的竹竿又朝一只红辣椒伸过去的时候,竹竿突然被人从手里打掉了,小若气愤地转过身来看见了得意洋洋的大福。大福说: “嘿,你回家看看大叛徒、大特务去吧!” “大福你想干什么?想打架?” “得了吧,别牛气啦,你他妈现在也是狗崽子啦。你妈明天就得到劳改队劳改去,就得归我爸爸管!” 小若把手指缝里夹着的两只红辣椒交给身边的小宝:“你先给我拿着。”随后扑上去一拳打到大福的胸脯上,看着对手一屁股坐到稻田里他说:“你再胡说!”大福平常在班里是最差的一个学生,常常被老师罚站,没有人看得起大福。但是这一次大福却不示弱,大福从泥水里跳过来骂着打着把小若也推到水里去: “你他妈狗崽子还敢打人,你等着我爸爸治你吧,你听听大喇叭里喊打倒谁呢?” 小若停下手来不打了,小若果真听见试验农场水塔上的高音喇叭里在喊口号,口号声在大太阳地里滚热烫人地传过来。大福没瞎说,.喇叭里喊的是爸爸的名字。小若从小宝的手里拿过蜻蜒转身就往家里跑。小若知道什么叫狗崽子,狗崽子就是地主富农的孩子,就是大哥说的阶级敌人的孩子。前一年的夏天,文化革命刚开始的时候,农场子弟小学早早的放了暑假。有一天,小若和小宝在防风林里发现了一只黄翅膀的啄木鸟,两个人拿着弹弓追着它跑了老远,一直追到一个叫五里堡的村子。在村边的场院上他们看见围了许多人,飘着许多好看的红旗,从人堆里挤进去,看见是红卫兵在开斗争会。一排胸前挂着地主富农坏分子牌子的人都把腰弯得很低,看不见人的脸,只看见一个一个的后脑勺。一面一面又大又重的牌子。红卫兵用武装带在他们头上背上拚命地打,一面打一面要他们交出“变天账”。那些牌子在呼呼带响的武装带下边晃来晃去的,接着牌子一面一面的倒下去,小若猛然看见一张一张鲜血淋淋的脸。紧接着,小若看见有人提来了一只水壶,热气腾腾的开水浇在那些鲜血淋淋的脸上头上,撕心裂肺的惨叫和咒骂声搅成一团。倒下去的人一个个跳起来,又一个个再次被打倒。被开水烫出来的头发和皮肉的味道在太阳下边难闻地蒸腾四散,一缕一缕烫落的头发落在地上,粘在血肉模糊的脸上。小若觉得心跳得让他喘不过气,猛然小宝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小若浑身一紧,一股烫人的水顺着两腿流到场院干硬的地面上。小若猛听见大哥喊: “小若!小宝!你们来干什么?快回家去!” 小若转回身,看见胳膊上戴了红袖章的大哥李京生,小若仰起脸来: “哥哥。你送我们回家吧。” 夏天的太阳又毒又热,晃得人睁不开眼睛。李京生一眼看见了弟弟那两条尿湿了的裤管,厌恶地皱起眉头来。 在回家的路上小若问哥哥:“哥哥你怎么也到这来了?” “这个村的贫下中农,叫了好几个学校的红卫兵来参加他们的批斗会。” “为什么贫下中农打他们?” ‘‘他们是阶级敌人,他们想变天。毛主席号召我们红卫兵横扫一切牛鬼蛇神!” “哥哥什么叫变天账?” ‘‘行了,别问了,说了你也不懂。以后你们小孩少来看这些,省得又哭又闹的,还尿裤子!” 小若害羞地低下头来,两条湿裤腿凉凉地贴在肉上。小宝没哭完,还在一声接一声地抽着冷气。热辣辣的太阳晒得头皮发疼,直射到稻田里的阳光在一块块露出来的水面上,像镜子似的反射着刺人的白光,小若觉得满天满地都是毒热烫人的太阳,额头上的痱子灼得钻 心的疼,背后场院上惊心动魄的呼喊声一直远远地跟着,许多面红旗在太阳底下飘成血红的一片。 那天晚上小若做了一个可怕的梦,梦见许多牛和马卧在一块空地上,不知为什么牛和马都没有腿,只有许多滚圆的身子乱七八糟地挤着。有人拿棍子打它们,拚命地打,想要它们跑起来。可是牛和马们没有腿跑不成,就在乱棍下滚来滚去,一面滚一面哭:别打啦…… 别打啦……但是所有拿棍子的人都不停手。棍子打在头上、身上咚咚的响,一面打一面喊:站起来!站起来!牛和马站不起来,在地上哇哇地哭成一片,鲜血淋淋的身子扭着挤着。小若就自己跑上去,一边哭一边喊:你们跑哇,你们快点逃跑哇,你们怎么这么笨呀……牛和马就全都抬起头来,眼睛睁得大大的喊:小若……小若……小若急得说不出话来,就站在大太阳底下哇哇大哭。等到哭醒了,看见妈妈在枕头边推自己,小若搂住妈妈的胳膊还哭:妈妈,妈妈,牛和马都叫他们给打死了…… 小若没有想到,自己有一天也会变成狗崽子。而且这个消息是让他最看不起的大福告诉自己的。小若还没有到家就已经远远地看见了贴在院子外面的标语和大字报。小若’中进院子被许多愤怒的墨迹包围在中间,头顶上的太阳烤出许多墨汁和馊浆糊的臭味,小若低下头看见手里原来捏着的两只红辣椒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死了,掉在地上被太阳晒得红艳艳的,自己的脚正踩在爸爸的名字上,小若慌忙躲到甬道外边,接着,就看见了站在台阶上的妈妈。 妈妈说:“小若……” 小若说:“妈妈……” 小若眼睁睁地把一切都看见了,小若知道从今天起自己就是狗崽子了。小若还知道,大福以后会没完没了的找碴打架,不管怎么打,自己也赢不了他了。 小若说:“妈妈……” 小若看见妈妈靠在门框上,妈妈正在哭。 三 延安和歪歪结婚一个月后收到弟弟小若的来信,知道母亲去世了。延安把信看了两三遍,放到桌子上。歪歪问: “啥信?” 延安说:“你看吧。” 歪歪就笑了:“嘿嘿,你还不知道咱不识字。” 延安说:“我妈妈死了。” 歪歪立刻灰了脸,低下头用污黑的指甲抠掌心里的老茧,抠了几下很认真地说:“延安,我对不起你。我一个放羊的命太赖,才结婚一个月就把老丈母娘给妨死了。我这就扯布去,咱两个给老人戴上孝吧。” 延安说:“秦万宝,你怎么也搞这套封建迷信!” 歪歪说:“咳,延安,在咱农村最看重的人就是两种:生自己的,自己生的。老人死了不戴孝,那不成了畜生?” 延安说:“我不戴,你也不能戴。我是党员,我不搞四旧,我也不能因为这件事影响了队里修大寨田的革命工作,再说我已经和家庭划清了界线,我也不会再回去。” 歪歪很惊讶也很害怕地看着延安。歪歪就想:这女人。这样想着,歪歪越发觉得自己配不上人家,自己土眉腥眼的啥也解不下。 在五人坪没人叫秦万宝,都叫歪歪。歪歪穿开裆裤耍泥的时候,撒尿从来尿不到泥坑里,后来长大放了羊,不穿开裆裤了,可五人坪男女老幼全都知道他歪。还叫他歪歪。歪歪第一次看见延安是在坡道上。公社的干部早就来通知过了,说是毛主席把身边的红卫兵全都又放回陕北老区来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五人坪的乡亲全都没有见过城里的洋学生,全都眼巴巴地盼着。知青进村的那天歪歪赶着羊出坡了,没参加上欢迎会,晚上回来就专门赶去看,走到窑洞门前又不敢进,就揣手站在门外边。窑洞里灯捻得挺亮,知青们叽叽嘎嘎的说笑成一团,左手窑里住的全是小子,右手窑里住的全是女子。听见人家笑,歪歪站在夜地里也跟着笑。正笑着,右手的窑门开了,哗地泼出一盆洗脸水,水溅到歪歪脚上腿上。明晃晃的门框里镶着个穿花格衬衣的女学生,女学生尖叫起来: “哎呀。对不起!” 歪歪往后收了收脚,笑笑说:“不怕,不怕。” 女学生大方地邀请道:“你进来吗?” 歪歪赶忙说: ‘‘我回呀,我回呀,明日还要放羊哩。” 一面往回走歪歪心疼地想:要瞌睡了咋还洗脸呀,那半盆水够饮两只羊的。五人坪高高地坐落在旱塬上,吃水要到沟里去担,一下一上就是两三个小时一早晌的活,学生娃们刚来不知道水有多金贵。可歪歪也不知学生娃们在北京每天晚上不洗脸洗脚就不能睡觉。第二天早上,歪歪在坡道上遇见个担水的女学生,一担水压得人歪歪扭扭的,一双白嫩的手全都举在前边抓着扁担,没有力气,挺有志气,咬着牙死命地挺着。歪歪看着心疼,放下自己的水桶走过去把担子接过来,接过来的时候看见女学生肩膀的白衬衫上涸出来的血迹,歪歪说:这活计哪有婆姨做的,看压成啥啦?”等到把水倒进水瓮里放下水担,女学生说: “谢谢你。” 歪歪就笑了:“真寒碜人,这点事谢啥?这就是男人的活儿。” 女学生忽然又朝歪歪伸出手来:“我叫李延安,你叫什么?” “我叫歪歪,他们都说我……” 歪歪突然涨红了脸,下边的话说出来太难听,洋学生不是村里的野婆姨,不能啥话都说。歪歪红着脸看着那只伸过来的白白的手,歪歪知道这是啥意思,这叫握手,歪歪去公社供销社给羊们买盐的时候,见过干部们握手。歪歪还没有见过这么白这么嫩的手,盯着这只手,歪歪像是受了莫大的恩惠,歪歪很过意不去,歪歪说: “你看你咋这么客气……我这手太脏……” 话没说完延安已经把歪歪的手握在自己手中,延安说:“毛主席说:‘最干净的还是工人农民,尽管他们手是黑的,脚上有牛屎,还是比资产阶级和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都干净。” 那只酥软的手在粗硬的掌心里撩起一阵颤动。歪歪忽然就生了一个坏心眼,他贪心地握住了这又白又嫩的手,歪歪说:“脏就是脏,干净就是干净,还能光凭嘴说啦?不信咱比比。” 说着歪歪又把自己另一只粗硬的大手伸出来。歪歪看见延安红了脸,歪歪知道是自己把人家的手捏得太重,捏得太长了。那一整天歪歪都没舍得洗手,动不动就把那只手凑到鼻子底下闻闻,老能闻见一股香味。晚上睡觉的时候,歪歪就悄悄的把手伸到腿裆里去,歪歪知道这叫没出息,可歪歪忍不住。歪歪就骂自己: “你个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哩,做梦吧!” 歪歪没想到这梦竟会变成真的。 那时候,歪歪还不知道延安是个“典型”,还不知道延安是和自己当副部长的爸爸划清界线以后,第一个报名来陕北插队落户的。歪歪不知道延安已经下定决心一辈子不回北京,不回家,要在自己出生的革命圣地滚一身泥巴,磨一手老茧”,脱胎换骨的改造自己。那时候歪歪还不知道,延安有一天会向公社党委和革命委员会交一份决心书,要和一位农民结婚,要把自己的后代也留在革命老根据地。歪歪把手伸到腿裆里去是歪歪忍不住,歪歪早到了娶媳妇的岁数,歪歪是个光棍。 歪歪和延安定亲也是在坡道上。那天早晨歪歪去沟里担水.走到拐弯的地方看见身后跟了一个人,歪歪没在意,哼着酸曲还朝坡下走:“对面面的那个圪梁梁上那是一个谁,那就是我那要命的二妹妹……”正唱着忽然听见背后有人喊: “秦万宝。” 歪歪还不在意,还走,还唱。背后的人又喊: “秦万宝!” 歪歪想起来了,自己有个大名叫秦万宝,可使得上的时候太少。歪歪转回身看见是延安,就笑了: “叫歪歪多省事,我都忘了咱还有个大名秦万宝。” 延安说:“秦万宝,我想和你商量一件事情。” “啥事。” “我想问问你同意不同意和我结婚?” “说甚——结婚?和谁哩?” “和我。” 冬天的太阳在天上挂着,高高的,白白的。没边没沿的黄土坡在脚底下一坡连一坡地漫到天边。脚下这条曲里拐弯的坡道冻得又干又硬。歪歪低头看了看自己那双顶破了头的烂布鞋,又抬头看了看又高又白的太阳。歪歪拧了一把清鼻涕,歪歪说: “大白天的,我不和你说梦话。” 延安急了,就把自己那份决心书拿出来:“秦万宝你看,这是我给公社革委会和党委的决心书,我要在陕北扎根一辈子,我要和一个农民结婚,我要把自己的后代也留在陕北,世世代代干革命!” 延安这么说的时候,歪歪已经担着水桶咯吱咯吱走远了。延安就在他身后喊:“你要不同意我就找别人。反正我要和一个农民结婚,我要留在五人坪!” 听延安这么喊歪歪就站住了:“那不行,那得有个先来后到,我又没说不同意。” 延安就说:“那我就在决心书上写上你的名字了。” 这可真是天上掉馅饼了。歪歪朝天上看看,太阳在天上挂着,高高的,白白的。歪歪朝远处看看,没边没沿的黄土坡在脚底下一坡连一坡地漫到天边,自己每天赶着羊群一坡连一坡地不知走过多少遍了。歪歪就问: “延安,你看上我甚了?” “你们家是真正的贫下中农,你爷爷从红军来陕北的时候起就是贫农团的团长。我就是要找一个真正的贫农,一个真正的农民。” 歪歪又说:“延安,我可给你掏不起彩礼钱。” 延安把那份决心书晃晃:“我一分钱也不要,我要破旧立新搞一个革命化的婚礼。” 歪歪觉得头涨得很大,歪歪说:“把它的,甚好事情也叫我赶上了。” 等到看着延安兴冲冲地走了,歪歪就又咯吱咯吱地挑着空桶下坡,走了一阵高兴得实在憋不住,就扯喉咙唱起来: 东方红。太阳升, 中国出了个毛泽东, 他为人民谋幸福, 呼儿嗨唷, 他是人民大救星。 唱完了,歪歪扭回头来远远地看着延安好看的身影,感慨万千:祖宗的,不是毛主席,上哪儿找这好事情! 延安的决心书从公社转到县里,从县里转到专区。从专区转到省里,省里就来了个记者。记者采访完之后告诉延安,最迟一个星期之内文章就会见报。可是一个月过去了还没有音信。邮递员一星期来一次,只要邮递员来了延安就把一星期的报纸从头到尾。最后邮递员送来一封信,记者告诉延安说,省里的领导认为这件事很典型,这种精神值得大大提倡,但是考虑到延安家庭的政治问题,认为这件事情不合适做过分的宣传报道。看了信延安哭了,她不知道自己做到什么程度才算脱胎换骨,才能挣脱父亲给自己投下的阴影,才能让人们相信自己是真正想革命的。延安把这件事讲给歪歪听,一面讲一面就又哭。看见延安哭,歪歪凉了半截,歪歪说: “延安,是不是报上不宣传咱俩的材料,你后悔了?你要后悔,咱就拉倒吧,反正我连一分钱的彩礼也没给你,我就知道没有天上掉馅饼的事情。” 延安突然抬起头来不哭了,延安说:“秦万宝,你别不相信人,这件事我一定要做到底,咱们明天就去公社领结婚证!我要让他们看看我是真革命还是假革命!” 看着延安那双哭红了的眼睛,歪歪就有点怕,歪歪就想,这女人。 第二天两人在公社领了结婚证,又一起买了锅碗瓢盆之类的用具。延安特地买了一身蓝制服,一双解放鞋。然后延安把十块钱和这一身新装交给歪歪说: “秦万宝,我提上这些东西回村,你去县里红旗澡塘洗个澡。” 歪歪高兴得脸都红了:“我这一辈子还没洗过个澡哩!” 从公社到县城还有四十里路,歪歪走到县城,红旗澡塘关着门。歪歪算了算钱,狠心花了五毛钱在城关大车店住了一宿。第二天又去,澡塘还是关门。有人指着门前挂的一块木板说: “没看见,内部整修,停止营业。”歪歪没办法,只好风尘仆仆再走五十里路回到五人坪。一路上都把那身新衣服小心翼翼地夹在胳肢窝里,歪歪知道,这是自己入洞房的行头。 婚礼就像延安说的那样,是革命化的。由支书和队长带着给毛主席像鞠了三个躬,又念了两段毛主席语录。然后支书说:“叫两人唱个歌吧,就唱《东方红》吧。”延安和歪歪就唱,延安唱得有板有眼,歪歪总是跑调。歪歪一跑调,大家就哄哄地笑。唱完了,也笑完了,大家还不散,院子里静得有点空落落的。延安说:“那我再给大家唱个歌吧。”说完就唱: 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 延安唱得很激昂,很用力,一张白白的脸憋得通红通红。延安的同学们都愣愣地盯着这张激昂通红的脸,他们都知道延安做了一件他们自己做不到的事情。等延安唱完了,院子里又静下来,乡亲们还不想走,好像还想等着看点什么,院子里又有点空空落落的。支书不耐烦了,支书拍拍手说:“完球事啦!入洞房吧!”于是。人们就看着新郎新娘朝那幅红对联走过去,对联是延安自己写的。上联是:扎根陕北一生务农,下联是:脱胎换骨永远革命。这对联一不对仗,二无平仄,其实是两句革命口号。一身簇新的歪歪跟在延安的身后,走进土窑的时候转身关上了门。门一关,就只剩下两条红艳艳的大红纸,突兀地挂在满是镢痕的黄土壁上,像是翻着两片包了满口黄牙的红嘴唇。人群里忽然有人喊: “歪歪,你狗日的好好感谢毛主席吧。不是毛主席你到哪儿找媳妇去!” 歪歪在窑里听见喊就笑起来,歪歪说:“延安。你听,狗日的们全都眼红我哩!” 等到吃了晚饭点灯铺炕的时候,歪歪终于忍不住告诉新娘说,自己在县里没洗成澡。说完歪歪又抱歉地补充道: “延安,你要嫌肮脏,我烧些水自己洗洗。” 延安说:“那我在外边等你。” 外边很黑很冷。外边没有星星,只有一轮半圆的月亮冷冷地挂着,冷白的光勾勒出荒凉至极的高原。延安想:自己就是在这片高原上出生的,妈妈说爸爸只有半天的假期,爸爸在一座土窑里匆匆为自己接了生,就又匆匆而去。然后妈妈就抱着自己带着姐姐们,躲进一个更远更荒凉的土窑里。现在自己终于又回到自己的出生之地。延安在冷白的月光中听见窑洞里哗哗的水声,冷白的月光照着延安,也照着延安即将经历的仪式。猛然间。延安泪如雨下,延安把许多滚烫而落套的泪水纷乱如麻地洒在一九六九年荒凉至极的黄土高原上,看见这些眼泪的只有那半个冷白的月亮。 等到哗哗的水声停下来,延安推开了窑洞的木门。听见门响,歪歪下意识地用手捂住自己的下体,歪歪说: “延安……” 延安抬起头来,骤然闭起眼睛。延安没想到歪歪竟是这么粗壮这么肮脏。 歪歪又说:“延安,这半盆水不抵事……” 延安朝土炕走过去,延安一口吹灭了炕头的油灯,窑洞里刹时黑得像一个封死了出口的墓穴。闷人的黑暗中歪歪听见脱衣服的声音,延安一件一件脱下自己的衣服,延安说: “我要把这件事情做到底。” 黑暗给了歪歪胆量,歪歪放开捂着下体的手,歪歪觉得自己的血在响,歪歪说: “延安你不后悔么?” “不后悔。” 可当那个粗壮僵硬的身体裹着一股男人的气息和浓烈的羊膻味压下来的时候,延安突然像被刀扎一样地尖叫起来,推着,打着,嘶叫着,挣扎着。歪歪蛮勇地压下来,歪歪气喘啉咻地叫着求着,忽然间山崩一样的快感在两腿问狂涌而下,涂满在两人身下的床单上。失了锐气的歪歪哭嚎着倒向一边: “你这算是干啥呀?你这算是个啥女人?你是人不是人呀你……” 延安随手抓起枕巾浑身上下拼命地擦,一直擦到浑身火辣辣地疼得钻心。这一夜两人都没有睡。 等到天快亮的时候,延安起身点着了炕头上的油灯,延安朝着歪歪转过身去,延安说:“秦万宝,我想好了,我要把这件事情做到底。” 歪歪扭过头来。歪歪扭过头来的时候,在昏黄的灯光中看见一尊千篇一律洁白如雪的女人的身体。 一 二十年以后银城人怎么也无法认定六姑婆确切的死亡时间。邻居们说撬开屋门的时候那张雕花的檀木大床上躺着一具骷髅,苍蝇扑天盖地地朝门口抢着飞出来,黑黝黝的一片,几乎把人撞倒。人们说大概就是一九六七年夏天或秋天的事情。在这之前,六姑婆领养回家来的那个孩子之生和她的丈夫冬哥都已先后死了。“文化大革命”银城死的人太多,那时候没人注意谁是什么时间死的,反正六姑婆一家人死光了以后,在双牌坊这幢大宅院里,九思堂李家的人才算是一个也不剩了。然后人们就指着那一片空地说:原来那两座好看的石牌坊就立在那里,有两三层楼房那么高,是全银城最高、最大的石坊;石坊上边还刻了圣旨:文官下轿,武官下马;石坊后边是一棵五百年的老槐树,当年“古槐双坊”是银城八景里的第一景;这也都是“文化革命”那些年砸的砸了,砍的砍了。这些话人们不知说了多少遍,对党史办公室的人讲过,对地方志编写委员会的人讲过,也对银城市旅游局的人讲过。后来只有旅游局的人对这事感兴趣,就在那块空地上立了一块牌子,牌子上只写了六个字“古槐双坊旧址”。在啰啰嗦嗦地讲了上面那许多话之后,邻居们问李京生: “要找的那个李紫痕是不是九思堂李家的人?” 李京生点点头。 “对头,就是六姑婆。我们只晓得六姑婆姓李,我们只喊她六姑婆,不晓得她还有这个名字。你同志也是旅游局的干部么?” 李京生摇摇头。 “是写党史、写地方志的?” 李京生又摇摇头:“六姑婆是我姑姑。” 邻居们警觉起来:“你是来收房子的么?” 李京生哭笑不得地又摇摇头。他转过脸去,看见了那块空地。空地上挤了一排小贩,小贩的货摊上摆满了红红绿绿春夏秋冬的衣服,摆满了各种各样的杂物、玩具,所有的人都在用银城的方言拼命地叫卖,李京生听着觉得像是在听唱歌。李京生发现这个城市里的年轻人都还穿着在别处早已过时的喇叭裤。这个城市里的年轻人穿着早已过时的喇叭裤,说一口如歌的乡音在街上走来走去。在这一片如歌的乡音中,李京生那一口纯正的北京话,显得非常突出。他只要一张嘴,便会有许多惊异的眼光投过来,李京生即刻就陷入陌生的包围之中。没有人知道,许多年前,李京生在家里是听着这种如歌的乡音长大的。听他说话没有人会相信他是此地人,而且还是九思堂李家的人。他从一下火车,就淹没在这种陌生感当中,随着那一大股说家乡话的人流飘到大街上.明晃晃的太阳照着一座随山起伏高高低低的城市,照着一条穿城而过的平平常常的小河,河上有两座桥,一座旧的是石桥,一座新的是铁桥。这就是老家了。这就是从小在父母嘴里听了无数次,又在八姑的信里、电话里讲了许多遍的银城。如果不是父亲、母亲和姑姑讲了那么多次,他实在不能相信,这是一座曾经和自己的亲人有过千丝万缕联系的城市。他实在不能相信,这是叫八姑在电话里痛哭流涕的家乡。随着姑夫到了台湾的八姑。不知怎么又辗转到了美国的弗吉尼亚州;不知怎么在断绝了四十年的音讯之后,竟然通过家乡的“华侨办公室”,又找到了弟弟的孩子们。几次通信之后,八姑知道自己同辈的亲人一个个都死了,伤心欲绝的八姑在电话里对李京生哭着说: 娃儿.你一定要回银城看看,去看看我们的老屋,看看九思堂的双牌坊,再去坟上看看六姑……去了给我照些相片寄来。” 如果不是为了八姑,李京生不知道自己一生一世会不会跑到这样偏远的内地来。站在这座城市的大街上,连天上的太阳看上去也似乎都陌生了许多。小的时候李京生记得有一次母亲指着一张发黄的旧照片说:“这就是你八姑。”对那张照片李京生并没有留意。只是到了“文化大革命”中,他才在那些批判、揭发父亲的大字报上。一次又一次地看到了八姑的名字,才知道她叫李紫云,才知道姑夫是一个国民党的中将军官。父亲的所有罪名都和这两个人有关系。那时候李京生甚至有些怨恨八姑,怨恨这个远在万里之外,给自己的家庭带来灾难的姑姑。那时候李京生没有想到这个断绝音讯的姑姑,竟然会万里迢迢、远隔重洋的找到家乡来。在最初的十几封信中,李紫云每次都要夹进一些旧照片,并在每一张照片的背后都有她颤颤巍巍的批注:“早多年前仅此一张”,“大学读书时和你妈妈所照”,“这一张是我离开大陆最后一天在银城所照,背后的菊花亲手所植,走的那天我最后给它们浇水”,“在台北做校长时在门前所照”,“这一张是我走的路,上上下下十八年,前去上班。有点弯的地方是去学校,小桥流水的前方是去回家”,“山上小径,我爱此清流如家乡旧居”,“校外防空演习,我是主持人在办公室”,“姑夫葬礼,至今不忍再看”,“孤儿寡母的心境惟有天知”,“儿子赴美留学机场所照”,‘‘孙儿由我带到五岁”,“与孙儿同到美国”,“我的老人公寓”,“我的客厅”,“我的花与家乡类似”,“我的卧室”,“我的教堂,常在此祈祷天父,求天父助我能在临死之前与大陆亲人见一面”……一张张发黄的照片连缀起一个女人漂逝而去的一生。连缀起一些古老而又落套的故事。李京生看见它们,知道一个女人正把一生的岁月寄回到家乡来,寄回到亲人中来,可这个女人不会知道,她魂牵梦绕的那个家乡早已变得面目全非了,就像一幅丢失多年的旧画,千辛万苦寻找回来的时候,抹去那么多思念之苦所造成的幻影,你突然会觉得要找的也许根本不是这幅画。 李京生打量着那块被小贩和花花绿绿的衣服挤满了的场地,心想,不知八姑看见这块空地,看见这块只写了六个字的木牌作何感想。李紫云所说的那个旧居早就变成了一个大杂院,一家紧挨一家的住户,一间紧挨一间的用竹篾临时搭起来的厨房,在堆放的杂物和晾晒的衣服的空隙中偶尔会露出一点残存的遗迹,或是一截斑驳的廊柱,或是一角残破的雕窗。凭着一堆连一堆的杂物,李京生依稀地辨认出一段残留的游廊。但游廊之侧并无波光水色,而是另外挤着几排新起的砖房,和一个很大的公共厕所,一股刺鼻的臭味就是从那儿传过来的。李京生拍了几张照片之后,灰心地收起了相机——何必非要打碎了八姑的思乡梦呢。 见他照相,刚才还热心介绍的邻居们越发的警惕起来,他们非常不放心李京生手里的那架卡卡乱响的机器。有人上前拉住李京生的胳膊: “你同志到这里照相,房管局批准了没有?” 李京生有点纳闷:“什么房管局?” “你同志听清楚些,我们是这里的老住户了,我们都在这里住了几十年了,想要我们搬起走没得那样安逸的事情。” “谁叫你们搬走……” “你莫装糊涂,你看看那些新房子。上次房管局盖新房子的时候,就说是占了这里的地皮,要让这里的老住户些住新房子。龟儿子些房子盖好了,一间都没得我们的,我们都是三代四代地挤在一起。这一次想要我们搬起走就没得那样安逸,我们先到公证处去立了合同,拿了合同再说迁不迁!” 在一片七嘴八舌的嘈杂中李京生终于明白了这场误会,他一再解释自己不过是回老家看看,拍几张照片留个纪念,自己对这里的房子根本不感兴趣,也根本就不是来收房子的,这房子你们爱住多久就住多久,想怎么住就怎么住,一直到住塌了为止。说完了,李京生调头而去,忽然觉得一切都变得那么无聊乏味。 从那座拥挤不堪的大杂院又回到大门外的空地上的时候,李京生看见一辆漂亮的旅游车显眼地停在那面木牌的旁边。一群金发碧眼的外国游客,被围在一大片黑头发的人群当中,抹了唇膏涂了眼影的导游小姐手持话筒不耐烦地驱赶着他们,左边的人群退下去。右边的人群又拥上来,导游小姐丧失了信心,索性转过身来不管了。导游小姐转过身来的时候,端出一副妩媚的职业笑容,然后举起话筒振振有辞地背诵着讲解词: “各位现在所见到的,就是银城八景第一景:古槐双坊的旧址。这古槐双坊原来曾住着本城一个最古老的家族。这个家族可以说是这座城市里最早的居民和开拓者。根据族谱记载,这个家族最早有名可考的祖先叫李轶。李轶自称是中国春秋时期,最著名的哲学家老子李耳的第十二代子孙。汉朝王莽篡权,李轶辅佐光武帝刘秀平叛有功,东汉建武元年被刘秀封为固始侯。此后。李氏家族在近两千年的时间里绵延不断,经历了无数的朝代和战乱,最后定居在此地,开拓并建立了这座城市。居住在李氏旧宅内的最后一位李氏家族的后代,是一个女人,她的名字叫做李紫痕。李紫痕死于一九六七年夏天。本城地方志妇女运动史上记载:李紫痕是银城第一位女共产党员……” 在老外们对古老啧啧不止地赞叹中,导游小姐起劲地兜售着这座城市的种种的古老和种种的传说。李京生站在陌生的太阳下边,挤在一群陌生人中间无意中听到六姑的名字,和自己家族的历史。那种深深的陌生感再次袭上心头,李京生没有想到自己竟是在一次旅游活动中,与自己的亲人和家族相遇了。和他们相遇的时候,自己不过是许许多多不相干的旅游者中的一个。他想象不出来那位光武帝的功臣固始侯李轶是个什么模样,他也想象不出来李氏家族历尽艰辛繁衍生息两千年的历程是个什么模样。两千年当中不知有多少人死去,有多少人出生。面对两千年的时间,所有的想象都显得无力而苍白……生在北京,长在北京,说了一口北京话的李京生,不能想象自己会在这块空地上遇到了两千年前的祖先。他再一次朝那块木牌看过去,木牌上清清楚楚的只写了六个字: 古槐双坊旧址 二 其实李京生此行还有另外的目的,他写了三年的那本《中国盐业发展史》快要完稿了,其中有些章节是与银城有关的,他早些年前就曾想来做实地考察。因此出发之前他曾给银城地方志编写委员会写信通知了行期,没想到一下火车竟有三位地方长官来迎接:党史办的郑副主任,侨办的林副主任,地方志编写委员会的刘副主任。李京生下了火车就被接到饭桌上。郑副主任说,李京生同志是银城地下党市委书记的儿子,希望能为‘‘银城党史汇编”写一份李乃之同志的小传。郑副主任说,特来欢迎侨属回乡,并告诉李京生,令外公白瑞德先生当年是银城财力第一雄厚的实业家,还是把机械开采井盐和盐业化工带到银城的第一人,市委领导希望京生同志能与海外亲人早日团聚,并希望京生同志能为银城人民做点好事,鼓励海外亲人回到家乡来投资兴办实业,当然也欢迎他们回家乡观光旅游。刘副主任说,曾在一些学术刊物上见过李京生所写的《中国盐业发展史》的某些章节,其中有关于银城盐业的论述,希望今后多多联系,为家乡地方志编写出些力气。然后三位副主任又告诉李京生,今天特意要他住在白园宾馆,这宾馆的前身,就是令外公白瑞德先生的宅邸。酒过三巡之后,刘副主任趁着酒兴告诉李京生,说起辈分来,我刘光弟还应当喊你堂舅,你的伯父李乃敬是我的舅公。刘副主任做完了自我介绍,当下就为舅舅第一次回家乡敬酒助兴。听这么一个五十多岁的人一口一个舅舅的叫着,李京生觉得浑身上下的不自在。那点先是在北京,后来又在火车上酝酿起来的回乡寻根的诗情,顿时荡然无存。只想快点办完事情快点走。 临来之前妻子就嘱咐:“你快去快回。大使馆不是让你再去看结果吗?别人去美国都急得像猴似的,你别在这磨磨蹭蹭的充大爷。”李京生不是“充大爷”,李京生是不愿意给妻子泼凉水。上次在领事处见了那张比冰棍还凉的脸之后,他就料想是百分之一百二十的吹了。现在人人都想出国,出国定居,出国留学,出国考察,最起码也要出国看看。研究所的同事朋友中间,像他这样一次洋荤也没开过的土包子,已经算是“稀有动物”了。于是,李京生也找来一本大学名册,挑了十几个学校分别写到纸条上,在桌子上摆成一个圆圈,然后把那支英雄牌圆珠笔横放在圆心上一拧,等到旋转停下来时,笔尖正指着赛姆·休斯敦大学。李京生就笑起来,好吧,就是它。在昏天黑地地弄了一年英语之后,“托福”居然考了五百九十分。几次联系之后,赛姆.休斯敦大学人文学院答应给百分之五十的奖学金。去大使馆领签证表格的那天,朋友们嘱咐他:千万别提你姑姑的事,咱们就是干干净净读硕士学位去了,只要那件事一露底你小子就算吹了——百分之百的移民倾向。记住朋友们的指点,李京生滴水不露的领了表,又填了表。可他只要一想起秀水东街美国领事处门前每天都有的那条长龙,就觉得灰心丧气。站在那条长龙里你才一清二楚地知道自己是个中国人。看着一位位男士们衣冠楚楚地走进去,一脸尴尬地走出来;看着一位位女士小心翼翼地走进去,垂头丧气地走出来,李京生心里就涌起挡不住的难堪和羞愧。站在这条长龙里的人,每个人脸上都写了三个字:去美国!现在自己脸上也是这三个字。领事处铁栅栏门里边总站着几个全副武装的美国小伙子,海蓝的衬衣扎在裤子里,宽大的皮腰带上一副手铐,一支电警棍,还有一把大号的左轮手枪,和在录像片里看见的那些警探形象一模一样。看见这几个粗壮的小伙子,李京生就想:这就是美国,年轻,足实,没多少历史,谁都不怕,什么都想管管。在纽约港外面那尊举世闻名的自由女神像上刻着一首诗: 你们这些疲乏穷困的人, 你们这些蜂拥而来渴望自由空气的人, 你们这些被家园排挤出来的可怜人, 你们这些被暴风雨颠簸的人, 到我的怀里来吧: 我举起我的灯,在这金门之侧。 第一次读到这首诗的时候,李京生曾被它的博大和仁慈深深地打动过。但这都是老皇历了,现在美国人对移民浪潮谈虎色变,这个大铁栅栏的作用,就是挡住外面这条长龙。李京生排了两个多小时的队终于被门卫叫进去。把表格递进去之后,他听见冷若冰霜的小姐用标准的台北国语说:“请过三个月再来。”李京生记不清自己好像是问了一句什么,那小姐沉下脸来:“我已经说过了。”说完立刻就转过脸去叫下一位,李京生只好闷着头走出来。走出来的时候就又看见了那条长龙,又想起自由女神的那些话,不由得一阵苦笑。笑完了又觉得自己太天真,就又想:这年头连美国人也不想学雷锋啦。可是李京生不知道如果人家不给签证,自己怎么向姑姑说。在越洋电话里每当老太太哭起来,李京生就说:姑姑你别哭,我正准备去美国,我们肯定会见面的。老太太就又哭:娃儿呀,姑姑怕是等不到那一天了……其实李京生明知道自己是在说谎,而且这谎话.已经说了三年了,可这个谎他不能不说,他宁愿住在老人公寓里的那个孤独的老太太死在对一线希望的等待之中。 满满的一瓶老窖大曲终于喝完了,李京生终于送走了三位喷云吐雾、格外热心的副主任,送走了客人的李京生终于可以一个人站在满院的浓绿之中。在北京早已是寒意逼人的深秋了,可这里还是一派夏日的葱茏。浓绿的林木之间露出一座洁白的哥特式楼房,李京生从衣兜里取出一张旧照片来,尽管照片是黑白的,而且已经旧得发黄了,但仍然可以分明地看出背景之中那一派茂盛的绿意,一个身穿白纱裙的少女坐在一架荡椅上,从那一片幽深的绿意中无邪地打量着照片外面的世界,打量着一九八七年秋天的风景。李京生希望能在这个庭院里找出挂荡椅的确切地点,可环视一周之后,他还是放弃了这种徒劳的努力。李京生想起十几年前的那个夏天,自己恍恍惚惚地扛着父亲的行李,随着抄家的人群走到汽车跟前。开车的那个司机姓黄,几乎每个周末都是他开着那辆“伏尔加”从城里送父亲回家,父亲经常留他在家里吃饭,要孩子们叫他黄叔叔。把行李放到汽车上自己站到一边去,看着父亲被人推到汽车里,接着汽车发动了。李京生无意中看见司机转过脸来,两个人的目光无可回避地碰到一起,不知为什么,那一刻自己竟鬼使神差的朝着他举起手来再见,司机尴尬地转过脸去的时候,车厢里爆发出一个女人无比快意无比尖刻的大笑。李京生顿时涨红了脸,像蜂蜇了似的放下手,然后死死盯着那只汗浸浸的手掌,恨不得一刀把它剁下来。当自己顶着烤人的太阳走回家的时候,看见母亲正坐在遍地的狼藉当中,手里握着这张照片痛哭不止……一九八七年秋天的风景在照片外面变成一片模糊的绿雾,绿雾退下去的时候,李京生再一次看见了绿树和芭蕉背后那座高雅洁白的楼房,不由就想,自己也许就不该回来,不该回到这么多永远无法追回的往事当中来。这一切对别人早就无关痛痒,这一切对自己也早就无比陌生。不惟自己那本《中国盐业发展史》中不会记载这一切,其实任何一本历史书也都不会记载这无法记载的一切。他甚至不能想象自己那个每天吵着要吃巧克力的女儿,有一天能理解,并能记住这曾经刻骨铭心化为自己生命的那许多纷繁的往事。有一次女儿举着一只红苹果问自己,“爸爸,我为什么没有爷爷奶奶?”“爷爷奶奶死了。…“怎么死的?”“都是因为‘文化大革命’死的。”“什么叫‘文化大革命’?”李京生突然停止了回答,当一件事情需要反复的解释和说明,当一件事情需要变成文字被写在纸上,才能记下来的时候,就像是把一个活人变成一张旧照片。 三 有汽车代步一转眼便来到白云山,转过山底的弯道,刘副主任说,就在这里。迈出车门,李京生第一眼就看见了浓绿之中矗立着的那座洁白的石坊,接着又在山腰间看见一派巍峨的庙宇。刘副主任指着路边一片浓密的竹林说: “舅舅,你看,六姑婆就埋在竹林边边上。六姑婆死了就叫人连床一起在天井里烧了,那时候我还在公安局工作,烧的时候我在场。邻居们说冬哥和之生死了是六姑婆埋在这里的,就把六姑婆的骨灰也送来埋了,埋的时候我也在场。你看,最右边就是六姑婆,中间是冬哥,左边小些的坟是之生。那时候‘文化大革命’搞得正凶,没敢给六姑婆留下坟包包,只在地上埋了这块石板,那时候竹林还没得这样大。” 李京生问:“石板在哪儿?” 刘副主任走过去拨开一丛杂草,露出一块尺把高的青石板来,没有字,也没有任何雕刻过的痕迹,就是那种河谷里随处可见的石头。李京生对刘副主任说:“我想一个人在这呆一会儿。” 拍了照片,一个人对着那块青石板坐下来的时候,李京生又听到了啄木鸟敲打树干的声音,从山谷幽深的阴影中传过来。对于这个从未见过面的六姑李京生几乎是一无所知。只记得小时候母亲讲过,说是为了让爸爸去读书,当姐姐的六姑就用香火烧了自己的脸,守在家中吃斋念佛。六姑的名字和她是地下党员这些事情,都是来到银城以后才知道的。八姑在越洋电话中提起六姑来就要哭,从那种哀绝的哭声里李京生猜想不出会有多少骨肉难舍的亲情,会有多少魂牵梦绕的往事。那一切都变成这么一块尺把高的石板,变成这一片茂盛的杂草,变成杂草后边这浓密如墙柔美如梦的深深的竹林。生与死的差别被一个目击者缩减得只剩下一句话——那时候竹林还没得这样大……那时候竹林还没得这样大……能够与死同在的只有这安宁的斜阳,萋萋的芳草,只有这一派幽深无底的寂静,和断断续续敲打着斜阳与寂静的啄木鸟的得得声。六姑不会想到,她死后会有这样一个从未见过面的侄子来看她,这个侄子与她对面相坐的时候。带来了许多永远无法告诉她的亲人们的消息,和许多也是永远无法交给她的另一个女人的哭声……那一刻。李京生觉得自己在这一片安宁的寂静中是这么多余,这么唐突。 跟着刘副主任走过石坊的时候,李京生停下来仔细地打量着石坊上那两句淡泊平静的对联:去来之路何处有,生灭之门本原无。刘副主任告诉他,六姑婆一生吃斋念佛,来白云山的这条路她不知走了多少遍,一直到“文化大革命”开始那年“破四旧”的时候。红卫兵砸了她的瓷菩萨,又封了白云寺的山门,六姑婆才不再来进香了。刘副主任不愧是编写地方志的干部,一路走一路大摆龙门阵,讲起银城一件又一件的掌故。刘副主任说,舅舅,你莫小看了这白云山,当年姑姥爷杨楚雄师长,曾经以一个师的兵力固守银城,抵挡了联军两个师的敌人。就在白云山这段峡谷里设下伏兵,他只身一人深入敌军诈降,引诱敌兵进入峡谷,结果大获全胜,那时候这十几里的山沟里横尸盈谷。刘副主任感慨道,舅舅,你莫看那副对子写得那样安逸:去来之路何处有,生灭之门本原无。几千条尸体一下子给你摆在面前,凭你念多少经,点多少香,怕也是超度不走的。李京生回过头来朝山谷里望过去,他想象不出来几千条血肉横飞的尸体摆满山谷是一副什么景象,他甚至有些不大相信这个故事,八姑的丈夫竟然能一次在这山谷里杀死几千人么?这个死过几千人的山谷,怎么可能会这么安宁,这么寂静?刘副主任又兴致勃勃地说起来,我们银城的故事没得人来写,要写起来十几本书也写不完,舅舅。你来写吧,我保你有用不完的材料。李京生笑起来: “你不是说了吗,念多少经,烧多少香也超度不了的,再写多少书又有什么用?” 这样说着,李京生心里却有一种难言的触动涌起来,他惊讶着自己这么容易就陷进了一种类似旅游者的心态。岁月悠悠,生死相替,难道一切都落在这看别人和被人看的循环之中么…… 满目的斜阳和安宁之中,又响起来啄木鸟急促而又幽远的敲打树干的声音。 拿到签证,买了机票,匆匆忙忙地准备行装,一直到经过了海关检查,又转回身站在入口的栅栏后边,对着泪流满面的妻子和女儿招手的时候,李京生都还没有摆脱了那股虚假感。这都是真的吗?同事和朋友们都说你这家伙好运气!你是不是买通了大使馆的后门呀,快给我们介绍介绍经验吧。可这是真的。坐在波音747宽大的机舱里,在一阵发动机的轰鸣之中,李京生眼看着自己离开了陆地,眼看着北京变成一片积木搭成的密密麻麻的缩影。 为了让姑姑高兴,也为了让老太太有点心理准备,李京生一拿到机票先和她通了电话,接下来在旧金山和华盛顿,他又和老人通了两次话。在最后约定了时间之后,李京生要了一辆计程车,带上老人寄给他的所有的照片出发了。他想听听老人讲讲父亲母亲,讲讲那个从未见过面的六姑。在一片白桦林的背后,在一片整洁得像地毯一样的草坪上,李京生看见了那座“我的老人公寓”。一座朴素的楼房在树林和草坪之间安静地站着。高速公路上的喧嚣都市的大厦和繁华,都被树林远远地隔断了,李京生甚至觉得这楼房安静得有些寂寞和孤独。姑姑那些所有的照片和哭声,就是从这座安静的楼房里远渡大洋传给自己的。一个远在中国腹地的小城里长大的女人,竟不可思议地漂泊到这个叫弗吉尼亚的地方。难言的激动和帐惘,在同一个太阳底下弥散在一片陌生的草地上,李京生悄悄地站在草坪上平静了片刻,而后轻轻推开了那扇玻璃的大门,一种陌生的气氛裹着一股香水的气味扑面而来。 推开姑姑的房门时,李京生看见老人的面前摆了一只闹钟,看来老人一直盯着它一分一秒地在等自己。姑姑抬起头来的一刹间,李京生觉得她比照片上的人要苍老许多,老人坐在一架铝制的助行器的后边,像个无助的孩子似的伸出双手来,话未出口老泪纵横: “娃儿呀,姑姑怕是捱不到这一天了……” 所有原来预想的谨慎、克制,所有原来预想的话都被淹没在老人的哭嚎之中。 等到老人终于平静下来,李京生把带来的礼物一件件拿出来,又把一幅写了“苍天有眼”四个大字的中堂字幅,为老人挂在客厅的墙壁上。但是很快李京生就发现了姑姑的老年性痴呆症,她似乎只能对眼前正在发生的事情做出反应,所有以前的事情她都记不得,她甚至连自己的父亲的名字,也记不起了。李京生把那一叠旧照片拿出来请她过目,可老太太摆弄着它们,做过白内障手术的眼睛在两块厚厚的镜片背后呆缓疑惑地晃来晃去,仿佛在看着许多不相干的陌生人,嘴里反反复复只有一句话:“记不起了……一丁丁儿也记不起了……”说着说着又哭起来:“没得用场了……该死了……娃儿,姑姑现在只有一句话听得进,一切都会变成过去的……” 李京生终于放弃了努力,不忍心再看见老人这种徒劳的记忆挣扎,他把姑姑的一只手轻轻地握住,不再追问一句。等到安静下来,他才发现客厅里的电视机一直在无声地开着,色彩鲜艳的屏幕上正在播放广告:福特汽车,可口可乐,果汁饮料,婴儿尿布,领带皮鞋……变魔术似的一样接一样地拥挤着跑出来。电视机的背后是几乎占了整整一面墙壁的落地窗,窗外是那片正在落叶的桦树林,交错的枝权问显眼地高举着两个雀巢,柔和的夕阳中有几只乌鸦呀呀地呼唤着在枝头盘旋,闪光的翅膀上驮着许多古老而昏黄的故事。李京生忽然觉得这副情景是这么熟悉,仿佛从这面窗口走出去就是中国,就是那个自己不久刚刚去过的叫白云山的幽静的山谷。 可是那架闪闪烁烁的电视机,却分明告诉李京生,这是美国,美国正在那面色彩鲜艳的屏幕里变魔术似的展览着自己。忽然姑姑很兴奋地讲起话来,说是自己有个朋友是位老先生,说他晓得我很喜欢他,我也晓得他很喜欢我。李京生惟恐自己听错了话,赶忙叮问: “姑姑,他是谁,常来看你吗?” “来看我。可是他上次说错了话,我生气了,我不理他,他来了我也不理,我专门转过脸去不睬他,他晓得自己不对,也很不好意思。他要我打电话给他,我就打,告诉他我生气了……” “姑姑,他到底是谁呀?” 老人看着电视说:“一会儿他就会来,每星期都是这个时间。”说完,又摆弄了一下那只闹钟。 李京生突然明白了姑姑在说什么,她分明是在讲一个专为老年人而设的电视节目,这架一直开着的电视是为了等那个节目主持人,这只闹钟也是为了这个节目摆在面前的。李京生几乎是不知所措地盯在姑姑恍惚的脸上,猛然觉得自己刚才那么多的激动和假设,那么多的中国人的浮想联翩,都显得有点不伦不类,有点滑稽可笑,都被这架闪闪烁烁的电视机给骗了。那架电视机正乐不可支地看着自己,把果汁饮料,婴儿尿布,领带皮鞋,一股脑儿地朝自己扔过来。一会儿它还要为一个患老年痴呆症的老太太变出一个和蔼可亲的老先生。姑姑说:我晓得他很喜欢我,他也晓得我很喜欢他……姑姑不再和自己说话,紧紧地盯着那架电视机。像一个眼巴巴地等着糖果的孩子。接着,她拿起遥控板按了一下,电视机像一架什么突然发动的机器轰然震响起来。李京生慌忙走进了卫生间拧开水龙头,把冰凉的水撩到脸上,他不想让姑姑看见自己的泪水,他甚至不想让自己看见自己的泪水。他想,这个被说了许多年,想了许多年的骨肉团聚该结束了。 三个月以后,疲惫不堪的李京生从他打工的那家黑猫快餐店回到学生宿舍时,在自己的信箱里拿出两封信,其中一封是半个月前他写给姑姑的,另外一封是一张明信片。明信片下边没有署名,只有两个缩写的字母。和一句类似公文式的话: 杨李紫云夫人已于一九八八年一月十一日去世。特此通知。 李京生有些木然地把那句话读了两遍。他知道姑姑的儿子和孙子一直在躲着自己这个从大陆来的穷亲戚,他们一直躲着不跟他见面。李京生又把那句公文读了一遍,拿着明信片的手离鼻子很近,李京生闻到一股在洗碗池里泡出来的清洁剂和残汤剩饭混在一起的味道。那 股味道很难闻。 一九九一年十一月二十六日下午完成草稿 一九九二年二月十三日农历正月初十定稿于太原 一 从冬天到冬天 别人写长篇是因为篇幅长,我不是,我写长篇是因为时间太长。一部不足二十万字的长篇,从冬天写到冬天,断断续续地花了一整年的时间。于是,一年四季春、夏、秋、冬也被带进到小说里来,文字之间仿佛也有了四季的节奏和差别。但因为是从冬天开始,又是在 冬天结束的,小说结尾的时候我一直沉浸在寒冬之中.真冷,是那样一种心脾寒彻的冰冷……看着我的人物一个个的在笔下死去,看着我惨淡的故事在冬天的寒风中结束,难禁的悲哀深深地浸泡在时间的冷水之中…… 我没有想到这场和祖先与亲人的对话竟是这么长。 我没有想到这场对话竟被安排在寒冷的冬天。 我没有想到当这场对话结束的时候,剩下的只有我自己……“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我知道那一切都是假的。 我知道那一切都是真的。 我知道那一切都是属于每一个活着的和死去的中国人。 有人说:冬天既然来了,春天也就不会远了。可我的故事却是在冬天开始,又是在冬天结束的。 一九九二年四月二十三日于家中 二 追逐白马 公元前三二五年——公元前二五O年有个叫公孙龙的赵国人,给世人出过一道难题,说是“白马非马”。公孙龙在世的时候,曾做过平原君赵胜的门客,深得平原君的厚爱。但作为名家的代表人物,公孙龙在中国历史上一向不大被人看重,连庄子也说他是“辩者之徒,饰人之心,易人之意,能胜人之口,不能服人之心,辩者之囿也”。但事实上,在公孙龙以后两千多年的时间里,中国人时不时的要陷入在“白马非马”的尴尬之中。每当人们像猫一样咬着自己的尾巴旋转起来的时候,就会在那“魔圈”的外边听见公孙龙犀利诡谲的冷笑声。 白马非马。白马真的不是马?那红马、黑马呢?那到底什么才是马?我们不能问,再问下去就又会听到那个悠长的两千多年的冷笑声。 中国文人曾经在“西方”还是“中国”,“现代”还是“传统”之间旋转了一个多世纪。我们说这个文化不好,那个文化好。为此,我们锲而不舍。举出种种言之凿凿的论据,在对“好”文化的一百多年的追逐中,我们终于发现自己奔波在一条环形跑道上。这个发现有些令人尴尬。当我们汗流泱背气喘吁吁地相互打量的时候,就会听见有个人在笑,笑得犀利而又诡谲。 他一边笑,一边说:白马非马。 近一个世纪以来,在这条环形跑道上,也跑着我们这弄文学的一群。大家的体力、姿势各异,穿戴着的衣帽鞋袜也各异,心里怀着的目标还是各异。但因为是弄文学的,就不免比别的奔跑者多了些舞文弄墨的姿态。多了些文人中惯有的争吵,多了些骚客间常见的互嘲。 争吵和嘲笑的中心,不外乎你弄的不是好文学,而我是;不外乎真正的文学或文学的革命自今日始,自本人足下始,而非自昨日,自他人足下始;不外乎老子今天第一,尔等小子们差矣!当大家这样争吵,这样嘲笑,这样排一论二的时候,都忘了那是一条环形跑道,大家都在这条环形跑道上指着对方说“尔非马也”。可当吵闹与喧嚣的热浪翻滚过去之后,在那条环形跑道的上空就会听见一声悠长而又犀利的冷笑。这笑声并非是对谁先谁后谁对谁错的裁判。 他一边笑,一边说:白马非马。 其实,冷静下来想一想,在这条环形的跑道上,原本就没有什么竞赛。有的只是我们自己和自己长短不一的影子。如果一定要说有什么,那也只有一些依稀难辨的足迹,重重叠叠,模模糊糊,不分你我,无论先后。看着那足迹,我们只能知道,有许多人曾经走来,又有许多人曾经走去。 公孙龙说:白马非马。 一九九二年四月二十三日上午于家中 三 关于《旧址》的问答 ——笔答梁丽芳教授① 1.是什么触动了你写这篇小说? 答:在回答问题之前我想先声明一点,小说家是写小说的,或者说是讲故事的;他的小说当然会和他的人生经历有关,会和他的家庭出身、文化教养、社会地位有关,更会和他的心理与性格的特征有关(从某种意义上讲,这些特征决定了一些人可以成为作家,而另一些人则不能)。但是,小说毕竟是小说,它不是作者本人经历的简单模仿,也不是对社会和历史的写真。不错。小说曾经有过相当长的写真和写实的历史,这种历史导致了一种根深蒂固的习惯,使人们简单也是直接地到小说里来寻找作者的事件,社会的事件,历史的事件,而这些事件都必须是“真实”的才好,才有意思。这就好比有人看了《红楼梦》,一定要说贾宝玉就是曹雪芹。荣宁两府就是“江宁织造”的官府。依我看,用这种被动的“相信故事”的方法看小说,其实是对小说的取消,是对艺术的降格。有一次,我到西安的“半坡遗址”参观,那是一个新石器时期的文化遗址,一些出土的陶器按照不同的时期顺序依次摆出来。你可以非常明显地看到,陶罐上的鱼纹图案,从最开始的粗糙幼稚的模仿,慢慢发展到非常逼真的写实,然后又从写实慢慢发展成为抽象的几何图形,最后,是最简单最抽象的三角形。作为后来人,我们几乎肯定是无法猜测出.那些旋转飞舞千姿百态的几何图形,到底意味着什么,到底代表着什么。但你还是被那些七八千年以前的图案所打动,你还是在这魔术般的变化面前叹为观止。而近万年前的“新石器时期”的人类,是不会有任何一种时髦或“先锋”的理论来做指导的,但这并不妨碍他们凭着本能找到艺术的规律,并不妨碍他们在内容与形式之间自由地往来。并不妨碍他们在“能指”与“所指”之间潇洒地转换。他们在近万年前就已经自由地运用过,深沉地体察过的规律,至今对我们依然至关重要。我们现代人完全没有理由妄自尊大,以为自己在一切方面都在“进化”、“进步”,以为现代人在一切方面理所当然的比祖先们深刻。这种想当然的自以为是,想当然的自高自大,说穿了是一种精神撒娇,是一种现代人的最普遍、最时髦也最可鄙的时代病。 我想,小说之所以被格外的要求“真实”,除了它自身的写实的历史而外,这还与小说是使用语言和文字构成的有着深刻的关系——这也是小说当年曾经得以广泛的传播,如今又被深深地束缚的最重要的原因。被最多人最广泛使用的语言文字,也就有着最多最普遍的戒 律。戒律有些是可以打破的,有些则不能。因为那些呈现出来的戒律并非只是一种戒律,而是人类这种生命形式的局限。尽管认识了这一点叫人悲从中来,但我们却永远无法摆脱它,这是人的宿命。 说了这些话,我的意思无非是想告诉大家,最好不要到我的小说里去寻找有关作者自己的真实,也最好不要去寻找有关历史和社会事件的事实。你最好只当是听了一个故事,如果这个故事能够触动了你的情怀,引起了你的翩翩浮想,如果这触动和浮想来得很深很长.那 就是我的大幸,那就证明我的小说或许还不错。 书归正传,现在我来回答问题。是什么触动了我写这篇小说的呢?很难说。因为这不是一句两句能够讲清楚的。从大的方面说,是“文化大革命”的经历.又由于这种经历带给我的对于人生,对于人,对于中国历史的体验。我之所以强调“文革”经历,是因为任何一个 人的体验,事实上都是被他自己的人生经历所染了色的体验。这里的经历不仅仅是外在的、社会的、历史的和个人的经历,它更是内在的、心理的和情感的经历。从小的方面说,这部长篇小说是从我姑姑的一封信开始的。这个姑姑是一九四九年跟着姑夫去了台湾。在将近 四十年的时1.日]里,她和我们家断绝了音讯。当年,我的父亲是中共地下党的负责人,而我的姑夫是国民党的中将军官。知道了这些,也就大致会想到我的家庭在“文革”当中的遭遇。一句话,家破人亡。这些事情我不想再提。因为这封信,我平生第一次回到家乡,既是为姑姑拍一些家乡的照片,也是为回去看看父母的出生之地,看看自己的根。我的老家在四川自贡,是个盛产井盐和恐龙化石的历史名城。我的家族曾是这座城市里最有名的大家族。这次家乡之行,让我在短短的几天之内,在一回首之间,看到了千百年的历史,看到了许许 多多生命在这无理性的历史的浊流中的泯灭。可我那时只有感受,只有许多很深很难言说的感受。我只要一闭上眼.就会看见那条穿城而过的小河,看见那些破败不堪的旧屋旧院。我知道它们曾经有过往日的辉煌和衰败.知道我的许多亲人的生命就消耗在那些辉煌和衰败 之中。冰冷的时间无动于衷地把生命和情感变成化石,粗鄙的历史无动于衷地把人和人的种种努力变成废墟。每一代人每一个人都在明确无比地奋斗挣扎,为了这奋斗和挣扎他们或她们聚集了终生的理性和激情,到头来谁也不知道这理性和激情为什么全都变成了滔天的洪 水。面对着历史,人到底是什么?面对着时间,生命又到底是什么?这所有难以言说的一切,像一场从千百年前刮起的大风,把我裹挟而去。或许,那就叫思接千载吧,我浮想联翩,却又欲哭无泪。我忽然觉得这千百年来的一切,这生生死死的万千生命,都是我自己以血以肉亲身经历的,都是我刻骨铭心永世难忘的。现在回想起来,那难以言说的一切,成为了我小说的基本的内核。成为了我倾诉自己的动力。 2.这个李氏家族有没有原型?有没有你的家族的影子? 。 答:应当说有一点。但我已经说过了,小说里的李氏家族并非是我自己的家族史,我要写的不是一个家族,一个城市;我要写的是人,是生命,是中国。 3.这篇小说的总体构思是什么? 答:我写小说从来不列提纲,也很少把一切都想好了才写。写旧址>也没有提纲,也没有什么清楚的总体构思。只是自从回过家乡以后,就一直在心里想来想去的,想了七八年,又整整写了一年,才终于完成了它。写完以后,旧址>的第一位读者当然是我的妻子。我妻子蒋韵和我是同行,也是个作家。等她看完后,我就问她,你说这是一部社会批判的小说吗?不是。你说这是那种所谓“史诗”式的小说吗?不是。你说这里有英雄吗?没有。你说它是那种传统的现实主义的写法吗?不是。我说,那好,那我的小说基本上算是成功了。 4.你对一九四九年以来大陆的革命历史题材小说怎样看? 答:这个问题早已经是一个怎样做的问题,而不是一个怎样想的问题了。自从“文革”结束以后,自从新时期文学以来,大陆的作家早已经纷纷抛弃了只写政治宣传品的历史,早已经开始走上各自真正的文学之路。在已经有了许多“先锋小说”的今天,再来讨论这个问 题,实在显得没有必要。还是让咱们继续讨论文学吧。 5.你是否受到博尔赫斯的叙述手法的影响(特别是他对时空的运用)? 答:博尔赫斯的作品我看得不多,因为我不懂外语.中国大陆只有一本(博尔赫斯短篇小说集>。我相信大陆的中国作家绝大多数都和我一样,因为翻译过来的只有这一本。但是博尔赫斯在中国的影响很大,几乎可以说是中国‘‘先锋小说”家效法的鼻祖。我虽然也喜 欢博尔赫斯,我也知道博尔赫斯在整个美洲和欧洲的巨大影响,但我还是觉得他过于的精致了,看他的作品眼睛里总是出现一只嘀嗒作响的表,而且是一只打开了后盖能够看见那么多亮晶晶的复杂齿轮的表。博尔赫斯在小说里多次提到中国,据说他晚年最大的遗憾就是没能 到中国来,他对中国,对中国的老庄哲学深感兴趣。但我觉得,博尔赫斯还是一个非常典型的“西方”作家。虽然他并不住在欧洲,虽然他是拉丁美洲“文学爆炸”的先驱和大师。只要对比一下拉丁美洲和欧洲的语言、宗教等等,你就不难发现,它们之间血肉难分的血缘关 系。我想也正是这种文化上深刻的血缘关系,才使得拉丁美洲的文学很自然地在欧洲和北美引起了“爆炸”。中国“五四”以来的新文化运动所引发的文学,无论作家、作品,还是数量和规模,都并不低于拉美的“爆炸”.但至今欧洲和北美人对其所知甚少。除去许多“时势”的偶然因素外,我想,更多的原因是东西方两大文化所代表的是完全不同类型的人类智慧,这两大智慧的沟通和理解还需要更多的时间。登上一个台阶和登上一座高山所耗费的精力和时间,自然大不相同。 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受到了博尔赫斯的影响。凭心而论,我对自己的《旧址》在形式上的努力并不满意。我总在想,我是不是可以在形式上走得更远一点。我总觉得没有把握好,我也许可以做得更彻底。离‘‘写实”更远,离寓言和“写意”更近。可惜我没有做好,如果再写一次,也许能做得好一些。但我认为形式绝不是一种外在的技术性的操作,形式应当是艺术家内心世界自然而真诚的流淌,在此,任何一点做作和生硬都是对作品和作者本人的埋葬。我们这个时代是一个太容易被“时髦”淹没的时代,我宁愿更相信自己的内心和感情。 6.你的女性人物塑造流露了你对她们的偏爱,为什么? 答:和男人相比,女人更少理性,更富于生命直觉和情感投入。做了母亲的女人尤其如此。但理性和情感相对于人很难说清它们孰优孰劣。男人、女人都是人。或者说男人和女人加在一起,才有一个相对来讲完整一些的人性。我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偏爱女性人物,也许 下一次,我会写一个完全没有女人的小说。我还是希望能够写好它。 7.你写很多杀人和被杀的场面,想表达什么?李京生最后的出国除了与姑母见面而外,还有什么用意? 答:一部人类的历史,几乎可以看成是一部屠杀的历史。常常是这些人为了表达和贯彻这样的意志杀了那些人,过了一段时间,那些人为了表达和贯彻那样的意志又杀了这些人。到头来,历史却抛弃了所有属于人的所谓意志,让那些所有泯灭的生命显得孤苦而又荒谬。 我不知道杀人这种事情,是不是真的也是人性中永远摆脱不掉的本性。尽管世界上所有的宗教所有的大道理都是和杀人作对的,可人类从来就没有消灭过屠杀,哪怕只消灭一天呢。我知道连这一天的希望也几乎是妄想,惟其如此,才深觉彻骨的悲凉。 我已经说过了,我的小说不想对社会是非做判断,也不想对历史是非做判断,不仅是不想,更是觉得不能。不相信任何判断。我的小说里是写了不少杀人的场面,我写了这些人杀了那些人,又写了那些人杀了这些人,我写了在这些以人血涂写的历史中的人的悲凉处境;我想或许在这处境的表达中,可以看见人,可以看见中国人精神和情感的历程。我小说中的主要人物都死了,他们并非是作为英雄而死的,他们只是在时间的长河里死在历史之中了。他们不这样死,也会那样死。只是这世世代代永无逃脱的死,这死的意义的世世代代的丧失让我深感人之为人的悲哀。 李京生没有死,李京生远离祖国和家乡所看到的,也还是亲人的丧失和死亡。他在接到那份姑母的死亡通知单之前,已经眼睁睁地看见了自己这个亲人的丧失。这“丧失”从根本的意义上说,比死亡来得还要彻底。我不知道我对李京生这个人物有什么明确的“用意”。 他也只是千千万万的中国人当中的一个,有所不同的是,在所有别人已有的悲哀之外,他更有一种离根的漂流之苦。他所丧失的,他所感受的,更是一个中国人面对世界时更为广意的丧失和感受。 一个作家写完了小说之后,再来给自己的人物做解释是件很拙劣的事情,他肯定是越说越糊涂,所以还是别说了。 8.你认为文学应当如何表现(中国的)历史? 答:这又是一个不宜于回答的问题。我想,有一万个作家,就有一万个表达历史的形式和方法。不过在这我倒是可以谈谈我对历史这两个字的理解。历史是什么?对历史最简单的界定就是:历史都是过去的事情。既然是过去的事情,我们就只有依靠记忆来留住它。不 管是把它刻在石碑上,还是写在书本上,还是存在电脑里,都是记忆方式的变种和扩大。尤其当你面对着图书馆的书山字海,面对着计算机不可限量的天文式的储存,你不能不对人类的记忆功能叹为观止。即便如此,人类所留下来的还仅仅是一部残缺不全缺章短页的历史。这并非人们不去记忆,而是人们根本就没有完全记忆历史的能力。最近,我看了几本关于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的回忆录。对于“文化大革命”当中这完全相同的经历,每个人回想起来的时候,有的充满了青春的浪漫,有的一字一句都是控诉和批判,有的伤感满怀不堪回首。有的依然认为那是理想的英勇实践。因为我自己也是个知青,所以我才特别强烈地感觉到,同样一段历史,当它被人们记忆的时候,竟然是如此的千差万别黑白难辨。所以我不相信真的会有一个所谓统一的“真实”的历史。所以我更不相信文学可以还给人们一个“真实”的历史。所以我不愿去做这徒劳的努力。我知道那个井底下的月亮无论怎样努力也是捞不上来的。因为我放弃了那个“真实”的历史,所以我便一意孤行地走进情感的历史,走进内心的历史。在其中,我徜佯徘徊.长歌当哭,我以我的文字组成我的小说,我又被我的文字组成血肉难分的真实的我。 行文至此,忽觉心事浩茫。深深感到,与陶潜先生“欲辨已忘言”的情怀绝然不同的文字操作者的苦衷。你的表达惟有求诸于文字,你的表达又不得不束缚于文字。这就是为文者的宿命。有时就想,陶渊明在“欲辨已忘言’’的境界中舍弃语言,曹雪芹在“披阅十载,增删五次”的苦炼中穷尽语言,都是为了把那根束缚的缰绳扯到极点。他们各自在自己“舍弃”与“穷尽”的文字之旅中,走到了生命的极限,也表达了生命的极限。有他们在前面,既给后来者留下了路标,也给后来者留下了难以翻越的高山。但我们必须去翻越,我们只有去翻越,我们只有在艰苦的翻越中才能证明自己的价值。才能留下自己生命的足迹。 忽然间,在你的询问之下写了这么多的话,到底是否真的把心底的感受全都表达了,亦或表达的是否全是“真”的?我不敢肯定。 ——既如此又何必喋喋六千言?想想也真可笑。 就让我们先谈这么多吧,如果再不停止,这篇文章就会太长了。谢谢你对我的小说倾注了这么大的热情和关心。 一九九三年七月二十六日于太原家中 ①粱丽芳博士L缸long LeIlIlg.女,加拿大亚尔伯达大学Univermtyd Alber~东亚语言文学系教授,正在进行一项囊括百名作家的“中国当代作家及作品评介计划”,最近刚刚出版了(从红卫兵到作家)一书,书中对有代表性的“知青”作家做出评介并刊出采访问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