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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名著

《被偷换的孩子》
序 章 田龟规则 
田龟规则1 古义人躺在书房的简易床上,戴着耳机专注地听着录音机。 “好了,我该到那边去了。”接着“咚”地响了一声,隔了一会儿,吾良又接着说:“不过我和你之间的通信并不会中断,因为我特意准备了田龟程序。现在你那边的时间已经很晚了,你休息吧。” 古义人听不明白吾良什么意思,只感觉一阵撕心裂肺的痛楚。默然良久,他才把田龟放回书架,打算睡觉。借着刚服下感冒药的药劲,好歹睡着了一会儿,突然又惊醒了,只见妻子千樫正站在从书房顶棚垂下来的日光灯下,头上罩着淡淡的光环。 “吾良自杀了。本来不想叫醒你,我自己去梅子那儿,可又担心媒体的电话太多,吓着阿光。”千樫对他说道。吾良是古义人十七岁起交的朋友,也是千樫的哥哥。 古义人期待着床边书架上的田龟会像手机收到信号时那样嘟嘟地呼唤他。 “梅子被警察局叫去辨认遗体,我陪她去一下,”千樫压抑着悲痛说道。 “你就一直陪着她,等她家人来吧。守灵后我先回来,等着接那些电话。”古义人说完,发觉自己也犯迷糊了,哪会这么快就有电话打来呀。 古义人翻身下床,拿起放在椅子上的内衣、羊毛衫、灯心绒裤子——现在正是冬天最冷的时候——动作迟缓地一件一件往身上套。刚把毛衣套上,就伸手去拿田龟。 “你拿它去干什么?”千樫断然阻止了他,“你不是用它听吾良寄来的录音带吗?你不是一向最讨厌干那种毫无意义的事儿吗?” 田龟规则2 古义人五十五岁以后还坚持坐电车去游泳池游泳。他发现电车上只有自己一个人还在听这种老掉牙的盒式录音机。偶尔看见也有中年人用,可瞧人家念念有词的神情,就估摸着是在听英语会话。不久前,电车上还净是听音乐的年轻人,而现在他们不是打手机,就是盯着显示屏不停地按键。所以如今就连从耳机里发出的吱吱嚓嚓的噪音,都让古义人怀念无比。古义人把随身听问世前的老式录音机塞进装泳具的背包里,在花白的脑袋上套个耳机,禁不住感叹自己已是落后于时代的老古董了。 这个典型的老式录音机,还是吾良以前当演员时,参加电机厂宣传广告片的表演后,从厂家得到的礼品。机体是常见的长方形,式样很平庸,一点儿也不起眼,只有耳机的形状就像古义人小时候在森林里玩耍时,从山涧里捕到的田龟。“把它往头上一套,就像没用的田龟贴在了脑袋两边似的。”古义人感慨道。 吾良不以为然地说:“你曾经是个只会抓鳗鱼和香鱼的笨小孩儿。这礼物就算送给那个可怜的孩子吧,虽说送得晚了点儿。就叫它田龟吧,给你的少年时代一个安慰。” 大概是吾良觉得光送这个给老朋友兼内弟的古义人不太够意思,于是发挥了他收集小玩意的天分——这也是他的生活方式之一,对其导演事业颇有裨益——给古义人的录音机配上一只很有魅力的金属小箱子,里面还装了五十盒录音带。古义人从吾良的演播室得到这箱录音带后,在回家的电车上,随便拿出一盘只标有编号的录音带放进田龟里——他真的这么称呼起它来了——就在他找耳机插孔的时候,也许是无意中手指触碰了键钮,也许是一放进带子就自行启动的缘故,响起了女人淫荡的狂叫声:“啊!啊!要穿透了!我不行了!啊——!”这声音震惊了满车厢里拥挤的乘客。据吾良说,这五十卷窃听带是摄制组的同事强行兜售给他的,他正发愁没法处理呢。 古义人对此类玩意儿向来没多大兴趣,谁知这次非常投入地听了一百来天。吾良偶然从千樫嘴里听说古义人被抑郁症困扰后,说了句“那就得用和病因相对应的低级的‘人情味’来对抗了”,便在送给古义人录音机时,顺便附加了这些“人情味”十足的录音带。这些是后来古义人听千樫说的。当然,千樫并不知道这些录音带的内容…… 古义人的抑郁症是由于某大报刊的知名记者十多年来不懈的人身攻击——自然是以社会正义的名义——而得上的。看书写文章时还没什么,一到了夜里就睡不着觉;有事外出走在街上的时候,就会满脑子浮现出才华横溢的记者那独特的谩骂文体。那位细心而又体谅人的大牌记者,还把肮脏的废稿纸或传真校样剪成小纸片儿,在纸片背面写上“问候”,附在他的著述和杂志上给古义人寄来。“每当你快要想起那些只言片语时,不管你是在床上还是街上,就听一听这些‘人情味’的宣泄,以这种本能的声音来抗衡,你的恶劣心情会立刻烟消云散的。”吾良对古义人这么说过。 十五年过去了。一天,古义人在准备去国外旅行要带的资料时,发现了那只小箱子,它和那个记者寄来的许多书刊、纸条一起堆放在书房角落里的。万一飞机发生了意外,千樫收拾书房时听了录音带可怎么得了?于是,古义人让千樫把录音带当垃圾处理掉,还让千樫问问吾良是否想留下那只小箱子。 后来,这容器回到吾良那里去了。又过了两三年,在古义人去波士顿期间,吾良又用那个容器装了三十盒带子给古义人寄了回来。据吾良说,以后录了新的就马上寄来,把能装五十盒录音带的箱子填满。“用不着急着听”,听吾良这么一说,对录音带内容一无所知的千樫回答说:“他也快到更年期了,到时候我再让他听吧。” 然而古义人出于某种预感,马上拿出一盘来听,不出所料,耳机里传来的正是吾良自己的声音。“小时候在四国的松三”——吾良总把松山说成松三——似乎想要讲述两人成为朋友以来的故事,当然不是完全按先后顺序讲的。听他的口气像是自言自语,更像是和古义人电话长谈。从此以后,古义人在书房入睡之前,总要戴上耳机,躺在床上听着这些录音,任自己浮想联翩。 过了不久,新的录音带如约寄到。渐渐地古义人开始放一段吾良的录音,便按下暂停键,谈谈自己的想法,仿佛和吾良对话似的。把田龟当成电话来用,成了古义人的一种习惯。 吾良从大厦楼顶跳下去的那天晚上,古义人正在听当天新寄来的录音带。古义人适当地截断吾良的讲述,插入自己的感想,或者说是自然应答更为贴切。这天晚上印象最深的是,当自己想要编辑吾良和自己对话的第三盘带子时,忽然带子出现了一段长时间的沉默,稍后,吾良说道: “好了,我该到那边去了。”他的声音和刚才迥然不同,显然是酒精的作用。 接着,只听见一声很像吾良常用的自制合成的录音效果般的响声。后来回想起来,那似乎是沉重的肉体从高处坠落下去,砸在马路上时发出的声响。 然后又响起了吾良的声音: “不过我和你的通信不会中断,因为我特意准备了田龟程序。你那边的时间已经很晚了,你休息吧。” 古义人怀疑这段诀别的话是吾良事先制作好的最后录音,而“咚”的响声以及后面不带醉意的讲述,说不定是去了那边后的吾良,把田龟作为电话使用的最初的通话呢。果真如此的话,只要继续反复听下去,按照同样的程序,或许会从那头传来吾良的声音呢。于是,每天晚上都要田龟陪伴入睡的古义人,只把最后收到的录音带,从不倒带地收在了箱子里。 田龟规则3 古义人虽然和千樫一起前往汤河原的警察局接遗体回来,却没有看吾良的遗容。 封闭的小范围守灵过后,古义人对正在准备播放吾良拍摄的电影录像的梅子说:“阿光一个人在家,我不放心,我先回东京了。千樫参加明天早上的葬礼。” “吾良不像在警察局时那么可怕了,经过整容,已经恢复了他原有的英俊。还是看一眼再 走吧。”梅子望着灵柩说。 千樫缓慢而果断地对古义人说:“还是别看了。” 千樫充满悲哀的坦率目光迎着梅子疑问的眼神,梅子理解地回到停放灵柩的房间去了。 古义人从千樫看着梅子的表情中感受到了自己与她的距离。这是赤裸裸的,完全排除了缠绕在人际关系上的缓冲性的东西。“这是事实,有什么办法呀。”千樫仿佛是在对沉浸在巨大悲痛中的自己说道。 梅子可以用充满爱情的目光凝视着摔得变了形的吾良,可以目睹给死者的面容复原,作为死者的妹妹也可以这样做。可是古义人能受得了这一切吗? 听见梅子的这番话时,古义人怀着被千樫看穿内心的愧疚,本想马上站起身来。他认为自己之所以总也长不大,是由于孤独和寂寞。而且,他还意识到了一点,即自己想要确认一下,从吾良的脸颊到耳朵上留下的对着田龟讲话的痕迹,经过撞击是否还存在…… 有证据证明这并不是古义人的想像。负责搬运遗体的制片厂总经理樽户给古义人看了留在事务所桌子上的,用电脑打印出的三份“遗书”,以及在透明的高级画纸上用软铅笔勾画的素描。 这是一张国籍不明的童话插图样的图画。在点缀着几朵橄榄形面包般云彩的天空中,漂浮着一个中年人。由于这中年人的姿态很像阿光趴在起居室里作曲时的模样,古义人确信这是吾良的自画像。空中漂浮着的男子,左手拿着和田龟一模一样的手机,正对着它讲话…… 在童话风格的画面诱导下,古义人想起一件往事。大约十五年前,吾良出版了一本含有心理分析内容的随笔集。由于他导演工作繁忙,便把通常是由自己完成的封面设计委托给了一位年轻的画家。那本书的封面画就和现在古义人看到的这张画一样,这使他联想到吾良的素描。 随笔集出版后不久,偶尔见面的吾良和古义人之间有了下面这番对话。 “这种画风出自现在美国著名杂志上常见的著名插图画家的手笔。它的确将日本的风景和人物巧妙地描绘了出来。但作为刚刚出道的年轻艺术家来说是否合适呢?”在古义人来说,这只是无心的提问,而吾良的回答却明显地带有攻击性。 “这叫做对海外艺术家的模仿,或者说受到直接影响。其实你自己创作的起步不也如此吗?因为我们是画画儿的,所以比较明显。可你呢,不过是把法语或英语翻译过来的东西改写一下而已。即便如此,照样看得出原来的轨迹呀。你说呢?” “你说的没错。”古义人支支吾吾地说。“在最初阶段,年轻人的作品的确带有原作的成分。必须在此基础上逐渐剥去表层借用物的模式。这个过程是很艰苦的。” “你在这一点上的确是成功了。可是,在这个过程中你失去了年轻时的许多读者。你也感到过困惑吧。今后,这种状况会更加严重也说不定。这个年轻画家有才能,不拘泥于狭小的模式,他会找到新的突破口的。” 古义人觉得遭遇到吾良焦躁甚至是充满恶意的反击,可能是因为吾良非常喜欢那个作封面画的年轻人的画风吧。吾良在人生的最后时刻给自己画了像,把这种美国原始主义作为时髦模式的那张透明的画,由此可见…… 渐渐地古义人意识到,这幅画也许正是吾良留给自己的遗书呢。这是一张浮游在半空中,把田龟当作手机,向着古义人呼唤的吾良的自画像。 “好了,我该到那边去了……” 田龟规则4 古义人向JR车站走去,打算赶乘回东京的末班车,却没想到被守候已久的电视台报道组给包围了。古义人一声不吭地穿过人墙,结果鼻梁靠近左眼的地方撞上了摄像机。就算自己一副狼狈相,摄影师那么窃笑也太下作了些。古义人愤愤地想。 他沿着石子路上了橘子山,拦了辆出租车坐进去。那出租司机似乎很熟悉吾良,对他说道: “听说吾良的眼睛里流出了血泪,真有这事?人家说他的半边脸血糊糊的。” 古义人觉得去医院开张诊断书来对付那个摄影师不免有些多余——这十几个小时,一直围攻古义人一 古义人向JR车站走去,打算赶乘回东京的末班车,却没想到被守候已久的电视台报道组给包围了。古义人一声不吭地穿过人墙,结果鼻梁靠近左眼的地方撞上了摄像机。就算自己一副狼狈相,摄影师那么窃笑也太下作了些。古义人愤愤地想。 他沿着石子路上了橘子山,拦了辆出租车坐进去。那出租司机似乎很熟悉吾良,对他说道: “听说吾良的眼睛里流出了血泪,真有这事?人家说他的半边家的这些媒体使他心理不平衡。吾良死后不长的时间里,古义人从电视台、报社以及杂志社的人们那里感受到的特殊印象是,他们对于自杀者的轻蔑是共同的。 这种轻蔑感情来自于他们确信在媒体世界被奉为王者之一的吾良倒下去了,他已经绝无可能东山再起进行反击了。 冲着吾良尸体而来的轻蔑实在太多了,以至被媒体称为与吾良有关的人也成了这些人发泄的对象。就连在书评委员会的会议上亲切关照古义人的女记者,也给古义人家的电话里留言要求采访。她的言词中明显流露出对于威风扫地的假王的轻蔑,是一种伪装得十分天真的轻蔑。因此,古义人对于弄伤自己眼睛的年轻摄影师也不想追究了。许多人都表现出了对吾良的轻蔑,为什么只由一个不走运的摄影师来承担责任呢? 吾良坠楼死后的一个星期,古义人一直在看早间和午间新闻。家里没有其他人愿意看,所以他就把电视机搬到书房的床边,戴上耳机听声音。古义人听不大懂节目主持人或吾良电影中出现的年轻演员们的流行语。他没想到的是,与自己年龄不相上下的导演和编剧,以及文艺或一般社会时事主持人的语言更加难懂。越是集中精力去听,就越听不明白他们在谈些什么。古义人这才发现习惯于阅读书籍,并通过阅读来写东西的自己居住在特殊语言的孤岛上。自认为还继续着小说家这一职业,却与生活在语言大陆上的人们丝毫没有联系。这一发现使古义人恐惧和焦虑。尽管如此,他仍然凝视着电视机画面,将耳机声音放大到自己的承受极限,继续收看着。可是一周过后,他还是放弃了。又把电视机搬回了楼下的客厅,疲倦地躺在了沙发上。 “我一直就不明白你干吗浪费时间看那些东西。”千樫说。 古义人茫然的头脑转念一想,那也不算是浪费时间,因为通过这一个星期的早间和午间新闻,以及隔天或三天一次的晚间文艺特别报道等节目,古义人知道了对于吾良的死,依靠目前电视上的报道是无法说清楚的,也就是说,是无法被社会理解的。 古义人再度沉浸于吾良的死带来的哀痛而凄惨的心绪之中,起因于下面这些想法。吾良在古义人面前出现得越来越少了——“作为导演的成功夺去了他们见面的时间”——这十几年来,吾良一直生活在这句话里。以至于最后他把想跟古义人说的话录在田龟里寄来。可以说在他生命最后的时光里,吾良需要能够表现自我的语言。 古义人不再去看关于吾良之死的电视报道后,千樫却因为看了每天早晨的新闻广告节目而痛苦不堪,忍不住跑去买了女性周刊的特辑,进一步确认了这一打击。周刊以大量篇幅报道了吾良与女性的交往。其实,在吾良坠楼之前——据说那事发生在午后,当古义人收到录音带时,吾良已经成了身份不明的非正常死亡的尸体,被收容在警察局了——用电脑打印出的遗书上写着:“为了否定现在登出的这些绯闻,只有一死。”尽管千樫什么也没有说,但古义人既不相信遗书的内容,也不相信那些报道。古义人找不到能够恰当地解释对于自己来说是个特别人物的吾良之死的词语。 古义人尤其不能赞同将吾良的死归结为导演事业停滞的说法。据报道称,“在意大利电影节上得过奖的喜剧演员出身的导演,为参加获奖影片宣传活动赴美国时很受欢迎,当吾良氏站在屋顶往下看时想的是,也许正是我的获奖在我背后推了一把。”当古义人看到这样的词句时,不由得喟叹吾良竟有这般品行低下的同行。 后来,无论古义人还是千樫都不再关注电视报道和周刊了。电话一律转换成留言,这样做的惟一目的是为了逃避来电的声音,因为他们从未听过那些留言。 就这样,古义人和千樫不再谈论吾良事件,彼此都明白对方——就连阿光也知道——脑子里想的全是关于吾良的事,却专心于各自的工作,好几个月没跨出家门半步。 同时,古义人养成了对千樫保密的新习惯。从吾良自杀前三个月左右开始的田龟对话,以书房的简易床为舞台,更加切实更加日常性地持续了下来。 那么,凭借着与这个田龟的深夜对话——这是古义人逐渐固执起来的念头——自从发生那件事以后,有了一个需要遵守的新规则。 那就是决不触及吾良已经去了的事实。最初,古义人对着田龟讲话,脑子里总是浮现出那件事。后来,古义人生出了新的构想:吾良去的那一边,无论从时间上还是空间上都和这一边的世界完全不同,从那一边看来,这一边的死这件事本身不是被虚无化了吗? 古义人在松山的高中刚刚和吾良相识,就向他谈了憋在心中已久,无处倾诉的有关哲学家们对死的种种把握方式。年轻的古义人的想法确实是因为反感哲学书里的措辞而产生的。现在,生活在这个世界上的人们,基于经验的认识,是无法对于他们自身的死说三道四的。因为经验的主体在这一经验的瞬间便不存在了。在引用了这一论点之后,古义人讲了自己的那套看法。 “人的灵魂也许会和肉体一起活下去吧,在我们那个村子里有这样的传说。人死之后,即作为肉体的人死的时候,灵魂就离开肉体,沿着峡谷升上去。据说是螺旋状地一圈圈旋转着上升,然后在属于自己的树根上落下来。经过一些时候,又逆向地旋转着下降。这是为了进入刚出生的新生儿的肉体中去。” 吾良听了也展示了他本人的独特见解和丰富学识。 “根据但丁的理论,对人来说顺时针旋转着上山是正确的,逆时针旋转是错误的前进路线。你所说的从峡谷升上森林的螺旋状是顺时针还是逆时针呢?” 由于古义人是听祖母讲的,只好自己解释道: “你的意思是说,灵魂从死去的肉体中出来是落到森林里的树根上去,还是进入新生儿的肉体中去,哪一种正确哪一种错误吧?” 古义人接着说: “假设灵魂以这样的方式脱离死去的肉体的话,对于灵魂自身来说,是无法意识到死的。死的是肉体,肉体死去的瞬间,灵魂就从那里离开了。也就是说,灵魂永远不会死,灵魂与肉体感觉到的时间和空间是完全不同的……我也不太清楚,反正就是这么感觉……既是无限的,也是瞬间的;既是整个宇宙,也是某一个点,也许就这样进入了另一个层次的时间和空间里去了吧。可以说,灵魂就是永远都不会意识到死的天真无邪的存在。” 青春年少时的古义人,比起这些想法本身,对谈话时的措辞的滑稽更为着迷,如今这些对话变成了现实,仿佛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肉体的死亡似的,吾良的灵魂通过田龟在继续着谈话。 田龟规则5 那天深夜,古义人用手绢捂着被电视台摄影师弄伤的血糊糊的左眼回到了家。由于电话被切换成了留言,阿光一直在听CD。古义人赶紧给阿光做了些吃的,自己只擦了把脸——为了不至看到镜子里自己的脸,没有开洗手间的灯——就上了二楼的书房,然后取出了前天夜里被千樫呵斥而放回书架的田龟。在回东京的电车上,古义人回想着去参加告别仪式前从田龟中听到的,在松山时,吾良给自己讲解的有关兰波的内容,他意识到这些回忆中还有着传递信息的意义。 “我们在松三时对法国诗的理解是怎样的程度呢?后来你进了法国文学系,主要看的是散文,我也没有专门学习过,无法下结论。”吾良用沉稳的语调说着,“但是,你把小林秀雄的译诗抄写下来挂在乡下的家里,看来那个兰波对我们的影响真不小啊。” “是啊。”按下暂停键后,古义人也怀念地答道。“那时候对于神秘主义的含义只限于空想,也曾想过将来通过研究能加深理解。” 说完他又按了前进键。就这样,那天夜晚,古义人一直和吾良谈论有关兰波的话题。 直到现在古义人才意识到自己的迟钝。因为吾良很明显地在以兰波的诗为媒介谈论分别。吾良谈论的中心是古义人抄录在纸上的小林秀雄翻译的《告别》“Adieu”…… 古义人回想起来,这是在电话中或见面时曾经讨论过的话题。总之,关于兰波这个主题他们曾经谈过很长时间。当时两人都很长时间没有读过兰波了,一直说个也怀念地答道。“那时候对于神秘主义的含义只限于空想,也曾想过将来通过研究能加深理解。”<不停的吾良也是努力从遥远的记忆中搜寻着兰波的诗句。 以此为契机,古义人收集了几种兰波的译文——一般都被译做兰博,将其中的宇佐美齐的译作寄给了吾良。还对照原文读了小林的译文,认为以小林的译本为佳。与此相关,吾良给自己寄来的录音带中,也有围绕兰波的很长一段录音。古义人重新听了那些录音,又听了和吾良的田龟对话后,从书架的角落里翻出了学生时代收集的法文书籍中所有旧版的兰波的书。在普累亚德版的兰波作品集旁边,排列着墨丘利·德·弗朗士版的“Poesies”,这是上高中时吾良送给古义人的,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得到法语入门书。古义人从吾良手里接过这本书时,被这本薄薄的小书上的红色铅字封皮震撼了。时隔多年,现在重新翻开它,里面写满了十七岁时的自己用铅笔写在书里的蝇头小字。其中的英文字体是在吾良讲课前,古义人去松山的美国文化情报教育局的CIE图书馆查阅牛津法英词典时抄写上的。 此外还有两种日语笔记。一种是用片假名写的,记录的是吾良讲解中的要点。之所以用片假名写,是为了模仿跟吾良借阅的,吾良的父亲——电影导演用片假名写的随笔集,自己的想法则用平假名来写,以示区别。 “兰波在给先生的信上也写了我快十七岁了,正处于充满幻想和梦想的年龄。可是,据说这首浪漫的诗是他十五岁时的作品。即是说,Onn‘estpasserieusquandonadix-septans是隐瞒了年龄的诗歌。去年我读了这首诗,今年该你读了,可以说它是写给同样年龄的自己的诗。这是天才在鞭策我们这些平庸的人啊。” 古义人意外地发现,原来才华横溢的少年时代的吾良,是把十八岁时的自己——还把古义人也划了进来——看做平庸之辈的。 古义人读了普累亚德版的“Adieu”,又一次产生了紧迫感。在发生那件事之前,吾良谈论《告别》的时候,正如他在录音中的引用所表明的那样,当时他是把古义人寄给他的新译本放在身边的。他一定认为古义人也会马上想起整首诗来吧。但是,古义人这边又不能给予满意的回应。现在也是如此。自己给吾良推荐的新译本上又没有像年轻时抄写得快要背下来的那般感悟了。这种差距在近来偶尔小聚时也有所察觉,或许因此吾良不再对古义人抱有什么期待了,而“咚”的一声赴了黄泉吧。 已是秋季——又何必为永恒的太阳叹息,如果我们是发现神圣的光明的使者——那么,就要远离随着季节推移而恍惚赴死的人们。 这是从田龟里听到的吾良引用的译诗的第一节,这首小林的译文使高中一年级的古义人倾倒。吾良也同样为之感动。但是,自己选择了简洁的死的吾良,是把他自己比做发现神圣的光明的使者呢,还是比做随着季节的推移而恍惚赴死的人们呢? 在下面的诗里,爬满蛆虫的尸体的意象会给吾良带来怎样的感受呢?吾良为什么会在田龟里如此热切地对古义人谈起这种充满阴森恐怖图景的诗呢?古义人对此产生了疑问。他觉得毋宁说这下一节诗才是想要对古义人——以及对吾良自己——讲的话吧。 别无选择!我必须将自己的想像力和回忆全部埋葬!因为艺术家以及小说家头上的光环已被掠走! 再看下面这一节: 总而言之,请原谅我用谎言作为食粮养育自身。该出发了。然而,没有一只友爱之手伸向我!我该向何处寻求拯救? “谎言”这一主题是以田龟方式对话来批评古义人的主要因素。吾良对“友爱之手”已经绝望了吗?果真如此的话,那么吾良出于怎样的考虑,在明显疏远的两人的关系接近终场的时候,寄来了这个装置,还寄来了这么起劲地自言自语的录音带呢? 古义人一直把诗看完,最使古义人深切怀念的是高中时他和吾良最喜欢的下面这一句: 等到拂晓,用热切的忍耐武装起来,我们要向那光辉的城市挺进。 然而少年时代的吾良和古义人自己给那光辉的城市一词赋予怎样的实体呢? 还有最后这一句: 终有一天,我会被赐予在灵与肉共存中拥有真实。 我们确实为之鼓舞,却不明白为什么。如果吾良在纵身跳下去之前想起了这诗句的话,那么他又是怎么理解的呢? 其实关于通过田龟和吾良对话的内容,这样充分地加以分析思考,是在对话之后过了一段时间的事了。往往一到第二天,再次打开录音机时,古义人白天所思考的东西又变得模糊不清了,一听到从吾良前往的空间和时间那边传来的奇妙的现实性语言,古义人便立刻被感化了,于是不停地按下暂停键,和田龟聊起来。 为田龟准备的录音带的基调虽是温和的,但有时吾良也长篇大论地对古义人进行批评。结果从简易床上发出的与之应答时的急切声调,终于招致了千樫对古义人的摊牌。 田龟规则6 通常是由古义人开始与田龟对话的,可在他按键之前,田龟似乎就摆出了一副很是自负的姿态,以至使他联想到属于昆虫的田龟在交尾期咯吱咯吱地蠕动时的模样——多么逼真的想像。受到田龟感召的古义人便把它拿起来,里面早已放好了接着前一天对话的新录音带,于是,吾良那熟悉的声音又响了起来,所涉及的话题似乎总是与当下的状况非常吻合…… 古义人对于与田龟的对话,较之于二十年来和吾良之间的任何对话都要投入。听着吾良 那跨越彼岸和此岸的沉稳语调——尽管有时夹带言辞激烈的批评——虽然明知吾良已经死去,但超越了生死之界的交感力,使古义人感到自己对于死的感受方式受到了洗涤。它竟然呼唤出了不自相矛盾的,关于死后的新念头。即不久的将来,拿着新购置的田龟到那边去之后的自己,一心一意地等着从这边发去的信息。假如永远得不到对自己的回音,就会感到全身像散了架般的空寂…… 另一方面,他理所当然地认为现在所热衷的田龟对话是自己独有的精神游戏。中年过后,作为亲近以米·巴赫金为中心的文学理论的小说家,古义人深受游戏这个词语的影响。因此与吾良的田龟对话即便是游戏,在登上舞台的这段时间内,当然只有认真地去面对了。这一点古义人心知肚明。 而且,古义人决心在白天离开田龟的时候,不把和吾良的对话带进现实中来。在和千樫或梅子、樽户谈话时,古义人也努力不去想这件事情。 就这样,古义人在两个时间之间竖起了一道屏障,即生活在第一时间里时,不允许第二时间的介入。在某一边的时间里时,至少自己的内心无法否定在另一个时间里经验的不是事实。通过在这一方确信对面一方的实在,这一方的空间越来越深化、丰富起来。这与梦境所具有的积极的容纳很相似。 如果古义人的朋友这么问他: “吾良先生从大楼上跳下去了,现在他的尸体包括脑髓都已经烧得一点不剩了,那么你还认为他的灵魂或者精神这种东西仍然存在吗?” 这样认真提出问题的朋友虽属于忧郁类型的人,但至少提问的时候微笑着就好了……这样的话,古义人就会在稍作思考后——沉稳地,或许自己的表情也是相当忧郁地——也是微笑着这样回答他: “是的,但这是有条件的……我相信在我用田龟听他说话时,吾良的灵魂,即按照我的定义,具备最接近肉体的东西的精神是实在的。这和一般放录音带根本不同。因为吾良给我制作的是特别的程序。当然,他的灵魂不在我们生存的这个空间。偶然由田龟的电路将他那个空间与这个空间连接了起来……就是这么回事。” “你和吾良先生不用田龟通话的时候,吾良先生在他那边的空间里是怎样的呢?换句话说,在没有与吾良先生相连接的时候,对你来说,吾良先生是怎样的呢?” “除了通过田龟进行对话的时间外,我也无法仔细思考有关吾良的事。” “有田龟这种机器作为你们之间联系的媒介,使你认为吾良先生的灵魂成为实在。那么,并不能还原为死后的人的灵魂是否实在这样一般性的问题了?” “是的。但是通过田龟与吾良的对话,使我对于死亡的看法有了改变。对于从上大学开始一直关照我的已去世的六隅先生,还有音乐家簧先生,我也能捕捉到他们的灵魂及其在各自空间的状态。我虽然没有与六隅先生和簧先生通信,但能够确信,除我之外,有人在用田龟和这些人的灵魂通话呢。” 古义人思考着刚才那番对话,为什么自己没有去想像连接吾良和千樫之间线路的另一个田龟呢?正是由于田龟中的吾良和自己的对话导致了和千樫之间关系日益紧张,而当吾良终于必须做出一个抉择的时候,古义人却丝毫没有预感…… 另一方面,或许在古义人的意识中存在着自己和吾良依靠的田龟对话是个人的想像也说不定,反正古义人觉得千樫是个决不会陷入那种想像的自立的——自立于古义人以及吾良——人,吾良也一定是这么想的。 在母亲去世三年前,古义人应九洲大学的邀请前去讲演,在休息室里等着上台讲演时,看见了时刻表,他发现如果不出席招待会的话,就可以乘坐渡船回四国,再换乘JR电车,当天晚上就可以回到森林中的家乡,于是他请负责接待的副教授帮助购买船票。 古义人回到家中时,已经十一点多了,母亲早已睡下。第二天早晨起床来到走廊上,看见从昏暗房间的窗户缝隙间射进来的河水反光,映出了母亲那少女般的剪影,嫂子正帮她戴上常年不摘的头巾。母亲的这副姿态,虽说是在此岸的世界里,却宛如正在向彼岸移动的人,她那消瘦的脸庞两侧的,一对儿大得出奇的耳朵沉思般地耷拉着。 面对面吃早饭的时候,母亲说了下面这些话。 “打一开春(现在是秋天)我就念叨着想见古义人……现在你坐在我面前吃饭,我觉着一半是自己的幻觉。虽说我耳背,古义人的话就是听不清啊……打小他就不爱张开嘴说话,这毛病到现在还改不掉…… “我觉着好像一半是现实,一半是幻觉!而且,这一阵子不管干什么,都不相信眼前的全是现实了! “我念叨想见古义人时,有一半时候你会出现在我面前,每当我给你提意见时,家里人都笑话我呐。可是,你在电视里讲话的时候,我就对着那个机器说,他不是古义人。就连曾孙子都说我对古义人没有礼貌。要是我对着幻影说话可笑的话,电视上的不也是幻影吗?因为我看到的幻影没有被机器映出来,就比电视不可信吗?这有什么根据呢? “反正对我来说全都是幻影。所有东西都和电视一样,甭管实际上有没有东西和我在一起……我生活在幻觉中啊。过不了多久,我也不再是现实中的东西了,变成幻影了!不过,这个峡谷一直是幻想的舞台,所以什么时候从这边转到那边去,我也不可能知道吧?” 吃完早饭,古义人要去赶上午的飞机,妹妹开车送他去松山机场,按约定,到了机场后给嫂子去了电话,打完电话妹妹告诉古义人: “嫂子说妈妈吃完早饭后迷迷糊糊地说,刚才我看见了古义人的幻影,还和他说了话。” 古义人不禁被母亲的话打动了。那个事件之后,自己不是也没有意识到吾良变成那边的灵魂了吗?古义人认定是这样的。夜深时,和吾良用田龟通话时更是如此…… 田龟规则7 用田龟和吾良通话中,特别是古义人感到不由自主地加入对话,并且越聊越起劲的,都是吾良谈起他们年轻时的往事的时候,因为这时古义人可以完全无视“咚”的事件,不用担心谈论关于未来的话题,彻底遵守了田龟规则。有时也相反,变成了对于未来的提案而结束谈话,险些被田龟规则淘汰出局。 在某盒录音带里,吾良尽量用两人二十多年前谈话时的口气说起来: “我曾经说过确实出现过伟大作家的话吧,我们还谈过’现在是否也有这样的大作家呢?我们这个国家里有没有?‘等等,还列出了一个名单呢。 后来问题转向了’将来用日语写作的人里会出现伟大作家吗?‘的方向去了。对此你是抱怀疑态度的。” 古义人按下了键回答: “现在我还是这么看。” “因为你压根儿就没想过你自己真能成为伟大的作家。咱们一认识,你就表示自己是个普通人,不会产生异想天开的幻想。你说起关于送到全国少年发明展览会的作品那件事也是蛮有趣的。虽然你的态度是否定的,但也不是你自己主动说的,是我下套让你不得不说的。” 古义人按下了键,附和着说: “那是个什么套啊?吾良你可真够热心的啊。” “我首先让你认识到卡夫卡是真正伟大的作家,是天才。又跟你讲了马科斯·布劳特,尽管他自己是平庸的青年作家,却不能不承认无名朋友的天才时,是怎样的心情啊。还讲了朋友死了以后,会是什么心情呢。朋友死了之后,为了让世人认可他的遗作而努力,又另当别论…… “后来你开始写小说,在最初的懈怠期,我又重复了那一套。我说如果不能成为这个国家现代的——尽管有这个附带条件——伟大作家,写小说就是浪费一生。你经过了一年繁忙的作家生活,获得了芥川奖,但在文坛上还是不起眼。我对你说,停下现在所有的创作,重新开始。后来经过两三年的沉默,无论新闻界还是读者都把你忘记了吧?当时我告诉你,要从这里开始真正伟大的作家的创作生涯…… “那时候你学习非常勤奋,不管是小说还是随笔,热情上来时可以熟练使用各种文体写作。你属于那种适合写小说的类型,所以你一直很痛苦吧。年纪轻轻,却想要成为独特的作家,设定特有的主题群和文体,并逐渐使之深化。你想让社会承认自己是这种具有独创性的作家。可是,你又觉得这实在太难而畏葸不前了。 “于是我开始计划写一个以某艺术家的坎坷一生为题材的剧本。从年轻时起就具有独创性,为使之深化而奋斗了一生,最终实现了梦想的人姑且不谈(其实他们也经历了痛苦的历程),对于现代的年轻作家而言,就更是难上加难了。不过,若按照我的方法,就不用这么苦行僧般地苦干了。特别是对于古义人这样具有驾轻就熟的写作能力,又颇能钻研的类型是最恰当不过的计划了。我当时对你说了这么多话,你还记得吗?” 古义人记得很清楚,他按下暂停键,陷入了回忆。当时吾良的设想是这样的。编造出一个虚构的作家。首先,古义人去探访从不打算进入文坛的那位作家——假设已经上了年纪,并且是个特立独行的人。当吾良给古义人这个提示时,他在脑子里描绘出了刚结交的朋友簧先生私淑的,昭和中期出现的超现实主义诗人——隐居的住所,并写出精彩的采访报道。对这篇报道总会有些反应吧,于是,下一步介绍作家被埋没的作品,并将无论如何不愿意接受采访的作家的话,以谈话笔记的形式,坚韧不拔地写着报道。这样积累起来,最终出版了以综合性地评价隐居作家为名的研究论著。 如此先行于时代的摩登作家,在战中、战后一直默默地写作着。这么一来,新闻界和读者便对其产生了新的兴趣。因此,古义人就必须写出有分量的评论文章来。 这究竟可行不可行呢?吾良展示了可行性具体规划。但冒出个把别出心裁的想法容易,要使其组合成一部作品的构思,再用一个一个的词汇赋予其实体的工作就不那么容易了。要知道,具有革命性设想的年轻作家们经受了多少挫折啊。不过,对于像古义人这样博览群书,记忆力超群,总是沉溺于奇异幻想中的人来说,设想一部已经写好的作品,并对此进行评论介绍不是易如反掌吗? 有了这种想法之后,就会产生自己来写这篇幻想作品的愿望吧。既然以评论一篇写好的作品的方式进行种种研究,那么到头来无论是关于主题还是情节的展开,古义人都应该了然于心了吧。 倘若作品真写出来,研究论著的出版以及引起的反响,使一直沉默的老作家同意了在杂志上发表其年轻时的作品。接下去到了其他研究论著出版的时候,第三者就会加入对于幻想作家的评价吧。其实领导这一切的是使用各种笔名的古义人。这一工作本身,对于进入下一个小说的创作准备会很有效果的。 这样干它二十年左右,古义人作为新闻界中有特色的评论家的名字逐渐被抹杀了。到最后只剩下神秘作家的旧作在继续问世。不久古义人被人遗忘了,留下的是逐渐被再度发现的巨匠。时光荏苒,作家去世了,像决了堤一般,作家未发表的遗作得到了发表。巨匠作为真正伟大的作家受到人们的怀念。 “关于幻想的巨匠的谈话和我们现在的情况真的重合了,对吧,古义人。博尔赫斯的作品刚被介绍到我国时,因其有着和我们相似的文学主张,我们为此而满足。不久,你从英译本中发现了斯大林时代被抹杀的作家们……布尔加可夫①等。我们在某一方面仿佛是和那位幻想中的巨匠一起步入了老年!” (说完这段话后,古义人能感觉到吾良保留了一些稍稍违反了田龟规则的话。) “所以说古义人,现在的你已经和你最初遇见的幻想的巨匠一样上岁数了。现在应该开始努力奋斗,即便谈不上伟大,为了作为一个独特的作家不被人遗忘,何不尝试一下最后的一搏呢? “从田龟口里说出来的这些词句,难道不能起到一点催化剂的作用吗?在你自己的过去里……也可以说在我们的过去里,应该埋藏着一直未被发掘出来的矿藏吧?” 在听这些田龟对话的过程中,发生过这么一件事。千樫——她的性格是喜欢闷头琢磨,憋到一定时候则会突然喷发出来——对古义人这样说道: “现在每天半夜三更,我都听见你在书房里对吾良诉说一会儿,又倾听一会儿,这不正是你最讨厌的毫无意义的事吗?你这么做到底有什么用呢?我觉得你现在迷失了方向。 “看见你不停地对吾良说话,等待他的回答,我觉得你肯定也很痛苦。我甚至有些同情你。这和同情阿光是不一样的。如果飞机失事或其他原因你突然不在了的话,阿光该多么无助啊。尽管我不认为你这样做是为了到吾良呆的那边去做准备…… “反正从我的卧室和阿光房间的天花板上发出的声音让人受不了。就像从竹篓缝里向下滴水一样……阿光也会有这种感觉的。就算你用再小的声音说话或者只是在听,阿光都会察觉这种气氛的。你难道不能不这么做吗?” 这时古义人意外地看见千樫流出了眼泪,这使他不能不承认,除了这几个月来依靠其生活过来的田龟规则之外,还存在着家庭里的人生规则。而且,古义人被千樫那句解说式的话触动了——尽管我不认为你这样做是为了到吾良呆的那边去做准备…… 田龟规则8 “那可不行!”古义人趴在简易床上,脸埋进被子里,自言自语地说。我热中于田龟……并沉溺其中,这的确有些难为情,可这是两个人的事,总不能单方面终止吧。一想到那边的吾良,就更加不敢妄为了。 古义人猛地翻过身来,瞪着黑乎乎的床脚。有个大学校友因白血病住院时,也许是因为没有将病情告诉本人的缘故,听他的夫人诉说,他经常在床上猛烈地翻身,真怕他脑子里的 血管会被震裂。这大概就是古义人这一代男人共同的生活态度吧…… 古义人坐起身来,从床下拽出了那只小箱子。按照刚开始整理的录音带标签,匆忙找出刚刚想起的那盒录音带,田龟咯吱咯吱地响着,似乎在催促他,古义人点着头,按下了键钮。 “你一向是这样的,现在仍旧以把自己赶进死胡同的方式,而且是以自愿的自我折磨方式苦苦挣扎着。千樫也很不高兴哩。还有那个声明’我从不看那家伙的小说‘的记者,对年轻读者们散布说,小说主人公是以他为模特的,大肆攻击你’卑劣‘。他自己还借你获奖的光,出版了一本专门诽谤你的书哩。已经过去十五年了吧,后来你对这事真的无所谓了吗? “近来你好像很消沉,千樫和阿光也跟着你无精打采的,这样下去不太好吧。千樫是饱尝了辛酸的人,如果有人起哄说,那个奖不是带来了光彩和幸福了吗?你就用’那只是过眼云烟,辛苦的体验却要永久地品尝‘来回敬对方好了。没完没了地沉浸于兴奋中的家伙,不是异常的不知足的多幸症,就是死抱住某个回忆的彻底不幸的人。千樫经历过太多的痛苦,然而,她并不因此就成了必须回到已逝去的喜悦中去的那样软弱的人,你觉得呢? “所以我建议,你不妨换个环境休息一下,好不好?你已经过了几十年枯燥的作家生活了。对于你来说也该有Quarantine的必要了。你暂时离开小说一段时间……你要是一去不回,千樫和阿光怎么办呢?所以说是一段时间。总之我建议你使自己Quarantine,离开每天都要面对这个国家的传媒的日子。” “请你让我先查查字典好吗?”今天晚上一直没插进话的古义人打断了吾良的话,“前几天就听你说到了Quarantine这个词,还没来得及查它的准确定义呢。就是说我还不能自如地应用这个词。” 说完古义人关了录音机,从书架上取出了《牛津英和辞典》。 [Quar·an·tine]n.1.a(对于来自传染病地区的旅行者、货物)隔离,交通阻断;检疫;检疫(停船)期间(40天);in[outof]~隔离中[已检疫]。b隔离所;检疫停船港;检疫局。2.(作为政治性的社会性的制裁的)孤立化(isolation),社会性的放逐,排斥,绝交。Vt.1.检疫〈船和乘客〉;命令对……(检疫)停船。2隔离〈传染病患者等〉;检疫、隔绝〈地区〉;[fig](从经济、社会、政治上)使之孤立,排斥。vi检疫。Quár·an·tin·ablea[It=fortydays(quarantaforty)] “我明白了你用这个词向我建议什么了。”古义人看完辞典的解释,靠近田龟,压低声音,尽量吐字清晰地说道。 “也不是非得四十天,多少延长一些也行。还有,你要想躲避和你一样也上了年纪的记者的话,柏林这个避风港怎么样?那儿可是我难忘的地方啊。要说这和你的Quarantine有什么关系的话,也没什么直接的关系……” “柏林吗?说到柏林,我还的确收到了邀请我去比四十天长一些时间的邀请函。”古义人对自己亢奋的声调甚为惊讶,竟忘记了千樫的埋怨,恢复了平常和田龟对话的语气说道。“我这就去看看过没过期。” 古义人关了田龟,去翻文件箱。 古义人小说的德文版译介,从他年轻时开始直到现在的作品,一直断断续续地在出版。每隔几年或几十年出版新的译作时,都是精装本,但是增印一般都是简装本了。在法兰克福的书市上,在汉堡或慕尼黑的文学协会等场所朗读新作时,都要举办签售活动,每次古义人总能够销售相当数量的装帧精美的简装本。此外,古义人还接受了柏林自由大学举办的为纪念出版社的创业者S·菲舍尔①的讲座邀请。学科方面表示,从十一月中旬开始,到明年上半年,这个位置就留给古义人。 古义人从出版社编辑发来的最新传真上确认,离承诺教授职务的答复期限还差三天。古义人已经决心听从吾良的提案了。吾良的录音是半个月以前的事,真正需要他所说的Quarantine是现在,这个建议正是为了使沉溺于田龟的古义人重新振作起来。尽管知道千樫不满,可即便是一个晚上,他也无法不听田龟就去睡觉。而且正是和他对话的这个田龟提出Quarantine使他得到启发的,古义人觉得豁然开朗,不由得又恢复了过去对吾良的依赖心理。 “可是,我们的田龟对话怎么办呢?”古义人差点儿问出来,他没有放录音,自己回答了自己。即把下面的话当做自己编出来的吾良的回答: “这应该由古义人来决定啊。千樫对你的批评,与其说是对于她和阿光君的体谅,不如说是为了使你摆脱对于田龟对话的依赖吧。” 尽管如此,直到临去柏林的头天晚上,古义人还在压低声音,每天晚上用田龟和吾良对话。而千樫见古义人对她的要求这么快就做出了反应,表示要去柏林Quarantine,理解为是为了和田龟对话诀别,因此千樫对古义人直到出发前夕也没停止的田龟对话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直到出发前,每天晚上都在忙活准备行装的千樫,一天早上对古义人说: “昨天晚上我忽然想起收拾吾良以前寄来的信,结果发现了一幅从柏林寄来的水彩画。你想看看吗?是风景画,画纸质地很好。先用彩笔打底,再用湿笔勾涂,就出了水彩效果,画面充满了幸福开朗的情调。背面写着’这样晴朗的天气,在此地期间只有今天早晨‘,下面的一角有吾良的签名。” 古义人拿起这幅风景画,这是一张柔软而质地厚实的深棕色画纸,被裁成吾良式的粗拉拉的长方形。 近景是一株高高的已掉光叶子的树,尖细的树梢相互交织着,近似色的浓淡对比层次细腻。只有爬上树干的蔓草是绿色的。透过枝丫,可以窥见漂浮着几朵白云的湛蓝色天空。 “这棵落了叶的白树干,就像在细树枝上缠绕了毛线做的偶人头发似的东西……这树大概是白桦吧。春天时长出的树叶比咱们这里的树叶小……在巴克勒的研究室的窗户外面也有这种树。” “也许吾良想要画天空,天空的色彩太美了……大概是他去参加柏林电影节时画的,那时和胜子分手已经很长时间了,在西洋画进出口圈子里,和她熟悉的人已经不在了,再加上他虽然拍了几部知名的电影,可是进入了新电影导演的时代,也使他多少有些忧郁吧。他曾说过,柏林每天从早晨起就是阴天,下午四点天就黑了,冬天的柏林不是人呆的地方……仔细看这幅画,给人的感觉却是很明朗的。 “也许是吾良上街时,发现了少见的绘画材料做的彩色画笔,忍不住买了下来吧。从旅馆的窗户里望见了难得一见的晴空,而产生了作画的欲望……由于没有画纸,就顺手从电影节的节目单上裁下来一块…… “可是以吾良的性格,他怎么会独自一人眺望窗外的景色作画呢?即使画广告纸样时,他不是还用电报把你叫到宿舍去了吗?他对我说过,想让别人在旁边看着……就让翻译兼助手的姑娘到他下榻的柏林饭店的房间里,那姑娘是个好人,决不多嘴多舌,所以让她呆在旁边,看他慢慢地作画。画完之后,看他作画的姑娘一定会忍不住说出’把这张画送给我吧‘,吾良怕不好拒绝,就先发制人地说,’这是打算寄给我多年没联系的妹妹的,好在她的地址我还知道‘……这是我谢谢他时,吾良不好意思地告诉我的……吾良对自己的画没有自信,对自己的文章还能允许出版,可是却从没有送画给别人过……” “这种能溶于水的彩笔是怎么回事?从没见过这么艳丽的颜色。”古义人小声问道。他被千樫少有的健谈给震住了。 “他说装进箱子太占空间,笔芯又容易碎,就把它送给那个姑娘了。据他说在德国,有许多年轻人考上大学后,并不马上进入大学学习,而是先在社会上工作然后再进大学。那个姑娘就是这样……那时候,我也很想要那个彩色画笔,但现在看来,还是留下这张画更让我高兴。” 古义人兴冲冲地装裱起这张水彩画来。这种手工活儿是他最拿手的。

第01章 百天Quarantine(一) 
百天Quarantine(一)1 在柏林开始独身生活的古义人能否比在东京时,离吾良或吾良的灵魂要远一些呢?古义人认为这是个十分微妙的问题。他的确把田龟和小箱子放在书房里没有带来。不过如果需要它们的愿望强烈起来的话,马上给千樫打电话,让她把它们装进塑料箱,用国际专递寄来就可以了。他已经把柏林高等研究所的地址和床底下的小箱子放在一起了。来柏林前用慢件寄出的书籍花费时间太长,因此急需的德文辞典等已经让千樫用国际专递给他寄来了。 其实细想起来,作为和吾良那边的联系而使用的田龟这一方式本身,不过是自己和吾良之间的游戏规则而已。如果吾良想要和古义人尽快联络的话,以他的个性会采用更为直接的手段。 古义人一登上全日空和德航合营的成田-法兰克福航班,便立刻戴上座位上的耳机,然后乱摁了一通座位旁的开关或按钮,想要寻找接收吾良发来新信息的通信方式,却没有一点儿音讯,大概是因为吾良没有这个打算吧。 启发他为拯救灵魂而Quarantine的是吾良,而竭力实现这个计划的是被千樫逼得无路可走的古义人。这一边短时间的隔离对于那一边的吾良来说难道真是无所谓的事吗? 总之,开始在柏林生活的古义人并不主动和吾良联络,对方也没来联络他。谁知刚到柏林不久,他就从第三者那里获得了有关在柏林时的吾良的信息。柏林自由大学的校园建校时,分散在几个住宅区里。在其中之一的比较文学科的大厅里召开了见面座谈会。参加者有大学的教职员和学生,有资助纪念讲座的出版社和媒体,以及对古义人的柏林之行感兴趣的市民们。这个座谈会散会后,来了一个人物,此人似乎熟知吾良在柏林生活中发生的,并且与后来吾良的生与死密切相关的情况。 看来对于目前在这个国家独自生活的古义人来说,一旦没有了在东京时像千樫那样的屏障般的人之后,就无从筛选蜂拥而至的信息提供者了。因此他现在是毫无戒备地站在他们的面前。 小小的会议厅里座无虚席,提问非常踊跃。座谈会刚刚结束,在担任翻译的日本语学科的副教授和古义人周围已经围得里三层外三层了。古义人靠着一个高一些的桌子站着,在简装的德文译本上签名。这时,一个浑身散发着香水气的女性紧贴在他的身边,用悠扬的关西腔对他说道: “我和吾良先生谈过关于德国新电影的问题……”接着又拿腔拿调地夹带着德语单词对他说: “我不打算谈丑闻之类的事,所以您尽管放心。那是Madchenfuralles的复仇……在最新的德日辞典上,为避开歧视语而译成’什么都可以为自己做的人‘。” 古义人想要请教这个德文词汇的确切意思,却又因为感受到这女人话语里暗含的轻蔑而犹豫了。这时她又用英语说明是为了送给母亲的圣诞礼物而请他签名的。古义人在扉页上签名时,脑子里一片空白,想问她点儿什么,自己又只会法语,无法交流,等到签名结束后,回头一看,原来那是一位比她说话声音苍老得多的日本女性。 “你说的那位Madchen,是给吾良当德文翻译的人吧?” “不是,不是!她哪会德文哪,连正式参加会议的人都不是。所以才叫做Madchenfuralles的。” 这位女性看上去和古义人的年纪差不多,大约六十岁上下,一头不协调的黢黑浓密的头发,脸庞很小,不说话时,嘴角周边堆出不少的褶皱。 古义人不知该说些什么,那女人递给他一张名片,说道: “真是可喜可贺呀,在德国也有这么多崇拜者,您一定够忙的,今天就先告辞了。我刚才说过了,关于新一代电影人的话题,以后我会专门拜访您的,请您不要忘记!” 那女人个头不高,迈着男人的步子走了,这时古义人才发现座谈会结束后,电视台的人还在拍摄,就问: “刚才我和那女人的交谈也要播出吗?” “不会的。”日本的制片人从旁边伸过头来答道。“只是用于场面的衔接……不过,像Madchenfuralles这样的所谓歧视语还在使用,真让人吃惊啊。不愧是女权主义盛行的国家呀。” 古义人把那张名片放在签名的桌子上就走了。对于和吾良在柏林认识的女性,古义人只对看吾良作画的姑娘感兴趣。如果摄影杂志作为丑闻报道的女性,就是要对Madchenfuralles施行报复的那个女性的话,就和古义人没有丝毫关系了。 百天Quarantine(一)2 然而古义人并不能轻易地摆脱来自那个女人的召唤。S·菲舍尔纪念讲座是从下周开始,古义人的讲座时间是周一和周三,课时是从上午十二点到下午两点。第一天上课时,比较文学科的德国人副教授到公寓来接古义人,并告诉他这里有“学究十五分钟”的习惯,即教授必须晚到教室十五分钟,提前十五分钟下课。第一天古义人早到了,于是为了消磨这十五分钟时间,他先去了学科的办公室,看见刚刚安装好的自己的邮箱里有一张那女人寄来的明信片。 前天有个学生打电话给我,说是看见我的名片掉在会场上。我从没丢失过名片。那一天,我记得除了德国副教授外,我只送给了您。我善意地将此理解为作家先生特有的不拘小节所致。至于我想和先生详谈的事并不是那天无意中说出的Madchenfuralles,而是有关德国电影界发展前景的,可产生经济效益的建议。我今天下午到汉诺威来,虽然不能出席今天的讲座,但我向办公室的秘书要了高等研究所的电话号码,这几天会和您联络的。预祝您讲座圆满成功。敬具。 不管能不能取得圆满成功,古义人也印发了讲稿-事先准备了四十份,可远远不够,便又加印了一些-朗读英文讲稿后再加以解说的讲座顺利结束了。回公寓是按照别人告知的路线坐的车,走在暮色降临的街道上,古义人不由想起了生动形象的“微型口琴”这个词汇。这也是与那个女人的容貌有关的。回想起来,这个词汇还是从吾良那里听来的呢。 在吾良出事之前,古义人刚开始使用田龟,就成了每晚睡觉前的习惯,吾良似乎也有这个意图,每盒带子都没有正式的问候,一按键就听见连贯的内容,都是以这样的方式开始的。所以,自然而然对于形成这一习惯起了推动作用。因此,在吾良刚去世时,有时忘了换电池-机器太老了,显示得不清楚-古义人就以为是出了故障,甚至担忧这是吾良制作的对话程序中断的信号。如果真是这样的话,今后的每个夜晚,该多么寂寞啊。好比一只大鸟的黑影飞到了头顶上…… 最开始听录音带时,印象特别深的内容之一是“微型口琴”的故事。当然吾良并不是一开始就想谈“微型口琴”的,本来谈的是电影里的演技指导。 “在你写的有关我父亲的随笔集解说中提到《演技指导论草案》了吧?你将它和宫泽贤治的《农民艺术概论纲要》相提并论,因而受到当时盛行的文本评论式的严谨的贤治研究团体以及重新研究父亲学说的影评团体两方面的批评,说你是心血来潮。可是,我认为你的联想中似乎有着与唱高调的解释性文体不同的,更为通俗的依据。 “这个国家草创期的电影界是非常特别的。在酿造日本情趣的场景中-可以说所有电影里都有-音乐无一例外是’樱花樱花‘的变奏曲。到了群众场面时,狭窄的画面上群众演员充斥了整个镜头。父亲提到过这个问题。此外,关于女演员的选择,她们都是贤治倾注精力想要表现的农民的那些不得不卖身的姑娘们。父亲也会有这种想法的。贤治和父亲的博爱主义的动机是一致的。 “一旦进入镜头,女演员们总是没有笑容,或在说台词时不愿张嘴等等,惹得父亲很恼火。但是,他会想法子解决这些,这是他的态度。贤治要为农民描绘出一幅壮美的艺术远景。可是,远景在哪里?如何实现?这样的农民是否存在?或许连贤治自己也不知道这是实现不了的梦想吧。在父亲看来,不应该把这些姑娘涂成白色来塑造可爱的花朵,而应该找出如何提高演技的具体方案。他是从森林的峡谷里出来的人,这一点你是最能理解的了。 “当时父亲提出的方法很有成效。我当时刚当演员,记得父亲曾这样指导过怯台的演员,叫他们比平时说话声音低一两个音来说台词,这使我非常佩服。 “我作为父亲的下一代导演,或者说是日本电影史五十年以后的一代导演,如今我所考虑的演技指导单纯得让父亲听了会感到绝望,因为我想的只是全力以赴地分配好角色,只要角色选择适当,拍摄就算成功了。 “除此之外不再有演技指导了。你知道一些演技派的成名女演员吧,其实她们自己也是作为可爱的新星而糊里糊涂地演着演着就得了个新人奖,取得了一定的成就,随着时间的推移被冠上了名演员的头衔,不过如此而已。被戴上桂冠的这些人的所谓成熟演技,充其量是已形成的自己形象的无穷反复罢了。可怕而无聊的重复。有时,清纯类型的女演员会出演一些饱尝生活艰辛的角色,例如平安时代的娼妓等等-谁知道那个时代有没有娼妓啊。可这不过是又一次重复。根本谈不上让观众感动得流眼泪,甚至会让人笑出来! “然而我们在实际生活中遇见的女性却是演技相当了得的,一听到她们说这是其本色使然,就更加令人难以抗拒了。 “在我过去的人生中不止遇见过一两个这样独特的女性,我的人生是在不得不接连不断地遇见这样的女性中度过的。我甚至觉得,我似乎只能通过与这些女性的际遇展开我的人生。简直可以说是辛苦万分的过去和未来啊!” 假如吾良要谈的正题是“微型口琴”的话,这个开场白也太长了。在柏林的古义人离开了田龟,更加有意识地回想起吾良说话的语气,才发觉原来那是他一边喝酒一边录的音。通过田龟听吾良说话的时候,古义人之所以从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是因为年轻时姑且不论-高中时,古义人就经常看到喝酒的吾良-在东京各自组成了家庭,从事不同领域的工作以后,偶尔一起到中餐馆或寿司店吃饭喝酒,但去小酒馆只是极少的一两次。千樫是吾良的妹妹,听起来似乎有些不可思议,但古义人近年来几乎没有请吾良到自己家喝酒聊天到深夜过。吾良位于汤河的家也是在他去世后古义人才第一次去。吾良从楼顶跳下去时,喝了大量的白兰地-梅子把起了塞的法国白兰地酒瓶摆放在吾良的棺材前-使古义人感觉很不协调。 但是古义人自己,在睡前饮酒已成多年的习惯。为了减少其有害之处,他可算绞尽脑汁,尤其是步入五十岁以后,这一从心理到肉体的无谓反复便成为改造自己生活方式的不变的动机。尽管如此,吾良去那边之前寄来的录音机里的声音异常亢奋,充满激情,这在他们见面谈话时从来没有过,古义人不曾想过这正是酒精的作用。这也是因为吾良和古义人将两人间的师长和学生这一特征,从开始一直保持到最后-现在正是中间休息,因为田龟对话还未结束-都没有察觉的缘故吧。 吾良在关于演技指导的谈话中讲述了自己遇见的一个绰号“微型口琴”的女性的故事,以此作为一个天生具备任何演技都望尘莫及的个性化表现的代表事例。 “那个姑娘的脸总是被垂下来的刘海遮着,一旦双手撩开头帘,便会露出日本女性不多见的开阔的前额。她双眼深邃,富于表现力,挺拔的鼻子和上嘴唇间距很短,恰到好处。某个瞬间,忽而会变得满面娇嗔!在泪眼迷蒙地絮絮诉说之后又沉默不语了。可爱的厚嘴唇就像衔着一个很小的口琴……有一种叫做微型口琴的乐器吧……就像嘴里含着那种口琴似的,整个嘴巴显现出了轮廓清晰的矩形。这个动作表达出来的她的复杂情感,无论是具有怎样丰富经历的女演员,也不可能用演技再现出来!真难以想像。不过,这是从她妈妈那里继承来的,所谓母女相传吧!” 回味吾良的话,古义人似乎在混沌中渐渐看出门道来了。那个半老徐娘的容貌使自己联想起“微型口琴”这个词汇,仿佛揭开了这个词汇的背景似的。吾良给各种人物起的外号,都具有不凡的观察力和描写力。那个年龄的女人本身不可能和吾良所说的姑娘重合,但是,说不定是那姑娘的母亲呢。因为从这个女人的脸上,古义人的确看到了那种特别的表情。由血脉相连的母女的容貌特征来推测的话,未见过面的女儿便不难想像了。如果真是那女人的女儿的话,那女人为什么会对她进行那样冷酷的批评呢?这又成了古义人新的不解之谜了。 百天Quarantine(一)3 Quarantine的生活总算安定下来之后,古义人开始频繁地给东京打电话,以此作为和吾良的田龟对话中断的补偿。打给大学副教授和学科办公室秘书的仅有的几个电话,也是德国式的嘟,沉默,嘟,沉默的呼叫声,而打到东京的国际长途电话则是熟悉的呼叫声过后-实际上是千樫设置的莫扎特的几小节室内乐-传来阿光恬静而略带悲伤的声音: “喂。” 之后的交谈虽说有些驴唇不对马嘴,但两人都热心地感受着对方,一两分钟过后,古义人让阿光叫妈妈听电话。 “妈妈不在家。”阿光的声音听起来愈加沉闷,并且不再吭声了。 千樫接电话时的声音却特别快活,甚至和他谈论起文学来了,这是过去在东京时从没有过的。 一次说完生活琐事后,千樫向他提出了早已想好的问题。 “你年轻时以阅读翻译作品为主,讲话有点儿口齿不清,语速也快,我却感觉你讲话非常有趣,有很多闪光的、与众不同的新奇表现…… “可是,自从你在墨西哥呆了很长时间,用外文看书以后,你用词的感觉就变了。新的深度在词语中有所反映,可缺少了出人意表的风趣幽默了。你在小说中使用的语言也差不多吧?大概这就叫成熟,却没有了以前那种闪光的感觉了,所以我渐渐不再看你的小说了。对你这五年来的小说我不能说什么,这种变化和不再依靠翻译,常用原文阅读有关系……也许一般人觉得只有看原文才能增添日语所不具有的趣味吧……” “也许你说得有道理。我的书销售开始下降是从四十五岁以后,这和不再看翻译作品的时期是一致的。或许正如你所说的那样,不如从前那么闪光而有趣了。不过阅读翻译作品的有趣之处,在于它具有和阅读原文时的感觉完全不同的,某种赤裸裸的东西。我经常边读边感叹,这个词汇原来这样翻译呀,也能这么翻译吗?我对译者十分佩服,自己就创造不出这样的日语词汇来。特别是一些年轻有为的译者确实具有特异的能力。” 这样结束了当天的电话。几天后,千樫在整理别人寄赠的单行本和杂志,以及少量发行的特别季刊后,在电话中对古义人做了个报告,然后表示要继续上次的谈话。她说: “在一个年轻人翻译的法文新作中,谈到了非常有意思的内容。” “是吗?美国西海岸大学那帮直接受福柯影响的家伙的英语文章地道得很哪,特别是英国学者写的东西……我的文章不再闪光,大概是因为在阅读从布莱克到但丁的研究文章时,主要阅读了剑桥大学出版社的研究论文吧……” 千樫没理睬古义人一贯的自我嘲弄似的饶舌,接着说: “我觉得有趣的地方或许不是最重要的部分。那本书很厚,里面关于诗的解说我根本看不懂。”说着就把自己想让古义人看的部分传真了过来。这是年轻的实力派法国文学家翻译的《诗中的鲁奈·夏尔》。在作者写的评传中简要说明鲁奈对于萨德①的思考的部分下面,千樫用素描用的2B铅笔画了条横线。 萨德不使作品结晶。他的许多著作是理解的工具(鲁奈确认’再评价‘这个词’不是革命‘,而应该解释为天文学者所说的’公转‘。对于夏尔来说,人类不是固定的天体。人在转动,并不是与自己本身相等的)。萨德祝贺人类的天体倾斜于远离真正的现实生活的歌唱着的无为的太阳们的回归线。他祝贺人类的非社会化,教导人们逐渐抛弃被母熊舔的’教养的‘部分。 千樫马上又来了电话,谈到这一段引起的思考,古义人也被千樫的想法吸引了。 千樫对文章中的,尤其是教导人们逐渐抛弃被母熊舔的’教养的‘部分这一表现感触良多。 “我觉得这种表现充分说明了吾良。吾良正是被母亲这样的母熊舔着长大成人的。用日语来表达的话,即所谓舐犊情深吧。小时候的吾良,在我这个做妹妹的眼里,的确受到了无微不至的呵护。但我不嫉妒。吾良是个漂亮的孩子,画画儿又特别好,京都出版社都来请他画封面呢…… “你也知道吧,战争中他还被选进了根据国策设立的灌输科学教育的特殊年级呢。 “在物资那么匮乏的时代,母亲专门为他搞到了令职业画家都羡慕的绘画用具,制定了读书计划,还收集到了很难见到的好几本启蒙科学读物…… “所以吾良如果不认真学习的话,就太可怕了。吾良是被母熊舔着长大的。我认为法语中的被母熊舔应该是伴随着痛苦的。 “有一段时期,吾良结识了弗洛依德和拉坎①等专家学者,受到了很大影响。吾良曾孩子气地率真地写过自己怎样因此而摆脱了母亲,成为自由之身。但是,我认为他是不可能轻易摆脱母亲的。我是个无知的人,也知道自己这样怀疑很幼稚,可是心理学对一个成人真的那么有效吗?这样的话,就连吾良不也成了老谋深算的知识人了吗? “我曾经想到过吾良早晚会受到心理学的反击。我的意思并不是说他那样去死要归因于心理学的反击,但是我觉得吾良的心理状态那么复杂多变,心理学家们也应该负些责任的。” 百天Quarantine(一)4 阿光在接电话时虽然不大说话,却把脑子里想的都写在了传真上。千樫第一次给古义人的随笔画插图时曾经说过,吾良从一开始就别具一格。回忆起这句话,古义人在想,如果吾良看到了阿光的画又会作何感想呢?例如,阿光在用铅笔画自己和母亲登上大型喷气式飞机的舷梯的画旁边,这样写着: 我想去听柏林交响乐。施巴尔贝和安永先生都是非常棒的第一小提琴。我带着千樫去柏 林。 当母亲的担心在寒冬时节的北方城市,阿光的病会发作,因此不打算实行这个计划。 古义人把这张传真贴在厚纸上摆在餐厅的桌子上。擅长于数字的阿光还把传真号码也写在上面了。阿光记住了包括柏林区号在内的那一长串号码,0014930……所以才用铅笔将数字写在画上的吧。还记得去柏林参加电影节时的吾良突然打来电话,让古义人有时间再给他回电话。可古义人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吾良告诉他的电话号码了。正为难时,趴在旁边的床上,在五线谱上写曲子的阿光,将写在五线谱空白地方的电话号码轻声告诉了古义人。原来阿光听到古义人在接电话时重复那个号码。古义人和千樫都夸奖了阿光,所以直到现在阿光还记得那个号码吧。阿光一定会觉得奇怪,前一半号码怎么和父亲现在的传真号码一样呢。 古义人还清楚地回忆起,那时候在吾良的身边有一个年轻的女性。于是,各种细节一个接一个浮现在他脑海里。吾良打国际电话来拜托古义人的是这么一件事。 “你在长崎遇见过一个狂热崇拜你的读者吧?有人想让我讲讲这件事。就像以前你跟奥布莱恩讲的时候一样,我要用英语给人家讲。奥布莱恩曾经用标准的英语纠正过你的错误。千樫说你觉得他修改得很有意思,还记在了卡片上。你把那张卡片找出来,再给我打个电话。我现在设置的是免提。” “你要它干什么用呢?”古义人问。 吾良愉快地回答:“我这儿有个姑娘,是在国外长大的日本人,现在是德文翻译,日语讲得也不错。但是,她说只有听英语讲的笑话才能笑出来,我觉得挺新鲜,居然有这种事。于是想起了你那次体验,特别可笑,并且还译成了英语,又有修改过的卡片…… “今天柏林下了第一场雪,黑色的光秃秃的树枝上,落了一层薄薄的白雪。无数飘舞的雪花不断被气流推上去,静止在半空中。这么看着看着,不觉来了精神,就想要拜托你这件事了。好了,我等你的回音!” 古义人怀念起吾良打这个电话时,为了向旁边的姑娘炫耀而兴奋地唠叨个不停的往事来。 奥布莱恩是在《吉姆伯爵》里和吾良合作过的英国演员。借他来日本之机,吾良在西洋画进出口公司经理的独生女胜子小姐的家里举办了一个小型晚会,并叫古义人和他一起去,好让他陪陪那个英国人。古义人跟奥布莱恩谈话中使对方感到有趣的那个插曲是,此前应左派出版社的劳动工会委员长之邀,为在长崎举办的某集会上发表讲话而去长崎时发生的事。 无论是出版社还是报社、电视台,对于追随工会的那种类型的,即所谓进步的-当然不属于共产党以及过激的各派-小说家之流不屑一顾。古义人也的确遭到了这样的待遇。他坐了特快“钻石”号,一大早就到达了长崎,可是“指笛音乐会和文艺演讲”改在了晚上。于是,他被安排到了工会方面的宿舍里,发给他一个盒饭,吃完后不久,就开始拉肚子。他打算上街买点儿药,就去了商店街,却找不着药店。转着转着就进了犹如深山峡谷般幽暗的小胡同。在小胡同里终于找到了一个门脸很小的药铺。 古义人拉开老式玻璃拉门,进了药铺,背靠药架坐在狭小空间里的一位四十岁上下的女人将苍白的圆脸转向他时,突然“啊!”地叫了一声。古义人并未在意,买了止泻药付钱时,女主人抬起涨得通红的脸,祈祷般地说: “啊——!心诚则灵啊!” 然后,她便滔滔不绝地讲了起来。住在京都时,她为了当药剂师而上了短期大学,是古义人作品的热心读者,买齐了古义人的所有作品。父亲突然去世后,她继承了药铺。药铺靠近花柳区,是经营避孕用具和性病药的老店了。禁止卖淫法颁布后,虽然知道市场萧条,但她相信即便撤退到长崎,只要开着店,早晚就会见到古义人的…… 古义人担心被站在门外的中年男人和穿和服的女伴听见,想尽快离开药铺,可是女主人从柜台下面抱出装有六大瓶药剂的纸箱放在柜台上,说: “请您服用这种药吧,给您优惠。” “我一般不饮用健康饮料……” “不,不是,这可不是那种一般的健康饮料,这药是用胡萝卜、朝鲜人参和海马粉配制的。您看这说明上写着’马上喝下!立刻见效!能干两次!‘了吧。一箱优惠您六百日元,您拿两箱走。” 女主人又往上加了一箱,这时,那个男人探过头来:“特价的话,我也买,给我拿两箱。” “谢谢,现在是每箱一万日元的特价,一共二万日元!这可是好药,您真是很识货呀。’马上喝下!立刻见效!能干两次!‘夫人,您好福气啊!谢谢了。” 古义人讲的就是这个故事,奥布莱恩恭敬地非常感兴趣地听着,还把古义人的英语措辞修改得简洁有力。在回伦敦的飞机上,古义人把’现在喝下……‘的广告词擦去,剩下bolder,托寄给返回成田的飞机了。吾良说要讲得尽量露骨一些…… 找出了卡片,古义人深夜从东京打电话给正是午后的柏林时,听得见年轻女人为初雪而兴奋地笑着-与之相比,吾良的笑声显得老成得多。 这个即将消失的回忆又清晰地浮现出来,使古义人心绪舒畅,此时若将古义人心里浮想出来的词汇记录下来,就成了清纯开朗的回忆录了。他感到在吾良来得过早的晚年中,这种情景是极少见的。 百天Quarantine(一)5 在柏林的单身生活期间的周六和周日,不用说大学的讲座,就连和高等研究所的同事们共进午餐或研讨会也没有了,他又没有心情去逛街,所以一般都是躺在床上看书,回想和吾良在一起时的一幕幕往事消磨时间。有时想着想着,就不由自主地朝性色彩浓厚的方向倾斜了。 那还是吾良和胜子小姐一起去海外从事电影工作时的事。从美国回来后的吾良,打车来 看望刚结束加利福尼亚大学伯克利分校的任期回国的古义人。吾良稀罕地打出租车来,是因为他喝了威士忌,却没能消除烦恼的缘故。吾良喝着出版社送给古义人的岁末礼物苏格兰威士忌,聊了起来。十点过后,一直坐在旁边的千樫也回寝室睡觉去了,剩下吾良和古义人才得以说了下面这些话。吾良似乎压抑已久,滔滔不绝地说起来。 去年,花了六个月的时间,拍摄的以西方视角将太平天国正当化为宗旨的好莱坞电影中饰演角色的吾良,出席了洛杉矶和纽约的首映式。吾良演的是日本大使馆武官的重要角色-甚至在枪林弹雨的街上,抱着女主角避难-古义人在洛杉矶的大报上看到对于吾良这位东洋人演员罕见的魁伟、glamorous般魅力的高度评价,便将这报道剪下来寄给胜子。可是,回国再看日本的影视界评论时,吾良却完全被漠视了,而且在周刊杂志上的匿名报道中登出了驻北京的各国大使馆人员参加的圣诞晚会上,扮演武官夫人的胜子身穿和服的照片,并说明这才是吾良试用通过的原因等等…… 看着渐入醉态的吾良,古义人援引了巴伯克利作教科书的《文明论之概略》中的“怨望”这个福泽喻吉自造的词汇讲解道: “在我国,日本演员吾良之所以被如此轻视、贬低,正是由于’怨望‘。福泽说所有评价人的词语都有两面性。例如,’吝啬‘与’节俭‘、’粗暴‘与’勇敢‘相通,惟有’怨望‘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是非生产性的,无法和积极的人类资质相置换……” 吾良听了后说道: “因怨望而苦恼这点上,被那个记者执拗地关注的古义人也同样啊。不信你得个国际大奖试试看,那位先生肯定会出版否定你全部人生的书(实际上也的确如他所说)。我对此根本不以为然。而你特意剪报寄给我的那篇评论,那样夸赞我倒给我带来了威胁呢。你还好,没遇到过这样的情况。” 吾良说话变得闪烁其词,使古义人感觉不快,过了不久,千樫告诉他吾良对于“怨望”一词很在意。 再说那位高度评价吾良的电影评论家,五十岁的女人埃米,实际上在吾良参加电影宣传旅行期间一直和他同行。她抓住吾良的空闲时间,请他在饭店附近的小餐馆吃饭,以便进行详细采访,据她说是打算写一个长篇报道。 当吾良再度返回洛杉矶,准备翌日回日本的那天,埃米请他到中华街吃饭,进行最后一次收尾性采访。后来在回饭店的上坡路上,两人拥抱在了一起。当时,吾良不仅没有害怕勃起而缩回身体,反倒用下身乱顶对方的小腹及大腿。他自知这是对于英语采访感受到的压抑所引起的逆反性攻击性行为,加之十天的美国之行,积压了性的能量。结果,那天埃米没有回家,直接进了吾良的房间。 “原来只知道她是个健康、丰满而开朗的知识女性,谁想到一上床,简直让人无法招架。任何部位她都不放过。从晚上一直到早晨,她的手就没离开过我的身体。不性交的时候,她也千方百计地不让****闲着,直到所向无敌的****都打蔫儿了,她还继续用变色龙似的舌头缠住它不放。在送我去机场的车里,她还一直用手抚摩着那东西! “等到为期三周的拍摄西班牙外景的事定下来后,她跟我说,预定了和我同一个旅馆的房间。一想到未来那恐怖的二十天,我连****都抬不起来了。” 古义人觉得神情黯淡的吾良很可笑。可是瞧着毫不掩饰悲哀的眼神和闷头喝威士忌的吾良,按少年时代的习惯,古义人不能不说几句劝慰的话。 “你这么想想看怎么样,从上次美国之旅到下次的西班牙之行相隔两三个月吧?这样的话,再次见面的最初两三天里你总会有些激情吧?过几天,你要在特定的外景地摄影,就不会天天回饭店了。隔上几天再回饭店时,和埃米小姐的约会不就产生新鲜感了吗?” 吾良借着酒劲,带着哭腔说道: “虽说你写了那么多悲观的小说,可你基本上还是个乐天的人哪。和千樫那样不喜欢炫耀的女人结婚,而且晚上还自己睡在书房,你真不像是这样的男人呐。” 那年在西班牙拍摄外景时,吾良对于来自加利福尼亚的那位五十岁女人的恐惧,以及没有具体依据的古义人的安慰,出人意料地得到了完美结局。回国后,吾良对他说,和与自己同一天到达指定饭店的那位女记者,在日头高照时干了两次,深夜一次,第二天早晨一次。若是今后二十天都照这样下去的话,简直就等于进了地狱。想到这儿,吾良浑身直冒冷汗。可是,西班牙出资方只带演员去马德里,所以他又继续在原地呆了四天。接连参加了几个莫名其妙的招待会后,制片人宣布中止在西班牙拍外景。情况是这样的,为了给成功地大量出口廉价葡萄酒的出资者面子,才一度把外景地定在有代表性的葡萄酒产地,但是拍摄方不积极,器材也大半未到位。所以在本周内,便转移到印尼的弗洛勒斯岛去,在剩下的两天里,吾良和埃米得以充分享受性的乐趣。埃米因为要乘坐比吾良他们早一班的航班回国,天没亮就起了床。现在她身上全然不见了一丝一毫的性贪婪,甚至笼罩上了一层经验丰富的记者的禁欲性的庄重。 在讲这些经历时的吾良给人的印象既有在热带地方拍摄了一个夏天的疲惫,也有体味了古义人所无法了解的辛劳的深沉。光是和那丰满而快活的女性于到达之日和翌日的四次性交,古义人就觉得实在了不起,称得上是奋勇拼搏。这不禁使古义人回忆起了高中时就萌生的对吾良的孩子气的尊敬。 百天Quarantine(一)6 古义人下榻的高等研究所的公寓,据说是革命前盛行在柏林建别墅时,俄国富豪们盖的奢华建筑。门厅装饰有罗马风格的壁画,正对面二层楼上的圆柱直通天花板。古义人住在三楼,从窗户里能看见下面的湖。圣诞节休假后,紧接着是千年之交,从通宵焰火的除夕到新年过后,大学再度开学时,古义人往返都坐汽车了。从常去买食品和葡萄酒的哈根布拉茨坐车到柯尼西斯特拉塞,在繁华商业街库达姆站之前的拉特那乌布拉茨换车,一共不到三十分钟的路程。柏林常常夜间下雪,白天就停了。到了早上湖面冰雪覆盖,公路上也冻了一层冰 ,天气阴沉,但并不妨碍交通。 一天下午,古义人上完课,结束了属于工作时间的答疑,离开学校时天色已十分昏暗了。这时听见一个日本女人在叫他,声音有些耳熟。沿着积雪中的一条小路,从后面跟上来的女人,裹着长及脚踝的大衣,给人感觉与众不同,古义人立刻想起了刚来这里时跟他说过Madchenfuralles的那个女人以及含着“袖珍口琴”似的嘴唇轮廓。 “请允许我在您回公寓时和您一同乘车。尽管我也说不准利用这段时间能谈点什么。” 然后,她不等古义人回答就贴近古义人身边,一边走一边威胁似的,又仿佛过分亲密似的说起来。 “您怎么没有使用Madchenfuralles之类的词语呀?我给您打了好几次电话,还请办公室把电话给转到公寓去,可是一直没人接。” 在东京的生活中,古义人从未遇到过如此强行和自己同行,并且说个不停的人。从位于住宅区的柏林大学的教室到汽车站大约需要十分钟左右,沿着干涸的池塘形成的公园走下斜坡,再走上斜坡的这段路,古义人其实很少自己一个人走。且不说答疑的学生,那些听讲的日本侨民和给台北发稿的青年记者之类的人都会和他一起走,而自己只要克服了本能的拒绝反应,也觉得这样边走边谈挺有意义。 和古义人并肩走的女人,竖起大衣领子,迈着大步,和座谈会那天晚上的那个上了年纪的忧郁疲惫的日本女人判若两人,给人以在柏林街头随处可见的,充满活力的以自我为中心的当地女性的印象。她所谈的内容本身就具有与其装束和步伐相吻合的攻击性。 “有人常说,是一个我认识了很长时间的德国人说的,他说日本人爱说过于个人性的事,就连作家和电影导演的讲演也不例外。我曾经怀疑是否确有其事,听了先生的讲座我才相信了。连您这样的作家都常常谈及个人的事。” “正如你所听到的那样,我的英语发音不准确,不容易听懂,所以我一直把在美国大学讲课的讲稿复印给学生。上课时,一边念讲稿一边注解式地讲课。由于讲稿是特别生硬的文体,所以为了使讲座显得柔和亲切便讲了一些个人的事。” “您今天的讲义是在斯德哥尔摩发表的讲演稿吧?它本身就基于个人的回忆吧。从有残障的阿光的音乐入手,来寻求普遍性的创作宗旨的确令人感动,不过有的德国人觉得讲演过于个人化了。” “你说得对。” 柏林冬季特有的寒风刮了过来。古义人尽管位于钵状斜坡底部的旋风中心,但是讲了两个小时不流畅的外国语后的燥热头脑和冰冷的身体之间的落差,使他感觉自己悬在半空中。对方似乎也有所察觉,便随意换了个话题。 “那边的高处积了好多雪,没有人走……您看见下面有个女人在遛狗吧?看见和女人一起的男人坐着的那个圆石头了吧?那块石头据说是被挪威附近的冰河挤出来,滚到这儿来的。” “那个圆石头是从挪威滚过来的?” “我也没说只滚过来一块石头呀。”女人反驳道。 走上电车轨道上面的过街桥,古义人瞄见远远驶来一辆高大的公共汽车,可是又不好立即抛下这女人去追车。在下班后的下午四点前后,这条线路的车是一个小时三趟左右。古义人做好了精神准备来应付等下趟车这段时间中的谈话。 女人转入了正题。 “我是为了再次向您致意才来的。这回请您不要再丢失了(女人将名片递到古义人的胸前说道,仿佛看透了对方不情愿接受似的,直到古义人接住名片,还拿了一会儿才松手)。想必您从吾良先生口中已经听说了我原来的姓了。我现在的姓是和我现在的丈夫的姓合成的。他来自联邦德国,从事东柏林地区的再开发工作,也就是不动产方面的实业家吧。不过,他对于文化事业有着充分的理解,从不干涉我的工作。 “我的工作中最为重要的,正在进行中的事,想必您也听吾良先生谈过吧?就是将吾良先生的剧本请朱连道尔导演以后的新一代导演中最优秀的导演拍摄的计划。谁想到,吾良先生竟发生了那样令人痛心的事。正如我跟您说过的那样,那是Madchenfuralles的复仇。吾良先生为这些麻烦事而苦恼。但是吾良先生是非常重视这个工作的,他说过,无论发生了什么事情,都不会影响到他和我一起做这个工作,这说明,万一发生什么情况,他希望我代他完成这项工作。我们之间的通信和传真都可以证明他有这个想法。 “与此相关的是请先生见一个人。这位先生就是比刚才提到的朱连道尔还早一代的著名导演,相当于新电影导演们的师傅辈。现在已不再从事电影工作了,主要致力于哲学著述。同时,为一些健康的电视台制作长时间的节目。他说无论如何要在这个节目中采访先生一个小时左右。 “下个星期日的上午,先生应该有空,刚才我已经听日本学科的副教授说了。那位先生还同意担任翻译。您看可以吗? “是吗,太谢谢了。到了那天,那位先生开车到公寓来接您,直接去采访会场。地点在波茨坦广场上有名的饭店。下周开幕的柏林电影节……说起来也有吾良先生的作品参展吧,真让人怀念哪……采访是在主会场,刚才介绍过的那位导演要我们使用那个大厅来拍摄采访。 “日本的电影代表还没到柏林呢,不然就能给您介绍一些有名的人物了,真遗憾。听说先生由于和吾良先生的关系,反而和电影界的人很疏远。” 古义人站在立柱上写有H标记的站牌下面,任凭冷风的吹打——听说那边还有个很大的公园,古义人没有去过,公园里有医学部和有名的马克斯·弗朗克研究所——渐渐地他已经放弃了对妇人讲话的抵触,倾听起了名片上写的ItsukoAzumaB?me夫人的夹枪带刺的宏论。 古义人不记得这位东贝姆夫人说的,德国导演根据吾良的剧本拍摄电影这回事。但是,本性柔弱的吾良怎么会有气力反驳此人的雄辩呢?尤其是和此人的女儿又有某种关系,就更不好办了,如果真有其事的话,就……他只听吾良生前说起把在美国获得成功的电影的收益存放在洛杉矶,用当地的演员和创作班子拍摄新片。如此推论,怎么能说吾良没有考虑过在仅次于美国的,动员了更多观众的德国也推行同样的计划呢? 另外,这还是三年前柏林之行刚回国后的事。吾良曾经说过要将德国年轻的电影研究者翻译成《DerstummeSchrei》的长篇小说解体,再作为实验性的影片重新结构的计划。当时,吾良还问过他是否愿意放弃电影版权,让研究者们去自由发挥。 这是难得一聚的吾良和千樫、古义人以及各自家庭的第二代,在六本木吃饭那天晚上谈起的。古义人只有听的份儿,千樫则不满地说,不但不给电影本版权费,还随意将作品解体,这样的话,小说家也太吃亏了。吾良无言以对,只得沉默。当时,古义人就觉得这个建议不像是吾良自己想出来的。 在傍晚阴郁的天空下,上层也坐着乘客的双层大巴像轮船似的摇晃着移动过来——时间刚过四点,古义人却总这样感觉——古义人说完道别的话,女人那蓬松的黑发包裹的小脸上露出了尴尬的表情,似乎古义人做了什么粗暴的事一样。 “我并不是要跟着先生回住处。这辆车开往波茨坦广场,您不知道吗?如果我也对先生做出Madcenfuralles的事,您怎么办哪?” 东贝姆夫人利落地上了车,登上了通向上层的弯曲楼梯。古义人不由自主地跟着爬上去,并排坐在了最前排右边的座位上。这时,夫人以有分量的沉默代替了等车时的雄辩,古义人更觉不便搭话,将目光转向了渐渐热闹起来的库达姆商店街。 汽车到了拉特那乌布拉茨,古义人向东贝姆夫人点了点头,下到了一层。夫人威严地不停地点着和年龄相比黑得不协调的脑袋,古义人看见在她的嘴唇四周明显地出现了含着微型口琴般的两条直线。 古义人穿过宽阔的马路,朝着要换车的车站一边走一边抬头望着黑沉沉的天空,视线再度落在脚边。 “原来如此啊!”古义人叹息般自言自语着(在外国的生活使他恢复了这一习惯)。但是周刊上登的那张姑娘的照片是这样的吗?据说那张照片是姑娘和在那个出版社工作的男友一起搞的恶作剧,神情忧郁的吾良坐在一旁。如果那个姑娘的嘴唇四周也长着像母亲一样的平行线的话,给她起了“微型口琴”绰号的吾良,在对于女人的观察上,确实使我望尘莫及!这种能力使他无法避开与女性的纠葛,这也正是吾良之为吾良啊……

第02章 人,你这脆弱的东西 
人,你这脆弱的东西1 虽说一周要上两次课,其他日子除周末外,还要和文学研究所的同事们共进午餐,古义人却仍感觉生活在孤独之中。古义人回想起关于自杀的讨论在自己和吾良之间有过多次,这也是田龟对话中出现的主题。 自从吾良坠楼身亡之后,作为田龟规则之一,古义人无意主动提起自杀的话题。而吾良却满不在乎地将这种谈话留在了录音中。 “我在松三第一次见到你,就对你承担了一个义务。 “我究竟起了多大作用不好说,毋宁说是我单方面在较劲吧。不过和你不常见面之后,有了可以替代我的作用的人了。这并不完全是我的自以为是。承担了新的责任的人并不是我这样混混类型的人。你的毛病已经根深蒂固了,可能会马上抵消这些作用,但你毕竟是个幸福的人哪。你也快六十岁了,也到了该摈弃自我嘲弄的固执低音的时候了。” 每当吾良这样絮絮叨叨地说起来时,古义人总觉得吾良才是自我嘲弄式的天真,其实他是想要说“我才是你的师长”的。因此古义人按下了暂停键,说道: “你和我不常见面后,取代你的人是谁呢?” 吾良仿佛早已料到了古义人的反应似的,用攻击性的语气说: “取代我的人物有六隅先生、簧先生。你明白了吧,不是像我这样的混混式的人。” 古义人惊讶得又按下了暂停键,想像着将六隅先生、簧先生和吾良挂起钩来。他们都是令人怀念的人,可是,尽管自己是六隅先生的学生,也不能将这位法国文艺复兴研究专家称为老师,而音乐家簧先生就更不适于这个称呼了。他想对吾良这么说: “不,你不是混混那种人。你是真正的混混的大哥派人行刺的对象,是黑帮的对立面。难道不是吗?” 对田龟的机能十分满意的古义人又按了前进键。吾良的语调又平稳下来,却仍然坦率得令古义人吃惊。 “在松三时,我所做的就是为使你不去自杀而制造障碍……只是我说不清自己是不是有意这么做的。不过现在回想起来,只能说是这么回事。这真是不可思议啊。我对于在松三认识的人并不都是善意的,当然也不是说充满恶意的。从十七八岁时起,我就觉得你身上有一种难以琢磨的东西。你是一本比你自己认为的还难以读懂的教科书。虽说你是从那样偏僻的山谷里出来的,但是正因为如此,才使你成为一本特异的教科书吧。 “然而,我有意识地把你和自杀联系起来,则是咱们年过三十岁之后了。特别是我有了自己的事业以后,和一年到头不是写小说就是看书的你之间兴趣变得不同了的时候,有人对我一针见血地提到这个问题。电影界的人聚到一起时,真正与创作电影有关的生产性的人是屈指可数的。我参加这样的聚会时,常常见到真正在创作电影音乐的作曲家簧先生。这位先生一进会场就径直朝我这边走来,就像黑色的鸟飞落下来似的坐到我身边,询问了你的近况,并且声音很大。 ’最近见到古义人了吗?他还好吧?‘ “他关心的并不是古义人的工作怎么样,阿光好不好之类的情况,而是很露骨地在问你自杀了没有。每次见面他都问这个问题,所以我不会误解的。后来我才意识到,自从遇见了十七八岁的古义人后,自己就一直在关注他,使他不去自杀。就是这么回事! “假如只有簧先生这么问还没什么,六隅先生怎么也有同样的感觉呢?真是匪夷所思。你一定会这样反驳吧?其实我这样的人不可能经常见到那位名人。只是在你和千樫的婚礼上见过他,后来一直没见过面。偶然在巴黎和六隅先生一起吃了顿饭,先生的夫人也在座。” 古义人按了停止键,查阅了带到柏林来的(后来送给了比较文学科的)六隅全集里的年表,然后兴奋地对着田龟回答: “那是先生最后一次在法国逗留期间吧?那一年巴黎发生了垃圾工人的罢工,街道上到处在焚烧垃圾。他还得到过一个巴黎全市缩影图的礼物,就放在他在成城寓所的书桌前。” “我前妻的母亲是西洋画进出口公司的副经理,非常崇拜六隅先生。期望能请他们夫妇在高级餐厅吃顿饭。而先生偶然知道我也在巴黎,就说要是古义人君的妻兄也一起来的话,可以接受邀请。 “我给前妻和她的家人添过不少麻烦,听说她现在东京,我就去了。那是个三星级的餐厅。我去得比较晚,先生都等得不耐烦了。见到我劈头就问,古义人君会不会自杀?副经理一脸的迷惑不解,先生却一副满不在乎的神情,夫人赶紧打圆场。在我那个年龄,我没见过那么美丽的女人(吾良顿了顿,古义人感到他想起了自己的母亲),无论是日本人,还是外国人。夫人说,我丈夫总爱瞎担心,原以为他担心的是个病态的人,现在看来是个很清醒的人。对此,副经理的论点是,女儿曾说那个人虽然是左翼,却很滑稽。六隅先生对她们的说法根本不予理睬,只是严肃地瞧着我。这些都是真的。” 吾良说到这儿沉默了,只有田龟还在转动。古义人也不想问“那你是怎么回答的?”即便是面对面的谈话,吾良也会以沉默来回避问题的。因为即使六隅夫人的评论不一定正确,可古义人现在还活得好好的。 古义人也没有再追问“你对自杀是怎么想的”,既然吾良已经自杀了,这么问也有侵犯田龟规则之嫌。 间隔了一会儿,田龟中的吾良用略带歉意的口吻,轻松地说道: “这个话题使你觉得很累吧,在你生活的世界,而且在你这个年龄,人们大多很累吧!那么今天晚上就说这些吧!” 人,你这脆弱的东西2 由制片人樽君公布的吾良的遗书有两种,一种是用打字机或更多功能的、古义人无法判断的其他机器打印出来的。此外,古义人还看到了另一种遗书,即这里的“在各个方面我都垮掉了”这么一句,古义人自从那件事发生后,时常回想起这句话。这句话作为吾良的自我批评,实在令人费解。 吾良从美少年时代开始,直到五十多岁,只是头发稀少了些,仍不失为一位美丈夫——他 深谙如何使自己具备适合各个年龄段的翩翩风度,在外人眼里丝毫看不出吾良已经垮掉了的任何迹象。 如果勉强说他显露过这种迹象的话,也只有一次。那还是古义人单身生活时闲工夫太多,才好容易想起来的。在一组时间较晚的,以提供文化性信息为主旨的电视节目中,当演员时的吾良担任了其中一个角色。去欧洲留学时间不长,但在巴黎社交圈中已有不少熟人的某作曲家也参加了这个节目。作曲家身着在巴黎订做的晚礼服,吾良则穿着自己设计的,让裁缝店缝制的长上衣——黑色绸缎上一层朦胧艳丽的胭脂色——给节目演播室增色不少。 两人对谈了一会儿,其间他们喝了香槟,这时又有一个也穿着晚礼服的小说家,拿着香槟酒杯加入了谈话。对于欧洲文化和风俗,特别是美食有着一家之言的小说家虽然非常健谈,但根据古义人对他的了解,他是个性格与表面完全不同,为没受到与自己的才能和见识相等的对待——其口头语是等身大的——而愤愤不平的乖戾的人。没过多久,谈话便陷入了僵局。 与作曲家及电影演员谈论欧洲,无法表现出自己与众不同的风度,使得小说家不满以至焦躁起来。著名的节目主持人面露难色。大概是为了补救吧,插入了欧洲特写等照片,中间有一段与历史学家及人类文化学家对话的场景。于是,作曲家、小说家和吾良又出现在屏幕上了。这时吾良好像有些喝醉了,脸色十分疲倦。谈及对于日本电影界缺乏理解的话题,他像女人似的絮絮叨叨说个不停,上身摇摇晃晃,脑袋快仰到椅子背上了。古义人实在看不下去,关了电视。后来古义人才知道,那段时期吾良正为了和胜子离婚一事而苦恼…… 然而吾良显露出这种颓唐的状态是绝无仅有的。吾良受到了黑帮的袭击,九死一生,身上有好几处伤口,经过急救后被担架抬到病房的情景被摄像机拍了下来。即使这样,吾良也没有畏缩,并且还相当的乐观。 这是去了美国的古义人偶然——千樫在什么地方写过,丈夫不在,可以自由地去看望哥哥——在洛杉矶的电视新闻中,不是给日本人看的有线电视,而是从七点开始向全国播放的CBC中看到的。回国之后,他看到了以男色语言进行时事评论而走红的双胞胎演员之一者怀疑“那是故意做戏”的谈话报道。为了确认这个报道,他又特意看了在面向女性的电视节目中出现的这个男人,被此人内心渗出的荒凉凄惨的东西震慑住了。想到吾良一直在和这类残忍的斗士为伍的世界中工作,不禁为之心痛,这心痛变成了对刚才那句话的愤怒。且不说在这样的“行业”里,即使受到黑帮的袭击之后,直到审理过程中的吾良一直是昂首挺胸,毫无畏葸之态的。 在为田龟录音剩余的录音带中,吾良赞扬了古义人年轻时写的《人,你这脆弱的东西》这部长篇随笔。这是对古义人那种与脆弱畏缩相对抗,不脆弱,不畏缩,一旦脆弱就重新振作的生活方式指向的评价。古义人把这一段和吾良在遗书中说的“我都垮掉了”那句意想不到的自我评价对比着听了很多遍。这是先寄来的三十盒录音带里的一段,刚开始田龟对话时就听过了,从吾良的谈话内容可以察知,这是他在相当一段时间内,集中思考后有着冲劲和力量的发言。 吾良直接谈到了阿光。 “你发表了《人,你这脆弱的东西》时,我的第一个反应就是,我要把它拍成电影。我也对你讲过这个想法吧?你听了一声不吭,我记得很清楚。在咱们国家,当然更多的是在外国的机场看到贴有’Fragile‘的行李时,我就想像将它贴在自己的背上会怎么样。我知道你是从这一经验出发的。我要反驳的是,所谓脆弱的东西其实正是人类一般的属性。你这家伙也变成博爱主义者了,我甚至从中感受到了古义人本来不接受的通俗性。 “由此我想到,在电影中先将人的脆弱,易受伤害这一点通过人体的细部不厌其烦地展示给观众,在此基础上来构思如何拍摄出以身体的强健成为不死之身的主人公的故事。或者叫做物质化时代的《猛男劳埃德》吧…… “不用说,从电影的草创期开始,这种文艺形式就一直在表现不脆弱的人。在观看这些英雄的时候,观众忘记了自己是脆弱的东西。这就起到了单纯的感情净化的作用。被不死之身的英雄一个接一个地砍死的众多配角确实是脆弱的东西。但是他们不过是影像的记号而已。例如,不会强调一个演配角的人被杀死的痛苦,配角不会被充满同情地表现出来。如果这么做了,超人英雄和配角的作用就完全颠倒过来了。试想一下,一方面表现潇洒地将手枪转了几圈,塞进枪套的英雄,另一方面表现你那些所谓暴露着被’异化‘的伤口的配角的情景吧。 “我对你那本书的感受就是这样的,不过,你把《人,你这脆弱的东西》推进到了和使自己写出这本小说的阿光君共生的自己的人生之流中去了。于是,你终于修复了作为脆弱的东西出生的阿光君。把他修理成了虽有残障,却可以独立行动的人了。和阿光君一起听音乐时我非常感慨,竟然有对音乐理解得如此深刻的年轻人。而且,他作出了我根本作不出来的由美妙和弦与旋律构成的乐曲!你这样改造了实际上很脆弱的阿光君。当然,这其中也有千樫的辛苦。我打心眼里钦佩你们。阿光出生的时候,我去了医院,我为千樫黯淡的未来而哀叹,这和为你哀叹是不同的。你关于人,你这脆弱的东西的这一认识,由于使阿光与你同在而免去了感伤的通俗性。我相信你在写《人,你这脆弱的东西》时并没有什么胜算,在拼死奋斗的过程中,阿光被修理成了那样具有魅力的人。我除了钦佩还能有别的吗? “可以说我从旁解读了由超越了人类的层次发出的一个信号,或许这样说比较好。有且,他作出了我根本作不出来的由美妙和弦与旋律构成的乐曲!你这样改造了实际上很脆弱的阿光君。当然,这其中也有千樫的辛苦。我打心眼里钦佩你们。阿光出生的时候,我去了医院,我为千樫黯淡的未来而哀叹,这和为你哀叹是不同的。你关于人,你这脆弱的东西时我想,就像科幻电影所表现的,在千年之交时,多种多样的宇宙信号都集中到这个行星上来了。耶稣基督诞生前后也一定是这样的!这个行星每当千年之交时,想必都会获得拯救宇宙整体的可能性吧?当然,信号是变成暗号降落到行星上各种各样的场所的。如果能够解开一定量的暗号,人类就能够获得拯救整个宇宙所需要的智慧了。 “你和千樫做的事即是解读这种暗号的成功范例。现在阿光的CD受到世界的欢迎就是由于被作为这样解读了的信号。如果不喜欢解读暗号这个说法,这么说也可以,你和千樫把经过宇宙间的长途跋涉,散落到地球上的机械修理好了,使它又能运转了,而且性能非常好!” 古义人根据录音带里传出的其他声音或响声,估计其他录音带是在事务所里的吾良的工作间里录制的,只有这一盘是在医院的病房里录的。也就是说,吾良被黑帮刺伤后,在医院治疗时录下来的。那时候,千樫去探视回来,曾忧心忡忡地说,也不知是哪根神经受了影响,吾良弹吉他时,有一个手指不能自如活动,这会使吾良的疗养生活非常寂寞的。 吾良如此评价古义人和千樫把阿光的伤——受损的部分——出色地修理好的努力,实际上是要从反面向古义人倾诉什么吧?吾良作为一个尽管不危及生命,却是身心的重要的部分受了损,根本无法修复的中年人,才会不厌其烦地说了那么多吧? 对于被黑帮这种无意义的不讲理的暴力毁坏的部分,以及因这一巨大事故而心理濒临崩溃的自己,究竟应该如何进行修复呢?吾良是否在向古义人传递这一疑问的信号呢? 从那以后,吾良对于被两个黑社会的流氓袭击时的痛苦、恐怖以及其后漠然的不快感,肯定一直是耿耿于怀的。尽管他没有对古义人谈起过…… 古义人曾经在一部短篇小说中描写了一个在乌干达一条大河的栈桥上劳动的日本青年的故事,并且介绍了作品模特的证言。这个青年说,他被河马咬伤时——被河马的大嘴咬住了腰部——只知道拼命地“哇哇”地叫唤。吾良对此发表意见说: “那样叫唤是很真实的。” 那时——指吾良将古义人的小说拍成电影《AQuietLife》时——古义人和吾良都互相避开对方的视线沉默着。因为两个人都不能否认想起了各自被黑帮袭击的事件。 人,你这脆弱的东西3 “有个自由撰稿人给我打来了电话,听声音是个很阴郁的家伙,却故作开朗地讲话。他说想就你以前写的描写右翼少年的暗杀事件的小说采访一下。连标题都定好了,叫做《长江古义人的政治伪善与怯懦的私生活》,准备在最近很畅销的信息杂志上登出。据他说,无论是保守派的大评论家,还是国际级的大导演,最近都严厉地批评了年轻时的长江。他说要向我了解古义人的人格缺陷,还说要造舆论,逼得古义人那家伙不得不和右翼分子进行正面交锋呢。你对此有什么想法?” 这还是以前吾良直接打来的电话,并不是田龟里说的。 “有什么想法?这得看你的心情喽。”古义人冷淡地回答。“对于年轻的记者来说,上世纪六十年代是已经被淡忘的过去了。你难道还有兴致再发掘那个事件吗?” “我表示同意接受采访,让他到制片人的事务所来。”过了几天,吾良又一次打来电话说。“见面一看才知道,原来是松三中学时的那个大个子卷毛,说话咄咄逼人的蚁松呀。想要知道记者是怎样苦熬出头的,那家伙就是活例子。一被叫到事务所来,他就仿佛胜券在握了似的。不知什么原因,他认定我憎恨你,确信他自己是我不可缺少的人物。他屁股沉得不得了,我要去附近的意大利餐厅和同事谈工作时,他也要跟着去。我终于下了逐客令,对他说:’蚁松君,今天就到这儿吧。‘谁知他说:’借着导演这样称呼我的机会,就给我起个笔名吧。‘还说:’蚁松后面的名字叫什么好呢?‘我随便说了句:’叫有巳怎么样?‘’这可太好了!‘他说完昂首挺胸地走了。” 过了一段时间,千樫也告诉古义人她见过蚁松——这件事本身并不是要谈的中心。当时千樫把吾良已在构思的电影《AQuietLife》所需要的资料,阿光的乐谱送到事务所去的时候,蚁松已经来了。虽然吾良没有介绍千樫,但他渐渐听出千樫是古义人的妻子时,立刻插了话。 “阿光君的CD无疑是非常动听的,但是,”用一种欠语法来表现主题之后——现在想起来,在关于CD的评价上,他也许为了不授人以柄而谨慎地措辞——“最近在纽约定居的日本作曲家兼演员,对最现代的文化英雄说’通过政治上的修正来推行有智力障碍者的音乐是不能容忍的‘。”由于他的体位是既不朝千樫也不朝吾良的暧昧角度,所以千樫也不好答腔。吾良忍不住问: “你是怎么看的呢?” 对方大声说:“我是和P·C·啦,新赤冢等等毫无关系的劣等生,我是蚁松!” “赤冢不二夫的漫画里是不是有个从前小学里的小伙计模样的角色?由于他是松树变的,所以无论说什么都带’松‘这个词尾,真有意思,居然有人把这套学来卖弄。”古义人对此人的兴趣越来越浓了。 千樫反驳说:“不是那么回事,好像是自从起了蚁松这个笔名后才变成这么说话的。” 古义人这才想起用这个笔名写的通篇威胁性语言的文章,文章中说:“如果你继续发表进步性言论的话,就出版你那本因为害怕右翼而未出版的《政治少年之死》。”古义人为此感慨不已。 那天,吾良请制片人樽君和梅子还有千樫去饭店里的大仓寿司店吃饭。在那儿差点儿出了事。 吾良他们作为在饭店里开的银座老店的常客受到了接待,被安排在前台靠右端的四个座位上,要了麦酒和清酒后,用湿巾擦了手,这时背后出现了一阵骚动。不一会儿,从最左边的樽君旁边的座位一直到前台最左端的六位客人站了起来,换到桌子那边去了。这时,乐天的千樫说: “说不定是天皇的亲戚光临了吧?” 然而,千樫他们刚刚吃了几个寿司,看见前台里面的厨师不自然地向什么人鞠了个躬,一个前厅经理模样的男子从他们背后探过身子对樽君说:“实在抱歉,请你们让出前台的座位,换到桌子那边去。”吾良不等莫名其妙的樽君问明缘由,就压低声音说: “不行,我们预约了一个小时的时间。才过了不到五分钟,所以还要继续在这儿吃饭。” 旁边空出来的座位上坐满了清一色绷着脸的高大男人。后来千樫直抱怨自己这样不喝酒的人,在前台哪儿坐得了那么长的时间哪,都快要撑死了。走出店门时,尽管店里有不少空桌,走廊里却背靠墙站着一排穿黑色西服,身形矫健的彪型大汉。 在电梯里,只剩下千樫几个人时,梅子一脸疲惫地强作笑颜说: “你们看见跟在我们后面进店的,把前台吃饭的顾客赶走的那帮家伙中间的那个戴深色太阳镜的人了吧,他就是组长。正和他们打着官司,吾良还逞能,快把我的魂儿给吓掉了。” “要是吾良让座的话,你会服从吗?”千樫反问道。梅子说: “在前台趴了一个半小时,我得节食一个星期。” 由于差点儿发生危险的这一近距离接触,吾良不可能接受采访了。蚁松可能在事务所听到一些传闻,将此事写在了所谓畅销的信息杂志上。在受右翼集团势力威胁方面也有经验的古义人对此曾抱有怀疑。像他这样写报道,就算黑帮头子不理睬,也会刺激其手下干将的,难道蚁松就没有想到这一点吗?报道还再次对于为躲避右翼攻击,古义人一直是如何“处世”的做了点评,最后以“应该学习内弟不怕再次被刺的勇气”结了尾。 千樫传达了古义人的上述感想,对吾良说,写那篇报道的人好像期待着发生事件似的。吾良告诉她: “他们早就期待着事件的发生呢。长期批判古义人的那个有来头的记者挪了个窝,在别的出版社的周刊上开辟了一个面向右翼诸君的专写滑稽文章的专栏。煽动说由于混入了民间的血,天皇一族的血渐渐稀薄,诸位怎么能无动于衷呢?还说新的皇太子妃也是平民出身,如果她怀孕的话,诸位将做何打算呢?如果有人将此当真的话,说不定会出现阻挠生育的恐怖行动吧?此等’忠义‘记者的想像力简直了得。” 人,你这脆弱的东西4 一天,刚见过面不久的吾良打来电话,说是想就社会生活的问题见面谈谈,让人摸不着头脑,而且见面地点也没有选择吾良常去的——周刊上登出的他被人偷拍的照片也是这里——事务所所在大楼的意大利餐厅。 正巧古义人要给吾良介绍一位想要采访他的芝加哥大学电影研究会的学生。跟吾良这么一说,对这种事情一向认真的吾良才选择了这样正而八经的地方吧。地点在帝国饭店前厅的 咖啡室,古义人去了一看,吾良操一口漂亮的英语,正和芝加哥大学的奥利弗君谈得起劲呢。奥利弗的日语也很不错,可是吾良一用英语,他就没有用日语回答的勇气了。古义人提议大家用日语交谈。 吾良要跟古义人商量的是,前些日子差点儿和正打官司的黑道人物发生冲突的,以黑社会民事暴力为主题的电影录像版的出售期限临近了。因此,虽与派刺客的暴力团体无关,却也是有着大大小小黑社会背景的人在运作停止出售录像带,从而招致管片警察再次来商谈吾良和梅子的安全保卫事宜。 另外,与电影的录像版有关,吾良还打着一个官司。古义人也知道这件事。有献身般教育癖的吾良,曾起用有才华的年轻导演,由他自己制片拍了个电影。在拥有知名导演的各家独立制片厂大都亏损,除大型电影公司外很少能赢利的局面已经固定化的不景气的电影界,这无疑是牺牲性的计划。 吾良对于电影院上映的亏损早有精神准备,因此打算通过出售录像来偿还投入的资金。梅子也特约出演,吾良自己则寸步不离地指导年轻导演拍摄——其实在这个问题上或许有年轻导演的复杂的心理依据,这仅仅是作为与文坛性的行会关系无缘的古义人的空想而已——樽君还与年轻导演签订了关于录像版的收益不在演出酬劳之内为条件的合同。 然而,年轻导演却以录像出售后未支付给他录像销售的分红为由提起了诉讼,导演协会都全力支持其诉讼。从合同上看,官司明显是吾良胜诉,可是这反而使吾良在电影界及电影传媒界中孤立了。 “在那个官司中收集支持原告方的签名,大造舆论的家伙,当这次黑社会反对出售录像时,却反常地跳出来收集支持出售的签名。这是那个记者蚁松的情报。这些导演、演员和影评家一方面支持与我敌对的声明,一方面又为了我搞签名活动。这种事真能进行得那么协调吗? “如果这就是运动的逻辑的话,我也没有拒绝他们支持的权利……” 听到这儿,古义人立刻明白了,上了年纪,变得更加诙谐的吾良,还是以其性格上残留的孩子气的善良,错误理解了这个情报。 “如果说以导演协会的有权势的人物为核心,为准备新的声明而组织签名运动的话,也和你所理解的意义是相反的。蚁松这个人是有意传达误导你的信息的。 “在我看来,他们的目的是促使由几个暴力团伙的,都有可能对你下毒手的家伙威胁你,阻止录像出售。你失去了勇气,屈服了,然后他们在估计到录像制作已中止的基础上,再去告发你的自我审查危及电影界的表现自由。蚁松的所作所为与告发你是如出一辙的。 “导演协会在你遇刺时没有组织抗议游行。而这位奥利弗君的同学,还想要在太平洋两岸发起抗议行动呢……和那时一样,现在那帮家伙绝对不会为了你去和黑社会正面交锋的! “你就按预定计划出售录像吧。当然你和梅子也必须请警方严加保护……” “听说发生《政治少年之死》事件时,且不说文艺家协会和笔会,警察也没有实际的援助行动吧?当报纸上出现’那家伙说得好听,可到了关键时候,总会受到国家权力保护‘的评论时,千樫非常委屈,她告诉我,古义人说,这反而对所谓右翼激进分子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 “你确实遭到黑社会的行刺了,还在打官司中与他们背后的团体相对抗了。这是有生命危险的事,激怒对方和以拍纯文艺电影引起冲突是全然不同的两回事啊。” 这时坐在古义人和吾良旁边听他们对话的奥利弗一副坐立不安的神情,最后终于下决心插了话,恐怕还是在刚才古义人提到他们芝加哥大学同学的鼓舞下。 “我按照古义人告诉我的路线在日比谷下车时,看见右翼宣传车就停在附近。即便有别的目标,在车里监视饭店的大门,不是也可以确认你进这里来了吗?那么,尽管你不是他们本来的监视目标,是否有可能对你意思一下呢? “我感到他们进了大厅,正在朝这边张望。请你们不要回头好吗……他们穿着黄褐色裤子、花衬衫,不像是这个饭店里的人吧?大概是把军服脱在宣传车里了吧?” “虽然没发现右翼分子模样的家伙,(古义人说话的时候,看见穿着一身黑的四个壮实的男人,从二楼上示威般地缓步走了下来)……不过,另外一类绅士也让人担心哪。” 从奥利弗君一开始说话,包括即便有后来古义人接下来说的话,吾良似乎都没有认真听。这时他沉默着,朝着前厅里来来往往的客人一下子掀开衣襟,站起来脱去了大衣。身材魁梧的吾良穿着西服套装,里面是绸子衬衫,脸上浮现出了不针对任何人的中性的微笑——犹如在谢幕,承受了所有投射过来的目光——直挺挺地站在那里。在间隔着一排盆栽观叶植物的前厅那边,顿时聚集了许多人。 之后吾良缓缓地坐了下来,将大衣搭在臂弯里,催促奥利弗和古义人说: “咱们换个地方再好好谈。离我下个约会还有一个小时的时间。” 穿过前厅,朝着皇宫前广场一侧的大门走去的吾良是众人围观的对象,在这样的气氛中,无论是右翼的宣传车还是暴力团体,都无法阻挡我们的去路。 来自芝加哥大学的青年快步跟在吾良后面,古义人结了账,刚要走,只听一个年轻女人从背对着他的三四个人那边冲他喊道: “长江,你想跑吗?” 紧挨在她旁边的是对男人有极好描绘能力的吾良曾经描述过的那张脸,古义人一望便知是蚁松。 人,你这脆弱的东西5 前面已经叙述过了,吾良被关西的暴力团体派往东京的黑帮分子刺伤时,正值古义人受亚洲关系学部的邀请,去参加芝加哥大学二百年诞辰的庆祝活动。在上午的讲座结束后,主办方的专业研究者和古义人都参加的那场讨论预定在下午召开。午休时,古义人去了学校的图书馆,确认对于讲演的质疑中暴露出的论点间的联系。这时散发着朝气,压抑着庄重感情的奥利弗君等电影研究会的学生们来了,他们将吾良遇刺的事告诉了古义人,并问他是否看到了刚才的电视报道。 古义人问了他们几个问题后就沉默不语了,学生们也默默地围着他,似乎想要给古义人一些时间来消化这一打击。直到古义人离开书架朝大厅走去时,学生们才对他说,估计东京会组织抗议游行,如果古义人能确认其日程和时间的话,他们也估算十四个小时的时差,在芝加哥组织与之遥相呼应的校园集会,还说想在今天之内公布这个计划。 古义人声明,自己现在远离东京,下面说的只不过是自己的臆测,真希望自己的估计有误,然后说道: “从比吾良年长的前辈到同时代的导演们是现在日本电影界的核心,他们并不见得认为这个事件是对日本电影界的白色恐怖吧。恐怕他们认为这仅仅是吾良个人的灾难。也就是说,我认为日本不可能有电影人的抗议游行。而且现如今,日本的学生们也没有了将此类事作为对于社会和文化的威胁而进行抗议游行的劲头了。” 翌日古义人从芝加哥起程,去UCLA和夏威夷岛的两所大学讲演后回国的旅途中买了份日本报纸,从报上知道了自己的猜想是分毫不差的。 由于古义人在饭店里也留意着新闻播报的时间,所以看了好几个外电转播的日本新闻报道。其中之一是头上的伤口被缠成游泳帽形状的绷带遮住的,躺在担架上的吾良——尽管绷带的缠法还是老一套,但吾良自我感觉是引入了美观的新潮式样——对着记者们伸出了V形指,非常积极地回答着问题。 古义人所理解的吾良的意思是,这并不是个被动的事件,是自己积极的表现行为引起的。今后要继续和黑帮分子斗争下去,使表现行为整体化。吾良就是这么讲的。美国的电视台方面捕捉了这个信息,作为今晚新闻报道的中心,那么日本到底是怎样的呢? 古义人痛心地感觉到,将这件事视为吾良在做戏的,不正是日本电影、电视界吗? 在接下去的画面中,跟在追赶吾良担架的记者们后面的,满脸倦容的梅子和充当她的保护人角色的千樫被摄影师抓住了。千樫表现得十分冷淡,充满了威严和忧虑,俨然要捍卫受伤的哥哥。她觉得亢奋的哥哥的言论和表情都过于朴实天真,担忧现在拍摄的录像里马上就会有插播节目导演们加上去的,决不会是站在哥哥立场的情绪化评语…… 古义人忘不了难得来东京的弟弟对于吾良——当时吾良已经死了——遭受黑社会分子的袭击表示的深切同情,特别是对于千樫的近乎爱慕的敬意。 很早以前,古义人带吾良到乡下的家里来时,目不转睛地盯着吾良看的弟弟高中毕业后当了警察,长期担任抓捕暴力罪犯的刑警。他不打算参加警察晋升所必要的考试——古义人感觉这里隐含着对毕业于被外界看做与法学部同等的东京大学文学部的哥哥的批评——作为一名平庸的刑警一直干到退休,便是他人生的日程表。 就连这个颇受亲戚们爱戴的,被叫做忠叔的坚强的弟弟,也以恐怖和痛苦的表情谈到了被黑社会分子刺伤的吾良。 “黑社会那些头头……这可一句两句说不清噢,俗话说,骗人反被人骗,比起那些咱们能接触到的黑帮来,更上头的……用我不惯使唤的词儿来说,呆在以黑帮打底儿的构造最上边的人最可恨,这就用不着我跟古义人哥说了吧。你瞧见过叫什么政治家名人的那些家伙吗? “还有啊,黑帮分组织外围的,那些替黑帮跑腿儿的家伙们简直就是一帮乌合之众! “拿吾良兄的电影来说,拍美化黑帮分子的电影,还在发行上为黑帮提供资金来源的家伙们,比那些喽啰们还要卑劣。只有吾良兄在自己的电影中和黑帮对着干。我觉得要是由高仓健来主演,这电影会有卖点的。当然要是千樫嫂认可有才能和勇气的年轻导演,而且不反对由高仓健来演吾良的角色的话……” 于是古义人把自己一直在思考的问题拿出来问忠叔。 “关于受黑帮袭击的事,我只和吾良进行过客观的交谈。而且是以在非洲被河马咬伤的青年为例子半开玩笑地谈的。我没有正面谈论这个问题的勇气。我想尽可能真实地了解吾良的内心,可是关键的东西到底也没弄明白,我有这种感觉。也就是说,我永远无法理解吾良自杀的动机了。所谓永远,是说直到我死的时候。” “……你是把吾良兄的自杀和黑帮的行刺联系起来看的喽?”忠叔的表情是古义人从未见到过的,作为对付暴力犯罪的刑警度过一生的弟弟,用其职业所特有的,彻底的顽强而又平静的,透着阴暗冰冷的声音反问道。 这是和古义人在夏威夷的电视画面上看到的,向久未见面的千樫问候,并对千樫的态度大加赞赏的忠叔迥然不同的,非常专业的提问。看得出来,在提问的同时他自己已经得出了明确的答案,对这个提问古义人只是一味地点头,等着忠叔下面的话。 “我也认为吾良兄的自杀和被行刺有直接的关系,由于吾良兄把拍外景的大本营设在松山,所以我和调查吾良兄事件背景的警探,在职务范围内交谈过。 “另外,吾良兄由于常常接受关于电影的采访和警视厅的警官们都熟识。听说其中一个警察高官遭到宗教原因的暗杀而住院时,吾良还曾把阿光的CD送给他。后来吾良自己也遇刺了,他希望和那个大人物在《文艺春秋》上对谈,可被那个大人物给拒绝了。那个大人物……不知道这么说合适不,在写给第三者的信上评价吾良是个非常纯真的人,同时是个刚毅、耿直的,决不屈服于暴力的人。这是千真万确的。大人物是作为警察的最高负责人遭到了袭击,并重新站起来,又在外务省担任了领导职务的坚强的人。就是这样的人说,被黑帮刺伤的吾良是非常纯真的人。这是东大毕业的人的外来语用法,要是忠实原意的话,这个词不算什么太好的词吧? “遭受过袭击的人把另一个遭受袭击的人称为刚毅、耿直的人,我觉得这是非常高的评价,到现在我都忘不了啊。可是,这样的人却咔吧一声折断了似的自杀了。不过……我再啰唆一句,遇刺的警察专家对于吾良兄的评价是千真万确的。我坚信这一点。 “我认识的那个人调查的情况,也就是周刊杂志程度的东西。收集来捕风捉影的传言,堆积成山后再砸瓷实,弄成像是事实的硬度,但是,一遇到敏锐的检察官,就会立刻崩溃的。用这些周刊上的话来说,上点儿年纪的,既有事业又有才能的人,从旁观者来看,总是莫名其妙受到浅薄的女人的勾引。开始的时候虽是逢场作戏,可是不知不觉就上了钩,这不是常有的事吗?要是被这样的女人缠住了,就算是自己主动跳进泥潭的,到头来无力自拔而想不开的男人也是有的啊。既有才能又有事业,而且自尊心虚荣心特强,又是非常纯真的人,就是这种类型的人。 “不过,这是周刊杂志水平的,生活在现实中的人的庸俗的猜测。你对千樫嫂就说,这种怨女的勾引以及有浅薄男人的介入的说法是长期从事刑警工作的人的简单通俗的解释。而且,吾良兄在遗书中也否定了和该女性的关系,所以必须尊重遗书的说法! “结果,我心里只剩下使我特别难受,又毫无新意的结论,就是吾良兄的自杀还是由于遭受了黑帮袭击的缘故。因为如果没有遭遇黑帮暴力的话,吾良兄就不会想到对于自己本身可以施行那样的暴力了!” “你说的话里有着和我的空想完全不沾边的,真正现实的东西。”古义人说,“对于黑帮暴力的质或量,以你的经验你都知道,但刚才你没有谈到,可见这东西一直在威胁着我们。” 忠叔喝着酒,眼里流露出的使古义人畏缩的喜悦,还留有孩提时代的影子。 “可是,古义人哥,完整经历了黑帮暴力的人,并不是被黑帮杀死的人哪,只能是被黑帮刺伤多处的人,以及受到来自背后袭击并且能活下来的人,或者说不能不活下来的人们吧。我觉得被可怕又可恨的,惨不忍睹的暴力所击倒,仍然昂首挺胸活下来的人才是最最了不起的人。” 古义人和忠叔一边喝着意大利红葡萄酒一边聊着。夜已经深了,谁知这时,已经睡下的千樫却提着意大利籍的美国文学理论家送给古义人的,上面一层葡萄干的上好奶酪和意大利葡萄酒进了客厅。每次忠叔来京时,千樫总会把家里储存的最好的食物和酒拿出来招待。忠叔仿佛想要确认自己那洪亮的声音传了多远似的——千樫肯定一直在听他们的谈话——眯起眼睛瞧着千樫。 人,你这脆弱的东西6 在古义人看到吾良的写有自己已经垮掉了的遗书后,过了一段时间——尽管这句话在他的脑袋里盘桓了好几天之后——到底还是憋不住突然向千樫发问: “对于吾良所写的自己已经垮掉了这句话,客观地说我很难相信,可那是他死后最早登出的比较正式的评论。那么会不会是由于刚进入老年期的忧郁病而夸大了的自我认识呢?” 千樫像以往回答古义人的问题时一样,想了一会儿后说道: “我并不认为吾良是由于什么病而选择了死。我认为那是吾良很清醒的决断……很早以前,在松山你和吾良深夜回家来时,我不记得你是什么样子了,只记得吾良显得疲惫不堪,可能你也和他一样的吧?” 对于千樫这个问题,古义人来到柏林后,在静静的思考中,每次回想起来时,都发觉自己没能充分理解她这句话的意思和分量。特别是千樫提到的在松山发生的很久以前的事件是很重要的,便暂时将它作为一项作业留了下来,说不定是身体的防卫机制在起作用吧。当时他也很吃惊,尽管千樫的回答很清楚,他还是把自己一直思考的内容一遍遍地加热似的说: “如果硬要说吾良曾给人以垮掉了的印象的话,那是在某次电视节目中,也许是录制的时间太长的缘故吧,反正从画面上看,我只看到他很快就喝醉了的样子。 “根据以往和他一起喝酒的经验,从没见他醉成这副样子。吾良不仅从不让别人看到自己软弱的一面,而且本来就不是个软弱的人。就像你们的父亲,在长期的结核病疗养期间那样。这一点与志贺直哉、中野重治那样从来不会颓唐的人们相比也不逊色。” 千樫沉默了一会儿后反问道: “我不太懂垮掉了这句话的意思……不过,到底是他自己有意识这么说的,还是由于外界这样评论,无法否定才说的呢?” 古义人又支支吾吾起来: “也许二者都有吧。也许只能承认别人的批评和自己的感觉不谋而合吧……” 然后古义人——把有关松山时的体验的思考先往后推一推——想起了自己在千樫面前显露出的颓唐相,并且是自己的意志不能控制的状态。那还是租住在离古义人和千樫现在住的地方三百米左右的,一座老式二层小楼时的事。 那是阿光出生后不久的六月份的一天。那天晚上风很大,青桐树叶在黑夜中沙沙作响。古义人趴在和房屋一起租借的床上,扭着脖子,头使劲儿顶在床单上,一点儿也动弹不了。千樫站在高高的床边,用十几岁少女般楚楚可怜的声音,细声细气地一个劲儿地问: “你这是怎么啦?” 古义人不能回答。并不是傲慢得不回答,从小他就不是这样的性格。当时的状态是身子动不了,也不能说话,只能茫然地听着树叶哗啦啦的摇曳声。 那天在医院被告知已查清楚的阿光的情况——大致可以这么说——阿光在智力上没有健全发育的希望。医生讲这些话时千樫也在旁边。古义人心里很明白,这种时候在她面前不能允许自己失态,可是现在却连一个指头也动弹不了了。 再说现在,千樫从客厅到厨房去干活,剩下古义人自己时,他想的是那件推迟思考的松山事件。千樫对于那时的事——她说看见自己和吾良在一起,尽管她当时只注意到吾良——比医生宣布诊断结果的那天,自己失魂落魄的样子还要记得清楚。古义人似乎已经被千樫逼得无路可走了。 虽然一边想着吾良说自己垮掉了的话,在潜意识中与垮了的自己相连接,却想不起来在松山发生的事件,这是为什么呢?这难道不是说明自己一边在有意识地压抑那个回忆,一边思考着吾良遗书里的那句话吧?他忽然从中感受到了被某种柔软的钝器击打般一点一点袭来的令人难受的打击。 古义人躺在客厅的沙发上,却没有像往常那样看书,他觉得自己被排除在了千樫的关心范围之外,她正在餐桌上摊开画册,专注于完成一幅画稿。同样也被排除在了坐在餐厅台阶上听新的CD的阿光的关心之外。 由于长期的习惯,古义人和千樫之间已经没有了争论——一般称为夫妇吵架。如果千樫提出什么经过深思熟虑的建议或意见时,听的一方表示赞成或同感的话,她便不再说什么,提议得到执行,意见被接受。如果遭到明确吾良遗书里的那句话吧?他忽然从中感受到了被某种柔软的钝器击打般一点一点袭来的令人难受的打击。 古义人躺在客厅的沙发上,却没有像往常那样看书,他觉得自己被排除在了千樫的关心范围之拒绝的话,她也不再说什么。古义人的拒绝就是沉默,千樫即使对拒绝不满,也从不争论。对千樫的提议强烈不满时,古义人的沉默会持续一两天或更长时间。而从千樫嘴里说出自己的想法不对这样的道歉,在古义人的记忆中结婚以来也只有两三次。倒是古义人常常撤回自己的拒绝。但这只是和他不放弃努力,退回自己的内心是一样的,并不等于停止争论,实现了和解。古义人和千樫就是这样一起生活了三十五年。 然而,这几年古义人悄悄注意到了千樫的变化,这变化是从千樫为古义人写的以阿光和家庭共生为主题的作品画插图开始的。她在画一幅水彩画之前,对于所画的对象要先观察好几天,特别是到了最后完成阶段,古义人跟她说话她也心不在焉的。有事叫她好几遍,她才像男人似的粗声粗气地回答一声了事。 这是古义人从不曾见过的千樫的另一面。吾良和千樫的父亲可以说是这个国家的社会讽刺喜剧的创始人。他在长期养病之后,留下了三本充满伦理和逻辑性,富于柔软而幽默的观察力的随笔集。在这个国家还没有拍摄电影的时期,他是个画家。起初,古义人把吾良看成继承了父亲秉性的儿子,后来却发现吾良更多地继承了母亲的个性。吾良自己为了克服这些个性,曾经有个时期看起了弗洛伊德或拉康等学者对谈录之类的书,说句不好听的,就是速成著作。但是,古义人对吾良所尊崇的那些心理学家颇不以为然,以至有一位年轻的编辑说:“古义人,你不会是嫉妒吾良的新朋友吧。” 另一方面,千樫为阿光的生日卡画的水彩画被偶然来访的关西药品公司的人看中了。于是,千樫开始给古义人在那家公司的杂志上连载的文章画插图,而且越画越好,充分展示了千樫所继承的画家父亲的才能。 战后就开始在松山一座寺庙的——叫做佛堂——厢房里生活的吾良,把千樫当作独立生活能力很强的母亲,对她非常顺从。但是,并不期待她在艺术上有什么发展。只是对于绘画,吾良曾经评价她有自己的风格。吾良自己的画以真实的细节为第一要义,而在整体上则缺乏协调。两个人的画风都不拘一格,不属于朴素派画风,古义人由此感受到了这兄妹俩相近的资质。 又过了一些日子,一天,古义人去厨房喝水回来,看了一会儿千樫在饭桌上画水彩画。她从父亲在战前至战争期间给她拍摄的照片中选了一张,对着照片画画儿。这是千樫在少女时代,倒吊在橡树或柏树柔韧的树杈上,旁边站着哥哥的照片。穿着草绿色学生服,头发剃得短短的吾良,脸上露出成人后依然常常见到的,腼腆而善良的微笑。 “以我的经验,要想在文章里描绘橡树的种类,一般都会出实的细节为第一要义,而在整体上则缺乏协调。两个人的画风都不拘一格,不属于朴素派画风,古义人由此感受到了这兄妹俩相近的资质。 又过了一些日子,一天,古义人去厨房喝水回来,看了一会儿千樫在饭桌上画水彩画。她从父亲在战前至战争期间给她拍摄的照片中选了一张,对着照片画画儿。这是千樫在少女时代,倒吊在橡树或柏树柔韧的树杈上,旁边站着哥哥的照片。穿着草绿色学生服,头发剃得短短的吾良,脸上露出成人后依然常常见到的,腼腆错的。”古义人心情放松地说。“像加利福尼亚那样,按照树的枝干、树皮以及木材用途不同而分区域栽种就好了。而在日本这个国家,虽然文章里出现橡树,可是读者却弄不清是什么样的树,结果有人来信说,小说里提到用橡木装修房屋,可是日本这个国家的橡树是不可能有这个功用的。” “我对这棵树的印象特别深。”千樫像平时作画时那样简短地答道。 可是今天千樫看起来在画画儿,其实好像一直在思考着什么,为了专注于这个思考才画画儿的。古义人站在她背后看她画画儿时,千樫眼睛盯着画,开口说出思考了很长时间的想法。 “我觉得,忠叔前几天根据他的经验得出的结论是正确的。我是从和吾良、母亲一起生活的经验中得出的。 “和你交往很长时间的那家书店的杂志(古义人因此而和书店断绝了关系)上说吾良是被’坏女人‘捉弄,身心疲惫而死的,我不认为是这样的。吾良在遗书中说自己和那个女人没有关系,自己是为了那个女人,也为了向梅子和媒体证明自己的清白而死的。忠叔相信吾良的遗书,不,应该说是确信。 “不管她是’坏女人‘还是’好女人‘,能够左右吾良生死的女人只有他的母亲。吾良会留下患老年痴呆症的母亲,为了一些传言而自杀吗?掌握了吾良受到黑帮团体威胁的情报的警察大官不也说吾良刚毅而耿直吗? “吾良肯定是被连他这样的人都不能超越的,关系到整个人生的课题逼死的。 “这是个什么样的课题我不知道。只知道自从在松山读书时,你们俩失魂落魄地回来的那个深夜开始,吾良就变了。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呢?至少你不把所知道的情况如实地、毫不隐瞒地写出来的话,我就什么也不可能知道。我和你的人生都没有多少时间了,所以应该不说谎话地正直地生活,把真实的情况写出来……来度过剩下的时光。正像阿光和四国的奶奶所说的那样,就是为了打起精神来死,也要拿出勇气写出真实的东西来。” 说完,千樫扭转挺直的脖子,将锐利的目光投向古义人。

第03章 恐怖与痛风 
恐怖与痛风1 古义人将十五年间每隔上几年就犯一次病的腿疾对外称为痛风。实际上,从快四十岁的时候开始他便尿酸值增高,引起过痛风,后来定期服用了抑制尿酸的药,就再没有超过6、7的数值。可是每隔上四五年,人们就会看到一次古义人拄着拐杖踅着左腿走路的样子。被媒体或朋友们问及缘由时,他总回答是痛风发作,人家便不再追问。 其实,第二次第三次甚至第四次痛风的发作并非尿酸积蓄过多这一内科方面的原因引起 的。每隔一段时间便会出现的三个男人,第一次虽说没成功,但从第二次起,他们便以娴熟的手法抓住古义人,使他动弹不得,然后脱掉他左脚的鞋,为了砸得准确,还脱掉了袜子,对准左脚大拇趾第二个关节砸下一个生锈的小铁球。就是这外科式的处置引发了痛风。 这种事到目前为止已经发生了三次。古义人的左脚拇趾第一、第二关节已经变了形,连皮鞋都穿不进去了。其时恰逢经济增长期的过量进食使得痛风患者激增,古义人去定做皮鞋时,只对鞋匠说是痛风造成了骨骼畸形,便打消了鞋匠的疑惑。 只有千樫知道这病的由来,但古义人并没有告诉她遭此打击的背景,对家里其他人也是如此。古义人在国外得知吾良遭到袭击时,听报道称是一起黑帮分子的罪行,一股无处宣泄的愤怒直冲头顶,袭击自己的定期航班这回竟然对准了吾良。后来,当古义人知道这不是同一伙人干的时,尽管和对于遭遇暴力团体的白色恐怖的愤怒相矛盾,却还是感到了深深的欣慰。 为什么古义人没向警察告发不止一次给自己带来痛风的暴徒呢?第一次袭击时,古义人就已经推测出他们以什么为契机,从什么地方来的了,但他决心不使事件公开化。当时,他们的手法还相当原始,如果自己的脚不是对方想要伤害的对象的话,整个袭击过程就像孩子们做游戏一般滑稽了。再者谁也没想到会重复发生。谁知道他们竟是些顽固得近乎变态的家伙,所作所为充满了淳朴的自信,每隔上一段时间便重复施行了三次这样的袭击。古义人的左脚骨骼粉碎,他人生惟一的爱好游泳,也为了躲避别人的目光而不得不放弃了。 最初他们出现的时候,恐怕是从古义人得了痛风而受到启发的。而袭击的最直接动机,可以断定是因为一个月前古义人发表的中篇小说。小说的内容是关于战败后的那个夏天,父亲非同寻常的死,儿子-古义人的叙述以及认为与事实不符的母亲的批评。 整个夏天,古义人在北轻井泽的别墅里写了这篇小说。为了完成后一半的攻坚而冥思苦想时,终于想出了一个单纯而有效的方法,从而顺利过关。他是从别墅穿过杂树林到旧草轻电铁车站前的商店街去买食品的路上,想出这个主意的。以至后来很长时间,每当路过那个杂树林都会想起这件事。由于全力以赴地写完原稿后的过量饮酒,入秋,作品在杂志上刊出后,便得了第一次痛风。 古义人给报纸的学艺栏投了篇写有痛风始末的小文,派遣那三个人的主谋显然读了这篇文章,肯定也让那三个人读了。袭击古义人的男人之一从背后缚住他的胳膊,往他嘴里塞了块手巾,另一个人摁住他的两腿,第三个人脱下他左脚的鞋袜,就像要给他检查痛风遗留下的浮肿脚面似的,其他两个人一定也在观看。古义人本人看着都觉得自己的脚长得很古怪。 随后,第三个人从皮包里取出铁球——比一般的体育铅球略小一些,听祖母说,这是古义人所在的村子,明治初年农民起义时领导者准备的炮弹。祖母还保管过几个呢——将铁球举至胸部的高度瞄准目标,按住他左脚的第二个人用古义人听起来很幼稚的,大森林里人特有的浓重口音,慎重地提醒要对准部位。 突然古义人意识到即将发生不可能发生的事。恐怖和厌恶猛然袭来,他大喊一声便昏了过去。人在清醒时不堪忍受的肉体痛苦,由于失去了意识——至少是自觉的——就能忍受过去。这种乐天主义是古义人从小就具备的,而实际体验则是第一次。 等他醒过来时,发现自己伸着两腿,背靠巨大的山茶花树干坐在地上。玫瑰开花之前,千樫栽种了大量野山草。看上去和杂草繁茂的野地相差无几的庭院,由于其中见不到柳田国男所说的那种古老住宅院子里种植的竹似草而能够分辨得出自己是在哪里。 在左脚有骨头的地方,像埋了灰烬,上面又覆盖了一层类似猪蹄胶质的肿胀的皮肤,随着血液的流动而一阵阵疼痛。他想起了刚才挨砸的事,并用视线确认了因淤血和麻痹变得十分滑稽的脚。 这左脚的疼痛如同深山峡谷的阵阵回声,古义人鼓励自己说,最初——就是现在——应该最疼,慢慢会减轻的。以前体验过的痛风在开始能感觉得到的阶段,尽管疼得发痒,却是一个劲儿地朝着更加疼痛的方向发展。和那种疼相比,现在是一秒一秒地减弱下去的疼。 古义人仰靠在一抱粗的山茶花树的分叉处,稍稍一扭动脑袋就能看见吊钟型的浓密树叶四周的空间。小象腿般粗壮的树枝坚固地支撑着这个吊钟。古义人感慨地看着它。还是个森林里的孩子的时候,古义人经常爬山,喜欢从密密麻麻的树叶中看外面。从背后缚住自己的那个人,把因剧痛而昏厥的他抱到能够观看这繁茂树叶的地方来,而且口音也和自己相同的这三个人,看来很可能是古义人儿时的玩伴了…… 不久,古义人看见千樫和阿光从敞开着的木门走进院里来。脚疼得使他不敢大声喊叫他们,只得眼巴巴地看着千樫满怀愁绪似的低着头朝家门走去。对于气氛非常敏感的阿光走到半途却站住了,发现了瘫在意想不到的地方的父亲。 “哎呀,你这是怎么啦?你怎么坐在树底下!” 阿光叫住了母亲。返回满面笑容的儿子身旁,一向沉稳而忧郁的千樫吃惊地问道。古义人做出一副什么事情也没发生的样子。妻子让阿光留在原地,自己踩着野草走到古义人的跟前来,古义人决定这样对她说:没有发觉痛风发作,来查看水沟时,绊倒在自己掀起来的水泥盖上了。 这样的处理方式——其结果没有惊动警察,甚至也没有上报纸——使得古义人以后每隔几年便遭受一次同样几个人的袭击。古义人甚至觉得自己就像那几个人的同谋似的。 第二次袭击发生在三年之后。伤愈后,古义人乐观地觉着自己能够忍受那样的疼痛,甚至感觉那些袭击者很滑稽,果然第二次的疼痛正是只有现在才能经受的痛苦。尽管这样,还是不打算报警,因为他觉得遭遇第一次袭击时,自己的决断是正确的。 做出这个决断的根本原因是古义人认为这不是依靠外部的体制所能够解决的问题。而且,古义人直觉还在于他怀念袭击自己的那些人,他们使用的语言使古义人产生了怀旧情感。古义人后来思考这一怀旧情感时,认为这其中有两个因素。一是地理性怀旧,即和古义人同一家乡的方言;二是对于倒回去四十年时光的时间性怀旧。在几乎每年都返回故乡看望母亲的古义人看来,现在这样的语调和语速、语音的质地正在从森林中消失。 但是古义人不认识袭击他时连脸都不蒙的那三个人。不管怎么努力从他们已过壮年的脸上抹去岁月的痕迹,仍然找不到认识他们的标记,尽管他们之间简短的对话是与古义人曾经生活过的地方和时间相吻合的。 恐怖与痛风2 在柏林单身生活的古义人有时会回忆起更久远的过去。战后第七年,还在被占领时期,十七岁的古义人在松山CIE图书馆复习准备高考时,已去世的父亲的一个弟子,带了一些年轻人来找古义人。在图书馆东边的阅览室里有许多正在看复习题的高中生,古义人当时正悠然地瞧着窗外摇动的米槠树叶。忽然,他发现坐在桌子对面的人都朝自己背后的入口处看去,便也跟着扭过头去,刚才一直看窗外的瞳孔,一下子不太适应昏暗的室内,只看见一动不动地站着几个人。其中一个人的眼神,犹如这个季节的森林峡谷里,到处焚烧的稻秆灰烬里通 红的火苗,这眼神引起了古义人的注意。古义人这才明白,这双眼睛其实一直在盯着自己。那男人冲他微微摆了下头,古义人赶紧点了点头,收拾起物理计算用的草稿纸和在学校小卖店买的廉价白杆铅笔,塞进了书包。再把那本打开的小说,即刚才使古义人如此悠然的《哈克贝里·费恩历险记》放回西边的书架上。 他正要朝那家伙走过去,都发现穿黑裤子白衬衫的混血儿模样的日本职员正从书架内侧的玻璃隔断里注视着这些闯入者。在几个男人中央,独臂男人一直盯着古义人。这个身穿开襟衬衫,用腰带系着臃肿的旧马裤的男人,歪着身子纹丝不动地站着。阳光直射到他的身上,没有赘肉的黝黑脸膛上,一只眼睛也是血红血红的。古义人之所以会感觉到碳化了的稻秆余烬中的火色,就是由于此人的那只充血的眼睛。 一只胳膊的男人和比他年轻的同伴们默默地向走过来的古义人点了点头。他们走下楼梯,在一层的图书管理处,古义人打开书包让管理员检查时,独臂男人后退一步站在旁边,几个年轻人离得更远一些。其间尽管那帮家伙的态度粗俗而恭敬,但日本职员刚一指他们的行李,他们就一齐摆出了攻击性的架势,职员没敢再吭声。 出了图书馆,古义人和年长的男人并肩走着,由于古义人走在他没有胳膊的一边,所以觉得男人的上身向自己倾斜过来。图书馆位于原练兵场的堀之内。他们穿过街市,一直走到壕沟旁,古义人领他们从左侧拐进里面,这里盛开的樱花树下有一些长椅。当然,他们根本不会去欣赏那些盛开的樱花。 在三个长椅环绕的没有杂草的平地中央,有焚火的痕迹,烧焦的肮脏木屑依然醒目。 古义人坐在面对壕沟的椅子上,年长的男人隔开一些距离,将衬衫塞进腰间皮带的一侧朝向古义人坐了下来。古义人心里琢磨,此人如果有自我保护意识的话,应该坐在自己的哪一边呢?隔着壕沟和电车通过的马路,被空袭烧毁的银行建筑物映在夕阳淡淡的残照里。 然后,这个男人用二十年后,古义人受到三人袭击时,令他怀念的森林人的口音,开门见山地说起话来: “俺是大黄!也就是干巴。你还记得吗?古义人!俺们急于告诉你的可能是件麻烦事!古义人在准备考大学吧,不过你还是立刻把俺们领到了能看见长江先生悲壮牺牲的地方来了。可见古义人决没有忘记俺们,没有忘记那一天的事,这就放心了!” 要说这叫做大黄的人物,古义人记得是在临近战败时,聚集在父亲周围经常开会的那群人中的一个。尤其对大黄这个名字印象很深。母亲也把大黄与父亲周围的其他人区别对待,给他起了这个干巴的外号。听妹妹说,因为“在”的人们管村边荒废的药草园里生长的蓼科植物大黄叫干巴。 “俺打算在道后温泉旅馆住上五天左右,想和古义人聊聊这七年来俺都在想些什么。你得听一听!虽然没能直接聆听先生的教导,俺们却互相鼓励着奋斗过来了,开荒种地,修整增盖修炼道场,现在道场可宽敞多了,能够容纳很多人修炼。粮食和所有生活用品都自给自足。还能做老酒呢。今天特意带了几瓶来。什么吃的都可以当下酒菜。古义人继承了长江先生的血脉的话,不会说从来不喝酒吧? “俺们的修炼道场是按照长江先生的哲学,为了自给自足而修建的,现在也和金钱无缘。原则上说不需要那东西,这次是例外。因为离开了老家,住进了消费社会的旅店了。只是俺一个人住,他们几个借宿神社或寺院。俺之所以住旅店,就是为了和古义人聊聊。他们几个晚上也到俺住的旅店来,想一起谈谈。在松山那边还有泥瓦工的活计可干,是他们干活儿给俺凑的店钱。” 这天晚上古义人真的去了大黄的旅店。在那个小房间里,自己倾听大黄雄辩以及那几个年轻人的模样至今还历历如在眼前。因为这常常是伴随着巨大的悔恨而浮现在脑海里的。 那是个从天井垂下来的粗电线吊着的40瓦灯泡照耀下的六铺席房间。古义人的记忆摄下的是从比电灯还高的位置俯瞰下面的景象。靠墙的矮桌上,大黄和古义人吃过饭的餐具已收拾停当,铺席上放着一升酒和五个碗,他们——还是十七岁的少年古义人和大黄及其伙伴——围坐在铺席上。当然,喝老酒的只有大黄自己,古义人自不用说,几个年轻人也在喝粗茶。说是宴会,其实是听大黄的讲座。讲师满嘴酒气,酒味弥漫在阴郁的房间里…… 大黄侃侃而谈的是长江先生——即古义人父亲的——战争末期的理论是错误的,他们通过痛苦的体验修正为新的理论。大黄将一本纸封面的薄书放在端坐的膝盖上,不时翻开来引用里面的句子。由于包了层书皮,看不见书名,但古义人感觉对方忌讳询问作者是谁。 古义人依据大黄朗读的——居然朗读了引用的汉诗——词句的线索,在松山的商店街、大马路入口处的旧书店以及其他书店搜寻了很长时间,他想要从右翼方面的人写的书中找出来,结果却是一无所获。当然这是过了很久以后才想到要去寻找的…… 古义人认为大黄依据的这本书属于右翼方面的东西也是很自然的。他好奇的是大黄从哪里搞来了这本书。古义人的父亲死后,由于害怕进驻军搜查,家里人把有关国家主义思想的书都扔到大坑里烧掉了。 既然这些书籍都已被付之一炬——后来古义人才知道并没有全部烧掉——大黄若想找到表现右翼思想的散文和诗,就只有去读右翼学者、研究家的批判文章里所引用的了。后来古义人正是从那种书籍中发现了大黄当时抑扬顿挫地朗读的汉诗。 “苟明大义正人心,皇道悉患不兴起。” 据大黄说,这是《国六史诗》最开始的诗句。当时,“2·16”事件的被告是为了阐明起事的目的而引用的。不过,大黄否定了这首诗的思想——长江先生的错误理论的核心——和与此相关的思考方法、行动方法。尽管如此,大黄仍然用充满感情的低沉声音反复朗诵了好几遍。此外还有一些古义人难以理解的问题,下面写的是随着逐渐了解有关战争期间右翼分子和军人的思想和运动方面的知识后,古义人逐渐复原了的大黄的言论。 “长江先生本来也反对”2·16“事件的起义军官们的失败主义。为什么说是失败主义呢?因为他们缺乏起义后制定积极计划,组建新政权的意志。长江先生因此称之为失败主义,先生曾说这是起义者最薄弱之处。他还批评说,他们最后是在与东京市的警察队伍交火时阵亡的,这不就等于前功尽弃吗? “不过,正如古义人也参加过,并亲眼目睹的全过程那样,长江先生自己也并没有制定计划就起义了,并且被小镇上的警察枪杀了。为什么长江先生会选择这条路呢?俺们这七年来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并得出了自己的结论。那就是为了给以井上日召先生为首的”2·16“事件的军官们的失败主义做个了结。这样一来,后继者们就能够选择别的路前进了。古义人,俺们认为先生是这么想的。现在俺们走的路,正是长江先生早已设想的道路啊!” 大黄第二天晚上继续了他的演讲,尽管他的主要目标是河蟹和老酒。“战败的第二天,长江先生领导发动的起义时时浮现在俺们的脑海里。得出的结论是,那并不是长江先生率领俺们年轻一代进行的起义。先生的存在就像俺们头顶上闪耀的星星,那颗星星单独爆炸了。长江先生的行动本来应该是能够避免的。由于井上日召和参与”2·16“事件的军官们所采取的只由自己进行破坏活动,其余让后来者去完成的态度,导致未能获得最后的成功。” 大黄还说,长江先生原是北一辉①门下的人,熟知《日本改造法案大纲》,跟北一辉学到了与日召和军官们的乐观主义不同的切实的未来设想。先生将这设想消化为自己的计划,然而先生受到年轻人狂热的驱使,拖着被病痛折磨的身体,坐进了只知蛮干的俺们这些人的悲惨神轿…… 由于当时吾良也在座,古义人觉得比起大黄整个论点的连贯性来,请您上轿这一表现更使自己脸红。母亲常常嘲笑发生于战败翌日的,由古义人的父亲领导的“起义”,以及跟着去的古义人。她还对那辆“战车”——在装过北海道鲱鱼粉的腥臭箱子下面,装上木轱辘——嗤之以鼻。“那些家伙们推着癌症晚期的你父亲出了门,仿佛去干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似的,你也紧张地跟了去……”母亲总是这样说。 古义人在描写那一天发生的事的小说里,以母亲的批评以及“逆转”的契机作为结尾。这个中篇发表后,那些男人第二次来找他——是最初的袭击过了三年之后的事,伤已复原,脚骨还未变形——古义人的脚上再次掉下了小铁球。毫无疑问,派他们来的人一直密切关注着小说家古义人的动向。 恐怖与痛风3 大黄突然冒出来时,古义人已经和吾良成了朋友。他们的友谊缘于一件小事。二年级开始转学到松山中学的古义人,选修科目中选了“第二国语”。第一次上课时,穿着当时还相当稀罕的有西服背心的西装,个子很高,脑袋却很小的教师挨着个地追问大家“为什么你们选修古文呢?”他的意思是’为什么选这种没有人喜欢的课‘,可是古义人事先没有得到一点儿消息,想起了早在“起义”之前,父亲给他讲的日本古典里的故事非常有趣,就回答说: “因为我觉得古文在细微地方的语言表现特别风趣。” 可是,教师却激动起来, “不要道听途说!你举得出有趣的例子来吗?” 同班的吾良似乎忘记了自己才是常常惹老师生气的学生,也可能正是出于这一体验,他说道: “你当时固执地沉默着吧?那就更激怒敌人了。” 古义人并没有屈服于老师的恫吓,举了一个父亲喝酒时给自己讲过两三次的例子,使老师越加生气。古义人讲的是,例如,鹫叼来一个婴儿,扔进了大树上的窝里,等着吃食的小鹫们被婴儿的哭声吓坏了,没敢吃婴儿。“什么?这种愚蠢的故事在哪本古书里写着呢?原文是怎么写的?” 面对咄咄逼人的老师,古义人也很反感,但还是做了回答:“彼雏望之,惊恐不啄。”“别胡说八道,你说,在哪本书里写着呢?”被这么一逼问,古义人也卡了壳,不安起来。因为他并没有亲眼看过那本书,只记得这是喝得微醉的父亲乘兴吟诵的一个故事。虽说父亲也给他解释过: “小鹫们看见窝里奇妙的东西很害怕。’望‘不就是用来形容小鹫伸长脖子的样子吗?给人讲这一段的次数多了,自然而然表现就熟练了。即使没有学问,会讲故事的人也能讲得很好的。” 如果老师的追问是,不是你自己瞎编的话,就把那本书拿来,那么古义人就会更加不安的。因为父亲的藏书都被烧掉了!听父亲说是《日本灵异》里的故事,真有这本书吗? 古义人的回答引发了女生们的笑声,教师脸上露出非常轻蔑的表情,去问下一个学生了。从这以后直到学期结束,古义人一直受到老师的漠视。同学中只有吾良一个人——他从京都转学来,因而降了一级——跟他搭话说:“你父亲真风趣呀。” 联想那个请古义人去道后旅馆吃饭,讲述自己和同伴们思想发展过程的大黄的口气,也给人以讲过多次而表达得非常熟练的感觉。换句话说,其用词之巧妙,给人感觉像是虚构似的。以至古义人这才理解了,由于父亲的缘故从不轻信别人话的母亲,之所以给大黄起了个“干巴”的外号,既表达了亲切感,也含有轻视的意味。 母亲曾说过森林中的人分成两种,一种人从不说谎。另一种人仅仅是为了愉快而说谎,并不与实际利益挂钩。父亲秉性诚实谨慎,却成了外来的不诚实的吹捧者的玩偶。虽然他蓄着胡子,派头十足,可纸老虎不也是玩具吗? 持续两天的讲座的高xdx潮是“起义”落幕时,古义人父亲牺牲的场面。父亲牺牲时古义人也在场,所以应该说是讲给从第二天开始参加讲座的吾良以及年轻同伴们听的。警察的枪声响起来时,大黄扑到箱车上的长江先生身上,想要为他挡子弹,结果大黄被射中左肩而倒了下去…… 大黄亢奋地描述着袭击银行的场面,并且是当着事件目击者古义人的面,以证人自居地讲着。虽说有些夸张,却并非不是事实。果真如他所述的话,难道说自己头脑里储存了错误的记忆了吗?战后一段时间大黄仍呆在村子里,在山里或河边古义人还遇见过他。受伤后需要疗养,这也是正常的,但古义人记得早在战争期间,在放着父亲理发用的宝贝椅子的仓房里,从书架上搬下书来,整理信件的大黄就已经没有左臂了…… 二十多岁的大黄没有被征兵肯定是有原因的。战败之际,到父亲身边来的年轻人都说自己是请假出来的。 在战败第二天的“起义”中,以几天前才从驻松山的部队来的,住在仓房二楼的军官们为中心,把坐在箱车上的父亲直接装上了卡车,像从前农民起义那样,向下游出发了。那天早上,大黄为了照顾有病的父亲,背着个装有旧尿垫等零碎东西的大包袱,走在头脑发热的军官们中间,被他们挤来挤去。那时的大黄究竟有没有胳膊呢? 到达了位于松山的,现在CIE所在的堀之内对面的地方银行大楼前,箱车被从卡车上搬下来,父亲像一尊小铜像般站在箱车里。推着这辆箱车,军官们冲进了大门。古义人站在空空的卡车上瞧着这一幕。很快大楼里响起了枪声,从银行旁边的小马路上冲来了警察。古义人无法控制自己的恐惧,不顾被驶来的电车撞死的危险,横穿大马路,但他也没能跑多远,因为他顺着夏草萋萋的壕沟斜坡,哧溜溜滚下去了…… 后来,就像母亲的口头禅那样,一切都结束了。装着父亲尸体的箱车,再次被推到了银行前,从沟里爬上来的落汤鸡似的古义人,眨巴着眼睛瞧着……据说直到母亲坐着通知父亲死讯的警车来到松山时,自己仍旧呆在原地,这是真的吗?从村子坐车到松山来,少说也要两个钟头的。 总之第二天,古义人由母亲陪伴着回到了峡谷。既然这个记忆是确实的,母亲就算去得再晚,也是去过现场的。如果那时除了被杀死的父亲外,还有一个被枪击中肩部的大黄的话,为什么母亲从没有和古义人谈起过呢? 大学毕业后,古义人看到了大黄在讲座上使用的那本书。那是政治思想史家丸山真男的书,讲述了日本国家主义在战争期间和战后的变迁——尤其是地方右翼小团体,战后五六年中在占领军压力下的变动——的文章。那本书里也引用了那句汉诗。大黄看的那本书正是那时刚刚出版的。 作者谈到战争期间右翼组织中由于战败而对价值体系的崩溃产生绝望而自杀的人,并举出了领导人的名字。古义人记得其中两个人的名字。十岁那年春天,父亲让他整理突然增多的来信,他用心辨认一个个封面上毛笔写的住所和姓名,然后记录在“账本”上,其中就有这两个名字——这些名字都很与众不同。 作者还指出,第二种组织是在法西斯的招牌上冠以“民主主义的”东西,组织的还是原班人马。此外还有第三种组织,即分散在地方的,直接进行非政治性社会活动和经济活动的组织。 如果说大黄在古义人的父亲惨死松山街头之后,用了七年时间在森林中建立了修炼道场,自给自足地生活到现在的话,他领导下的集团就属于这第三种组织吧。大黄具有利用这一运动的企图,所以来找在CIE图书馆进行高考复习的古义人。而且,在发生了不仅是古义人,吾良也卷进来的事件之后——那是作为大黄他们下一个行动的准备——大黄又为什么中止了行动,和同伴一起继续守护修炼道场呢? 遭到小铁球袭击时,古义人内心很想回避的难道是下面这个事态吗?即不得不在警察局或在法庭上面对使用森林方言进行共同事业的大黄及其同伙…… 第一次被袭击时,听出三个人使用的语言是从现在村里年轻人那里听不到的语言时,古义人不能不凭直觉感到他们是保持着古老乡音的一直以封闭的集团形式行动的人。与这种感觉重合,下意识地想像到了大黄也是顺理成章的。 第二次铁球袭击是在古义人刚刚发表了《圣上让我拭泪》这部小说后不久的事。小说描写了刚刚战败时的父亲的“起义”,这也是吾良曾打算拍成电影的小说。 创作小说时,古义人不时回想起从十七岁和大黄再次见面到修炼道场发生事件这十天内的,特别是吾良也参加了的第二天晚上讲座时的大黄。然而古义人在小说中完全没有涉及大黄所作的关于起义的说明和评价。 实际上,当时听着大黄讲述他自己的往事,十七岁的古义人就产生了怀疑。包括这些疑问在内,原本可以把大黄写进小说,古义人之所以没有写的心理背景,是惧怕居住在大黄他们修炼道场附近的母亲周围发生风波——如果有人要问这有什么根据的话,也说不太清楚。 恐怖与痛风4 说不定大黄到CIE图书馆来找古义人的时候,心里还只是有一个未成型的计划吧。 大黄从地方报纸上得知师傅的遗孤转学到了松山高中,经常利用占领军的图书馆,并受到图书馆方面的特别评价,他想那么也许可以通过古义人和与美军有关系的人进行联系。恐怕仅仅是这么个模糊不清的计划。 大黄把古义人从图书馆里叫出来,在壕沟边盛开的樱花树下谈话,在刚才介绍过的那番开场白之后,沉默了一会儿,便煞有介事地拿出了一张剪报。见古义人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他有些气恼,猛然瞪大被太阳晒成黑眼圈的眼睛,声音高亢地对同伙宣告: “不愧是长江先生的儿子啊,不为这点儿小事忘乎所以。” 这报道是大约十天前,就是这个壕沟西边一家报社的朝刊社会版面登载的。报道称,上学期期末,一个高中生受到了美国文化情报教育局的表彰。这个二年级学生每天去CIE图书馆复习功课,并阅读一本英文书籍。美国女所长得到了日本职员写的关于这个高中生完全能够看懂书籍内容的报告。这本书就是带插图的马克·吐温的《哈克贝利·费恩历险记》的上卷。其实,这并非适合孩子看的书,特别是会话中夹杂着的南部黑人方言,难以读懂。然而这个少年却能够流利地用日语译出任何一个段落来,就连在驻军基地当顾问的美军翻译官都非常叹服…… 其实古义人是把母亲在战争末期用大米换来的岩波文库版译本不知读了多少遍,几乎每一行都背得下来。一转学到这里,他就立刻从CIE的开架式图书馆里找到了英文原版,一边回忆着日文译文,一边阅读起来。不管英语能力是否有长进,整整精读了一年却是事实。后来被管理人员发现了,将大致经过记述下来的那篇报道,就把大黄他们招引到了CIE图书馆来。 由于古义人没有继续这个话题,大黄就滔滔不绝地讲起了他是如何依照先生遗训办好修炼道场的。他们开垦了周边的土地,并扩建了房屋,规划是先生早已制定好的,他们只不过是实现了先生的遗志建成了修炼道场而已。 古义人听着听着便回想起战争中期,军人以及来历不明的年轻人陆续住进仓房以前,父亲时常会离开峡谷一段时间。母亲没有告诉古义人父亲去哪儿了。古义人还想起为了家业的缘故,来找父亲的人们也无法获得确切的信息,失望而回的情形。 那时村子里流传着使古义人感觉和父亲所去的地方有关联的议论,即“另一村”这样童话般的传说。首先听到的是关于外祖父计划劝说村里人移民去巴西的传说。在国际性的排日气氛中,这个计划不可能实现,外祖父便改换成了和曾经对这个计划感兴趣的人一起在这个地方建立“另一村”的计划。 恰巧政府正筹划将铁路延伸至临近小镇,但他们的村子偏离这条铁路线。于是,祖父购买了明治中期曾是汤治温泉旅馆的废村。 据说因为外祖父的父亲是镇压农民起义的有功之臣,所以县知事私下许诺,新铁路在“另一村”附近设一个站。可是实际建成的铁路比原计划远离了“另一村”,新铺设的县公路也是在靠近九十九道弯的山岭修了隧道,因此外祖父寄托在“另一村”上的希望落空了。巴西移民以及“另一村”的连续失败,使外祖父失去了资产和威望,成了这一带传说中的滑稽主角。古义人进入国民学校时,养成了每次坐汽车从村子去松山时,一到了快进隧道的视野开阔的地带,就开始幻想外祖父的“又一村”的习惯。 大黄所说的修炼道场不就是利用了父亲从岳父那里继承下来的废村的土地吗?还有,父亲于战败翌日发动的“起义”,不也是和少年时代的古义人所相信的故事大相径庭吗?也就是说,是不同于袭击银行以筹措资金,为使结束战争的诏书无效,而从吉田滨的海军机场飞向大内山进行轰炸这种荒唐无稽的行动的。然而,如果他们以森林深处的隐蔽所为据点而等待时机,倒也不是不可能的。事实上,大黄他们正是在那里建设修炼道场,自给自足地生活过来的…… 在壕沟边的谈话结束前,古义人答应了晚上去旅馆,大概也是被这一想像所吸引的缘故。 晚上临走时,大黄说,既然第二天是周六,学校只上半天课,那么中午也想和古义人谈谈。古义人没有拒绝的理由。可是星期六下午五点,在CIE松山有个唱片音乐会,这才是古义人最为关心的事。当天下午四点就关闭高中生们复习的阅览室,搬走桌椅,打通和会议室的隔断。平日,他都要一直学习到五点半以后,再走回宿舍,吃完晚饭,又一直学习到睡觉。这就是他一天的日程表。可是那天的唱片音乐会,虽是美国演奏家LP,选的曲目却是莫扎特和贝多芬的室内乐——以往的CIE音乐会必不可少的是科普兰①格罗菲②、格什温③的乐曲。由于这个缘故,看了图书馆通知的古义人告诉了吾良,一向对美国现代作曲家的作品不屑一顾,称之为没有画面的“电影音乐”的吾良,欣然同意来听音乐会。受市民欢迎的CIE唱片音乐会的入场有限制,即便常来图书馆,并且成绩好的人没有招待券也不能进。一般的人没有门路搞到票。古义人之所以能邀请日,他都要一直学习到五点半以后,再走回宿舍,吃完晚饭,又一直学习到睡觉。这就是他一天的日程表。可是那天的吾良,是因为那篇表彰报道而得到了一本COD,外加三张音乐会的招待券。 和大黄之间进行了一个白天和夜晚,又一个白天的三次谈话,渐渐没有什么话题了。虽然才四点,古义人用父亲惟一的遗物欧米茄手表对了对时间,告诉大黄一会儿和朋友有个约会,并提到了吾良。 这样告别了大黄,古义人离开旅馆,被大黄及其同伴一直送到电车总站,还跟着上了车。大黄大言不惭地对为难的古义人说: “这些家伙想要参观一下古义人的生活方式。说实在的,俺也想看看。” 就这样,古义人和他们回到建筑用地的入口时,看见一些人正在CIE建筑物东边那个吊着篮筐的空地上玩篮球。这里的大树被砍伐后,在堀之内一带算是景色不错的地方。 吾良也在其中。他个头很高,光着晒得黝黑的上身,正接过球三步上篮。虽然年纪轻轻,生气勃勃,却显得沉稳老练。古义人看见每当球传到吾良手里时,和他一边的人都在保护他投篮。 打篮球的除吾良外都是CIE的日本雇员,在一旁观看的则是常跟吾良在一起的浪人①前辈,还有一个穿着亚麻衬衫的美国青年,古义人知道他叫皮特。前些日子,因通读了《哈克贝利·费恩历险记》的上卷而受到表彰时,从基地来的日语翻译官就是皮特。 在古义人看来,先不说皮特,对于使用球场的人冷淡得近乎歧视的那些日本雇员却和吾良他们一起练球,这实在让他惊讶。吾良很少到CIE来。而且古义人曾在这个狭小的体育运动场上有过耻辱的回忆。从去年秋天开始渐渐习惯了在CIE图书馆复习功课的古义人,到了地方城市来便极少有机会将皮肤暴露在阳光下了,古义人担心这样下去对健康不利,因此,当他光着上身在这里做体操时,日本雇员悄悄走过来训了他一顿。他意识到有人在看自己,抬眼往二楼一瞄,只见一个矮个子美国人正俯视着他。现在回想起来,他就是皮特了。 这时已经有几拨来听音乐会的市里的文化人及其女伴站在正门或走廊下面了,可是日本雇员却听任吾良光着上身。古义人来了以后,他们还继续练习了一会儿。然后,日本雇员互相招呼着,当然是用英语,结束了运动,把篮球还给了皮特——体育设施的管理员另有其人,今天的使用许可大概是皮特申请的,而且,皮制的篮球特别贵重。日本雇员跑到建筑物东门那边去了,只有吾良一个人还恋恋不舍地站在吊着篮筐的立柱下面。 这时,已走到大门那边的皮特回过头,喊了句古义人听不懂的英语,同时,远远朝吾良扔了个高抛球。吾良跳起来接住球,半转身运了几下球就投了出去。球碰到篮板落入了篮筐。吾良接住从篮筐中掉下来的球,又运了一大圈,离得老远起跳投篮,终于空心入网。吾良这才把球夹在腋下,朝皮特走去。皮特接过球,指指吾良的肩膀和胸脯上亮晶晶的汗珠,好像在说着什么。不一会儿,朝古义人这边走来的吾良,忽然接住了从二楼上扔给他的美军使用的质地很好的毛巾,用它悠悠然擦着上身。 吾良若无其事地回到吃惊得张大嘴巴的古义人他们身边,从浪人前辈手里接过运动衫——据说这是京都一个大学生送给他的冰球部运动服,前辈接过吾良递给他的毛巾,有点儿不情愿地跑去还毛巾。直到这时,古义人才得空把两张招待券递给了运动后容光焕发,笑容满面的吾良。无论是吾良还是还了毛巾跑回来的前辈都没有向古义人道谢。 一直等在旁边的大黄,让年轻的同伴站在自己身后,满脸堆笑地,非常恭敬地对吾良试探着问道: “你就是吾良吧?你就是古义人的好朋友,有名的电影导演的遗孤吧……听完音乐会,到俺住的地儿来一下行不?请和古义人一起来。听完音乐会就赶不上宿舍的晚饭了吧? “俺带来点儿山货,应该说是山里和河里的鲜货(说着大黄又堆出了笑容),还带了煮螃蟹和老酒哪。昨晚儿招待不周,要是跟朋友一块儿来,古义人就能轻松点儿了。请到俺那儿喝上一杯吧,螃蟹管够。” 这天晚上,在音乐会会场里还发生了一件事。作为解说员坐在大型扩音器旁边的皮特,叫一个日本雇员拿着一本精美的书来到吾良身边,给他看了夹有书签的一页。日本雇员故意压低声音对他说: “这是威廉·布莱克的书,皮特说你很像这个长着翅膀的孩子。” 吾良挺直脖子,把书拿远些,仔细看了半天,什么也没有回答。在旁边的古义人觉得,先不说那个陌生的孩子,倒是那个将孩子驮在肩膀上的年轻人很像皮特。趁着观众等待音乐会开始的工夫,皮特坐在当时很稀罕的金属椅上,他那张双眼间距偏宽的心形脸朝这边张望着。 很久以后,古义人看到的《天真之歌·经验之歌》的插图中,那轻轻地将孩子驮在肩上的年轻人的脸上却没有一点儿皮特的影子。在家庭版面上看到的小天使般的大奔儿头和毛茸茸的卷发,倔强而有趣的小鼻头和小嘴巴,圆圆的下巴,的确都很像吾良。准确地说,这是古义人想像的吾良小时候的模样。千樫所说的,以没有缺憾的美貌受到所有人喜爱的吾良幼年时期大概就是这个样子吧。 恐怖与痛风5 音乐会结束后,文化人都去其他房间喝咖啡,被排除在外的古义人和吾良以及浪人前辈夹在从CIE的大楼里出来的人群中,走在昏黑的石子甬路上。古义人知道吾良愿意接受大黄的邀请,可是不知该怎么跟浪人前辈解释为好。走过宽宽的护城河桥,到达电车站时,古义人的担心就化为乌有了。刚出浴的——洗得干干净净的大黄忽然从暗处冒了出来,跟古义人和吾良——完全无视另一个少年——打招呼: “古义人好说,怕吾良有顾虑,所以来接你们。你们是谈论文学和音乐的人,头脑已经完全成人了吧。先不说古义人,吾良偶尔喝点儿老酒吧?全是些粗茶淡饭,不过河蟹可是蛮不错的。虽说在旅馆吃饭得有外餐券,放心吧,都安排好了。为了古义人嘛,这是对以前住仓房时,承蒙长江先生和太太的关照的回报。可以的话,也想请那位美国人尝尝乡下东西的味道。” 古义人一滴老酒也没喝,而吾良竟一边听讲座,一边毫不客气地喝干了杯里的酒后,又要了一瓶一升的,甚至评价这酒比父亲的崇拜者,一位女编辑带他去的京都作家和诗人们聚会时喝的酒还要好。他还狼吞虎咽地吃螃蟹,跟他说什么都不答腔。 见吃得差不多了,大黄挪开了空盘子,将一个红皮箱放在了一圈人的正中央。昨天晚上,古义人就看见这箱子靠墙放着,记得它曾是父亲房间里的东西。大黄伸出一只胳膊,啪地一声打开锁扣,手按着箱盖,将油光黑亮的脸转向吾良和古义人。 “这就是俺们的便携武器库。这里头还有古义人见过的东西呢。” 然后,大黄跪起一条腿,将一只胳膊伸进箱子里。在这段时间里,古义人的心七上八下的,特别是吾良在旁边,更觉得难为情。因为古义人猜想从箱子里取出来的可能是日俄战争时,出征士兵家的佣人拿回自己家的“牛蒡剑”。十岁时的古义人,曾把这个生锈的黑黢黢的东西挎在腰上,跟着箱车里兜着尿垫的父亲奔赴战场。这东西说不定会引起吾良无所顾忌的大笑吧…… 怪不得大黄老半天才拿出来,原来是一堆缠绕在一起的东西,这东西很像细竹子或铁丝粗的昆虫,这是潜入水中捕捉河鳗时用的鱼叉绷子! 瓮川河岸现在环绕着水泥堤坝,但是古义人小时候,沿河都是竹苇形成的天然河堤。正如后来吾良送给他田龟时嘲笑他的那样,为了在孩子们中受孤立的古义人,用割来的弯竹给他做鱼叉的是来森林伐木的朝鲜叔叔。古义人的母亲照料他们三户人家的饭食,所以彼此很亲近。可是安装在削出凹槽的竹棍里的,以橡皮筋为动力的铁丝,由于没有磨尖,使得古义人又一次受到了小伙伴们的嘲弄。古义人去村边的铁匠铺,请铁匠用铁丝做了个带有倒刺的鱼叉,现在回想起来,那铁匠就是大黄。 古义人把旧潜水镜修了修,虽然有点儿渗水,还是戴上它潜到了水里的岩石下面。也不是真想抓鳗鱼,只是做做比自己小的孩子都非常熟悉的水中游戏罢了。谁知没多大工夫,就发现在长长的岩石裂缝中有一条吐着亮晶晶水泡的手指粗细的鳗鱼。它也正瞪着凸出的眼珠瞪着古义人。古义人一次又一次料他们三地抬头换气之后,终于将鱼叉贴近鳗鱼的鳃,拉开了橡皮筋。鳗鱼啪嗒啪嗒地甩了几下鱼叉,便不再动弹了。古义人跪在河水里,直起身子,瞧着耷拉在鱼叉上的垃圾一样的死鳗鱼,觉得很可怜。 从那以后,古义人再也没有去河里玩过的鱼叉,不知怎么竟落到了大黄的手里。看来鱼叉也被收入了“武器库”。那个起义时用的生锈的铁球也一定收在其中吧,这还是他后来才想到的。 吾良像个孩子似的兴致勃勃地摆弄起鱼叉来,一拉动橡皮筋,前叉就凸出来。大黄提醒他别把尖对着人。后来大黄又催要了好几次,吾良才把鱼叉一扔,醉醺醺地大声嚷道: “这就是你说的武器呀……” 大黄不高兴地说: “门上或墙上有小窟窿,从里面会漏出光吧?有人要是从那小窟窿往里看的话,自然会把眼睛贴在上面瞧吧?从那个小窟窿里,用细得遮不住光的鱼叉绷紧橡皮筋迎接敌人不可以吗?” “真差劲儿。” “俺们现在的对手是占领军,要进行抵抗!只要能弄到轻便的武器,谁还使用这种差劲儿的武器战斗呢!” 听了这番话,古义人才明白了大黄是为了充实“武器库”才对吾良感兴趣的,大黄说得非常露骨。吾良醉眼蒙眬地微笑着,态度暧昧地应承着。大黄逐渐锁定了目标,提到要吾良和那个美军军官加深友谊的可行性问题。其间,摆上了古义人的母亲在照料朝鲜人家时学会的大蒜猪肉粽子。两个少年回家路上议论说,这是战后七年来他们吃到的最美味的食物了。 宴会将要结束时,大黄突然谈起了古义人名字的由来。这个名字自然是以笛卡儿的西欧思想为原点的,但不止于此,在和大阪——当时的大阪——有贸易往来的这个地方,去商人们的学校怀德堂学习儒学的人很多,其中也掺进了其学统之祖,伊藤仁斋的古学思想。 “俺们修炼道场的先师是长江先生的太太的父亲,他提出的巴西移民和’又一村‘计划都失败了。这位老爷子少年时代在怀德堂学习了’子曰‘,青年时代又跟土佐的中江兆民用法语学习了’考几特·埃尔高·斯姆‘①。这不正是长江家特有的起名字方式吗!” 吾良捧腹大笑,使得古义人对他和大黄都感到厌恶。不过在回去的路上,天真的古义人心情又好转了,起劲儿地和朋友聊了起来。

第04章 百天Quarantine(二) 
百天Quarantine(二)1 在柏林的生活已经过半,古义人觉得在这里过得比以往任何一次国外生活都踏实。特别是年轻时,旅费不足,去的又是人生地不熟的外国城市,而且往往是不适合于旅行者呆的地方,每当回想起那些经历他都觉得很不可思议。 之所以说柏林的生活安定,是因为尽管古义人迟迟才作出同意应聘的决定,但柏林自由大学和高等研究所仍办理了完备的手续,迎接他的到来。而且,古义人自觉现在的自己已失 去了不循规蹈矩的生命力,伴随着些许寂寞感。 柏林电影节是从周三开幕的。周日上午,去波士顿广场酒店的古义人体味到了在柏林逗留期间第一次踩上了不平稳的地面的感觉。 那天早上,古义人站在公寓前的马路旁等着日语学科副教授伊贺先生开车来接他,可是左等右等也没等到。大约等了三十分钟后,他返回了公寓。在楼梯上听见屋里的电话铃声,没来得及去接。过了一会儿电话又响了起来,拿起一听,传来伊贺先生焦急的声音:“东贝姆夫人直抱怨和您联系不上呢。昨天,夫人提出一个新建议,说好先去接我,再来接先生,可是今天早上夫人有急事不能参加今天的采访了。如果现在我来公寓接先生的话,两个人都要迟到的,所以各自坐出租车直接去酒店行不行?” 在酒店门口两人总算顺利会合了。伊贺马上去接待处说明来意,可是由于他和古义人都没有事先在电影节注册,结果被拒之门外。伊贺表示抗议,之后又被几个人来回踢起了皮球。就在这时,从宽宽的楼梯上缓步走下来一个男人——他温文尔雅,看上去比古义人年长几岁——跟等了快一个小时的古义人打招呼。 “十年前在法兰克福的摄影非常愉快,给您寄到东京的录像带您收到了吗?” 这男人一边说一边亲热地搂着古义人的肩膀,邀他一起上楼去。古义人顾虑着伊贺,可又不好推却,就随着他一直走到了电影节会场的入口。从二楼往上似乎是电影节的势力范围。男人胸前戴着名牌,而对于没戴名牌的古义人和跟在他们后面,迈着大步跑上楼来的伊贺,入口处的警卫没有理会。就这样他们跟着那人走在通向主会场的通道上,来到一个半开着的大门前,那人停住脚步,门口站着的几个人什么也没问,便把古义人他们让了进去。这是个把天井隔成了两层的宽敞大厅。正面的舞台背景正在安装之中。一进门,只见旁边的椅子上放着四五个人的外衣。有几个人正用小屏幕划分成几个区域,架设着照明器具,其他摄影器材已经准备就绪了。 在电影节这样盛大的地方,也是一派德国风格。穿着草绿色牛仔裤的姑娘给站着的古义人他们端来了咖啡及塑料杯装的牛奶、砂糖。当然她没有和他讲话。其实,年轻而有教养的德国雇员们一般都会说英语。伊贺被刚才那个德国人叫到屏幕后面去说话。古义人估计是对方有些不清楚的地方,尽管有些顾虑,还是尽力想弄明白。 回到古义人身边来的那位先生是采访兼导演,以既定程序的自然态度,把古义人让到了屏幕前的两把椅子中的右边。面露难色的伊贺坐在左边的椅子上。录音人员分别给他们俩戴上了录音器,导演在面对他们的摄影机旁落座,向旁边的摄影师示意了一下。从古义人他们的角度看见的监视器亮了。于是,古义人眼前的屏幕上出现了众多日本演员,使他产生了黑泽明初期导演的古装剧的错觉。 这是个非常宽阔的洼地,两侧环绕着繁茂的杉树林。阵地上旌旗招展,枪支林立,旌旗下站着身披盔甲的武士们。骑马的武士列队在两边,他们在紧张地等待着进军的号令。 摄像机向后退去,和阵地隔开一段距离的靠这边的画面上出现了只能看见后脑勺和后背的半裸的农民群众。他们的人数很多,有时甚至覆盖了整个画面。他们一直向前进攻,对面也出现了应战的动向。双方冲突在即的时候,画面突然一变,变成了英国队与德国队激烈交锋的橄榄球比赛转播。和刚才的场景一样,进攻一方渐渐得了势,战斗的焦点移向了对方阵营的内部。果敢的反击,两个阵营的激烈战斗,在最高xdx潮时,这边的选手得了一个漂亮的传球,攻入了对方阵营的右翼。 画面再次切换回来,农民们的集团已经占据了环绕武士阵地的杉树林。在他们前方的空地上,有一个装着木箱的车子,上面站着用脏布条把脑袋缠成了老大个椭圆形的男人。载着男人的箱车朝这边推了过来,它被即将上战场的农民群众包围了。无数只竹枪伸向了空中,喊杀声震天动地。 ……画面暗了下来,摄影师开始拍摄,采访的导演和蔼地微笑着向古义人问话。担任翻译的伊贺停顿了一会儿,显得非常为难地对古义人说: “怎么回答提问是古义人先生的自由……只是刚才听导演的意思好像和咱们预想的不太一样,怎么办呢?与其立刻就回答,不如先暂停摄像,交谈一下怎么样?” 古义人不了解这是怎么回事,可是面对正在移动的摄像机,注视着自己这边的录制人员以及正打开本子准备做记录的穿着草绿色牛仔裤的女性,这气氛让人很难对温文尔雅的导演说出暂停来。古义人顿时放弃了这个念头。 “请你翻译吧,我来回答。” 采访的第一个提问是,刚才的画面是正在拍摄的根据你的长篇小说改编的电影,译成德文是“DerstummeSchrei”,你对它怎么评价?请谈谈作为原作者的感想以及对塙吾良导演的看法。那位导演对克服巨大经济困难的年轻的德国电影人给予了编剧方面的支持和献身般的鼓励以及指导。你是那位悲剧性自尽了的导演的多年好友,又是内弟…… 古义人回答说,《橄榄球比赛1860》这一日文题名,是将我国“第二次开国”前的一次重要的农民起义和百年后抵抗日美安全条约的市民运动这两者结合起来的暗喻。特意采用直喻题名并使之影像化非常有意义。如果说,向年轻的德国电影人提出这个方案的是吾良的话,那么我对后者的幽默的批判性,以及把它作为具有现实意义的影像表现出来的前者的才能表示钦佩。 封建体制中的藩①主,将第一次农民起义的领导者处以死刑。农民们抢回了腌制的领导者的首级,在第二次起义时,把这首级与尸体拼合到一起,向下游的城镇发起了进攻。这一构思也是把我在小说里作为暗喻写的内容还原为直喻的影像。 这样复活的领导者站在箱车上,这也是“引用”了对于我的家族及其个体来说很重要的战败时的事件。我把这些内容写进了《圣上让我拭泪》这部小说中。 最后我想要强调的是,这些录像中的森林峡谷的景象完全选取于我家乡的地形。关于我的小说里的地形学特点,一位建筑家朋友曾写过研究论文,我认为这些影像将这一卓越理论视觉化了。 那还是在二十年前,我在墨西哥逗留期间的事,听说吾良陪同我的妻子——正如你刚才所说,她是吾良的妹妹——访问了我的家乡,详细进行了野外调查。这些成果都得到了展现,想必是根据吾良的详细的讲解吧。我对实现了如此真实生动的影像化的德国电影人表示敬意。 听了古义人的回答,采访导演明显地表现出因内心的企图而引起的紧张,问道: “你作为原作者一定非常希望电影拍摄成功。这个摄制组承认与原作者的合同不完备。在你的经纪人提出的这个问题之外,还面临着因制片费用不足,不得不长时间中止拍摄的问题。你是否有意帮助他们渡过难关?” 伊贺翻译完这第二问后,为了使古义人明白,就用英语反问导演: “你说的有意是指怎样的行为呢?” “是这样的……合同中有买卖选择权,他们没有获得原作的影视化版权,你能否无偿地提供版权?据说塙吾良导演的遗产达五百万马克。能否说服亲属将其中一部分投资于这部电影呢?” 翻译完之后,伊贺语速飞快地作了补充: “我觉得从第三者的角度来看,这不属于采访拍摄中需要回答的一类问题。他们也想得太美了。而且,这样达成口头承诺的话,就留下了证据,似乎这才是采访的目的。今天就到这儿算了,好不好? 当然,如果你希望完成中途停滞的拍摄,愿意给予支持的话,我认为也是个不错的计划。现已完成的部分,正如你所评价的那样是很优秀的。我很高兴翻译你的提问……” 古义人希望采访继续进行。结果变成了由自己主动来回答导演的诱导式提问了。他明确表示,如果以现在试拍的形式贯彻始终的话,影视化版权可以无偿转让给年轻的德国电影人。看了复制的录像画面,他确信剧本和表演是按照吾良的意图进行的。这是古义人依据吾良去了那边之前,留在田龟里的议论显示的解释和构思得出来的。古义人非常后悔没有把田龟带来,因为他想把其中几盘录音带与刚才看到的画面对比看看。最后他说,当然,自己对于吾良遗产的用途并没有发言权,也无意去做说服工作…… 结束采访后,有点显老的导演又恢复了刚开始时的温和表情,把古义人他们送出了大厅,一边走一边说,你最后那段发言是对试图重建德国电影界的——连总统也向这次电影节表达了这一希望——年轻艺术家们的积极鼓励。能在准备电影节的会场采访到你真是太好了。 在回去的路上,伊贺以补充似的口吻说: “以那位导演为先导之一的德国电影开始起步了,老一代电影人想要给在困难的经济状况下顽强奋斗的新一代以支援也是很自然的。可是,吾良是否意识到自己那么深入地协助了年轻的德国电影人了吗?他们没有签订原作影视化合同便开始拍摄。在这种事情上不讲清楚,就造成既成事实,吾良不正是卷入这一企图之中去了吗?” “东贝姆夫人好像也助了他们一臂之力,大概她不太了解实情吧。也可能她知道得很清楚,想使之成为既成事实吧。” “谁知道呢?我只知道她非常喜欢电影。无论在柏林的电影节上,还是在年轻导演的实习性电影的试映会上都经常遇见她。可是,她会参与影片制作有关的法律程序的交涉吗? “她原来当过电影演员,据说吾良在影坛刚出名的时候,她作为前辈和吾良一起合作演过电影。我听她自豪地谈起过这件事。” “她和来柏林参加电影节的吾良重逢之后,似乎有过一些交往……这件事和东贝姆夫人的女儿有什么关联呢?” “你听说夫人说女儿的坏话了吗?与其说那是她对吾良和女儿不满,不如说主要是为了批评女儿。女儿对吾良在柏林的生活给予了关照。特别是在他刚到柏林的时候,可以说从多方面给予了照料。以至柏林那些对吾良抱有兴趣的人,背后说她独占了导演。因此夫人感到自己有责任管束女儿。这就成了夫人和女儿之间摩擦的开端。吾良先生出事之后,东京有记者来采访她女儿,惹怒了东贝姆夫人。有传闻说夫人和记者之间的纠纷恐怕要闹上法庭呢。” “可是,为什么夫人和女儿之间会闹到这个地步呢?” “东贝姆夫人说’不要太无微不至了,那不就成了Madchenfuralles吗?你这么做对方很快就会厌倦你的‘。女儿向朋友打听了那句德文的语意,觉得自己受到了伤害,表示正因为是母亲这么说才无法原谅。女儿是跟着夫人的日本前夫长大的,夫人和德国人结婚后,才回到她身边来。所以女儿一点儿德语也不会。” “你对她们真了解啊。” “因为告诉她德文语意的女友来问过我。她怕自己说得不准确……” “你是怎么解释这个词汇的语意的呢?” “我妻子生在柏林,她说在家里没有听到过这个词。大概由于东贝姆夫人和年长的实业家再婚,所以,从生长在老式家庭的丈夫那里听来的吧。 那位女友还告诉我,吾良出事之后,东贝姆夫人的女儿认为,吾良导演是由于承。女儿是跟着夫人的日本前夫长大的,夫人和德国人结婚后,才回到她身边来。所以女儿一点儿德语也不会。”担了NHK请他写的揭发控制产业废弃物焚烧场的真实报告,而被黑社会杀害的……” 不可思议的是,从这以后东贝姆夫人再也没和古义人联系过,对于古义人来说,所得到的结果,只是给连所属公司的名字都不知道的年轻的德国电影人留下了无偿转让小说影视化版权的录像而已。 百天Quarantine(二)2 已经一百天了,从天数来说大大超过了来源于意大利语的Quarantine的期限。古义人估计,从柏林回到日本后,会受到飞来柏林时没什么感觉的整整十天的时差折磨吧。要在这段时间好好寻找回归现实的头绪的古义人,也许会——故意不给田龟里放电池——躺在书房的简易床上给某个朋友打电话吧。 然后,古义人会注意到赤裸裸的现实。如今自己可打电话的朋友,像六隅先生,簧先生 ,及其他谈得来的朋友,比如吾良在田龟中所批评的亲密的晚辈都没有了…… 因时差而发胀的头脑,可能也想不起一本想看的书吧。书房的门边堆着还没拆包的书籍,从中捡出一本来看,兴许会受普鲁斯特文体的感染,从容回忆起往事来的。于是古义人会以从未有过的冷静,想到不久将要到来的自己的死——他觉得再活十五年、二十年是不堪忍受的——发胀的头脑中甚至会浮现出《被发现的死亡》,而不是《被发现的时间》的作品名吧。 “不错,死就是时间!” 结果,清醒的时候不愿意去想的事,这个时候恍惚觉得是个了不起的发现了。甚至感觉自己的死是不久以前的事了。而且,不久以前的事以极快的速度退回时间经过的彼岸。其实吾良的死,不就像是一百年以前的事吗?在早已死了的吾良身边,自己也作为死去已久的人迷迷糊糊地生活,好像也没有什么不自然似的。 这样胡思乱想时,古义人以为自己由于时差而一直没睡着觉,其实他睡着了,应该说是在浅浅的睡眠中做梦吧。第二天,正如梦中所预感的那样,死就是时间这种想法也应该是非常模糊不清的,只是这个想法的和声即将在新的梦境中响起吧…… 百天Quarantine(二)3 回到通过田龟和吾良对话之前的状态,并训练自己切实做到这一点,是柏林Quarantine的目的。这一努力正稳步取得成效。比如在办公室里等着去讲课时,尤其是心情特别安定的时候等等都表明自己认识到了吾良去了那边之后和自己的反复通信,只是自我意识的游戏,从而找回了自我。 他并不认为游戏没有意义。只有通过游戏的形式才能实现的意识的深化是靠田龟游戏完 成的,这是毋庸置疑的。与礼仪相对的游戏特有的作用,是古义人进入四十岁之后,一边自我嘲弄为“迟到的构造主义者”,一边在重新研究快被文化人类学的敏锐的研究者们遗忘的理论的过程中确认的。 和吾良的田龟对话是游戏的证据,古义人制定了好几个游戏规则,并一直按这些规则行事。吾良也作为遵守规则的游戏伙伴与古义人对话。换句话说,是古义人设法不使吾良能够有机会逃逸…… 而且,用田龟与吾良进行的通信,通过对话中多多少少包含着的活力,有时会把古义人推向自己一个人所想像不到的新的远景中去。同时,古义人知道他们双方都没有破坏游戏规则。例如,无论对话如何白热化,双方都遵守不提议今后一起工作这一规则。 基于这一点,古义人在柏林的公寓里不停地回想起与吾良之间的对话时,能够把靠田龟进行的联络和吾良活着时的通过电话进行的交流分得很清楚。 “你到了六十四岁时,阿光君该三十六岁了吧?我是听千樫说的。那么把你们俩的年龄加起来,也就是一百岁了!按照你在松三时的神秘莫测的推论,到了一百岁的时候,你就应该是’智慧人‘了。于是你自己生存的一百年……不清楚是你根据什么计算出来的,包括在那之前的五十年和以后的五十年,就会得到生命的完整的理想…… 现在我思考的是,你和阿光君一起生活,不就等于六十四加上三十六的一百年吗?” “不错,由于我和阿光一直共同生活,所以仿佛生活了近百年,到1999年的话,就会更加肯定了。按我的生日还是他的生日则是另一回事……” “你们的生日离得远吗?前几天听千樫的意思,感觉你们是同一天的生日。千樫虽说算不上傲慢,但从日本女性所具有的谨慎程度来说,她的确属于特别的人格。也许,她把你和阿光的生日记成同一天了。也就是说,她自己生了两个孩子! 她确实是富于母爱的人。我和千樫住在松三寺庙里时,她比真正的母亲还像个母亲哪。 所以说古义人,不管在你的心理学上是肯定的还是否定的,母亲的作用都是巨大的,这两者间有什么关联呢?你可能会轻率地这么问,把与此有关的词语都一股脑儿地吞进去……背负着两个扮演母亲角色的女性,并不是件轻松的事啊!” 古义人在这个对话中的短暂沉默,成为吾良提出新建议的契机,这是他打电话来之前就准备好了的。 “……在松三时,听古义人说那些话的时候,我也懒得问你是什么意思,当时懵懵懂懂地想,你成了’智慧人‘,获得了自己活着的一百年和前后各延长五十年的同时代的理想。那么我自己该怎么做呢?你一百岁的话,我就是一百零一岁,即使还活着,也不可能继续工作,但是…… “总之,你这个活到一百岁的想法是很有魅力的。我因此而发现,古义人不会成为学者,会成为一个具有创造力的人。 “你写《橄榄球比赛1860》的时候,我从威尼斯给你打过电话吧?那时候,在饭店里通过交换台打国际长途电话特别贵,我老婆很不乐意呢。听来电影节采访的记者说,他读了小说连载的最后一章,感到特别兴奋,可我还没看到呢…… “于是,我详细地向他询问了小说的内容。正如你批评我的那样,无论对小说还是电影,我都是个缺乏概括能力的人…… “通过那个国际长途电话,我知道了《橄榄球比赛1860》与’智慧人‘的构思并不是一回事,于是大大松了口气。虽说当时我在国外拍电影,在国内则是个不被看好的二流演员,不过,从那时我就抱有一个很可怜的愿望,即自己也要努力加入到古义人以百岁为目标的构想中去。 “事实上,我也为这个构想做了具体的工作,计划在连续性的电视节目中描述明治以来近代化的发展过程。也就是说,想要以我的方式尝试着摸索你的’智慧人‘的理想。 “自那以后,我就一直从电影的角度来构思日本这个国家的一百五十年。至于模特,仍旧选择了古义人森林中的家乡。我在考虑从未来的某个时间回溯一百五十年这段历史。假如你和我一起创作这个剧本,即使最后没能拍成,也可以共同讨论这个计划。 “然而,现在我已经从事了十二年的电影工作,自觉该告一段落了。这时听说了你对于百岁的新想法,就被你煽动起来了。我曾经对你所说的活到百岁之前有充裕的时间……实际上永远都有时间的这个说法不值一提。但是现在,我为你从松三时代一直坚持到现在的魔术般的……或者说是算术游戏折服了。阿光君和你的年龄加起来是一百岁!说实在的,我被猛击了一掌。我急切地想要知道你现在在想什么。” “所以你打了这个电话?” “是啊。”吾良毫不掩饰的率直也给了古义人猛的一击。 “关于你所谓的把目标定在一百岁上,当’智慧人‘的时代是怎么一回事,我并不是没有想过。而且,我也不认为迄今为止的这四十年你是糊里糊涂过来的。正如千樫所说的,你不具备荒废时间的才能。 我一直认为,自己也可以在还能工作的年龄,最终迎来参与你为了实现朝着百岁之人的努力而开始写作的那一天。也就是说,我认为到了那时,我也决不会输给你。因为你在这个工作中是无法回避我们共同的经历的吧?对于我来说也是同样的。弃我于不顾,你是无法得出那样的结论的。也就是说,我不会让你一个人为你作为小说家的一生画上句号的。” 百天Quarantine(二)4 对于田龟对话的怀念逐渐消退之后,古义人呆在柏林富人区非常幽静的公寓里,没有客人来访。一边独自吃着自己做的晚饭,喝着西班牙或意大利产的葡萄酒,面对着暗淡下来的柏林冬天的压力,古义人想起了自己和吾良之间最后一次电话交谈。 透过黢黑交错的树枝,望着从早上起就一直阴沉沉的天空,古义人又回想起了同样是望着窗外雪后阴暗的东京的天空,在病房里和簧先生的谈话。 古义人在一个冬日去赤坂医院看望簧先生,病人自己把不容乐观的病情告诉了他。古义人两年前就知道簧先生是在定期住院身体检查时发现的癌细胞。并不是古义人没注意这一重大信号,只是他对这位天才的人,从幼年时就养成的依赖心,一直坚信簧先生能够为自己渡过这个危机。 簧先生给古义人看了和乐谱一样的纤细植物画般的五线谱本子。“因所剩无几的余生而缩小的计划”。簧先生这句话是对这乐谱最准确的注解。考虑到病情,抗癌剂治疗的副作用以及为忍受副作用所需的体力,必须缩小工作计划。拜托古义人的歌剧剧本,如果在半年内不能完成的话,就只能放弃这部歌剧了。 “大概你已经知道了,我有个美国年轻作家写的剧本。但那是出于要和古义人的创作基干相吻合的想法,所以你的工作如果不能在那之前完成的话,歌剧就不可能留在这个计划里了……春天之前有希望写完吗?” “写不完。”古义人苦恼地回答。 “从你过去跟我说过的话里,我就一直感觉会这样。看来你这次与其说是写新作品,不如说是要发掘埋藏的东西啊。一下子发掘不出来的东西,可能是量很大吧……” 簧先生虽然个子很高,头也很大,看上去却是个体态匀称,动作协调的人。穿着黑点儿图案的睡衣,因放射线治疗而头发脱落,戴着绒线帽的簧先生,目光深沉地注视着古义人。古义人垂下了眼睛。 “所以我一度准备放弃了,可是听昨天来看我的美国记者说了吾良对歌剧的构思,我又燃起了希望。我猜想你对吾良说起过这件事,这说明你已经完成得差不多了。” “考虑写那个主题的小说时我就对吾良说了,因为那是我们一起经历的事。吾良也说过你把那件事写成歌剧剧本,就等于离我自己把它拍成电影的日子不远了……” “你们经常谈论那件事吗?” “那是吾良十八岁,我十七岁时发生的事……经过了四十年,间隔了很长时间……但是无论吾良还是我都不十分清楚事件的全貌。听起来好像故弄玄虚,我确实觉得还不能很好地把握整个故事。” “根据新闻记者的印象,吾良是把少年时代的记忆中的恐怖事件作为小故事来讲的……他在小故事这个词上加重了语气,好像因为吾良打算拍的电影是很长的。记者说不知是真有其事还是光说说,吾良要拍十几个小时的电影,可是这么长的电影……也并非不可能,只是觉得和吾良一贯的电影风格不大吻合。你怎么看呢?” “吾良习作时代的作品和他成功拍摄的商业性电影是不同性质的东西。例如两个年轻人在房间里,一个在没完没了地拉小提琴,另一个在专心地倾听。仅这个场景就持续了三十分钟。” 簧先生这时终于露出了他得病以前经常可以看到的批评性的,具有破坏力的微笑。 “什么曲子?” “巴赫的《无伴奏组曲》第一章……倾听的一方偶尔会问一句话,并不期待回答……” “说起来胜子小姐也跟我谈起过那部不长的电影。出资拍片的胜子小姐的母亲问吾良下一部打算拍什么时,吾良若无其事地说,用同样的手法拍一部比原来长十倍到十五倍的影片。 “胜子和吾良分手后还说过,如果他不再拍只注重票房的电影的话,就让母亲再次出资,自己担任制片,并请我作曲。这是我得脑溢血之前她对我说的……” 古义人问道: “吾良对那位记者谈了影片主要情节的构思了吗?” 戴着紧巴巴绒线帽的簧先生摇了摇头。他的眼睛里,以及嘴唇四周都隐隐浮现出了苦笑。 “我也想知道影片的内容,所以净做些不着边际的梦。我梦想着如果古义人只对吾良详细谈了歌剧故事的话,吾良也许会先行一步把这些记在本子上吧,我从旁边偷偷一看,原来正是自己梦寐以求的剧本……” 古义人被感动了,又抬起头来望着簧先生。 “可是,倘若连新闻记者都没问出什么来的话……这种意料不到的突破困境的情景就只会出现在梦里,不过我也反省自己会不会做了白日梦呢。” 听了簧先生一反常态的不客气的话,古义人只好避开他的目光。 “按照医生估计的病情发展,即使以最慢的速度来说……假使歌剧完不成,也很难说你和我谁有责任。我今天想对古义人说的就是,对于最终未能完成的歌剧,我自己也要梦想一番。 “我死后……在我活着的时候已经有了这个想法,所以也没有什么可以不满的……反正我不存在之后,希望古义人最终创作出那个故事。 “对于吾良,我也同样希望他能拍出十几个小时的电影。在古义人的小说和吾良的电影这两个端点之外,再加上另一个端点,那就是我的歌剧,这便形成了一个三角形。 “在你们两人各自的工作和想像力的等离子体刺激下,我的肉体和精神虽然消失了,却可以想像作为这个三角形之一的我的歌剧自然点火的情景。你大概意识到了我的用词不当…… “关于词语的定义,古义人在很早以前给我讲过折口信夫的镇魂说吧?如果说你的小说和吾良的电影,这三角形的两个端点呼唤出了作为第三个端点的我的歌剧的话,这能否成为折口所说的镇魂呢?有自鸣琴这个词汇吧?它的外来语是八音盒。你和吾良各为两个端点,逐渐加强了静电,第三个端点的自鸣琴便开始发出歌剧的咏叹调的话……我不想说得那么伤感,不过古义人一定会为我镇魂的。” 在柏林的公寓里,古义人想明白了,簧先生是可怜还存留在世上的人,才不顾身体的疲倦说了那么长时间的话来鼓励自己的。 百天Quarantine(二)5 为田龟录制的一盒录音带里,吾良也谈论了所构思的超长影片——这也使得录制田龟对话和他从楼顶上跳下去之间的关系变得不那么单纯了。 “现在的家庭里都普及录像机了,所以有的年轻人可以把一个片子看上十遍二十遍。可是,一个录像反复地看,又是在房间里,作为作品的欣赏是否合适呢?从你的领域来说,虽然图书馆里也有书,一般人也要在家里的书架上摆些书。但是,即便对某个作家的作品抱有强 烈的兴趣,在短时间内也不会反复阅读吧?有时会放上一段时间,再回过头来看特定的书。尽管如此,像《魔山》那样的作品一辈子最多看五六次吧? “可是电影呢,就连我也曾经花很长时间把某个大片看上好几遍,比如我和你在巴黎郊外看的,希区柯克①的《巴尔干特快列车》之类。但是,如今的电影青年却是用录像机来回地看某个影片。对于细节他们可以说得头头是道。以我的经验,这些议论无法告诉我们生产性的意义。 “电影这东西,无论多么平庸的家伙,在短时间内反复观看的话,也会把某些镜头看成复眼式的。例如,不仅画面正中的主人公,连他背后的人物动作都描述得分毫不差,实在是可笑之极。 “再说一遍,这种情况作为看电影的经验是否妥当呢?这能算在不到两个小时的时间内体验一个作品所给予的每个瞬间的活生生的经验吗?第一遍没看明白的内容,通过再次观看来确认,就真的能够加深理解吗?这不等于从第二遍开始看第一遍看的电影的所谓总体电影了吗?即两次性的总体电影经验…… “因此,我想要拍出不必重复观看的影片。即想拍成只看一次的以新鲜的眼睛看清一切的电影。我不会大量采用特写镜头(吾良的Close-up的发音很标准),将必须观看的内容指示给观众这样小气的手法。我的原则是在整个画面上摄入全部情景。这样给予看电影的人看清全部细节的时间。 “不言而喻,这和我过去拍的影片有所不同,那些是作为局部的电影。看了我将来拍的总体电影的人,自然而然就看到了整体,没有必要再看第二遍。而且,通过这一次整体的经验,他对于世界的看法也会有所改变……” 再说说那位访问簧先生时,给他讲了吾良的电影构思和古义人打算写作的歌剧故事的洛杉矶记者。古义人没见过那位记者,但知道吾良信任他,对他特别优待。古义人还记得从美国东部来加利福尼亚后,读了该记者有关吾良受到黑社会袭击的详细报道,很受感动。报道说,吾良深夜回家时,将爱车本特利开进车库,正从后排坐位上拿东西时,两个携带凶器的男子袭击了他。一个从背后缚住他的胳膊,另一个用刀划他的脸时,他没有挣扎。记者对这一点特别加以强调。然而,不一会儿吾良突然猛烈地挣扎起来,把那两个暴徒都给掀翻了,还抱住其中一个人的腿,将他压在地上。暴徒胡乱地挥舞凶器,拼命挣脱了…… 接下来,记者充满同情地评述说,吾良被缚住胳膊,暴徒用刀子划他的脸时,他完全没有反抗,为什么突然间又反抗起来了呢?那是因为暴徒用刺伤吾良的刀子去破坏车里的装置,因此吾良怒不可遏,不顾大量出血,猛然挣扎起来。两个凶徒根本不是吾良的对手,仓皇逃跑了…… 古义人非常清楚吾良愤怒的动机。吾良对于本特利这样上等的东西被破坏是不能容忍的。吾良还没有正式工作的时候,就用第一次挣到的演出费购置了一辆美洲虎,一年后把它寄到了东京,一直珍爱有加。几年后,作为成功的导演带来的财富堆积成为本特利,能与之相比的物质上的——也可以说包括精神上的——令他热中的对象已经不存在于他的现实生活中了。古义人多年来一直感受得到潜藏在吾良生活中的一种虚无主义。 吾良的虚无主义在暴徒攻击他时不加反抗的被动态度上表现得很明显。对于这一点,古义人从少年时代就意识到了,并一直深感痛心。吾良身上有着不惜使自己暴露在有可能遭到毁灭的危险之中的倾向。虽然不到那么极端的程度,却给人以不积极对付降临的危险的感觉。 这种奇特的生活态度曾被一些老师视为傲慢的个性,并因此而讨厌吾良。记得有一位体育老师,据说战争期间参加过亚运会的摔跤项目,是个脸上发着古铜色光的高大男人。每年到了上游泳课的时候,这位教师都要站在白杨树前的高台上向学生提出种种注意事项。其中一条是到了游泳池边,所有人都必须光脚。而吾良却带了双塑料凉鞋。游泳池的水泥地面很粗糙,吾良怕扎疼脚。吾良还大模大样地穿着凉鞋啪嗒啪嗒地从体育教师的面前走过,结果立刻被揪出了队列,还挨了打。由于学生人数多,以及游泳池的容量有限的缘故,古义人他们一个夏季也只能游上三四次,好像每次吾良都穿着凉鞋去游泳池,而且每次都要挨老师的打。 对于吾良与女性的交往,古义人也怀有同样的担忧。在和第一个妻子结婚前以及从离婚后到和梅子结婚的这段时期,古义人偶尔看到的和吾良在一起的女友们,都是些带有浓重阴影的姑娘。无论对于哪位姑娘,不幸的前景——即便不那么严重,却也是麻烦事——是显而易见的。但是,吾良好像正是由于这种复杂的背景而执著于在古义人看来并不那么有魅力的姑娘似的。当古义人得知吾良被流氓打伤时,脑子里不禁浮现出了曾和吾良交往的那些不三不四的女人。 百天Quarantine(二)6 在病房和簧先生说话时下起来的雪,等古义人走出医院正门时突然越下越大了。好容易拦了辆出租车回家,一路上,只见马路上雪白一片。第二天从清晨起,天空就灰蒙蒙的,雪一直下个不停。古义人和阿光怀着难以描述的不安,望着窗外的雪花,一同收听着FM广播里播出的作曲家簧透的死讯。 从那以后一年过去了,又是一个冬夜。到书房来叫古义人起床的千樫把吾良自杀的消息 告诉了他。于是,古义人发现梦幻般的三角形的端点现在只剩下自己一个了。 二十多岁开始步入小说家生活的古义人,在写小说的第二十五个年头,发现自己面前出现了一个很大的关口,它不是朝向未来敞开的,而是从过去积淀而成的……如果把前半生对折的话,大约是当小说家以前和以后相重合的时期。 二十五年来,作为小说家的古义人——除去没有有意识地思考过怎么写这个问题的最初几年外——一直是将写什么和怎么写看做互相缠绕的两条藤蔓,仿佛解开这藤蔓即是写作似的写到了今天。 渐渐的,关于写作的意识过于肥大,开始妨碍新的写作了。陷入困境的古义人为了继续写下去,发明了消解苦恼的方法。怎么写实际上在开始写之前并没有明确的目的。就是说,在茫然找定了目标的阶段,便马上着手写作,否则就总也开始不了。 在此基础上,一行一行地修改所写的东西,就确立了怎么写。把已经写好的东西这样加以确认时,再探究写什么的问题,就不会像是往漆黑的水面上撒网那样盲目了……就这样,古义人才又重新写作下去。 簧先生请古义人写歌剧素材小说时,古义人下了决心。这回一定要弄清楚怎么写之后再动笔。之所以会这么想,是因为这一次有关写什么的问题已经确定了下来。古义人想要写关于十七岁时经历的事件。在十七岁以后的生活中,他不回忆起那件事的日子屈指可数。特别是古义人大学毕业后,和吾良的妹妹结婚前后,为了不想起那件事而思考别的事情,成了他思考的惟一动机。然而古义人迄今为止从未将那次体验写进小说过。 这也是古义人有意识的选择。古义人在头脑里已做好一切准备,时时保持着从正面去写的意识。在结束作为小说家的人生之前,自己怎么能不写写那件事呢?这么一想,才发觉这说明自己正是为了写那件事而成为小说家的。 吾良曾经说过,自己当导演就是为了将来把那件事作为主题,拍摄出长长的全景电影,这引起了古义人强烈的共鸣。 此外,簧先生跟古义人说,要他写作为歌剧素材的故事时,古义人为终于等到了写那件事的机会而感到兴奋。不仅如此,古义人还给好久没见面的吾良打电话,告诉了他自己的决心。吾良虽然不是那种轻易谈起那件事的性格,但古义人相信当时吾良也一定在心里暗下决心要拍出有关那件事的电影。 现在古义人又有了新的证明,即吾良寄来的为田龟录制的最初的三十盘录音带时,正是在簧先生刚刚去世之后。仿佛吾良一边等待着古义人为簧先生的歌剧而写的小说,同时自己开始筹拍电影,似乎现在已经到了刻不容缓的时候。 也许吾良的意思是,今后将不得不由自己取代簧先生冲在前面,督促古义人执笔写作。而现在吾良也去了那边。和田龟割断联系的柏林生活,使古义人感受到了深深的寂寥。 古义人在柏林的最后一周,柏林自由大学的讲座已经全部结束,所以有空去前东柏林听康扎尔特的《宗教曲四部作》。 交响乐以其最大的音量使细微的扭曲都得到了回响。壮丽而厚实的音乐厅吸纳了这些音响。合唱团的最强音证明了胜于管弦乐的人类声音之伟大,与整个宇宙匹敌的音乐构造真实地存在于这声音之中。就像神之子的玩具那样,时而显示了可爱的整齐划一……古义人任思绪驰骋着。 尽管古义人想写出像刚才那些歌词般的文章来,可又觉得那是自己的能力所不及的。而且簧先生已经作古,这是无法弥补的,但是古义人梦想着,在不久的将来,自己也去世之前,正视簧先生以及吾良都已不在了的现实,勇敢地正面向那件事挑战。那样的话,自己不就有可能写出人一生中只能获得一次的词语了吗?这固然是陶醉于威尔第①的音乐而出现的梦想……

第05章 甲鱼尝试 
甲鱼尝试1 在从柏林经法兰克福飞往东京的飞机上,古义人一直思考的课题是,再次躺到书房的简易床上时,自己该如何处置自由自在了一百多天的田龟呢? 现在回想起来,虽然被迫下决心不带田龟去,但确实很有成效。可是在放着田龟的书架旁睡觉时会怎么样,只有到了真正在那里过夜时才能知道。 这一百天之所以没有田龟也能度过,是不是因为想到回东京后就能够马上开始和吾良进行对话的缘故呢?这天从机场坐上小飞机时心情就开始激动,在法兰克福换乘大飞机时,越来越激动,就是这么回事。真是天真无邪!古义人借口要花掉口袋中的马克硬币,在机场小卖店里买了六节德国电池。 古义人为了重新开始和田龟进行对话还想出了新的理由。自己并不是出于怀念的心情而希望和吾良联络的,而是感到有必要听取吾良录在录音带里的对自己的批评。吾良活着的时候,相互间就经常批评对方。不去听吾良留下的对于自己的现在及今后的忠告,不就是有意怠慢吗? 从古义人在大学报刊上发表最初的短篇小说时开始,吾良就没有无条件地赞赏过他,这也是吾良去了那边后一直不变的态度。每当吾良拍出新电影,古义人看过后都认为这是日本电影界只有吾良才能拍出的电影,同时感到吾良在电视宣传片中详尽解说的电影语言一部比一部通俗。他也给吾良提过这个意见。后来吾良就不再询问古义人对新片的看法了。 对于那时他们之间的关系,古义人认为就是这样的一个情况。吾良拍的电影的趣味性在这个国家里是无可比拟的,可是难道他不该制作更有自己个性的,而不仅限于这样程度的电影吗?从吾良来说,也认为古义人写的所有小说都带有缺陷,从而抱有强烈的不满。 吾良依旧比古义人坦率,现在田龟里所讲述的也表明了这一点。 “你认为是些什么人在看你现在的小说呢?从你出名到某个年龄为止,读者是众多的,作为纯文学作家来说发行量是可观的,现在也仍然维持着使生活无忧的销售量,你大概想这么说吧。正因为这样,你才缺少对于都有哪些读者,前景如何以及怎样获得新读者等等的经营性的努力了。 “拍电影就不可能这么优哉游哉了。我不属于电影公司——其实这些公司也几乎家家亏损——如果连续两次不卖座的话,就不可能再拍摄下一部作品了。听千樫说,你说过吾良不至于那么惨吧。在这一点上你的时代认识可落伍了。我拍的可不是《寅次郎》,观众不停地在变,如何吸引新的观众是迫切的问题。然而以自己的方式来拍自己认为有趣的主题,也不能超出基本的范围。 “可是古义人呢,想起来令人吃惊,这三十年来竟然丝毫没有因考虑读者而选择主题以及写作方法的迹象!你写完小说的初稿后,便一天十个小时不停地修改吧?结果文章就越发难懂了。当然修改得越来越精细了,成了非自然呼吸的人工音乐。以所谓’异化‘这种你最得意的手法,在每一页上都出现让人不习惯的表现,于是普通读者就不想再买同一个作家的书了。虽说那是你的修辞手法,但辛苦是作家自己的事,不该叫读者也跟着这么辛苦。 “再加上你爱谈论自己的癖好!我并不同意一般人批评的那样,不看你所有的旧作,就理解不了你的新作,以你的性格,你会尽力使读者只读被引用的部分就可以看懂作品来写作的。你是个很规矩的人。 “可是,如今你却大肆张扬现在写这个新作品的作家就是写了过去所有作品的那个长江古义人,为什么要如此拘泥于自己呢?你不就是个小说家吗? “阿间上小学时在作文中写过,我弟弟把人生中遇到的事全部放进了口袋里。这是否正是你从父亲那里继承下来的呢? “事实上你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你不是曾经发现了有关的拉丁语例子而使他垂头丧气的吗?(古义人想起来了,是意大利作家引用的西赛罗①的’Omniameamecumporto‘,总是自己把自己的东西全都带在身上。 “你必须理解的是,来书店的读者是为寻找有趣的小说的,并不是为了古义人的新作而来的。读了古义人的全部作品,等待着下一部作品的读者,就算有也是极个别的。你不明白这一点。即便心里明白也摆脱不了一贯的陋习。看来你是上岁数了!” 在大型喷气式飞机的公务舱里,古义人想起千樫曾说过吾良罕见地赞扬过古义人的一篇小说。那是由于古义人写了围绕他们结婚而发生的和吾良的对立,使得千樫不再看丈夫的小说的那篇《令人怀念之年》。 “他说那篇小说的结尾部分写得很美。阿势和阿萨将义哥的遗体拽上了天洼大荟岛,等着警察到来时的庄严而悠然的神情,还写了小姑娘似的我和年龄很小的阿光也在那里采摘野草。如果吾良花些时间认真拍出来的话,就能用影像深刻地表现出来了…… “他还说,但最后这部分仍旧是小说性的,并不是用影像就能取代的文章,作为语言本身的力量是相当不简单的。” 听千樫说了这些话的当天晚上,古义人把《令人怀念之年》拿到简易床上反复阅读了那一部分。 义哥啊,给生存于那令人怀念的,循环往复之年的我们,我写了一封又一封的信。从这封信开始,写信将成为你已不存在的现世上,我今后的工作吧,我将一直写到此生的终结。 即使回到东京我也不会恢复田龟对话,现在对我来说,吾良不就是从令人怀念之年来和我联络的另一个义哥吗?古义人压抑着喉咙里的感叹声时,一直在暗地里注视着他的空中小姐走到他的身边, “先生,您怎么啦?哪儿不舒服吗?” 后面这句话表现出了个性化的内心,古义人听着很舒服,但她很快恢复了职业习惯,接着说道: “请喝杯酒怎么样?您的心情会舒畅些的。” 甲鱼尝试2 又飞行了一段时间——飞机接近了西伯利亚大陆的东端——古义人想要从另一个侧面来确认和吾良的关系。对于自己迄今为止一直未能逃脱的,并且认定是毕生主题的那件事,吾良也一直对此抱有关心吗?吾良真的将那件事视为总体电影的主题吗? 古义人不知不觉间将其称之为那件事的共同经历的事件,成了与战败翌日跟着父亲去“起义”同等的,自己人生中的重要事件。但是,对吾良来说或许并非那么重要吧?这个疑问很 早就产生了。这起因于书房里的那三本一套的岩波文库。是那套书刚出版不久,版权页上写着战败九年后的夏天的事,即那件事之后第二年的事,所以记得很清楚。当时,古义人对岩波文库虽然不太关心,但从那以来四十年过去了,古义人知道吾良还记得那套书的事,是通过田龟对话知道的。 对于吾良的雄辩,古义人感到不快。记得那件事之后的两年内,吾良一度搬到再婚后的母亲家里,再回到松山来时,古义人去了东京的大学预科,两人并没有正面谈过。在这种状态下,古义人大概是出于确认共同的回忆这种孩子气的心理,寄给他岩波文库的吧。而对于这样的古义人,吾良使他的期待落了空。 “古义人看书的方法一向与众不同啊。”吾良聊天似的在田龟里开了腔。“你是不是焦急地期待着岩波文库将要出版的德国古典文学呀?那是古义人经过一年复读后,考进东大的那一年。” 古义人按下了暂停键,以意外和怀念的心情回答道: “是格里美豪森①的《傻瓜的故事》。” “你在教养课程里选修了德国文学史,因此想要看德国的巴罗克小说②。那一年,我母亲以为你有空闲了,就托你到旧书店买战前的岩波新书《万叶秀歌》和《狗熊阿布》。你连《布街的房屋》都买了,寄到了芦屋来,从此和千樫有了交往。你更关心预告秋天出版的西普里丘斯的故事。我在岳父的画家弟弟开的商业设计事务所帮忙时,请你到事务所来谈过吧?你说有一本想要好好看看的书……书出版后,我们还讨论过有关内容,后来你把书借给了我。倒是挺有意思的。 “西普里丘斯被司令官以及士兵们的捉弄锻炼得十分滑稽,突然他发现自己变成了小牛。他假装真的以为自己变成了小牛,让司令官和士兵开心。就是这样的情节。可是西普里丘斯的内心却怀有不平之念。” 古义人又按下了键,取出用油纸包裹的书皮旧得发黑的三卷旧书。 “我暗自想,’阁下,你等着瞧。我是经受地狱之火锤炼的,看看谁是最后的赢家。‘ “巴赫金也在强调滑稽的神奇吧?古义人早在听六隅先生的拉伯雷的课之前就注意到了这一点。非但如此,你的性格本身就具有滑稽的性质。上次在伦敦见到奥布莱恩时,他还跟我念叨过,说他从没见过那么高品位的滑稽的东洋人,可是看了古义人小说的英文译本,却特别的严肃……我解释说,古义人说英语时,摆脱了日语的束缚得到了自由,所以才尽情地滑稽了一番。” 那天晚上与田龟对话后,古义人翻了翻《傻瓜的故事》,又有了新的发现。古义人听德国文学史讲座时的想像与实际看书时有所不同。古义人说明了希望引起吾良注意的地方后,便把书寄给了吾良,过了一些日子,吾良只说了一句“是本有趣的书,可不知道你为什么这么渴望看到它”,又把书寄还给了古义人。 从头说起的话,古义人从有关德国的巴罗克小说的讲义中对年轻人被主人们的捉弄抽去了理性,变成了滑稽的人这一过程很感兴趣。仪式开始于被扮成恶魔的随从们带到地狱去的场面。这位年轻人被灌了大量的西班牙葡萄酒——是很便宜的那种——然后受到殴打,使他把酒呕吐、排泄出来,然后他就进了天国。古义人听的讲座只讲到“在这样稀奇古怪的经历后,穿着小牛皮的年轻人在鹅圈里醒了过来”。 古义人以为那年轻人是被刚剥下来的沾满血和脂肪的小牛皮包裹着。 这个过程使古义人想起了被修炼道场的年轻人们捉弄的事。古义人和吾良坐在晃晃悠悠的木架上,从背后被人蒙上一张一铺席大的刚剥下来的小牛皮。两人被又重又厚的膜包裹着不能呼吸,两只胳膊不能动弹,惊恐地乱踢乱踹……吾良的身体由于挣扎而失衡,躺倒在古义人的胸口上,小牛皮终于被掀掉了。在喝醉了的年轻人的笑声包围中,古义人抹去脸上混有兽血和脂肪的眼泪,偷偷瞅了瞅身边没有声息的吾良是不是昏了过去,只见吾良慢慢睁开幼儿似的气鼓鼓的眼睛…… 然而,古义人看的翻译过来的格里美豪森的教材中,被捉弄的西普里丘斯醒来后,发现自己并没有被包裹在刚剥下来的牛皮里,而是穿着用小牛皮制成的衣服。那么,吾良会不会一边读着“小牛皮衣服”一边想起令人不堪忍受的臭味呢?这是古义人感到不可思议的问题。 尽管这样,十九岁的古义人也没有勇气对吾良问起下面的问题:你是否会像回忆松山时的其他琐事那样回忆起那件事呢?或者说,怎样才能这样来回忆呢? 在回忆中将吾良和自己驱赶到这步田地之后,古义人按了按摁钮,呼叫已经结束规定的送饮料任务的空中小姐。他一边希望不是刚才被他拒绝了饮料的那位小姐,一边打算着要一杯在柏林生活时绝对不沾的威士忌,并且不兑水。 甲鱼尝试3 这天古义人从成田坐机场大巴绕过新宿,于傍晚前回到了成城学园的家。但是,按柏林的时间还是早晨。就在他躺下一会儿,起来一会儿,折腾个不停时,收到了从四国老家附近的城镇寄来的特快专递,于是古义人立刻陷入了手忙脚乱的应战状态。因为寄来的是只活甲鱼。 包裹里附有古义人不认识的人写的信。并不像年轻人写的文章,但从字迹上能看出是练 习过书法的。 正值严冬之际,您一向可好?如您所悉,吾辈一直敬爱的先师亡故了。这只甲鱼是先师最后一次夜钓时,以三片香鱼作诱饵钓得的。先师说等您从柏林回来后,就把甲鱼给您寄去,所以吾辈将它放入成城学园的家。但是,按柏林的时间还是早晨。就在他躺下一会儿,起来一会儿,折腾个不停时,收到了从四国老水槽养到现在。您的书友会在因特网上登出了您回国的消息,因此给您寄来。先师看了您自己会做甲鱼的报道,对此甚为惦念。请您亲自将这只甲鱼做成菜肴,以慰先生遗愿。其实寄上甲鱼之日,承蒙先师指导的道场解散了。今后恐怕不会再给您添麻烦了…… 明知是心理作用,古义人还是觉得左脚大拇趾第二关节倏地疼了一下,像是一种挑衅。古义人从外国回来时就睡眠不足,在时差影响下,尤其是第一晚往往会精神昂奋而行为古怪。尽管古义人想要自我规诫,却还是决定在日本时间的深夜来收拾这只甲鱼。 甲鱼是装在用厚实的三合板钉成的结实的木箱里寄来的。这箱子长六十厘米,宽四十厘米,高二十厘米,从缝隙中能看到从不曾见过的茁壮的水草,箱子底下不见漏水,可见钉得非常严实。 由于箱子很重,古义人已预感到不是寻常的东西。好容易拔掉箱盖上的钉子,拨开有指头粗的水草,便露出了正中央的甲鱼那青黑色的甲壳。这甲鱼足足有三十五厘米长,二十五厘米宽。说是收拾,更让人联想到力气活之类的词汇。古义人痛苦地预感到这不是一般的活计。呆在箱底的甲鱼由于地方狭小,没有完全伸出脖子,只探出了又圆又粗的头,古义人为了腾出地方干活,便把箱子往角落里一斜,里面立刻响起了一阵抓挠木板的巨大声响。 古义人首先要做的,是向正在卧室里看书的千樫打个招呼,告诉她今天晚上不要到厨房去,自己要对付一个麻烦的对手。古义人也不对莫名其妙的千樫做任何解释,便转身回到厨房,把那个沉重的箱子端到了洗碗台上。 然后,古义人取出厚刃刀和颇有分量的中国菜刀,准备用它们来对付甲鱼,谁知从一开始就不顺利。箱子比不锈钢的洗碗池大了一圈,所以只好把它斜着放进去。甲鱼正好将头伸进斜着的犄角里。古义人双手抓住甲鱼的身体,想把它放平,可这沉重的身体上那有力的三指爪子——古义人想起了甲鱼的法语是trionix——却使劲儿刨着箱底。这可是个不好对付的对手。古义人从上面看着啪的一声掉到箱底的甲鱼,以及甲壳周围淡黄色的柔软裙边,发觉它是一只没有一点儿伤残的年轻甲鱼。 古义人早在孩童时代,就在峡谷的小溪里见过和水垢颜色相同的,人脑袋大小的甲鱼。苦于没有捕捉的工具,只得眼睁睁地瞧着它。从岩石上看去,甲鱼身上有多处伤痕,甲壳本身也很苍老。从表面积看,这只甲鱼比那只大六倍,年轻强悍,甲壳闪着锃亮的深青色光泽。 长到这么大都没受过伤,浑身崭新崭新的,到底它是怎么活到现在的呢?也许它原先生活在人迹罕至的森林深处的深渊里吧?也许是被洪水冲到了有人家的地方,结果受到了香鱼诱饵的诱惑? 古义人抱起箱子,把它搬到冰箱和门口之间的地方。抬起箱子的那一头,甲鱼便朝这边的一角滑落下来。这家伙将前肢扒在板壁上向前爬。机不可失,古义人对准伸出来的甲鱼脖子狠命一剁,可是柔软而有弹性的甲鱼脖子却嗖地缩回了甲壳里。 不大工夫,从再次伸出脖子向前爬的甲鱼脖子上,指甲大小的月牙型伤口里渗出了黑乎乎的血。这时甲鱼一反刚才的沉默,发出了哧哧的喘息声,明显地在表达愤怒。 不过甲鱼仅仅限于愤怒,并没有加强警戒,仍伸着长长的脖子。古义人目测了一下菜刀的长度和箱子空间的宽度,准备开始又一次强有力的攻击。甲鱼早已做好了躲避菜刀的准备,缩着脖子向箱子边沿大举前进,它的爪子扒着侧面的木板,向上攀登。古义人一手握着菜刀,一手摁着甲鱼的两侧,把它拽了回来,重复了一遍和刚才同样的进攻,菜刀嵌入了甲鱼的脖子,可是仍然未能阻止它迅速缩进甲壳里去。 甲鱼再次从甲壳里伸出头来之前,挑衅似的呼呼吐着气。 甲鱼与古义人的战斗还在继续。在战斗的前一半,是古义人在攻击,并且屡战屡败。以前可不是这样的。古义人的妹夫曾寄过甲鱼给他,他也做过好几次甲鱼料理。那时候,切甲鱼头这第一道工序,尽管也很费劲,却并非不能成功。他总是用手摁住放在大案板上的甲鱼,把菜刀剁进伸出来的甲鱼脖子里。 一想起这些过程,古义人就明白了这次遭遇困难的原因——这是很简单的——把甲鱼放在案板上时,朝着甲鱼脖子砍去的手臂的运动没有遇到任何妨碍,也没有东西限制自己从手腕到胳膊的活动。拿着菜刀的胳膊运用自如,瞄准甲鱼脖子的斜上方,就能准确砍到目标。 可是现在甲鱼呆在很深的木箱里,用刀去剁时,刀刃很容易碰到箱子边上,而且手腕也受到箱子这边的制约,加上从上方瞄准位于箱底的甲鱼脖子,犹如以平面图来测量深度一般没有把握。 古义人改变了方法,将加快速度改为依靠菜刀的重量来提高能量。即按照以前在物理课上学过的原理,换成了那把沉重的中国菜刀。与两倍于它的速度相比,变更后的重量对于力量的增加究竟有多少贡献是值得怀疑的。试验了一下,中国菜刀虽说具有手起刀落直切箱底的威力,但由于又大又笨而更加难以瞄准了。一再失败后,古义人获得的战果只是使哧哧地喘息着,执拗地伸出头来的甲鱼受到被削掉了鼻尖那么一点儿小伤。 古义人实在累极了,在同样喘息着的甲鱼呆的木箱旁的椅子上坐了下来。菜刀的打击虽然未能奏效,也算让甲鱼负了伤,其证据就是底板上那滩淡红色的血水。 古义人也不洗手——针织衬衫上溅上了好几处血点——便走出厨房,打算在起居室的沙发上休息一会儿。已卸了妆的千樫,穿着睡衣坐在餐厅的椅子上,像个小姑娘似的怯怯地瞧着古义人说: “太费劲儿的话,就把它放到河里去得了。前几天我和阿光就把阿萨寄来的甲鱼一只一只地给放生了……” “已经来不及了。”古义人回答,他无法控制自己喉咙里发出的咕噜咕噜的响声。“把受了伤的甲鱼放进水沟里它怎么能活?” 千樫逃也似的去了卧室,古义人躺在沙发上喘着粗气。从柏林一回来,就收拾行李啦,接电话啦忙活了一天,还没来得及和千樫好好说上几句话,就碰上了这档子事。刚一开始干这活儿,古义人就陷入了深深的懊悔之中,被无法挽回的感觉攫住了。他不得不硬着头皮干下去。古义人嗅着自己身上甲鱼血的腥味儿。要是就此罢手,任凭这只受伤的甲鱼在厨房呆下去的话——大概千樫会喂它些吃的——每次见到古义人,它就会认出他来,发出哧哧的威胁声的。自己能忍受得了这样的生活吗? 再度开始战斗的古义人已经放弃了将甲鱼头水平切掉的打算了。就像美国西部片里不用手枪,而用猎枪连发那样,用中国菜刀照着甲鱼的脖颈侧面连续砍下去,终于将那个地方砍出了血淋淋的一个大口子,然后才把已经无处可缩的甲鱼头切了下来!接着,按照以往的解体程序进行,甲鱼即便被切掉了头,每切掉它的四只脚爪中的一只时,甲鱼,或者说甲鱼的脚爪本身就表现出顽强而坚韧的抵抗。好不容易把四只脚爪都切掉后,将它翻过来,只见圆鼓鼓的三角形尾巴下面伸出一条成年人中指般粗细的,像骨头那样坚硬而弯曲的****,这使古义人吃了一惊。所有活计都干完了时,只见箱子底部留下一滩三厘米深的血水。擦去四溅的血点,又把箱子冲洗干净后,看看手表已经是凌晨三点了。 古义人从解体后的一堆甲鱼肉中挑出油炸着吃的部分放入冰箱,将余下的连骨头带肉和切下来的甲壳裙边一股脑儿地扔进大锅去煮汤。古义人一直站在渐渐滚沸的锅边,捞去浮上来的血沫,腿站得生疼。随后,再加入料酒、生姜和盐,就煮成了一大锅甲鱼汤。古义人觉得在这锅汤面前,自己显得那么渺小。古义人不想喝这些汤,而且也不想让千樫和阿光喝。 在书房的煮甲鱼的腥味一直飘散到了这里——简易床上刚躺下不大工夫,古义人又爬起来穿上带血腥味的衣服,下楼去了厨房。他费了好大力气,将大锅里煮的东西全都倒进了垃圾桶。放进冰箱里的肉也扔掉了。黎明时分的天空还阴沉沉的,寒气袭人。把沉重的垃圾桶搬到外面时,古义人感到从污浊混沌的天空仿佛降下了使自己显露出暴力性内心的家伙们的嘲笑。首先听到的是愤怒的甲鱼那粗重的鼻息……似乎在说,连那么棒的甲鱼之王死后都没有灵魂,何况你呢。 甲鱼尝试4 古义人为自己回国当天从深夜到黎明的血腥战斗使千樫和阿光害怕而羞愧。从第二天开始,由于时差而缺觉的脑袋晕乎乎的,浅睡醒来,到楼下也是只顾整理邮件,没有和千樫谈论他在柏林期间的情况。这一方面是因为有关在柏林的详细情况,已经在传真中一一报告过了。阿光意识到了父亲身上的自闭气息,以很小的音量听着FM广播,装作父亲还没回国似的,不时又偷偷瞅瞅父亲,表示他在听父亲作为礼物送给他的CD。古义人没有告诉千樫和阿光,其实正是为了他们,他才没有给在书房里盼望自己回家的田龟装电池的。使这样打发时日 来适应时差的古义人多少能够心安的是,上楼进了书房,就会有一个和自己一直关系密切的书架。古义人为了回避沉默的千樫和阿光批评的目光,深深地坐进沙发椅里,长时间地瞧着书架。因为古义人感到高高的书架上的弗利达·加罗的画册和评传中的一张复制画能够说明自己和这些书籍的关系。应该说,那张画成了一幅清晰可见的幻影。 一坐到书籍面前,就感觉自己脑壳里的鲜红的心脏被透视了出来。每瓣心脏上都缠绕着许多条纤细的血管,有几根血管伸出了脑壳。仔细一看,那一根根的血管竟触到了书架上的一本本书。他为这些书与自己的以血管为媒介的联系感到安心,同时也伴随着悲伤的失重感。 这说不定是古义人发胀的头脑在间歇性的睡眠中梦见的。 在清醒着的时候,古义人注意到弗利达·加罗画册中的真实的画,偏离了掺杂自己想像的细节的记忆。古义人想像着从躺在床上的弗利达的胸中——从心脏——伸出血管,与睡床四周形形色色的东西……像胎儿一样的孩子、小小的蜗牛和大大的车床连在一起的画。当他看到那幅《亨利·福特医院》真迹时,果然也画了那几样东西。只是加罗把与这些东西相连接的血管都攥在自己手里。大概是因为从生殖器中流出的血弄脏了床,所以联想到从心脏伸出体外的血管的吧。站在团团云朵的屏幕前面的《两个弗利达》的肖像画里,仪表堂堂的弗利达们的心脏,虽然有的在胸内,有的在衬衫外面,同样被清楚地显示出来,由共同的血管连接着。露出体外的血管大概是和刚才那些画上的千奇百怪的东西相连接的红色纽带相重合的吧…… 回到东京的书房里,古义人之所以会有安心感,是因为在柏林的公寓里没有可读之书。以前古义人去外国,只要在能够买到英文书或法文书的城市里工作,想读什么书都能买到,用不了多长时间,屋里的书架上就塞满了书籍。可是在柏林,按照高等研究所的生活指南里所写的,去了进口图书店,可是无论英文书还是法文书都没有可买的。既然看不懂德文,当然就更不会买了,因此在那里的一百天,就和在书籍的壁垒里生活的心情绝缘了。现在,由血管重新将脑袋里的心脏和那些熟悉的旧书连接在了一起…… 但是这一安心感伴随着失重感。这一方面来自于将脑壳中的心脏束缚于这些书籍来度过余生的守旧的人的自我认识。古义人将邮件大致分类之后,首先打开了寄赠的杂志邮包。看了其中一些文章,还看了综合杂志和文艺杂志上的重要论文以及座谈会等的报道,这才发觉自己很难跟得上这些论文和座谈会的主题及表现了。这次海外之旅时间虽然不长,但是古义人始终是作为教师或研究员生活的。古义人不得不注意到这一百天造成的自己与这个国家的文坛、论坛之间的距离。而这种哀愁感与刚才的安心感有着共同的根。 这种距离感就是,虽然跑在同样的跑道上,自己仿佛被跑在前面一组的年轻人落下了一圈儿。于是自己为了在老窝似的书籍中得到安宁,放弃了追赶先行者们,一味关注起自己内心的东西。这确是一种悲哀,却和安宁的心境难以区分……古义人感到自己或许会像死人那样平稳地度过今后孤独的黄昏岁月。 然而,一天夜里,躺在床上的古义人发觉自己的胳膊在黑暗中缓缓移动,变换了几个角度,一会儿伸直一会儿缩回。胳膊毫不掩饰地在寻找塞在书架中的田龟。古义人知道田龟里没有安装电池,而且也知道自己不会为了安装电池和取录音带而从床上起来的。 尽管如此,胳膊仍然像触角那样的移动着,仿佛大昆虫寻找小昆虫般在寻找,古义人在和田龟隔离了一百零几天之后,想要装出听听它的声音,自己也哭诉一通的样这确是一种悲哀,却和安宁的心境难以区分……古义人感到自己或许会像死人那样平稳地度过今后孤独的黄昏岁月。 然而,一天夜里,躺子。而且,是站在下面那些自己从不曾有过的认识之上。假如死就是这样轻易到来的话,吾良,你作为在肉体和精神以及感情上都极其渴求强烈能量的人——你喝了大量的白兰地——就不会跳楼自杀!古义人希望能装出在巨大的安心和悲伤的感受中,沉静地边哭边诉说的样子来。 又一次醒来时,由于睡眠太浅,恍惚还沉浸在哭诉的感觉之中,即使在那样无助的失重感中,也没有给田龟装上电池,这使古义人十分满足。 甲鱼尝试5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了。一天,千樫拿着一个橘红色的皮包,走到躺在沙发上看书的古义人面前。古义人见吾良用过这个皮包。古义人坐起身子,给千樫腾了个地方。又一次感觉到去柏林就好像是和真正的疫病Quaratine似的。他明白,千樫将要对自己说出这些天来她一直在犹豫的话。 “你从柏林回来的那个夜晚,好像变了个人似的,吓死人了。我猜那是因为你在德国时过 度思考才会这样的。没有再听见你半夜三更的说话声,虽然阿光嘴上不说,也放心多了。梅子告诉我她发现了吾良写的东西……觉得给咱们看看为好,就给寄来了。你和甲鱼浴血奋战的那天晚上,要是给你看这个的话,就等于是火上浇油……我很害怕,所以没给你看。 “但是,这一周来你出奇的平静,我甚至有些失望……可又一想,如果吾良是为了写给你看的话,我就不该随便处置它了。这是以剧本的形式写的回忆录似的东西……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有意要把它拍成电影。” 古义人完全被放在千樫膝盖上的皮包吸引了,非常低姿态地回答道: “从事了十几年的电影工作,未发表的剧本会相当多吧。尽管吾良兄有着一边创作作品,一边将拍完的每一部电影,像实况转播那样写下来的东西出版的习惯……” “吾良留下的笔记之类好像还有很多。为梅子写的场景解说笔记等等对于她来说非常重要,此外两个官司的有关文件都由樽户保管着。计划搞的电视采访记录也很多,据梅子说,想把这些交给父亲和吾良的纪念馆来收藏。吾良在美国拍摄电影投入的资金,等办完手续后,就可用于具体实施纪念馆的计划。樽户公司很早以前就为建纪念馆买好了地皮。 “在事务所方面的事情告一段落之后,梅子把这个交给我,说这对吾良来说或许是很特别的东西。 “你临去柏林前,我想……阿光的心情也是一样,想必你已经做好了写出和吾良在松山遭遇的那个事件的准备了吧? “我想,如果你真有心写出那件事的话,吾良这个爱用的皮包里装着的剧本和分景素描……没有什么顺序,而且即便是一部分也不能说完成了的……或许会对你有点儿用处。” 古义人一想到自己应该写的东西和千樫所想像的小说,打了个激灵,然后以回避的口吻问道: “吾良一直是一边准备拍电影,一边在剧本尚未完成的阶段,就将写好的部分画成分景素描的吗?” “这不像是吾良的风格吧?我也有这种感觉,就问了梅子。她告诉我,吾良是将拍电影的程序置于体内的,所以不到角色完全选定,随时可以开拍的阶段,他是不会画分景素描的。 “如果考虑到虽然吾良想拍这部电影,但现实情况不允许的话……也可能是作为补偿行为而画这些画儿的……如果不是这样的话,就和决定去死以后,录了音寄来一样,是想将自己记忆的部分写成剧本或画成画儿给你看吧?总之,你看看吧。” 千樫说完,非常郑重地将皮包放在古义人面前,起身走开了。 当天晚上,吃了晚饭,看完NHK的古典音乐节目的千樫和阿光回到各自的房间去之后,古义人望着放在厚厚的玻璃茶几上的皮包——尽管满脑子想的都是这个皮包——却怎么也不想去碰它。 既然千樫那么郑重其事地说了那些话,今天晚上自己就必须要打开那个皮包看看里面的东西。如果古义人不拿皮包就上楼去睡觉去,明天早晨,千樫发现皮包还在茶几上肯定会生气。自从周刊杂志事件以来,每当谈到有关吾良的事时,古义人自认为毫无恶意的一句话,都会使她觉得自尊心受到了伤害,好像在攻击她似的…… 可是古义人越来越害怕去阅读皮包里的内容。关于那件事自己已经思考过无数遍了。尽管自己还有不少疑点未弄清楚,却没有勇气直接去问吾良。而现在这些东西就在自己的面前生动地讲述着那件事——而且还有素描——是否包含着对古义人的揭发呢?前一天夜晚,差点儿没对田龟哭诉,难道是某种预感驱使自己想要进行一下预演吗? 古义人迟缓地从沙发上站了起来,拿起了一直吸引着他的,颜色和形状都让他喜欢的皮包。掀开与皮包大小十分协调的皮包盖,看见里面贴着一张羊皮纸般质地很好的纸,上面有吾良书写的熟悉的铅印体法文——草书体部分也认真地写成了铅印体——古义人凝神细看,不禁激动得“啊”地叫出了声。 ……J′enaidejàtrios,caco?tetant!Enfinvoila!/Aurevir,tuverrasca. 这是吾良在松山时教他法文诗歌,一起朗读的兰波书信中的一句。且不说初学者古义人,就连吾良的语言水平也很难读懂草书体的部分。古义人参考了接在这句话下面的追加部分,认为这句话的意思是“邮费很贵,已经写好的三篇小说就不寄给你了”,而吾良把它译成“读这些对你来说太贵了”。现在古义人手里的新译本是这样翻译的。“三篇小说已经写完,但是不寄给你了。邮费太贵了。我要说的就是这些!再见,早晚会给你看的。” 古义人把皮包立在膝盖上,半晌没有动弹。然后他像在做一件如果不花费时间,就会发生程序混乱的手工活似的,慢慢地将皮包里的东西取出来放在桌上。这些东西用的不是同一种纸张。有从画册上撕下来的纸,有带厚厚封皮的活页纸,还有吾良从小就喜欢用的,用胶带固定在一起的各种颜色和质地的纸,以及电影放映会或音乐会节目单的空白地方等等。这些居然都装进了薄薄的皮包里,这鼓鼓囊囊的一大堆东西一摊到桌上,立刻散发出一股令人怀念的特别的烟味儿。 古义人今天晚上只是把它们都拿出来,已经没有气力再去整理、阅读了。分景素描是在一张纸上画四个或六个画面的,纯粹吾良式的素描,还是那么有吸引力,以至于古义人忍不住想要拿起来细看。但是,用漂亮的别针别着的这些素描——从吾良的意图来说,也许是相反的——不用看剧本,这一连串的图画所表现的故事本身就足以使他产生拒绝感。古义人想要把这一大堆东西堆在皮包旁,给早晨起床的千樫一种暗示,表明自己决定回应吾良的呼唤。这是必须全力以赴的工作。其实自己就像个毫无经验的年轻人,一旦面对吾良的遗稿时,竟不知所措了。也就是说,自己的人生是没有将生活至今的经验积蓄起来的。想到这些,古义人内心充满了迷茫。吾良为了托付这些,才把只有他们两人之间的暗号——兰波的信——像警告一样抄给自己的。一想到吾良的心情,古义人更加惶惑不安了。 甲鱼尝试6 从第二天开始,古义人才逐渐集中精神看起了吾良的剧本和分景素描。以小说家的写作技法来看,作为电影导演的吾良写作故事的方法引起了他的兴趣。他甚至觉得发现了吾良新的一面。矛盾的是,这同时也使古义人回忆起从刚认识吾良起他就是这样一个人。古义人知道,就连吾良反对他和千樫结婚的时候自己也从未对吾良的形象感到幻灭或失望过。 吾良的电影一部接一部地获得成功的光辉的十二年来,古义人也没有因此而改变对吾良 的认识。反倒确认了自己从少年时的吾良身上看到的这些早已存在的东西。在松山的高中时代,有个和古义人他们同年级的人,不管遇见谁都要不无嫉妒地说上一句“没想到吾良那么有才啊”,这使古义人很意外。转学后,古义人仍相信和自己成了朋友的十八岁的吾良的才能不在他父亲之下,尽管此时古义人还只看过吾良父亲的随笔集。而且,古义人还期待着他在电影领域以外的广阔领域发挥其才干…… 尽管如此,古义人在看吾良的剧本和素描时,还是有种新鲜的印象。即便这是吾良原本具有的素质,仍然是基于电影作家短暂而充实的工作中磨炼出的艺术家的习惯。例如,在吾良的剧本里被称为头儿的,以大黄为模特的人物塑造即是如此。 素描里画的头儿的容貌、姿态,无论哪一幅画都与古义人记忆中的大黄不一样。古义人联想起吾良走红时扮演喜剧影片中的,被指责逃税而痛哭流涕的小商贩时的滑稽相。总之,用彩色别针别在一起的剧本中各个场面的解说词,将吾良在那两个星期中了解到的大黄的形象,比古义人更加准确地描绘了出来。 头儿看上去是个心怀怨恨的,眼神和口气极有韧性的男人。干什么事都非常固执。自己认定的事,就要干到底。从不放弃,从不退缩地反复地从头干起。 只是他那贯彻到底的劲头儿,说不清是出于真心还是半开玩笑。也许从一开始他就没打算完成这个计划吧?可是却带着年轻的同志们一起朝着无法逾越的墙壁全力向前冲。 头儿将继承长江先生的思想,作为付诸实际行动的动机。这似乎很有道理。这么真挚的立论,听起来仿佛是故意在开玩笑,在吹牛似的。他似乎可能在中途说出:停止!放弃一切吧。但是,万一真的实行了,就会发生血流成河的无法挽回的悲惨事件。 看似玩笑的企图成了严酷的现实后,如果头儿还活着的话,他有什么脸来面对这一切呢?在实现计划之前的危险的小丑般的脸上,植入行动后的悲剧的表情。或者是相反的顺序。这应该是表演的要点吧。 古义人和吾良听到的大黄的行动计划正如下面的剧本里所写那样。 头儿:已经签订的媾和条约从四月二十八日下午十点三十分生效。这意味着什么呢?意味着在整个联合国军占领期间,没有发生过一次日本人对美军营地的武装抵抗行动,就结束了占领时代。日本从战败开始,在整个被占领期间,作为美日关系的“象征”,有一张照片被永远遗留下来。一九五四年九月二十七日,在美国大使馆,穿着色泽亮丽的衬衫和裤子,叉着腰的麦克阿瑟元帅,与身着黑礼服,站得笔直的天皇陛下。这照片给日本人留下的是,天皇作为神而复活之日永远不会再来了。 对于在宴席上做过这样深刻分析的大黄,古义人也记得很清楚。正如吾良在剧本中刻画的头儿的性格那样,他是个既认真又不认真,不可不防的混合型人物,使人不能不对他刚说出的话产生疑问。大黄还模仿了天皇是怎么站立的,脸上什么表情。古义人对他的表演有些厌恶,而吾良只是一个劲儿地——加上酒喝多了——哈哈大笑。 当然,对于继承了长江先生教导的大黄来说,是不会坐视这种不体面的事态发生的。在剩下的三个星期里,大概他和他的同志对美军基发动了武装进攻,书写了被占领时代的失败主义的最后一章吧。 要紧的是,为了接近美军基地,而不被日本警察阻挡,就必须组成穿着和普通市民一样衣服的少数人的精锐袭击队。守卫美军基地正门的卫兵们会立即迎战,就像街道战那样,攻击小组一到达正门,就要迅速全部装备起来冲进去。要使卫兵们以为我们是全副武装,只要配备和他们一样的武器进攻就行了。我们必须从美军的弹药库里,弄出可以装备十个人的武器来。 皮特:从美军营地偷出十挺机枪并不是件很困难的事。/头儿:朝鲜战争中损坏的武器堆放在露天里……你不是这么说的吗?/皮特:战斗中损坏的机枪,一般人是修不好的。/头儿:本来也用不着修理呀,皮特先生。只要它是美军用过的枪就行了。看见挎着这些枪械的十个人冲过来,基地里的美国人以为是真的敌人进攻就够了。/皮特:那你们马上就会被歼灭的。/头儿:Whynot?即便没有这些武器,我们也照样要向有着几千美军的基地进攻的。从参加作战的那一瞬间开始,我们就不打算回头了!/皮特:……如果被看破这不是真的打仗,而是一群疯子的战争游戏怎么办?/头儿:(啪的一声脱掉浴衣,只剩下了越中①兜裆裤那就这样跳着盂兰盆舞撤退呗! 这段对话的前一半是古义人和吾良在唱片音乐之后被带去的旅馆的宴席上听来的。后一半则是第二天,皮特也被邀请参加的第三次宴会上听来的。古义人对于吾良从少年时代就具有的观察力和成人后将对话统合在影片一个镜头里的能力深感吃惊。因为在古义人的记忆之中,在道后旅馆的那些夜晚,吾良只是个喝得醉醺醺的,天真地大笑的少年…… 在三天宴会之后,大黄他们离开了道后旅馆。古义人开始意识到和吾良一起浪费的这些时间而产生了罪恶感。他害怕会一点点恢复和吾良一起玩乐的习惯,便立刻回到了准备复习参加高考的同伴和CIE图书馆的生活中去了。 图书馆快要闭馆的时候,那个在音乐会时将有布莱克插图的书拿给吾良看的日本职员,特地到阅览室来,告诉古义人皮特在篮球场等他。这个职员非常傲慢,却被美国人指使来给日本中学生传话,因而露骨地表现出了不满。 古义人下了楼,看见皮特站在篮板下,一个人垂着头在沉思。他抱在左胸前的篮球上,飘落了几瓣樱花。白皙的脖颈和晒黑的脸庞黑白分明。皮特抬头看见走过来的古义人,做了个不满的手势。古义人感觉到皮特是期待吾良也和自己一起来,皮特露骨地问他: “你朋友吾良没跟你一起吗?” 古义人沉默着,皮特自顾自地接着说: “听吾良说,你们松山高中生放学后都去道后泡温泉?” “说是温泉,其实就是浴池,所以考虑到卫生的关系……GI的人员都被禁止去那儿。”古义人回答。 “噢,是这样啊。……那么,这个周末,就是星期六,星期日也行,我能借到汽车。想不想去兜风?还有吾良……大黄先生说过,希望我去看看他们的剑道学校。” 说完,皮特紧闭上嘴,不怀好意地瞪着鸟一样的眼睛,不知什么缘故脸红红的。古义人像刚才一样小心地选择着词汇回答: “要是兜风,我想吾良会乐意去的。大黄也跟我说过有空来玩儿,还说请皮特先生也来。明天或后天……你隔天都要来这儿吧?我和吾良商量一下,给你个回音。” “这星期我每天都来这儿,你见到吾良叫他有空来玩儿。”这时,一群日本职员和美国女人迎着漫天飞舞的樱花花瓣,兴高采烈地向球场这边走来。皮特把球抱在胸前,准备迎接他们,一边对古义人说: “明天如果我不在的话,你就把回信放在秘书桌上,用日语写就行,有汉字也没关系。” 然后皮特好像对古义人失去了兴趣,一个人运起球来,在篮筐跟前投了个篮,没进。皮特接住打在篮板上弹回来的球,一转身朝着发出欢呼声的那群日本职员的正中央,将球远远地抛了过去。古义人闷闷不乐地回到阅览室,倒没忘顺便确认一下在图书室和办公室之间的玻璃隔断那边的秘书桌子。

第06章 偷窥的人 
偷窥的人1 第二天,古义人把和吾良商量好的同意去兜风的回信送到了CIE来。三十来岁的秘书——这个女人是古义人长这么大第一次见到的用“哼哼”接待客人的日本人——接过信,上下打量着古义人,哼哼着鼻子。不大工夫,皮特就到阅览室来找正从书包里往外拿课本的古义人了。他把古义人领到自己的办公室,也不理会无视古义人的秘书,叫古义人给大黄的修炼道场打电话。和皮特一样,大黄也非常兴奋,甚至还说,如果真来的话,自己就到CIE来为这次出游做些安排。 吾良在附有分景素描的剧本里,集中画了周末这次汽车旅行。这是一辆淡绿色的伤痕累累的卡迪拉克,吾良坐在副驾驶座上,古义人坐在后排,皮特开车。一吃过午饭,他们就出发了。 先是一张卡迪拉克开出图书馆停车场的图景。从高中时起,吾良对汽车就很熟悉,所以这辆车虽然很旧,却是在媾和条约生效之前的日本汽车中少见的大马力,自然记忆深刻。汽车穿过随处可见空袭后废墟的松山市内,以及相距不远的没有遭到轰炸的街道。宽宽的卡迪拉克似乎占满了马路,路两边的民房显得特别近。虽说很难将还未复兴的松山市街景再现出来,但适合影片拍摄外景的街道仍保留至今。吾良充满激情地把这样的风景描绘在了素描里。 穿过街道,汽车开上了田园风光的长长的上坡路,偶尔看见一些住家、神社和寺院。路两旁的染井吉野樱凋谢了,八重樱还在盛开。卡迪拉克驶入了山里的村落,还没有用塑料大棚的橘子园里橘树枝繁叶茂。卡迪拉克开进了位于山顶附近的隧道。从隧道出来,看见开着卡车的大黄和几个年轻人在等他们。小卡车在前面带路,卡迪拉克车身贴着草丛,在狭窄而凹凸不平的公路上颠簸前行。公路右边是深深的大峡谷,汽车拐上了左边通往森林的坡道。 古义人觉得吾良的剧本和素描里描写了坑坑洼洼的路面,却没有描绘植物,颇有些不可思议。古义人生长在森林峡谷中,喜欢到森林里去玩儿。所以现在还能回想起,当时是一边感受着兜风的兴奋,一边观赏树林里葱郁的嫩叶、凋谢的樱花等风景的。 这地方离古义人家所在的峡谷村庄不远,可素描中的地形和村落他却很生疏。古义人对这些事极为敏感。这说明自己是在这样封闭的环境中成长起来的。记得国民学校组织郊游时,沿着峡谷的河流逆流而上,登上越后山丘看到了眼前开阔的盆地,虽然同属于一个村子,古义人却像误入了迷途般畏惧不已。恍惚觉得高耸的树林和树林围绕的田地里会冒出鬼怪,挥舞着棍棒追赶自己。想起这些来,十七岁的古义人仍心有余悸。 在古义人的记忆中,从隧道一出来就是自家村子附近,但马路偏离了通往那边的街道,拐向北面翠绿的灌木丛,然后穿过幽暗的柏树林。靠峡谷河流一边的路面坑洼不平,开车的皮特紧张得不得了。 过了柏树林,来到河流沿岸的公路上,河两岸灌木丛生,水量虽不充沛,河面却很宽阔。两边的杉树林中露出一线湛蓝湛蓝的天空。河流和公路之间偶尔可见一片开阔的土地,有些田地里纵横着细长的阡陌,却给人以无人照管的印象。杉树林尽头的高地和窝棚也是如此。周遭没看到一户人家。十七岁的古义人想像着,曾经开拓这一带土地的居民大概搬走很久了,那些住家想必早已被丛生的杂草和藤蔓重重缠绕的老树覆盖了吧? 又是一个上坡,已经看不见深谷里的河流了。对岸的杉树林环绕着一个平坦的山坡。高处是仓库形状的几座建筑物。路旁开阔地上有一条通向河流的下坡道,再前面有个铁缆吊桥。道路靠山的那一侧有座废弃的旅馆似的三层楼房,守院树林后面是密集的阔叶林。 大黄他们在平坦的地方停下车,让皮特的车停在卡车后面。然后,一行人走下陡坡,过了吊桥,爬上绿草萋萋的山坡。 吾良把一行人走上坡顶的修炼道场后,站在和几座房子之间的空地时的情景画了下来。与这幅画相对应的解说词是这样的: 皮特:开满了红艳艳花朵的是山茶花树,在我美国的家里也有这种树,不可思议。/古义人:我母亲种了很多种开花的树,我猜是父亲从家里把它们运到这儿来的吧。/头儿:长江先生想用这种开花的树招引附近的姑娘。俺们就跟着沾光了。/古义人:(不理会大黄嘲讽的口吻)长出橘黄色嫩芽的是石榴树;旁边长出黄芽的,母亲管它叫花石榴。有人背后说坏话,“就这家人种这种石榴树”,因为它结的果实不能吃。/皮特:看来古义人对植物很熟悉啊。/吾良:(也带着嘲弄的口气,却不无赞赏地)他怪着呢,凡是他看过的书,甭管是辞典还是植物图鉴,全都能记住。说不定他将来想当百科全书吧。/皮特:(笑着说)嘿,百科全书男孩儿! 古义人想起一件往事,那还是在听田龟录音以前了。一天,吾良打来电话,让古义人把森林里开花的树名都告诉他,这样以后见到开春时发出的新芽就能判断出是什么树。当然不包括桃树、梅树等。古义人怀着对山村生活的眷恋回答说,嫩叶碧绿的是米槠,开出朴实的花;其他还有石榴、花石榴以及山茱萸。 接那个电话时,吾良是否感觉到了古义人装作没想起大黄在修炼道场时的那些对话呢?还是认为古义人在找遍与那件事有关的真实记忆后,向他提供为了剧本所必需的树名呢? 古义人围绕风景的回忆在吾良剧本的引导下,浮现出了由于山上气温低而满山遍野盛开的山樱。皮特背靠笼罩着修炼道场总部前的草地,仍在开花的古老的八重樱站着,古义人在旁边给他讲解着周围的植物,跟皮特说着话的样子显得比对吾良还亲热…… 大黄对他们的悠闲渐渐焦躁起来,发出了与他的企图相关的指示。大黄打断古义人的话头,招呼皮特和吾良,指着引入了温泉的建筑物说:“你们先去洗洗长途旅行的灰尘好不好?”……而对同样坐了半天汽车,浑身尘土的古义人说:“我领你去看看长江先生看书的地方。” 皮特对大黄的提议非常积极,那几个年轻人领他们去了准备好浴衣和毛巾的浴池。大黄领古义人去的是和温泉浴池连在一起,入口却相反的小路尽头的二层小楼。 后来发生的事情剧本里没有台词,只以人物的动作来加以说明。用彩色别针别着的素描画,是****的美国青年和日本少年在浴池里的情景。泡进长方形浴池之前,两人冲洗着各自的身体。 皮特进入浴池的同时,吾良从池里出来去冲洗,泡在深处的皮特伸出手,从背后往吾良的两腿间摸索。吾良拒绝,皮特也不强求。接着,皮特用满是肥皂泡的毛巾给吾良搓洗后背。放下毛巾的皮特,用沾着肥皂沫的手,从吾良后背绕到腰部摩挲着。然后顺势往臀部滑下去。吾良坚决地立起身来,站着往自己身上泼水。被泼到水的皮特仍然平静地微笑着。吾良去换衣间,皮特跟着去了。 古义人还记得这个场景。因为当时古义人和大黄就趴在浴场天井上结实的隔板中一米来高的空间里,伸出头来,从各自的窥视口上看到了这一幕。古义人是从与浴场一墙之隔的二层小楼上的一个房间的壁橱下边被带到这儿来的。当古义人坐在父亲书房的桌子前,凝望着窗外冬青树的时候,大黄一直没有说话,他站在桌旁,注视着茂盛的冬青树下的一小块空地。一个年轻人出现在那里,向他打了个手势,于是,大黄和古义人就转移到了浴场天井上的低矮空间里去了。大黄指了指透着淡黄色灯光的窥视孔,古义人觉得就像被人强迫着干不正经的勾当似的,却还是禁不住朝下面望去。古义人后来看到的情景,吾良都准确地画在剧本里了。 看着吾良和皮特从浴池出去后,古义人感到背后有动静,一回头,只见大黄正用胳膊肘支地,向自己这边爬过来,然后一侧身,获得自由的那只胳膊朝古义人的屁股伸了过来。古义人推开了大黄的胳膊,大黄一骨碌仰面翻倒,像只被人翻过来的甲虫,无计可施了。 古义人爬回父亲的书房,凝视着排列在书架上的书籍。因闷热满脸流着油汗的大黄,好不容易才爬了出来,对古义人说: “长江先生说过,只要是年轻人,无论男女都好。你光是偷看,什么实际的也不干呀。你和你父亲一样,到死都不肯暴露自己的本来面目吗?这样的人生多枯燥无味呀!嗨,跟你开个玩笑,开个玩笑!” 偷窥的人2 古义人很生气。可是对于一本正经的中年男人的“玩笑”,高中生古义人没有自信能够透彻理解这些话的意思,只得把愤怒咽回到肚里。 下一幅素描是在古装电影里常常可以见到的,具体规模不明的道场——吾良父亲的电影里也有以讽刺形式出现的这类木地板大房间——只有空荡荡的房间中央有块榻榻米。这是将修炼道场临时改成了宴会场。四周什么东西也没有,显得异常宽阔!在另一幅素描里,皮特和吾 良坐在上座,古义人坐在旁边。大黄坐在三人对面的席位上,两边修炼道场的年轻人一字排开。还有一幅画着几盘盛着中国菜肴的大盘子。这些画儿张张色彩明亮。在古义人的头脑里,只是抽象地记得从不曾吃过那么美味的中国菜,以后也没有再吃到过…… 菜量很大——虽然只有吾良画的四大盘,古义人却记得菜量不少——一盘是用赤蟹壳、蟹腿、蟹夹和新鲜蔬菜做的烩菜,做法和大黄带到道后旅馆来的菜差不多。一盘是修炼道场自制的,惟一能卖到附近村镇去来获得现金收入的炸豆腐。还宰了头农场养的羔羊,做了道加入许多大蒜和葱的爆炒羊肉里脊片。最后一盘是煮好的饺子,放在碳炉上保温。炒羊肉片很容易凉,只好一再加热。 端着散发着热气和蒜味的黑黢黢大铁锅来回送饺子,同时给大锅里添生饺子的是古义人儿时的玩伴大川。 古义人和大黄由于刚才的不愉快互相不说话。两人从楼上下来,绕过浴场朝总部这边走来时,古义人发觉有个人从开宴会的道场旁边新盖的厨房后门偷看自己。前面的大黄刚走过去,那人就突然跳出来,原来是大川,他冲着古义人一个劲儿鞠着九十度的大躬,一边说: “原谅我吧,原谅我吧。我给太太添了那么多麻烦,却离开了先生!原谅我吧,原谅我吧!” 古义人瞧着他那悲伤的样子,不由被感动了。 等大黄惊讶地回过头来时,大川已经跳回散发着蒜味和热气的厨房去了。 宴会开始后,为了热菜和往沸腾的大锅里下饺子而穿梭于厨房和大厅的大川,脸色蜡黄,低着头谁也不看。 古义人很久没见过大川了,没想到他到大黄这儿来了。其实这里是父亲战时呆过的地方,也没什么可意外的。大川从古义人的父亲去中国内地直到回日本,一直跟随着父亲,帮着拿行李。古义人的家成为从关西和松山来的军人以及一些来历不明的人聚集的场所之前,大川每天都到家里来干些杂活。古义人怀念地想起有一次过年,一些女人来家里吃饭。大川坐在和厨房相连的地炉靠里边的地方喝着酒,脸上微微泛红。这些人中也有外地疏散来的人,所以,母亲提议大家讲讲当地的传说。祖母讲故事时语言诙谐,气氛顿时活跃起来。大川讲的是从山上下来一条赤龟的故事。后来父亲将自己禁闭起来以后,借宿在古义人家仓房的一位知识女性,想向大川打听父亲家人的详细情况时,大川就像刚才那样,一个劲儿恳求说:“请原谅我,请原谅我,请不要问了……” 现在回想起来,这些素描使古义人产生的超现实电影镜头的感觉,首先来自于那个夜晚照明昏暗的宴会。吾良的素描除了细细勾勒了会场、人物和菜肴外,并没有画其他东西。如果吾良考虑的是拍电影的手法的话也合情合理。吾良的作品以充满幻想著称,这是凭借所有在现实生活中经验和观察的细节构成的,并且获得了成功,特别是在欧洲的知识界——古义人在德国期间也证实了这一点——这是作为幽默画面的“Dandelion”得到许多人欣赏的原因之所在。 然而在那天晚上的宴席上,吾良是不可能细细观察的。为什么这么说呢?吾良莫名其妙地一下子就喝醉了——很久以后,看见吾良在电视节目里醉醺醺的模样,古义人立刻关掉了电视,也是因为想起了那天晚上的事——当时吾良坐在饭桌前打起盹来,不一会儿便躺倒在地,甚至打起了鼾。一杯老酒也没喝的古义人,在吾良喝得晕晕乎乎后一直不离左右地照顾他,还发现皮特一直咂巴着嘴瞧着这边。古义人脑子里立刻浮现出在浴池天花板上的“偷看的人”,这个词使古义人很反感。 想到这儿,古义人烦躁地对吾良说: “吾良,吾良,快起来!你要是难受的话,就去那边睡一会儿。” 离宴会中心稍远的灯光暗淡的铺席上,似乎睡着了的吾良嘲弄地睁开眼睛瞧了瞧古义人。 “吾良,到那边去睡一会儿。”古义人更加生气了,命令地说。 “是啊,吾良,那边有小房间,去睡上一会儿再泡个温泉,回头再来喝酒……夜晚长得很哪。”大黄大声嚷道。“对吧,皮特先生?” 皮特松开盘得难受的腿,双手抱膝坐着。看样子皮特也喝得上了头,渗着血似的红晕和白皙的皮肤混杂的大脸盘上——他的头很大,和身体不成比例,使他看上去很像幼儿——浮现出傲慢的孩子气的表情,对大黄的话不屑一顾。大家都在说日语,皮特却一直跟只会几个英语单词的吾良说英语,还不停地加以表扬。这会儿,他却将他那特有的蔑视转向了醉倒的吾良。 古义人越加气愤了。他使劲儿摇晃着吾良,让他坐起来,可是,刚一坐起身子,吾良就清醒了似的质问道: “在哪儿睡?你也不知道?是你把我弄起来的吧?” 然后,吾良丢下不知该如何回答的古义人,爬起来迈开大步走了出去。只听见扑通一声,吾良好像绊倒在通向黑暗走廊的门槛上了。在慌忙去追赶的古义人背后,一直规规矩矩地默默吃饭的年轻人哄堂大笑起来。 吾良在走廊上大步流星地走着,走到尽头,进了厕所。古义人为他关上厕所门,站在门外琢磨该让吾良去哪个房间睡一会儿时,从跟前的南天竹盆栽和洗手盆中间冒出两个男人,古义人被吓得直打哆嗦。再一细看,其中一人竟是大川,在走廊昏暗的灯光下,他的脸显得更黄了。他凑近古义人,还是那么细声细气地说: “今天晚上就带着你的朋友回你家去吧。古义人,最好今天晚上就去!他开三轮货车把你们送到村里去。” 洗手盆旁放着吾良的衬衣和裤子,还有古义人的,鞋也拿来了。一进厕所就呕吐了一通的吾良脸色苍白地出来后,脱下浴衣,换上自己的衣服时,好像酒已经醒了,古义人不用再对他重复大川刚才的话了。跟着默默走在前面的年轻人——大川早就没影了——下了山坡,来到月色朦胧的草地上,过了吊桥,朝着停放在路边的三轮货车走去。 偷窥的人3 走过摇晃的吊桥时,幽深的洞底般的河面上倒映着明亮的月光。坐在三轮货车司机两边的座位上,其实是坐在以车厢为靠背的用螺丝固定的金属板上。默默开车的年轻人好像营养不良似的,脖颈黑黢黢的,每当汽车拐弯时,他就会靠近过来。瞧着月光下吾良那奇妙的侧脸,古义人简直不敢和他说话。现在回想起这些,才发觉这种感觉是由于自己独占了吾良,带他回自己家才产生的,自己是担心皮特发现吾良走了一定会不高兴,大黄可能会开着小卡车追来。 古义人回想起十七岁时的自己,对于这一天中体验到的种种焦躁、愤怒和不安,以及与吾良、皮特和大黄之间的关系想得很多,却没有想到会发生其他更严重的事情。 车身擦着比白天更有生气地伸展的树枝行驶着,古义人目不转睛地盯着摇曳的前灯照出的路面。汽车开上了隧道旁的三岔路中通往县公路的马路,只见远处群山起伏,峡谷深邃。在这黑幽幽的夜色中,只有窄窄的河面反射着月光。 吾良望着四周的黑暗,茫然地轻声说道: “到底是深山老林哪。我倒知道有这么个词儿,可没亲身感受过。” “还得往里去呢。”古义人回答,“这里地势高,对面的山看起来很远,所以没有封闭的感觉,我们村子那边可就大不一样了。” 吾良不说话了,古义人感觉自己从没有使吾良这样沉默过。虽说并不与任何感情相连,多少也有点儿自豪。 这时古义人想起一件必须跟吾良说的事,忍不住开了口。 “我母亲因为一只耳朵长得像鱼射着月光。 吾良望着四周的黑暗,茫然地轻声说道: “到底是深山老林哪。我倒知道有这么个词儿,可没亲身感受或爬虫类的鳍,头上老是包着在外国叫做头巾的东西。可这会儿是夜里,我怕她没戴头巾出来,吓着你,先告诉你一声。” “吓不着我的。”吾良淡淡地说,可对古义人的话明显地感兴趣。 “与其一点儿不吃惊……不如自然地反应更好。母亲年轻时,她自己还拿自己的耳朵当笑话说呢。不讲得详细一点,你可能不理解……” “那就仔细讲讲吧。”吾良说。 古义人后来讲述的事情给吾良留下了怎样的印象,有一幅人物素描作了解答。画面上,一位中年妇女的左半边脸长着一只大蜗牛。 古义人首先讲述了母亲的外祖父给母亲起了“鳍”这种单刀直入的名字的故事。从隧道出口的三岔路到古义人家,开车也要四十分钟,所以有足够的时间来讲这个故事。外祖父只有母亲一个嫡传的孙女,他死于母亲七岁时的冬天。万延元年农民起义时,当村长的曾祖父不得不杀死了领导起义的胞弟。曾祖父一直活到维新以后,曾孙女出生时,一只耳朵畸形的消息由接生婆的嘴传遍了全村。大家说这是曾祖父杀死弟弟的报应。但是外祖父却不以为然,还给孙女起了“鳍”的名字。当时这种名字已经不合时宜了。老人把少女抱在膝头,对她讲的一番话使她终身难忘。 “现在西医已经能做耳朵的整形手术了,不过鳍子就一直保持这天生来的耳朵吧!你听说过这一带的很多传说吧。鳍也是其中之一。说它象征有才能或者长相好。《玉尘抄》里说’真正之良人不长鳍,半为草芥者,长鳍‘。也就是说,庸俗的人假装有才能,假装相貌好。你是有鳍的孩子。如果镇上和’在‘的男人忌讳你的耳朵不娶你的话,你就到远远的地方去,和能认清你的鳍的男人结婚吧。” “也许你母亲是因为你的耳朵大才故意讲这个故事的吧。不过你外祖父挺有学问的。” “《玉尘抄》云云是母亲听来的,记得并不准确。后来我查了字典。” “你真爱查字典哪……以前听你讲,你们家里挂了好些卡夫卡的名言。” 三轮货车停在了古义人家外面的水渠边,开车的年轻人像是下了好大决心似的第一次开了口。 “关于仓房太太的耳朵,古义人君太夸张了!” 古义人和吾良走过水渠上的石桥。连接石墙的木板朽了,临时贴上铁皮的大门上挂着电灯泡,灯光很微弱。古义人对站在车旁的年轻人说: “你可以回去了。” “太太还没睡,你们进去之后,要是太太没什么吩咐的话,我就走了。” 古义人沿着通向上房的弧形石子路,借着月光的照明领着吾良往上房走去。路过已经老朽得不能使用的车马栈时,三轮货车熟练地鸣了三声喇叭。 这时,连通仓房的小巧玲珑的平房门灯亮了。走到跟前时,打开小门,探出头来的人——能感觉到不是母亲而是妹妹——将小门敞开,探出穿着黄色毛衣的半个肩头,嘟囔道: “古义人吗?怎么搞的,这么晚才回来。” 古义人进了小门,叫吾良也进来。走进了和小门相连的大门,大门直通最里面的厨房,在过道里,身穿毛衣、裙子和木屐的妹妹站着不动,好奇地瞧着吾良。吾良眨巴着眼睛看了看她那土黄色的毛衣,点了点头,妹妹也慌忙点了点头。 “你们马上睡觉吗?我去给你们铺床。你是不是去跟妈妈道声晚安哪?阿忠已经睡了。” 古义人不理睬还想要说话的妹妹,让吾良随着他到走廊去。他们沿着凹凸不平的走廊往最里面走去时,经过的一间房里还亮着灯,说明母亲还没有睡。古义人把厕所指给吾良后,便进了自己的小房间。妹妹从他们身边擦身而过,去古义人房间隔壁的,靠水渠一边的房间给他们铺床。 吾良在古义人的书桌前坐了下来,望着正面墙上挂的古义人从小林秀雄翻译的《兰波诗集》里抄录下来的句子。古义人有些尴尬。一是尽管这段时间为准备高考而和吾良疏远,却一直跟着吾良学法语。教材是吾良送给他弗朗士版的“Poesies”,吾良还收集了兰波的书信和一些相关文件,在个人授课之初,吾良就对古义人说以后就不要看翻译过来的东西了。 可是古义人从转学到松山去之前,就爱看小林秀雄翻译的《告别》。从吾良那儿得到了那本“Poesies”后,他马上确认里面没有这首《告别》。古义人想,如果吾良问起的话,自己也能够说明情况。可是又一想,如果吾良对于自己抄写的这首诗前一半的最后一句有想法的话,又该怎么办呢?那句诗是: 然而,没有一只友爱之手伸向我!我该向何处去寻求拯救? 母亲还没有睡,现在没工夫为这事烦恼。古义人借口妹妹铺被褥响声太大,对吾良欠了欠身,又返回了母亲的房间。 母亲整整齐齐地穿着夹袄,戴着同样颜色的头巾,低头坐在佛龛前铺好的被褥和拉门之间的狭小空间里。古义人想起自己小时候,虽然知道母亲的耳朵什么样,对这个头巾却总是怀有奇妙的感觉。古义人侧身坐在铺席和走廊之间的地方,向母亲问了安。他不关上拉门是为了表示马上要回到朋友那儿去。 “本来想明天到家里来的……结果这么晚回来。” “你的朋友是你最近常提到的吾良吗?听阿萨说,他是高中生,还喝酒!听说是坐三轮货车从大黄的农场回来的,怎么又去大黄那种人那儿了呢?” “大黄说看见报上报道我到美军的图书馆去学习,才来找我的。那个图书馆龛前铺好的被褥和拉门之间的狭小空间里。古义人想起自己小时候,虽然知道母亲的耳朵什么样,对这个头巾却总是怀有奇妙的感觉。古义人侧身坐在里的美国军官对大黄的农场有兴趣,想去访问,所以就……” 古义人简单地解释道。他听母亲不说修炼道场,而说成农场,也跟着这么说。 “别推到别人身上……就说你自己对大黄的农场有兴趣,我也不会反对呀。大黄对美国军官更得拿酒招待了吧。他准是显摆自己有中国厨师吧?说起来大川挺可怜的……” 古义人没说话。他看得出母亲表面上在问他,其实是想说说自己的想法。母亲并不想多说什么,抬头看了看古义人,又低下了头,说: “那么,今天晚上就和朋友去睡吧,好好休息。让大川等上三十分钟再走,正好家里有柏糕①,拿些柏糕和茶水给他。” 这后半句是对古义人身后站着的妹妹说的。古义人孩子气地想,要是有柏糕的话,自己和吾良也想吃,又怕被妹妹看穿心思,故意绷着脸,擦过妹妹身边回自己房间去了。 “那个译本虽说掺进了自己的情感,还是不错的!” “是啊。”古义人压抑不住喜悦地回答。 两年前,古义人抄写这首诗时,感到自己没有第一句我们难道不是为了发现明媚之光而存在吗里的可称为我们的朋友。 古义人想,现在这里有了我们的一半,为同一首诗而感动。尽管那首诗的前半段那样结尾,但是古义人的喜悦丝毫没有减退。 吾良像是支持他的这一喜悦似的说: “我感觉这首诗里写着我们的未来,兰波实在是了不起啊。” 古义人也没多想吾良所说的我们的未来具体是什么样的情景,只是对吾良的话本身备感喜悦。用古义人在CIE靠查字典学习时学到的单词来形容的话,就是Flattered的心情。 “我抄的只是前一半,如果你想看后一半的话,给你看那本诗集。”换上了浴衣的古义人从书架上取下创元选书交给吾良。 吾良很快钻进被窝,借着古义人妹妹准备的台灯,看起了《兰波诗集》来。吾良在被子里舒适地伸展着身体,他那露在被子外面的圆柱形脖颈和漂亮的下巴,使古义人感到自豪。 偷窥的人4 古义人发现,那天夜里躺到床上之后,吾良讲的关于小林秀雄翻译的《告别》的感想,在剧本的分景素描里再现了出来。在古义人看来,讨厌所谓“艺术电影”、“前卫电影”等手法的吾良,为其最后的电影写的剧本,是用很普通的语言写成的。有几个地方,在作为读者的古义人印象中是等价值并存的——仍然采用了区别于一般电影拍摄方法的技术。这一切都运用得那么自然,显示出了吾良的特色。 作为小说家,每当沿着过去的时间轴再现某一事件的写作进行不下去时,古义人就感觉有改变坐标的必要,因而他能够理解吾良。但那天夜里关于兰波的话题,四十年后吾良是将它作为和古义人面对面回忆的场景而写在剧本里的。 “(现在的吾良包括现在的古义人,不必是现实中存在的古义人。只有背影的稻草人剪影那样的印象就可以。或者不引入古义人的角色,用吾良为和古义人对话而录制送给古义人的录音带时,深夜独自长时间饶舌的镜头也可以。在这里,吾良的角色由导演自己来扮演)那天晚上,我在森林中的村庄里说了感觉兰波的《告别》里写出了我们的未来的话,你听了没有表示什么,但我知道你听见了我说的话。我的话似乎很天真,也许你以为我在开玩笑,这伤了我的自尊心,我只好不再往下说了。 “现在我手里的不是小林秀雄的译本,是前一阵你推荐给我的筑间文库版译本,重读《告别》时,果然发觉我当时所说的话,在我们后来的生涯中得到了证实。这是千真万确的,实在令人痛心。 “我知道你很喜欢开始部分的那些诗句。我也说过同样的话。在那时候,我就已经描绘出了不那么美好的未来图像了。而且可以说是在兰波诗句的引导下,想起来真是可怕啊。这句诗是这样的。 在秋天,浓浓的雾气中孕育出我们的小船,向着悲惨的港湾,向着被火焰和污泥染黑天际的城市驶去。 “接下去描绘的大概是城市里的情景吧。 被污泥和鼠疫腐蚀了皮肤,头发和腋下爬满了蛆,心脏里蠕动着肥大的蛆的我,就一直这么躺在年龄不明,毫无情感的人们中间……也许我会这样死去…… “我保证这是非常准确而具体的未来图景。我不知道你怎么想,我先把话放在这儿!想到自己不远的将来,这诗真是描述得分毫不差。或许我早晚要从高处跳下去死掉。这是最可靠的方法,因为不可能中途反悔了。在坠落下去的过程中,像影片倒镜头那样返回去,或成为静物摄影停留在一个地方都是不可能的。因空间性的犹豫而受伤是根本没有的。 “假如我的肉体像卡夫卡笔下那个变成甲虫的男人那样,在沙发下悄悄死去(还记得吗,我曾经把那种甲虫叫做灶马子,那时候还没有蟑螂这种难听的词),而且谁都没有发现的话……假设我俯瞰着大厦下面的街衢梦想着这些,然后砰地一声,掉到地上的我的肉体埋进了堆积如山的纸箱下面。然后像这诗里写的那样腐烂的话,就相当于我是那样死的了。 “不仅如此,再看下面的诗句,因为我联想到了自己拍的电影了。 我创造了所有的祭祀,所有的胜利,所有的戏剧,尝试着造出新的花朵,新的星星,新的肉体,新的语言。还相信自己得到了超自然的力量。 “有些家伙用陈词滥调嘲笑古义人,说什么你是歧视亚文化的落后的纯文学纯艺术指向的蠢人。可我却不这么看。包括你写的东西在内,所有的文学以及所有的艺术从根本上来说都是庸俗的,多年来一直写小说的你不可能不知道这一点。如此看来,我一直给我创作的很卖座的好电影,罩上了一层其本来就具有的庸俗的光环。假设我以此来吹嘘我创造了所有的祭祀,所有的胜利,所有的戏剧,你怎么能不笑话我呢? “有时你也曾想过作为小说家尝试着造出新的花朵,新的星星,新的肉体,新的语言吧?近来,古义人的小说里开始出现了一些超自然的力量。反正咱们从十六七岁就是朋友了,互相认可对方所做的一切有什么不好呢?这是咱们两个人之间心照不宣的事。 “接下去兰波是这样说的: 毫无办法!我将埋葬自己的想像力和回忆!因为艺术家的以及小说家的光荣都被夺去了。 不管怎样,请原谅我以谎言为食粮养大了自己。现在该出发了。 “这一段诗使现在的我感受至深。古义人也是同样吧?在从事我们这些职业的人看来……将庸俗的新花,庸俗的新星零星出售的人来看,只有到了生命所剩无几的时候,才会觉悟到这些,不知簧先生是否也觉悟到了呢? “你没有想过在得了癌住院的簧先生的病房里问他这个问题吗?你一定会说,只有簧先生的音乐才是纯粹的艺术,是与庸俗无缘的吧?假设古义人为自己让临终时的簧先生失望而伤感呀! “从见到十六岁的古义人时起,我就一直对你说,不要说谎。即使为了取悦于人,为了安慰别人也不要说谎。前几天,我还这样跟你说过吧?可是,夫子本人正是名副其实的一直以谎言为食粮养大了自己,你俩都要向某种东西请求原谅吧。现在该出发了。 “不言而喻,现在出发的是我一个人。到了我们这个年龄,若决心独自一人出发的话,就无法使他回头了。别人自然无法劝阻,就连本人也阻止不了自己了!这样的出发——在诗的前一半——不是这样写的吗? 然而,没有一只友爱之手伸向我!我该向何处去寻求拯救? “古义人,我对《告别》这首诗的理解就到此为止了。只能说是与现在生活相关联的能够理解的地方……然而,我觉得那首诗的后一半,只有在出发之后才能够完全地理解。有一种间隔时间很短的,不停地闪着镁光灯连续拍摄的照片吧?在舞台剧里曾流行过充分展示这种效果的演出。我仿佛已经看到了在出发之后看到的被镁光灯照出来的景象。这样才觉得真正理解了后半里的几句诗了。 “例如这一句诗: 恐怖的夜晚!凝固了的血蒙住了我的脸,背后只有可怕的灌木!…… “读起来,兰波就像把我们经历的那件事再现出来似的!我从这一句诗中看到了自己的过去。” 吾良在剧本这一部分中所说的要从高处跳下去的话,不久之后便发生了。这使古义人受到强烈的刺激。他一边看着剧本,一边产生了记忆幻觉。这是吾良留下的,躺在空中,手拿田龟的画面——相当于这个剧本的素描——诱导的。他感到自己曾把这句话听成了吾良的声音。古义人脸红了,竟不由得站起身来。 剧本和分景素描通过千樫交到自己的手上时,吾良已经死了。但是,古义人不能不狼狈地思考,如果自己收到了用于田龟的小箱子里的录音带后,更快一点儿听,发现有自杀迹象的录音带后告诉千樫,让她去和梅子商量的话,女人们不就会把吾良领到他拍摄以死在医院为主题的电影时认识的有名医的医院去,请老年性郁病专家诊治了吗? 古义人取出小箱子,把已经听过的所有录音带,按照记录卡片顺序,花了半天时间全部又听了一遍。并且是在能看清楚卡片的,光线明亮的客厅里听的。千樫看见古义人又戴上耳机听田龟,觉得非常惊讶。而阿光看见父亲一反常态地疯狂操作录音机,也感到很不安。结果,他没有发现幻觉记忆样的录音带。不过,田龟这一设想本身,也许是吾良发出的求救信号吧,于是,吾良死后,一直以此自责的念头再度出现了…… 但是,在与此完全不同的层次,这里所引用的《告别》里的诗句给人新的一击。 恐怖的夜晚!凝固了的血蒙住了我的脸,背后只有可怕的灌木!…… 而吾良正是这样对古义人说的。由此看来,兰波的确宛如在描述我们所经历的事件! 偷窥的人5 在峡谷村庄的家里,吾良和古义人醒来时已经是晌午了。妹妹把他们叫醒,告诉他们母亲要去地里干活。当两人来到敞着门的外屋时,母亲已经换上干农活的衣服,正坐在走廊边上等着他们。 “欢迎你来我家,古义人净给你添麻烦了。”母亲亲切地对吾良问好。 “夜里打扰了。” 吾良露出纯真的微笑,古义人从未见过与自己年龄相仿的人这样优美地施礼。母亲只说了这一句便出了大门。吾良无所顾忌地大声说: “你母亲真的戴了头巾了!” 这时,听见了和昨晚相同的三声汽车喇叭声。一直躲在妹妹身后,目不转睛地盯着吾良看的弟弟阿忠,飞快地跑了出去——妹妹正在和厨房相连的地炉那边准备早饭。 阿光领着修炼道场的一个年轻人进来了,他站在外屋,跟刚开始吃饭的吾良和古义人说起话来。这是他的祖辈们对仓房主人及家人的一贯作法。他说话的口气也充满了小心和请求。 “大黄很担心,他说不知道古义人他们是怎么回松山去的。今天是星期日还没关系,要是耽误了古义人他们的课,太太就该生气了……他说太太一定发现了昨天晚上古义人带回家来的朋友喝醉了,所以叫我来接古义人和吾良。大黄还说,把他们接回修炼道场的话,皮特虽然暂时回基地去了,傍晚还会回来,然后他们坐那辆外国车回松山就行了……太太听了古义人说的宴会的情况,即便对古义人说未成年人不要去参加酒席,可是,吾良是别人家的孩子,太太怎么能干涉呢,现在是民主时代了。 “我也觉得,今天是星期日,太太还要出去干活,肯定是生古义人的气了……请别怪我多嘴。” 母亲是去从峡谷村庄到“在”途中的荒废的药草园去干活了。依据村里的土地继承法,这块地属于创建村子的领导者开拓的土地。现在,这里几乎已被灌木覆盖,一片荒凉。母亲从仅存的野生化的植物中,话,皮特虽然暂时回基地去了,傍晚还会回来,然后他们坐那辆外国车回松山就行了……太太听了古义人说整理着可以药用的草类。从战争时期起母亲就开始了这项工作,大概是在干活时知道了大黄这种药草,村里人都叫它干巴,这才想起给到家里来的这个年轻人起这个绰号的吧。 听了三轮货车司机对古义人说的话,正吃饭的吾良,当即表示了回道场的意思。他觉得犹豫不决的古义人倒有些不可理解。 记得回到道场时——已经是下午四点了——过了吊桥,走上长满绿草的山坡时,古义人看见吾良脸上现出好像听见什么怪声的神情。古义人以为是宴会又早早开始了。那声音并不特别引人注意,只给人感觉道场那边很嘈杂。 司机告诉吾良和古义人,大黄在总部等他们呢。总部建在高高的台阶上,就像古义人村里的天理教教会那样的建筑。进了总部,果然受到了和昨天不一样的接待。刚一进去以为屋子里空无一人,仔细一瞧才看见大黄横坐在最靠里面的沙发上,正拿起地上放着的酒瓶往酒盅里倒老酒。而且,表情也和昨天晚上宴会时似像非像,脸色令人生畏,阴沉地看着他们。不过,他嘴上还算客气,招呼他们说: “来,喝一杯怎么样,吾良不是挺有酒量吗!长江先生的太太以前写信训斥过我……我就不请古义人喝了。” “大白天的,不喝了。”吾良老成地拒绝道。 大黄拿起一个酒盅,屁股向后挪了挪,把光脚从沙发放到地板上。吾良坐在沙发的另一边,没地方坐的古义人把旁边的椅子掉了个个儿坐了下来。大黄傲慢地看着古义人坐下后,也不瞧古义人,只和吾良说起话来。 “你回来了,我很高兴。 “皮特今天早上走的时候,俺对他说,吾良他们傍晚之前能回来。皮特也很狡诈,说是如果他带着有毛病的武器回来时,见不到吾良的话,不会再像昨天晚上那样受骗了,就把带来的武器原封不动地带回去。 “听他这么一说,在宴会快结束时变得不拘礼数,无所顾忌的那些年轻人中,有个血气方刚头脑简单的家伙反驳说:’你不把武器给俺们,俺们饶不了你‘。 “结果皮特恼羞成怒,竟然说:’这是威胁,作为占领军有权利更有义务枪毙你们。考虑到这个需要,回来时除了坏武器之外,我还要带一把能用的枪来,以防万一。‘ “皮特毕竟年轻,何必说这些话呢?那些年轻人听了,都为能得到可以使用的武器而跃跃欲试。自动步枪不敢奢望,只要他能带来一支手枪,就算一枪撂倒一个,五个人一齐扑上去,三下两下就能把他制服了。年轻人里也有参加过战斗的复员兵!皮特真是说了不该说的话。 “想要吓唬年轻人的皮特,绷着脸离开时,车还没开出多远,这帮年轻人就欢呼起来了。要是皮特听见了这震天动地的欢呼声,感觉到情况有作为占领军有权利更有义务枪毙你们。考虑到这个需要,回来时除了坏武器之外,我还要带一把能用的枪来,以防万一。‘ “皮特毕竟年轻,何必说这些话呢?那些年轻人听了,都为能得到可以使用的武器而跃跃欲试。自动步枪不敢奢望,只要他能带来一支手枪,就算一枪撂倒一个,五个人一齐扑上去,三下两下就能把他制服了。年轻人里也有参加过战斗变,不再回来就好了…… “年轻人召开了紧急会议,大概已经定下了作战计划。皮特如果带着手枪回来的话,他们肯定会夺枪的。但是皮特毕竟是占领军军官,怎么能任凭手枪被夺走呢。不仅他自己会受到处罚,这里也会被占领军搜查,俺们所有人都会被送到冲绳去当劳工。皮特也会改口说成是为了好玩,把坏了的武器卖给惟利是图的商人的吧!” “你对我们说的计划是闹着玩的吧?”古义人忍不住问。 “当然不是闹着玩的。”一口喝干了碗里的老酒,吐出一大口气之后,大黄冷冷地盯着古义人说道。“仓房太太不让继承先生的思想,说俺们就像毒害她儿子的害虫,俺可没有这个打算。但是俺不喜欢古义人把人家认真筹划的事说成是闹着玩的! “俺已经说过了,俺们反对在这个国家有史以来第一次遭到占领的时候,日本国民丝毫不加抵抗地使媾和条约生效。因为在警察制度完备的这个国家里,不允许建立武装集团了,如果允许的话,怎么会一直没人反抗呢?于是大家想出了一个下策,俺们十个人携带实际上已经坏了的机枪,从基地正门冲进去。俺们会被美军的密集射击全部打死的。 “在俺们玉碎之后,美军才发现进攻依靠的是坏了的武器,被打死的其实是非武装的日本人(即使占领军不公布这个消息,修炼道场的幸存者也会宣传的。到那个时候,占领军的新闻检查已经没有了吧)。那时的日本,会掀起全民规模的反美怒潮吧?俺们相信这会决定媾和条约生效后的咱们国家的命运!因为这是俺们积累多年的思想! “而且,这难道不是和长江先生当年以非武装形式袭击银行时被枪杀时的思想一脉相传的吗?俺一直教导年轻人不要杀人。一直对他们讲,应该以被人杀的方式来唤醒日本人丧失了的国家思想! “可是,夺一把手枪有什么用呢?万一失手杀了人怎么办?杀死了占领军军官,而且是个亲日的美国青年军官,这会引起什么样的后果呢?今天向往和平的日本人会产生共鸣吗?可是这些年轻人见识浅薄,头脑发昏,根本听不进俺的话!竟有个傻瓜说什么,在夺枪的战斗中杀死了对方的话,不就等于在媾和条约生效前歼灭了一名占领军士兵吗。他的话还得到了满堂喝彩哪!还有个家伙自作聪明地说,与其眼看着被夺了手枪的对方逃走,把占领军带到这里来,不如杀了他为好。 “还有的说,有了一支手枪,怎么也比光拿着坏武器进攻基地能壮壮胆子呀。 “总之,这些家伙根本不懂得俺的意思。纯粹是一群愚蠢的乡巴佬!” 说完后,大黄又倒满一碗老酒,颤抖地端到嘴边喝干了。然后,他用手背胡乱地抹了抹从下巴流到脖子的酒,冲着吾良说起来,听他的口气就像要别人感恩似的,好像他为了解除皮特的危机而竭尽全力,即便不能成功,吾良也应该感谢他似的。 “只要皮特感觉到异常,不再回来的话,什么也不会发生。可是……皮特一心想要见吾良,也许正开着卡迪拉克往这儿赶呢……” 古义人冲着一个劲儿躲避自己的视线,将黝黑的后脖颈朝着自己的大黄问道: “是你利用吾良请皮特来的,刚才你还说,吾良回来你很高兴的吧?这和等着杀皮特的那帮家伙有什么两样!皮特被杀死之后,你会说你曾经反对过,年轻人不理睬你,其实你不就是想证明自己不在现场吗?让我们俩当证人!” “不是的,俺是这么想的,吾良也回来了……按照最初的计划,皮特不拿出手枪,高兴地和吾良重逢……留下十挺坏了的机枪回去,就是这么打算的。”大黄转过脸来看着古义人说道,他的脸色阴沉而忧郁。“俺准备的是和昨天一样的热乎乎的温泉水,还举办个宴会……今天年轻人宰了一头小牛,用它的肉做菜……就是这么想的。然后,要是皮特和吾良情投意合,想一起睡觉的话,也为他们准备好了卧室。 “俺的计划本来是非常和平的。如果一切都按计划进行的话,皮特满意而归,给俺们留下十挺机枪,俺们就能够正式开始大和男子的事业了……” 古义人猛地站起身来,冲着面对自己的大黄的右眼下面踢了一脚。大黄扑通一声摔倒在地,简直就像自己主动摔倒似的那么快。然后,一只手摸索着想要撑起身体…… “古义人你怎么发这么大火?打他有什么用!”吾良也站起身来说道。 吾良似乎怕古义人去踢可怜地倒在地上的大黄的头和肚子。实际上,古义人也确实对故意可怜巴巴地倒在地上,四处摸索着的大黄气不打一处来,可他不想违拗搂着他的肩膀往门口走去的吾良。 然后,吾良和古义人仿佛在和大黄的决斗中被打败了似的——至少没有获胜——垂头丧气地坐在总部的高台阶上穿上鞋,向长满青草的山坡上走去。 偷窥的人6 天空晴朗,草地上以及覆盖着峡谷对面山崖的,朝这边倾斜过来似的阔叶林,反射着余晖般浅淡的阳光。从河面刮来的风很凉。山坡中央,有一个用拳头粗细的原木新搭起来的,像跳马台似的架子。 吾良和古义人走过去,两人面向下坡方向,坐到最高一层上面,脚踩在下面的横梁上。 “吾良,咱们回去吧。”古义人说。 “干吗?多有意思啊。” “对这种事好奇没意思。” “古义人说的是哪种事啊?” “那你为什么要留下来呢?” “因为皮特会冒着危险回来的。他并没有什么可图的。” “那也是因为听说你回来了呀。” “那我就更不能在皮特回来的时候,不在这里了。” “为了谁呢?” “为了皮特,也为了我的自尊心。我不喜欢放在写有我的名字的信封里的是空白的签。” “那么就要牺牲你自己?” “我不会做我不愿做的事。” “也许你会受到手枪的威胁呢。” 尽管古义人感到自己这么说非常幼稚,却找不到别的话。 “即使受到手枪的威胁,我也不干不想干的事……” “有必要迫使自己陷入不得不做出选择的地步吗?三轮货车会把咱们送回松山去的。” “也许你能被放行。这里是你父亲的弟子的根据地……我想过那座吊桥可就没那么容易了。” 古义人朝右边的吊桥望去。那里有一群大黄手下的年轻人。在吾良和古义人争执的时候,天色渐渐暗了下来。现在已经看不清楚聚集在那里的年轻人的表情了。使古义人感觉不安的是那些年轻人好像当地人喝醉了那样夸张地晃动着身体。在昨晚的宴会上,古义人没看见一个年轻人喝酒。也许是对过于拘谨的逆反,也许是昨天晚上不拘礼数后的余波,恐怕在和大黄闹对立之后,年轻人从今天傍晚之前就开始用啤酒瓶轮流喝起老酒来了吧……大黄不是也在独自喝老酒吗。难道说双方都背负着必须承担的心理重负吗?如果这些家伙全都喝醉了的话,想到这儿,恐惧袭上了古义人的心头。 在山坡下面的最左边,有一片刚长出红茶色新芽的灌木丛。隐约可以看见有五六个人在那里干着什么活计。 他们先把装得满满的一个又大又深的桶里的东西往峡谷下边的河里倒,有的人抱起放不进桶里的大块儿东西扔下去。突然,从灌木丛里窜出两条黑狗,冲着扔完东西后,用青草擦净水桶的年轻人吠个不停,狗被赶走后,那些年轻人沿着山路朝山谷走下来。 后来发现越来越多的年轻人,提着重新装满了的水桶朝山坡走来。有两个大个子年轻人,肩上扛着像一块布似的四个角支支棱棱的东西走过来,好半天才走近,只见他们头上身上脸上肩膀上胸前都肮脏不堪的。显然他们都喝醉了。 他们走得很慢。走过吾良他们坐着的木架旁边时,古义人看见水桶里装的是大黄所说小牛的肉和内脏,那两个人扛着的是小牛的皮,体积相当大。 提着水桶和扛着牛皮的年轻人,都一言不发地怪笑着,犹如放大了的到大路上来看祭祀活动的“在”的孩子们的脸。弄不清他们的用意。不一会儿,一个好像很有威信的年轻人,轻松地拎起最深的一个水桶,既不向吾良也不向古义人嚷道: “真不赖呀,美男子就是占便宜。” 沉默了一会儿,吾良平静地反问: “你说什么?”听上去既像真心地询问,又像包含了对那些年轻人的轻视…… “告诉你吧……俺们干这些体力劳动,弄得浑身血乎乎的,也不能去浴池里洗澡。必须在下面冰凉的河水里洗!就挨着吃脏东西的狗! “可你们呢,泡进温暖的温泉里洗得舒舒服服的,然后又是吃又是喝的。连屁股都洗得干干净净的话,就该’万的弗‘,’三克油‘了吧?” 包括说话的人在内,那些年轻人挑衅似的又有些不好意思地像孩子似的嘿嘿笑了起来。古义人从这些无理取闹中感受到了当地人的卑鄙。他因气愤和紧张而颤抖,而吾良仍是一副泰然自若的样子。因此,古义人只得自己反驳了他们一句: “你们要是觉得相配的话,跟狗一块儿洗澡多好啊。干吗站在这儿看别人眼馋呢?你们提着,扛着沉重的东西,站在这儿不嫌累吗?” 年轻人哈哈大笑起来。古义人感到这是因为自己一激动,使用了和他们相同的方言而让他们觉得可笑,这使古义人更生气了。他为吾良会把自己和这些卑鄙的家伙看成一类人而感到羞耻。扛着牛皮的两个年轻人一边笑一边互相示意了一下。走过吾良身边时他们停下脚步,顶了一句: “的确很累,这是因为……俺们干这种脏活用的台子……被你们干净的屁股占领了!” 说完,非常迅速地将扛着的牛皮展开,往古义人和吾良的头上盖了下来。二人控制着失去了平衡的身体,被罩在充满血腥味的热乎乎的黑暗中,胳膊和腿都沉重得动弹不了……隔着厚厚的墙壁,二人听见周围传来了哄笑的声浪…… 恐怖的夜晚!凝固了的血蒙在了脸上,背后只有可怕的灌木! 终于被从牛皮里解放出来后,古义人记得不太清晰的情景,在吾良的剧本里得到了描述。 古义人:从桥上过去吧。/吾良:这么脏哪行啊。要走也得洗完澡以后啊。/在黑暗中围着他们俩笑个不停的年轻人。/吾良:(不理睬年轻人)我可要洗个澡。衬衫和裤子都脏了,也得洗一洗。不然怎么穿哪。/那些年轻人一边笑一边探头听他们在说什么。/古义人:(越来越焦躁)那我自己回去。(说着踉踉跄跄地快步朝坡下走去。目送走远的古义人。吾良的视线穿越草原,扩展到整个天空。从深谷涌起薄雾。/不理睬年轻人的纠缠,古义人走过了吊桥。草原那边是黑乎乎的浓密的灌木丛。不久,在画面远处的高地上,三轮货车隐约远去。音乐起。长江光的《悲伤No2》(2分10秒)可直接用来配乐。 前面也说过了,吾良的剧本都是他实际经历的事件。记录影片的严密手法在他最初的成功之作“Funeral”里得到了充分展示。如果这里的剧本被实际拍出来的话,那就等于吾良开始了也结束了他一生的电影事业。 现在,以成为古义人的人生习惯的小说家的方法描述一下出了吾良视线之外的古义人的行为,即吾良没有画出来的内容。 古义人走过吊桥上了县公路,站在三轮货车旁的年轻人,似乎早已猜到只有他一个人来似的,毫不犹豫地跨上驾驶座,发动了车。古义人爬上空空的后车厢,抓着车厢的挡板站着。吾良要拍的电影,如果用高清晰度望远镜头的话,就能拍到站在颠簸的车厢里,双手紧紧抓着挡板的可怜的少年。少年的身影不时闪过树叶稀少的地方…… 三轮货车行驶了二十分钟后来到隧道旁的三岔路口时,古义人看见了从对面坡道上开过来的汽车车灯。三轮货车停在木材堆积场,让对面的车过去。对面开过来的是皮特驾驶的卡迪拉克。 古义人暴露在刺眼的前照灯下,就像在接受身体检查。卡迪拉克在停靠路边的三轮旁停了下来。皮特从车里探出头,天色渐暗,看不清他的表情。大概他在用目光搜寻着司机两旁和古义人身后吧。 然后皮特用日语问道:“你在这儿干什么呢?吾良呢?” 古义人好像模仿美国人的动作似的高举起右胳臂指了指来的方向,自己也为此而难为情。皮特明白了,立刻开走了。三轮又上了公路,大风吹得古义人眼睛疼痛,还流出了眼泪。对于吾良的担心是一方面,因受到皮特的漠视而气恼也是流泪的原因之一。 在隧道前的三叉路旁,古义人让车停下来。他跳下车箱,站在刚收获过的菜地边上,对司机说道: “就停在这儿吧。” 这年轻人闷声不语,古义人朝着斜坡状的田地走去,回头一看,司机绕到车厢后面,坐在了尾架上。 古义人自己在坐在田埂上,眺望着黑洞洞的峡谷。崇山峻岭上还有些许青蓝色,天空呈黄褐色。不大工夫天全黑了,刚才的亮色简直让人怀疑那不过是幻影。 ……两个小时后,吾良从隐约能看见周围树木的黑暗的公路那边大步流星地走了上来。古义人从高坡上飞跑下来,黑暗中,模模糊糊看见吾良朝这边看了一眼,一句话也没说,径直向停在隧道入口光照下的三轮货车走去。 “去哪儿?”古义人问。他的声音听起来就像患自闭症的幼稚的人,自己听着都气得慌。 “当然只有回定心了。”吾良说的是寺院所在地区的名字。 “皮特不会追来吗?” 吾良摇了摇头,只有耳廓闪着银色的光——这使古义人难以忘怀。三轮货车到达寺院围墙外时,已是深夜了。吾良朝佛堂里喊了一声,把千樫叫起来。吾良和古义人在佛堂后院脱光衣服,擦洗了身体。千樫把两条浴巾和两套内衣放在佛堂的外廊上。古义人和吾良换上内衣进佛堂时,千樫把头缩进被子里,睡在平时自己睡觉的佛坛旁的床铺上。由于疲劳和寒冷而浑身颤抖的两个少年,钻进了并排铺在地上的铺盖里,互相没说一句话。在三轮车上的两个小时里他们也一直是这样。 偷窥的人7 这好像与吾良基于实际经验的观察创作电影——已经说过好几遍了——的定义有些矛盾,但作为吾良描写他所经历的非常重要的局面的剧本,却留下了两个完全不同的版本。古义人无法判断哪一种是真实的。因为这些情景发生在古义人坐上三轮货车,离开道场之后。 第一部分的台词是: 吾良坐在和浴池相连接的建筑物门口的台阶上。他在等待着什么。好像已经等了半天了,样子有些焦躁。从画面下方,皮特在一群年轻人友好的簇拥下走了上来。他们朝道场走去。吾良嚯地站起来,想要回总部去。突然,大黄带着两对少年男女挡在了他的面前。/大黄:你可真够脏的哟。(与刚才阴郁内闭性的醉态相反,很有精神,却又不失礼貌。)/那两对少男少女看见吾良的狼狈相,像个无知的孩子似的,露骨地表现出了轻蔑。大黄把浴池方向指给那四人,让他们先过去,自己则向吾良解释起来。/大黄:没有给你浴池的钥匙,所以你来拿钥匙的?因为情况有了变化。要是让你这个样子就进浴池,可不得了啊。虽说是温泉,也要进行加热等等工序,换水很费时间的。我先去看看情况,如果皮特非得要吾良去不可的话再说。在这之前你先在办公室呆着。也可以喝点老酒什么的。 黑暗的室内。吾良坐在椅子上沉思。大概是由于身上有牛血和牛油,没敢坐沙发吧。(这时大黄大模大样走进来。拿起酒瓶,倒了一碗酒,一口气喝干了。阴郁的表情已荡然无存。开朗得像个专门坑蒙拐骗的心术不正的老农。)/大黄:俗话说,事情并不像想像的那么难。皮特对男孩和女孩都蛮有兴趣。在上面偷看时,我实在忍不住,也进了浴池,参加了进去。长江先生真是有先见之明啊!(大黄净说些莫名其妙的话,吾良给他搅和得不知说什么好。)/大黄:(已经不再叫他吾良了)我看你还是回去为好。不过现在下山的话,那些年轻人可不会放过你的。办公室后面有一条小路,直通峡谷那边。沿着峡谷溪流往下走,就是去公路的方向。说不定会碰上还在舔食那畜生残渣的野狗吧,你只要平安过去,就能胜利到达公路了!/吾良在黑暗的灌木中快速攀登,艰难地来到了黑暗的峡谷溪流边。 第二个剧本的台词是: 吾良将在浴池的盥洗室里洗净的衬衫和裤子堆在身边,仔细地洗起手和脚来。听见外面有动静。站起身来向窗外看。他的脸上现出疑惑和孤独的神色。镜头切换到爬上山坡来的皮特身上。像做游戏似的,那群年轻人追了上来。皮特停住脚步回过头,举起了手枪。年轻人像壁线那样趴了下来。皮特又继续爬山。年轻人又追赶。皮特又停住举手枪。这样重复多次。/然后皮特真的开了枪。这突如其来的枪声使年轻人不敢抬头。/一瞬间,得意洋洋的皮特提着手枪进了浴池。 吾良:(光着身子站着,毫不畏惧地问道)你带着手枪来,想逼我干什么?/皮特:(温柔而恭敬地)我怎么会逼你呢,吾良!/泡在浴池里的吾良面前,站着一丝不挂的皮肤雪白的皮特,他没带手枪。/这时响起了挤破浴池大门的声音。一大群年轻人山坡来的皮特身上。像做游戏似的,那群年轻人追了上来。皮特停住脚步回过头,举起了手枪。年轻人像壁线那样趴了下来。皮特又继续爬山。年轻人又追赶。皮特又停住举手枪。这样重复多次。/然后皮特真的开了枪。这突如其来的枪声使年轻人不敢抬头。/一瞬间,得意洋洋的皮特提着手枪进了浴池。 吾良:(光着身子站着,毫不畏惧地问道)你带着手枪来,想逼我干什么?/皮特:(温柔而冲进浴池。/无数只胳膊像抬神轿似的抬着皮特跑下山坡。有一个人摔倒了,所有人都一齐向前扑倒,皮特被抛了出去。然后人们重新抬起软绵绵的皮特接着跑,再一次摔倒。皮特又被抛了出去。作为野蛮而热闹的游戏,一再地重复之后,他们跑进了浓密的灌木丛中。/只听见一声声嘶力竭的惨叫。/穿上了还湿漉漉的衬衫和裤子的吾良,走下已经看不见年轻人身影的黑暗山坡。 古义人看完带分景素描的剧本后,把皮包还给千樫时,千樫提出了一个思考已久的问题。 “记得你们在佛堂后院擦洗身体时,吾良当然身上脏得很,可我怀疑他还出了很多汗,是不是?我觉得奇怪的是,从那以后就没看见过你和吾良在一起了。听说你考上了东京大学,母亲以为你有空闲了,曾托你在神田的旧书店买那本书吧?直到那时候,你和吾良之间是不是断交了呢?” 是这样的。那件事过后不久,千樫就搬到母亲再婚的家里去了。吾良一个人住在佛堂里时,古义人去过一个晚上。是那年的四月二十八日,从下午十点三十分开始,古义人和吾良就默默地坐在收音机前,拨到NHK的频道,没有播送临时新闻。又等了一个小时,吾良得出了什么事也没发生的结论。他拿着继父送给他的尼康相机,要给古义人拍照。在教授古义人法语的一年中,没有黑板,吾良进行讲解时写字的纸,以及古义人将这些译文写下来的纸张堆积如山。在这堆纸中放上一面镜子,让古义人坐在这堆纸前,拍摄这个照片的构思是吾良想出来的。拍完后,天快亮了。古义人提出要给吾良拍照时,吾良拒绝了,他说: “将来我会以摄影为职业,相比之下,你更适合于写作,还是请你写成文章,把它记录下来吧。”

终章 莫利斯·塞达克的漫画 
莫利斯·塞达克的漫画1 千樫整理古义人从德国带回来的大箱子时,发现了和丈夫以往去外国带回来的感觉不同的两本书。古义人在外国,尤其在大学工作时,总喜欢买很多书。这次去柏林由于不懂德文,买的书并不多,却也托运了二十几个邮包回来。一般来说,放进随身携带的箱子里的,主要是底稿和本子、西服和衬衫、内衣、钢笔、备用眼镜等。即便有书也不过是词典之类。 可是这次古义人将两本简装的薄书夹在西服里带了回来。 千樫看过几本莫利斯·塞达克的书,但这两本却与自己看过的全然不同,其中一本是画册《QutsideOverThere》,另一本则是封面上印有自己熟悉的塞达克人物造型的可爱怪物的,书名为“Changelings”的非卖品小册子。这是加利福尼亚大学巴克雷分校的研究所主办的研讨会记录,除塞达克外,还印有几位学者的名字。如果这三个人中的某人是古义人的朋友,那么,一定是在柏林高等研究所重逢时送给古义人的留念吧——事实似乎也是如此。 千樫完全是出于好奇打开了这本画册,扉页上的图案竟然给她留下了非常鲜明的印象。再翻回来看看封面,千樫感到自己完全被这幅画给迷住了。就这样被引诱着一直看到了最后,千樫陷入了沉思。 这样沉思了许久,最后千樫对自己说: “这画里叫做爱达的女孩,就是我。” 她翻来覆去地看着看着,从最开始那幅少女画里找到了引起自己内心深深感动的原因。少女长长连衣裙下面露出来的——应该说,整个画面都是以它为焦点的——一双赤脚。 从散发着青春气息的淡蓝色裙子里露出来的地方,是同样用天蓝色绸带系着的头发,白色衣领包裹的脖颈、手臂和有一条横褶的衣裙下显露出的赤脚。对这双脚的特写式手法颇有表现主义风格…… 作为少女的脚来说过于粗壮,也许是由于成熟女性的脚从少女裙子下面露出来而显得粗壮的。小腿肚的肌肉线条柔美纤细,粗壮的踝骨支撑着它。与之相连的阿基里斯腱坚韧而强健。脚趾敦实地踩在地面上,大饼似的厚厚的脚后跟使得整体具有安稳感。 比较一下画册中其他人的脚。母亲穿着小号平底鞋,脚背纤细而白皙;婴儿的脚很小很小;从窗户逃出去的,夺走婴儿的戈布林——在词典里是小鬼变的,常对人做恶作剧的丑陋小妖精——的脚也是一双壮实的小脚。 千樫被少女粗壮的赤脚吸引一定有其理由!千樫想要低头看自己的脚,却总是犹豫,最后她到堆积在卧室墙边那张床上的书画中去寻找。 战前,德国导演把合作拍片时使用的莱卡相机送给了父亲。有段时期,父亲拍了很多照片,留下了两本密密麻麻贴着照片的相册。千樫把它找出来,找到少女时代自己爬到橡树或柏树上的照片。尽管这是冒险行为,少女的脸却显得很成熟。从她身边站着的吾良的模样来判断,应该是千樫五至六岁时拍的。这对于同样是表情成熟的画册上的少女的年龄起了提示作用。倒吊在乔木最下面的树杈上的自己的赤脚和画册上的少女的脚一模一样。 莫利斯·塞达克的漫画2 从第一页便可知道,画册上讲述的故事是爸爸航海期间发生的。妈妈戴着帽子,裹着盖到脚面的长袍,只露出了她的左手指尖。指尖朝着从海口驶向远方的帆船无力地举着。怀里抱着婴儿——在这个场面里,不哭不闹的婴儿有个性的脸朝着这边——结实的双脚有力地踩在岩石上的爱达也在目送爸爸的帆船。 和这母子三人相对的画面左角,有两个穿着带兜帽大衣的人,坐在回到陆地的小船里—— 他们旁边放着一个具有某种寓意的梯子——也在目送帆船远去。 翻开下一页,画的是妈妈摘下帽子,茫然坐在院子里的葡萄架下。和书里写的一样,树阴、arbor这些词对塞利达来说,与幼年时的重要记忆相连接。这是后来古义人给千樫讲解的柏林研讨会记录的画家自己的解释。 爱达抱着哇哇大哭的婴儿,站在离妈妈不远的地方,脸上露出困惑和失望的神情,却不失责任感。虽说是婴儿,头比爱达还要大,身长也有爱达的一半。 那两个裹着大衣,戴着兜帽的人正搬着梯子从画面左边走过去。 画面的构成本身唤起千樫不安的情感,尤其那条画得逼真的德国黑贝更使她觉得不可思议。这条狗和画册里的故事似乎没有任何关联。千樫问起这只德国狼狗,古义人才知道千樫对塞利达的画册抱有浓厚的兴趣。 因此,古义人不仅允许千樫把本来是自己感兴趣而放进箱子带回来的这两本画册拿进卧室据为己有,还从以前寄来的书里找出与塞利达有关的书,拿到客厅里来。给千樫看了几本有关的画册,一边给她讲解里面的内容。古义人说,给幼年时的塞利达带来心理伤害的事件,好像是林德巴古夫妇的爱子被诱拐一事。这个画册就是在这个回忆的感召下画成的。在第一页上,好像自我介绍似的脸歪向这边的婴儿很像林德巴古的爱子…… 塞利达说,小时候自己在想,林德巴古夫妇家有一条德国狼狗看家,爱子还被诱拐了,那么像自己这样贫穷移民的孩子,如果被诱拐犯盯上就没法跑了。最让千樫感兴趣的应该说是绘画的手法。只有画这只狗时画家使用了超现实手法,这让她无法理解。古义人听了,新买来收入了很多有关塞达利的彩色和黑白电影照片的写真集,给千樫看了其中塞利达让德国狼狗锻炼身体的照片,还告诉她,看来模特就在画家的身边…… 不过,这本画册还有一点使千樫心动,却没告诉古义人。千樫坚信: “这个妈妈就是我的母亲!” 确实,千樫的母亲就和在树阴下沉思的爱达的妈妈一样,脸上总是一副茫然若失的神情。爸爸只是去航海,妈妈为什么会这么忧虑和担心呢?画册的讲义里没有说明。但是,这幅美丽的画充分表现出这位女性患有自己也难以控制的抑郁症。 爱达虽然不知道妈妈为什么会这样,却懂得在妈妈茫然坐在树下的时候,只得由自己担负起照料婴儿的任务,有困难也不向母亲求助。 于是,事件发生了。 爱达为了哄哭闹的婴儿,吹起了圆号。她吹得越来越投入,不再小心翼翼了。她冲着向日葵盛开的窗外使劲儿吹着,婴儿好像也听得入了迷。这时,蹬着梯子爬进最边上的窗户来的是两个裹在大衣里的黑影。 葛布林们来了。它们带走了婴儿,把用冰做的假婴儿留了下来。受到惊吓而哭不出声来的婴儿被它们从窗户带走了,怪异的白色婴儿留在了摇篮里。 可怜的爱达,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她紧紧抱着——作为这画册的主题,在研讨会上讨论的——被偷换的孩子,嗫嚅着,“我是多么爱你啊!” 爱达把自己的脸贴在戴着小黄帽的婴儿脸蛋上,抱着毫无表情的婴儿陷入了冥想。葛布林们逃走的窗户变成了远方景象投影的银幕,映出了航行在波涛汹涌的大海上倾斜的帆船…… 千樫看到这一页上,爱达放圆号的窗台外面的向日葵,枝叶繁茂得出奇,似乎离得特别近。她不知道这和爱达的情感变化有什么样的呼应,只是感觉看懂了这幅画。 爱达紧抱着婴儿跪着,似乎在表现她的悔恨,但此时她还没有意识到自己抱着的是被偷换的孩子……千樫是这样感觉的。恐怕在吹圆号的时候,她就从内心把自己解放了吧。这和希望婴儿不存在的愿望应该是划等号的。 千樫对这种悔恨有着切身的体会。且不说幼女时代,长成少女之后,千樫还是一副浅黑色柿子核儿似的脸庞。而吾良却是个让妹妹都羡慕的美少年。千樫抱着的婴儿就不仅仅是让她羡慕了。弟弟或妹妹要是不生出来就好了……没有他们就好了,这样想的孩子肯定是有的,就连对心理学不像吾良那样感兴趣的千樫也知道这一点。吾良不是她的弟弟,相反,侵犯哥哥权利似的出生的应该是千樫。但是千樫还不到三岁时就感觉到自己是夺取这一权利的失败者…… 爱达立刻觉察到了发生的事。用冰做的东西融化了,她呆呆地凝视着滴落到地上的水。爱达明白了葛布林来过而狂怒起来,讲义里这样写着:爱达向滴着水,渐渐缩小的东西举起了拳头,表现出了愤怒。窗户的银幕上映现出的大海汹涌澎湃,帆船触礁了,天空电闪雷鸣。 爱达的大脚踏在地上,望着窗外那些好像朝屋里窥探的一张张脸似的朵朵向日葵,表示了她的决心。在讲义里只写到“爱达急匆匆地……”就没有了。 千樫又吃了一惊。她一直以为那婴儿是男孩儿,原来是个女孩儿。给肮脏的葛布林当老婆,实在是太残酷了! 翻到下一页,爱达急匆匆干什么就清楚了。原来,她拿出了妈妈的披风。金黄色的披风好像具有某种魔力。爱达裹上这件肥大的披风,把圆号也塞进口袋,讲义上说,爱达这时犯了一个错误。 原来,她倒着从窗户飞出去了!爱达就像漂浮在水面上一样,仰面朝天地浮在空中。 然后,以晴朗的月夜为背景,爱达包裹在披风里,仰面朝天地飞行。婴儿被葛布林们带进遥远的海边洞穴里去。关于这一幅和下一幅画面,古义人愉快地讲解道,根据《神话、传说的构造分析》,生死的秘密隐藏在地下的黑暗之中,并不在明亮的天上。朝上面飞行是错误的。不向下面飞就无法看到秘密。 爱达听见了爸爸的歌声。这歌声告诉她要倒转,飞往正确的地方。于是,爱达进入了葛布林的洞穴。可是那里的婴儿都长得一个模样,一个打扮。怎么才能分辨出真正的婴儿呢? 爱达用心地吹起了圆号。婴儿们蹦跳起来。这不是轻而易举的舞蹈。刚跳一会儿它们就累了,想躺到床上去,却怎么也停不下来。只要爱达不停止吹奏圆号!跳舞的婴儿们非常痛苦,但目光严厉的爱达叉开腿,毫不心软地吹下去。 下一幅画里,葛布林们纷纷掉进冒泡的水里淹死了。完成了任务的爱达沉着地拿着圆号,低下头慈爱地望着坐在大蛋壳里,向她伸出手来的妹妹。 该回家了。爱达抱着婴儿沿着森林边的小河走回对岸自己的小屋。在她的小屋里,莫扎特正弹奏着钢琴! 千樫和爱达一起舒心地瞧着这个情景,同时,她的心里产生了一个疑问。莫扎特突然出现在河对岸,在红屋顶的人家里弹钢琴也没有什么不可思议的。因为我们在人生的种种局面中,都会联想起莫扎特的音乐来。可是,在抱着婴儿回家的爱达面前,仿佛张开双手挡住行人似的树枝和五只蝴蝶意味着什么呢? 千樫深切感到这画册里讲的差不多都是自己的人生。而且,今后还要继续看下去。除了看讲义外,更要从画的细微之处来加深理解那些自己还不完全理解的朦胧的暗喻。 千樫越看画册上描绘的奇特的爱达,越觉得像自己。自从识字到现在,五十多年来,看了无数的书,却从不曾遇到和自己这般重合的人物。千樫甚至感觉把画册放在膝盖上凝视天空时的自己,也很像坐在树下沉思的妈妈…… 莫利斯·塞达克的漫画3 千樫的既有才气又英俊,受到许多人喜爱的——还是孩子时就被大家敬畏般地宠爱的——哥哥,从某个时候开始变成了令人无法捉摸的、和过去迥然不同的人了。 从那以后,吾良对于千樫来说仍然是可以信赖的、和蔼可亲的、值得自豪的哥哥。但是,千樫有时觉得哥哥并不是真正的吾良——他是第一个可以用刚刚从塞利达那儿学来的被偷换的孩子这个词准确表现的人。 和古义人结婚后,期待着生第一个孩子时,千樫想的是——这也是读了那本画册才得到的妥当的表现。像爱达那样勇敢地行动——做一件夺回原来的吾良的事。我要代替母亲再生一个美丽的孩子。把被偷换了的,不存在了的吾良作为新的孩子生出来…… 千樫想,那时自己没有说出来,却是这样下了决心的。可是古义人在我的企图中究后,吾良对于千樫来说仍然是可以信赖的、和蔼可亲的、值得自豪的哥哥。但是,千樫有时觉得哥哥并不是真正的吾良——他是第一个可以用刚刚从塞利达那儿学来的被偷换的孩子这个词准确表现的人。 和古义人结婚后,期待着生第一个孩子时,千樫想的是——这也是读了那本画册才得到的妥竟起了什么作用呢?这样一想,千樫就得不出结论了。恍然自己在眺望曾经在雾中的,现在仍在雾中的谜一样的风景。一直残留在自己内心的风景……为什么我选择了古义人作为换回吾良的新降生孩子的父亲呢? 细想起来,古义人并不是独自一人,他是和吾良结合在一起的人。而且,似乎他总是努力去做吾良喜欢的事,成了在吾良的朋友中给自己以特别感觉的人。然而一提到和古义人结婚的事,吾良就激烈地反对。最后自己还是和古义人结婚了,但是并不清楚是什么引导自己做出这个决定的…… 现在仿佛得到了意料之外的解答。难道是以塞利达的画册为线索,才了解自己内心深处的感受的吗?和这个人结婚正是为了找回真正的吾良而飞到黑夜中去的。也许飞向了错误的方向,但我必须赶紧飞到窗外去。不能丢失这个人的踪迹。因为始终和漂亮的吾良在一起的是这个人。 我记得这个人还是孩子的时候,就和同龄的吾良去了“outsaidoverthere”外面很远的地方,经历了恐怖的事情后,于半夜三更回来时的情景。现在回想起来,在那个夜晚以前,吾良就一点点地在变了。但是从那天夜里之后,吾良去了无法回头的地方…… 在神秘的地方过了两三天后,吾良回来了。半夜在佛堂的院子里轻轻叫了自己几声。因为住在离佛堂不远的房子里的住持的长女还没有睡,所以我必须轻手轻脚的。从前一天晚上开始,我就一直侧耳倾听着外面的动静。 为了不出声响,千樫轻轻打开了佛堂的门,微弱的灯光从自己腋下射了出来。少女看见两个可怜的少年站在面前。看见他们那狼狈而疲倦的样子,就连小小年纪却很冷静的千樫也看不下去了。记忆虽然不如感受得那么深刻,但千樫还能想起少年们后来做了什么,自己帮他们干了些什么。两个人做不得不做的事情时,也是慢吞吞的。令在旁边照料的千樫焦躁的,更多的是困惑的目光看着他们。 为了给去后院的吾良他们照亮,千樫打开了后窗,关上了通向前院的门。她似乎理解他们要做避人耳目的事。百日红树根就像赤裸裸的动物,上面放着个石臼,还有根导水管。千樫拿来两套吾良的衣服和两条浴巾,放在不远处的外廊上。当时浴巾还很稀罕,是母亲担心战后物资匮乏,为肺结核疗养的父亲准备下来的。吾良洗澡时,不用这浴巾心里就不痛快。 吾良只回头瞅了一眼千樫,而那位朋友却低着头,背朝着千樫。当着窗户里千樫的面,吾良脱光了上身,洗了身体。旁边站着的朋友也学着吾良的样子洗了起来。两个人用不知是什么的布使劲儿搓着干瘦的肩,瘪瘪的胸脯和脖子,以及满是褶子的圆鼓鼓的肚皮。他们手里拿的不正是他们的运动衫吗?脱下的衣服堆在脚边,夜色蒙眬中,个头相差十厘米的两个人并肩站着,就像两个脑袋尖尖的小黑鬼。他们在石臼的水里洗了头,头发湿了以后脑袋就成了这个形状。吾良不在乎地脱掉内裤,朋友也脱了。千樫当时想,大概他们已经累得忘了羞耻吧。千樫隐约看见了他们的小屁股。还看见了像婴儿的小拳头那么大的睾丸以及从腹部伸出来的手指似的****。吾良和朋友用浴巾擦干了身体,朝外廊这边走过来,穿上干净的衬衫和裤子。千樫看见他们的脸色非常吓人。她回到佛坛边上自己的床铺里,把被子蒙在头上,听着自己的呼吸声。她越加可怜迈着沉重脚步走进佛堂里来的那两个人了。 莫利斯·塞达克的漫画4 和古义人结婚前——在松山的佛堂见到少年们之后是一段空白,自从托古义人到旧书店购买《狗熊阿布》和《布街的房屋》而开始通信的五年间——千樫只是把他作为读书人来尊敬的。并且朦朦胧胧地预感到古义人将来会从事和读书人有关的职业。她似乎在古义人身上看到了某种读书人特有的孩子气的单纯。这导致了最终和古义人的结婚,虽说也不是没有一点儿犹豫,但和吾良的反对却是不同的性质。而且,她对于古义人的感觉,结婚后也没有太大变化。 吾良去世之前,她就常常感到他和作为读书人的丈夫年轻时是那么相似。古义人年轻时,读了一本新书后,就会兴奋得在餐桌上说个不停。 下面想谈谈关于古义人敬爱的圣经学者有关《马可福音》的研究著作。如果被问及丈夫在社会中是否是个光明正大的人,千樫会保留自己的看法。然而,关于那本书,无论对里面的内容赞成与否,古义人都不会将作者的意图单纯化。古义人曾因此受到过既是一生的恩师又是媒人的六隅先生的申斥,至今还使他汗颜——尽管古义人不曾提及——好像从那以后就变成了现在这样的态度。 古义人先用作者指导的研究会的新译本,朗读了想要探讨的段落之后谈了自己的看法。即抹大拉的玛利亚和雅各的玛利亚和撒罗米要去给死去的耶稣涂膏这一段。每当这个时候,平时言语谨慎的千樫就一反常态地发表见解,认为“这样翻译使妇女们的行动给人以自然的感觉。对于我们女人而言重要的人被杀了,即便被埋在山洞里,如果有这种去那里涂膏的事的话……虽说我不知道给尸体涂膏是怎么一回事……” “我也不太知道。”丈夫愉快地回答。 “反正我会鼓起勇气去的,会在去的路上和同伴聊天的。如果还觉得害怕的话,大家就会低头看着地面快走的吧?可是,谁知到了那儿一看,石头已经从坟墓上滚开了,这一段我认为是可信的。” “有道理,可是她们也不是一般的女子啊……能够体会她们心情的你,也不是一般的女子啊。 “这么说来,阿吉大哥淹死的时候,阿萨也是一个人把遗体拉上岸的,并且守在旁边,不让看热闹的人靠近。直到警察来到……” “有阿萨和我这样不一般的女子可以依靠,你和吾良才能够这么坚强的吧。” 古义人没有理会千樫的讽刺,接着朗读了在坟墓中遇见天使的这一段。天使说,你们马上去加利利,把这里发生的事情,即耶稣复活的事告诉彼得。可是为什么女人们害怕得没有这么去做呢?而《马可福音》到这里就结束了,古义人解释了关于这一点作者的看法。 古义人还说,福音书的讲义和看这本书的人的关系清晰地浮现了出来这一点很有趣。像自己这样职业的人会特别感兴趣。虽然并不认为小说家的想法对于福音书的解释有什么意义,但自己觉得这个故事的结尾,无论对于讲故事的人自己,还是对于今后的读者,都是很有效果和质量的写法…… 而且这样的研究在我国很少见,作者在分析了有细微差异的方法论的基础上,逐一研究了种种学说,的确不失为一篇优秀的论文。 古义人这样讲解时,千樫心不在焉地听着。千樫在梦想着。这些女人,从耶稣活动的初期就跟随在他的身边,她们自己也经受了严酷的考验。耶稣被钉在十字架上后,男弟子们逃走了,但她们一直守在耶稣旁边,实在是些有胆量的女人。 然而,这些女人得知耶稣复活而逃走,吓得不敢说话这一点,为什么就没有意义呢?是不是可以认为,是特意把没有将天使的话传达给耶稣弟子这一否定的意义,写在了福音书结尾的呢? 如果天使说了那些话,但耶稣没有在加利利和弟子们见面,而且这是没有将天使的话传达给耶稣弟子的女人们的过失的话,就必须把她们的沉默写进福音书,被世人永远责难吧。可是,尽管女人们的沉默使天使的话等于白说了,但耶稣不是也使复活后的自己现身在弟子们面前了吗? 千樫接下来想的是,我在那个黑夜,担心地等着两天没回家的哥哥。哥哥和朋友回来后,又为他们那可怜的样子而战栗,吓得快要晕过去了,而且没对任何人提起,因为太恐怖了…… 那仅仅是恐惧……但是,我内心至今还怀有对那个黑暗前的黎明的恐惧,这本身有什么意义呢?尽管它没有给予哥哥和丈夫还有我以积极的东西,但从有和没有那个黑暗的夜晚是不一样的这一点来看,怎么能说没有意义呢? 千樫想像着两千年前,因恐惧而逃走的女人们分别躲在自己家里不敢吭声的时候,复活的耶稣想要在加利利和弟子们见面的情景。女人们吓得不敢说话时,朝着以马仵斯村走去的弟子们——《路迦福音》里是听说了女人们遇见的事的人们——听了在途中遇见的同行者的话,心里火热起来。他们不知道他是耶稣,听了他的话心里火热起来。千樫想到这些弟子以及害怕得不敢说话的女人们,感到把自己纳入这些因恐惧而沉默的女人们之中,心情就安宁得多了…… 千樫又想起古义人从柏林带回来的画册使自己的心情剧烈动荡。爱达的妈妈,呆呆地坐在树下的忧郁的面容,完全是个软弱无力的女性,似乎画家是有意把她作为《马可福音》里因恐惧而沉默的女人之一来描绘似的。刚开始看这本画册时,自己就对坐在树下的母亲产生了亲切感…… 至于自己经历了恐惧的事而逃跑、沉默,是在生下畸形婴儿的时候。在产床上,我听见接生的护士“啊”地叫了一声音!后来这个声音一直清晰地回响在我幽暗的心底。有时甚至觉得这会不会是看见深夜回来的吾良和他的朋友时,被压抑的涌上喉咙来的声音呢。那天,当我从昏迷中醒来时,竟为自己不是躺在黑暗阴冷的佛堂里,而是躺在医院的病房里而感到不可思议。 莫利斯·塞达克的漫画5 吾良只是为了见见古义人而来访已是多年不曾有过的事了。不过,他在电影界萧条时租借的旧大手的多摩川摄影棚工作时,经常到离得不远的成城学园的古义人家里来。 千樫觉得有趣的事情之一是,古义人不喜欢别人动他的藏书,只有吾良例外,不仅可以乱动,还可以随意拿走古义人尚未及阅读的新书。而且,吾良的习惯一向是,一旦拿走后就要看个明明白白,因此不能指望书能够平安还回来。 这一天,古义人收到了也特别吸引着千樫的《没有特性的男人》校订版的英译本,古义人解释说穆西尔①的遗稿部分是以不同于以前的方式编辑的,还说自己看到最初的翻译时,反而被“习作”“初期的习作”或“草稿”“笔记”之类的文章吸引了。甚至觉得小说的本体只是依靠这些东西而成立的作品…… 没有工夫读英文小说的吾良,研究了印有穆西尔照片的有趣封面后,望着窗外叶子刚开始发红的山茱萸和开着大红花朵的秋玫瑰。千樫想起这玫瑰居然叫“威廉·莎士比亚”,由此还想起了吾良头发还黑油油的时候的事。尽管梅子说他头发染过…… 后来吾良这么说过: “你第一次看《没有特性的男人》是阿光出生前后吧?我记得你曾说过,以这种写法,也许能写出以前无法表现的主题。可是你没有这样写。” 千樫并不觉得吾良带有批评的口吻。但古义人仿佛被诘问似的说: “我要再好好看一下这个版本的习作和笔记部分。研究一下那个时候以这种写法才能写作的有关思考。从那以来的二十年,我一直在修炼小说的写作方法,所以这次也许能写出来了。” 对此,吾良——千樫感觉很稀罕——迎合似的附和着说: “我希望你能找到这种表现形式。因为归根结底这是咱们共同的表现啊……” 虽说后来才明白吾良是在讽刺,但千樫当时不由得插话道: “对于吾良来说,所谓自己的表现,就是电影吧……” “不,不,不是那么简单的事。”吾良边说边凝视着窗外摇曳的秋玫瑰。 现在吾良已经死了,千樫以古义人从柏林带回来的画册为契机,重新开始思考自己内心潜藏的东西时,古义人给她讲了与此有关的和吾良的对话。于是,千樫对古义人说道:“请你把那天晚上的事写出来。” “你自己不是也找到了把一直想写的东西表现出来的形式吗?你的表现形式与吾良和我的表现是完全不同的……你画成画册的话,吾良也会感兴趣的。” 千樫没有回答。对于哥哥和自己的个性、才能的区别,从幼儿时就感觉到了。类似点可以说几乎没有。不过在绘画能力上却是相同的,有位亲友这样说过。可千樫觉得吾良的画和自己的画是完全不同的。吾良在人生终结之前赞赏了自己的绘画体裁,这只能说是个例外。再说,自己根本不认为自己能够将对于吾良和古义人来说重要的事件画成画册。 这话说起来又要扯远了。千樫自从和古义人结婚以后,她就意识到了一件事,即丈夫是个无论问他什么都不会不给予回答的人。而自己和吾良呢——这是个很难得的共同点——比起用语言来反驳,觉得沉默更自然一些。对于丈夫一天数次提出的问题,千樫都不作回答。因为从一开始交往直到结婚之后很长时间,她都听不太懂丈夫所说的话的意思。她看见丈夫和吾良说话的时候,对丈夫的提问,吾良常常是以沉默来应对。在这种时候,古义人虽说不是每一次,但一般都是很不高兴的样子。千樫虽然很担心,但也毫无办法。 千樫自从遇见那本不可思议地使自己感觉亲切的,具有综合感召力的画册后,便对这件事开始深入思考起来,但并不认为自己有可能把它画在画册上给古义人看。同样,对于吾良的电影来说也是如此吧? 千樫觉得自己对丈夫表现的沉默和吾良对古义人所表现的沉默或许有着共通之处——这也算是个难得的共同点。 莫利斯·塞达克的漫画6 接到梅子打来的,告知吾良从大厦顶上跳下去自杀的消息——事件发生在刚入夜的时候——现在必须马上去警察局的电话时,正是深夜时分。千樫走进了古义人睡觉的书房。她知道这样会叫醒睡着的古义人,但这是结婚以来,千樫第二次在半夜走进古义人的书房。第一次是黎明时分,是去告诉他: “肯尼迪被暗杀了。” 那天清晨,千樫醒来后马上听了临时新闻并兴奋起来。就连那么潇洒而才气超群的,事业成功并受到世间爱戴的人,也会被猥琐卑鄙的人一举毁灭。千樫仿佛悟到了“真谛”。她还觉得,这与吾良少年时代发生的那件事是相通的。尽管吾良会苦笑着说“你怎么把我和肯尼迪相比?”而且,千樫看到塞利达的画册时,感到这里所描写的事情自己全都知道。据说,塞利达是由于林德巴古夫妇的爱子被诱拐而受到了启发,但肯尼迪被暗杀不也同样是光明与黑暗的混杂吗?得知肯尼迪被暗杀的那天早晨,千樫觉得开始明白了现在所知道的事情的重要核心。 那个时期,看书到深夜后,丈夫习惯于喝上半杯威士忌才入睡。当时,丈夫从毛毯里露出苍白的脸,听了千樫的话,脸色更加苍白了,什么也没说便把毛毯又蒙到了头上。千樫期待着古义人这样回答,“那么优秀的人却遭遇了最悲惨的厄运”。如果古义人当时这么说了,千樫去告诉丈夫吾良跳楼自杀的消息时,就会想起这句话,并把它说出来,于是古义人也许会像上次那样说出,“原来吾良也是这样遭厄运的人哪”,千樫这样想像着…… 围绕《马可福音》新研究的讨论的一个星期后,千樫发现古义人完全失去了那次讨论时的兴奋,脸色变得阴沉可怕。丈夫已经没有几根黑发的头抵在客厅的窗玻璃上,凝视着院子。千樫从他背后看到这非同寻常的样子,没有打扰他就回了房间。又过了快一个小时,千樫到客厅里来一看,丈夫还是那个姿势。已经进入老年期的男人一般不大会这样吧。千樫同情地想,如果古义人再上点儿岁数,只是一味地回想人生中那些令人懊悔的事就太可怜了。因为没有人能够把手指伸进他那花白的头脑里去,为他除掉令他痛苦的回忆。 对于吾良来说也是同样的吧。假如吾良的人生中也例外地存在着悔恨的话,那么他是将经验的细节聚集成硬块来记忆的人,正如他的电影所表现的那样——吾良经常说到古义人的记忆力,如果古义人是以语言来记忆的话,吾良就是具有将情景复原的特殊才能的人——那将是多么痛苦啊。人类应该具有可以暴力性地破坏精密记录的构造体,并不特别复杂的手段…… 千樫坐在以不自然的姿势站立了两个小时之久的古义人身后,不忍多看他一眼。古义人虽然不喜欢运动,却是个喜欢活动的人。除了看书写字外,极少看见他长时间静止不动。什么时候开始变成这样的呢?这时,千樫忽然发现阿光也站在丈夫身边。阿光觉得不仅父亲行为古怪,母亲也受了感染,再也憋不住了,对他们两人发话道: “你们到底怎么了?” 千樫感到深深的悲戚,正像自己无法阻止吾良的自我毁灭那样,自己现在在防备古义人同样的行为上,即便和阿光相比——且不说听了爸爸的歌声,像爱达那样采取正确的行动——却什么也没有做…… 这天晚上,阿光很晚才回到自己的卧室去之后,千樫坐在丈夫工作时坐的背朝院子的扶手椅旁的沙发上。古义人把从柏林买回来的,除了书以外的惟一的东西——镶了柿色边框的黑色木板放在膝盖上写东西。不一会儿,他抬起好久没刮胡须的脸,似乎想要跟千樫说什么。每当这时都说明他陷入了深深的忧郁,因为平时他都会和千樫聊起今天看书的感想的。 “你从来没有像今天白天那样一动不动地看过窗外吧?” “我知道你在观察我,可是懒得改姿势了。”古义人回答。 “发生什么事了?” “……你听说过蚁松这个人吧?像是给吾良捧场的,可又不太像……那家伙给我来了封信,今天,你和阿光去医院取药的时候,用特快专递寄来的……也许是普通专递吧。这大概是那个不可一世的名记最得意的有邮递证明的最简便的形式吧。这是为写揭发文章的预备手续,即可以证明寄出了信,并肯定收到了。看来这些家伙模仿的都是同一个前辈啊。我觉得对这种提议发表看法根本没有意义。他估计到我会这么想,事先就在文章开头写了对于自己写的’郑重的‘的信,那家伙肯定会无视的,等等。 蚁松的信是二百字稿纸的复印件。 “……和吾良有关?” “没有说明是哪家杂志,只是说报道中的女性厌倦了在国外躲躲藏藏的生活而回国了,你不觉得有义务和她见个面,听她说些什么吗?等等。他还说,听许多记者说,你对于阿光这样的亲属过于呵护,对于无名的弱者却是冷漠的……” “我觉得你没这个义务,那女子要和你见面有什么目的吗?” “所以,蚁松打算以我无视他的提议为由编造故事吧。假如这位女性真有其人,这个男人是否受到她的什么托付是值得怀疑的。” “你就为这件事冥思苦想吗?” 千樫这样说并没有什么用意。但是,古义人却表现出了与他的花白胡须不协调的狼狈相。 “……我曾经跟你说过,吾良三年前在柏林电影节上见过的姑娘,如果她就是连蚁松这种男人都认为境况悲惨的女性的话,……可这是毫无根据的想像。” “如果你想到了的话,就不一定是毫无根据的想像了吧。和你在柏林听说的消息不是有关联吗?” “确实听到过传闻。可是和蚁松所说的情况不大一样。在我的回忆里,应该是另一个在吾良的录音带中出现的姑娘。我猜想她是吾良寄来的那幅画,就是你说的有年轻人在旁边看着他作画的……那个姑娘吧。录音带的内容,一听就知道它是吾良留在这个世界上的少有的开朗的证明。在他人生的最后时期,有这样的人际关系,就连咱们自己也仿佛受到了积极的鞭策……然而,蚁松信里的毒素竟然侵蚀到这里了。” “我曾经阻止你通过录音带和吾良通话,所以不好意思说出口,但是我想听那些录音带。虽然我也知道你既然没跟我说过这件事,说明吾良只想告诉你吧。 “如果真的是吾良人生最后经验的开朗的证明的话,我也想听一听……” 千樫说完后,古义人竟没像往常那样作出反应。然而,千樫第二天早上起床后,看到餐厅的桌子上摆着贴有编号和内容简介标签的录音带,旁边放着的田龟也装好了电池。于是千樫推后做早餐,回到卧室。录音带有三盒,每一盒都已经倒到了应该听的地方。 “以我这样的年龄,和你所了解的我的一贯方式,从小姑娘那里得到了有关’性的世界‘的新体验……也可以说是新认识。听我这么一说,你一定会露出复杂的表情吧。这和可怜的性倒错没有关系。这是令人惊诧的健康的’性的世界‘。我要强调的是我亲身体验了刚才所说的这样的’性的世界‘! “首先是,不,应该说是彻头彻尾的接吻。是热烈的接吻。起初我想,这个姑娘也许只有过和母亲亲嘴程度的接吻吧……她给我这样的感觉。不过她的进步非常之快,半天时间只是接吻,进步也是必然的。但是,她是个天生热情的接吻学习者及开创者。她运用了嘴唇所有的部分和舌头的一切用法以及口腔整体。有变化,有重复,也有新的发现。那就是牙的功能。不久,连我也变成了前所未有的热心的接吻学习者和开创者了。我可是个负有盛名的性方面的老手。一个小时,两个小时地只是接吻,从头到脚都被欲火燃烧着。用你的说法就是,自己的性好久没有如此’活性化‘了!我把手指伸进姑娘半张的嘴唇左角,便被唾液濡湿的闪光的牙咬住了。同时用右边的嘴唇继续接吻。我也半张着嘴,蠕动着舌头。这时姑娘突然歪过头去,脸庞红红的,就像刚运动完似的,一边笑一边说:’这可不行,太色情了!‘” “我猜想姑娘虽然知道这个日语词汇,却是第一次使用。然而就连这误用在内,都让人感觉那么贴切!这不是很时髦的吗?既优雅又宽大,还有些孩子气……正如六隅先生所定义的chic本来的意义。” “我一边接吻一边把双手伸进骑在我膝盖上的姑娘的裤子里,从腰部向臀部抚摩。没有多余脂肪的滑溜溜的小屁股,清纯如结晶体的肉感。不一会儿,我的右手滑向了平坦的腹部。花了几天时间,手指逐渐向下腹部前进。手指在敏感的部位边缘游移。她并不表现出愤怒。按照惯例,接下来便是突破这个边缘了。一旦被攻克了阵地,就夺不回去了。但是,对方决不允许手指向下方前进,以不伤害我的明快的温柔来拒绝。像测量地形似的,被划定了范围。” “我们拥抱着躺在沙发上。潜入裤子里的手,沿着内裤,或者从视觉形象来说,像沿着游泳衣的边缘那样从骨盆下边开始下降到了大腿根。倘若触碰到了生殖器,一定会遭到断然拒绝的。那就难以挽回了。手指小心翼翼地,就像测锤似的一直在腿的外侧确认着前进的方向,而这手指的缓慢进展又总是伴随着真切的性感。雄性的能动性只是为着接吻以及隔着裤子碰到了姑娘大腿的****的膨胀而存在。就这样一直接吻下去。” “姑娘十八岁生日时,我送了她一条奶黄色的柔软的连衣裙——柏林的商店货真价实,为让客人满意而充满献身精神——在生日晚宴上,姑娘穿着这连衣裙,喝了半杯索泰尔纳酒,就醺然薄醉了,一心一意地接起吻来。在沙发上,也不顾把连衣裙压出褶子,沿着大腿根迤逦前进的手指到了内衣的边缘后就迷失了方向。由于剧烈地互相摩擦着下身,姑娘漂亮的内衣皱得一塌糊涂了。手指犹豫着,想要回到原来被允许的路线上来,结果食指肚碰到了又软又厚的地方。指头感觉到这一带的皮肤有些湿润。指肚摁到的不是边缘的柔软的毛而是粗硬的毛。姑娘使劲扭动着腹部,将手指以及整个手掌赶出了大腿以外。 “’不许破坏规则。‘姑娘大声抗议道。我的心脏为发现了姑娘已湿的内裤而激动得怦怦直跳,仅仅是接吻的情欲,竟变成了坚韧的、全身性的东西。” “光是接吻为什么会令人感觉如此丰富而复杂,用我自己不太喜欢的词形容,就是如此的深邃呢?听见我这样自言自语,姑娘仿佛经过了深思熟虑似的回答说:因为我想只靠接吻来达到高xdx潮啊!有一次我曾经对你说过’太色情了‘这句话吧?你批评我说这个词用的不合适。可是我当时快要到达’那个界限‘了,觉得难为情才那么说的。我以为只有我一个人这么激动。后来你说,这么下去我就要到高xdx潮了。我听了特别高兴,就喊了句,太棒了! “然后姑娘把话题又扯了回来,认真地说,因为我知道不能和你做爱,才靠着接吻来达到高xdx潮的。” “临回国的时候,我们仿佛有种默契似的躺到床上,我脱下了她的裤子及内裤。我只看到她下身的外观,像薄饼似的肚脐四周以及朦胧的黑丛。她说,你压到我身上来吧,像个有性经验的人那样(或者说正是由于没有性经验的缘故),姑娘还高高地抬起了腿,但没有性交。姑娘允许在她的手里射xx精,用姑娘的话说,这叫做超越性交。’我从未有过这样的激情,虽然没有达到高xdx潮。‘这是后来姑娘对我说的。想起和这姑娘在一起的一幕幕,可以说是我此生中仅有的充满情欲的体验。” “为什么自己没有和这个姑娘做爱呢?因为这姑娘长得太像我年轻的时候了。我和千樫长得很像,可她比妹妹还要像小时候分不出是男孩还是女孩的我,简直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我不能和长得像我小时候的姑娘做爱,那是很危险的。再说我已经充分体验了情欲。” 千樫关上了田龟。阿光已经到客厅来听FM播放的吉田秀和的古典音乐节目了。他把音量放得很小,二十五年来阿光天天如此。今天是星期日。千樫觉得自己受到了录音带里吾良开朗情绪的影响,今天得好好做顿早餐。这录音带就不还古义人了,把它留在自己这儿。千樫感觉到了久违的性亢奋。 根据吾良讲的内容,千樫确信这个姑娘不会成为被记者们称为悲惨的女性的那种人。 莫利斯·塞达克的漫画7 这以后过了不到三个月,吾良那样热中谈论的姑娘来找千樫了。 姑娘先打来了电话。这是千樫喜欢接的电话。由于吾良死后一段时间激增的素不相识的人的电话很多,千樫对电话产生了恐惧。在某种意义上,这比前几次和古义人工作有关的,来自政治左右两翼的电话攻势更加残酷。然而,听这个电话里的声音和语气,还没弄清楚对方是什么人,有什么事,就使千樫感觉到电话真是个好东西!通过流过电话线的微弱电流与 陌生人相互连接的程序的,是能够使人安宁的东西。自己怎么竟然给忘记了呢?它具有把千樫从已经意识不到的长久的孤独感中解救出来的力量,哪怕暂时的。 “这个号码是三年前在柏林工作的塙吾良先生告诉我的。你是千樫吧?我想跟你谈谈……我叫西玛·乌拉。” 电话里的声音的确和最近常听的录音机里那姑娘的音质相同,没有感情起伏的、强加于人的平稳语调给人以特别良好的感觉。由于是吾良在柏林认识的女性,使千樫心里一惊,转而又被暖融融的感激包裹了。 “请讲吧。”千樫发自内心地说。 “……谢谢。我有个冒昧的请求。一九九七年柏林电影节时,吾良先生用国际专递寄给你的水彩画,能给我复印一张彩色的吗?吾良画这幅画时,我作为翻译兼助手一直在旁边。现在我从德国回国几天,非常希望……这是我单方面的想法,我希望能把这幅画的彩印带走。” “你说的水彩画,就是用彩色铅笔画的,或者说是把彩色铅笔弄湿了画的那幅画吧?画的是柏林的冬景……” “是的,吾良在科达姆……就好比柏林的银座那样的地方,发现了这种彩笔,他说可以用它去外景地画素描,就买了一套彩笔。” 千樫仿佛看见了吾良买东西时那兴奋的十分老练的样子。 “现在它就放在我的房间里。我马上去附近的文具店复印一张彩色的来。” “谢谢,我什么时候可以去取呢?” “这个周末或下周都行……星期三我要去医院看母亲,下午回来。” “那我就后天,星期六下午两点去府上。可以的话,能占用你一个小时时间就更好了……如果妨碍古义人先生工作的话,我就不进去坐了。” “星期六下午他和儿子去游泳,不在家。” 千樫放下电话就去卧室拿那幅画。刚才说的那种画法,其实画起来并不简单。借这个机会,把画从古义人装的画框里拿出来时,千樫发现在画的右下角的日期旁,淡淡的,因着了色更加模糊不清的字迹并不是吾良的签名。 “和浦岛太郎①,摄于Wallotstrasse”千樫念道。 这样看来,由于德国女性的名字“乌拉”和日本古代的汉字名“浦”的发音相同,吾良便给姑娘起了这个浦岛太郎的绰号。吾良从年轻时就喜欢这种文字游戏。 千樫把水彩画夹在自己用过的画夹里,骑上自行车去车站街了,顺便买些晚上吃的菜。 浦小姐比约定的时间来得晚了一点儿。把古义人和阿光送走后,千樫到院子里修剪开过了花的玫瑰。今天是梅雨季节里的晴天,阳光微弱地照着。千樫在狭小的院落中和花盆里种了一百二十种英国玫瑰。她在挪动枝长叶茂的玫瑰时,意识到吾良突然死后,一下子增加的玫瑰管理是作为自己真正想要热中的东西的替代品而存在的。 这时,千樫看见一辆灰色小轿车灵便地停在了山茱萸和绿油油的山茶花组成的院墙外面。于是,千樫沿着院中的小径向院门走去。一位穿着飘逸的奶黄色连衣裙的姑娘——这是吾良喜欢的颜色——高高的个子,栗色头发束在脑后,正低着头,迈着安详的脚步踏上台阶。 “坐小轿车来的?早知道我就不给你传真那份绕来绕去的地图了。很难找吧?”千樫开口问道。 “哪里,很好找。我是浦岛。”姑娘忽闪着大眼睛,向千樫问好。 浦小姐比千樫高出十厘米。如果不是穿平底运动鞋,而穿高跟鞋的话,就更显得高了。千樫刚开始和古义人交往时,吾良还不太反对,他曾说过,你们个头差不多,以后千樫可穿不了高跟鞋了。一般来说,吾良喜欢个子高的女性。 望着层层叠叠的盆栽,浦小姐不好意思地递给千樫一把用结实的茶色纸包裹的花束。 “这是从别人寄给我家的玫瑰花里分出来的,我不知道你家种玫瑰。” “不过,你看我家的花都凋谢了。”千樫接过像点心那样有着可爱条纹的粉红色玫瑰,一边去拿花瓶,一边大声说道。 千樫回到客厅来时,看见浦小姐正凝视着古义人从吾良和千樫高中时学习绘画的老师——现在此人已成为画家—— 那里买来的,他们俩小时候画的自画像,特别是戴着贝雷帽,双手支着脸的吾良的素描。 “你和吾良先生长得真像。”浦小姐把目光从素描移到了千樫脸上。她两眼的间距宽得有些滑稽,但很美——这也是吾良独特的嗜好。 “小的时候不太像。吾良说,到了一定的岁数,咱们会像老夫妇那样越长越相像的。” 千樫对沉默不语的浦小姐补充道:“吾良的水彩画的彩印放在桌上了,你看看吧。我去沏茶。” 浦小姐和千樫的谈话就这样开始了。接下去谈到了画面上掉光了叶子的树是什么品种。这些树只有到了现在这个绿叶满枝的季节,才能弄清楚它们是些什么树,冬天透过这些树可以看见的湖水和对岸的楼房,现在从窗户里看不见。这样聊了一会儿,浦小姐仿佛下了决心似的坐直了身子,神情有些紧张地对同样紧张的千樫谈起了另一个话题。 “被分到吾良先生身边工作是我十八岁那年冬天。我考上了汉堡大学……入学前,我想先到社会上工作一两年。于是,在柏林日德中心干些临时性工作。真是幸运,不久就被选为前来参加柏林电影节的吾良先生的助手了。作为翻译,不知道我称不称职…… “在我来说,那期间第一次感到自己并不是个笨拙的,有着一双大脚的女孩子,我感到自己像个水灵灵的姑娘那样非常幸福。” “我想那段时光对吾良来说也是幸福的……画这幅画的时候,你就呆在吾良身边吧?虽然是万物萧索的季节,却画得那么生机勃勃,这说明他在作画时心情很愉快。” 浦小姐的大眼睛四周涌起了红晕。 “父母总说我是个又笨又难看的大脚女孩,只是由于学校的偏差值高才不显眼的。我自己也有自知之明。可是吾良先生却对我说,总有一天,我的长相和身高会突然变得使认识我的人都不禁笑起来那样漂亮的,他说这个’丑小鸭‘的故事是从对我这种类型的女孩子观察中得出的,并非从心理学的角度。还说,我已经开始变化了……” 说到这儿,浦小姐眼圈红了。 “吾良……跟我讲过这些,”千樫并不觉得自己在说谎。虽然并不是直接听吾良说的,而是从录音机里听来的。“他还很认真地说,如果浦小姐是女权主义者,或许会认为这样的观察本身就是歧视女性。” “我知道,吾良先生录音时我就在旁边。我认为他这是在教育我。” 千樫望着这样说着低下头去的浦小姐,她脸上呈现出羞赧而又充满滑稽的洒脱的美感。两人沉默了。千樫并不认为自己想起下面这段录音有什么不妥。 这是和成熟女性生殖器不同的更加粗犷的东西。这是个宽广而湿润的地方。即便想站在以往的经验上,说这是解剖学里的某某部位都很难。简直宽阔得不得了,湿润得一塌糊涂。这是有着健康欲望的彻底的纯洁。它是独立存在的、年轻姑娘性欲的流露。也就是说,这并不属于性交的准备过程。 千樫和浦小姐又渐渐聊了起来。浦小姐讲起吾良给她介绍过几本把人的相貌从熊或猴子逐渐变为人脸的连环画,她说要去书店买这种书时,吾良陪她一起去了;吾良还照着浦小姐儿时的相片——差不多都是父亲给她照的,虽说自己是个笨拙的大脚孩子,但也不是没有受到家庭的关爱,这使她感到安心——画出滑稽的素描,并且画成非常活生生的那种浦小姐向往的姑娘的肖像…… 说着说着,浦小姐的表情和动作出现了异样。不像是因为心情激动,而是更加现实的……浦小姐突然站起身来说:“想借用一下厕所,虽然知道第一次来访,这样很失礼,可是有些恶心。”千樫领她去客厅边的客人用厕所,浦小姐立刻跪在便池前呕吐起来。千樫心疼地瞧着她那肌肉发达的宽宽的肩膀,为她关上了门。 莫利斯·塞达克的漫画8 尽管千樫也有精神准备,但看到浦小姐回来后,像戴了面罩似的没有血色的脸,还是吃了一惊。 “问句不该问的话,你是不是怀孕了?” “……四个月了。”浦小姐紧锁着眉头说。 “是为了回娘家生孩子而回国的?” “不,是为了打胎才回来的。听男友说,做这种手术在日本很简单……” 千樫看着姑娘的表情,就像是放大了的笨拙的女孩子的脸,听见从她嘴里说出这么形象生动的男人用语,又吃了一惊。 “这男人竟说这么不负责任的话啊。” “他说不打算再和我保持恋人关系了,提供给我这个情报算是对我负责任了。我对这男人也无所谓。只是觉得他长得像吾良,才被他吸引的。从一开始就对他的谈吐没什么兴趣。所以……才会一见面就做爱的。” “现在你打算拿掉孩子吗?” “不,不想拿掉了……在经汉堡回日本的飞机上,我读了登载在南德国新闻上的古义人先生的文章,是周日版的 《SüddeutscheZeitung》杂志。于是,我打算无论如何也要生下孩子。” “听古义人说,他在柏林期间写了一篇译成德文的文章。是为了好找翻译而用英文写的吧。如果你有日文原稿的话,我也想看看……” 浦小姐拉过在机场免税店买的,为高级白领女士做广告用的,像公文包那么大的背包,从里面拿出薄薄的几页杂志剪报。 “你看看吗?” “我不懂德文……” “我来翻译可以吗?文章里写了件不可思议的事。是为了回答’为什么孩子必须去学校‘这样的问题而写的。文章写的是古义人先生小时候的经历和阿光在残障学校上学期间的事……特别是前半部分不可思议。是从战争一结束,他就每天拿着植物图鉴到森林里去,不去学校而学习树木写起的。” 秋天,下大雨时我也到森林里去。雨越下越大,森林里到处水流成河,连小路也没有了。直到半夜也下不了山。我发起了烧,到了第三天,村里的消防队在橡树洞里发现了我,把我救下了山。 回到家后,烧也没退,从附近镇上请来的医生说——我就像在做梦似的听见的——“这孩子没救了”,就走了。只有母亲没有放弃我,一直照料着我。一天深夜,烧得奄奄一息的我,像在被热风吹拂的梦境里似的,忽然睁开了眼睛,感觉头脑清醒了。 现在农村已经不像从前了,那时把被褥直接铺在铺席上,我躺在褥子上。几天几夜没阖眼的母亲坐在枕头边,正瞧着我。我用自己都觉得怪怪的微弱声音问道: “妈妈,我会死吧?” “不会的。有我给你祈祷呢。” “医生说这孩子没救了,我听见了。我会死的。” 母亲沉默了一会儿,说: “要是你死了,我就再生一个你,你就放心吧。” “可是,那个孩子和死去的我是不一样的孩子吧?” “不,是一样的。我会把你以前看到的,听到的,读的书,做的事都讲给新的你听。这样新的你就会用你知道的词说话,所以说,这两个孩子是完全一样的。” 我还是不完全明白,可是能安心睡觉了。从第二天开始渐渐好了起来。好得非常慢。入冬时,我自己要求去上学了。 在教室里学习时,或在操场上打棒球时——这是战争结束时盛行的体育运动——我都会不自觉地陷入沉思。现在在这里的我,会不会是那个发高烧的孩子死了以后,妈妈又生的新的孩子呢?我感觉好像妈妈把那个死去的孩子所看到的,听到的,读的书,做的事都讲给了我,就像早已存在的记忆似的,而我是继承了那个死去的孩子用过的词这样思考、讲话的吧? 在这个教室和操场上的孩子们,难道都是听了大人讲了那些没长成大人就死了的孩子的所见所闻,成为他们的替身的吧?其证据就是,我们都在使用同样的词语讲话。 而我们不正是为了使这些词语成为自己的东西而到学校来的吗?因为不仅是国语、理科和算术,就连体操也是为了继承死去的孩子的赐予所需要的!自己一个人去森林,照着植物图鉴对照眼前的树木的话,就不能替代死去的孩子,成为和那个孩子同样的新的孩子。所以我们才这样到学校来,大家一起学习,一起游戏的…… 大家可能会觉得我讲了些莫名其妙的话。因为现在成了大人的我,回想起被记忆封存已久的自己经历过的事时,感到那个冬天,自己终于病好了,怀着静静的喜悦到学校去时似乎很明白的事,其实并不太明白。 我是希望你们这些孩子,新的孩子能够理解这一切,才讲了这些从来没有写进小说里去的回忆的。 文章的内容大致就是这些,前半部分,差不多三分之一吧……和古义人用日语写的体裁是完全不同的。 “不是的,”千樫深情地说,“要想以对孩子讲话的口吻写的话,古义人也会写出这样的文章的。婆婆是用森林方言对丈夫讲的,所以那一部分的语言表现就更加生动一些。 只是这篇文章为什么会使你决心生下这个孩子呢?我虽说也能理解你,但还是想听听你的想法。” 浦小姐在读这篇文章时,戴上了男人用的那种粗边方框眼镜。她抬起头来看着千樫时的表情是理智的,已经没有了一丝悲戚的影子。从她那生动透明的皮肤下面浮现出了新鲜而积极的红晕。 “我想要为死去的孩子再生一个孩子。把死去的孩子的所见所闻,所读的书,做的事都讲给他听……我要成为把死去的孩子讲过的话教给新孩子的母亲。” “你是想生个替代吾良的孩子……” “你一定觉得我这个小姑娘太傲慢了吧?” “不,我没那么想,”千樫真心地说,“无论是我母亲,还是梅子或我都已经不能够对吾良说’再生一个你‘这样的话了。” 浦小姐用含有纠缠或者说是挑战的尖锐眼光盯着千樫。 “你今年没有陪同古义人先生出席哈佛大学名誉博士受聘典礼,我知道你是因为要为吾良服丧。你是个可以信赖的人。” 说着,涨红了脸的浦小姐放声大哭起来。 千樫觉得无论是谁,在哭泣的人身边——就连在吾良死后,对着摄像机一边哭一边说话的坚强的梅子身边——都不是件舒服的事。千樫虽然不太明白去没去哈佛有什么特别的意义,但现在的心情平稳多了。千樫对于浦小姐以完全自立的人格,为了成人的工作而发自内心哭泣的样子产生了共鸣。千樫想,这和吾良在别的场合说的话很相似,从哭泣的浦小姐那强烈压抑与丰富流露十分协调的情感之中,感受到了健康的自然性。她由于怀孕而处于被动境地,还为实现自己的愿望这样努力,自己应该力所能及地去助她一臂之力。 浦小姐停止了哭泣,冷静地对开始认真听她讲话的千樫说了下面这些话。浦小姐从柏林打电话把目前的困境告诉了父母。起初,父亲和母亲对女儿的过失是宽容的,赞成她回东京做人工流产,还提出了具体帮助的方式。他们表示事情既然发生了,就彻底解决之后,再重新回到柏林自由大学继续已经开始的研修生,然后攻读硕士学位,进而攻读博士。 “你是柏林自由大学的学生?那么古义人这个冬天的讲座,你知道吧?” 听千樫一问,浦小姐解释道: “我一直准备攻读经济人类学。所以和文学部离得很远。男友是日本学科的,报名参加了古义人先生的讲座。原以为先生是用日语讲,结果他觉得古义人先生的英语太难懂,就不怎么去听讲了。可是又想取得学分,就去办公室打听是否可以用日语写论文,回答说日本学生的论文要用日语以外的语言写,他很不满。后来我们分手了,不知道后来的情况……” 浦小姐的父母是大学同学,都有着当研究者的抱负,却因为结婚过早而不得不找了工作,结果两人一生都和做学问无缘了。现在公司任职的父亲算是事业的成功者吧,而母亲则把丈夫和自己的梦想寄托在浦小姐能当大学教授上。为此,他们觉得女儿与其大学一毕业就结婚,不如忍受人工流产的痛苦,真能吸取这个教训的话,不就变坏事为好事了吗?浦小姐觉得父母的宽容态度是打着他们的如意算盘的。 果不其然,当浦小姐说出不做人工流产,生下孩子后带到德国去时,双亲的态度陡然一变。他们表示一个女人一边抚养孩子一边学习,是不可能有出色成绩的。在娘家生产根本就别指望,也不允许她这么回德国去。并且,他们要断绝汇款,现在所住的父亲名下的公寓,也要卖给打过交道的公司作为派驻柏林的工作人员的宿舍。总之,父母的意图是,直到浦小姐在东京顺利做完人工流产之前,不给她以任何退路。所以也不给浦小姐买回柏林的飞机票。 千樫和浦小姐谈了三个小时,当她要走的时候,千樫没有给她彩印,而是把原画放进画框里作为礼物送给了她,并请她一个星期后,和今天同一时间再来一次。还嘱咐她,在此之前不要屈服于父母施加的压力。 只剩下千樫一人的时候,在古义人和阿光从游泳池回来之前,她打开塞达克的《OutsideOverthere》里那幅爱达为了寻找妹妹而飞到窗外去时,姿势错误的画,长时间地凝视着。千樫也必须慎重地采取正确行动了。 莫利斯·塞达克的漫画9 莫里斯·塞达克的画册所给予千樫感情体验的想法一直是:爱达就是我自己。千樫反复看了多遍讲义,直到全部熟记于心,还为自己进行了翻译。古义人是个一见到原稿就一定要修改的人,他用淡淡的红铅笔加添了些内容之后还给了千樫。见妻子对塞达克的关心有增无减,古义人又把研讨会的小册子和印有带着德国黑贝散步的塞达克照片的大开本《AngelsandWildThings-TheArchetypalPoeticeSendak》送给千樫。这意味着千樫可以随意在上面画红线或写字。 千樫继续看塞达克的画册和有关他的书,以此来回想自己一生中的“故事”。日子久了,渐渐意识到自己的“故事”和画册里的爱达的故事虽然深深地纠缠在一起,却也有明显的脱节。脱节并不意味着变成了别的东西。正是由于脱节,连接两者的意义反而更加深刻了。 古义人写的《小说的方法》中有——这本书修改成新书版,还在教育节目中连续介绍过——“包含着差异的反复”这一看法,千樫觉得这个看法很有意思。古义人认为,特别是小说故事的展开与时间进行重叠时,差异就会表现出特别的意义。 千樫觉得,从塞达克的书和反复回想起的,而不是写出来的自己一生的“故事”中,可以看到相似的情况。为了更好地理解,千樫便按照具体问题进行整理。在画水彩画的素描本上,写下了塞达克在研讨会上讲的或在随笔里写的“changeling”的解说,与自己一直对吾良和阿光所抱有的“被偷换的孩子”的感受的相似处和不同处。 1.葛布林它们来偷爱达的妹妹——为什么不偷爱达本人呢?我不应该想这个问题,我知道自己不具备被它们偷的因素——留下了冰做的婴儿。爱达深感自责,非常痛苦,立刻去救妹妹,却在出发时犯了错误。她虽然裹着母亲金色的斗篷,飞出了窗外,却是倒着飞出去的。讲义和画册多么完整地描绘出了爱达的冒险和困境啊! 2.将吾良留下的皮包里的剧本和素描一交给古义人,他就马上参照田龟里的录音,整理出了拍摄电影时的顺序,又交还给了我。 我看了一遍之后问古义人,电影的结局有两个剧本,吾良拍摄的是哪一个?之所以没有问他哪个结局更符合实际发生的情况,是因为自己知道古义人没在现场,回答不出来。 “既然画出这么详细的分景素描,大概吾良两个都想拍出来吧。”古义人回答说。 我希望得到更明确的回答。但是我没有继续追究下去,而是沿着场景回溯。在询问古义人曾亲眼所见和了解的事情过程中,我发现对于当时吾良经历的事,丈夫至今仍有些不知道的。 在古义人把吾良介绍给皮特后的一个星期,古义人相信自己是他们俩的介绍人,也就是说,古义人相信他不在的时候,吾良和皮特没有见过面。可是我记得吾良不在家的那两天之前,有几天吾良没去学校,而是坐电车去了CIE,在皮特工作的办公室里看过和电影有关的资料。那时,皮特劝说吾良去他毕业的加利福尼亚大学留学,将来成为和父亲一样的导演。回来时,愉快的吾良很天真地把这些告诉了千樫。 当时,我对于吾良去美国留学深感不安。这不等于哥哥被掠到美国去了吗? 第二天或第三天,吾良说要和皮特去兜风。我同样感到了不安。因为兜风的目的地是他的朋友生长的山沟。吾良还幽默地说,去看看那里还残留着的奇特民俗和祭奠活动。 吾良去兜风后,两天没有回来,我非常害怕。他会不会成了山沟里暗堡的俘虏,或在什么地方上了军舰被掠到美国去了?到了第三天将近黎明时,吾良和朋友回来了,他那可怜而异样的表情实在把我给吓坏了…… 3.吾良他们逃回来之后,在那暗堡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从吾良画的两种素描里看不明白。似乎古义人和吾良都弄不清楚。 吾良成了电影导演后,特别是以《Dahdelion》在美国打响后,他经常去美国,还在洛杉矶设立了制片所。 即使没有发生血腥事件,皮特也可能会因为盗窃军用装备罪(尽管是坏武器)被遣送回国的。在服刑期满后,成了普通市民的皮特一直关注着日本电影的信息,并出现在成为国际电影导演的自己面前……吾良一直在梦想着这样大团圆的结局吧?正是潜藏在这个梦想背后的险恶阴影般的噩梦,才使吾良终生困扰的。 4.从那两个晚上以后,我渐渐感到吾良身上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并且固定了下来。 刚看到塞达克的《OotsideOverThere》扉页上的画,就触动了我,反复观看了多遍后,我认识到了几个问题。在那个黎明前的黑夜里,看到吾良回来我很高兴,同时也有种受到威胁的感觉。因为我觉得站在自己面前的不是真正的吾良,而是“changeling”似的。从那以后吾良还是哥哥,这点和塞达克的书有所不同。但是,用塞达克的语言来表现自己当时感受的话,回来后的吾良身上带了外面那边的气息。并且这外面那边的气息终生伴随着吾良。 塞达克的画册里,爱达抱着从葛布林那里解救出来的妹妹走在森林小路上,在她的前方,有一棵枝干伸展的树。在这棵树的阴影里,五只可怕的蝴蝶在飞舞。爱达的神经很紧张。 关于这一景象的预言性,塞达克在研讨会上是这样解释的: “这表示爱达争取到的安宁仅仅是一瞬间,那幅画里四处充满了预示着前方有危险的声音。她能够安宁的只有极短暂的时间。” “真的吗?”研讨会上有人问道。塞达克进一步做了说明: “是这样的。那棵树眼看就要抓住她了。飞舞的五只蝴蝶意味着那里有五个葛布林。” 吾良受到黑帮袭击时,我那么害怕,是因为——虽然当时还不知道这个说法——我感到吾良是被来自外面那边的人袭击的。古义人被不知底细的人砸伤了左脚拇趾那天,我陪他去了医院。当古义人死活也不对大夫说出真实原因时,我是否也感觉到了古义人是被来自外面那边的暴力砸伤脚的呢?这样的袭击还不只一次。 5.对于我来说,古义人从一开始就是个有些古怪的人,然而和他结婚的原因之一,或许就是因为古义人是吾良被带到外面那边去时和他同行的惟一的人吧? 古义人还年轻的时候,在夏威夷文学会议上认识的沃雷·索因卡①来日本时,我去听了丈夫和他的公开谈话。内容是关于索因卡的戏剧《死去之王的引路人》。古义人告诉我,这出戏剧是表现引导死了的国王去冥府的引路人的故事。 我恍然觉得古义人是引导吾良去外面那边的引路人。吾良反对我和古义人结婚,大概也是因为不愿意让和外面那边有关系的人,介入妹妹的人生吧? 6.阿光生下来时,后脑部有个肉瘤,就像长了另一个脑袋。可能是在生产过程中受到了挤压,满是皱纹的脸瘦长瘦长的。吾良见了说,真像个老太婆,这话惹火了我。因为我想生一个像吾良小时候那样漂亮的孩子。现在回想起来,潜意识里是想要找回失去了的纯洁的吾良。 见我对“changeling”产生了兴趣,古义人又给我找来好几本有关精灵或妖怪的百科事典之类的书。我看到这些书里插图上的“changeling”都是长着狡猾的老人脸的婴儿。 当这个有智力障碍的孩子长到能够作曲时,我感到阿光通过音乐找回了完美的自己。在塞达克的注解中也有“当爱达穿过恐怖的森林,回到小河对岸的歌剧布景般的小屋时,莫扎特正在弹奏新曲《魔笛》。”音乐鼓舞了爱达。 7.在吾良拍的《AQuietLife》的试映会上,听着黑暗中响起的长时间掌声,我为吾良找回了纯真的自我而高兴。然而时隔不久,吾良就从楼顶跳下去了。这是多么错误的去外面那边的方式啊! 阿光写了大提琴、钢琴协奏曲“Gorō”悼念舅舅。我想,通过写这个乐曲,阿光使自己从不知原由的悲伤和恐怖中恢复了过来。吾良的死使古义人非常痛苦,沉溺于田龟,但是过不了多久,丈夫就会将外面那边的事真实地写出来吧。 这样做对于丈夫来说,将会阐明作为小说家的毕生事业的真正意义吧。我从来没有对古义人说过“我爱你”这句话。这是我的性格或“少说多做”的想法使然。看见古义人花白的头抵在窗玻璃上,长久地站在那里时,我很心疼。但是无论我们在一起生活多长时间,互相都不会相似起来的。我只是在注视着他自由地做完最后的工作。 那么我会怎么样呢?我该为此做哪些准备呢?要是爱达的话,她会怎么做呢?千樫这样思考着。并且她还知道,向自己提出这些问题,说明自己有勇气接受已经决定了的回答了。 千樫把自己的决定告诉了后来又见过好几次面的浦小姐,并征得了她的同意。即将自己为古义人写的有关阿光的两本随笔所画的插图的稿费作为浦小姐在柏林租公寓的定金。在浦小姐去买回柏林的机票时,千樫也要买一张机票,为了去柏林照料生产后的浦小姐。 千樫准备这样回答古义人的问话:自己决不让浦小姐的婴儿被千变万化的葛布林们偷走。还准备对他说,在古义人翻译的与作者的公开对话中引用的《死去之王的引路人》结尾的台词,已经表达了我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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