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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恐怖鬼魂 狂风卷过黑夜,带来一股气味,世道要变了。一个高大的鬼魂(Shade)抬起头,向空中嗅了一嗅。他长着人的模样,除了赤发红眼。 他诧异地眨了眨眼。信息准确无误:他们就在这里。也没准是个圈套?他掂量了一下,然后冷冷地说:“散开;藏草木后面。谁都不准过来,否则……格杀勿论。” 他身边十二个巨人(Urgal)踢踢趿趿,手持短剑和圆形铁盾,盾上画着黑色的标记。他们长相接近人,罗圈腿,粗大的胳膊像是专门用来粉碎的,小耳朵上方长着一对弯角。鬼怪们哼哼唧唧地冲入树丛。片刻之后,窸簌声消失,树林又归于平静。 鬼魂从一棵大树后面沿小路望去。天色漆黑,人是什么都看不见,但是对鬼魂来说,树缝间流泻的淡月却亮如白昼。他异常沉静,搜索的目光纤毫无遗,手里一柄长剑寒光闪闪,一道划痕细如发丝,顺着剑刃蜿蜒而下。这把剑薄则能游刃于肋骨之间,利则能刺穿坚甲。 巨人们眼力不如鬼魂,他们如瞎眼乞丐般寻寻觅觅,手里的兵器磕磕绊绊。一只猫头鹰的尖叫突然刺破宁静。直到它飞远,大家才松了一口气。巨人们在寒夜里哆嗦起来。一个巨人笨重的靴子“咔嚓”踩断了一根树枝。鬼魂气得嘘了一声,巨人们连忙缩紧身子,不再动弹。鬼魂忍住恶心——巨人闻起来一股腐肉味儿——转过头去。他们什么都不是,工具而已。 几分钟变成几小时,鬼魂强压住心中的烦躁。那气味定是远远赶在它主人之前飘了过来。他没有让巨人们起来或暖暖身子,自己也不贪图舒适安逸,而是躲在树后,盯着小路。又一阵风吹过树林。这回气味加重了。他兴奋起来,撅起薄嘴唇一声低吼。 鬼魂轻声道:“准备好。”他身体抖动,剑锋颤颤。谋划许久,苦熬至今,现在决不能失控。 巨人浓眉下的眼睛闪闪发光,都握紧了手中的兵器。鬼魂站在他们前面,听到一声轻响,有什么硬物碰上了松动的石头。几个模糊的影子从黑暗中显现,沿小路过来。 三匹白马载着昂首挺胸的骑手朝埋伏圈悠悠而来,骑手们身上的外套在月色中轻轻飘动,宛如流动的银子。 打头的马上是一个精灵(elf),两耳尖尖,眉毛优雅地上挑,身材细长却结结实实,像双刃剑。他背后一张强弓,一侧佩剑,另一侧箭囊装着天鹅羽箭。 殿后的骑手也是面容姣好,身材挺拔,手握长枪,腰佩短刀,头盔镶金嵌玉、美仑美奂。 中间的马上坐着位女精灵,气定神闲,四下瞭望。她发如墨云,双睫黑长,目光灼灼逼人,虽是一身素裹,却依然楚楚动人。她一侧配剑,背后一副长弓,不时瞧瞧腿上放着的小包,好像生怕它丢了。 一个精灵轻声说了句什么,鬼魂听不清内容。但显然女精灵在下命令,两个卫士于是调换了位置。戴头盔的那位换到前面,随时准备挺枪出击。他们走过鬼魂隐藏的地方和头几个巨人,竟无觉察。 当风转了方向,带着巨人身上浓重的气味吹向精灵的时候,鬼魂已经稳操胜券了。几匹马警觉地喷起响鼻,不停转头。骑手们一激灵,左右张望,旋即掉转马头,疾驰而去。 女精灵冲在头里,两个卫士远远落在后面。巨人们站起来,射出一阵黑色箭雨。鬼魂从树后跳出,举起右手,高呼一声:“伽兹拉(光)!” 一道红光从他掌中发出,射向女精灵。树林被映成血色。红光射中了女精灵的坐骑,那马嘶鸣一声,趔趄几步,便栽倒在地。女精灵转瞬从马上跳起,轻盈落地,扭头回望她的卫士。 巨人致命的乱箭很快射倒了两个精灵。他们从骏马上翻落,血在泥土上聚了一汪。巨人们纷纷冲向倒下的精灵,鬼魂见状大叫:“追那女的!我要的是她!”鬼怪们哼哧着沿小路跑去。 眼见同伴死去,女精灵唇间一声惊叫,朝同伴迈了一步,旋而冲进树林,嘴里咒骂着敌人。 巨人们在树林里乱撞的当口,鬼魂攀上了一块能俯瞰整个树林的巨石,举手念道:“卜埃克伊斯塔利(大火)!”四分之一英里的树林登时火光冲天。他烧了一片又一片,直到大火形成一个直径半里格的圈子,如同给森林戴上了一道光环,把伏击的地点团团围住。然后,他怕火熄灭,便小心守望。 火环越烧越宽,吞噬着巨人们刚才搜索过的地方。突然,鬼魂听见一阵叫喊和一声嗥叫。透过树林,只见三个巨人受了致命的重创,倒在一团。精灵的身影从巨人中闪过。 她朝一块嶙峋的岩石飞奔。鬼魂在20英尺高处向下略一打量,只一跃便灵巧地落在她前方。精灵猛然收步,转身折向小路。巨人的黑血正从她的宝剑滴落,涂染着她手中的小包。 长角的鬼怪从树林里冲出,将她团团围住,拦住了唯一的去路。精灵左顾右盼,欲另辟蹊径。眼看无路可走,她便挺身而立,庄严而轻蔑。鬼魂举着一只手走过来,看着无助的精灵,得意洋洋。 “抓住她。” 巨人一拥而上,只见精灵打开小包,探手进去。她抛掉小包,手握一大块绿宝石,映着熊熊火光。她将宝石举过头顶,紧张地念着什么。鬼魂慌忙大叫:“伽兹拉!” 一团红火从他掌中发出,如离弦之箭射向精灵。说时迟那时快,一道绿光映亮树林,宝石不见了。精灵被火球击中,颓然倒下。 鬼魂气急败坏,边吼边向前蹿,把剑向一棵树投去。剑将树干斩断一半,颤颤悠悠卡在中间。他从掌中发出九团精气,九个巨人立时毙命。然后,他从树干上拔下剑,朝精灵走去。 他仰面朝天,紧攥薄掌,嘴里说些难听又难懂的复仇咒语。寒星不眨眼地望着他,它们是另一个世界的观望者。他气歪了嘴,转头看着毫无知觉的精灵。 她的魅力令所有男人倾倒,唯独他无动于衷。他又找了一遍,确信那宝石确实不见了,这才唤出藏在树林中的坐骑。他先把精灵捆在鞍上,然后上马向树林外走去。 他在火海中为自己开出一条通道,任由其他地方继续燃烧。 第一部分 第一节 伊拉龙(Eragon)在一片被踩平的芦苇上跪下来,老练地察看足迹。上面的脚印告诉他,就在半个小时以前,鹿群到过这片草地,它们很快就会歇息了。他的目标还在鹿群中,就是那头左前足瘸得很厉害的小母鹿。它居然可以走那么远而没有被狼或熊抓住,真让他啧啧称奇。 夜空深邃而明净,一丝微风轻轻拂过。四周都是山,银白色的云彩飘在山顶上,两座山峰之间的凹处躺着一轮秋天的满月,月华淡红,勾勒出云朵发亮的边缘。远处冰川凝止,积雪熠熠生辉,冰水融化成数道小溪,从山上奔流而下。雾气在山谷底部悄悄流淌,浓得让他简直看不见自己的双脚。 伊拉龙已经满十五岁,用不了一年就是大人了。他眉毛漆黑,褐色双眸神采奕奕,一路奔波之下,衣衫处处撕裂。他的骨柄猎刀连鞘插在腰带上,紫杉木的强弩外包着防潮的鹿皮套子,背上是一只木条做框的背囊。 伊拉龙尾随这只鹿,在斯拜恩(Spine)山脉中越走越深。这座原始山林纵贯阿拉加西亚(Alagaesia),莽莽群山滋生出许多神秘故事和诡谲人物,无一不是凶机暗伏。然而,伊拉龙不怕斯拜恩——他是卡沃荷(carvahall)一带唯一不畏凶险,敢于深入蛮荒追踪动物的猎手。 今天是狩猎的第三夜,食物已经消耗了一半。如果还不能捕获那只鹿,他将不得不两手空空地打道回家。寒冬迫在眉睫,家里急需储备一些肉食,却又没钱到卡沃荷去买。 伊拉龙沉着地在朦胧月光中静静站立片刻,然后走进密林,朝峡谷方向大步前进。他相信鹿群会栖息在那里。树木遮蔽天空,在地面投下羽毛般轻柔的影子。这条路他认识,只需要偶尔察看一下鹿的踪迹。 来到峡谷,他沉稳地拉开弩,然后拔出三支箭,装上其中一支,将另两只握在左手中。鹿群躺在草地上,月光下影影绰绰,一共大约有二十个静默的黑影。他想抓的那头小母鹿躺在鹿群边缘,受伤的左前腿痛苦地朝外伸着。 伊拉龙缓缓潜近,张弩待发。过去三天的辛苦跋涉终于迎来这一刻,他最后一次调匀呼吸,然后——一声轰然巨响传来,震撼了夜空。 受惊的鹿群四散逃窜。伊拉龙猛冲上前,追过草地。一股热浪向他袭来,脸颊一阵火烫。他身形骤停,向仓惶跳跃的母鹿射出一箭。箭从母鹿身边掠过,只差一指的距离,呼啸着没入黑暗之中。他嘴里低声咒骂,一边转身,一边不假思索地装上另一支箭。 在他身后,鹿群栖身的所在,草木尽毁,灼成一片巨大的圆形焦土。松树光秃秃地挺立着,针叶全都消失不见。焦土圈外的野草倒伏了一地。空中余烟袅袅,弥漫着烧焦的烟火气。在灼热气浪冲击而成的圆圈中心,躺着一块精美的蓝色石头。一小股轻烟弯然巨响传来,震撼了夜空。 受惊的鹿群四散逃窜。伊拉龙猛冲上前,追过草地。一股热浪向他袭来,脸颊一阵火烫。他身形骤停,向仓惶跳跃的母鹿射出一箭。箭从母鹿身边掠过,只差一指的距离,呼啸着没入黑暗之中。他嘴里低声咒骂,一边转身,一边不假思索地装上另一支箭。 在他身后,鹿群栖身的所在,草木尽毁,灼成一片巨大的圆形焦土。松树光秃秃地挺立着,针叶全都消失不见。焦土圈外的野草倒伏了一地。空中余烟袅袅,弯绕绕,迂回盘旋,散成若有若无的丝丝缕缕,在石头上萦绕徘徊。 伊拉龙小心提防可能的危险,观望了几分钟。除了烟气缭绕,四周的一切都纹丝不动。他调松弩弦,满怀戒备地走上前去,来到石头面前,月下的影子淡淡拖在地上。他用箭拔了拔石头,随即纵身向后一跃。没有什么动静,于是他小心翼翼地拾起它。 天成的石头从未见过光洁若此者。它宝蓝色的表面完美无瑕,只是纵横分布着一些极细微的白丝。握在手指间,冰凉,光滑,仿如坚硬的丝绸。这块椭圆形的石头几乎有一英尺长,虽然实际上比看起来要轻,但依旧重达数磅。 在伊拉龙眼中,这块石头既美丽,又令人生畏。它来自何方?它为什么落在这里?更多扰人的问题涌入脑中:它落到这儿,是纯属偶然,还是意味着我合该拥有它?如果他从那些古老的传说中曾有若干心得的话,那就是要防备魔法,以及使用魔法的人。 我该拿这块石头怎么办呢?带它上路会很累人,而且还可能有危险,最好还是让它呆在原地。一阵迟疑,他几乎就要放下石头,但却有什么又阻止了他。至少,它可以换回一些食物呢。他耸耸肩,做出决定,将石头塞进背囊。 峡谷过于空旷,不能作为安全的宿营地,于是他重新钻进密林中。一棵大树倾倒在地,破土而出的树根支在空中,他就在下面摊开铺盖卷。吃过冷冰冰的面包和奶酪后,伊拉龙裹紧毛毯,一边回想发生的事情,一边坠入梦乡。 第二天早上,太阳冉冉升起,天空辉煌灿烂,仿佛点燃了艳黄与绯红的巨大火焰。空气清新甜美,冷冷地凉透了心。小溪镶了两道薄冰的边,小池塘已经完全冻结。吃过麦片粥的早餐后,伊拉龙回到峡谷中,细细搜索那片烧焦的土地。然而清晨的太阳并没有为他带来什么新的发现,于是他踏上了回家之路。 狩猎的小径难以辨认,崎岖不平,有些地方甚至无迹可循,因为它由动物踩踏而出,所以又常常迂回绕远。但纵算有这许多的缺点,它仍然是走出大山的最快途径。 在仅余的未纳入加巴多里克斯(Galbatorix)国王治下的土地中,斯拜恩山脉是其中之一。旧时的故事流传不息,讲述他的军队开进古老的斯拜恩森林后,其中一半人马如何不知所踪。这座森林的上空仿佛笼罩着厄运和不幸的阴云,虽然其间林木参天,阳光闪耀,却只有极少数人能长时间停留在内而安然无恙。伊拉龙是其中的一个——这不需要天赋异秉,在他看来,要的只是反应机敏,并时时保持警觉。他在这一带的群山之中长途狩猎已经有了好几个年头,但依然对它充满敬畏。每当他自以为洞悉了它的秘密,总会发生一些事情,让他彻底推翻自己的想法——就像这块石头的从天而降。 归程渐渐缩短,他一路上步履轻捷,于夜晚来到一条陡峭的河谷边上。阿诺拉河(AnoraRiver)在脚下湍急地流过深渊,直奔帕伦卡谷。这条由千百道涓涓细流汇成的大河有如一头猛兽,向两岸的岩石和拦路礁石横冲直撞,低沉的咆吼回荡在半空。 他安身在峡谷边的灌木丛中,看着月亮冉冉升起,然后躺下睡觉。 **** 在接下来的一天半里天气越发寒冷。伊拉龙走得很快,只看到少数的野生动物,个个都是一幅机警万分的样子。中午刚过,他听到了伊瓜达瀑布(IgualdaFalls)飞珠溅玉汇成的轰响。脚下的小路把他带到一片裸露在外的潮湿岩层上,河流在旁边急冲而过,纵身跃下青苔苍苍的万丈悬崖。 帕伦卡谷就在眼前,宛如一幅迤逦展开的地图。伊瓜达瀑布落差超过半英里,其底部就是山谷的最北端。离瀑布不远处就是卡沃荷,那儿聚着一小片棕色房屋,烟囱里升起袅袅白烟,与重重围裹的荒凉默默相抗。从高处望下,农田只是一个一个小方块,不比他的手指尖大。再往外便是环绕的黄褐错杂的荒地,枯败的野草在风中招摇。阿诺拉河从瀑布下向帕伦卡谷南端蜿蜒流去,一路波光粼粼,如银蛇飞舞,在远方流经特林斯福德村(Therinsfordvillage),和一座孤零零的山峰乌特加(Utgard)。在这之后,伊拉龙所知道的,只是它会转道向北,然后流入大海。 短暂地停留过后,他离开岩石,沿小径攀援而下,一路咬紧牙关。当他终于来到瀑布脚下时,轻柔的幕色已不知不觉地掩盖了一切,把眼前的所有色彩和形状都融成暖昧的灰影。昏暗中,卡沃荷的灯光就在身边闪耀,一座座房子脚下拖曳着斜长的影子。除了附近的特林斯福德村,卡沃荷是帕伦卡谷中唯一的村庄。这个小村落与世隔绝,景致荒凉而美丽,除了一些商人和设陷阱的捕猎者,几乎无人涉足。 村子里都是坚固的原木建筑,屋顶很矮,有的盖着茅草,另一些铺着鹅卵石。烟囱浓烟滚滚,空气里散发着烧木头的香味。这些房子都有宽大的门廊,人们喜欢聚在这儿聊天、干活。随着烛火或油灯次第点燃,不时地会有一扇窗户亮起。朦胧夜色中传来男人高谈阔论的声音,女人们快步迎上前,嘴里连声责骂他们的迟归。 伊拉龙穿过村里的房屋,向屠夫的铺子走去。这座房子占地很宽,横梁粗壮,顶上的烟囱正吐出黑烟。 他推开门,石头壁炉里哔剥作响,火光熊熊,宽敞的房间又暖和又亮堂。对面墙边摆着一溜空荡荡的柜台,地板上散着些稻草。这儿到处一尘不染,仿佛主人一有空就掘开隐蔽的罅隙,在里面搜寻哪怕是最微不足道的污垢。柜台后面站着屠夫史洛恩(Sloan),正用一块破布蹭着柜台。他是个小个子,面色灰黄,痘疤密布,上面嵌着一对多疑的黑色眼睛,身穿一件棉布衬衫,外面裹着血迹斑斑的长罩衫,腰带上一大排屠刀轻轻晃荡,颇为壮观。 看到伊拉龙进来,史洛恩撇了撇嘴。“哦,伟大的猎手来看我们这些凡夫俗子了。这次有啥收获?” “没有。”伊拉龙简洁地回答道。他从来都不喜欢史洛恩。这个屠夫对他总是态度轻慢,倒像他是什么不洁之物。作为一个鳏夫,史洛恩眼里好像没有其他人,唯一关心的就是他的女儿凯特琳娜(Katrina),把她宠得不得了。 “我太惊讶了,”史洛恩做出大吃一惊的样子。他转身背对伊拉龙,刮墙上的什么东西,“所以你就到这儿来了?” “是的。”伊拉龙不自在地承认。 “如果是这样,让我们瞧瞧你的钱在哪儿。”史洛恩用手指敲着柜台,伊拉龙挪了挪脚,还是保持沉默,“来吧——你要么没钱,要么有,是哪一样?” “我确实没钱,不过我——” “什么,没钱?”屠夫尖刻地打断他的话,“你居然还想来买肉!难道我应该把货物交给你,自己两手空空?其他人是这样卖东西的吗?而且,”他生硬地说,“现在太晚了,明天带着钱再来吧。今天关门了。” 伊拉龙看着他:“我等不了明天,史洛恩。这事儿值得你花一小会时间。我找到一个东西,可以给你当报酬。”他颇有几分炫耀地把石头拿出来,轻轻放在刮痕累累的柜台上。石头在炉火的忽闪中光辉熠熠。 “倒更像是偷来的哩。”史洛嗯嘴里嘀咕着,颇感兴趣地凑上前来。 伊拉龙没理会他的评论,问道:“这够了吗?” 史洛恩拿起石头,盘算着在手里掂量了几下,又用手指磨娑它光滑的表面,仔细研究里面的白色细纹,然后露出一副精于算计的神色把它放下:“挺漂亮,不过能值多少钱?” “我不知道,”伊拉龙老老实实地说,“但是如果它不值钱,人家就不会花力气雕琢它。” “当然,”史洛恩装出耐心的样子,“可是值多少钱呢?既然你不知道,我建议你找个懂行的商人,要不就接受我出的价,三克朗。” “吝啬鬼才会这么估价!它至少值这个价钱的十倍。”伊拉龙表示反对。三个克朗还不够买一星期的肉食。 史洛恩耸耸肩:“不同意我出的价,那就等商人来这儿吧。随便你,我懒得再说什么了。” 他们说的商人是一群流动的商贩和杂耍。这些人每年春冬两季来到卡沃荷,收购村民和农夫富余的产品,并卖给他们下一年里的生产必需品:种子、家禽、牲口、布,以及盐和糖之 类的生活用品。 但伊拉龙不能等他们,这要好长一段时间,而他的家人现在就需要肉类食品。“好吧,我同意。”他无奈地大声说道。 “很好,我这就把肉给你。随便问一句,这东西是打哪儿弄来的?” “两天前的晚上,在斯拜恩——” “滚出去!”史洛恩暴喝一声,推开石头。他怒气冲冲地跺着脚,走到柜台的一头,拿出一把刀,用力擦上面的血迹。 “为什么?”伊拉龙问道。他把石头移近身边,仿佛要在史洛恩的盛怒中给它以保护。 “我不会买你从那该死的山上带回的任何东西!快把那巫师的石头拿走!”史洛恩一不小心,手指被划了一道口子。可是他浑然不觉,犹自猛拭刀身,弄得刀刃又沾上新的血渍。 “你出尔反尔!” “没错!除非你拿钱来换,”史洛恩大吼大叫,举起刀走近前来,“快滚,不然我赶你出去!” 门突然打开了。伊拉龙一个急转身,预备面对更大的麻烦。进来的是身材魁梧的霍司特(Horst)。史洛恩的女儿凯特琳娜——十六岁的高个儿姑娘——跟在他后面,脸上一付毅然决然的表情。看到她伊拉龙觉得很意外,她从不出现在父亲与人争执的任何场合。史洛恩带着戒意看着他们,然后开始恶人先告状。“他不肯——” “别吵,”霍司特轰隆隆地说了句,一边把指关节捏得噼啪作响。他是卡沃荷的铁匠,这一点从他的粗脖子和划花的皮围裙就看得出来。他的胳膊孔武有力,袖子卷到肘部,衬衫的领口露出宽阔的胸膛,可以看到健壮的肌肉和浓密的汗毛。他的黑胡子乱糟糟地不曾修剪,和颌部发达的肌肉一样纠成一团。“史洛恩,你在干什么?” “没什么。”他恶狠狠地瞪了伊拉龙一眼,朝地上啐了一口唾沫,“这个……男孩在这里耍赖,我叫他走,他不听。我还吓唬他,可他压根儿不吃这一套!”史洛恩看着霍司特,整个人好像开始收缩。 “是这样吗?”铁匠问道。 “不是!”伊拉龙回答,“我用这块石头来换一点肉,他同意了。等我告诉他石头是在斯拜恩找到的时,他连碰都不肯再碰它一下。它从哪里来又有什么关系?” 霍司特好奇地打量着石头,然后对屠夫说:“为什么不和他做这个交易呢,史洛恩?我对斯拜恩也没什么好感,但说到这块石头的价值,我敢掏钱为它担保呢。” 他的话悬在半空没人接碴,过了一会,史洛恩才舔舔嘴唇说:“店是我的,我想怎样就怎样。” 凯特琳娜从霍司特背后走出来,一甩头,红褐色的秀发扬起,像是一片赤铜色绸缎落在了身后。“父亲,伊拉龙愿意付账,就把肉给他吧,然后我们就可以吃晚饭了。” 史洛恩对女儿眯起眼,威吓地说道:“回屋去!不关你的事……我叫你出去!”凯特琳娜脸上的表情凝固了,僵硬着脊背冲出房间。 伊拉龙看着这一幕,心里不满,嘴上却不敢说些什么。霍司特捻捻胡子,然后责怪地对史洛恩说:“好,我找你买总可以了吧。你想买些什么,伊拉龙?”他的声音在房间里回响。 “能给我多少就要多少。” 霍司特拿出一个钱袋,数出一小堆硬币。“把你最好的烤肉和牛排拿出来,要保证能塞满伊拉龙的背囊。”屠夫犹自不情不愿地没动,目光在霍司特和伊拉龙之间游移不定。“不卖给我可不是明智之举。” 史洛恩怨毒地瞪着眼睛,钻进后面的屋子。一阵发泄怒火的砍击声、捆绑声立即躁狂地传入他们耳中,其间还伴随着史洛恩低低的诅咒声。令人不安的几分钟过后,他抱着满怀捆好的肉出来,面无表情地接过霍司特的钱,马上又开始擦拭他的刀,好像面前的两个人已经不存在了。 霍司特抄起肉走了出去,伊拉龙赶忙拿上背包和石头跟在后面。干冷的夜风吹在脸上,肉铺里的闷气一扫而空。 “谢谢你,霍司特。加罗舅舅会很高兴的。” 霍司特无声地笑了笑:“别谢我。我想做这种事很久了。史洛恩是个惹事生非的坏蛋,让他学会谦卑些对他有好处。凯特琳娜听到你们在争执,就跑来找我。我来得正合适——你们俩差点儿就打起来了呢。不过,不幸的是,我怀疑以后你或你家里其他人再去的话,史洛恩不会肯卖东西给你们,哪怕有钱也不行。” “为什么他会突然变脸?我们以前也并不是很友好,但他倒从来不拒绝收下我们的钱。还有,我从来没见过他对凯特琳娜那么凶。”伊拉龙一边说,一边打开背囊。 霍司特耸耸肩:“去问你舅舅,他比我知道得多。” 伊拉龙把肉塞进背囊中:“哦,现在我更加想快点儿到家了……去解开这个谜团。这个,应该是你的。”他递上蓝石头。 霍司特呵呵一笑:“我不要,这块怪石头还是你留着吧。至于这笔钱,艾伯瑞(Albriech)准备春季到费斯特尔(Feinster)去,自立门户当铁匠。到那时我会需要人手,你有空可以过来帮工还债。” 伊拉龙微微一鞠躬,满心欢喜。霍司特有两个儿子,艾伯瑞和波多尔(Baldor),俩人都在他的铁匠铺里帮忙,能把其中一个位置给他是一项慷慨之举。“再次谢谢你!我盼着能早点到你到儿帮工。”他很高兴能有报答霍司特的机会,舅舅从不接受任何施舍。这时伊拉龙想起出发打猎前,表哥对他说的话,便说道:“若伦(Roran)叫我给凯特琳娜带个口信,可现在是带不到啦,你能帮个忙吗?” “当然。” “他要告诉她,等商人一到,他就会进村去看她。” “就这些?” 伊拉龙微微有些发窘:“不止,他还想对她说,她是他见过的最美的姑娘,他心里再没别人了。” 霍司特脸上笑嘻嘻,朝伊拉龙挤挤眼睛:“他越来越着迷啦,是不是?” “是的,先生。“笑容在伊拉龙脸上一闪而过,“能替我向她说一声谢谢吗?她真好,为了我的事顶撞父亲,但愿她不会因此受罚。如果我给她惹了什么麻烦,若伦会发狂的。” “这个我不担心,史洛恩不知道我是她叫过来的,所以应该不会对她怎么样。在这儿吃完晚饭再走吧?” “很遗憾,不行啊。加罗舅舅还在等着我呢。”伊拉龙说。他打好背囊上的结,然后背起来沿着路走下去,一边回头向霍司特挥手作别。 背上的肉拖慢了脚步,可是他归心似箭,步履中被注入了新的活力。突然他已经置身于村子之外,温暖的灯火远远落在身后。明月反射着遥远的阳光,高踞群山之巅,照临下界,雪白的光沐浴一切,天上人间浑然一色。 就快到家了。脚下的路继续向南,另有一条便道从旁边分出,径直穿过齐腰深的野草,攀上一座小山岗,几乎隐没在卫士一般的榆树林的阴影中。伊拉龙站在山岗顶上,看到家中灯光一点,在柔和地闪耀。 那是一座鹅卵石屋顶的房子,竖着砖砌的烟囱。白石灰涂刷的墙上屋檐低垂,在地上投下一道暗影。门廊的一边堆满了劈好的木柴,为生火取暖做准备,另一边是乱七八糟的农具。 加罗的妻子玛丽安(Marian)去世之后,他们就搬了进来。那时这房子已经废弃了近半个世纪。它离卡沃荷足足有十里路,比任何人家都偏僻。大伙儿都觉得这么远的距离很危险,因为一旦有什么麻烦,这家人会孤立无援。可是伊拉龙的舅舅不以为意。 离房子一百英尺的地方,有一座灰暗的牲畜棚,里面养着两匹马——伯卡(Brika)和布鲁(Brugh)——还有一群鸡,和一头奶牛。以前有一只猪,可今年他们再也养不起了。畜栏之间还挤放着一辆马车。在他们的田地边缘,一排浓密的树沿阿诺拉河伸向远方。 一点亮光在窗后闪动,他疲惫地走到门廊前喊道:“舅舅,开门,是伊拉龙。”插销拉开,片刻之后大门向里打开了。 加罗手扶着门站在里面,衣衫褴缕,活像一副挑着些破布的木头架子。带有饥色的干瘦的脸上,一双眼睛透过泛灰的头发向外射出炯炯目光。他好像曾被人做成木乃伊,进行到一半才发现他还是个活人。面对伊拉龙寻找的目光,他回答说:“若伦在睡觉。” 一盏灯放在桌子上,桌子非常老旧,木头的纹理一条条清晰地突显出来,像是巨大的指纹。炭炉边的墙上,自制的钉子挂着数排厨具。另一扇门通向其他房间。木地板年深日久,已经被鞋底磨得平滑闪亮。 伊拉龙放下背包,把肉拿出来。“这是什么?你买的肉?你哪儿来的钱?”舅舅看到包裹时严厉地问道。 伊拉龙鼓足一口气,才回答说:“不是,是霍司特替我们买的。” “你让他付钱?我告诉过你,我永远不会乞讨食物!如果我们不靠自己养活自己,倒不如搬到村子里去,不用转上两圈,就会有人给你送来旧衣服,问我们能不能熬过这个冬天。”加罗因为恼怒而脸色苍白。 “我没有接受别人的施舍,”伊拉龙大声辩解说,“霍司特答应,春天一到就让我去他那儿帮工还债。因为艾伯瑞要走了,他需要人手。” “你哪里有时间去替他干活?家里的事情就不用管了?”加罗强迫自己压低嗓门。 伊拉龙把弩和箭袋挂在大门旁边的钩子上。“我也不知道到时候会怎么办,”他烦躁地说,“另外,我找到一样东西,可能会值点儿钱。”他把石头放在桌子上。 加罗向它俯下身去,面上的饥色愈发浓重,手指一阵奇怪的痉挛。“你在斯拜恩找到的?” “是的,”伊拉龙说着,把经过讲了一遍。“更糟糕的是,我失去了最好的一支箭,得马上再造一些出来。”他们一起在近乎黑暗的光线里凝视着那块宝石。 “天气怎么样?”舅舅问道。他举起石头,双手握得紧紧的,好像生怕它突然从眼前消失。 “很冷,”伊拉龙回答说,“没下雪,但每天晚上都冻冰。” 这个消息让加罗显得忧心忡忡。“明天你去帮若伦继续收大麦,如果还能把南瓜及时摘下来,就不怕霜冻了。”他把宝石递给伊拉龙,“拿着,放好它。等商人来了,我们就能知道它值多少钱。卖了它也许是最佳办法。我们离魔法越远,就越好……为什么肉钱还要霍司特来付呢?” 伊拉龙花了一点时间解释他和史洛恩之间的纠纷。“我就是不明白,他到底为什么那么生气。” 加罗耸耸肩。“史洛恩的妻子伊丝米拉(Ismira),在你来到这儿前一年跳下了伊瓜达瀑布。从那以后他就再也没有走近过斯拜恩,也从来不和它发生任何联系。但拒绝做你的生意毫无道理,我猜他就是想找你的麻烦。” 伊拉龙身子一歪,睡眼朦胧,说:“回家真好。”加罗的眼神柔和下来,轻轻点了点头。伊拉龙摇摇晃晃地回到自己的房间,把石头放在床底下,然后扑倒在床上。回家了。从打猎开始到现在,他终于可以完全放松,毫不抵抗睡意的侵袭。 清早,晨曦透窗而入,倾泻在伊拉龙脸上,暖洋洋地。他揉揉眼睛,起身坐在床沿。松木地板踩在脚下冰凉冰凉,他舒展酸痛不已的双腿,一边揉着后背,一边张大嘴打呵欠。 床边有一排架子,上面摆满了他收集的玩意儿。有七扭八歪的木头,一些形状古怪的贝壳,断面闪闪发亮的石块,和打成结的草绳。其中一个盘屈虬结的树根是他的最爱,可以百看不厌。房间其余部分空空荡荡,只摆着一个小小的衣柜,和一张床头柜。 他穿上靴子,盯着地板陷入沉思。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十六年前,差不多就在这个时辰,他的母亲莎伦娜(Selena),在离开家,移居城市六年之后,怀着身孕,独自一人回到卡沃荷,回来时锦衣华服,头上戴着珍珠串成的发网。她找到自己的哥哥加罗,求他们收留她,直到孩子出世。五个月后,她的儿子降生了,莎伦娜泪眼婆娑地请求加罗和玛丽安将他抚养成人。大家惊诧莫名,问她为什么。她却一味流泪,只是说:“我必须如此。”她的请求越发凄楚急切,直到他们终于点头同意。她为儿子起了个名字叫伊拉龙,第二天一早就离开了,从此再也没有回来。 玛丽安去世前将这件事告诉了伊拉龙。直到现在,他还清楚地记得当时自己内心的感受。加罗和玛丽安原来不是他的亲生父母,这让他陷入极大的困扰之中。过去一直视为天经地义、毫无疑问的事情,如今骤然发生动摇。到最后他还是接受了这一切,但总有一个念头在心里挥之不去,他怀疑妈妈觉得自己有什么地方不够好。我相信她这样做一定有充分的理由,只是希望能让我知道那是什么。 另一件事也让他烦扰不已:他的父亲是谁?莎伦娜对任何人都没有说过。无论他是谁,都从没来找过伊拉龙。他希望自己知道他是谁,只要有一个名字就行。能知道自己的出身是一件很好的事。 他叹了口气,走到床头柜前,捧起盆里的水往脸上泼。水珠流到脖子上,激起一个寒战,让他精神一振。他在床底下重新找出那块石头,搁在架子上。蓝色石头浸润在晨光之中,墙上反射出一道温暖的光影。他伸手再次摸了挥之不去,他怀疑妈妈觉得自己有什么地方不够好。我相信她这样做一定有充分摸它,然后急急忙忙向厨房走去,迫不及待想见到家人。加罗和若伦已经在里面,正吃着鸡肉。伊拉龙向他们打个招呼,若伦咧嘴一笑,站了起来。 若伦比伊拉龙大两年,健硕结实,行事稳重。他们俩亲密无间,亲兄弟也不过如此。 若伦微笑着说:“你回来我真高兴。一路上怎样?” “很辛苦。”伊拉龙说,“舅舅把事情告诉你了吗?”他拿了一块鸡肉,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没有。”若伦回答说。故事很快被讲了一遍,在若伦的执意要求下,伊拉龙不得不放下嘴边的食物,带他去看石头。它让若伦大大地惊叹了一番,但紧接着他又紧张兮兮地问:“你和凯特琳娜说上话了吗?” “没有,和史洛恩吵过之后再没机会了。不过商人来的时候,她会等你的。我把口信带给了霍司特,他会转告她。” “你告诉霍司特了?”若伦不置信地说,“那可是悄悄话!如果我愿意让每个人都知道,满可以生一堆火,狼烟传信呢。要是给史洛恩发现了,我就别想再见到她。” “霍司特会很小心的,”伊拉龙打包票地说,“他不会让任何人成为史洛恩手下的倒楣蛋,尤其是你。”若伦看上去不太放心,但也没有再争论。他们于是又回去和沉默无语的加罗一起吃早餐。等最后一口下了肚,三人便一起下地干活。 阳光苍白惨淡,带不来多少暖意。在它的注视下,最后一些大麦也被收进了谷仓。接下来他们采摘藤蔓多刺的南瓜,然后是甘蓝、甜菜、豌豆、萝卜和大豆,都一袋一袋藏进了地窖。经过几个小时的劳动,他们伸展累得抽筋的肌肉,为收获工作宣告结束而心中快慰。 接下来的几天都要忙着泡渍、腌盐、去壳,并为过冬准备食物。 伊拉龙回来九天后,猛烈的暴风雪从山那边袭来,在山谷里徘徊不去。雪花大片大片地飞舞,将乡村深深覆盖。他们只敢走出家门取柴火,或者喂牲口,因为害怕迷失在呼啸的狂风和茫茫一片的雪野里。他们的全部时间都蜷缩在炉子边,听着风把沉重的窗户撼得格格作响。数日后,肆虐的风暴终于过去,眼前是一个白雪千里的崭新世界。 “天气坏成这样,恐怕商人今年不来了,”加罗说,“往年这个时候已经到了。我们再等等看,先不去卡沃荷。不过如果他们不尽快出现,我们就不得不向村里人买富余的必需品。”他不抱什么指望地说。 日子一天天过去,还是没有半点商人的消息。他们日益焦虑,几乎没有人说话,屋子里笼罩着沮丧的阴云。 等到第八天,若伦清早跑到路边,发现还是没有商人经过的踪迹。当天他们表情沉重,四处搜罗值得一卖的东西,做好去卡沃荷的准备。伊拉龙在绝望中于夜晚再次到大路边察看,只见几道深深的车辙出现在雪地上,其间还夹杂着许多脚印。他喜出望外,大喊大叫地跑回家,为他们的准备工作带来了新的希望。 第一部分 第二节 他们在日出之前,就已将可卖的东西装上马车。加罗把当年的积蓄装进一个皮袋里,仔细地绑紧在腰带上。伊拉龙把包好的石头埋在谷物袋之间,以防它在马车颠簸里滚落下来。 胡乱吃完早饭,他们套上马车,清扫出一条通向大路的小道。有商人的马车在前,积雪被冲散了不少,为他们省了很多事。中午时分卡沃荷已经近在眼前。 阳光下,这个朴实的小山村洋溢着欢声笑语。村外的空地上已扎下商人的营寨,帐篷、篝火随处散落,一辆辆马车往来其中,洁白的雪地被点缀得色彩缤纷,江湖艺人的四个帐篷装饰得更是艳丽而夸张。人们在营地和村子之间来来往往,仿如水流不息。 一溜儿鲜艳的帐篷和货摊占据了最宽的一条街,人群熙熙攘攘,喧哗激起声声马嘶。地上的雪被碾实,像玻璃一样滑溜平整,在升起火堆的地方则融化成水。空气里弥漫着各种味道,其中烤榛子的浓郁香味在鼻端缠绕,格外诱人。 加罗停好车,把马拴在木桩上,从钱袋里取出一些硬币。“你们自己买点什么吧。若伦,你想干什么就去,记得按时到霍司特家吃晚饭。伊拉龙,带上那块石头跟我来。”伊拉龙冲若伦快活地一笑,装好钱,心中已经在盘算着该怎么花掉它。 若伦立即转身走了,一看表情就知道早已决定好要去哪里。加罗带着伊拉龙走进集市,在人堆里侧着身子用肩膀开路。女人们在买衣料,她们的丈夫拿着一把新锁、一个钩子,或是某个工具在一旁仔细研究。小孩子们跑上跑下,尖叫着发泄兴奋。这里是刀具,那里是香料,各式各样的罐子摆在皮马具旁,闪闪发亮地排列成行。 伊拉龙好奇地看着那些商人。他们看起来好像没有往年风光,孩子们脸上带着受惊后的紧张表情,衣服上缀了补丁。形容憔悴的男人们佩戴着显然新近才使顺手的刀和剑,甚至连女人腰上都别着匕首。 发生了什么事,让他们成了这个样子?为什么他们到得那么晚?伊拉龙好生奇怪。他印像中这些商人总是兴高采烈的,可现在他们脸上看不到一丝往昔的快活。加罗沿街走下去,一路寻找墨洛克(Merlock)。此人专门做一些零星的装饰品和珠宝买卖。 墨洛克在一个货摊后面,正向一群妇女兜售胸针。每一件新货被展示,都扬起一阵赞美的惊呼。伊拉龙暗暗猜想,呆会儿一定有不少钱包被掏个干净。货物受到的每一次夸奖便让墨洛克容光焕发。他留着一撮尖尖的山羊胡,举止从容不迫,仿佛对世上其他事都微微地投以冷眼。 兴奋的女人们使加罗和伊拉龙无法接近墨洛克,于是他们就在一个台阶上坐着等他。一看到墨洛克闲了下来,他们赶紧走上前去。 “两位先生想看点儿什么?”墨洛克招呼道,“给女士买个护身符或者小摆设?”他拿出一朵手工极为精美的银雕玫瑰花,在手里捻弄着。这件工艺品吸引了伊拉龙的注意力,他不由欣赏地注视着它。商人继续说:“还不到三克朗,它可是勃拉顿那(Belatona)名匠的手艺!” 加罗低声说:“我们不是来买东西,是来卖东西的。”墨洛克立即收好玫瑰,带着新的兴趣看看他俩。 “我明白了,也许,如果那东西值钱的话,你们会愿意用它交换这里的一两件漂亮小玩意。”他说到这里停了一下,伊拉龙和舅舅都局促地站着没说话,然后他继续说:“你们把它带来了吧?” “带来了。不过我们想换个地方拿给你看。”加罗语气坚定地说。 墨洛克抬了抬一边眉毛,但语气丝毫未变:“这样的话,让我邀请两位到我的帐篷里一坐吧。”他收起货物,爱惜地放入一个铁架的箱子锁起来,然后在前面带路,走向临时营地。他们一路闪躲川流不息的马车,来到一个独据一角的帐篷前。它上红下黑,遍布五颜六色、互相交错穿插的小三角形。墨洛克解开帐门,掀到一边。 帐篷里塞满了小饰物和稀奇古怪的家具,像圆形的床、三张树根雕的椅子什么的。白色软垫上还躺着一把七扭八歪的匕首,握柄的圆头上镶着一块红宝石。 墨洛克放下帐门,转身对他们说:“请坐。”他们坐下后,他说:“现在让我瞧瞧为什么我们要私下商量。”伊拉龙解开石头,放在两个男人面前。墨洛克眼里闪着光,向它伸出手去,然后又突然停住,问了一句:“可以吗?”等加罗首肯之后,他才拿起了石头。 他把石头放在膝上,伸手到一边去够一个小箱子,打开后里面露出一副黄铜天平。他把天平放在地上,先是称了称石头的重量,然后戴上一副珠宝匠人的眼镜,仔细察看石头的表面。他又拿出一个木棒槌轻轻敲了敲它,再用一块小小的透明宝石的一端在它表面划了划,接着再量度了它的长度和直径,把数字记在石板上。思忖了片刻,他问道:“你们知道它值多少钱吗?” “不知道。”加罗老实说道。他不安地在椅子上变换姿势,脸上的肌肉轻轻抽动。 墨洛克皱起眉头:“不幸的是,我也不知道。不过我可以告诉你们以下这些:里面的白色细丝,和包裹它们的蓝色部分,是一样的物质,只是颜色不同而已。但到底是什么,我一点头绪都没有。它比我见过的任何石头都要硬,甚至比钻石的硬度还高。不管是谁将它雕琢成形,用的工具都是我前所未见的——也许是魔术。还有,它是空的。” “什么?”加罗喊道。 墨洛克的声音里有一丝不耐:“你听过石头敲起来发出这样的声音吗?”他从软垫上拿起匕首,用刀身轻敲石头。一记柔和的声音响起,在空中袅袅散开。伊拉龙有些紧张,害怕石头受损。墨洛克侧过石头给他们看:“你们看,匕首敲过的地方既没有划痕,也没有瑕疵。我怀疑我根本无法损坏这石头分毫,就算用锤子砸也做不到。” 加罗无言地抱着双臂,身边筑起一道缄默的高墙。伊拉龙心中迷惑不已。我知道那块石头是在魔法的作用下出现在斯拜恩,但它也是用魔法制造而成的?为什么要这样?有什么目的?他冲口而出道:“那它值多少钱?” “我答不上来,”墨洛克颇有几分受挫地说,“我相信会有人愿意花重金买下它,但不是现在这些在卡沃荷的人。要找买主你得到南边的城市去。这石头能激起大多数人的好奇心,但在温饱需要解决的时候,它绝对不是一个可以为之花费金钱的事物。” 加罗抬头望着帐篷顶,像一个赌徒在计算他的零钱:“你愿意买它吗?” 商人立即回答:“风险太大了。也许这个春季的行商可以让我找到一个富裕的买主,但这实在说不准。就算是这样,你们也得等我明年回来时才能拿到钱。不行,你们得另找买家。不过,我想知道……为什么你们要跟我秘密地说这件事?” 伊拉龙先把石头移开。“因为,”他看了那人一眼,不知道他会不会像史洛恩一样暴跳起来,“我是在斯拜恩找到它的,这儿的人都不喜欢斯拜恩。” 墨洛克面露惊惶之色,看了他一眼:“你可知道为什么我和同伴今年来迟了 伊拉龙摇摇头。 “我们的旅途一直恶梦连连。整个阿拉加西亚好像乱成一团,疾病、袭击和厄运挥之不去。沃顿族(Varden)的袭击更加频繁了,加巴多里克斯强迫各个城市抽调更多的士兵送往边境,而他们原本负有抗击巨人(Urgals)的任务。那些畜生向东南部的哈德瑞克沙漠(HadaracDesert)迁移,没人知道为什么。这本来和我们没有关系,但是他们要穿过人烟稠密的地方。他们在大道上、在城市外围窥探,最糟糕的是听说同行的还有一个鬼魂(Shade),不过还没有得到证实。碰上他们可是九死一生的事。” “怎么我们从没听说过?”伊拉龙叫道。 “因为,”墨洛克神情严峻地说,“这不过是最近几个月的事。巨人毁坏农田,人们不得不举村流落他乡,以逃避饥荒。” “这都是不经之谈,”加罗低沉地说,“我们从来没有真正见到过巨人,这儿只有巨人的一对角,正挂在莫恩(Morn)小酒馆的墙上做装饰呢。” 墨洛克扬起一边眉毛:“也许是的。但这个村子深藏在群山怀抱之中,你们能与世无争不足为奇。但是,我认为这种情形不会再持续下去。这么说是因为,如果你们是在斯拜恩找到这块奇怪的石头,那说明这儿同样也在发生不同寻常的事情。”说完这番让人悚然而惊的话,他稍稍一欠身,微笑着向他们告别。 加罗在前,伊拉龙在后,向卡沃荷走去。“你怎么看?”伊拉龙问道。 “在决定态度之前,我要多听一些消息。把石头放回马车上,然后你想干啥都行,晚上我们去霍司特那儿吃晚饭。” 伊拉龙挤过人群,高兴地冲回马车前。买卖要花上舅舅几个小时,他决定在这段时间里痛痛快快玩一场。他把石头藏在粮袋下,意气风发,大步回到村里。 伊拉龙把货摊挨个地逛下去,用买家的眼光挑剔地打量货品,全然不顾口袋里只有那可怜的几个小钱。和商人们聊天的时候,他们的话证实了墨洛克方才所言不虚,阿拉加西亚正处于动荡之中。同样的话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过去的安乐已经不复存在,新的危机出现了,没有什么是安全的。 后来他买了三支麦芽糖,和小小一块滚烫的樱桃派。在雪地里一连呆了数小时之后,吃点热乎乎的东西感觉真是棒极了。他意犹未尽地舔着手指上的糖浆,心想再有一块就好了。然后他走上某家门廊,坐在台阶边上,一点一点吃着糖。村里的两个男孩在摔跤,不过他并不想加入。 下午就快过去,商人们把货物拿到村民家中兜售。伊拉龙急切地等待夜晚来临,届时会有江湖艺人出场讲故事并表演戏法。他喜欢关于魔法和神灵的故事,如果特别走运的话,还能听到龙骑士的传说。卡沃荷有自己的说书人布鲁姆,他是伊拉龙的朋友。可是他的故事现在已经过时了,而江湖艺人总是有伊拉龙感兴趣的新故事。 伊拉龙随手掰断门廊下面的一根冰条,一抬眼正好看见史洛恩就在附近。屠夫没有看到他,于是伊拉龙赶紧扭过头,绕过墙角向莫恩的小酒馆跑去。 酒馆里热烘烘的,满是哔剥作响的牛油烛散发的烟气。乌黑发亮的巨人角就钉在门框上方,足足有伊拉龙两臂伸开那么宽。酒馆很长,房顶低矮,一头堆着让客人雕刻的细木条。莫恩正卷着袖子招待客人,他的下半截面孔很短,而且长得一塌糊涂,好像他曾经把下巴放到砂轮上磨过似的。人们围坐在结实的橡木桌子边,听两个商人说着什么。他们早早地结束了生意,到这儿来喝两杯啤酒。 莫恩从他正在擦拭的杯子边上看过来:“伊拉龙!看到你真高兴。你舅舅呢?” “在买东西,”伊拉龙耸耸肩说,“他过会儿才来。” “还有若伦,他来了吗?”莫恩边用布擦另一个杯子边问道。 “来了,今年没有生病的牲口拖他后腿。” “很好,很好。” 伊拉龙指指那两个商人:“他们是什么人?” “粮商。他们用低得离谱的价格收购粮食,现在又在这里大放厥词,以为我们会相信呢!” 伊拉龙理解莫恩为什么愤愤不平。人们需要卖粮的钱。没有它就没办法过日子。“他们说些什么?” 莫恩嗤之以鼻地说:“他们说沃顿族和巨人族已经联盟,组成联军向我们发动进攻。他们以为我们是蒙国王的恩泽才有了这么久的太平日子呢——倒像我们如果被夷为平地了,加巴多里克斯会关心似的……你自己去听听吧。我手头事太多,没时间替他们说这些谎话。” 一个商人肥硕无比的腰身填满了整张椅子,每动一下都引起椅子抗议似地呻吟。他的脸上光秃秃地看不到一根眉毛,一双肥手像婴儿一样嫩滑。每当他从酒壶里呷上一口酒时,向外翻的嘴唇就会拼命朝前噘。另一位长着一张红脸膛,下巴胖大坚硬,满是结实的脂肪,像已经腐臭发干的黄油。和肥胖的头颈极不相称的是,他的身躯异乎寻常地瘦削。 第一个商人徒劳地想把溢出椅子的脂肪塞回去,只听他说道:“不,不,你没明白。你能安安稳稳坐在这里和我们争论不休,全都仰仗国王的长期庇护。凭他所有的智慧,如果他取消这一切,你们就要完蛋了!” 有人大声说道:“好啊,为什么你不干脆说龙骑士也回来了,你们每个人还杀了一百个小精灵哩!以为我们是小孩子,这么容易上当吗?我们能照顾自己。”人群发出一阵哄笑。 胖子刚想回答,他的瘦同伴挥挥手打断了他,俗丽的宝石在他的手指上闪耀。“你误会了。大家都知道,帝国不可能亲自照顾到我们每一个人,尽管也许你们盼着能这样,但能阻止巨人族和其他恶势力蹂躏这个……”他含含糊糊地找到一个合意的词,“地方。” 商人继续说:“你们心怀怨愤,觉得帝国对人民不公,这情有可缘,但一个政府不可能让每一个人都称心如意,争论和冲突总是在所难免。但是,我们大部分人其实并没有什么可抱怨的。每个国家都会有一小部分反对者,对目前的格局不满意。” “没错,”一个女人叫道,“如果你把所有沃顿人叫做一小部分的话!” 胖子叹息道:“我们已经说过了,沃顿族无意于你们的福祉,所有这样的指望完全是错误的。这是由叛国者长期误导造成的,目的是为了分裂帝国,想让我们相信真正的威胁来自国内,而不是国境以外。他们的全部用意就是颠覆国家,占有我们的土地。他们到处安插奸细,为发动侵略做准备。你永远不知道谁在为他们服务。” 伊拉龙不以为然,但商人的话很有煽动力,人们开始点头。他越众而出说:“你是怎么知道这一切的?我也可以说云彩是绿的,但这并非事实。你拿出证据来。”两个商人瞪眼瞧着他,村民们安静下来,等着他们的回答。 瘦商人首先开腔。他回避着伊拉龙的目光说:“你们的孩子懂得什么是礼貌吗?还是你们允许孩子们随随便便顶撞大人?” 听众中一阵躁动,大家都在看伊拉龙。然后一个声音说道:“回答他的问题。” “这不过是常识罢了。”胖子说着,上嘴唇渗出了汗珠。这个回答激怒了村民,争论再次响起。 伊拉龙回到吧台前,心中泛起几分酸涩。他还从来没有见谁是对帝国有好感,从而诋毁其敌人的。卡沃荷人对整个帝国有一种根深蒂固的憎恨,这几乎成了一种代代传承的天性。国家在艰苦的岁月里从未对村民施加过援手,任他们挣扎在饿死的边缘。它的税吏总是如狼似虎,心如铁石。他自问有充分理由反对商人对国王的歌功颂德,但对沃顿族也有所保留。 沃顿族是一群叛乱者,他们坚持不懈地对帝国发动袭击和侵扰。加巴多里克斯对他们力求做到赶尽杀绝,而他们的抗争则获得了相当多的同情。谁是他们的首领,谁在一个世纪前加巴多里克斯开始掌权后将他们组织起来,还是一个不解之谜。关于他们,人们只知道,如果你感,从而诋毁其敌人的。卡沃荷人对整个帝国有一种根深蒂固的憎恨,这几乎成了一种代代传承的天性。国家在艰苦的岁月里从未对村民施加过援手,任他们挣扎在饿死的边缘。它的税吏总是如狼似虎,心如铁石。他自问有充分理由反对商人对国王的歌功颂德,但对沃顿族也有所保留。 沃顿族是一群叛乱者,他们是个不得不遁世隐居的逃亡者,或者对帝国怀有深仇大恨,他们就会接纳你,唯一的问题是如何找到他们。除此之外,外界对他们一无所知。 莫恩在吧台上俯身过来说:“简直不敢相信,是不是?他们比围着濒死的动物打转的兀鹰还要可恶。如果他们再呆下去,只怕会有麻烦。” “谁的麻烦,他们的还是我们的?” “他们的。”莫恩话音刚落,一声怒吼响彻整个酒馆。伊拉龙在争论即将演变成暴力时走了出去。门砰地一声关上,将嘈杂声阻隔在身后。夜晚即将来临,落日斜斜西沉,地面上房屋拉长的影子重重叠叠。伊拉龙顺着街道向下走,看到若伦和凯特琳娜正双双站在一条僻静的小巷中。 若伦说了些什么伊拉龙听不到,只见凯特琳低眉敛目看着自己的手,细声细气地回答了一句,然后踮起脚尖,吻了他一下,转身飞一般地跑掉了。伊拉龙快步走上前,戏谑地问:“玩得很高兴吧?”若伦边走边含含糊糊地咕哝了一句什么。 “你听到商人们带来的消息了吗?”伊拉龙跟在他身后问道。大部分村民都呆在屋里,和商人们聊天,或者等夜幕降临,江湖艺人可以开始表演。 “听到了。”若伦好像心不在焉,“你对史洛恩怎么想?” “还用得着想吗。” “如果他发现了我和凯特琳娜的事,就会和我发生冲突。”若伦说。一片雪花落在伊拉龙的鼻尖上,他抬头仰望,天空已经变得阴阴沉沉。他一时想不出什么合适的话,只是用力握了握表哥的肩膀,和他一起继续往前走。 霍司特家的晚餐很丰盛。高谈阔论和开怀大笑充塞整个房间,清甜的果汁和浓郁的啤酒以飞快的速度被大量地消灭,一派狂欢景象。酒阑宴罢,客人们走出房间,漫步走向商人们的宿营地。一大片空地的周围插上了木桩,上面绑着燃烧的蜡烛。空地一角点起了一堆篝火,映得场地上满是飞舞跳跃的黑影。村民们慢慢地聚成一个圆圈,在寒冷中翘首等待。 艺人们身穿挂满流苏的演出服,一串跟斗翻出帐篷,后面跟着年长稳重的乐师。乐师负责演奏音乐并讲述故事,他的艺人搭档则扮演故事中的人物和情节。一开始的演出纯粹是娱乐:低俗下流,充斥着笑话、洋相,和荒诞不经的人物。然而,当烛火将尽,人们的圈子越聚越紧时,老说书人布鲁姆缓步出场了。雪白而纠结的长须在他胸前拂动,一件长长的黑色披风护着他佝偻的双肩,围裹着他的身躯。他伸展双臂,手掌犹如鸟爪贲张,讲述了以下故事: “时间之沙永不停止渗漏。不管我们愿意与否,时光一去不回……然而我们还有记忆。那些失去的也许能在记忆中永存。你将要听到的只是散珠碎玉,但请将它们好好珍藏,因为没有你,它也将不复存在。我现在送你一段早已被人遗忘的往事,它就藏在我们身后迷梦一般的薄雾里。” 他锐利的眼神在众人全神贯注的脸上逡巡,最后停留在伊拉龙身上。 “在你们祖父的父亲诞生以前,是的,甚至在他们的父亲之前,龙骑士就存在了。保护和守卫是他们的责任,数千年内他们都完成得极为出色。战斗中他们难逢敌手,因为每个人都有以一当十的勇力。他们永生不灭,除非刀剑和毒药加身。他们只为正义而战,在他们的保护下,巍峨的城市和城堡坚如磐石。有他们守护和平,四境一片丰饶。在那个黄金时代,精灵族是我们的同盟,小矮人是我们的朋友。财富源源涌入城市,人民安定富足。但悲哀的是……往昔繁华不再。” 布鲁姆垂下眼帘,陷入沉默,再度开腔时声音里流露出无尽的哀痛。 “没有敌人能摧毁他们,但他们不能抵挡的却是自己。在龙骑士的力量最鼎盛的时期,一个名叫加巴多里克斯的男孩出生在因修贝斯省(provinceofInzilbeth),这个地方如今已不存在了。十岁的他按当时惯例参加了选拔,结果被发现具有惊人潜能。龙骑士于是将他接纳为他们中的一员。 “他接受并通过了各项训练,技艺超群。加上上天赋予的敏捷头脑和强壮体魄,他很快跻身于龙骑士一族。有人嗅出他的迅速崛起暗含的危险气息,发出了警告。但龙骑士们日渐自负于他们的力量,对忠告浑不在意。唉,悲剧就是从那天起开始孕育成形。 “一切来临得如此迅速。就在训练全部完成以后不久,加巴多里克斯和两位伙伴一起,踏上了一次轻率莽撞的旅程。他们日夜兼程,偷偷跑到极北之地,深入巨人族残存的领地中,愚蠢地以为新学到的本领足以保护自己。在一处经年不化的百丈冰原上,他们于睡梦中遭遇了偷袭。虽然伙伴和他们的龙都不幸战死,他自己也身受重伤,加巴多里克斯还是击毙了对手。但悲惨的是,他的龙在战斗中被流矢射中了心脏。他束手无策,不懂如何才能挽救她的生命,她最终死在他的怀中。就这样,疯狂的种子被埋进了土壤。” 说书人双手互握,徐徐环顾四周,脸庞被火焰照得忽明忽暗,吐出的话语就像弥撒上追思无限的绵绵钟声。 “茕然一身,丧失了大部分的力量,被失败打击得近乎疯狂,加巴多里克斯在那片孤绝的大地上漫无目地的游荡,绝望的心中但求一死。但死神并没有降临,虽然他面对任何活物时完全是一副亡命的姿态。巨人族和其他怪兽在他仿如厉鬼附体的情状面前望风而逃。这时,他想到龙骑士也许能再给他一条龙。在这个念头的鼓舞下,他开始了艰难的徒步跋涉,取道斯拜恩踏上归程。过去御龙乘风,轻易跨越的千山万水,如今要花数月之久一步一步踏遍。他原本可以凭魔法猎取动物,但他经过的地方却常常连动物都不曾涉足。因此,当他的双脚终于跨出丛林时,人已经奄奄一息。一个农民在泥沼中发现了虚脱的他,召来了龙骑士。 “不省人事中,他被带回营地。身体上的创伤痊愈了,在四天的昏睡中,他一直没有表现出任何心智上的躁狂。后来他被带到元老会上接受审判。就在这时,他提出要得到另一条龙。要求的急切暴露了他的癫狂,也让元老会看清了他真正的为人。巴多里克斯在遭到拒绝后放弃了希望,被疯狂所扭曲的理智转而认为,龙的死,完全是其他龙骑士的错误。他夜夜沉思,阴谋报复。” 布鲁姆的声音低下去,有一种催眠的力量。 “他发现了一个对他抱同情之意的龙骑士,巧舌如簧地取得了对方信任。通过不断的鼓吹煽动,同时运用从鬼魂处学来的险恶巫术,他激起了这位骑士对族中长者的反叛之心。他们一起设计诱骗一位长者并杀害了他。在这罪恶的勾当完成后,加巴多里克斯转向他的同谋,出其不意地将他杀死。这时,龙骑士发现了他,鲜血正从他的双手淋漓而下。一声厉叫冲出喉咙,他投入了茫茫黑夜之中。他在疯狂之中不失机变狡诈,龙骑士一时无法找到他的踪迹。 “有好几年时间,他像一匹出没在荒山野岭的逃兽,惶惶不可终日地躲避追踪。他的残暴并没有被人遗忘,但历时已久,对他的追捕也松懈了。在一连串的坏运气中,他邂逅了一位年轻的龙骑士默兹安(Morzan),一个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人。加巴多里克斯说服默兹安在埃里瑞营(citadelIlirea)留下一道门,这个地方现在叫做尤乌本(Urubaen)。他从这道门溜进去,偷走了一条幼龙。 “他和新的追随者藏身于一个邪恶之地,那儿连龙骑士都不敢蹈险进入。在这里默兹安开始了隐秘的学习,学会了那些原本应该永远不见天日的秘术和禁技。当默兹安学成出师,偷来的黑龙苏瑞坎(Shruikan)完全长大,加巴多里克斯从此东山再起。有默兹安在一旁为虎作伥,他们与遭遇的每一位龙骑士展开博斗。每一次对无辜生命的杀戮,都会为他们增长一分邪恶的力量。有十二位龙骑士出于对力量的贪求,和对自以为受到的不公正进行报复的欲望,投靠了加巴多里克斯。这十二个人加上默兹安,就成为后来的“十三变节者”(ThirteenForsworn)。龙骑士猝不及防,接连在攻击中倒地不起。精灵族也难逃厄运,与加巴克多里克斯苦战后被击败,不得不远遁隐秘之地,从此避世不出。 “只有龙骑士的首领维瑞尔(Vrael)能抵抗加巴多里克斯和变节者。他年高德昭,英明睿智,奋力挽救大局,让幸存的龙不遭受敌人荼毒。最后一役,在多路城(DoruAreaba)门前,维瑞尔击败了加巴多里克斯,但在关键一击时却因心存慈念而犹豫了。加巴多里克斯却抓住这个机会,向他发出一记重击。维瑞尔受伤惨重,逃往乌特加山,试图在那里恢复元气。但机会不再,因为加巴多里克斯找到了他。在双方的交手中,加巴多里克斯一脚踢在维瑞尔裆部,凭这阴险狠毒的一击占了上风。他用一柄炽热的剑,割下维瑞尔的头颅。 “强大的力量在他的血管中激荡冲刷(Vrael)能抵抗加巴多里克斯和变节者。他年高德昭,英明睿智,奋力挽救大局,让幸存的龙不遭受敌人荼毒。最后一役,在多路,加巴多里克斯自封为阿拉加西亚之王。 “从那时起,他统治我们至今。” 故事讲完了,布鲁姆拖着脚步,和艺人们一起退场。伊拉龙依稀看到一颗泪珠闪烁在他的腮上。人们在悄声的私语中散去。加罗对伊拉龙和若伦说:“要知道你们有多走运,这个故事我这辈子只听过两次。如果帝国知道布鲁姆讲了它,他活不到下个月。” 他们从卡沃荷回到家的那个晚上,伊拉龙决定学墨洛克的样子试试那块石头。他一个人呆在房间里,石头摆在床上,旁边放着三样工具。他先从木棒槌开始,轻轻地它敲在石头上。石头发出了轻微的脆响。伊拉龙满意地拿起第二把工具,一把敲皮革的锤子。这回的声音是一种低郁的混响。最后,他用小凿子去凿它,石头依然不损分毫,只是发出了清脆之极的叮叮当当。随着余音的消散,他好像听到了一下模糊的开裂声。 墨洛克说这块石头是空的。也许里面藏着值钱的宝贝。可是,我却不知怎样才能打开它。雕琢它的人一定有深刻的用意。不管是谁把这块石头送进斯拜恩,好像都没有用心去找回它,又好像他不知道它失落在何处。但我不相信一个术士有能力运送块石头,却没有能力再次找到它。难道这说明我注定应该拥有这块奇石?他回答不了这个问题,放弃了对这个不解之谜的思考,收拾好工具,把石头放回架子上。 夜里他突然从睡梦中惊醒。侧耳细听,却又万籁俱寂。他心神不宁地将手伸到床垫下,握住刀柄。静静地等了几分钟,他又慢慢沉入梦乡。 一声锐响打破沉寂,再次惊破他的好梦。他一个翻身滚下床,嗖地一声拔刀出鞘,然后摸摸索索找到火绒箱,点燃蜡烛。房间门关得好好的。虽然老鼠不可能发出这么大的响动,他还是查看了床底下。什么都没有。他坐在床沿上,揉揉眼睛驱赶睡意。又是一声,他猛地惊跳起来。 这声音从哪里发出来?不可能是地板或墙壁,它们都是坚固的实木,床架也一样。如果有什么东西晚上偷偷钻进铺床的稻草里,他一定早就发现了。看到那块蓝色石头,他随手从架子上拿起来,茫然地抱着它,继续四处打量房间。同样的声音再次传进耳中,这次是透过他的手指缝传出来。是那块石头发出的。 这石头除了失望和生气,什么都没能带给他,现在还不让他睡觉!然而它对伊拉龙的怒眼无动于衷,稳稳地躺着,偶尔轻轻吱一声。然后它突然又尖利急促地响了一下,接着便是悄然无声了。伊拉龙小心地把它拿开,钻回被窝里。不管这石头藏着什么天大的秘密,都得等到明天早上睡醒了再说。 他再次惊醒的时候,月亮正透过窗户,照得满室生辉。石头在架子上剧烈摇摆,敲打着墙壁。它沐浴在月光中,就像罩上了一层白纱。伊拉龙跳下床,刀握在手里。石头停了下来,但他还是浑身紧绷。然后石头又开始吱吱响,晃得比刚才更厉害。 一声咒骂,伊拉龙开始穿衣服。他才不管这石头有多值钱,一定要把它远远地埋到地底下去。摇摆停止了,石头再次平静下来。然而接着它又开始震动,往前一滚,砰地一声重重掉在地上,慢慢向他移过来。伊拉龙惊惶不已,一点一点向门口挪去。 突然,石头上出现了一道裂纹,接着再一道,又是一道。伊拉龙僵立当场,向前探着身子,手里还是抓着刀不放。在石头表面上,所有裂缝相汇合的地方,有一小块碎片在震动,好像下面有东西在顶。然后它向上掀开,掉在地上。又一阵吱吱声之后,一个小小的深色脑袋从洞里钻出来,紧接着是古怪而有棱有角的身体。伊拉龙把刀握得更紧,连一丝头发都不曾动弹。很快这个小东西全身钻出了石头,发了一阵子呆,然后在月光下开始活动。 伊拉龙心头大震,直往后缩。站在他面前,正舔拭身上胎膜的小生灵,是一条龙。 这条龙不比伊拉龙的前臂长,但气度却高贵威严。它的鳞甲呈深蓝色,和那块石头一般无二。不是石头,伊拉龙意识到,那是一只蛋。龙展开翅膀,正是这对翅膀让它一开始显得那么古怪。它们有它身体的几倍长,细长条的骨头从翅膀前缘伸展开来,像肋条一样撑开它,构成宛如巨爪贲张的线条。龙的头近乎三角形,两只小小的弧形獠牙从上颚朝下伸,看起来十分锋利。它的脚爪也是白色,像用象牙雕成,内缘有微微的尖刺。一线细小的锯齿排列在这个小东西的脊梁上,从脑袋一直到尾巴尖,但颈与肩的接合处有一个浅凹,使这儿两枚锯齿之间的空隙比其他地方要大。 伊拉龙轻轻地移动脚步。幼龙转动脑瓜,嘴一开一合,一双威严的冰蓝色眼睛盯在他身上。他一直保持着安静,如果这条龙发起进攻,一定会是个可怕的敌人。 幼龙对伊拉龙失去了兴趣,吃力地在房间里打探情况,不时地磕到家具上、墙壁上,发出吱吱尖叫。翅膀扑扇了几下之后,它跳上床,拱到伊拉龙的枕头上,啼叫不已。它的嘴可怜兮兮地张开,像一只无助的幼鸟,显露出两排尖牙。伊拉龙小心地在床头坐下。龙嗅嗅他的手,轻咬他的衣袖。他急忙把手缩回来。 看着这个小东西,伊拉龙的唇上浮起一抹笑意。然后他试探地伸出右手,碰了碰它的侧翼。骤然间,一股冰寒彻骨的力量透过他的手掌,汹涌着直冲胳膊,如炽热岩浆一般在血管中奔流。他一声惨叫,向后便倒,耳中金铁交鸣,传来无声的怒吼。他身体的每一处都被痛楚烧灼,用尽全力都无法动弹。仿佛有好几个时辰那么漫长,四肢才有了一点点暖意,开始瑟瑟颤抖,完全无法控制。他坐起来,手已经失去知觉,手指是麻木的。他惊悚地看到掌心处闪着微光,出现了一个边缘模糊的白色椭圆形图案。那儿的皮肤又痒又烫,像给蜘蛛咬过一样。他的心发疯似地跳起来。 伊拉龙眨巴眼睛,想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不知道是什么东西,正拂过他的脑海,清晰得就像手指在皮肤上划过。当这种感觉再次升起时,那东西已凝聚成一种意识,它像藤蔓一样蜿蜒滋生,通过它伊拉龙体会到一片越来越盛的好奇之意。脑海中好像有一堵无形的墙已经轰然倒塌,现在他的意志获得了无限自由,可以任意遨翔,如果失去限制,保不定还会灵魂出窍,再也无法归位,变成空气中透明的精灵。他害怕了,急忙收束心神。闭上眼睛后,奇怪的感觉就消失了。他疑惑不解地盯着那一动不动的龙。 一条覆满鳞甲的腿碰了碰他,他赶紧一跳避开。但这一次没有那种令人震撼的力量传来。他不解地用右手抚摸幼龙的头,只有轻微的震荡传上手臂。幼龙像猫一样弓起身子,用鼻子蹭他。他的一只手指轻轻滑过它翅膀上的皮膜,感觉像是陈年的羊皮纸,柔韧而温暖,但还带着些微的潮湿,上面血脉纵横,纤细而繁多。 再一次地,那种像藤蔓般的意识又伸进他的脑中。这回他体会到的不是好奇,而是一种不可抗拒的极度饥饿。他叹口气站起身来。他确信,眼前是一只危险的动物。然而它蜷在他的床上,看上去又是那么柔弱无助。他暗暗猜想留下它是否会带来什么祸害。幼龙发出宛转哀鸣,仿佛正在企求食物。伊拉龙赶紧安抚地揉揉它的头,让它安静下来。以后再想这个问题,他下了决心,然后走出房间,小心地带上房门。 他手里拿着两条肉干回来,发现龙正坐在窗台上,抬头望着月亮。他把肉切成小块,递了一块给它。它警惕地闻了闻,然后像蛇一样,脑袋飞快地一闪一缩,就把肉从他的手里叼出来。它脖子古怪地耸动,嚼也不嚼地囫囵吞下,然后拱拱伊拉龙的手,表示没有吃够。 他小心翼翼地喂它吃肉,生怕被咬到手指。剩下最后一块时,幼龙的胃已经鼓了起来。他把肉递过去,幼龙想了一下,懒洋洋地吃了下去。进餐完毕后,它爬到伊拉龙手上,在他胸口蜷成一团,然后喷了个响鼻,一小股黑烟从它的鼻孔里冒出来。伊拉龙惊异地看着这一切。 就在伊拉龙以为它已经睡着了的时候,幼龙的喉咙轻轻颤动,低低哼了一声。他轻手轻脚地把它放到床上的枕头旁边。它闭着眼睛,心满意足地把尾巴卷在床柱上。伊拉龙躺在它旁边,在黑暗中攥着手心。 他面临一个痛苦的两难选择:收养这条龙,他就有可能成为龙骑士。龙骑士的神话和故事被人们视若珍宝,作为龙骑士的一员自然会让他成为传奇的一部分。但是,如果给帝国发现了这条龙,他和他的家庭都会遭到灭顶之灾,除非他愿意投靠国王。没有人能够——也没有人愿意——帮助他们。最简单的办法是把龙杀死,但这是个可憎的想法,他立即否决了它。对他来说,龙在心目中如此崇高,他根本不会考虑这种方式。而且,哪里会走露风声呢?他想,我们地处穷乡僻壤,从来都自生自灭。 问题在于如何说服加罗和若伦同意他留下它。他们俩谁都不会喜欢身边有一条龙。我可以偷偷地养着它。再过一两个月,它就能长得足够大,让加罗没办法除掉它。但他会接受它吗?哪怕他能,在它被藏起来的那段时间内,我能找到足够的肉吗?它不比一只小猫大,但却吃掉了满满一把肉!我猜最终它能自己捕食,但要过多久呢?它在外面的冰天雪地里能活下去吗?然而,一定要留住这条龙,这一点他越想越坚定。不管以后加罗舅舅的反应如何,他将尽一切努力去保护它。拿定主意后,他终于安然睡去,龙蜷伏在身旁。 黎明到来时,龙端坐在床柱顶上,像远古时期的哨兵,迎接新的一天来临。伊拉龙不由眩惑于它奇幻的色彩,他从来没有那么纯净、那么深沉的蓝色。它浑身的鳞甲就像几百颗小小的宝石连缀在一起。掌心上那个白色的椭圆形图案,就是他昨天碰到龙的部位,现在银光闪闪。伊拉龙打算把手总是弄得脏脏的,好掩人耳目。 龙从杆子上跳下来,轻轻落在地板上。伊拉龙小心谨慎地抱起它,离开寂静中的家。走出家门前,他曾停下来拿走一些肉和几条皮绳,另外还尽可能多地带了一些破布。干冷的清晨十分美丽,新雪覆盖了田野。他低头看看那个小东西,不由得笑了。它正从他安全的怀抱中探出脑袋,兴致勃勃地东张西望。 匆匆穿过田野,他悄然走进阴暗的森林,为幼龙寻找一个安全的栖身之所。最后他在一个贫瘠的小山丘上找到一棵孤零零的花楸树,它积雪覆盖的树枝伸向天空。他把龙放在树根下,抖开皮绳扔在地上。 皮绳很旧了,但还足够结实。他动作灵巧熟练地做了一个颈圈,套在幼龙头上。它到处乱爬,正在探索树周围盖满白雪的灌木丛呢。伊拉龙看了一会,把颈圈从它脖子上解开,临时凑合地做了一副绳套,绑在它的腿上,以免它在活动中勒死自己。接下来他找了一大捆木柴,在树枝上搭了一个简陋的窝棚,一层一层铺上破布,又把肉藏在里面。雪花落在他的脸上,花楸树轻轻摇晃。他在窝棚前面挂上更多的布,使里面保持温暖。最后,他满意地打量着自己的成果。 “到时候带你参观新家啦。”他说着把龙举到树枝上。它不情愿地扭动身子,想挣脱出来,最后终于还是钻进了小屋里,在那儿吃了一片肉,盘着身子,害羞地眨巴眼睛看着他。“只要乖乖呆在这里,你准保安全。”他告诉它说。幼龙又眨了眨眼睛。 他知道它没听明白。于是伊拉龙用意念摸索,直到感应到幼龙的意识。他再一次有了那种骇人的感觉,感觉到无边的开阔——一个广阔无垠的空间向他扑来,如一张沉重的大毯当头压下。他鼓起勇气,将所有注意力集中在龙身上,试着向它灌输一个念头:呆在这里别出去。龙安静不动,在他面前高高昂起头。他更加用心地想:呆在这里别出去。在意识的交流中,伊拉龙感觉到一种模糊的理解犹犹豫豫地传过来,不过他怀疑它是否真的能懂。毕竟,它只是一个动物。他中止了这种心灵的接触,感到如释重负,只有自己的意识占据脑海让他觉得安全了。 伊拉龙离开大树,一边走一边不断回头张望。幼龙将头伸出窝外,大大的眼睛目送他越走越远。 他三步并作两步地回到家,偷偷溜回房间,处理好蛋的碎片。他相信加罗和若伦不会发现蛋没有了——自从得知它卖不出去后,他们就对它失去了兴趣。家人都起床了,若伦提到昨天夜里听到一些响动。让伊拉龙长出一口气的是,他并没有深究。 伊拉龙沉浸在兴奋之中,这一天仿佛过得特别快。手上的印记不难掩饰,他很快就不再为此担心了。没过多久他又往花楸树那儿跑,还带着从地窖里偷来的香肠。一路上,他满怀牵挂:冬天龙呆在户外不会冻死吗? 事实证明他完全是杞人忧天。幼龙正蹲踞在树上上,两只前爪抓着什么,吃得正欢。看到伊拉龙,它兴奋地尖声尖气叫了起来。发现它乖乖呆在树上,在大型食肉兽够不着的地方,他很满意。他把香肠往树底下一丢,龙翩然而下。趁它狼吞虎咽的功夫,伊拉龙看了看窝棚。留下的肉已经踪影全无,除此之外一切都是原样,只是里面多了一堆凌乱的羽毛。太好了,它能自己找东西吃。 它到底是“他”,还是“她”,这个问题把伊拉龙难住了。他把龙举起来,翻过来掉过去地检查,毫不理会它抗议的尖叫。但没有找到任何明显的特征。看起来不经过一番争斗,它是不会放弃任何秘密的呢。 他们在一起呆了很长时间。他把它解开,放在自己的肩头,和它一起游遍树林。一棵棵大树披雪而立,从高处向下俯视,他们就像穿行在大教堂庄严肃穆的立柱之间。在杳无人迹的寂静里,伊拉龙把他关于这座林子所知道的一切都说给龙听,也不管它到底能不能明白,重要是分享。他不断地对它说话,而幼龙则用明亮的双眼一眨不眨地看着他,把每一个字都听进耳中。有一阵子他只是怀抱它坐着,满心诧异地看着它,依旧停留在这件事带来的震荡里。太阳下山的时候伊拉龙往家里走去,感到有两只严厉的蓝眼睛正死死盯着自己的脊背,因为被独自留下而愤愤不平。 那天晚上,他把在一只幼小无助的生命身上可以发生的所有坏事想了个遍。想到冰暴,想到折磨它的凶兽。好几个小时以后他才睡着,梦里看到一群狐狸和黑狼用血污的牙齿撕开它的身体。 晨曦中,伊拉龙带着食物从家里跑出来,还有一些旧衣服,准备进一步为龙的小窝保暖。他发现龙已经醒了,很安全,正在树的高处看着旭日冉冉东升。他虔诚地在心里谢遍了所有神灵,所有认识的和不认识的。他走近大树时,龙从树上下来,纵身跳进他的怀里,紧紧贴着他的胸膛。寒冷没有伤害它,但它看起来饱受惊吓,一股黑烟从鼻子里冒出来。伊拉龙安慰它,轻轻抚摸它,背靠花楸树坐下,嘴里低声呢喃。他一动不动,任幼龙把头埋在他的外衣里。过了一会,它从他的怀抱里出来,坐到肩膀上去。他给它喂食,然后把带来的布缠在窝的外面。他们戏耍了一会儿,但伊拉龙呆不了多久就得回去。 **** 一条小径很快就给踩了出来。每天早上伊拉龙都溜到树下,给龙带去早餐,然后又匆匆赶回去。白天他要干活,一干完就急忙跑去探望幼龙。加罗和若伦都察觉他的行为有异,问他为什么总是往外跑。伊拉龙只是耸耸肩作为回答。但此后每次去树林里他都会很小心,留意后面有没有人跟踪。 头几天过去后,他便不再担心会有什么祸殃降临到龙身上。它的成长速度十分惊人,很快,大多数的危险都不能伤害它了。才一个星期,幼龙的体形就大了一倍。四天过后它已经高到伊拉龙的膝盖处。花楸树上的窝再也容纳不下它,于是伊拉龙不得不在地上为它修筑一个隐蔽的小屋,这花了他三天时间。 龙长到半个月大的时候,伊拉龙不得不让它自由行动,因为它的食量着实惊人。第一次松开绳套,只有他的意志才能阻止它尾随在后。每一次它试图跟他回家,都被他用意念制止,直到它学会避开农舍和里面的人。 他还向龙强调只能在斯拜恩捕食,那儿被人发现的机会比较小。如果帕伦卡谷里的动物日渐减少,农夫们一定会察觉有异。每当龙身在远处,伊拉龙就一面感觉放心,一面又牵肠挂肚。 他和龙之间的心灵感应逐日增强。他发现,虽然龙不能理解语言,但却可以通过脑海中的图像和情绪与它进行交流。但这不是一个严密的办法,它经常会误解他。他们心灵交流的有效范围大大增加,很快,只要是方圆三里格以内的任何地方,伊拉龙都能和龙保持联络。他经常这样做,而龙呢,也会用意念轻微地向他做出反应。这种无言的对话充满了他每一天的工作,他的某一部分总是和龙形影不离,随时随地,无时或忘。当他和别人说话时,联络就会受到干扰,像有一只苍蝇在耳边嗡嗡乱飞。 随着龙的日益成长,它细声细气的尖叫越来越低沉,逐步变成咆吼;而它以前的哼哼唧唧,也慢慢变成了轰隆轰隆。不过它还没有开始喷火,这是他所关心的。他曾见过它在情绪低落的时候喷出黑烟,但从来没有半点火星。 一个月过去,龙的肩膀已经到了易拉龙的肘部。短短时间内它已脱胎换骨,从一个弱小的生命蜕变成威武的猛兽,浑身的鳞片就像锁子甲一样坚不可摧,牙齿锋利如匕首。 伊拉龙经常在傍晚时分长长地漫步林中,身边有龙在轻轻跟随。走到空地上,他会背靠大树坐下,看着龙在空中扑翼飞翔。他喜欢看着它飞,遗憾的是它还不够大,还不能骑上去。他经常坐在龙的身边,手在它脖子上揉搓,感觉手掌下屈曲虬结的筋肉。 虽然伊拉龙刻意避免,农田周围的树林里还是布满了龙出没的痕迹。消除雪地上的脚印是不可能的,那些巨大的四趾爪印深深地陷进积雪中。此外他也从未尝试过去掩埋那些巨大的粪堆,它们已经到处可见了。龙的身体在树上擦过,剥落片片树皮。它还在枯木上磨爪子,留下深达数英寸的沟槽。如果哪天加罗或若伦从农庄往外走远一点,就一定能发现这条龙的存在。伊拉龙想不出还有比这更糟的坦白方式,所以他决定要抢先一步,将一切主动向他们和盘托出。 但他决定要先做两件事:给龙取一个合适的名字,并了解更多关于龙的知识。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他有必要和布鲁姆聊一聊。布鲁姆熟记各种史诗和传说——这是关于龙的知识硕果仅存的所在。 所以当若伦要到卡沃荷去修一把凿子的时候,伊拉龙自告奋勇和他一起去。 第一部分 第三节 他们临走的那天傍晚,伊拉龙来到森林里的一小片空地上,心中呼唤他的龙。过了一会儿,他首先看到暮色深沉的天空上,有一个快速移动的小点。然后龙向他疾冲而下,转瞬间又陡地拔高,冲天而起,接着便贴着树梢稳稳滑行,翅膀激起低郁的破空之声。它斜飞急转,在他左边缓缓盘旋而下,落地前向后扑扇翅膀保持平衡。随着一声闷响,它安然着地。 伊拉龙让意志极力伸展出去,告诉龙他要出门,这种奇怪的感觉直到现在他都没有习惯。它不安地喷着鼻息。伊拉龙在脑子里构想一幅安宁的图景,试图抚慰它。可是龙用尾巴击打地面,依然躁动不宁。他把手按在它的肩上,想传递一种平静、沉着的情绪。当他温柔地拍打它的身子时,手指间的鳞片发出轻微的铿锵之声。 一声呼唤传进他的脑海,深沉而清晰。 伊拉龙。 这声音庄严沉重,似乎在缔结一个永久的契约。伊拉龙瞪视着这条龙,寒意从手臂上泛起。 伊拉龙。 深不可测的、蓝宝石般的眼睛回望着他。伊拉龙的胃里好像堵上了一个硬块。他头一回不把这条龙看作是动物。它是另一种生灵,与一切动物……迥然有别。他飞跑回家,从龙的身边逃开。那是我的龙。 伊拉龙。 伊拉龙在村外和若伦分手,独自慢慢朝布鲁姆家走去,一路上沉思默想。他在门外停下,举手正待敲门。 一个粗砺的声音说:“你有什么事,孩子?” 他急忙转身,看到布鲁姆柱着雕得奇形怪状的拐杖站在身后。他穿着棕色的连帽斗篷,像一个牧师,老旧的皮腰带上挂着烟袋。在一部雪白的大胡子上方,硕大的鹰钩鼻醒目地蹲踞在脸的中央,深陷的眼睛正从粗大的眉毛下紧盯着伊拉龙,等待他回答问题。 “有事情要请教,”伊拉龙说,“若伦正找人修凿子,我没事干,所以来问你几个问题。” 老人咕哝了一声,伸手去推门。伊拉龙注意到他右手戴着一只金戒指,上面的蓝宝石亮闪闪的,表面现出一个奇怪的标志。“你也进来,我们会谈很久。你的问题从来都没完没了。”屋子里面比木炭还黑,弥漫着一股辛辣味儿。“现在,得点个火。”伊拉龙听到老人在屋子里转,随后有什么东西被打翻在地,接着是他的诅咒声。“啊,找到了。”一点白亮的火星闪出,然后一小朵火苗摇摇晃晃地站稳了。 布鲁姆举着蜡烛站在壁炉前。一只雕花繁复的高背木椅面朝壁炉架放着,周围满是一堆堆的书。椅子的四只脚都雕成鹰爪的样子,靠背和座位搭着皮垫,上面印着凸起的旋涡状玫瑰花饰。一些较小的椅子上放着成堆的卷轴,写字台上墨水瓶和钢笔散了一桌子。“自己找地方坐,切记要小心,这些东西可是很贵重的。” 伊拉龙跨过写满古怪符号的羊皮纸,轻轻从椅子搬起发脆的卷轴,把它们放在地上。坐下去的时候椅子上腾起一片灰尘,他不由地打了个喷嚏。 布鲁姆弯下腰,用蜡烛点燃炉火。“不错,没有比围炉聊天更舒服的事了。”他拉下风帽,露出的头发不是想像中的雪白,而是像银子一样的颜色。他在火堆上挂起一个茶壶,然后坐进高背椅里。 “现在,你想知道什么?”他严肃却不失和蔼地问道。 “嗯,”伊拉龙琢磨着怎样引到他的问题上才合适,“我老是听人说起龙骑士,和他们传说中的超凡本领。几乎所有人都盼着他们回来。但我从来没有听说过他们的起源,龙从哪里来,除了有龙相伴之外,他们还有什么过人之处。” “题目很大,”布鲁姆咕哝了一句,敏锐地瞥了伊拉龙一眼,“如果要把有关他们的所有故事都讲给你听,明年冬天来临的时候我们还坐在这儿呢,必须长话短说。不过在开始以前,我得抽袋烟。” 伊拉龙耐心地等着布鲁姆填满烟丝。他喜欢布鲁姆。这位老人有时候显得暴躁易怒,但他好像从来不吝惜在伊拉龙身上花时间。伊拉龙曾经问他从哪里来。布鲁姆笑了,回答说:“一个很像卡沃荷的小村子,只是没那么有趣。”伊拉龙好奇心起,去向舅舅打听。但加罗所知道的也只是大约十五年前,布鲁姆在卡沃荷买下房子,从那以后一直安安静静地住在这儿。 布鲁姆用火绒箱点燃烟斗,连喷了几口烟,然后说:“这个……我们开始了就不要打断,除了喝茶。嗯,关于龙骑士,或者叫瑟图戈(Shur’tugal),这是小精灵对他们的称呼,从哪儿讲起呢?他们纵横了无数个年头,在最鼎盛的时候,统治的地域两倍于现在的帝国。数不胜数的故事在讲述着他们,大部分都是子虚乌有。如果你对每一种说法都信个十足,就会期待他们具有仅次于神灵的能力。学者们穷毕生之力,企图将神话从事实中分离出来,但是否有人能成功实属可疑。但是,如果将我们的问题局限于你所提出的三个方面,这也不是不可能的任务,那就是:龙骑士的兴起,为什么他们的地位如此崇高,以及龙从哪里来。我将从最后一点开始。”伊拉龙向后靠着椅背,倾听老人让人心神松驰的声音。 “龙族的历史没有起点,除非从阿拉加西亚自身的存在之始算起。如果它一定要有一个终点,那必将也是这个世界的末日,因为他们像大地一样坚忍顽强。他们,和矮人族,加上其他一些族类,是这片土地上的原住民,比其他种族更早地生活在这里。他们繁荣昌盛,为自己与生俱来的荣光而骄傲。他们的世界亘古不变,直到最早的一批小精灵驾驶银船,远渡重洋来到这里。” “小精灵从哪里来?”伊拉龙插嘴问道,“为什么他们被叫做美好的种族?真的有小精灵吗?” 布鲁姆皱起眉头:“你到底想不想知道那三个问题的答案呢?如果对任何有疑问的地方都穷追不舍,你就不可能知道。” “我很抱歉。”伊拉龙说着,低下头,做出一幅懊悔不已的样子。 “不,你没有。”布鲁姆带几分玩笑的样子说。他移开视线,看着炉膛里的火,它正一下一下舔着茶壶底。“如果你一定要知道的话,精灵族不是传说中的人物,他们被称为美好的种族,是因为他们确实比其他族类更优雅、更善良。他们自称从一个叫爱拉丽亚(Alalea)的地方来,但这个地方什么样,在哪里,除了他们自己没人知道。” “现在,”他的目光从刷子一样的粗眉毛下面射出来,强调不能再打断他的话头,“那时候,精灵族非常高傲,他们魔术高强,以为龙族不过是一种动物。这个误会最终导致了一个致命的错误。一个鲁莽的精灵少年偶然伤了一条龙,就当他是普通的雄鹿一样,然后又把他杀掉了。龙族震怒,他们伏击并杀死了这个精灵。不幸的是,流血事件并没有到此结束。龙族结集起来,向整个精灵帝国发起进攻。精灵族为这个可怕的误会感到万分沮丧,很想化干戈为玉帛,但却苦于无法找到与龙族沟通的良策。 “长话短说。从此,掀起了一场令双方过后都懊悔不已的血雨腥风。一开始,精灵族只求自卫,不求杀敌,但龙族凶猛的进攻迫使他们不得不为了生存而反击。这场战争历时五年,如果不是一个名叫伊拉龙的小精灵找到一枚龙蛋的话,还不知要持续到何年何月。”听到这里,伊拉龙惊讶地连连眨眼。“哦,看来你还不知道这位同名者。”布鲁姆说。 “不知道。”茶壶刺耳地尖叫起来。为什么会给我取一个小精灵的名字? “那么你会发现这一切更加有趣了,”布鲁姆说。他把茶壶从火上钩下来,将沸腾的水倒进两只茶杯里,递了一杯给伊拉龙,提醒他说:“这茶会让人不思睡眠,趁它还不是太浓,赶快喝。”伊拉龙试着抿了一小口,却烫着了舌头。布鲁姆把自己的那杯放在一边,继续吸他的烟斗。 “没有人知道为什么会有一枚龙蛋被抛弃在外。有人说是因为它的父母死于一次精灵族的袭击,另一些人相信这是龙族的刻意安排。不管怎样,伊拉龙意识到了养大一条友善的龙所具有的深远意义。于是他秘密地照料它,并从古语中,为它取名叫做拜当(Bid’Daum)。拜当长大后,他们一起在龙族中四处游说,劝他们与精灵族和平共处。这两个种族最终缔结了和约,为了保证同样的悲剧不会再次发生,他们认为有必要建立龙骑士一族。 “最开始,龙骑士建立的初衷不过是作为精灵族和龙族之间联系的纽带。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们的价值得到承认,并被赋予了更多的权力。最后,他们以伏鸾迦岛(islandVroengard)为家,在上面建立了一座城市——多路城(DoruAreaba)。在加巴多里克斯颠覆他们以前,龙骑士比当时阿拉加西亚所有的国王更显赫。现在,我相信我已经回答了你的两个问题。” “是的,”伊拉龙出神地说。他的名字居然来自第一龙骑士,这真是一个不可思议的巧合。不知为什么他对这个名字的感觉从此不一样了。“伊拉龙是什么意思?” “我不知道,”布鲁姆说,“它非常古老,我怀疑除了精灵没有人记得。不过要想能和小精灵说上话,非得有幸运之神极大的眷顾不可。然而,这是一个很好的名字。你应该为它感到骄傲,不是所有人都能拥有一个如此尊贵的名字。” 伊拉龙从脑子里抛开这件事,专心想着布鲁姆说的故事,觉得有些什么被遗漏了。“我不明白,龙骑士兴起的时候,我们在哪儿?” “我们?”布鲁姆扬起一道眉毛问道。 “你知道,我们这些人,”伊拉龙胡乱挥手示意了一下,“人类啊。” 布鲁姆笑了:“我们比精灵族更晚来到这片土地上定居。要在三个世纪以后,我们的祖先才到达这儿,加入了龙骑士。” “这不可能,”伊拉龙反对道,“我们从古到今就住在帕伦卡谷里。” “追溯到几代以前也许如此,但再往前就不是了。甚至对你来说也不是这样,伊拉龙,”布鲁姆温和地说,“虽然你把自己看成是加罗家的一份子,这是没错的,但你的祖先并非在这里生活。在周围打听一下,你会发现很多人在这儿定居的时间并不是那么长。这个山谷非常古老,它并非一直属于我们。” 伊拉龙眉头紧蹙,喝了一口茶,它还是热得直烫喉咙。这儿就是他的家,不管他父亲是谁!“龙骑士消亡后,矮人族怎样了?” “没人清楚。在前几次的战役中,他们和龙骑士并肩战斗。后来眼看加巴多里克斯必胜无疑,他们封死了所有已为人知的地道入口,消失在地底下。据我所知,从那以后再没人见过他们。” “那龙族呢?”他问道,“他们怎样了?他们肯定不会被杀光的。” 布鲁姆哀伤地说:“这是阿拉加西亚如今最大的不解之谜:有多少龙在加巴多里克斯的冷血屠杀中幸免于难?他对愿意效忠者网开一面,但只有变节者的龙才肯为他的丧心病狂效一已之力。如果除了苏瑞坎以外,还有龙得以幸存,他们一定是藏匿不出,所以一直没有被发现。” 那我的龙是从哪儿来的呢?伊拉龙好生奇怪。“精灵来到阿拉加西亚的时候,巨人族已经存在了吗?”他又问道。 “不,他们跟踪精灵族渡海而来,就像扁虱循着血味觅食。他们的存在,使龙骑士高超的战斗能力,和维持和平的本领有了用武之地,他们正是使龙骑士的存在弥足珍贵的原因之一……这段历史能给人以许多教益,可悲的是国王使它成为谈话的禁区。”布鲁姆陷入沉思。 “是的,上次进村的时候,我听了你讲的故事。” “故事!”布鲁姆恼火地高叫一声,目似闪电,“如果那是个故事,那么关于我的死亡的谣言就是真的,而你现在是在和一个鬼魂谈话!要对历史保持敬意。你永远不知道它对你会有怎样的影响。” 伊拉龙一直等到布鲁姆脸色柔和下来,才敢再次发问:“龙有多大?” 一股黑烟缭绕在布鲁姆头顶上,就像是一场暴风雨的缩影。“比一座房子还大。就算是小的,双翼展开也超过一百英尺。他们永远不会停止生长。一些最古老的龙,在被国王杀害以前,会让人以为是一座大山。” 伊拉龙不由心慌意乱。未来几年怎么可能藏得住我的龙?他内里早就慌作一团,但声音还是力求镇定:“他们多大算是成熟了?” “呃,”布鲁姆摸着下巴说,“出生五六个月以后,他们就能喷火了,此时他们大体发育成熟,可以繁衍后代。龙越老,喷火的时间就越长。有些能持续几分钟。”布鲁姆喷出一股烟,看着它飘上屋顶。 “我听说它们的鳞甲像宝石一样缤纷闪亮。” 布鲁姆向伊拉龙凑过来,语调低沉:“你听说的没错。鳞甲的颜色和形状各异。据闻一群龙聚在一起,看上去就像是有生命的彩虹,鳞甲上的色彩不停地变幻和闪烁。但这是谁告诉你的?” 伊拉龙呆了一呆,然后撒谎说:“一个商人。” “他叫什么名字?”布鲁姆追问道。他的眉毛聚拢,连成一道粗粗的白线,额头上皱纹深深。不知不觉中,烟斗熄灭了。 伊拉龙装模作样地想了想:“我不知道。他当时是在莫恩的酒馆里说的,但我不知道他是谁。” “你知道就好了。”布鲁姆喃喃地说。 “他还说,龙骑士能‘听’到龙的思想。”伊拉龙飞快地说,心中希望那位虚构的商人能让他避免引起怀疑。 布鲁姆眯起眼睛,慢慢拿出火绒箱,敲打燧石。烟雾再次升起,他用力地深吸一口烟斗,然后缓缓吐出。他语调平缓地说:“他错了。所有关于龙的故事我都知道,但没有一个说起这一点。他还说了什么吗?” 伊拉龙耸耸肩:“没有了。”布鲁姆对那个商人的兴趣太强烈,他不能再编下去了。他假作随意地问:“龙很长寿吗?” 布鲁姆没有马上回答。他深深地低下头,下巴都碰到了胸脯,手指若有所思地一下一下敲在烟斗上,戒指一闪一闪地映着炉火。“对不起,我走神了。没错,龙可以活很久,其实可以永远活下去,只要不被杀死,同时他的骑士不死。” “这有谁能知道呢?”伊拉龙提出疑问,“如果骑士死了,龙也会跟着去世,那么他们只能活六十到七十年。你在你的……叙述中说,龙骑士能活几百年,但那是不可能的呀。”一想到在家人和朋友去世后独自活着,他就感到难受。 布鲁姆嘴角上扬,无声地笑了,狡猾地说:“可不可能是个主观的判断。有人说你不可能活着走出斯拜恩,但是你却做到了。这视乎你的立场。小小年纪就懂那么多事,你一定非常聪明。”伊拉龙涨红了脸,老人格格地笑起来:“别生气。这些事情是你不可能了解的。你忘了,龙是有魔力的——他们能用奇异的方式,影响周围的一切。龙骑士和他们最为亲近,因此体验最为深切。最显著的影响就是生命的延长。我们国王的长寿已经彰显了这一点,但大部分人将之归功于他自己的法术。还有其他一些变化,不过没那么明显。所有龙骑士都会变得体魄更强健,头脑更敏锐,视野更开阔,非常人所能及。与此同时,人要是成了龙骑士,耳朵会慢慢变尖,不过尖得没有小精灵那么厉害。” 伊拉龙得用力克制住自己,才没有马上去摸耳朵。这条龙还会把我的生活改变到何种地步?我不仅内心发生了变化,连身体也会不一样!“龙都很聪明吗?” “你没有用心听我说的话吗?”布鲁姆问道,“精灵族怎么可能和一种蠢笨的生物达成一致,并且签订和平条约?他们和你我一样有智慧。” “可他们是动物呀。”伊拉龙坚持道。 布鲁姆哼了一声:“他们不比你我更像动物。出于某些原因,人类对龙骑士的伟业赞美有加,却忽视了龙的功绩,以为他们不过是一种稀奇古怪的交通工具,可以骑着从一个村子飞到另一个。但他们不是。龙骑士的业绩只因为有龙的助力才成为可能。如果知道一头巨大的喷火怪兽——拥有智慧和本领比一个国王所能企求的更多——会从天而降,制止暴行,还有几个人敢拔出他们的剑?嗯?”他吹出一个烟圈,目送它悠然飘远。 “你见过龙吗?” “没有,”布鲁姆说,“那是我出生以前很久的事情了。” 现在要问名字了。“我一直想回忆起某条龙的名字,可它好像总是躲着我似的。应该是我上次在卡沃荷听那个商人说起的,但记不清了。你能帮我回想起来吗?” 布鲁姆耸耸肩,很快列出一串名字:“有朱拉(Jura)、希拉多(Hirador)、方度(Fundor),他们曾制服了海里的巨蛇;戈尔兹拉(Galzra)、布里安(Briam)、强者奥享(OhenTheStrong)、古瑞添(Gretiem)、波若恩(Beroan)、洛斯朗(Roslarb)……”他一连串地数下去,最后,轻柔地吐出一个名字,声音几乎细不可闻,“……还有蓝儿(Saphira)。”布鲁姆静静清空烟斗,问伊拉龙:“是这些中的一个吗?” “好像不是,”伊拉龙回答说。布鲁姆已经告诉他太多东西,够他好好想一想的,而且在这儿已经呆得很久。“若伦和霍司特可能已经干完活,我得回去了,虽然我还不想走。” 布鲁姆又抬起一边眉毛:“什么,就这样?我还想着要一直回答你的问题,直到他来找你呢。没有关于龙的战术的疑问,我不需要描绘令人屏息的空中格斗?就这样了?” “暂时就这样,”伊拉龙笑了,“我学到了想知道的,而且还不止。”他站起来,布鲁姆也跟着起身。 “那么,很好,”他带着伊拉龙走到门口,“再见,小心些。别忘了,如果想起那位商人的名字,就告诉我。” “我会的,谢谢你。”伊拉龙走进明亮的冬季阳光中,不由得眯起双眼。他慢慢往前走,回想着刚才听到的一切。 第二部分 第一节 回家的路上,若伦说:“今天在霍司特家有一个从特林斯福德来的陌生人。” “他叫什么名字?”伊拉龙往旁边一跳,避开一块冰,继续快步朝前走。他的脸颊和双眼冻得生疼。 “丹普顿(Dempton)。他来找霍司特打一些槽臼。”若伦说。他迈开两条粗壮的腿,在厚厚的积雪中犁过,为后面的伊拉龙清出一条路。 “特林斯福德村没有自己的铁匠吗?” “有的,”若伦回答说,“但手艺不够精,”他看了一眼伊拉龙,耸耸肩又说:“槽臼是用在磨坊里的,丹普顿要扩大他的磨坊,他还给了我一个活儿。如果我愿意干,等他来收货的时候,就要跟他一起走。” 磨坊工人整年不得休息。冬天人们找他们磨东西,收获季节他们就把粮食买回来,研磨成粉,然后再卖出去。工作非常辛苦,而且很危险,工人们经常在巨大的磨盘下失去手指以至整个手掌。“你打算跟加罗说这事吗?”伊拉龙问道。 “是的。”若伦脸上闪过一丝坚定而愉快的笑意。 “为什么?你知道如果我们要离开家他会怎么想。你说什么都只是自找麻烦,还不如当作没这回事,我们还能安安静静吃顿晚饭。” “不行,我要这份工作。” 伊拉龙停下脚步:“为什么?”他们面对面地站着,呼出阵阵白汽,“我知道钱很难挣,但我们总是能度过难关,你不一定非离开家不可呀。” “是的,不一定,但我是要为自己挣钱。”若伦想继续往前走,可伊拉龙站着不肯动。 “你要钱干什么?”他问道。 若伦微微挺了挺肩膀:“我想结婚。” 伊拉龙一下子惊呆了,脑子时迷迷糊糊的。他想起在进村赶场那天,曾看到凯特琳娜亲吻若伦。但是结婚?“凯特琳娜?”他无力地问了一句,只是想确认一下。若伦点了点头。“你问过她了吗?” “还没,不过到春天,可以买得起一座房子时,我会的。” “现在农场里事情太多,你不能走,”伊拉龙反对地说,“等我们都安排好再走。” “不,”若伦说着,微微地笑了,“春天才是最需要我的时候。土地需要耕耘播种,作物需要除草——且不说还有其他家务杂事。现在才是我离开的最好时机,我们每天做的只不过是等待冬去春来。你和加罗没有我照样可以应付一切。如果都顺利的话,我很快就可以回农场干活,身边还有一位妻子。” 伊拉龙不情愿地承认若伦说的在理。他摇摇头,分不清心中是意外还是生气。“我只能祝你好运了,但加罗可能会大发脾气呢。” “走着瞧吧。” 他们继续走下去,沉默隔在俩人之间。伊拉龙的心很乱,要花一些时间,他才能用一种欢喜的态度来面对这种变化。到家后,若伦没有马上将自己的计划告诉加罗,但伊拉龙知道他很快就会这样做的。 **** 伊拉龙去看他的龙,这还是自它叫出他的名字之后的第一次。知道它并不比自己更低一等,他一路上不由心中忐忑。 伊拉龙。 “你就只会这一句吗?”他没好气地问道。 是的。 这个始料不及的回答让他瞪大了眼睛,然后一屁股重重坐在地上。现在它连幽默感都有了。下一步是什么?他按捺不住,一脚踏断地上的一根枯枝。若伦的决定让他的情绪坏透了。龙传来探问的意思,于是他就把发生的事情告诉了它。一开始他只是声音比较大,后来变成对着空气毫无意义地大叫大嚷,最后垂头丧气地一拳头砸在地上。 “我不希望他走,就是这样。”他无可奈何地说。龙不动声色地看着他,边听边学。伊拉龙嘟嘟哝哝地咒骂了几句,用手揉揉眼睛。然后他若有所思地看着龙,说:“有必要给你起一个名字。今天我打听到几个挺有意思的,也许会有一个让你喜欢。”他心里默想布鲁姆列的单子,找到两个打动他的名字,它们既雄壮,又高贵,听起来还很悦耳。“你觉得‘万尼洛’(Vanilor),或他的后来者‘艾里德’(Eridor)怎样?他们都是很伟大的龙呢。” 不,龙说。听起来他的苦心只是引得它偷偷好笑。伊拉龙。 “那是我的名字,你不能叫这个。”他揉着下巴说道,“嗯,如果那些你不喜欢,还有别的,”他继续回想那张一长串名字,但每一个提议都被龙否决了。它好像一直在笑伊拉龙有些事情没弄明白,但他始终没留意,只是一味地在绞尽脑汁。“还有英戈修(Ingothold),他杀死了……”他突然灵光一闪。这就是问题所在!我一直在雄性的名字里挑。但你是“她”! 是的。龙矜持地将翅膀在身后拢起。 现在知道要找什么了,他提出了有半打名字,其中“米若美”(Miremel)是随便说的,它不合适——毕竟这是一条棕色龙的名字。“奥菲拉”(Opheila)和“雷诺拉”(Lenora)也被否定了。伊拉龙简直就要放弃了,这时突然想起布鲁姆最后喃喃念出的名字。伊拉龙喜欢这个名字,但龙会喜欢吗? 他问她: “你愿意叫蓝儿吗?”她充满智慧的眼睛望着他。他从心底里感觉到了她的满意。 是的。他脑中有什么声音正在奏响,她的回答轻轻激荡,就像从遥远的天边传来。他冲她咧嘴一笑,蓝儿轻声呢喃。 吃晚饭的时候太阳已经落下,外面狂风呼啸,摇撼着屋子。伊拉龙紧盯着若伦,等着那不可避免一幕。终于——“有人愿意雇我去特林斯福德村的磨坊干活……我想去。” 加罗从容咽下嘴里的食物,然后放下叉子,身子往椅背上一靠,抬起手臂,十指紧扣托在脑后,干巴巴地吐出一句话:“为什么?” 若伦向他解释原因,伊拉龙心神不定地吃着饭。 “明白了。”加罗只说了这么一句,然后仰望天花板陷入沉默。没有人动弹,都在等着他的反应。“你什么时候走?” “什么?”若伦吃了一惊。 加罗俯过身来,眼里闪着亮光。“你以为我会阻止你?我也希望你早日成家。看到这个家的人丁再次兴旺起来是件令人高兴的事,凯特琳娜能嫁给你是她的幸运。” 若伦脸上一副不可置信的表情,然后才安下心来如释重负地笑了。“那么你什么时候走呢?”加罗又问。 若伦这回才说得出话:“等丹普顿回来拿磨坊的槽臼。” 加罗点点头:“那是在……?” “两周以后。” “很好。我们可以有时间准备一下。家里只剩我们俩会有些不习惯,但如果没有什么差错的话,不会太久的。”他望着对面问:“伊拉龙,这事你知道吗?” 他满脸不高兴地耸耸肩说:“今天才知道……真是发疯。” 加罗伸手搓搓自己的脸,说:“这是生活的自然历程,”他从椅子里站起来,“一切都会好的。时间会安排一切。不过,现在,我们得把盘子刷干净。”伊拉龙和若伦一声不响地在一旁帮忙。 第二部分 第二节 接下来的日子很难熬,伊拉龙的情绪非常烦躁。除非三言两语简单回答别人的问题,他不跟任何人说话。处处迹象都表明若伦离家在即:加罗在为他赶制一个背包;一些东西从墙上消失了,房子里变得异样地空旷。他要在一个星期过后才真正意识到,若伦和自己之间已经有了距离。他们俩变得谈话都挺费力,大家总有些不自在。 蓝儿是伊拉龙沮丧心情中的安慰。在她面前他畅所欲言,心情完全向她敞开。而她则比任何人都更了解他。在若伦离家前的两周里,她又有了突飞猛进的成长。如今她的肩膀已经宽达十二英寸,并且比伊拉龙的肩膀还高。他发现她颈项与肩部的连接处有一个凹位,坐在上面再合适不过。于是他经常在傍晚就这么坐着,一边替她的脖子挠痒痒,一边向她解释不同词语的意思。很快她就能正确理解他所说的每件事,还经常评头品足一番。 对伊拉龙而言,和龙在一起的时光总是愉快的。蓝儿在他看来和其他人一样,真实并且玄奥。她个性非常复杂,有时候完全不可索解,然而他们之间却达到了心意相通的程度。她的行为和思想不断地让伊拉龙得以窥见她性格的新特质。有一次,她捕猎时抓获了一只鹰。她没有吃掉它,而是放它逃生,说:天上的猎手不应殒命于他人吻下;宁愿死于飞翔,不可委顿在地。 伊拉龙向家人公开蓝儿的计划,被若伦的决定和蓝儿自己的顾虑打消了,她不愿被别人见到。而他,部分地出于自私心理,同意了。伊拉龙知道,她的存在被宣之于世的一刻,惊呼、指责、恐惧便会冲他而来……于是这事就被搁下。他对自己说,还是等到合适的机会出现再说吧。 若伦离家前的那天晚上,伊拉龙想去找他说几句话。他来到若伦打开的房门前,只见床头柜上放着一盏油灯,为墙壁镀了一层温暖而闪烁的柔光。床柱的影子拉得很长,越过空空如也的柜子,一直伸到天花板上。若伦——他眼神黯然,脊背僵直——正把一些衣服和杂物往毯子里卷。忽然若伦又停下手,拿起枕头上的一个东西在手里抛了抛。那是伊拉龙几年前送给他的一块石头。若伦本想把它也卷到行李中去,然而却又停下来,将它放在了柜子的格板上。伊拉龙喉咙里堵上一个硬块,转身离去。 早餐是冷的,但茶很热。窗户内侧的冰被早晨的炉火融化,滴到地板上,被木头吸收后留下一滩一滩深色的水渍。伊拉龙看着站在炉边的加罗和若伦,心中暗暗想到,在将来的几个月内,再也不能同时看到他们俩了。 若伦坐在椅子上绑靴子,身边放着鼓鼓囊囊的行李。加罗双手深深插进口袋中,站在若伦和伊拉龙之间。他的衬衫松松地垮在身上,皮肤看上去绷得紧紧的。不管两位年轻人怎么劝说,他都不肯和他们一起出门。问他为什么,他只是说这样最好。 “东西都带齐了吗?”加罗问若伦。 “带齐了。” 他点点头,从口袋里掏出一只小小的钱袋,递给若伦一把叮当作响的硬币:“这是我存下来给你的,不多,不过如果想买一些小玩意小饰物,倒是够的。” “谢谢你。但我不会花钱去买小饰物的。”若伦说。 “想买什么随你便,是你的了。”加罗说,“其他的,我再没有什么可以让你带走,除了一位父亲的祝福。如果愿意就带上它,只不过它不值什么。” 若伦情绪激动,声音有些喑哑:“得到它是我的荣幸。” “那就带上,然后安心地走吧。”加罗说完,吻了他的前额,然后转身大声说道:“不要以为我把你忘了,伊拉龙,我有话对你们俩人说。世界就要在你们面前展开,到了说这些的时候了。好好记住,它会对你们大有助益。”他严肃的目光向下紧紧盯在他们的脸上,“首先,你们的意志和身体不得受人摆布。要珍视精神的自由。一个行动自主的人有可能比奴隶更受束缚;向人敞开你的耳朵,而不是灵魂;对强者要保持敬意,但不得盲从;要用逻辑和理性进行判断,但不要妄加评论。 “不要以任何人为自己的主宰,不论他有怎样的身份和地位;公正对待一切,否则必受报应;小心掌管好自己的钱财;坚定自己的信仰,其他人必会跟从。”他稍稍平缓了语气,“至于爱情……我唯一的建议就是要忠诚。这是打开心扉或获得宽恕的最有效途径。我要说的就是这么多。”他似乎有些沉浸在自己方才的话里。 他提起若伦的行李:“现在你该走了。黎明就要到来,丹普顿在等你呢。” 若伦背起行李,拥抱加罗。“我尽快回来。”他说。 “很好!”加罗回答说,“不过现在快走吧,不要牵挂我们。” 他们依依不舍地放开对方。伊拉龙和若伦走出家门,转身向加罗挥手。加罗举起瘦骨嶙峋的大手,神情凝重,目送他们慢慢踏上大路。过了很久,他才关上房门。这一记关门声在寂寥的清晨传来,若伦突然收住了脚步。 伊拉龙回望身后的土地,目光流连在那幢孤零零的屋子上。它摇摇欲坠,看上去小得可怜。一缕轻烟逸出房顶,是这片冰封雪埋的农场里唯一的人迹。 “那里是我们的整个世界。”若伦伤感地说。 伊拉龙打了个哆嗦,有些不耐烦。他低低地说:“而且很美好。”若伦点点头,然后挺起胸膛,向他的新生活举步迈进。随着他们走下山岗,家在身后一点一点消失。 **** 他们来到卡沃荷时天色尚早,但铁匠铺的门已经大开,里面暖洋洋地十分舒服。波多尔在慢慢地拉动两只大风箱。风箱开在石砌的锻铁炉上,炉膛里炭火熊熊。炉前立着黑色铁砧,和一只装满盐水的铁箍大桶。一溜儿短钎子在齐肩高的位置打进墙里,上面琳琅满目地挂了好多东西:巨大的火钳、老虎钳、各种形状和重量的锤子、凿子、角铁、钻孔器、细锉刀、粗锉刀、板条、铁棒、待锻造的钢条、拉钳、大剪刀、镐和铲子。霍司特和丹普顿正在一张长条桌子边站着。 丹普顿走过来,醒目的红胡子下绽开满脸笑容。“若伦!你来了我真高兴。都准备好了?” 若伦提起背包:“是,我们很快就走吗?” “我还有点事得先料理,不过一个小时内准会出发。”丹普顿捻着胡子转向伊拉龙。伊拉龙挪了挪脚步。“你一定是伊拉龙啦。我也想给你一份活儿,不过唯一的机会已经给了若伦。也许过一两年,嗯?” 伊拉龙勉强笑了笑,摇摇脑袋。这个家伙很和气。换个场合也许伊拉龙会喜欢他,但眼下,他心里只是酸溜溜地希望这位磨坊主从来没到过卡沃荷。丹普顿有些不高兴,说了句“好,很好。”把注意力重新放到若伦身上,开始向他解释磨坊的日常工作。 “货都准备好了,”霍司特插嘴说着,指了指桌上放着的几捆东西,“你随时可以拿走。”他们握了握手,然后霍司特走出铺子,一边招手示意伊拉龙过去。 伊拉龙好奇地跟上去,看到铁匠抱着胳膊站在街上。伊拉龙竖起大拇指,朝后指指磨坊主问道:“你觉得那人怎么样?” 霍司特声音雄浑地说:“好人一个,他会对若伦好的。”他在想着什么心事,一下一下信手刷着围裙上的金属碎屑。过一会儿他举起大手按在伊拉龙肩上:“小伙子,还记得你和史洛恩的争吵吗?” “如果你说的是还买肉钱的事,我还没忘哩。” “不,我相信你,小伙子。我想问的是,那块蓝石头还在不在你手里?” 伊拉龙的心嘭嘭地跳起来。为什么他想知道?也许有人看到了蓝儿!他极力不露出惊慌失措的样子,说:“还在,你为什么问这个?” “回到家以后,尽快扔了它。”霍司特截住伊拉龙差点冲口而出好人一个,他会对若伦好的。”他在想着的惊呼,“昨天来了两个人,两个佩剑的陌生黑衣人。只要看他们一眼,我就浑身爬满鸡皮疙瘩。昨天晚上他们开始打听,有没有人找到一块那样的石头。今天又是这样。”伊拉龙听得脸色发白。“有点头脑的人什么都没说,他们知道什么事会惹麻烦,但我知道有几个人肯定要说话……” 伊拉龙满怀恐惧。把石头送进斯拜恩的人如今找上门来了,也可能是帝国已经得知蓝儿的消息。他不知道哪一种情况更糟糕。思考!思考!蛋已经不存在了,他们找不到它。不过如果他们知道它是什么,就一定会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蓝儿的处境会很危险!他极力做出一幅轻松自如的样子:“谢谢你告诉我。知道他们在哪儿吗?”声音几乎一点没发颤,连他自己都感到骄傲。 “我特意警告你可不是因为觉得你有必要和他们见面!离开卡沃荷,快回家去!” “好吧,”伊拉龙想让铁匠放宽心,“如果你觉得我应该这样做的话。” “我确实这样认为。”霍司特的脸色稍微轻松了一点,“也许我多虑了,但这两个黑衣人让我感觉很坏。你还是呆在家等他们离开为好。我会尽力让他们离你的农场远点儿,虽然这样不一定能有啥好处。” 伊拉龙感激地望着他,真希望能把蓝儿的事讲给他听。“我走了。”他说完后赶忙回到若伦身边,紧紧抓住表哥的胳膊,向他道别。 “你不再呆一会儿吗?”若伦惊讶地问。 不知为什么,这个问题让他觉得有些好笑,伊拉龙差点就笑了。“我在这儿没事可干,又不想一直呆着等你走。” “嗯,”若伦犹豫地说,“我们可能有好几个月见不着。” “相信不会那么久。”伊拉龙仓促地说了一句,“好好保重,快些回来。”他拥抱一下若伦,然后就走了。霍司特还站在街上。伊拉龙向村外走去,知道铁匠一直在背后看着自己。一旦走出了铁匠的视线,他立即猫腰躲在房子后面,溜回了卡沃荷。 伊拉龙躲在阴影里,沿街寻找,留神倾听每一丝声响。他忽然想起弩还挂在自己的房间,如果现在手里拿着它该有多好。他一路寻来,穿过卡沃荷,躲开所有人的注意,终于在一座房子附近听到一个咝咝的声音。虽然他耳目灵敏,但也得高度用心才能知道它说的是啥。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这声音显得又滑又腻,像浸满了油的玻璃,仿佛在空气中蠕蠕而动。吐字发音中还缠绕着诡异的咝咝声,让伊拉龙的头皮直发麻。 “大概三个月以前。”另一个人回答道。伊拉龙听出是史洛恩。 该死,他告诉了他们……他决定下次见到史洛恩一定要对他饱以老拳。 第三个人说话了,声音阴湿低沉,让人联想起悄悄蔓延的腐烂、肮脏恶心的霉菌等避之则吉的事物。“你肯定吗?我们非常不希望你搞错了,如果真是这样,那将令人极其……不愉快。”伊拉龙太清楚他们将怎么做了。除了帝国的人,还有谁敢这样威胁人们吗?可能没有了,不过有能力送出那枚蛋的人也应该是无所顾忌的。 “是,我保证。当时就在他手里,我没撒谎。这事很多人都知道,去问他们吧。”史洛恩的声音有些发颤。他还说了些什么,但伊拉龙没有听见。 “他们……相当不合作。”话里有嘲弄的意味。短暂的停顿过后,那声音又说:“你的消息很有用,我们不会忘记你的。”伊拉龙相信这一点。 史洛恩嘟囔了句什么,然后伊拉龙听到有人快步走出。偷偷从墙角望过去,他看到两个高个子男人站在路上,都穿着一袭全黑的长斗篷,斗篷在大腿处被里面的剑高高挑起。他们的上身别着图案玄奥繁复的银丝纹章,脸藏在风帽的浓重阴影里,双手也掩盖在手套中。他们古怪地驼着背,像衣服里鼓鼓囊囊地塞满了衬垫。 伊拉龙微微移过去一点,想看得更真切些。突然,其中一个黑衣人身形一顿,对同伴用奇怪的语言咕哝了一句。俩人同时向后急转,折腰弓身,摆出进攻姿态。伊拉龙骤然呼吸困难,被巨大的恐惧紧紧攫住,眼睛死盯着他们看不见的脸。一股令人窒息的力量控制了他的意志,他顿时动弹不得。伊拉龙用尽全身力气,想摆脱出来,在心中对自己大喊:跑!腿开始摇摆,但却无法迈步。黑衣人向他迅速逼近,步履无声,仿佛是在地面游动。他知道现在他们已经能看到他的脸了,他们手按剑柄,已经走近墙角…… “伊拉龙!”他被这声呼唤叫得弹跳起来。两位黑衣人亦应声而止,凝步不前,喉间咝咝作响。只见布鲁姆正往这边跑来,没戴帽子,手里拿着拐杖,从他的角度看不到那两位黑衣人。伊拉龙试图扬声示警,可是舌头和手臂都不听话。“伊拉龙!”布鲁姆又叫了一声。两位黑衣人最后盯了伊拉龙一眼,随即闪身消失在房屋之间。 伊拉龙委顿在地,瑟瑟战抖,大滴的汗珠从额头流下,掌心也湿腻腻的。老人伸出一只手,有力的胳膊一把将他从地上拉起:“你好像病了。还好吧?” 伊拉龙吞吞唾沫,一声不响地点点头。他目光四处游走,看是否还有什么异状。“我只是突然一阵头晕……现在过去了。很奇怪——不知道怎么会这样。” “你会好的,”布鲁姆说,“不过也许应该先回家。” 是的,一定要回家!要赶在他们之前。“我想你说的对,也许我是病了。” “那对你来说,家是最好的地方。路很远,不过我相信只要一到家,你就会感觉好些的。”伊拉龙顺从地任布鲁姆握住自己的手,跟着他疾走如飞,迅速离开原地。他们经过一座座房子,布鲁姆的拐杖嘎吱嘎吱点在雪地里。 “你找我干什么?” 布鲁姆耸耸肩:“好奇而已。我听说你到村子里来了,想知道你有没有想起那个商人的名字。” 商人?他在说什么呢?伊拉龙茫然地眨巴着眼睛。他迷惑不解的表情尽数落在布鲁姆充满探究意味的眼里。“没有,”他急忙掩饰地说,“还是想不起来。” 布鲁姆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好像心里的什么疑惑已经得到证实。他揉揉自己的鹰钩鼻:“嗯,这样……什么时候想起来了,记得告诉我。我对这位自称极为了解龙的商人有莫大的兴趣。”伊拉龙心烦意乱,只能点点头。他们没再说话,来到了大路上。布鲁姆说:“赶紧回家,我不认为在路上逗留是个好主意。”说着伸出一只骨节粗壮的大手。 伊拉龙和他握了握手。但放手时手套却被一把勾掉了,布鲁姆手心里不知道有什么东西。老人捡起手套,抱歉地说:“瞧我笨手笨脚的。”他把手套递过去。就在伊拉龙伸手欲接的时候,布鲁姆强有力的手指抓住他的手腕突然一翻,伊拉龙的手掌心立即朝天摊开,露出了那银色的标记。布鲁姆的双目闪亮,任由伊拉龙缩回手去,塞进手套里。 “再见。”伊拉龙转身匆匆走了,心中惴惴不安。身后传来布鲁姆欢快的口哨声。 伊拉龙心如辘转,向家的方向跑去,有多快跑多快,就算是气喘如牛也不敢停一停。一边在寒冷的大路上冲下坡,他一边在心里呼唤蓝儿。可是她离得太远,无法联系。他心里不断盘算着如何对加罗开口。现在已经别无选择,只能把蓝儿供出来了。 终于看到家了,他大口大口地喘气,心跳得好像要扑出来。加罗站在谷仓前,马也在外面。伊拉龙此时却又犹豫了。有必要现在告诉他吗?他不会相信的,除非蓝儿近在眼前——最好还是先找到她。他偷偷绕过农庄,走进森林。蓝儿!他无声地叫道。 我来了。微弱的回应传来。他在这句话中感觉到她的戒备。虽然空中很快就传来蓝儿鼓翼的风声,但他还是等得焦躁不安。她裹挟着一团烟尘落在地面上,询问道:出什么事了? 他扶着她的肩膀,先闭上眼睛镇定一下心神,然后飞快地把发生的事向她说了一遍。当他提到那两个黑衣人时,蓝儿害怕地向后退去,在震耳欲聋的吼叫声中人立而起,尾巴猛地朝伊拉龙头顶拍下。他大吃一惊,往后便躲。蓝儿重重击散一个雪堆,雪沫四溅,伊拉龙不得不掩面弯腰。蓝儿散发出骇人的气息,杀气腾腾,却又惊恐万状。火!敌人!死亡!凶手! 怎么回事?伊拉龙尽最大力气送出这句话,可是一道厚厚的铁墙包围了她的意识,遮蔽了她的思想。她发出另一声惊天怒吼,脚爪猛刨地面,撕开冰冻的土地。别这样!加罗会听到的! 誓言被违背,生命遭屠杀,龙蛋被粉碎!血流遍地,凶手! 慌乱之中,伊拉龙把蓝儿的情绪从自己心里挥走,定睛注视她的尾巴。瞅准它从身边挥过,便立即冲到她身侧,抓住她背上的锯齿,一用力,纵身跃上她颈背相交的凹处。蓝儿再次挺身直立,但伊拉龙把得牢牢的,嘴里大喝一声:“够了,蓝儿!”她潮水一般狂乱的思绪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他的手在她的鳞甲上不断抚摸:“一切都会好的。”蓝儿一挫身,伸展双翼,在空中高举片刻,俄而奋力一扇,身子趁势拔地而起,一飞冲天。 伊拉龙尖声骇叫。地面在眼前飞速后退,转眼间他们已经掠过树梢。气流扑面而来,让他无法呼吸。蓝儿对他的恐惧不管不顾,在空中斜身转弯,向斯拜恩飞去。农庄和阿诺拉河在脚下一闪而过。胃抽成了一团,伊拉龙紧紧搂着蓝儿的脖子,两眼不敢从自己鼻子前面的鳞片上移开半分。蓝儿继续攀升,他极力忍着不致呕吐出来。当她终于开始平飞的时候,他才壮起胆子,左顾右盼。 气温低得厉害,他的睫毛都挂了霜。他们到得比伊拉龙想像得更快。在空中望去,那些嶙峋突兀的山峰就像一颗颗锋利的巨牙,等着要将他俩撕成肉条。蓝儿的飞行轨迹极其飘忽,伊拉龙终于把头扭到一边吐了出来。他擦擦嘴唇,头埋在她的脖子里,嘴里一股胆汁的味道。 我们得回家,他恳求道,两个怪人正向农庄赶去,必须警告加罗小心提防。回去!没有回应。他试着探索她的意志,但却被一片翻腾的惊恐与愤怒之情阻挡在外。伊拉龙下决心一定要让她掉头回去,于是坚持在她意识的屏障中慢慢前进,试着在其薄弱处着力,又想削弱其坚固的所在。他用尽一切办法,希望她听到自己的话,但却始终无法奏效。 很快,崇山峻岭便环绕着他们,树起一道点缀着花岗岩峭壁的巨大白色围墙。山峰之间冰川倒垂,像一道道凝固的蓝色河流。狭长的山谷和沟壑在他们脚下豁然敞开,低空的小鸟看到蓝儿后发出惊慌不已的尖叫。悬崖绝壁上,一群山羊在轻捷地奔跑跳跃。 蓝儿翅膀扇起的气流像鞭子一样抽打在伊拉龙脸上。只要她一转脖子,他就被她从一边甩到另一边。她似乎毫无倦意,令他很担心她会彻夜飞个不停。最后,夜幕降临,她终于斜斜向下落去 伊拉龙向前一望,发现他们的降落点为某处山谷中的一小片空地。蓝儿盘旋而下,在树梢舒缓地滑翔。就快落地时她向后扑打双翼,气流把翅膀胀得鼓鼓的。她先是双爪着地,强健的肌肉块块坟起,抵消那撞击之力。四肢落地后,她向前轻跃一步,保持了身体的平衡。伊拉龙等不及她收翼便一骨碌滚了下来。 脚刚一沾地,他就膝盖一软,一头栽倒在雪地上。腿上传来钻心的剧痛,伊拉龙的眼泪不由自主刷地涌进眼眶,嘴里大口大口地吸气。肌肉因为长时间的紧张而抽筋,同时在剧烈地抽搐。他翻了个身,全身颤抖,仰面朝天躺着,尽可能地舒展四肢。然后他强迫自己向下看去,发现羊毛裤子大腿内侧的位置有两块很大的深色污迹,摸上去湿湿的。他心头发紧,呲牙咧嘴地脱下裤子察看。原来大腿的内侧磨破了,血糊糊一片,皮肤全都被擦掉,在蓝儿坚硬的鳞甲上蹭得惨不忍睹。他小心翼翼地碰一碰伤处,然后像触电一样缩了回来。周围寒气袭人,他拉上裤子,布料擦在柔弱的伤口上,让他痛得叫出声来。他试图从地上站起,但两条腿却完全不能支撑身体。 夜色越来越浓,阴影中的山峰看上去十分陌生。隆冬季节,我流落在斯拜恩,不知身陷何处,旁边还有一条发疯的龙。我走不了路,找不到安身之地。夜晚已经来临,只能明天再回农庄。回去唯一的办法只有飞,但这又是我绝对无法再承受的。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唉,我多希望蓝儿能喷火!他转过头去,看到她蜷缩在旁边的地上。伸手摸摸她的身子,她居然在瑟瑟发抖。遮挡蓝儿意识的屏障已经消失,她的恐惧一下子烧痛了伊拉龙。他极力按捺住这种情绪,向她传送一些美好的意像,慢慢安抚她。为什么那两个黑衣人会把你吓成这样? 凶手!她嘶声道。 加罗处境堪危,而你却莫名其妙地把我弄到这儿来了!你没有能力保护我吗?她被激怒了,猛地张嘴低声咆哮起来。哦,但是,如果你觉得自己有能力,为什么还要跑? 死亡是一剂毒药。 他在地上支起胳膊肘撑着头,克制心中的沮丧。蓝儿,看看我们跑到哪儿来了!太阳已经下山,你的硬甲把我的腿磨得跟刮了鳞的鱼一样!这就是你想要的结果? 不是。 那你为什么要这样呢?他追问道。在他们的心灵交流中,他体会到她的后悔,但这后悔是为了他的伤,而不是她自己的行为。她的目光转向别处,拒不回答。冰冻的天气使伊拉龙双腿发木。这虽然能减轻痛楚,但他明白自己处境很不妙。他换了一个话题,我就要冻死了,除非你能给我找到一个暖和的藏身处。哪怕是一堆松针或松枝也行啊。 她似乎为他不再质问自己而松了一口气。没这个必要。我可以用身子圈住你,把你盖在翅膀下面——我体内的火能阻挡寒冷。 伊拉龙向后一仰,让自己的头重重落在地上。很好,不过得先把地上的雪扫走,这样会舒服一点。蓝儿扬起尾巴作为回答,只需一记重击,一个雪堆顿时冰消瓦解。她又再扫了几扫,清除最后几英寸更为坚硬的陈雪。伊拉龙看着裸露的地面,满心烦恼。我走不了路,你得帮我一把。她那比他的躯干还大的头颅晃到他面前,在他身边伏下。他凝视她硕大的宝蓝色眼睛,伸手抓住她颈上一只象牙般的锯齿。她抬起头,轻轻将他拖向清理出来的空地。轻点,轻点。身体刮过一块石头,伊拉龙眼前金星乱冒,但他还是勉力支撑。他放手后,蓝儿侧卧在地,露出温暖的肚腹。他靠着她腹部光滑的鳞甲缩成一团,她的左翼在他身上展开,将他裹进一团漆黑之中,搭成了一个有生命的帐篷。几乎与此同时,所有寒意消失殆尽。 他把一只手从袖子里褪出来,塞进外套里,然后把空袖子围在颈上。直到这时他才发现自己早已饥肠辘辘,饶是如此,都不能稍微分散他的忧虑。他能赶在黑衣人之前回到农庄吗?如果不能,会发生什么事?就算我强迫自己再次跨上蓝儿,回到家至少已经是下午。黑衣人可能早就到了。他闭上眼睛,感觉到一颗泪珠沿着面庞滑落。我干了些什么啊? 第二天早上,伊拉龙睁开眼睛,以为天跌了下来。眼前蓝汪汪一片,一直倾泻到地上。半梦半醒间,他试探地伸出手,感觉自己摸到的是某种薄膜,然后呆了好一会儿,才醒悟看到的是什么。他稍微低下头,看看枕着的覆盖鳞甲的龙腹,然后从胚胎般的蜷缩姿势里缓缓把脚伸展开来,耳边的龙甲发出轻轻的铿锵之声。腿上的痛楚比昨天轻,但一想到走路他还是不由得缩了缩身子。灼人的饥饿感提醒他那顿没吃的晚饭,他尽量振作起来,无力地拍拍蓝儿的身子。“嗨,醒醒!”他喊道。 她身子转动,举起了翅膀,阳光立即迎面倾洒下来。雪光反射,耀眼生花,伊拉龙赶紧眯起双眼。蓝儿在他身边,像猫那样伸懒腰,打呵欠,两排白牙闪闪发亮。眼睛适应了光线后,伊拉龙开始辨认自己所在的位置。周围一带陌生的壮丽群山,在空地上留下了深深的投影。空地的一边有一条小路穿过雪地,伸进密林。林中传来小溪汩汩的水声。 呻吟着,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蹒跚地走到一棵树下,抓住一根树枝,把全身的重量挂在上面。树枝支撑了一会,然后发出老大的“喀嚓”一声,折断了。他除掉细枝,将它一端支在腋下,另一端牢牢撑在地上。在这根临时拐杖的帮助下,他一瘸一拐走到冰封的小溪边,敲碎表层的坚冰,捧起下面清冽刺骨的溪水。喝饱后他回到空地,就在迈出树丛时,伊拉龙终于认出了眼前的山峰,和这处空地的位置。 正是在这里,随着惊天动地的爆炸声,孵出蓝儿的龙蛋突然出现。伊拉龙向后一倒,靠住一棵大树。错不了,因为现在他认出了那些灰秃秃的树,就在是那次爆炸中它们失去了所有的松叶。蓝儿怎么会知道这里?当时她还在蛋里没孵出来呢。一定是我的记忆让她找到这儿来的。他无言地晃晃脑袋,心中震撼莫名。 蓝儿在耐心地等着他。你愿意带我回家吗?他问道。她的头高高昂起。我知道你不想,但这是必须的。我们俩要对加罗负责。是他抚养了我,因为我,间接地也照料了你。你想不顾这责任吗?如果我们不回去,以后人们会怎么说——说我们像缩头乌龟一样躲了起来,任由舅舅危在旦夕?我现在就能听到,关于骑士和他那怕死的龙的故事!如果即将到来的是一场流血厮杀,那就让我们正视它,不要逃避。你是龙!就算是鬼魂,在你面前也望风而逃!然而你却龟缩在大山里,活像一只魂飞魄散的兔子! 伊拉龙的本意是用激将法,他成功了。一个硕大的龙头猛然冲到他鼻子面前,离他只有几英寸,喉咙里传出闷雷般的低吼,森森利齿如刀如剑,怒目圆睁,鼻孔中黑烟阵阵。伊拉龙心中打鼓,只盼自己不要做得过了头。蓝儿的意念传进他脑中,怒火万丈。血债必须血偿。我会战斗。我们受wyrds——命运——所驱策。但切勿再试探于我!出于责任感我愿意载你飞回去,但这实际上是一桩蠢行。 “无论是否愚蠢,”他向着空中说,“我们别无选择——非去不可。”他把衬衣一撕两半,分别塞在两条裤腿里,然后小心翼翼地在蓝儿背上坐好,紧紧抱住她的脖子。这一次,他对她说,飞得低一些,更快一些。关键在于时间。 抱紧了。她告诫一句,然后振翅疾飞。他们平稳地飞在森林上空,几乎紧贴着树梢。伊拉龙的胃又揉成了一团,这回他很高兴里面本来就空空如也。 快一点,再快一点。他连声催促。蓝儿一言不发,但翅膀扇得更急。伊拉龙紧闭双眼,缩着肩膀。他本来指望垫着的衬衣能起一点保护作用,然而剧痛还是随着蓝儿的每一下动作从腿上传来。很快,数道鲜血温热地沿小腿流下。关切之意从蓝儿那里传递过来,她飞得更急了,双翼的挥动已经尽了全力。土地飞快地从下掠过,仿佛在向后疾驰。伊拉龙想,在地面上的人眼中,他们只不过是一个小点。 中午刚过,帕伦卡谷已经在望。山谷南边云层密布,遮住了伊拉龙的视线,而卡沃荷正在北边。蓝儿向下滑翔,让伊拉龙寻找农庄。他终于看到了农庄,惊惶冲上心头。农庄上烈焰飞窜,一柱浓烟直冲青天。 蓝儿!他用手一指,把我送到那儿去,快! 她双翅紧贴身体,以惊人速度笔直地俯冲而下,然后稍微变换方向,朝林中落去。伊拉龙的叫喊冲破呼啸的风声:“降落到田里!”他愈加用力地抱紧蓝儿。一直等到离地只有一百英尺,蓝儿才张开翅膀,向下有力地扑扇了几下,重重地落地,震松了伊拉龙的手。他滚落下来,然后踉跄着站直身子,连连喘息。 房舍已被炸成一片断壁残垣,墙壁和屋顶的木头支离破碎,像被一把巨锤砸成了齑粉,飞散到很远以外。烧得乌黑的鹅卵石随处可见,几块扭曲的金属是炉子剩下的最后痕迹。陶器的碎渣,烟囱上红砖的残块,在雪地上砸出成千上万的小坑。谷仓中烟尘滚滚,浓黑污浊,火烧得正烈。家畜都不见了,或是被杀,或是吓得逃之夭夭。 “舅舅!”伊拉龙向废墟冲去,在面目全非的房间中寻找加罗,可是他踪迹全无。“舅舅!”伊拉龙再次放声大叫。蓝儿绕屋一周,然后来到他身边。 悲剧临降,她说。 “如果你不带着我跑掉,就不会发生这种事!” 如果我们呆在这儿,你不会活到现在。 “看看这一切!”他悲愤交加,“我们本来可以提醒加罗!都是你,让他不能及时躲开!”他一拳砸在柱子上,以致关节上皮肤迸裂,鲜血直流。他走出屋子,踉跄着脚步,来到大路上,弯腰察看雪地上的痕迹。面前有几种足印,但他眼前一片模糊,总是看不真切。我要瞎了吗?他心中暗暗诧异,举起颤抖不已的手,摸摸自己的脸,触手却是一片潮湿。 一片阴影当头罩下,蓝儿展翅低飞在他的上空。别难过,也许不是那么糟。他仰望蓝儿,企图看到一丝希望。看看这些脚印,我所见到的只有两个人的足迹。加罗可能并没有被他们抓走。 他定睛观察凌乱的雪地。足迹模糊地显示有两个穿皮靴的人走向房屋,然后同样又是这两个人,返身折回,离开了此地。不论他们是谁,来时和去时的负重都是一样的。你说得对,加罗一定还在这儿!他一跃而起,向屋子冲去。 我到房子周围和树林里查看,蓝儿说。 伊拉龙冲进厨房的废墟,发疯似地在一堆残砖败瓦中挖掘。一些平时看起来不可能搬得动的残骸,如今似乎会自动闪开。一只餐具柜,几乎完好如初,费了他一点时间,然后也在他手下被举起,飞甩出去。他俯身去搬一块木板,突然听到背后传出响动,于是一个急转身,全神戒备。 在一片坍塌的屋顶下,探出一只手,虚弱无力地招着。伊拉龙大叫一声,扑上去一把抓住它:“舅舅,能听到我说话吗?”没有反应。伊拉龙掀开一块木头,双手被断裂的木片刺伤,但他毫不理会。很快,一边的胳膊和肩膀已经露了出来,但一条沉重的梁木横亘在伊拉龙面前。他使出吃奶的力气,用肩膀去顶,但它却纹丝不动。“蓝儿!快来帮忙!” 她应声而来,穿过颓败的墙垣,断木在她脚下发出碎裂的脆响。她不发一言,小心地走过他面前,身子抵住梁木,双爪陷进残破的地板里,绷紧了全身的肌肉。随着一阵刺耳的声响,梁木被顶了起来。伊拉龙立即冲到下面,只见加罗趴在地上,身上衣衫碎成破布。伊拉龙把他从废墟里拉了出来。等他们安全离开以后,蓝儿松开梁木,任它轰然坠地。 伊拉龙把加罗拉出倾颓的房舍,轻轻放在空地上。他心慌意乱,怯怯地伸出手碰碰舅舅。加罗皮肤灰败,了无生气,而且干枯得仿佛被烤掉了体内所有的水分。他的嘴唇也裂开了,颧骨上有一道长长的伤口。但这些还不是最惨的。深度的烧伤布满他的全身,一片狼籍,已经变成蜡白色,并渗出透明的液体。他的整个躯体散发出一种中人欲呕的可怕气味——就像腐烂的水果。他呼吸急促,每一下都像濒死者发出的格格喉音。 凶手,蓝儿嘶声说。 别说这些。也许还有救!得送到葛楚德(Gertrude)那儿去,可是,我没办法把他带到卡沃荷。 蓝儿向伊拉龙呈现出一幅画面:她在天上飞,加罗挂在她脖子上。 你能背得起我们两个吗? 不行也得行。 伊拉龙在瓦砾堆中挖出一块木板,又找到一些皮绳,叫蓝儿用爪子在木板的每个角上开一个洞,然后将皮绳穿过这些洞,把木板吊在蓝儿的两只前腿上。他仔细检查一遍,确信绳结打得够紧了,再把加罗放到木板上,紧紧地绑好。就在这时,一小片黑布从他舅舅的手里掉出来,和黑衣人所穿的衣料正相符合。他满怀愤恨地将布放进口袋里装好,跨上蓝儿。绵绵不绝的疼痛在全身漫延,他紧紧闭上眼睛。出发! 蓝儿后腿猛蹬地面,离地三尺,翅膀在空中一阵狂扑,缓缓地拔高了一点。她绷紧筋肉,骨节发出声声爆响,拼命对抗着地心的吸力。最初的挣扎显得格外漫长而艰难,偏偏毫无成效。再后来她鼓劲奋力一冲,再上一尺,进而终于升到森林上空。伊拉龙立即对她说,沿着大路飞,这样降落时会有足够的地方。 我会被人看到的。 顾不上这个了!她没有争论,转弯沿大路向卡沃荷飞去。加罗在下面剧烈摇晃,那几根脆弱的绳子是他唯一的保障。 蓝儿不堪负重,飞得很慢。很快,她的头抬不起来了,嘴里泛出泡沫。她想继续飞下去,但终于在离卡沃荷还有一里格的地方,翅膀一收,落在路上。 她落地时后腿扬起漫天飞雪。伊拉龙从她背上跌下,用一边身子重重着地,避开受伤的腿部。他挣扎着爬起来,解开蓝儿腿上的绳子,耳边响彻她粗重的喘息。找个安全的地方休息一下,他说,我不知道会离开多久,所以你要自己照顾自己一段时间。 我等你,她说。 他咬咬牙,开始在路上拖着加罗往前走。最初的几步让他心头充满痛苦。“不行,我做不到!”他伸直脖子,仰天大叫一声,又走了几步。接着他低下头来,嘴里发出吃力的吭哧声,两眼紧盯双脚之间的地面,强迫自己一直走下去。这是一场战争,他要战胜自己不听使唤的身躯——他拒绝接受失败。时间一秒一秒过去,漫长得让人不堪忍受,所走过的每一码都艰难得仿如万水千山。在绝望中,他开始怀疑卡沃荷是否还存在,那两个黑衣人是否也已将它毁于一旦。过了不知多久,在体力耗尽的晕眩中,他听到有人在叫他,于是抬起头来。 布鲁姆向他奔来——双目圆睁,头发散乱,头部一侧凝着暗红的鲜血。他拼命挥舞手臂,然后扔下拐杖,一把抓住伊拉龙的肩膀,大声地说着什么。伊拉龙眨着眼睛,意识涣散,根本无法理解。陡然间,他只觉得地面向他扑来,嘴里泛起血的味道,接着便堕入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 梦境纷扰,在伊拉龙脑中自生自灭。他看到一群人,鲜衣怒马,驰向一条孤零零的河流。其中许多人手持长矛,满头发丝银光闪闪。一艘船静静等候着他们,它的样式美丽而奇特,在明亮的月色中光华灿烂。那群人慢慢登船,其中两位比其他人高,把臂而行。他们的脸隐藏在斗篷的阴影下,但能看出其中一位是个女人。他们登上甲板,望向岸边。只有一个男人没有上船,他独自站在卵石滩上,扭过头去,发出悲恸万分的哭号。哭声渐灭,船只沿河而下,不见轻风或船桨,却在两岸空阔旷野的夹峙中渐行渐远。这一幕景像渐渐黯淡,就在它消失前的一瞬间,伊拉龙看到天幕之上,有两条龙在盘旋翱翔。 伊拉龙先是听到耳边有嘎吱声:一下在前,一下又在后。这持续不断的声音让他睁开眼来,茅草房的顶棚映入眼帘。一条粗糙的毯子盖在身上,他赤身裸体地躺着,腿伤已被包扎好,手指关节也绑着洁净的布条。 他置身于一个单间的小茅棚里。桌上放着研钵和捣杵,旁边还有几只碗,一些植物。几排干了的香草挂在墙上,使空气中充满浓郁的田野芬芳。炉膛里火焰摇曳,一个矮胖的妇人坐在前面的柳条摇椅里——她就是村里的巫医葛楚德。她闭着眼,头懒懒地靠着椅背,一对织衣针和一团羊毛线放在膝盖上。 尽管伊拉龙实在不愿意,但还是强迫自己从床上坐起来。这使他头脑清楚了一些。他回忆起最后两天发生的事情,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加罗,然后是蓝儿。但愿她躲在安全的地方。他试着与她联络,但没有成功。不管她在哪,一定是远远离开了卡沃荷。幸好布鲁姆把我带到了这儿。不知道他出了什么事?流了那么多的血。 葛楚德惊醒了,睁开亮闪闪的眼睛。“哦,”她说,“你醒了,很好!”她的嗓音浑厚温暖。“你觉得怎么样?” “已经很不错了。加罗在哪儿?” 葛楚德把椅子移近床边。“在霍司特家,这儿放不下你们两个。我告诉你,这搞得我脚不沾地,两头跑来跑去地照看你们。” 伊拉龙按捺住内心的焦虑,问道:“他怎样了?” 她迟疑了半晌,看着自己的手,半天没有回答。“不妙。他高烧不退,伤口一直不能愈合。” “我要去看他。”他马上就要下床。 “吃完东西再去,”她坚决地说,把他推回床上,“我花那多么时间照看你,可不是为了让你好起来以后再伤害自己。你腿上的皮肤有一半已经完全被磨掉,昨天晚上才退的烧。别担心加罗,他很坚强,会好起来的。”葛楚德在火上挂起一个罐子,开始切防风草根准备煮汤。 “我在这儿多久了?” “整整两天。” 两天!这意味着在他最后一次吃晚饭后,已经过去了四个早晨!只要想一想这个,就足以让伊拉龙觉得虚弱不堪。蓝儿在这段时间里一直孤身一人,希望她平安无事。 “整条村子的人都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们派人去你的农庄,发现它已经完全被毁了。”伊拉龙点点头,这一层他已经预料到。“谷仓被烧掉了……加罗就是因为这个受的伤?” “我……我不知道,”伊拉龙说,“事情发生时我不在。” “噢,没关系。相信一切都会解决的。”葛楚德趁汤在火上煮着的时候,又开始织毛线,“你掌心里有个疤。” 他下意识地握紧手掌:“是的。” “怎么弄的?” 几种可能的回答涌进脑子里,他选了最简单的一个:“从我记事起就有了,我从来没有问过加罗这是怎么来的。” “嗯……”直到汤开始沸腾,他们一直沉默着。葛楚德把汤倒进碗里,连同调羹递给伊拉龙。他感激地接过来,小心地尝了尝,觉得十分可口。 喝完后,他问道:“现在可以去看加罗了吗?” 葛楚德叹了口气:“你还真固执,是不是?好吧,如果实在要去,我不会拦着。穿好衣服我们就走。” 她转过身,伊拉龙费力地穿上裤子,每碰一下伤口就抖一抖,然后又套上衣服。葛楚德扶着他站起来。他的腿还是没有力气,但已经不像以前那样让他痛苦难耐。 “走几步看看,”她命令道,然后干巴巴地做出结论,“至少你不用爬着去了。” 屋外寒风呼啸,将附近房子冒出的烟尘直吹到他们脸上。乌云遮断了斯拜恩山脉,笼罩在山谷上空。很快,漫天的雪花吞没村子,覆盖了山麓下的小丘。伊拉龙重重地靠在葛楚德身上,走进卡沃荷。 霍司特将两层楼的家安在一座小山岗上,群山的景致一览无余。他在这座房子上使尽了浑身解数。二楼的长窗前伸出一个带栏杆的阳台,遮在铺页岩瓦的屋顶里,每个排水口都雕成兽头,所有的窗棂和门框都雕着蟒蛇、雄鹿或者乌鸦,还有缠绕的葡萄藤。 霍司特的妻子伊莱恩(Elain)打开门。她是个娇小苗条的女人,长着五官精致的面孔,像丝一样的金发在脑后盘成一个圆髻,衣着端庄整洁,举止娴雅。“请进,”她温柔地说。他们跨过门槛,走进明亮的房间,里面有一道带扶手的旋转楼梯,四面墙涂成蜜黄色。伊莱恩对伊拉龙报以忧愁的一笑,然后对葛楚德说:“我正要找人去叫你,他情况不太好,你该马上去瞧瞧。” “伊莱恩,伊拉龙需要你扶他上楼梯。”葛楚德说了一句,匆匆越过他们走了。 “没事,我自己来。” “真的可以吗?”伊莱恩问道。他点点头,但她显得颇为怀疑。“嗯……完事后到厨房来找我,有新出炉的烤饼,你会喜欢的。”一等她转身离开,伊拉龙就往墙上靠去,顿时轻松了好多。接着他开始爬楼梯,每一举步都要经历一次痛苦。终于走到顶了,一条长长的走廊两边排列着房间,最后一间的房门轻轻虚掩。他深深吸一口气,蹒跚地走过去。 壁炉边站着凯特琳娜,正在煮一些布条。她抬头向天,嘴里发出无声的哀叹,然后又低下头继续手里的活计。葛楚德在她旁边切草药,准备做药膏,脚边的桶里装着正在融化的雪。 加罗躺在一张毯子铺得很厚的床上,汗珠布满他的额头,眼珠在紧闭的眼皮下昏乱地转动。他的脸孔干瘪如死人,除了一点点轻浅的呼吸,全身一动不动。伊拉龙觉得这一切都不像是真的。他轻抚舅舅的额头,那儿烧得像火一般烫手。他忧心忡忡地把毯子掀开一些,看到加罗身上的累累伤口已经上了布条。正在换绷带的地方伤口外露,丝毫不见愈合的迹像。伊拉龙抬起无助的双眼,对葛楚德说:“你就不能想想办法吗?” 她把一块布浸到那桶冰水里,然后拿出来敷在加罗的额上。“我用尽了一切办法:涂油,敷膏药,药酒,但没有一样管用。如果伤口能愈合,他就会好很多。不过,还是有希望的,他很勇敢,也很强壮。” 伊拉龙走到角落里,慢慢跌坐在地。事情不应该是这样的!他的思绪随后陷入一片空白,两眼无神,呆呆地盯着加罗的床。过了一会儿,他才发现凯特琳娜跪在自己身边。她伸出一只手臂搂着他,然而他毫无反应,她只好无可奈何地走开了。 稍后门被打开,霍司特走进来。他压低声音和葛楚德说了几句,然后走向伊拉龙。“来,你得离开这儿。”不等伊拉龙拒绝,霍司特就将他一把从地上拉起,领出了房间。 “我就想呆在这。”他抗议道。 “你需要休息,和新鲜空气。别担心,很快就让你回去。”霍司特安抚道。 伊拉龙不情愿地让铁匠扶自己走下楼梯,走进厨房。六七个滋味浓郁的菜香气扑鼻,艾伯瑞和波多尔也在,他们的妈妈一边做面包,一边在和他们说话。兄弟俩一见伊拉龙立即住口不言,不过入耳的只言片语已经足够让他明白,他们谈的正是加罗。 “过来,坐下。”霍司特搬开一张椅子。 这正合伊拉龙的心意,他坐了进去:“谢谢。”他的双手轻轻地发着抖,于是他将之夹在膝盖中间。一只盘子,堆满了食物,摆在他面前。 “不一定非得吃,”伊莱恩说,“想吃了随时吃。”说完继续做她的饭。伊拉龙拿起叉子,却几乎无法下咽。 “你感觉怎样?”霍司特问。 “非常不好。” 铁匠停了一下,然后说:“我知道现在不是时候,但我们需要了解……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我也记不清了。” “伊拉龙,”霍司特说着身子往前倾了倾,“到你的农庄去的人中,也有我一个。你的家不止是塌了,它简直被撕成了碎片,周围还有巨兽的脚印,那是我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东西。其他人也看到了。现在,如果附近真的有鬼魂或怪兽出没,我们一定要弄个明白。你是唯一能告诉我们真相的人。” 伊拉龙知道自己必须编出一套说辞。“我离开卡沃荷……”他算了算日子,“是在四天前,有……黑衣人在村里打听一块石头,正是我捡到的那一块。”他对霍司特做了个手势,“你对我说了他们的事,我就急急忙忙回了家,”所有目光凝聚在他脸上,他舔舔嘴唇,“当晚平……平安无事。第二天早上,我干完活就进了林子。过了不久就听到爆炸声,树梢上窜起一股黑烟。我立即用最快的速度跑回家,但凶手已经跑掉了。我在废墟里挖啊挖……找到了加罗。” “于是你就把他放在木板上,一路拖了过来?”艾伯瑞问道。 “是的,”伊拉龙说,“不过,我临走时查看了通向大路的小径,上面有两种脚印,都是男人的。”他伸手从口袋里掏出那片黑布,“加罗手里握着这个,我猜它正是黑衣人衣服上的。” “没错。”霍司特说,他表情悲愤,而又思虑重重,“那你的腿是怎么回事?怎么受的伤?” “不清楚,”伊拉龙摇摇头,“我猜是在把加罗从废墟里挖出来的时候弄的,不过当时我一点都没感觉到,直到血开始从腿上往下流。” “太可怕了。”伊莱恩失声说。 “我们要捉拿那两个家伙,”艾伯瑞热血沸腾,“不能就这样放过他们!只要有两匹快马,明天就能赶上,把他们抓回来!” “快把这个蠢念头从你脑子里抹掉,”霍司特说,“他们能把你像个婴儿一样举起来,扔到树上去。难道你忘了他们是怎么对付那所房子的吗?我们惹不起这些人。另外,他们现在已经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了,”他看看伊拉龙,“他们确实拿走了石头,是不是?” “它不在房子里了。” “既然找到了,他们就没有什么理由再回到这里,”他犀利地瞧了伊拉龙一眼,“你还没有说那些奇怪的脚印呢。知道它们是从哪来的吗?” 伊拉龙摇摇头:“我没有看到这些脚印。” 波多尔突然插嘴道:“我不喜欢这些事,太像巫术了。那是些什么人?是鬼魂吗?他们要那块石头干什么?如果不是用了邪术,他们怎么可能把房子毁成那样?也许你是对的,父亲,他们要的只是那块石头,但我认为他们一定会卷土重来。” 他的话带来一片沉默。 伊拉龙总觉得漏了些什么,但一直说不出是啥。这时候突然想起来了,一颗心直往下沉。他说出心中的怀疑:“若伦还不知道这事,对吗?”我怎么能把他给忘了呢? 霍司特摇摇头:“那天你走后,他和丹普顿很快也走了。除非路上遇到什么麻烦,不然几天前他就应该到了特林斯福德。我们想派人送个信去,但昨天和前天实在是太冷了。” “你醒来的时候我们正准备出发呢。” 霍司特伸手捋了捋胡子:“走吧,你们俩。我帮你们套马鞍。” 波多尔对伊拉龙保证说:“我会慢慢告诉他的。”说完跟着霍司特和艾伯瑞走出厨房。 伊拉龙坐在桌边没动。他的眼睛盯着木头上的一个节,每一个细微之处都看得清清楚楚:扭曲细密的纹理,三条纹路向一面凸出,中间是一小片深色的节疤。这个节所包涵的内容好像无穷丰富,他凑得越近,发现得就越多。他希望在里面找到某个答案,可是它就算真的存在,只怕也是在躲着他。 微弱的呼声冲破他起伏的思绪,听起来像有人在外面发出呼喊。交给别人去解决吧。几分钟后,这个声音又出现了,比上回更响。他生气地不予理会。怎么就不能安静点呢?加罗在休息。他看看伊莱恩,她似乎充耳不闻。 伊拉龙!一声大喝差点把他震下椅子。他紧张地抬头四顾,但周围毫无异状,这才恍悟声音源自他的脑中。 是蓝儿?他急切地问道。 短暂的沉寂过后:是的,聋子。 他提着的心慢慢放下来。你在哪里? 第二部分 第三节 她送出一幅小树丛的画面。我好几次想找你,但总是联系不上。 我病了……不过现在好些了。为什么早先我感觉不到你? 经过两天两夜的等待,我饿得实在受不了,不得不出去觅食。 捕到什么没有? 一头年轻力壮的雄鹿。以它的聪明,足以应付的是陆上的掠食者,而不是那些从天而至的。一开始当我咬住它的时候,它还剧烈地挣扎,企图逃生。然而,我比它强大。当失败不可避免,它也就束手就死了。加罗战胜了他的命运了吗? 我不知道。他把经过详细告诉她,然后说,要过很久我们才能回家,如果还有那一天的话。至少有好几天我都不能见你,你得继续照顾自己。 她怏怏不乐,说,我会听你的话,但是别太久。 他们很不情愿地中断了联系。他向窗外看去,吃惊地发现日已西沉。他觉得万分疲惫,一瘸一拐走到伊莱恩身边,她正在做肉饼。“我要回葛楚德家睡觉去了。”他说。 她包完手里的肉饼,然后说:“为什么不留在这儿?能离你舅舅近一些,葛楚德也能睡自己的床了。” “还有房间吗?”他踌躇地问。 “当然,”她擦擦手,“跟我来,早就准备好了。”她扶他上楼,来到一个空房间。他在床边坐下。“还需要些什么吗?”她问。伊拉龙摇摇头。“这样的话,我就在楼下,要什么帮助随时叫我就行。”他侧耳倾听她走下楼梯,然后打开门,悄悄走过长廊,来到加罗的房间。葛楚德在飞快地织着毛线,冲他淡淡一笑。 “他怎样了?”伊拉龙小声问。 她的声音因为劳累而沙哑。“很虚弱,但烧退了一点,部分伤口看上去好了一些。我们还是得继续观察,但这也许是他痊愈的一个预兆。” 这个消息让伊拉龙精神一振,回到了自己房间。缩在毯子里,周围的黑暗似乎总有些居心叵测的味道,但最后伊拉龙还是睡着了。在睡梦里,他身体的伤痛和精神的折磨得到了一些缓解。 伊拉龙突然在床上坐起,感到呼吸困难。周围很黑,房间里寒意森森,鸡皮疙瘩从他的手臂一直伸到肩膀上。离天亮还有几个小时——正是万物潜伏不动,静候阳光的第一丝温暖的时间。 他的心咚咚直跳,一种不祥的预感紧紧抓住了他的心,让他感觉整个世界被盖在一张裹尸布下面,而最黑最深的角落,就在他的房间。他无声无息地下床,穿上衣服,在忧心如焚中迅速穿过走廊。加罗房间的门敞开着,里面聚了好多人。看到这些,他立即极度恐慌。 加罗平静地躺在床上,穿着洁净的衣服,头发向后梳得整整齐齐。他的面容一派安详,完全是好梦正酣的模样,如果不是脖子上挂着一个银质护身符的话。那是生者献给死者最后的礼物。 凯特琳娜低眉敛目站在床边,面色苍白。伊拉龙听到她喃喃地说:“我曾经希望有朝一日能叫他爸爸……” 叫他爸爸,他心头苦涩,连我都不曾拥有的权利。他觉得自己被吸干了所有元气,只剩下一点魂魄。周围的一切都是那么虚无飘渺,而加罗的脸却异常真切。伊拉龙泪如雨下。他站在那里,双肩剧烈颤抖,但半点声音都发不出来。妈妈,舅妈,舅舅——亲人一个一个从身边消逝。他已经不堪忍受这沉重的悲哀,在它排山倒海般的重压下身子摇摇欲坠。不知是谁把他带回了自己房间,说着些开解的话。 他倒在床上,双手抱头,哭得浑身痉挛。蓝儿在召唤他,但他把她推开,任悲痛将自己吞噬。他无法接受加罗已经不在的事实。如果真是这样,还有什么可以相信?这是一个残酷、无情的世界,生命在它面前如风中残烛般被扑灭。这个世界让他感到幻灭和害怕。他抬起泪痕斑斑的脸,冲着天上大声问道:“是谁安排了这一切?出来见我!”他听到人们奔进房间,但是头顶沉默无声。“不应该这样对待他啊!” 一双安慰的手轻抚着他,他知道伊莱恩在自己身边坐下。她轻轻拥抱哭泣的伊拉龙。终于,在心力交瘁中,他不情愿地陷入沉沉昏睡。 伊拉龙在椎心的悲痛中醒来,虽然紧紧闭上双眼,但依然止不住泪水奔流。他搜索枯肠,想找到一些念头,或者希望,可以帮助自己保持理智。我无法忍受这个,他呜咽地说道。 那就不要忍。蓝儿的声音在脑中响起。 怎么做得到?加罗再也不会回来了!以后我也要经历同样的命运。亲情、家庭、成就——这一切通通烟消云散,片甲不留!我们所做的一切到底有什么意义? 意义在于过程。一旦改变并体验生命的努力终止,意义也就不复存在。然而选择权在你。选择一个目标,并孜孜以求。这一行动本身会赋予你希望和方向。 可是我该怎么做呢? 唯一的指引来自你的内心。只有它最深切的愿望才能帮助你。 蓝儿任由伊拉龙品味自己的话。他细心体会自己的情感,出乎意料的是,除了悲痛,他还感觉到一种灼人的愤怒。你想让我做什么……追捕黑衣人? 是的。 她坦率的回答让他迷惑不已。他颤抖着深吸了一口气。为什么? 记得你在斯拜恩说的话吗?你是怎样提醒我作为一条龙应该承担的责任,使我克服了强烈的本能,和你一起回来?因此,同样,你也要控制自己。在过去的几天里,我想得很多,很深。我理解了作为龙和龙骑士意味着什么:知其不可而为之,摆脱内心的畏惧,成就一番伟业。这是我们的命运,是我们对未来的责任。 我才不管你说什么。这些都不是离开这里的理由!伊拉龙叫道。 那还有其他理由。我的足迹被人看到了,人们对我的存在已经有所察觉。总有一天我会被发现。而且,这里再也没有什么可让你留恋的,没有农庄,没有家,还有—— 若伦还没死!他激动地喊道。 可是如果你呆在这,就必须解释真相。他有权利知道自己的父亲是怎么死的、为什么死。一旦他知道了我的存在,会有什么反应? 蓝儿的争论在伊拉龙脑中翻腾不息。一想到离开帕伦卡山谷,他就心生怯意。这儿是他生于斯长于斯的家乡。然而,转念再想到报仇雪恨后的畅快,又能极大地抚平他的创痛。我有足够的力量吗? 你还有我。 他着实委决不下。要做的事情是那么疯狂,九死一生。慢慢地,对自己优柔寡断的轻蔑升起,他的嘴角闪过一丝冷酷的笑意。蓝儿是对的,没有什么比行动本身更为重要。行动才是本质。还有什么比击败黑衣人更让他满足的呢?一种可怕的精神和力量在他体内生长,占据了他全部的情感,将之拧成横扫一切的狂怒之棒,上面镌刻着两个字:复仇。他狠狠地点头,坚定地说:我会去做。 他中止与蓝儿的交流,一骨碌爬下床,身体像紧缩的弹簧一样蓄势待发。天未破晓,他睡了不过几个小时。一无所有的敌人乃是最危险的敌人,他想,这就是我。 就在昨天,他站直身体走路还困难重重,但是在钢铁般的意志下,现在的行动已是十分坚定有力,身体的痛楚受到他的漠视和反抗。 悄悄往外溜的时候,伊拉龙听到有两个人在窃窃私语。出于好奇,他停下脚步凝神细听。先是伊莱恩温柔的声音传入耳中:“……住的地方。我们有多余的房间。”霍司特低沉的嗓音回答了一句什么,听不清楚。只听到伊莱恩应道:“是的,那可怜的孩子。” 这一次伊拉龙听清了霍司特的话:“也许……”长长的停顿之后,他继续道,“我一直在想伊拉龙说的话,我不敢肯定他已经将全部事实说了出来。” “你这是什么意思?”伊莱恩问道,声音流露出关切之意。 “我们出发到他的农庄去,一开始路面被他拉加罗的木板刮得很平整,再往前走一段,雪地就被踩得乱七八糟,他的脚印和木板的拖痕到这里就不见了,但是我们却再次发现了在农庄出现过的巨大脚印。还有,他的腿到底是怎么了?我不相信他蹭掉这么大一片皮肤时居然注意不到。早先我还不想逼他说出真相,但现在改变主意了。” “也许看到的东西把他吓坏了,所以他不愿意说起,”伊莱恩猜测说,“你亲眼看见他当时有多昏乱。” “这还是不能解释他是如何把加罗带到附近,却没有在路上留下任何痕迹。” 蓝儿说得对,伊拉龙想,是该走了。太多的人,太多的问题。他们迟早会找到答案。他继续向外走,地板的每一声响动都让他浑身紧张。 路上空无一人,没什么人起得这么早。他停下来,强迫自己集中精神思考。马是不需要的,蓝儿就是我的坐骑,但得给她套一个鞍。她能捕到我们需要的食物,所以这个也用不着操心——不过还是带上一些为好。其他必需的东西可以在我们家的废墟里找到。 他来到加得瑞克(Gedric)放在沃荷村边上的鞣皮桶边,那可怕的气味简直让他发抖。不过他还是继续往前,向山坡上的小屋走去,那儿存放着制好的皮革,一排排悬挂在天花板下面。伊拉龙割下了三大块牛皮,这种偷窃行为让他充满犯罪感。不过他又安慰自己,这不算真的偷,以后我会偿还加得瑞克的,还有霍司特。他把厚厚的牛皮卷起来,带到村外的一小片树丛中,塞在一棵树的树杈里,然后又返回了卡沃荷。 现在找吃的。他想到小酒馆去弄一点,但走着走着又改了主意,冷冷地一笑,换了一个方向。如果非偷不可,偷史洛恩的也是一样嘛。于是他摸到了肉铺。只要史洛恩不在,前门总是锁着的,但侧门的防护只是一条细细的链子。他不费吹灰之力就破门而入,里面的房间很黑。他一通乱摸,摸到一堆用布包着的硬硬的肉。他在上衣里尽可能地塞满了,急急走出去,神不知鬼不觉地掩上房门。 一个女人在附近呼唤他的名字。他紧按住衣服下摆,防止肉从里面掉出来,猫腰缩进一个角落里。霍司特就在不到十英尺以外,在两排房子间穿过,伊拉龙不由浑身一震。 一旦霍司特走出视线,伊拉龙立即拔腿就跑,强忍着痛楚,穿过小巷,回到树丛边。他一头钻了进去,然后回顾来路,看是否有人跟踪。一个人影都没有,他轻松地长舒一口气,伸手去够树上的牛皮。但是牛皮不翼而飞。 “要出去吗?” 伊拉龙腾地转过身去,布鲁姆神情阴郁地对他皱着眉。他头部一侧挂着一条触目惊心的伤口,一柄褐色剑鞘的短剑悬在腰带上,牛皮赫然在他手里拿着。 伊拉龙眯起双眼,怒意暗生。这老头儿是怎么鬼鬼祟祟地跟在后面的?一路上都很太平,他还以为周围绝对没有别人。“还给我!”他厉声道。 “为什么?好让你不等加罗下葬就跑掉?”这个指责十分严厉。 “这不关你的事!”他气冲冲地嚷道,“你干嘛跟着我?” “我没有,”布鲁姆哼了一声,“我只是在这儿等着你。你想上哪去?” “不去哪。”伊拉龙劈手将牛皮从布鲁姆手里抢过来,布鲁姆丝毫没有阻拦的意思。 “我希望你有足够的肉去喂你的龙。” 伊拉龙惊呆了。“你说什么?” 布鲁姆抱起双臂。“别在我面前耍花样。我知道你手上的印记——gedweyignasia,格威伊纳沙,即闪灵掌——的来历:你摸了一条刚孵出来的龙。我知道你为什么来找我,问那些问题。我还知道龙骑士又出现了。” 牛皮和肉从伊拉龙手里跌落在地。这一天终于来了……我必须马上逃走。拖着伤腿我跑不过他,不过如果……蓝儿!他默默召唤她。 担心吊胆的几秒种后,终于传来一声:我在。 我们被发现了!快来!他把自己所在之处的图景发送给她,她立即赶来。现在,他要做的只是拖住布鲁姆。“你是怎么发现的?”他的声音空空洞洞。 布鲁姆目视前方,嘴唇无声地掀动,好像在和别的什么人说话。然后他才说:“到处都是线索和破绽,留心一点就可以发现。只要有正确的知识,谁都能做到。告诉我,你的龙怎样了?” “她,”伊拉龙说,“很好。黑衣人来的时候我们不在农庄。” “喔,你的腿。你骑她上天啦?” 布鲁姆是怎么看出来的?会不会是黑衣人逼他来这儿?也许他们想通过他找到我,然后好暗算我们。蓝儿在哪里?他的意念四处搜索,发现她正在头顶盘旋。快来! 不,我要再观察一会。 你这是干嘛呢! 为了多路城的大屠杀。 什么? 布鲁姆斜斜靠在一棵树上,脸上挂着淡淡的笑意。“我和她谈过了,她答应在天上再呆一会,直到我们达成一致。你该晓得,除了回答我的问题,你没别的路可走啦。现在,告诉我,你想去哪儿?” 伊拉龙不知所措,伸手去揉太阳穴。布鲁姆怎么能和蓝儿交谈?他的后脑一跳一跳地疼,心中无数个念头转来转去,最后还是得出了一个结论:他得对这个老头儿说点实话。于是他说:“我想找个安全的地方养伤。” “之后呢?” 这是一个无法回避的问题。后脑的悸痛更厉害了,让他无法思考。一切都那么扑朔迷离,他现在心里想的,只是找个人,告诉他过去数月间发生的事。他的秘密使加罗罹难,这个想法一直在啃噬着他的心。伊拉龙不再保留,颤抖着声音说:“我要战胜那两个黑衣人,杀死他们。” “一项艰巨的任务,对这么一个年轻的孩子来说。”布鲁姆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好像伊拉龙要做的事再理所当然不过,“当然,它值得一做,你也足以胜任。我一直不敢肯定,提供帮助是否会反遭冷眼,”他从矮树后面拉出一个大包袱,语气里多了几分强制,“无论如何,我可不想缩在后面,让一个小伙子带着一条龙到处乱闯。” 他到底是在施以援手,还是在铺设陷阱?伊拉龙对神秘莫测的敌人可能采取的手段很是忌惮。不过布鲁姆已经取得了蓝儿的信任,他们也能用意念进行交谈,如果她放心……他决定暂时把自己的疑虑放在一边。“我不需要帮助,”伊拉龙说,然后不情愿意地补充一句,“不过你可以一起来。” “那我们最好马上走,”布鲁姆说。他面无表情地停顿了一会,然后又说:“我想你会发现,现在你的龙又听你说话了。” 蓝儿?伊拉龙叫道。 在。 他克制住向她问个究竟的冲动。你在农庄等我们好吗? 好。你们达成协议了? 大概是吧。她中断联络,远走高飞。他向卡沃荷望去,只见人们来来往往。“我猜他们在找我呢。” 布鲁姆扬起一边眉毛。“也许。可以走了吗?” 伊拉龙有些迟疑:“我想给若伦留个信,不告诉他原因就消失,好像很不对。” “这事已经办了,”布鲁姆说,“我托葛楚德将一封信转交给他,里面解释了几件事,还关照他要警惕几种危险。这些够了吗?” 伊拉龙点点头,用牛皮把肉包在里面,就出发了。他们一直小心地避开别人视线可及的范围,一直到踏上大路,才放开脚步,疾走如飞,盼着赶紧离卡沃荷越远越好。伊拉龙奋力走在前面,两条腿疼得火烧火燎。迈步的单调节奏让他有精力思考。到家之后,如果布鲁姆不给我一些解释,我就绝不跟他同行一步,他下定决心,我希望他能多讲一些有关龙骑士的事,还有我的对手到底是些什么人。 农庄的残迹映入眼帘,布鲁姆长眉抖动,怒形于色。伊拉龙心中黯然。大自然如此迅速地将农庄湮灭在自己的怀抱中,白雪和浮尘处处堆积,掩盖了黑衣人的暴行。谷仓只剩下很快就要磨灭的一块长方形灰烬。 蓝儿从树巅掠过,翅膀带起风声,让布鲁姆猛地仰起头来。她从他们身后斜冲而下,几乎擦过他们的头顶。强劲的气流扑打在身上,伊拉龙和布鲁姆不由晃了几下。蓝儿浑身的鳞甲光华流动,在农庄上一个急转身,翩然落地。 布鲁姆趋步上前,面上的神情混合了庄敬和喜悦。他两眼放出光彩,腮边泪光一闪,消失在长髯中。他看着蓝儿,久久地站着不动,呼吸粗重。她也看着他。伊拉龙听到他在喃喃地说着什么,于是凑近些想听个仔细。 “那么……又开始了。然而何时才是一个尽头?我已老眼昏花,分不清这到底是喜剧还是悲剧,因为我悲喜交集……不管它是什么,我的意志从未改变过,我……” 蓝儿气度威严地向他们走来,他后面的话慢慢细不可闻。伊拉龙越过布鲁姆,向蓝儿迎去,假装什么都没有听到。在他和蓝儿之间,已经发生了一些变化。他们仿佛更加亲密,然而彼此却又还是那么陌生。他揉着她的脖子,掌心有一阵轻微的刺痛。心意联通,强烈的好奇从她心底传来。 我从没见过人类,除了你和加罗,他当时还遍体鳞伤,她说。 你通过我的眼睛见到过很多人。 那不一样。她走近一些,侧过长长的头颅,用一边的蓝色大眼细细打量布鲁姆。你们人类真是古怪的东西,她挑剔地说了一句,继续研究他。布鲁姆静立不动,看她在空气里嗅着鼻子,然后向她伸出一只手。蓝儿缓缓低下头,让他轻触自己的前额。突然,她打了个响鼻,向后一缩,退到伊拉龙的身后,尾巴噼啪噼啪拍在地面上。 怎么了?他问道。她没有回答。 布鲁姆转向伊拉龙,低声问道:“她叫什么名字?” “蓝儿。”布鲁姆脸上掠过一丝奇特的表情,他是那么用力地将拐杖死死撑在地面,以至指关节都泛白了。“在你给我的所有名字中,只有这一个她才喜欢,我想它比较合适。”伊拉龙飞快地加了一句。 “确实合适。”布鲁姆说。他的声音里有一种伊拉龙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是失落、惊奇、害怕,还是嫉妒?他不敢肯定,也许全都不是,也许全都是。布鲁姆提高声音,说道:“你好,蓝儿。认识你万分荣幸。”他挥手做了个奇怪的手势,然后鞠了一躬。 我喜欢他,蓝儿静静地说。 那当然啦,谁不喜欢奉承。伊拉龙拍拍她的肩,走进毁弃的家。蓝儿跟在布鲁姆后面。老人看起来精神焕发,充满活力。 伊拉龙攀过废墟,钻过一扇门,进入他原来的房间。一堆堆支离破碎木头再也难觅往日面貌,他只能依靠记忆,在墙里翻寻,终于找到了他的空背囊。木头框子坏了一部分,但不难补好。他继续搜寻,终于翻出他的弩,它还好好地套在鹿皮套子里。 虽然外面的皮套被刮得很厉害,但他还是很高兴地看到,涂过油的木质部分完好无损。到底还有一点运气。他给弩装上弦,试着拉开。它应手而弯,没有发出一丝嘎吱声。他满意地开始找寻箭袋,原来就埋在旁边,许多箭已经折断。 他卸下弩弦,连箭袋一起递给布鲁姆。布鲁姆说了句:“这得需要一双强有力的臂膀才拉得动呢”。伊拉龙无声地接受了这个恭维。他继续在废墟里翻翻捡捡,寻找可用的东西,把收获抛在布鲁姆旁边的地上,却只有可怜的一点点。“现在怎样?”布鲁姆问道。他目光锐利,带一股探询之意。伊拉龙的眼睛望向别处。 “找个藏身之地。” “想好什么地方了吗?” “嗯。”他把除了弩以外的所有东西紧紧地捆成一捆,然后背在背上,说了声“这边”,带头走进树林。蓝儿,在天上跟着我们,你的脚印太容易被人发现和跟踪了。 好。她在后面起飞。 他们的目的地就在附近,但伊拉龙还是采用了绕远路的办法,以迷惑可能的跟踪者。等到他终于在一处适于藏身的荆棘丛里停下来时,已经过去了足足一个小时。 中央凹凸不平的空地正好可以容纳两个人,和一条龙。红松鼠蹦蹦跳跳地躲进树叶里,吱吱抗议他们的入侵。布鲁姆从一条藤蔓的纠缠里脱身出来,饶有兴味地环顾四周,问道:“还有谁知道这个地方?” “没有了。刚搬到这儿的时候我就发现了这里,花了一个星期钻到中间来,又花了一个星期清理枯木。”蓝儿在他们身旁落下,收起翅膀,小心地避开那些尖刺。她蜷着身子,坚硬的鳞甲折断灌木的细枝,头歇在地上,莫测的双眼紧紧跟随他们俩。 布鲁姆倚杖而立,凝视蓝儿。他研究的眼光让伊拉龙有些不安。 伊拉龙一直在看着他们,直到饥饿使他不得不行动起来。他点了一堆火,在罐子里装满雪,然后放到火上烧化。水开后,他把肉切成大块扔进水里,再加一块盐。不太丰盛,他郁闷地想,不过能顶肚子。也许有好长一段时间就得吃它了,所以我最好还是习惯一下。 炖肉慢慢地沸腾,空地上弥漫着浓郁的肉香。蓝儿的舌尖伸了出来,咂巴着空气。肉煮软后,布鲁姆也过来了。伊拉龙把食物分给大家,他们默默地进餐,彼此回避对方的眼光。吃完后,布鲁姆拿出烟斗,意态悠闲地点着火。 “你为什么要和我一起走?”伊拉龙问。 轻烟从布鲁姆嘴里散出,在树丛里回旋向上,慢慢消失在空中。“我对保全你的性命有莫大的兴趣。”他回答说。 “这是什么意思?”伊拉龙追问。 “坦白地说,我是一个说书人,我正好认为在你身上会发生一些有趣的故事。你是百年间第一位不受控于国王而存在的龙骑士。此后会发生什么?你会作为殉道者遭到毁灭吗?你会加入沃顿人一伙?还是你会杀死加巴多里克斯国王?这些问题让人心驰神往。我要在现场目击每一个片段,为此愿意做任何事。” 伊拉龙觉得胃里结了个硬块。他不认为自己会做其中任何一件,尤其是当殉道者。我只想报仇,至于其它的事……我没那个野心。“也许吧,不过,你告诉我,你怎么能跟蓝儿交谈呢?” 布鲁姆没有回答,先给烟斗装上更多的烟丝,等它重新点燃,紧紧咬在嘴里,才说:“好,如果你想知道,就会让你知道。但也许你不会喜欢。”他站起身,把他的包袱拿到火边,拔出一个长长的用布包着的东西,长约五英尺,另外,从他握在手里的姿势看,份量相当沉重。 他解开外面的布,一条又一条,像是给木乃伊松绑。一把剑慢慢露出端倪,伊拉龙瞪大眼睛,看得发呆。剑柄上银丝缠绕,打磨得犹如星光璀璨,其末端呈泪滴形,黄金打造,镶着一颗鹌鹑蛋大小的红宝石。玻璃一般光滑的剑鞘为酒红色,唯一的装饰是蚀刻于其上的一个奇异的黑色标记。剑的旁边还放着一条皮腰带,上面有个沉甸甸的扣环。最后一根布条扯开,布鲁姆把这件武器递到伊拉龙手里。 剑的握柄正好合适伊拉龙的手掌,就像专门为他定做的一样。他缓缓拔剑,它无声无息地从鞘中滑出。剑身如血,在炉火辉映下红光熠熠,艳丽夺目,上面刻着一个与外鞘一模一样的黑色标志。剑锋锐利无匹,弯成一道优美的弧线,聚向剑尖。它极之称手,握在手里如臂使指,跟伊拉龙惯使的农具有云泥之别。这把剑隐隐透出凛然的杀气,好似当中蕴涵着一股无可阻挡的巨力。它被锻造出来,正是为了酷烈的战争,去残灭人的生命。然而它又有着勾魂夺魄般的美丽。 “它曾经属于一位龙骑士,”布鲁姆凝重地说,“当龙骑士完成所有训练,小精灵会送给他一把佩剑。剑的铸造方法是不传之秘,经他们之手所造的剑永远锋利如初,而且从不生锈。过去的习惯是剑的颜色要匹配龙骑士所御之龙的色彩,但我想现在不妨破个例。这柄剑名唤萨若克(Zar’roc),我不知道其中的含义,也许和它旧主人的个人经历有关。”他看着伊拉龙轻轻挥动宝剑。 “你从哪得到的?”伊拉龙问道。他不舍得地还剑入鞘,递给布鲁姆。但布鲁姆并没有接过去的意思。 “这无关紧要,”布鲁姆说,“我能告诉你的只是,为了得到它,我历尽了艰难险阻。收下它,你比我更有权利得到它,在大功告成以前,我猜你会用得着的。” 这个慷慨之举完全消除了伊拉龙的戒心。“这是一份厚礼,谢谢你。”他接下来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不住手地摩娑剑鞘。“这个标记是什么?”他问道。 “是那位骑士的纹章。”伊拉龙想插嘴,但布鲁姆把他瞪得咽了回去。“现在我可以告诉你,如果你一定要知道的话,任何人只要接受一些适当的训练,都可以和龙交流。而且,”他举起一根手指表示强调,“纵算如此,这也不代表什么。我比世上任何一个活着的人都更了解龙以及龙的力量。我能教你的知识,如果光凭你自己摸索,只怕要费数年之力。有我亲自传授是你的一条捷径。至于我为什么会懂这么多,这是一个秘密。” 布鲁姆说完这番话后,蓝儿耸起身子,来到伊拉龙身边。他拔剑出鞘让她看。它有神力,她说着,鼻尖轻触剑尖。剑身的虹光漫射到蓝儿的鳞甲之上,突然泛起水波般的涟漪。她昂首挺胸,满意地喷着鼻息。此时剑身异彩渐敛,逐渐恢复旧观。伊拉龙将其纳入鞘中,心中大惑不解。 布鲁姆扬眉说道:“这就是我说的,龙族总是会出人意表。一些事情……围绕着他们发生,那些别处不可能出现的神秘之事。虽然骑士和龙已经并肩作战了数百年,也未能洞悉他们的全部力量所在。还有人说,就算是龙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的潜力究竟止于何处。他们与这块土地有着某种联系,使他们可以克服一切障碍。蓝儿方才的表现证明了我早先的观点:有很多事你还不了解。” 长长的沉默。“可能吧,”伊拉龙说,“不过我可以学。现在我最需要知道的,就是关于黑衣人的事。你对他们有什么了解吗?” 布鲁姆深吸一口气。“他们被称作拉萨克(Ra’zac)。没人知道这到底是他们的部族的名字,还是他们自己的称呼。不管怎样,如果他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名字,那也是秘而不宣的。拉萨克在加巴多里克斯掌权以前,从来没有出现过,一定是他在旅途中网罗而后纳入麾下的走狗。关于他们,外界所知甚少,可以说一无所知。但是,我可以告诉你:他们不是人。我曾有机会对其中一位的头部作惊鸿一瞥,看到一个像尖尖的鸟嘴一样的东西,还有和我的拳头一样大的黑眼睛——他们怎么能说我们的语言一直让我迷惑不已。毫无疑问,他们身体的其他部份也一样怪异。这就是他们不论天气如何,永远裹着黑斗篷的原因。 “说到力量,他们比任何人都强壮,弹跳力惊人。但他们不懂魔法,这一点实在值得庆幸。因为若非如此,你一定已经落入他们的魔掌之中。我还知道他们对阳光深恶痛绝,但这一点并不妨碍他们的行动。千万不要犯下轻视拉萨克的错误,因为他们生性狡诈,诡计多端。” “一共有多少名拉萨克?”伊拉龙问道,心中对布鲁姆知道那么多事大感惊奇。 “据我所知,只有你见过的两个。也许还有其他,但我一直没有听说过。也许他们是一个即将灭绝的种族的最后幸存者。他们是直接听命于国王的捕龙者,只要帝国内有关于龙的消息传进加巴多里克斯的耳中,他就会派拉萨克去明查暗访,而家破人亡的惨事总与他们如影相随。”布鲁姆吐出一串烟圈,目送它们在荆棘丛上冉冉升空。伊拉龙本来没在意,后来才惊奇地发现这些烟圈居然在变换色彩,同时急速地旋转。布鲁姆顽皮地眨眨眼睛。 伊拉龙坚信没有人曾经见过蓝儿,那加巴多里克斯是怎么得到她的消息的?当他说出这个疑问时,布鲁姆说:“你说得对,不像是卡沃荷的人和国王通了消息。为什么你不说一说是从何处得到龙蛋,还有你是怎样养大蓝儿的——这也许能说明一些问题。” 伊拉龙迟疑了一下,然后就从在斯拜恩发现龙蛋开始,把所有经过源源本本说了出来。能将心底的秘密一吐为快,感觉舒服极了。布鲁姆提了几个问题,但大部分时间只是专心致志的听着。等伊拉龙讲完自己的故事,太阳已经开始西坠。他们默默无言,天空的云彩慢慢染上一抹绯红。终于还是伊拉龙打破了沉默:“我只是希望能知道她从哪来。蓝儿一点都不记得了。” 布鲁姆昂起头。“我不知道……你使我的一些疑问获得了解答。我确信我们身边的人全都没有见过蓝儿。拉萨克的消息一定是从这个山谷以外的地方获得的,只怕提供者现在已经死了……这段时间你很不容易,做了很多事,让我感受很深。” 伊拉龙茫然地看着远方,然后问道:“你的头怎么了?好像被石头砸过。” “不是,不过猜得挺好,”他深吸一口烟斗,“天黑以后我潜伏在拉萨克营帐的附近,想尽可能听到一些消息。结果他们在黑暗中对我发起突袭,令我措手不及。这本来是一个很高明的埋伏,但他们小瞧了我。在交手中我极力赶跑了他们,然而还是在头上留下了这个愚蠢的标记。”他自嘲地说,“我昏倒在地,一直到第二天才苏醒过来,此时他们已经赶到了你家。想阻止他们为时已晚,但我还是往你那儿去了,所以才会在路上遇到你。” 他到底是什么人,居然以为可以独自料理拉萨克?他们在暗中对他施以偷袭,而他只不过是晕了过去?伊拉龙心神不定,激动地质问道:“当你看到我手上的印记,格威伊纳沙,为什么不告诉我拉萨克是什么人?那样我就会警告加罗,而不是先去找蓝儿,我们三个人都可以逃生了。” 布鲁姆深深叹息:“那时我还拿不定主意该做些什么。我以为我能让拉萨克远离你们,而一旦他们离开了,再跟你明说蓝儿的事不迟。但他们比我聪明,这是一个我为之痛悔莫及的错误,它让你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你是什么人?”伊拉龙问道,口气突然严厉起来,“区区一个山村说书人怎么可能恰巧拥有龙骑士的佩剑?你怎么会了解拉萨克?” 布鲁姆轻敲烟斗:“我想我已经声明过,不打算谈论这个问题。” “我的舅舅为此丧了命!死了!”伊拉龙手臂在空中猛地一挥,大声喊道,“我这么相信你是因为蓝儿尊重你,但我再不会了!你已经不是我在卡沃荷认识多年的那个人,说清楚你的来历!” 布鲁姆长久地盯着缭绕在他们之间的轻烟,额头上横亘着深深的皱纹。他唯一的动作,只是喷出一股股烟雾。最后,他说:“你也许从未想到过这个问题,我的大部分生活是在帕伦卡谷以外度过的,到了卡沃荷以后我才打起了说书人的幌子。我曾在不同的人面前扮演过各种各样不同的角色——我有非常复杂的经历。而来到此地,部分正是出于想从这些经历中逃离的愿望。所以,不,我不是你以前认识的那个人。” “哈!”伊拉龙不满地说,“这就是你的解释?” 布鲁姆温和地笑了:“我是来给你提供帮助的人。不要轻视我刚才的剖白——这是我至今为止最坦诚的一次。但我不打算回答你的问题。现在你不需要听我讲述自己的历史,你还没有获得这个权利。是的,我拥有说书人布鲁姆不可能具备的知识,但我远不止是他。你必须学会接受这个事实,以及我不会对任何问起的人描述自己生活经历的事实!” 伊拉龙板着脸瞪他一眼:“我要分正是出于想从这些经历中逃离的愿望。所以,不,我不是你以前认识的那个人睡觉了!”说着离开了火堆。 布鲁姆对他的态度似乎并不吃惊,但双眼隐隐流露出忧伤。他在火堆旁打开铺盖卷,伊拉龙则躺在蓝儿身边。宿营地上笼罩着冰冷的寂静。 第三部分 第一节 伊拉龙睁开眼睛,加罗之死的记忆向他当头罩下。他把毯子拉过头顶,在温暖的黑暗中静静流泪。如果永远躺在这儿多好啊……远离外面的世界。终于他还是止住了泪水,暗暗诅咒布鲁姆。然后他才不情不愿地擦干面孔,坐起身来。 布鲁姆正在做早饭,“早上好。”他说。伊拉龙咕哝了一声算是回答。他把两只冰凉的手夹在腋窝下,一直缩在火堆边,直到早餐做好。他们吃得飞快,想尽量在食物变冷以前把它们消灭干净。吃完以后,伊拉龙用雪擦洗他的碗,然后在地上摊开偷来的牛皮。 “你想用它做什么?”布鲁姆问,“我们带不动它。” “我想给蓝儿做个鞍。” “唔,”布鲁说着凑上前来,“呃,龙一般有两种鞍。一种很硬,形状像马鞍,但需要时间和一定的工具,这两样我们都没有。另一种很轻巧,只不过是在骑士和龙之间加一个隔离的衬垫,它们用于讲求速度和灵巧的场合,不过没有上一种那么舒适。” “你知道它们大概是什么样的吗?”伊拉龙问。 “比知道更好,我会做。” “那请动手吧。”伊拉龙说着让到一边。 “好,不过要留心看着,某一天也许你需要亲自动手。”征得蓝儿的同意后,布鲁姆量了量她的脖子和胸脯。然后他先从牛皮上裁下五条带子,又在皮上勾出五六个图形,将它们剪出来后,把剩余的边角料裁成了长长的细绳。 布鲁姆用细绳将各块牛皮缝合在一起,但事先要在牛皮上的线脚处钻出扣眼,伊拉龙帮他完成了这一步。复杂的绳结扎在扣眼上,每一根绳子都特意留出很长的余地,这样在未来数月内,随着蓝儿体型渐长,这鞍还能放宽了接着用。 鞍的主要部分是由三块形状一模一样的皮件缝成,中间塞满填充物。它的前面有一个很粗的绳圈,不紧不松地套在蓝儿颈部的一个锯齿上,两条宽宽的带子从她身体两侧垂下,绕过腹部,在底下打结。沿着那两条带子各有一溜绑索,替代了脚蹬子,把它们系紧,就能将伊拉龙的腿牢牢固定住。一条长长的皮带从蓝儿的两腿之间穿过,然后一分为二,从她腿上再绕回来重新接合在鞍上。 布鲁姆工作的时候,伊拉龙就修理他的背囊,并把所有必需品整理好。当一切工作顺利告成,一天也就结束了。布鲁姆现出疲态,将鞍套上蓝儿的背,检查绳索的松紧。他略微调整了几下,然后解了下来,显得很是满意。 “干得漂亮。”伊拉龙吝啬地夸他一句作为报答。 布鲁姆点点头:“尽了全力。它会让你很舒服的,牛皮足够坚韧。” 不想试一试吗?蓝儿问。 也许明天吧,伊拉龙说着,把鞍和毯子放在一起,现在太晚了。其实他并不盼着再飞一次——在有了上一次尝试所带来的悲惨结果之后。 晚餐很快做好了,虽然简陋但味道甚美。布鲁姆边吃边看着火堆对面的伊拉龙问:“我们明天出发吗?” “没有在此逗留的理由。” “我想是的……”他改变了话题,“伊拉龙,我必须为事情发展到这一步而向你道歉。我不希望发生这些事,你的家不应该遭此大劫。如果我能做什么以改变这种局面,我万死不辞。这对我们所有人来说,都是一个困境。”伊拉龙不言不语地坐着,躲开布鲁姆的视线。然后布鲁姆又说:“我们需要马匹。” “也许你需要,但我有蓝儿。” 布鲁姆摇头。“没有任何一匹马能跑得过飞翔的龙。但蓝儿太年幼,无法背负我们两人,而我们应该呆在一块,以策安全,骑马到底还是比走路快得多。” “但这样就更难追上拉萨克了,”伊拉龙表示反对,“骑着蓝儿,我也许能在一两天内就找到他们。想骑马从陆路赶超他们,时间就要长得多——如果还有赶上的机会的话。” 布鲁姆慢慢地说:“因为有我同行,所以你必须设法抓住这个不太多的机会。” 伊拉龙认真想了想,嘟哝着说:“好吧,我们去找马。不过得由你去买,我一分钱都没有,也不想再偷东西了,那是不对的。” “那得看你的出发点是什么。”布鲁姆带着笑意,谆谆教导,“在你开始这段冒险之旅以前,要记住,你的敌人拉萨克,是国王的鹰犬。他们无论走到何处,都会受到庇护,没有什么法律能约束他们。在城市里,他们拥有丰富的资源,和甘心为其效力的仆从。还要铭记的是,在加巴多里克斯而言,没有任何事比收伏你,或消灭你更迫切——虽然关于你存在的消息可能尚未传到他耳中。你能逃避拉萨克的时间越长,他的心情就会越狂暴。他很清楚,每过一天,你就强大一分;过去的每一分、每一秒,都会给你带来与他的反对者联手的机会。你必须凡事小心在意,因为你从猎手转变为猎物,不过是轻而易举之事。” 伊拉龙被他这番强有力的言辞所折服,手里摆弄着一根小树枝陷入沉思。“话说得很多了,”布鲁姆说,“时间已经很晚,我这把老骨头也痛了,剩下的明天再说吧。”伊拉龙点点头,燃起一堆篝火。 灰白的黎明在刀割般的寒风中来临,天色阴惨惨的,森林里安静无声。吃过简单的早餐后,布鲁姆和伊拉龙扑灭火堆,背起行囊准备出发。伊拉龙把弩和箭袋挂在背囊的一侧,伸手就可以摸到。蓝儿装上了鞍,她必须背着它,直到他们找到负重的马匹。伊拉龙仔细地将萨若克也绑在她背上,他不想转变为猎物,不过是轻而易举之事。” 伊拉龙被他这番强有力的言辞所折服,手里摆弄着一根小树枝陷入沉思。“话说得很多了,”布鲁姆说,“时间已经很晚,我这把老骨头也痛了,剩下的明天再说吧。”伊拉龙点点头,燃起一堆篝火。 灰白的黎明在刀割般的寒风中来临,天色阴惨惨的,森林里安静无声。负担太重,而且,在他手里,这把剑能起的作用也就和棍棒类似。 在荆棘丛中,伊拉龙心里很有安全感,但一旦走了出来,他的一举一动无不刻意小心。蓝儿振翅起飞,在空中盘旋。他们再次经过农庄,发现那里的树木已经稀疏了不少。 我会回来……伊拉龙望着残垣败瓦暗下决心,这趟旅程不能、也不会是永远的飘泊。当危险过去,我一定要回到这里……他挺起胸膛,眺望南方那片新奇而广漠的土地。 他们在路上走,蓝儿在空中飞。她向着西边的群山飞去,逐渐消失在天际。伊拉龙看着她渐飞渐远,心中不是滋味。虽然现在周围没有旁人,但他们还是不能呆在一起。她必须躲起来,以防路上邂逅其他的旅行者。 拉萨克的脚印在残雪上十分模糊,但伊拉龙并不担心。他们不像远离大道的样子,这条路是荒野中走出山谷的最佳途径。然而一旦离开山谷,路就会分开几条岔道。到那时要分辨出拉萨克选了哪一条,可就颇费一番思量了。 他们默默专心赶路,伊拉龙腿上结了痂的伤处绽开,不断渗出血来。为了转移自己的注意力,他问道:“龙到底有哪些本领?你说过对他们的力量有些了解的。” 布列姆扬声笑了,随着他说话的手势,戴在手上的蓝宝石戒指一闪一闪:“不幸的是,相对我想了解的,现在所知实在是少得可怜。你提出的问题人们已经探索了数百年之久而未能穷尽,所以你要理解,我所告诉你的若有欠缺之处,实属正常。龙总是那么神秘莫测,虽然这也许并为刻意为之。 “在我真正开始回答你的问题以前,你需要对龙有一个基本的了解。如果对基础的东西毫无概念,中途关注建立在基础以上的问题,将陷进毫无收益的困惑之中。我会从龙的一生开始说起。如果在这之后你还不累,我们再继续别的话题。” 布鲁姆解说了龙如何交配、如何孵化他们的卵。“要知道,”他说,“当龙产卵以后,里面的幼龙已经随时可以孵化出来了。但它按兵不动,有时一等就是数年之久,等待时机成熟。龙生活在野外时,时机通常根据觅食的条件决定。然而,在他们与小精灵订立盟约后,每年都有一定数量的龙蛋,一般是一到两枚,会送到龙骑士手中。这些蛋,毋宁说这些蛋中的幼龙,一直静候不出,直到命中注定要成为龙骑士的那人出现在眼前——而它们是如何感知这点的目前还是个谜。人们常常排着队上前触摸龙蛋,希望其中一个会被选中。 “那你的意思是说,蓝儿如果没见到我,也许就会一直孵在蛋里不出来?”伊拉龙问道。 “很有可能,如果不是她喜欢你的话,不会出来。” 他感到很自豪。在阿拉加西亚的芸芸众生间,蓝儿选择了他。他不知她已经等待了多久,想到围困在狭小局促的蛋壳里,周围是茫茫的黑暗,他不由打了个哆嗦。 布鲁姆继续向他灌输龙的知识,解释龙的食性。一条完全成熟的龙可以连续数月不需进食,但在交配季节则必须每周都吃东西。有些植物能治愈他们的疾病,有些却又会让他们得病。有许多不同的方法保护他们的爪子,以及清洁他们的鳞甲。 他还说起遇到龙的攻击时的一些应对技巧,以及在徒步、骑马,或乘龙的情况下,如何与另一条龙作战。他们的腹部披坚戴甲,但腋下却十分柔弱。伊拉龙不断提出问题,布鲁姆似乎对这种好学态度十分满意。时间在交谈中不知不觉地溜走。 向晚时分,他们离特林斯福德村已经很近了。天空慢慢暗下来,他们必须找个地方过夜。伊拉龙问道:“萨若克的前主人是个什么人物?” “一位骁勇善战的武士,”布鲁姆说,“力量强大,威名远播。” “他叫什么名字?” “我不想说。”伊拉龙发出抗议,可布鲁姆始终守口如瓶。“我不是故意想把你蒙在鼓里,绝对不是。但在目前而言,有些事情你知道了不过是徒添危险和心事。我没有任何理由让你为这些事情烦恼,直到有一天,你既有时间,又有能力去一一解决。我只希望能保护你,让你不为邪恶势力所用。” 伊拉龙瞪起眼睛瞧着他:“你知道吗?我觉得你不过就是喜欢故弄玄虚而已!我一直有心想和你分道扬镳,才懒得去琢磨这些事呢!想说就痛痛快快地说出来,不要支支吾吾的!” “冷静点。时机一到,一切都会明了。”布鲁姆温言开解。伊拉龙哼了一声,十分不满。 他们找到一个十分舒适的地方安营扎寨。晚餐在火上煮着的时候,蓝儿飞来与他们会合。你有时间猎食吗?伊拉龙问。她嗤之以鼻,如果你们俩再慢一点,我飞过大海再飞回来也赶得及。 那也用不着这么趾高气昂的嘛。而且,有了马之后,我们会快些的。 她喷出一股烟。也许吧,但追得上拉萨克吗?他们比我们快了几天的行程。而且我担心,他们会猜得到我们就在后面跟踪。不然为什么要用这么暴虐的手段摧毁农庄呢?除非是想激怒于你,把你引出来尾随在后。 我不知道,伊拉龙心神不定。蓝儿蜷伏在他脚边,他靠在她的腹部,暖暖地好不舒服。布鲁姆坐在火堆边,削着两根长长的木棒,突如其来地将其中一根抛向伊拉龙。木棒飞舞着越过火堆,伊拉龙下意识地一把接住。 “接招!”布鲁姆大喝一声,执棒而立。 伊拉龙瞧瞧手里的木棒,它被大致地削成了一把木剑。布鲁姆想和他较量较量?这老头儿能有什么机会?如果他想玩玩,那就随他吧。但如果以为能打赢我,那可是自讨苦吃。 第三部分 第二节 他挺身起立,布鲁姆绕着火堆疾走如飞。他们对峙了一阵,然后布鲁姆挥剑上前,发起进攻。伊拉龙眼看他冲过来,伸手欲格,无奈说时迟那时快,躲避不及,肋骨上已经中了一招。他一声痛叫,蹬蹬蹬连退数步。 伊拉龙不假思索,揉身直上,挺剑就刺。但布鲁姆轻轻一闪,已经躲了开去。伊拉龙转而作势一挥,木剑向布鲁姆头上猛扫,却在中途手腕一翻,突然袭向他的身体。却听见两剑相交,布鲁姆于电光火石之间已经拦住了这一击,卜卜之声回响在宿营地上。“灵活机变,好!”布鲁姆一声暴喝,两眼精光大盛,手臂一挥。伊拉龙只觉眼前一花,随即头上轰然传来一阵剧痛。他像一只掏空的口袋一样瘫软下去,晕倒在地上。 脸上一阵冰冷彻骨,伊拉龙一激灵,气急败坏地坐了起来,脑袋里面还在嗡嗡作响,脸上血迹已干。布鲁姆捧着一锅融化的雪水居高临下站在面前。“你怎么能这样!”伊拉龙愤愤地喊了一声,站起身来,犹自头重脚轻,天旋地转。 布鲁姆长眉一轩:“哦?一个真正的敌人是绝不会手软的,我也不会。难道我应该迁就你的……无能,让你好过一些?我不这样认为。”他拾起伊拉龙扔在地上的木剑,伸向他:“现在,接招!” 伊拉龙无动于衷地看着剑,大摇其头:“算了吧,我够了。”他转身就走,但背上却狠狠地吃了一记闷棍,打得他一个踉跄,哇哇大叫地转回身来。 “永远不要背对你敌人!”布鲁姆厉声喝道,把木剑朝他一扔,旋即发起进攻。伊拉龙绕着火堆步步后退,全身受制于他凌厉的攻势。“手臂缩回去,膝盖弯曲!”布鲁姆喊道。他不断地出声指点,停住身形向伊拉龙示范动作的要领。“再来一次,慢一点!”他们用夸张缓慢的动作进行练习,然后继续投入激烈的对抗。伊拉龙进步迅速,但无论如何努力,总是挡不住布鲁姆的三招两式。 双方罢手后,伊拉龙砰地一声栽倒在自己的毯子上,嘴里哼哼唧唧。他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疼的地方——布鲁姆剑下毫不留情。蓝儿发出一声长长的、像咳嗽一样的声音,嘴唇上掀,露出森森利齿。 你搞什么鬼?伊拉龙没好气地问。 没啥,她回答说,看到你这样一个雏儿被老头儿打败实在是太好玩了。她又发出一阵那样的声音,伊拉龙这才意识到,那是她在笑,于是不禁面红耳热。为了保住一点尊严,他侧过身去睡着了。 第二天感觉更糟,手臂块块淤青,全身酸痛得无法举步。布鲁姆正在分粥,他的视线从碗上射过来,咧嘴一笑:“感觉怎样?”伊拉龙含糊地应了一句,狼吞虎咽吃完早餐。 踏上大路,他们走得飞快,以便在中午之前赶到特林斯福德。走了一里格之后,道路变宽了,远方隐隐可见人烟。“你最好告诉蓝儿飞到前面去,在特林斯福德的另一头等我们,”布鲁姆说,“她在那里必须小心,否则会引起人们的注意。” “你干嘛不自己对她说?”伊拉龙挑战地问。 “和别人的龙交流被认为是无礼之举。” “在卡沃荷可不见你有这个顾虑。” 布鲁姆嘴边泛起笑意:“我只是做了必须做的事。” 伊拉龙不逊地看着他,然后向蓝儿转达了布鲁姆的意思。蓝儿提醒他说,留神,国王的爪牙可能无处不在。 路上车辙变深,伊拉龙发现了更多的脚印。周围的农田说明特林斯福德就在前面,这个村子比卡沃荷大,但全无秩序,房屋搭建得杂乱无章。 “真是一团糟。”伊拉龙说,他没看到丹普顿的磨坊。波多尔和艾伯瑞眼下应该已经找到若伦。他怎么都不愿意亲自面对表哥。 “不说别的,至少是难看。”布鲁姆同意道。 阿诺拉河拦在他们和村庄之间,一座结实的矮桥跨河而过。他们走到桥边,树后突然闪出一个肠肥脑满的家伙,拦住了他们的去路。他的上衣太短,遮不住凸出在裤腰带上的脏兮兮的肚皮,干裂的嘴唇后面,每一颗牙齿都像一块风化崩裂的墓碑。“你们不能呆在这儿,这是我的桥,要过就给钱。” “多少?”布鲁姆温顺地问道。他掏出一只钱袋,桥主人马上面孔放光。 “五克朗。”他咧嘴笑得很欢。这个昂贵的价钱让伊拉龙按捺不住,正想怒声训斥,却被布鲁姆暗暗地用眼色制止了,钱币一言不发地交了出去。那人把钱收进裤腰上吊着的口袋里。“太谢谢啦!”他的语气里带着嘲弄,让到一边。 布鲁姆朝前走去,突然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全靠抓住桥主人的胳膊才稳住了身子。“看好你的路!”那鄙俗汉子粗声喝了一句,侧身甩开了。 “对不住。”布鲁姆道了个歉,和伊拉龙一起过了桥。 “你为什么不还个价?这人简直在活宰你呢!”一走到那人听不到的地方,伊拉龙就发作了,“他也许根本不是什么桥主人,我们可以不理他,照往前走。” “也许。”布鲁姆赞同地说。 “那你为什么还把钱给他?!” “因为你不可能和世界上所有的傻子都理论一番。省心些的办法是随他们去,然后让他们在不留意的时候吃点儿亏。”布鲁姆摊开手掌,里面赫然是一小堆亮晶晶的钱币。 “你割开了他的钱袋!”伊拉龙不敢置信地大声嚷嚷起来。 布鲁姆挤挤眼睛,把钱装好。“而且收获居然还丰富得很呢!他真不该无知到把所有的鸡蛋都装在一个篮子里。”这时,河对岸传来一声暴怒的嚎叫。“我敢说,我们的朋友一定是发现自己的损失啦。你如果看到岗哨,赶紧告诉我。”街上有个小孩跑得飞快,布鲁姆一把抓住他的肩膀,问道:“你知道哪里有马卖吗?”小孩严肃地看着他们,用手一指村边上一座大牲口棚。“谢谢你。”布鲁姆说完抛给他一个小钱。 牲口棚对开的大门敞开着,里面是长长的两排畜栏。对面墙上挂满了马鞍、挽具等器物。一个双臂强壮有力的男人站在里头,给一匹雪白的牡马刷身。他扬手招呼他们进去。 俩人向他走去,布鲁姆喝了一声彩:“好俊的马儿!” “确实如此。它的名字叫雪火(Snowfire),我叫哈伯斯(Haberth)。”哈伯斯伸出一只粗糙有力的手掌,大力地跟布鲁姆和伊拉龙握了握。过后是一阵礼节性的停顿,好让来客介绍自己的名字,却没有下文,于是哈伯斯问道:“有什么可为二位效劳吗?” 布鲁姆点点头:“我们需要两匹马,配好全套马具。一定要脚头好,身强体壮,我们有远路要赶。” 哈伯斯想了想,说:“这样的货色可不多,价钱也不便宜。”牡马有些许躁动,他轻轻拍它几下让它安稳下来。 “价钱不是问题,我要最好的。”布鲁姆说。哈伯斯点点头,没再说话,把牡马拴在柱子上,从墙上解下马鞍等物件,很快就配好了一模一样的两副。接着他沿着畜栏往前走,牵了两匹马回来。一匹是浅栗色的公马,另一匹是花马。栗马一路拉拉扯扯自己的缰绳。 “它有点儿野,不过手劲够的话就没问题。”哈伯斯说着把栗马的缰绳递给布鲁姆。 布鲁姆伸出手掌让它闻了闻,它温驯地任他抚摸颈部。 “我们要它,”他说,然后看了看花马,“不过另一匹,可就有点拿不准了。” “它脚程挺快。” “唔……雪火的身价是多少?” 哈伯斯钟爱地看着那牡马。“我不想卖它,它是我养过的最棒的马——我还想用它配种,把它的血统传下去呢。” “如果要卖,我们该付多少钱?”布鲁姆问。 伊拉龙想学着他的样子,摸摸那匹栗色马,但它却躲开了。他自然而然地在心里安抚它,没想到却突然感觉到了马的意识,顿时不由得呆了。他们的接触不像和蓝儿的那么清晰强烈,但却也能在一定程度上互通心意。他试探性地向它说明自己是善意的,马儿安心了,用水汪汪的棕色大眼瞧着他。 哈伯斯掰着手指头计算总价:“二百克朗,不讲价。”他笑眯眯地,显然是算定了不会有人肯出这个高价。布鲁姆不置一辞,打开钱袋就数钱。 “这些够吗?”他问道。 哈伯斯轮流瞧一眼雪火,又瞧一眼那堆钱币,半晌没有言语,然后一声长叹:“它是你的了,虽然我实在是不情愿。” “我会视它如珠如宝,当它是吉丁特尔(Gildintor),传说中最神骏的马的后裔一样对待。”布鲁姆说。 “你的话宽了我的心。”哈伯斯微微俯首道。他帮着他们给马匹上鞍,临别之际,他说:“那么,再会了。为了雪火的缘故,我祝你吉星高照。” “别担心,我会好好照料它。”布鲁姆边走边保证。“拿着,”他把雪火的缰绳递给伊拉龙,“那村子的另一头去等我。” “为什么?”伊拉龙问,但布鲁姆已经走了。伊拉龙恼火地牵马走出村子,站在路边等他。南边朦胧可见乌特加峰的轮廓,像一块庞然巨石蹲踞在山谷尽头。它直插苍天,峰顶出没云海,凌驾于周围一众矮峰之上,其阴森、凶险的气势让伊拉龙不禁头皮发麻。 布鲁姆很快赶来,示意伊拉龙跟着他走。一直走到特林斯福德消失在树林背后,他才开腔说:“拉萨克肯定是从这条路走的。他们很明显在此停留过,找到马匹代步,就和我们一样。我还找到一个见过他们的人,他惊魂未定地描述了他们的模样,说他们从特林斯福德疾驰而去,就像逃避圣徒的恶魔一样。” “这印像可不怎么地。” “确实够呛。” 伊拉龙拍拍马儿:“在牲口棚的时候,我偶然感应到了这匹马的意识,我不知道还能这样呢。” 布鲁姆眉头一蹙:“对你这个年纪的人来说,这种能力非同寻常。大部分龙骑士都要经过数年的训练,才能与自己的龙以外的生物进行交流。”他沉吟着端详雪火,“把你背囊里所有的东西都拿出来,放到鞍囊里去,然后把盖子盖好。”伊拉龙照他的吩咐做了,布鲁姆跨上雪火。 伊拉龙犹疑地看着栗色马,它比蓝儿可是小得太多了,让他杞人忧天地怀疑它是否能负得起自己。叹了一口气,他艰难地爬上马。伊拉龙以前没用过马鞍子,而且骑马从来没有跑远过。“这次会像蓝儿一样折磨我的腿吗?” “你现在觉得怎样?” “还不坏。不过我想只要跑快一点,就会撕裂创口。” “我们慢慢来。”布鲁姆回答说。他指点了几个骑马的要领,然后俩人缓辔而行。很快,村外的景色就不一样了,耕地被荒地所取代,黑莓和杂草沿路生长,还有时时牵人衣衫的大蓬野蔷薇。巨石斜斜伸出地面——犹如灰白的眼睛见证他们的出现。这儿有一种极不友好的气氛,对闯入者充满敌意和抗拒。 俯视着他们,随着他们前进的步伐,越来越大、仿佛在向他们逼近的,是乌特加峰。这座拔地而起的孤峰上崖壁陡峭,密布覆雪的深沟。黑沉沉的山体像海绵吸水一样,吞噬投射于其上的光线,使整个周围地区相形之下显得阴暗而惨淡。在乌特加峰和帕伦卡谷东面的一列山峰之间,是一道深深的裂谷,这是走出山谷唯一可行的道路,他们脚下的路正是指向此处。 蹄声得得,敲在砾石地上,大路很快变成羊肠小径,绕行在乌特加峰脚下。伊拉龙抬头仰望压迫在头顶上方的山峰,惊奇地发现居然还有一座尖塔兀立其上。塔楼已经年久失修,崩塌败坏,但却余威犹在,如卫兵紧守山谷。“那是什么?”他用手一指。 布鲁姆头也不抬,语气中充满悲凉和苦涩。“龙骑士的一个前哨——从他们兴起之初便存在。这儿就是维瑞尔劣势中藏身的所在,也正是他被阴谋背叛后,行踪泄露,罹难于加巴多里克斯暗算之下的地方。维瑞尔殒落后,这个地方也就衰败了。Edoc’sil,“不可征服”之意,原本是这个堡垒的名字,因为这座山峰如此陡峭,除非背生双翅,否则无法逾越。维瑞尔死后,人们称之为乌特加,但它还有另一个名字,Ristvak’baen——悲愁之地,最后的龙骑士在被国王杀害以前一直这样称呼它。” 敬畏之情在伊拉龙心中油然升起。这座堡垒是龙骑士昔日荣耀的余辉,虽然历经时光冲刷,已不再灿烂辉煌。光是想到龙骑士历史的久远,就足以叫他为之震撼。在他的身上,一种源自历史深处的古老的英雄主义突然重生。 他们绕乌特加峰走了好几个时辰,进入了那条裂谷。乌特加峰壁立千仞,像屏风一样拦在他们的右边。伊拉龙踩在脚镫子上,站起来迫不及待地想看到帕伦卡山谷之外,到底是怎样一个世界,但它还是远在目力可及之外。他们沿着阿诺拉河,在一条盘绕于山坡和溪谷之间的小径上走了一阵,攀上了高处,背对沉沉落日,视线越过脚下的丛林,极目远眺。 伊拉龙屏住了呼吸。眼前群山耸峙,山脚下却是万里平畴,一直延伸到与天空相接的地平线,满目苍黄,宛如草木凋萎枯败之色。与大地同样坦荡无垠的天空上劲风疾吹,一丝丝云彩倏忽飘远。 他这才明白为什么布鲁姆坚持要骑马。如果徒步穿越这片旷野,非花数周乃至数月的时间不可。蓝儿盘旋在云天深处,高得足以让人以为她是一只鸟儿。 “我们明天再下山,”布鲁姆说,“得花大半天的时间,所以现在可以扎营了。” “这片平地有多宽?”伊拉龙问道,依然为眼前的壮阔景像惊叹不已。 “要走两三天到超过半个月不等,取决于我们的方向。除了在附近有些游牧部落,这片平原就像东部的哈德瑞克沙漠一样荒无人烟,因此我们不会遇到很多村庄。但是,平原南部相对来说较为湿润,人口也稠密一些。” 他们离开小路,在阿诺拉河边下马扎营。解下马鞍时,布鲁姆指指栗马:“你该给它取个名字。” 伊拉龙从选了这匹马后一直在想这个问题。“嗯,我想不出像雪火那样气派的名字,不过有一个也许可以一用。”他轻抚马身说,“我叫你做卡多克(Cadoc),这是我外祖父的名字。好好接受它吧。”布鲁姆赞赏地点点头,但伊拉龙却觉得自己有点傻兮兮。 蓝儿落下来,他问,这片旷野看上去如何? 沉闷极了。除了兔子和灌木,就没有别的东西。 晚餐过后,布鲁姆站起来喝道:“接着!”伊拉龙毫无防备,手忙脚乱接住木剑,差一点被它砸中脑袋。另一支木剑指在眼前,他不由呻吟起来。 “别再来啦。”他抱怨地说。布鲁姆却只是笑,一只手在招他过去。伊拉龙百般不情愿地站起来。木剑疾挥,呼呼有声,俩人在风声中斗成一团。很快伊拉龙便臂上中剑,连连后退。 这次的训练比第一次短,但也足以令伊拉龙又添新伤。博击结束后,他愤愤抛下木剑,大踏步走到火堆边料理伤口。 第二天早上,伊拉龙极力不去回想家中的惨变,这一切痛苦得不堪回首。他把自己的心思全部集中在盘算如何找到并杀死拉萨克上。我要用我的弩来结果他们,他下定决心,设想着箭簇从那些裹着黑斗篷的身体里戳出来,是个什么景像。 他连站起来都费力,哪怕做个最微小的动作,肌肉也会痛得抽筋。还有,他的一个指头肿了,摸起来烫烫的。他们收拾行装准备出发,伊拉龙跨上卡多克,满肚子不高兴地说:“再这样下去,你会把我拆成一块一块的。” “如果不是算定你受得了,我是不会对你这么狠的。” “就这一次,我不介意被人小瞧。”伊拉喃喃地说。 蓝儿往这边来了,卡多克大受惊吓,前足腾空,人立起来。蓝儿带着一种类似厌恶的神情看着那匹马。平原上没有藏身之地,所以我也用不着费心躲开视线了。从现在开始,我就飞在你们头顶上。 她展翅飞走,他们开始下山。山路陡峭,常常无迹可寻,不得不摸索前进。还有许多地方无法策马,他们只能一手牵马,一手紧紧抓住树技以防失足滚落山下。地面的石块很松,落脚时步步都得小心。虽然天气寒冷,但路途的艰难还是让他们的脾气变得很是火爆易怒。 下到山底,他们停下来休息。阿诺拉河转了个大弯,在他们左边波涛滚滚,直奔北方而去。原野上烈风浩荡,毫不留情地鞭打在他们身上。地面很干燥,扬起万里风沙,迷人双眼。 广袤空阔的平原让伊拉龙有些惶恐不安。眼前一个小山包或者小土墩都看不到,唯有平地绵延无际。他一直生活在群山环抱之中,如今四周空空荡荡,他只觉得无遮无拦地没有安全感,就像一只老鼠暴露在鹰眼锐利的注视之下。 小路来到旷野便一分为三,一条向北,通往最大的北部城市赛隆(Ceunon);居中一条指向前方,深入平野;最后一条伸向南方。他们在三条路上认真查看拉萨克的蛛丝马迹,最后确定他们踏上了正中的道路,一直往前。 “看来他们往亚兹科(Yazuac)去了。”布鲁姆带着几分不解说。 “那是什么地方?” “正东方,如果顺利的话,四天可以到达,是位于尼诺河(NinorRiver)边的一个小村子。”他指指北向而去的阿诺拉河,“这是我们唯一的水源,走进旷野以前我们得灌满水袋,一路上再也没有其它池塘或河流了。” 伊拉龙心里升起一股狩猎的兴奋。过几天,也许不超过一个星期,他就能用自己的弩为加罗报仇。然后……他不愿考虑在这之后又会发生些什么。 他们灌水、饮马,自己也在河里喝得饱饱的,蓝儿过来也喝了几大口。之后他们重整精神,向东方进发,开始了穿越旷野之旅。 第三部分 第三节 伊拉龙认定风是令人几欲发狂的罪魁祸首,种种苦楚——嘴唇皲裂、口干舌燥、双目灼痛——都是它干的好事。无休无止的风整日地追赶他们,到了夜里也无时或歇,反而变本加厉地越刮越烈。 藏身之处是没有的,他们只好栖息在露天地里。伊拉龙搜罗了一些树枝,来自一种低矮坚硬、在恶劣环境中蓬勃生长的植物。他把树枝垒成柴堆,试着点燃,但它们一味地冒着黑烟,还散发出一股辛辣之气。徒劳无功了半天,他泄气地把火绒箱朝布鲁姆一扔:“我点不着,特别是还有这该死的风。看看你行不行,不然晚餐就得吃冷的了。” 布鲁姆跪在柴堆前,认真研究了一番,调整了几根树枝的位置,然后击打火石——一连串的火星溅入柴堆,但仍然是只冒烟,不见有火。布鲁姆皱起眉头再试一次,运气还是不比伊拉龙的好。“Brisingr!(火)”他气恼地低喊一句,又一次敲击火石。只见火苗突然间就窜了起来,他面露满意之色往后退:“成了!里面一定早就在闷燃了。” 趁晚餐还在火上煮,他们拿出木剑进行格击训练。这对大家都殊非易事,因为俩人都疲劳已极,因此便匆匆收场。吃完饭,他们傍着蓝儿入眠,心中庆幸有她的庇护。 冷风如刀,扫过开阔得骇人的原野,第二天依旧恭候着他们。伊拉龙的嘴唇一夜之间完全干裂了,言笑间渗出颗颗小血珠,用舌头去舔只会雪上加箱。布鲁姆的情形也是一样。上马前他们节制地给马喂了一些储备的水。这一天不过是单调而艰苦的行行重行行。 第三天,伊拉龙醒来时觉得休息得很充分,再加上风也停了,立即心胸为之一爽。但愉快的心情很快就重新低落,因为他看到前路布满黑压压的雷雨云。 布鲁姆看着那片云,眉头深锁:“一般而言,我不会迎着这样的暴风雨走过去。但眼下无处可逃,所以我们还是赶路吧。” 他们走到雨云的边缘时,周围还是一片平静。进入它的笼罩之下,伊拉龙抬头仰望,发现自己好像走进了一间由自然造化的鬼斧神工搭建的宏伟教堂,头上是错综复杂的重重拱顶,再稍微施展一点想像力,则梁柱、长窗、巍峨的阶梯、狰狞的滴水兽,无不栩栩如生,充满狂野之美。 伊拉龙低下头,看到草浪翻滚,向他们这边疾扑而来。他过了一会儿才意识到,这是一股狂飙。布鲁姆也看到了,他们缩起肩膀,准备迎接暴风。 眼看着这股风就要卷到身边,一个可怕的念头让伊拉龙悚然而惊。他立即在马鞍上拧转身子,同时用意念和声音大声呼唤:“蓝儿!快降落!”布鲁姆的脸刷地变得苍白。就在他们头顶上,蓝儿正朝地面猛冲。她顶不住! 为了争取时间,蓝儿返身往回飞。就在他们眼睁睁地看着她时,暴风已经袭到,像一柄重锤狠狠敲在他们身上。伊拉龙被栩栩如生,充满狂野之美。 伊拉龙低下头,看到草浪翻滚,向他们这边疾扑而来。他过了一会儿才意识到,这是一股狂飙。布鲁姆也看到了,他们缩起肩膀,准备迎接暴风。 眼看着这股风就要卷到身边,一个可怕的念头让伊拉龙悚然而惊。他立即在马鞍上拧转身子,同时用意念和声音大声呼唤:“蓝儿!快降落!”布鲁姆的脸刷地变得苍白。就在他们头顶上,蓝儿正朝地面猛冲。她顶不住风逼得喘不了气,狠命抓住马鞍,满耳都是狂暴的呼啸声。卡多克摇晃着身子,四蹄深深凿进地面,鬃毛狂飞乱舞。狂风用看不见的手指撕扯他们的衣服,掀起遮天蔽日的浮尘,四周一片惨淡昏暗。 伊拉龙低下头张望,四处寻找蓝儿的身影,看见她重重地落到地面,缩成了一团,脚爪用力扣进地里。她还来不及把翅膀收起来,狂风就奔到了她面前。只听得一声怒叫,她的双翼被风扯开,将她带上半空。有好一会儿她就这样飘荡在风暴的表面,然后又被甩了下来,仰天跌在地上。 伊拉龙猛力拔转马头,驱策卡多克原路返回。他的脚后跟不断地磕着马腹,同时意志也连连催促。蓝儿!他喊道,尽力留在地面上!我来了!他感觉到她迫切的赞同之意。就在距离蓝儿不远的地方,卡多克不肯再上前一步。于是伊拉龙一跃而下,向她狂奔。 背后的弩敲打着他的头,一股劲风刮得他失去平衡,向前一仆,倒在地上犹自滑行了好一段距离。他一声怒骂爬了起来,全然顾不得身上又已多处受伤。 蓝儿就在三码之外,可是她呼呼扑扇的翅膀却让他无法近身。她正拼尽全力试图逆着强风收叠起双翅。他向她的右翼冲去,想放下它,然而大风又将她掀起,一个筋斗从他的头顶翻过,背上锋利的锯齿离他的脑袋不过几英寸。蓝儿紧紧抓着地面,极力稳住身子。 她的翅膀又被风一点一点吹开,眼见又要让她跌跌撞撞地翻跟头。伊拉龙飞身压住她的左翼,这只翅膀的关节终于稳稳合上,蓝儿将之紧紧收拢在身侧。接着,伊拉龙从她背上腾身跃过,滚落在另一只翅膀上。谁知它突然扬起,将他摔了出去。他一个翻身消解了这股力道,再次纵身上前抓住那只翅膀。蓝儿用力收,他用力推,都使尽了所有的力气。相持片刻之后,他们一齐猛然发力,这只翅膀终于也服贴了。 伊拉龙倚在蓝儿身上,气喘如牛。你没事吧?他能感觉到她在瑟瑟战抖。 她过了半晌才能回答。我……我想没事,她的声音发颤,没有损伤——我完全无能为力,这风死死抓住我,我身不由已。她打了个寒战,沉默不语。 他关切地看着她。别担心,现在你安全了。卡多克在远处背风站着。伊拉龙运起意念,叫它回到布鲁姆身边。然后他爬上蓝儿的背,她在地上匍匐前进,顶风而行。他缩着头,牢牢抱住她。 他们找到布鲁姆,他的喊声透过风暴传来:“她受伤了吗?” 伊拉龙摇摇头,从蓝儿背上爬下。卡多克一声嘶鸣,碎步向他跑来。他抚摸马儿长长的面颊,这时布鲁姆伸手一指,一道灰白的雨帘飘摆着向他们席卷而来。“还有什么在后头?”伊拉龙大叫一声,紧紧裹住外衣,不由地有些瑟缩。滂沱暴雨转瞬即至,冰冷刺骨。他们眨眼间便淋得透湿,浑身上下直打哆嗦。 闪电刺破长空,忽明忽暗,道道蓝光低空飞舞,交织在地平线上,万钧雷霆紧随其后。好一派壮观美丽的景像,然而却是另一种慑人的狞厉之美。电击引起火苗在草丛里处处燃烧,迅即又被豪雨浇灭。 暴风雨持续了很久,然而随着白日将尽,这团挟带闪电惊雷的雨云终于也漫游到了别处。云破天开,一派落日熔金、光辉灿烂的万千气像。云缝里透出一柱阳光,为乌云镀上七彩的光芒,眼前的一切都呈现出强烈的明暗对比:一边明亮耀眼,另一边却阴影浓重,具有一种奇异的质感。草茎清健,根根直立,宛如大理石柱。原本平淡无奇的事物此刻无一不具有超凡脱俗的美丽,伊拉龙觉得自己好像身处画图之中。 恢复平静的土地散发出清新的气息,令大家心情舒畅,精神大振。蓝儿舒展身躯,翘首引颈,发出一声快活的长鸣,惊跑了马儿,却令伊拉龙和布鲁姆为她的生机勃发而欣然微笑。 趁着暮色尚未掩盖一切,他们在一处低浅的洼地宿营。俩人实在是没有打斗的力气了,径直沉入梦乡。 虽然他们在暴风雨中补充了一些水,但到了这天早上还是涓滴不剩了。“但愿方向没错,”伊的龙把空水袋摇得哗哗响,“因为如果今天还到不了亚兹科,我们可就麻烦了。” 布鲁姆好像胸有成竹:“我以前走过这条路,不等太阳下山就能看到亚兹科。” 伊拉龙笑得有些怀疑:“也许你可以看到一些我看不到的东西。这儿放眼一看,方圆几里格以内的景物毫无变化,你怎么能确信自己没有认错路?” “因为我不是在地面上找路,而通过太阳和星辰辩认方向,它们永远不会让人迷失。来吧!我们快点走,瞎担心是很傻的,亚兹科就在前面。” 事实证明他的话千真万确。最先看到村庄的是蓝儿,伊拉龙和布鲁姆直到下午,才在地平线上远远地看见一团模糊的影子。亚兹科还远着呢,只不过因为旷野的坦荡无遮才能遥遥在望。再走近一些,可以看见一条弯弯曲曲的黑线拐了个大弯,绕过村子的两侧,消失在远方。 布鲁姆用手一指:“尼诺河。” 伊拉龙勒住卡多克:“蓝儿再和我们呆在一块,就会给人看见。我们进村的时候她是不是应该避一避?” 布鲁姆摸着下巴往村子方向看去:“看到那条河的大拐弯吗?叫她在那儿等着。这个地方远到亚兹科的村民发现不了她,又近到不会让她被落下。我们要穿过这个村子,补充必需品,然后与她会合。” 我不喜欢这样,蓝儿听了伊拉龙的安排后说,真气人,总像个罪犯一样躲躲藏藏。 你知道如果被人发现会有什么后果。她抱怨了几句,不过还是照办了,低飞而去。 想到很快就能有吃有喝,他们不由脚下生风。那些逼仄的房舍越来越近,已经可以看到十余股炊烟袅袅升起。可是街上不见人迹,整个村子安静得十分异样。就快走到最近一处房屋时,伊拉龙和布鲁姆不约而同停下脚步。伊拉龙冒出一句:“没有狗叫声。” “没有。” “不过,这倒不能说明什么。” “……不能。” 伊拉龙停了停,又说:“现在应该有人看到咱们了。” “应该。” “那怎么没有一个人出来瞧瞧?” 布鲁姆看了看斜阳:“也许是害怕。” “也许。”伊拉龙说,沉默了一会,“如果是个圈套呢?也许拉萨克正等着我们自投罗网。” “我们需要补充食物和水。” “不是有尼诺河吗?” “还需要食物呢。” “确实如此。”伊拉龙扫视周围,“那我们进去?” 布鲁姆抖抖缰绳:“是的,但不是像傻瓜一样进去。这儿是亚兹科的最主要入口,如果里面有埋伏,就肯定是在这里。没人会想到我们要从另一个方向进村。” “那就绕道进去?”伊拉龙问道。布鲁姆点点头,刷地抽出剑,横放在马鞍上。伊拉龙装上弩弦,搭上羽箭。 他们静悄悄地绕了一个大圈,全神戒备地进了村。街上悄无人声,只有一只受惊的小狐狸一溜烟窜出老远。所有的房屋都黑洞洞的,充满了不祥的意味。到处的窗户都破了,门板在毁坏的合页上摇摇晃晃。马儿紧张不安,眼珠慌乱地到处看。伊拉龙掌心里传来一阵麻痒,但他克制了去挠它的冲动。他们走到村子中心,伊拉龙的脸上忽然失去了所有血色,双手紧紧抓住了自己的弩。“天啊!”他喃喃叫道。 在他们的面前,是堆积如山的尸体,僵硬而扭曲。鲜血浸透了衣服,污染了狼籍的地面。男人倒在他试图保护的女人身上,母亲紧紧搂着孩子,情人们在彼此救助时永远安息在死神冰冷的怀抱中。所有人身上都插着一把黑箭,老人幼童都未能幸免。而最惨不忍睹的,是在尸首堆的顶上高高挺出一支长矛,上面挑着一个婴儿苍白的身躯。 眼泪模糊了伊拉龙的视野,他极力想扭过头去,不要再看。但死者的脸紧紧地攫住了他的视线。他看着他们死不瞑目的眼睛,诧异于生命的脆弱,竟如此轻易地就离他们而去。如果就这样便宣告终结,究竟生命的意义何在?绝望无助之感将他重重淹没。 一只乌鸦从天而降,像一道黑影,落在那支长矛上。它翘着脑袋,贪婪地打量婴儿的尸身。“啊,你不能这样!”伊拉龙一声怒喝,拉弩放箭。只听嗖的一声,乌鸦羽毛乱飞,向后一头栽下,胸口处刺出一截箭尾。伊拉龙装上另一支箭,但突然一阵恶心,把头扭到卡多克侧边,大吐特吐起来。 布鲁姆轻轻拍打他的后背。等伊拉龙吐完,他温言道:“你想不想到村外等我?” “不……我留在这。”伊拉龙抹抹嘴,身子摇摇晃晃,不再看面前那恐怖的景像。“谁会做出……”他说不下去了。 布鲁姆低头沉吟:“那些除了苦难别无他好的人。他们有形形色色的面孔和伪装,但却只有一个名字:恶魔。这一切无法理喻,我们所能做的,只是对死难者寄以尊敬和同情。” 他从雪火背上下来,在周围走了一圈,仔细检查地上杂乱的痕迹。“拉萨克从这边走了,”他慢吞吞地说,“但这不是他们干的,是巨人的所为。长矛是他们造的,有一队人马从这儿经过,也许有一百之众。这事很蹊跷,这么多的巨人结集在一块,在我的印像中只有很少的几次……”他跪在地上,专心地研究一只脚印。随着一声诅咒,他跑回雪火身边,飞身上马。 “快跑!”他嘘声急切地说了一句,双腿一夹,驱策雪火向前急奔,“巨人还在这里!”伊拉龙脚跟一磕卡多克,马儿纵身一跃,紧随在雪火身后。他们风驰电掣般穿过街道,眼看就要跑出村子。这时,伊拉龙的掌心又开始刺痒,他瞥见有个东西正冲向自己的右侧,紧接着他便被一只巨大的拳头打得从马鞍上飞了起来,向后撞在一堵墙上。伊拉龙只觉得天旋地转,所能做的不过是本能地抓住自己的弩,大口喘息。他按住痛处,挣扎着站起来。 一个巨人站在面前,面露邪恶之色紧盯着他。这个怪物又高又壮,比门板还宽,皮肤灰白,有一对像猪一样的黄色细眼,胸膛和手臂肌肉发达,使护胸铠甲显得过于细小。弯曲的尖角从他太阳穴两边伸出,中间架着一顶铁头盔。他的一只胳膊上穿着一面圆盾,另一只强有力的手爪握着一把形状丑恶的短剑。 在他的后面,伊拉龙看到布鲁姆骑着雪火赶过来,却被另一个手执利斧的巨人拦住了去路。“快跑,傻瓜!”布鲁姆朝伊拉龙大声叫喊,向敌人劈出一剑。伊拉龙面前的巨人一声咆哮,用力挥起短剑。伊拉龙一声惊叫,向后一跳,剑锋堪堪从脸边划过。他转身向村子中心逃去,心脏咚咚狂跳。 巨人紧追在后,沉重的脚步声声催逼。伊拉龙绝望地呼唤蓝儿,益发加快脚步。可尽管如此,巨人还是越追越近,张开了血盆大口,獠牙尽露,发出无声的嗥叫。眼看巨人就要赶上,伊拉龙拉开弩,脚步急停,回身瞄准,然后射出一箭。巨人举起圆盾格开弩箭,向伊拉龙大力撞过来,不让他有发第二箭的机会。两人在地上跌做一团。 伊拉龙跳起身就往回冲,向布鲁姆跑去。后者正高踞在雪火背上和对手展开殊死较量。其他巨人在哪里?伊拉龙惶急地想道,亚兹科村里只有这两个吗?一声巨大的撞击,雪火嘶叫着扬起前腿。布鲁姆伏在鞍上,鲜血沿着手臂汩汩流下。巨人在他身边发出胜利的嚎叫,举起斧头准备好致命的一击。 一声震破耳膜的尖叫从伊拉龙口中冲出,他低头朝巨人撞去。那执斧巨人吃了一惊,随即轻蔑地转向他,双手握斧,朝他猛地一斫。伊拉龙俯身避过,顺手在他身上抓了一把,留下数道血痕。巨人暴跳如雷,气得面目扭曲,伸手又是一斧。但这一次还是被伊拉龙躲了过去,他跳到一边,沿着小巷逃跑了。 伊拉龙一心想将巨人从布鲁姆身边引开。他钻进房舍间的一条窄道,发现是个死胡同。正想退回去,但两个巨人已经堵住了入口。他们一步一步走近前,粗哑的嗓门发出对伊拉龙的咒骂。伊拉龙左看右看,想找一条逃生的路,然而实在是插翅难飞。 他看着丑恶的巨人,一幅幅画面掠过脑际:死难的村民堆叠在长矛下,那无辜的婴儿永远没有长大成人的机会。一想到他们悲惨的命运,他身体的每一个角落都迸发出炽热的力量。这不仅仅是对正义的渴望,更是他凝聚起全部意志,对死亡厄运的反抗——否则他将消失于世。这股劲力越来越强大,他觉得自己已经准备好,压抑的力量随时能喷薄而出。 伊拉龙站在那里,身姿挺拔,所有恐惧荡然无存。他缓缓举弩,巨人喋喋怪笑,将圆盾挡在身前。伊拉龙压低箭杆,像曾经千百次做过的那样,将箭头对对准目标。他体内的能量已经累积到顶点,再不释放,将反过来自噬其身。一个词突然从他嘴里冒出来,他放出弩箭,同时暴喝一声:“Brisingr!” 利箭嘶空,带起一串跳动的蓝火,击中前一个巨人的前额,而后轰然炸响。这个怪物的头颅里迸发出一阵强烈的蓝色冲击波,将另一个巨人击毙在俄顷之间。伊拉龙尚来不及反应,冲击波已经来到他面前,但却不伤他一毫一发,消散在房屋之后。 伊拉龙气喘连连,看了看自己冰凉的掌心。格威伊纳沙闪动如白热的金属,就在他一瞥之间已迅速黯淡下去,恢复了原状。他握紧拳头,突然间体力透支,感觉既虚弱又古怪,就像已经有几天没吃东西一样。他双腿一软,斜靠在墙上。 等到身体终于恢复了一点点力气,伊拉龙绕过巨人的尸体,步履蹒跚地走出小巷。没走多远卡多克就跑了过来。“太好了,你没受伤。”他喃喃说道。伊拉龙无意中发现,自己的双手在剧烈地颤抖,而且动作也非常僵硬迟钝。他有些恍惚,好像刚刚经历的一切只是发生在别人身上的事。 伊拉龙找到了雪火,它鼻翼张开,双耳低伏,在某处墙角惊慌跳跃,准备逃逸。布鲁姆依然不省人事地伏在鞍上。伊拉龙用意念安抚雪火,待它平静后,他向布鲁姆走去。 老人的右臂上,一道长长的鲜血淋漓的伤口赫然在目。伤处血流如注,所幸既不太深也不太阔。但伊拉龙知道,一定要在布鲁姆失血过多以前将伤口包扎起来。他轻轻拍抚了雪火一会,然后把布鲁姆从鞍上拖下来。显然这是一个他力所不能及的任务,布鲁姆重重掉在地上,让伊拉龙对自己的虚弱大吃一惊。 他的脑中闪过一声怒火万丈的尖啸,蓝儿从云中显现,猛烈地降落在他面前,双翅犹自半张着不曾放下。她愤怒地嘶鸣,眼中像要喷出火来,尾巴扑打如甩动长鞭。你受伤了吗?她怒不可遏的声音在头顶炸响,把伊拉龙吓了一跳。 “没有。”他边给她一个安心的答案,边背起布鲁姆。 她低声咆哮,四处张望。干这事的人在哪?我要把他们撕成碎片! 他疲惫地用手一指小巷的方向:“用不着了,他们已经死了。” 你杀了他们?蓝儿不置信地问。 他点点头。“不知道怎么回事。”他用寥寥数语,一边在鞍囊里掏原本用来包萨若克的布条,一边将事情的经过告诉了蓝儿。 蓝儿郑重地说,你长大了。 伊拉龙咕哝了一句。他找到一条长长的布带,轻手轻脚将布鲁姆的衣袖卷上去,然后灵巧娴熟地清洁伤口,将它紧紧扎住。如果是在帕伦卡谷就好了,他对蓝儿说,至少,在那里我知道有哪些草药可以愈合他的伤口。在这里,该怎么帮他我真是一筹莫展。他在地上找回布鲁姆的剑,擦拭干净,插进他腰带上的剑鞘中。 我们得离开这儿,蓝儿说,也许还埋伏着其他巨人。 你能背布鲁姆吗?你的鞍能绑住他,此外你也有能力保护他。 可以,但我不会扔下你一个人。 那好吧,就飞在我附近。让我们赶紧离开这儿。他把鞍系在蓝儿身上,然后试图把布鲁姆抱起来,可是早已耗竭的体力再一次让他力不从心。蓝儿——帮帮我。 蓝儿的长颈伸过来,用牙咬住布鲁姆的袍子。她弓起脖子,像猫儿衔幼崽一样把老人吊离地面,然后放在自己背上。伊拉龙把布鲁姆的脚塞进鞍上的绑索里捆好。这时布鲁姆呻吟了一声,动了动身子。 伊拉龙抬头看去,布鲁姆正按着额头,昏昏沉沉地眨眼睛。他向下看看伊拉龙,关切之情形诸于色:“蓝儿及时赶到了吗?” 伊拉龙摇摇头:“过会儿再跟你解释。你的胳膊受伤了,我尽可能地包扎了一下,但你需要找个安全的所在好好养伤。” “是的,”布鲁姆小心地碰了碰伤臂,“知道我的剑在哪儿吗……哦,你找回来了。” 伊拉龙捆好所有的绑索:“蓝儿会背着你飞,一路跟着我。” “你确定想让我骑她吗?”布鲁姆问道,“我可以骑雪火。” “胳膊伤成这样可不行。这样的话,就算你晕过去,也掉不下来。” 布鲁姆点点头:“我深感荣幸。”他用那只好手环抱蓝儿的脖子。她扬起一阵疾风,直冲云霄。伊拉龙被她双翅掀起的气旋逼得连退几步,然后向两匹马走去。 他把雪火拴在卡多克身后,离开亚兹科,踏上小路向南走去。顺着小路,走出一片乱石地带,向左一拐,便一直沿尼诺河而行。蕨类、苔藓和低矮的灌木布满道路两侧,树木的气息清冷新鲜,但伊拉龙没有因为四周一派平和而松驰下来。他只是稍停片刻,让马儿喝饱水,并装满了水袋。这时,地上又出现了拉萨克的足迹。至少我们走对了方向。蓝儿在头顶盘旋,锐利的双眼一直在关注着他的行动 有个问题一直让他心中不安,那就是看到的巨人只有两名。毁灭村庄、残杀村民的是一队人马,然而其余的巨人在哪?也许我们遇到的是两名殿后士兵,或者这是为追踪主力部队的人设下的陷阱。 他的思绪又转到自已杀死那两名巨人的情形上。一个想法,或者说一个启示,开始在他的脑海中慢慢浮现。他,伊拉龙——帕伦卡谷的一名农家少年——使用了魔法。魔法!这是唯一的解释。听起来荒唐,但他不能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我不知怎么的成了法师或者术士!但他对如何再次运用这种新的能力,以及它的能量和危险茫然不知。我怎么会有这样的能力?这在龙骑士中是常见的吗?如果布鲁姆知道,为什么他不告诉我?他迷惑不解地摇摇头。 他向蓝儿了解布鲁姆的情况,并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她。蓝儿对他的魔法和他自己一样感到困惑。蓝儿,能找一个落脚的地方吗?在这下面我看不远。她四下寻找,他则继续沿尼诺河前进。 天光刚刚开始黯淡的时候,蓝儿在召唤他。来这儿。她向他传送一幅空地的图景,就隐蔽在河边的密林中。伊拉龙轻拔马头,放开缰绳一路小跑。在蓝儿的帮助下,他们很快就找到了这个地方。它的位置如此隐秘,伊拉龙怀疑有什么人能注意到这里。 他走进去时,一个小小的火堆已经燃起,却不见黑烟散出。布鲁姆坐在旁边照料自己的伤口,费力地端着受伤的胳膊。蓝儿蹲伏在他旁边,姿态紧张戒备。她紧紧盯着伊拉龙问道,你确信自己没受伤吗?能找一个落脚的地方吗?在 没有外伤……其他的就不知道了。 我该早点到的。 别难过,我们今天都犯了错误,我不该没留在你身边。她对这番话的感激之情涌入他的心中。伊拉龙看看布鲁姆:“你怎样了?” 老人瞧瞧自己的胳膊:“创口很大,伤得挺重,不过很快就能好。我需要干净的包扎带,这一块没有我预计中支持得久。”他们把水煮开,清洗布鲁姆的伤口。布鲁姆换上新布,对伊拉龙说:“我得吃点东西,你看上去也饿得不行了。我们先吃饭,再好好谈一谈。” 等到腹中充实,四肢暖和,布鲁姆点起烟斗:“现在,我想是时候让你告诉我,在我昏迷期间发生了什么事,我好奇得不得了。”他的面孔被火光照亮,浓密的眉毛高高地突起在眼眶上方。 伊拉龙颇有几分紧张,双手互握,把事情的经过不加渲染地如实说出。布鲁姆一直默不作声地听着,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伊拉龙说完后,布鲁姆看着地面,很长一段时间内,周围静得只听得到柴枝燃烧的噼啪声。他终于打破寂静,说道:“以前你运用过这种力量吗?” “没有。你对此了解多少?” “一点点。”布鲁姆深思地说,“看起来,我欠你一个人情,你救了我的命。希望有一天我能偿还。你应当为自己感到骄傲,没有什么人在第一次击毙巨人的时候能毫发无伤。但是你所采用的方式非常危险,有可能把自己连同整个村子一齐毁灭。” “那由不得我,”伊拉龙辩解道,“巨人近在咫尺,如果再犹豫一下,他们会把我劈成碎片!” 布鲁姆咬着烟嘴说:“你对自己做的事还一无所知呢。” “那就告诉我呀!”伊拉龙要求道,“我一直绞尽脑汁地想,但想不出个所以然。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怎么可能运用魔法?从来没有人教过我,或者告诉我任何咒语。” 布鲁姆的眼睛闪了一闪:“这不是你应该学的——更不应该用!” “哦,可是我已经用了,也许以后还需要用它作战。可是如果没有你的帮助,我就不懂如何运用。到底怎么了?难道有什么秘密,非得等到我老了、聪明了才应该知晓吗?或者就是你对魔法压根儿也一无所知!” “小子!”布鲁姆发作道,“你请教答案的态度真是傲慢得少见。如果知道自己在问什么,只怕你就不会这么迫切地想了解。别考验我。”他顿了顿,脸色柔和下来,“你所问的,复杂得超出你的理解之外。” 伊拉龙腾地站起来,情绪激动:“我觉得自己无端撞进了另一个世界,到处都是奇怪的规则,却没有人肯解释!” “我能理解,”布鲁姆手里摆弄着一片草叶,“时间已经很晚,我们该睡觉了,不过我会告诉你一些事情,省得你老是追问不休。这种魔法——它确实是魔法——像这世上的其他事物一样,有自己的规则。如果你打破了规则,代价就是死亡,绝无幸免。你的行动应受制于自身的力量、你懂得的话语,和你的想像力。” “你说的话语是什么意思?”伊拉龙问道。 “问题更多了!”布鲁姆叫起来,“有时候我真希望你没有那么多问题。不过你问得对。当你用箭射向巨人之时,没有说什么话吗?” “说了,Brisingr。”面前的火焰跳了一跳。伊拉龙全身轻轻一颤,这个词里有些什么东西让他感觉到不可思议的活力。 “我猜到了。Brisingr来自一种古老的语言,它曾在所有的生物间通用。然而,随着岁月流逝,它逐渐被遗忘,在阿拉加西亚地区被埋没了数个世代之久,直到小精灵族将它从海的那一边重新带回来。他们向各个种族传授这门语言,大家用之大展威力。每一样事物在这门语言中都有一个称呼,如果你能找到的话。” “但这和魔法有什么关系?”伊拉龙插嘴问道。 “密切相关!它是一切法术的基本。这门语言所命名的是万事万物的本质,而不是人们眼见的各种表像。举个例子,火被称为‘Brisingr’,它不仅是火的一个名字,它更是火本质的名字。如果你自身足够强大,你就能运用Brisingr号令火去按你的意愿行事,这就是今天所发生的事情。” 伊拉龙想了想,问道:“为什么那火是蓝色的?我说的只是一个火字,它怎么就恰好能如我所愿?” “颜色因人而异,就看是谁说了那句话。至于为什么那火正好就做出了你所希望的事,这就需要练习了。大部分初学者都必须把意图完整地说出来,熟练掌握之后,就不必如此繁琐。而一位真正的高手说的也许是一个‘水’字,但实际创造的却可能是毫不相干的另一种事物,比如说一块宝石。你可能会觉得不可思议,但他看到了水和宝石之间的某种联系,并将之作为法术中的关键之处。这种练习更确切地说应该是一种艺术,你所做到的已经非常难能可贵了。” 蓝儿打断了伊拉龙的思路。布鲁姆是位法师!这就是为什么他能在旷野里点燃树枝的原因。他不仅了解关于魔法的知识,他还懂得使用它! 伊拉龙眼睛一亮。你说的没错! 向他了解关于法术的事,但要小心你的措辞。在拥有这种能力的人面前轻率行事可不是明智之举。如果他是一位法师或术士,谁知道他藏匿在帕伦卡有什么动机呢? 伊拉龙听取了她的意见,小心地问道:“蓝儿和我刚刚想起了一些事。你懂这些法术,对不对?所以我们走进旷野的第一天你可以引燃篝火。” 布鲁姆微微一点头:“在某种程度上,我精通此道。” “那你为什么不用它对抗巨人?我还能想出很多用得着它的地方——你可以为我们遮挡那场暴风雨,可以不让风沙迷我们的眼睛。” 布鲁姆填满烟斗,然后才回答说:“原因其实很简单。我不是龙骑士,这意味着哪怕在你最虚弱的时候,也比我强大。而我早已不再年轻了,不再像以前一样强壮有力。每使用一次法术,都会艰难一分。” 伊拉龙垂下眼帘,不安地说:“我很抱歉。” “不必,”布鲁姆把胳膊换了个姿势,“人人都会年华老去。” “你从哪里学的法术?” “这是一个秘密……充其量可以说,是在一个遥远的地方,由一位非常高明的师傅所传授。我所能做的,至少是将他的本领再传授下去。”他用一块小石子熄灭烟斗,“我知道你还有很多问题,我会一一回答,但要等到明天。” 他身子向伊拉龙倾过来,眼里闪着微光:“我会告诉你以下这些话,打消你一切跃跃欲试的念头:使用法术也会消耗体力,就像你运用自己的手臂和腰背一样。因此你在杀死两个巨人之后才会精疲力竭,这也正是我发怒的原因。对你来说,这事危险之极。如果施展魔法所用的能量大于你体内蕴藏的能量,它就会断送你的性命。因此只有在正常途径无法达到目的时才能求助于法术。” “那如何能知道一个咒语会不会消耗你所有的能量?”伊拉龙大为后怕。 布鲁姆举起双手:“大部分时候无法预知。这就是为什么法师们必须格外有自知之明的原因。饶是如此,他们也得小心行事。一旦你为达到目的使用了魔法,就再也不能回头,哪怕它即将夺去你的生命。我说这些是要警告你:在有进一步的了解以前,切不可轻举妄动。今晚就到此为止吧。” 他们摊开铺盖。蓝儿表示满意,我们的力量正日趋强大,伊拉龙,我们俩皆如是。很快就没有人能挡我们的路了。 是的,但我们选哪一条路走呢? 想走哪条就走哪条,她踌躇满志地回答了一句,然后准备将息。 “你怎么会知道亚兹科村里还埋伏着巨人?”第二天上路之后,伊拉龙问道,“他们留在后面好像毫无道理。” “我猜这两个巨人是私自从队伍里开溜,留在村子里大肆劫掠。而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是,据我所知,巨人集结成群的先例在历史上不过两三回。现在他们这样成群结伙地行动,让人非常不安。” “你觉得拉萨克是这次袭击的主谋吗?” “我不知道。我们最明智的,就是继续尽快远离亚兹科。另外,拉萨克正是朝这个方向前进:南方。” 伊拉龙表示同意:“不过,我们还是需要补给。附近有其他村镇吗?” 布鲁姆摇摇头:“没有了。但等到食物吃完的时候,蓝儿能为我们猎食。这一溜树丛在你眼里可能很小,但里面动物可不少。这条河是方圆数里唯一的水源,因此在旷野里活动的许多动物都会来这儿饮水。我们饿不着。” 伊拉龙对布鲁姆的回答感到放心,随后一直没再说话。他们策马前行,周围水流平缓,鸟鸣啾啾,一派喧闹,充满了生命和活力。伊拉龙问道:“那巨人是怎么伤到你的?发生得太快,我没看清。” “实在是倒楣,”布鲁姆抱怨地说,“他完全不是我的对手,所以他就去踢雪火。这匹蠢马受到惊吓后人立起来,让我失去了平衡,那巨人要的就是这个,于是便让我着了道儿。”他挠挠下巴,“我猜你还在好奇关于魔法的事儿。你对它的发现,引出了一个棘手的问题。很少人知道每一位龙骑士都能使用魔法,虽然威力各不相同。他们对此守口如瓶,就算在权势最鼎盛的时期亦是如此。因为这使他们在对敌时拥有相当的优势。如果弄得尽人皆知,哪怕对付普通人也会比原来困难些。大家都以为国王的法力来自于他的法师身份,但这不是事实,其实是因为他是一位龙骑士。” “这有什么区别?我会用魔法,这是否说明我已经成了一名法师?” “完全不是!一位法师,比如说鬼魂,能调谴妖精鬼怪以实现自己的意志,这和你所具有的能力完全是两回事。你也不是魔术师,他们的能力并非源自龙或者精神的力量。同时你也绝然不是巫师,他们要靠各种各样的药剂和符咒才能施展法术。 “这又回到了我说过的话:你引出的麻烦。像你这样年轻的龙骑士要参加一种严格的强化训练,以强健他们的体格,并提高他们对精神力量的控制能力。这种训练往往持续数月,有时候甚至达数年之久,直到龙骑士被认为具有足够的能力掌控魔法。在那之前,没有任何一位受训者被告知自己有这样的潜能。如果他们中有谁偶然地发现了自己使用魔法的能力,他或她立即就会被带走,接受特别辅导。完全自发地觉察到自身法力的情形很罕见,”他向伊拉龙点点头,“不过他们不曾经历你那样的困境。” “那么他们最终怎样学会使用魔法的?”伊拉龙问道,“我想不出有什么办法能向人传授。如果你在两天前跟我说这些,我会听得莫名其妙。” “受训者将接受一系列毫无意义的任务,其目的只是为了使他有挫败感。比如,他们受命只能用脚去搬运一堆堆的石头,或者给不断排水的管子注满水等,都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一段时间以后,他们将被激怒到足以使用魔法。这个法子一般都能奏效。” “这意味着,”布鲁姆接着说,“如果你遇到曾经接受过这种训练的敌人,形势将大大不利。这些老人中有一部分依然在世:国王就是一个,且不提还有小精灵。他们中的任何一人都能在举手之间将你化骨扬灰。” “那,我该怎么办?” “眼下没有进行正规训练的时间,不过我们可以在旅途中边走边学,”布鲁姆说,“我懂得许多适合你练习的技巧,能增加你的力量和控制能力,但你不可能在一夜之间便具备龙骑士所有的修为。你,”他风趣地看着伊拉龙,“得现炒现卖。开头会很难,但却大有裨益。有件事你知道了一定会很高兴:没有任何一位龙骑士曾在你这样的年纪,使出你昨天对付那两个巨人的手段。” 伊拉龙对他的赞扬报以微笑:“谢谢。那门古老语言有名字吗?” 布鲁姆笑了:“有的,不过没人知道。它应该是一个具有惊人威力的词,知道了它你便能控制整个古语,以及使用古语的人。人们为此苦苦搜寻,却一直徒劳无功。” “我还是不懂魔法是怎样发挥作用的,”伊拉龙说,“我到底该怎么用它?” 布鲁姆吃惊地说:“我没有说过吗?” “没有。”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说:“要使用魔法,你必须具备一定的先天能力,这在现今的人们当中已实属罕见。你还必须能够随心所欲地调集这种能力。一旦它被召唤起来,要么使之得到发挥,要么就得令其消退。明白吗?接着,如果你想发挥它,就必须说出古语中,符合你意愿的那个字或者那句话。比如,如果你昨天没有说出Brisingr,就什么事都不会发生。” “因此我的能力受制于我对这门古语的知识?” “完全正确,”布鲁姆欣然道,“还有,在说它的时候,是不可能撒谎的。” 伊拉龙摇摇脑袋:“这不可能。人们总是说假话,古语也不能阻止他们这样做。” 布鲁姆扬起一道眉毛,说出一番话:“Fethrblaka,ekaweohnataneiathainaono.Blakaeomietlam.(鸟儿,我不会伤害你,飞到我手掌上来)。”一只小鸟突然轻快地掠过树梢,停在他手心里,用圆溜溜的亮眼睛盯着他们,婉转地唱起歌来。过了一会儿,布鲁姆说:“ethia(走吧)。”鸟儿又拍拍翅膀飞走了。 “这是怎么弄的?”伊拉龙大感神奇。 “我许诺不伤害它。它也许并不确切地知道我的意图,但在语言力量的作用下,我话语的意义变得显而易见。这只鸟儿相信我,因为它和所有其他动物都知道,说这门语言的人受自己的话语约束。” “小精灵也说这种话?” “是的。” “那他们从来不撒谎?” “也不完全如此,”布鲁姆说,“他们声称自己从不撒谎,从某个方面来说确实如此。但他们精通言外之意的艺术,说的是一样,实际的意思却是另一样。你永远不会明确地得知他们的意图,也无法揣摩得出来。他们往往只说出真相的一部分,对其余部分则予以保留。要理解他们的文化,必须有微妙而敏锐的心灵。” 伊拉龙认真开动脑筋:“这门语言里,人的名字代表什么?它会对人产生作用吗?” 布鲁姆眼里闪过一抹赞赏之色:“没错,是这样。讲这种语言的人有两个名字,一个在平时的生活中使用,基本上没有什么力量。但另一个则是他们真正本质的名字,只有至亲至信的少数几人才会知晓。曾经有一段时期,大家都会公布自己的真名,但现在已经不这样了。无论是谁,只要知道了你的真名,就对你拥有至高的权力,就像你将自己的性命置于他人股掌之间。因此每个人都有一个秘密的名字,几乎不为外人所知。” “如何得知自己的真名是什么呢?”伊拉龙问。 “小精灵本能地会知道,其他种族就没有这项天赋了。人类中的龙骑士要对之孜孜以求地进行探索——或者找到一个能告诉他的小精灵。这很难,因为小精灵并不会轻易地告诉他。” “我想知道我的是什么。”伊拉龙渴望地说。 布鲁姆脸色一沉:“小心,它也许非常可怕。知道自己的本质,不带任何的伪饰与安慰,是接受一个启示,没有人在这种启示面前能不受震荡。有些人会因这赤裸裸的真相而陷入疯狂,更多的人则极力试图将之忘却。但正如这个名字能赋予他人以权力,它也能让你获得对自己的极大驾驭能力,只要它不曾让你崩溃。” 我相信不会的,蓝儿宣称。 “我还是想知道。”伊拉龙坚定地说。 “你挺犟的呢。很好,因为只有坚定不移的人才能找到真正的自我,在这一点上我爱莫能助。这种探索只能由自己来承担。”布鲁姆动了动受伤的胳膊,难受地拧紧眉毛。 “为啥我们不能用魔法治你的伤?”伊拉龙问。 布鲁姆眨眨眼。“没有原因——我不考虑这个只因为我办不到。也许你说出正确的词语后可以做到,但我又不希望消耗你的体力。” “可是我能为你减少麻烦和痛苦。”伊拉龙反驳道。 “我受得了,”布鲁姆断然说,“用魔法愈合一个伤口,消耗的能量和它自然愈合所需要的能量相当。我可不想你在往后几天的旅途中精疲力竭,你还不适宜进行难度这么高的尝试。” “还有,如果治好你的胳膊是可能的,那它可以令死者复活吗?” 这个问题大出布鲁姆所料,不过他回答得很快:“记得我说的会置你于死地的事物吗?这就是其中一件。为了龙骑士自身的安全,他们被严格禁止做起死回生的尝试。超乎生命之外,存在着茫茫无际的混沌,魔法的力量在此毫无意义。如果进入这片混沌之境,你的能量将消失于无形,你的灵魂将在黑暗中渐渐枯萎。术士、法师,还有龙骑士——敢越雷池者无一不以失败殒命告终。一定要量力而行——创口、瘀伤,甚至某些断骨都可一试——但千万不可妄图复活死者。” 伊拉龙皱起眉头:“比我想像的复杂得多。” “说得对!”布鲁姆说,“如果对自己所做的事不能完全了解,说明你正在做力所不能及的事,并且会断送性命。”他在鞍上弯下腰,从地面抓起一把石子,然后用力挺直身子,扔掉其中大部分,只剩下一颗。“看到这颗卵石了吧?” “是的。” “拿着。”伊拉龙接过来,看着这块再普通不过的小石头。它呈灰黑色,表面光滑,和他的拇指头一般大小,一路上同样的石子不计其数。“这就是你的训练。” 伊拉龙不解地看了他一眼:“我不明白。” “你当然不明白,”布鲁姆不耐烦地说,“所以我才要教你,而不是做别的。现在别说话了,不然我们哪儿也到不了。我要你做的就是让这块石头离开你的掌心,并尽可能久地停在空中。你要用的词是Stenrreias,(举起石头)。跟我说一遍。” “Stenrreias.” “很好,去练吧。” 伊拉龙不高兴地将注意力凝聚在石头上,试图在脑中搜刮出任何一丝前一天充盈在体内的能量。但石头怎么看都纹丝不动,他不由浑身冒汗,心中沮丧。为什么我要做这些?终于,他抱起双臂大叫一声:“这不可能。” “不,”布鲁姆粗暴地说道,“可不可能由我说了算。努力!别这么轻易就放弃,再试!” 伊拉龙闭上眼睛,紧皱眉头,抛开心里所有的杂念,然后深吸一口气,深入自己脑海中最隐蔽的角落,寻找藏匿其中的力量。找啊找啊,他所找到的只有各种思绪和记忆,直到感觉到一些陌生之物的存在——它是他的一部分,却又不属于他。他心情激荡,进一步深入,探索它的藏身之处。一种抗拒,一种来自于他意识深处的阻力在排斥着他,但他知道自己寻觅的东西就在这屏障之后。他试着冲过去,但总是可望而不可及。伊拉龙心中怒火渐升,凝聚起所有的精神力量,发起猛烈冲击,终于强行突破了障碍。它像一块薄脆的玻璃般砰然粉碎,光明顿时像河水奔流一样涌入他的脑中。 “史腾瑞沙。”他屏气说出了这个词。石块摇摇摆摆地从他微微发亮的掌心中升起,他想让它飘浮在空中,但那种力量倏忽消褪,重新回到了屏障之后。石子又跌进他手里,发出“噗”的一声轻响,他的掌心也恢复了原状。他感觉到轻微的疲倦,但还是为自己的成功咧嘴一笑。 “第一次做到这样已经不错了。”布鲁姆说。 “我的手怎么会这样?像一盏小灯似的。” “没人知道,”布鲁姆说,“龙骑士一般喜欢用烙有格威伊纳沙的那只手施法。你也可以用另一只,但相对会困难一些。”他盯着伊拉龙看了一会,“到下一个村子我会给你买副手套,如果它还没有被摧毁的话。你已经很留意地藏起那只手,但一个不小心让人看到就不好了。此外,以后你也不会希望它的闪光引起敌人的防范。” “你有自己的印记吗?” “没有,龙骑士才有,”布鲁姆说,“而且,你要知道,魔法的效力受距离影响,就像用弓箭和长矛一样。如果你想举起或移动一里以外的东西,会作用于比近处的那些更费力。因此如果敌人尚在身后一里格以外,就要等他们更近一些才好施展魔法。现在,回去继续练!试着把石头再次举起来。” “还来啊?”伊拉龙有气无力地问了一句,想着刚刚只做了一遍就已费尽了九牛二虎之力。 “对!这次得快一点。” 这一天大部分时间他们都在练习。等终于可以停下来的时候,伊拉龙疲惫不堪,而且脾气恶劣。在练习的过程中,他已经恨上了那块石头和与它有关的一切。他扬手就想把它扔得远远的,但布鲁姆说:“别扔,留着。”伊拉龙瞪他一眼,不情不愿地把石头放进口袋。 “还没完呢,”布鲁姆警告说,“所以先别松一口气。”他指着一株很小的植物说:“它叫Delois。”从此他开始向伊拉龙传授古语,让他记各种名词,从Vondr,一种又细又直的小树枝,到启明星Aiedail。 晚上他们在火堆边击剑。虽然布鲁姆左手执剑,但功力毫无逊色。 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重复地过去。白天,伊拉龙努力学习古语,练习控制石块。到了晚上就拿着木剑与布鲁姆展开较量。他的日子一直很不好过,但变化却一点一点产生了,几乎不为人所察觉。很快,小石子在飘起时不再摇摆不定。他掌握了布鲁姆交给他的第一项练习,开始接受更为困难的训练,同时他在古语方面的学识也大有长进。 击剑时,伊拉龙的招式有如灵蛇出洞,变得快而准,出手沉重有力,格挡时也不再颤抖。在他能抵御布鲁姆的进攻后,格斗的时间大大延长。现在,他不再是唯一一个带着伤痕去睡觉的人了。 蓝儿也在继续成长,但比以前慢得多。长途飞行和定时狩猎使她健康强壮,她现在已经比马还高,也比马长得多。巨大的体型,再加上鳞甲上绚烂的闪光,使她格外醒目。布鲁姆和伊拉龙对此颇为担心。然而他们无法说服她,让她同意弄脏身子,掩盖四射的光芒。 他们一路南行,追踪在拉萨克身后。伊拉龙心中愤懑,不管走得多快,拉萨克始终比他们快上几日行程。每当他泄气地想着就此作罢,总会找到一点蛛丝马迹,重新点燃他的希望。 尼诺河沿岸和平原里看不到任何人烟,他们三个可以日复一日不受干扰地赶自己的路。终于,达若特(Daret),过了亚兹科之后第一个村庄,就在前方不远处了。 第三部分 第四节 到达村子前的那个晚上,伊拉龙做了一个特别活灵活现的梦。 他看见加罗和若伦都在家,坐在被毁的厨房里。他们要他帮忙重建家园,但他只是摇头,心中充满渴望的痛楚:“我在追踪杀死你的凶手。”他小声对舅舅说。 加罗怀疑地看着他,质问道:“你看我是死人吗?” “我帮不了你。”伊拉龙热泪盈眶,轻声说道。 耳边突然响起一声暴喝,加罗化身成了拉萨克。“那就去死吧!”他们嘶嘶作响,向伊拉龙扑去。 他在痛苦中醒来,看着天上群星缓缓流转。 一切都会好的,小家伙,蓝儿温柔地说。 达若特的村民傍尼诺河而居,从而得以在荒野中生存下去。村子很小,一片荒凉,看不到有人居住的迹像,伊拉龙和布鲁姆越靠近它,心中的戒意越是浓重。这一回蓝儿潜伏在离村子很近的地方,如果遇到麻烦,她会及时赶到。 他们骑马走进村子,尽力避免交谈。布鲁姆的剑握在没受伤的手里,眼睛闪烁,不放过任何一处地方。伊拉龙将弩拉开一半,不断左右打量道路两侧寂静无声的房屋,心中惊疑不定。看起来不妙,他在心里对蓝儿说。她没有回答,但伊拉龙感觉到她已蓄势待发,准备随时向他们冲过来。他看看地面,然后心中稍安,那儿有孩子们刚刚留下的脚印。但他们在哪儿? 他们走到了达若特的中心,还是空无一人,布鲁姆不由绷紧了身子。风在冷冷清清的村舍间掠过,偶尔可见一股灰尘在地上转成旋涡。布鲁姆勒转马头:“我们离开这儿,我不喜欢这种感觉。”他驱策雪火扬蹄疾走,伊拉龙催促卡多克在后紧紧跟随。 没跑出几步,房屋背后闪出数辆马车,挡住了他们的去路。卡多克喷了个响鼻,四蹄刨地,紧急刹住脚,与雪火并排停下。一个面貌黝黑的男子从马车上跳下,直挺挺站在他俩面前,腰悬阔剑,手中弓弦半张。伊拉龙亦张弩搭箭,指向陌生人。那人喝令道:“住手!放下武器。你们已经被六十名弓箭手包围了,谁敢乱动格杀勿论!”仿佛为了证明他的话,一排人在周围的房顶上现出身形。 别过来,蓝儿,伊拉龙心中喊道,他们人太多了。如果你过来,他们会把你射下来的。别过来!她听到了,但他拿不准她是否会听从。伊拉龙做好了施展魔法的准备。我不会让他们射中我和布鲁姆。 “你想干什么?”布鲁姆冷静地问。 “你们来这里有什么目的?”那人反问道。 “来补充一点必需品,再听听有什么消息,没别的。我们只是路过此地,要去雷欧那城(Dras-Leona)我堂兄家。” “你们可是全副武装。” “你也一样啊,”布鲁姆说,“现在是危险时期。” “是。”那人仔细打量他们,“我想你们没有恶意,但我们遇到了太多的巨人和强盗,不敢光凭一句话就相信你。” “如果我们说什么都没有用,那现在这算怎么回事呢?”布鲁姆反问道。屋顶众人一动不动。伊拉龙相信他们的静默若非来自高度的纪律,就是来自对自己性命的担忧。他希来补充一点必需品,再听听有什么消息,没别的。我们只是路过此地,要去雷欧那城(Dras-Leona望是后者。 “你说过只是想买些必需品,那你是否同意呆在这里不动,让我们把东西拿来,你付完钱马上离开这儿?” “行。” “那好。”男子放低弓箭,不过箭依然搭在弦上。他向其中一位弓箭手挥手示意,后者跃下屋顶,向他跑来。“把你要的东西告诉他。” 布鲁姆说出一连串东西,然后补充说:“还有,如果你们有合适我侄儿的多余的手套,我也想买。”弓箭手点点头跑走了。 “我叫切沃(Trevor),”站在他们面前的男人说,“一般来讲,我应该和你们握手。但在目前的形势下,我想彼此还是保持一点距离为好。告诉我,你们打哪儿来?” “北边,”布鲁姆说,“不过我们在任何地方都呆不久,不足以称之为家。是巨人逼得你们如此戒备森严吗?” “没错,”切沃说,“还有更坏的恶魔。你们有其他村镇的消息吗?我们这儿比较闭塞,但还是听说其他地方也受到了围攻。” 布鲁姆面色一沉:“我但愿没有给你带来这样的坏消息。大概半个月前,我们经过了亚兹科,发现那里已经遭劫。村民们被屠杀后,尸体全部堆在一处。我们本来想将他们好好收葬,但却受到两名巨人的攻击。” 切沃万分震惊,向后退开几步,眼中含泪望着地上。“唉,实在是一个悲惨的日子。不过,我还是不明白两个巨人怎么能让整个亚兹科遭受灭顶之灾。那里的人身手都不错——有一些还是我的朋友。” “有证据显示是一队巨人摧毁了这个村子,”布鲁姆说,“我想我们遇到的不过是散兵游勇。” “他们有多少人?” 布鲁姆摆弄着缰绳,过了一会儿才说:“队伍短小精悍,人数足以毁灭亚兹科,却又便于在乡村地区秘密活动。约摸在一百人以下,五十人以上。如果我估计的没错的话,无论五十人还是一百人,对你来说都是致命的。”切沃忧心忡忡地表示同意。“你们应该考虑撤离,”布鲁姆继续说,“对想过安宁日子的人来说,这儿已经变得危机重重了。” “我知道,但人们不肯搬。这儿是他们的家——也是我的家,虽然我来到此地不过几年时间——他们视这个地方重逾性命。”切沃认真地凝视布鲁姆:“我们曾打败过个别的巨人,村民们因此过份轻敌了。我很害怕某一天,当我们从梦里醒来时,已经被人割断了喉咙。” 弓箭手捧着一大堆东西从一间屋子里出来,把它们拿到布鲁姆面前。布鲁姆付完钱,等这人离开后问道:“为什么他们将保卫达若特的任务交给了你?” 切沃耸耸肩:“我曾在国王的军队中服役数年。” 布鲁姆在买来的东西里掏了一会,拿出一副手套递给伊拉龙,接着将剩下的装进他们的鞍囊里。伊拉龙戴上手套,小心地让手心一直朝下,手指屈张数次,感觉手套的皮质很好,很结实,虽然表面有用旧的划痕。“好了,”布鲁姆说,“正如我答应过的,我们要走了。” 切沃点点头。“你们到雷欧那城之后,能否帮我们一个忙?请将我们和其他村镇的处境向帝国示警。如果消息现在还没传进国王的耳中,我们境况堪忧。如果他早已得知却无所作为,境况同样堪忧。” “我们会转告的。愿你的宝剑锋芒不灭。”布鲁姆说。 “你也一样。” 马车闪开一条道,他们离开村子,走进尼诺河岸边的树丛里。伊拉龙向蓝儿传送消息,我们正在回去的路上,平安无事。她只是报以隐忍的怒意。 布鲁姆捋着长须:“帝国的情形比我想像的还糟糕。商人为卡沃荷带来令人不安的消息,但我从没想到它波及的范围如此之广。巨人到处出没,看起来受到攻击的是整个帝国,然而我看不到任何调兵谴将的迹像,好像国王完全无意于保卫自己的领土。” “很蹊跷。”伊拉龙附和说。 布鲁弯弯腰,避过一处低矮的树枝:“我们在达若特时,你运用自己的特殊能力了吗?” “当时没有理由这样做呀。” 第三部分 第五节 “错了,”布鲁姆指出,“你应该去感应切沃的意图。以我有限的能力,都能做到这一点。如果村民有杀死我们的倾向,我不会一味呆着不动。然而,我感觉到当时有通过谈判得以脱身的机会,这正是我所做的。” “我怎么能知道切沃在想什么?”伊拉龙问道,“难道你觉得我应该可以看穿人们的思想吗?” “用用心!”布鲁姆责备地说,“你该知道答案。你应该可以用与卡多克和蓝儿交流的方式,洞察切沃的意图。人的意识和龙或马相差并不是太大,这事做起来很简单,但它是你必须在使用中慎之又慎的一项能力。人的意识是他最隐私的所在,除非环境所迫,否则你不得加以冒犯。在这一点上,龙骑士有非常严格的律令,如果他们触犯了这个规定而没有正当理由,将会受到严厉的惩罚。” “你也有这个本事,虽然你不是龙骑士?”伊拉龙问。 “我以前说这,只要经过正确的指引,谁都能用意识进行交流,只不过成就各有不同。这项能力是否属于魔法的范畴还很难断语。当然,懂得魔法会激发这种才能——或者能使人与龙心心相通——但我知道很多人完全凭自己掌握了这项本领。想想吧:你能与任何生灵展开交流,虽然也许不一定很清晰。你可以花上一整天时间,聆听一只鸟儿的思绪,或者了解蚯蚓在暴风雨中的感受。不过我一向对小鸟没什么特别的兴趣,我建议你从猫入手,它们很有性格。” 伊拉龙的手挽着卡多克的缰绳,用心思索布鲁姆话中的含意。“可是如果我能进入某人的意识,这是否意味着别人能对我做同样的事?如果真有人在我的意识中探头探脑,我怎么能知道?有制止的办法吗?我怎么知道布鲁姆现在是不是正打探我在想什么? “噢,能的。蓝儿是否曾经抵抗过你意识的进入?” “偶而,”伊拉龙承认道,“那次她把我带到斯拜恩,我就完全不能跟她交流。并不是她不理会我,我觉得她简直根本无法听到我的话。她的意识筑起一道高墙,我无法穿越。” 布鲁姆弄了弄他胳膊上的包扎带,把它拉高一点。“只有一小部分人能发觉他人意识的入侵,在这些人中,唯有屈指可数的几个能予以制止。这靠的是训练,和你对思维的控制。因为你有运用魔法的天赋,你总能察觉是否有人进入自己的意识。遇到这种情况,想阻止他们只需要全神贯注于一件事,而丝毫不念及其他。举个例子,如果你心里想的只是一堵砖墙,敌人在你的思维中所能找到的也只有砖墙。但是,想将某人在一段较长的时间内阻挡在外,需要耗费相当的能量,同时需要严格的自控能力。哪怕是最最轻微的分心,筑起的高墙都会动摇,你对手将从薄弱之处伺机潜入。” “我怎么能学会这个?”伊拉龙问。 “只有一个办法:练习、练习、再练习。在心里想着某样东西,将除它以外的所有念头通通抛开,然后尽可能长时间地保持这种状态。这是一种对你极为有利的能力,精通此道者寥寥可数。”布鲁姆回答说。 “我不需要精通,保证安全就好了。”如果我能深入某人的意识,那么可以改变他的想法吗?对魔法的了解每加深一分,我对它的戒心也增加一分。 他们与蓝儿会合,她的头朝他们猛地伸过来,吓了他俩一跳,两匹马紧张地往后退。蓝儿紧紧盯着伊拉龙,发出低沉的嘶吼,眼里闪着寒光。伊拉龙不安地朝布鲁姆瞧了一眼——他还从未见过蓝儿发这么大的火——然后问道,出什么问题啦? 你,她低吼一声,你有问题。 伊拉龙从卡多克背上下来,落脚还没稳,就被蓝儿用尾巴一扫,扑倒在地。蓝儿紧接着再踏上一只爪子,把他紧紧摁在地上。“你搞什么?”他大喊大叫,想翻身站起来,但蓝儿对他来说实在是太强大了。布鲁姆骑在雪火背上,注视着这一幕。 蓝儿的头朝伊拉龙头上探过去,直到他们俩大眼瞪小眼。她炯炯的逼视令伊拉龙的身子不住扭动起来。你!每次离开我的视线就会惹来麻烦。你就像一个刚出生的小娃娃,什么东西都要伸出鼻子闻一闻,十足一个包打听。如果被那东西反咬一口在鼻子上,你该怎么办呢?离得太远我救不了你。我总是藏头露尾,怕被人看见。但以后不会了!要以你的性命为代价我就不干! 我能理解你为什么不高兴,伊拉龙说,但我年纪比你大得多,完全能照顾自己。如果发生了什么事,你才是需要保护的那一个。 她一声咆哮,在他耳旁呲出利齿。你真的这样以为?她问,明天你得骑着我——而不是那些像鹿一样的被你叫做马的可怜东西——或者就得让我用爪子抓着你飞。你到底还是不是一位龙骑士?你难道不在乎我的想法吗? 蓝儿的质问震撼了伊拉龙,他低下双眼,知道她是对的。但他对骑上她的背还是心有余悸,他们上次的飞行是他有生以来最为痛苦的折磨。 “嗯?”布鲁姆在一旁表示疑问。 “她希望我明天骑上她。”伊拉龙含含糊糊地解释道。 布鲁姆眨巴着眼睛想了想。“呃,你现在有鞍了,我想如果你们俩一起避开人们的视线,不会有问题的。”蓝儿看了看他,然后又转回去盯着伊拉龙 “可是如果你遇到攻击,或者出了什么意外事件呢?我就不能及时赶到,而且——” 蓝儿的足上加了点力,把伊拉龙后半截话噎了回去。按我说的做,小家伙。 布鲁姆有点忍俊不禁的样子。“冒点风险是值得的。无论如何,你需要学会如何御龙飞翔。不妨这样想:有你飞在前 “她希望我明天骑上她。”伊拉龙含含糊糊地解释道。 布鲁姆眨巴着眼睛想了想。“呃,你现在有鞍了,我想如果你们俩一起避开人们的视线,不会有问题的。”蓝儿看了看他,然后又转回去盯着伊拉龙 “可是如果你遇到攻击,或者出了什么意外事件呢?我就不能及时赶到,而且——” 蓝儿的足上加了点力,把伊拉龙后半截话噎了回去。按我说面俯瞰地面,就能在高空侦察到任何埋伏、圈套,或其他一些讨厌的意外。” 伊拉龙迎着蓝儿的目光说,好吧,我答应,先让我起来。 我要你保证。 非得这样不可吗?他诘问道。她眨了眨眼。好好好,我向你保证,我明天会和你一起飞,这回满意了? 满意。 蓝儿放开他,一挫身,冲上云霄。伊拉龙看着她在空中盘旋,不由轻轻打了个冷战。他满腹牢骚地骑上卡多克,跟在布鲁姆后面。 时近傍晚,他们停下来扎营。和往常一样,伊拉龙与布鲁姆在晚饭就绪前要进行格斗。在这一次的交手中,伊拉龙挥出有力的一击,两支木剑相交,像细弱的枝条一样同时折断,破碎的木片呼啸着在空中四散纷飞。布鲁姆扔下手里的残剑,说:“我们再也用不着这个了,把你的也扔了吧。你学得很好,但用树枝只能做到这一步。再拿木剑对你无益,是时候让你用真剑上阵了。”他从伊拉龙的行囊中取出萨若克交到他手里。 “我们俩非把对把劈开几片不可。”伊拉龙反对说。 “不会这样,你又忘记魔法了。”布鲁姆说。他举起手中长剑,挽了几个剑花,剑光火光交织辉映,让人眼花缭乱。他一根手指搭在剑锋上,精神高度集中,额上的皱纹越发地深刻。有好一会儿没见什么动静。只听他说:“Geulothduknifr(剑失锋锐)!”随即一点小小的红色火星从他手指间迸出,忽前忽后地闪动。他的手指沿剑锋一直划下,然后转过剑身,在另一侧剑锋上依样而行。随着他手指离剑,火花转瞬即逝。 布鲁姆伸出一只手,掌心向上,二话不说挥剑猛砍。伊拉龙大吃一惊,跳上前意图阻止他这个举动,但却晚了一步。布鲁姆微笑着亮出手掌,却不见半点伤口,让伊拉龙大是意外。“你施了什么法?”他问道。 “摸摸剑锋。”布鲁姆说。伊拉龙依言碰了碰,感觉它外面被一层无形之物所包裹,大约有四分之一英寸宽,非常光滑。“现在你来对萨若克施同样的法术,”布鲁姆命令道,“你的保护层会和我的略有不同,但效力是一样的。” 他把口令和施法的步骤教给伊拉龙。尝试数次之后,伊拉龙很快就让萨若克也暂时失去了锋芒。他立即信心百倍地摆出了战斗姿态,但布鲁姆在交手开始前,告诫他说:“这两把剑砍不了人,但还是有伤筋裂骨之力,我会极力避免这种情况,所以你也不要像过去常做的那样,把剑抡圆了劈,在颈上敲一记就足以致命。” 伊拉龙点点头,一言不发抢上前来。布鲁姆闪身避开,双剑相交,火光四射,宿营地上响彻了金刃交鸣之声。在用了那么久的木剑之后,萨若克握在手里格外沉重。伊拉龙运剑缓慢,动作敏捷不起来,终于在膝盖上狠狠吃了一记。 停手时,双方浑身都是长剑抽打后肿起的条痕,伊拉龙比布鲁姆更多。经过这样一轮猛烈的对抗和撞击,伊拉龙惊异地发现萨若克丝毫不见一星半点的损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