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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名著

《帝国(上)[遗产三部曲之三]》
第一章 死亡之门 
伊拉龙紧盯着黑黢黢的石头堡垒,杀害舅舅加罗的怪物就藏身其中。他俯卧于山丘之后,沙地上零星点缀着一些稀疏的小草,还有多刺的灌木丛和呈玫瑰花蕾状的矮仙人掌。为了看得更清楚些,他向前挪了些许,手掌被落叶的尖梗刺得有些发痛。黑格林拔地而起,宛如突出地面的一柄黑色匕首。夕阳西下,周围低矮的山丘投下道道狭长的影子——极目远眺——地平线尽头,雷欧那湖湖面在余晖中闪闪发亮,仿佛一条波光粼粼的金块。趴在左边的表兄若伦,传出沉稳的呼吸声。一般情况下无法听见的空气流动声,此时对伊拉龙来说异乎寻常地响亮。经历了精灵族的血盟庆典之后,他的身上出现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敏锐的听觉就是其一。他也懒得理会这些,因为此时眼前出现了一队人群,正缓缓地朝黑格林塔下走去,很明显,他们来自数英里之外的雷欧那城。身穿厚重皮革长袍的十二对男女行走于队伍前面,他们步法奇特,花样多多:有的跛行,有的蹒跚,有的驼背,有的扭着身。他们或拄着拐杖,或因为腿出奇短,只得两手撑着身子向前移。再仔细看,伊拉龙才明白,那十二对男女如此怪异的走法也挺自然,因为他们要么少了只胳膊,要么缺了条腿,或兼而有之。他们的头领端坐在轿子上,由六名浑身油亮的奴隶抬着。在伊拉龙看来,那姿态也已难能可贵了,毕竟,那人——他无从分辨是男还是女——只剩下了躯干和脑袋,脑门上还晃荡着一顶三英尺高的华丽皮盔。“黑格林的祭司。”他低声对若伦说。“他们懂魔法吗?”名利场“难说。要等他们走了才能用意识搜索黑格林,否则,要是有魔法师,就会感知我的打探,无论怎么轻微都躲不过,这样我们就暴露了。”紧跟祭司的是两排身裹金衣的年轻人,每人手持一只长方形金属架子,架子上有十二道横栏,栏上悬挂着头颅般大小的铁铃。一排人右脚前移时便用力摇动架子,发出凄厉刺耳的铃声。另一排人则在探出左脚时猛地挥动架子,令铃锤撞击铃盖,发出哀鸣般的喧嚣声。两种铃声此起彼伏,在山丘上空萦绕回响。伴着铃声的节奏,祭司助手们低吟高唱,一副如痴如狂的样子。这支怪异队伍的后面,缓慢行进着一群雷欧那城的居民:贵族、商人、手艺人和几个高级军官,还有一群低层人——苦力、乞丐和普通步兵——混杂其中。伊拉龙在想:不知雷欧那城的城主马科斯?塔伯是否也在人群中?来到环绕黑格林的陡峭碎石岗边上,祭司停了下来,分立于一块上方打磨平滑的褐色巨石两侧。待所有行进队伍在简陋的神坛前静立下来,轿上的那人便动了,用近似铁铃发出的凄厉声开始吟唱。一阵阵狂风掩去了大部分声音,伊拉龙断断续续捕捉到些片段。巫师用的是古语——但是音不准、调不正——夹杂着精灵语和巨人语词汇,并与伊拉龙所讲母语的某种古方言交织在一起。得知大概的布道内容就足以使伊拉龙震颤不已,因为这些内容实在不宜为人所知:巫师在吟诵一种刻毒的仇恨,这种仇恨数百年来隐藏于人类心灵最阴暗的角落,由于骑士的消失得以泛滥。还有对血和痴狂的赞美,更有对只在风高月黑之下进行的残酷仪式的称颂。随着一场堕落的布道的结束,两名低阶祭司冲上前去,抬起主人——或女主人,天知道——离开轿子,置于石台之上。接着,主祭司一声令下,两把钢刀眨眼间挥起劈落。顿时,两股鲜血从主祭司的双肩喷涌而出,顺着身上的皮衣流下,涌过石面淌到下方的沙砾地上。两名祭司手持杯子冲上前去,接住流下的深红色液体,待杯满时,分发给会众,大伙迫不及待地喝下。“天哪!”若伦低声叹道,“你没说那些邪恶的人肉贩子,那些嗜血、怪异的白痴信徒竟然是食人狂!”“并非如此。他们不吃人肉。”待所有会众都喝过了血,卑躬屈膝的修士将主祭司搬回轿上,并用白亚麻布条裹住其肩上的创口,洁白的布瞬间血迹斑斑。创口对主祭司似乎毫无妨碍,只见那个四肢全无的躯体转动身体,面向嘴唇呈橘红色的众信徒大声宣告:“在伟大的黑格林影子之下,你们已品尝过我的鲜血,成了我真正的兄弟姐妹。血召唤血,你的家人若需要帮助,为教会、为所有无上之主的信徒,尽你所能……为向三圣(Triumvirate)至诚确认和再确认,跟我诵读九大誓言:谨以戈尔姆、伊尔达和费尔?昂瓦拉三圣之圣名起誓,保证做到每月供奉不少于三次,于黄昏前时分进行。且将自身献祭一次,以慰上主永恒之渴望……保证信守《托斯克》(Tosk)所载法则……保证随身携带布雷格尼亚,谨守双十二禁忌,避免接触打结绳索,以免……”一阵骤风使得祭司后面的誓言含混不清。随后,伊拉龙看见下面的听众一一抽出小弯刀,刺向自己的肘弯处,将血涂抹在祭坛上。几分钟后,狂风平息下来,伊拉龙听到祭司继续说道:“作为你的忠心之回报,你心所欲所望,皆将赐予你……祭礼到此结束。不过,你们中间,若有人诚勇无比,愿意表现其对主的无比虔诚,就让他们展示吧!”下面众人立时绷紧身子向前探,一张张脸上露出痴迷的表情。很明显,众人期待的时刻到来了。相当长的时间,人群中寂静无声,似乎在人们就要失望之际,一人冲出队列,大喊一声:“我愿意!”人群顿时一阵欢呼,教友们疯狂地挥舞起手中的铁铃,铃声令信众欢呼雀跃,如痴如狂,仿若意识已离身而去。刺耳的铃声激起伊拉龙内心一阵兴奋——尽管他反感他们的献祭过程——唤醒了他某种原始的兽性。那黑发青年脱去金色长袍,身上只剩下一条皮腰裹。他跳上祭台,红色液体从脚下两侧飞溅而出。面向黑格林,他仿佛瘫痪似的,伴着铃声的节奏,身体开始颤动不已,脑袋在无力地摇晃,嘴角冒泡,双臂如同长蛇般挥动着。夕阳下,汗流浃背的他如同一尊铜雕,全身闪耀着金光。铁铃的音符相互撞击,节奏变得飞快。这时,年轻人猛地向后伸出一只手,祭司迅速递上一柄怪异的工具:单刃,两英尺半长,鳞纹手柄,护手破损,刀身宽扁,越往刀头越宽,以扇贝形收尾。这一工具的造型只有一个目的:如同砍破一只皮革水袋般,一挥之间,穿甲断骨。年轻人举起工具,朝向黑格林制高点。然后,他单膝跪下,随着一阵不连贯的叫喊,挥刀斩向自己的右腕。立时,鲜血朝祭坛后的岩石飞溅而落。第二性伊拉龙本能地一缩,把脸转到一边,可是,耳际还是传来年轻人的凄厉尖叫声。或许,与在战场上所见相比,这算不了什么;但是,在伊拉龙看来,在日常生活中,人们一不留心,身体就可能招致伤残,而如此故意自行截肢无疑是一种错误的做法。若伦动了一下,身下的草沙沙作响。他嘴里嘟哝了些诅咒的话,但声音转眼即逝,于是,他再次缄口。接着,一名祭司给年轻人治疗创口——用咒语止血,而一名助手从主祭司的抬轿奴隶中放开二人,用链条锁住他们的脚踝,并将他们铐到埋在祭坛的一个铁环上。接着,其他助手从各自的衣袍里掏出无数的大小包裹,堆在奴隶够不着的地上。仪式结束,祭司及其随从们离开黑格林,在一路的哀鸣和铃声中朝雷欧那城走去,那名独臂青年则跌跌撞撞地走在主祭司之后。他的脸上闪烁着圣洁的微笑。“唉!”随着那支队伍消失在远处的一座山丘之后,伊拉龙终于吐出憋了好久的一口气。“唉什么?”“矮人国和精灵国我都去过,怪事也见多了,却从未见过像那些人,那些人类,那么怪的。”“他们跟蛇人一样,都是怪物,”说着,若伦向黑格林努了努嘴,“现在能看看凯特琳娜是不是在里面吗?”“我试试看,也要作好随时跑的准备。”伊拉龙闭上眼睛,将意识向外展开,像缕缕细流渗入沙土一般,穿越一个又一个生物的大脑。他触及到熙熙攘攘的昆虫之国,感受到它们在来回奔忙。他还探测到藏身于被晒暖的石头缝间的蜥蜴和蛇,各种燕雀,以及无数小型哺乳动物。夜幕即将降临,昆虫和动物们都为此忙活,或退守巢穴,或——那些夜行性的——打着哈欠,伸展肢体,为即将开展的狩猎和掠夺作好准备。跟其他能力一样,伊拉龙探测别人思想的能力会随着距离的增大而减弱。触觉抵达黑格林塔基一带时,他只能微弱地识别出一些大型动物。他小心翼翼地继续探索,并作好一旦触及猎物——蛇人以及它们的父母兼坐骑雷斯布拉卡——便即刻收回的准备。伊拉龙敢于如此开放自己的意识,是因为蛇人族不会使用魔法,他也确信蛇人并非碎灵者——非魔法师,但经训练,可使用通灵术作战。实际上,蛇人及雷斯布拉卡根本用不着通灵术这种雕虫小技,它们喷一口气,即可令最强壮的人类昏迷不醒。伊拉龙甘冒被发现的危险进行探测,是因为他、若伦和蓝儿都必须知道蛇人是否已将若伦的未婚妻凯特琳娜囚在黑格林,答案将决定他们这次行动到底是解救人质,还是抓蛇人来审问。伊拉龙继续他漫长而艰难的搜索。待他收回意识时,却见若伦如同恶狼般在一旁盯着他,阴沉的眼神透露出愤怒、希望,还有绝望。其情感如此强烈,似乎随时都可能化为冲天烈火爆发出来,将眼前的一切化为灰烬,将岩石熔化。他的感受,伊拉龙当然理解。凯特琳娜的父亲——屠夫史洛恩——向蛇人出卖了人类昏迷不醒。伊拉龙甘冒被发现的危险进行探测,是因为他、若伦和蓝儿都必须知道蛇人若伦。失手后,蛇人将凯特琳娜从若伦的房间劫走,偷偷带离帕伦卡谷,让帝国士兵对卡沃荷村民进行杀戮和奴役。失去凯特琳娜的行踪后,若伦非常及时地说服村民抛弃家园,跟随他翻越斯拜恩山,沿着阿拉加西亚海岸一路南来,最后加入反叛的沃顿族。在这个过程中,他们历经了太多的磨难。经过无数的曲折,若伦与伊拉龙终于得以相聚。正好伊拉龙知道蛇人的老巢,还答应帮助解救凯特琳娜。正如他自己后来所解释的那样,若伦的成功是因为爱情的力量使得他不顾一切,使得别人都因怕他而避其锋芒,使得他在面对敌人时所向披靡。此刻,类似的激情正激励着伊拉龙。如果他所关心的人发生危险,他会丝毫不顾自身安危挺身而出。他爱若伦如同兄长,而若伦即将娶凯特琳娜为妻,这样一来,伊拉龙所理解的家人的概念,自然将凯特琳娜包括在内。在家族血脉中,伊拉龙和若伦现在硕果仅存,家人的概念变得比任何时候都更为重要。一直以来,伊拉龙拒绝承认与穆塔的亲生兄弟关系,于是,若伦成了他在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当然,现在还有凯特琳娜。亲人之间的这种高尚情感并非他们唯一的驱动力,还有一个共同的目标令他们寝食难安:复仇!在谋划解救凯特琳娜的同时,他俩——凡夫俗子也好,龙骑士也罢——还想设法手刃加巴多里克斯国王的怪兽仆役,是它们摧残并杀害了加罗。对于若伦,加罗是亲生父亲,而对于伊拉龙,加罗更亲若父亲。这么一来,伊拉龙所采集的信息,无论对他自己还是若伦,都同等重要了。“我想我感觉到她了,”伊拉龙说,“尽管很难确定,因为我们离黑格林太远了,以前我也从未探测过她的大脑。但是,我认为她就在那孤零零的塔顶上,被藏在顶部的什么地方。”“她没生病吧?她没受伤吧?快说,伊拉龙!别瞒我,他们伤了她吗?”“此刻她没受什么苦,其他我就说不准了。我竭尽全力才捕捉到她的一丝意识,我无法与她进行交流。”不过,还有一点伊拉龙不愿说,他还探测到一个人,对其身份现在还有些怀疑,如果确认真是其人,那麻烦就大了,“想不到竟然没发现蛇人或它们的父母兼坐骑雷斯布拉卡。纵使我可能会忽略了蛇人,但绝不会错过它们的父母。它们体形庞大,生命力应该旺盛得像上千盏灯那么闪亮,甚至足以跟蓝儿匹敌。除了凯特琳娜和几个微弱的光点,黑格林是座孤城,除了黑暗,别无他物。”若伦双眉紧锁,左拳紧握,对石塔怒目而视。暮霭中,塔身正慢慢隐去,为团团紫色影子所包围。仿佛自言自语似的,若伦用低沉、平淡的声音说道:“你对也好,错也好,现在都一样。”“什么?”名士风流“今晚不能动手。夜间是蛇人最厉害的时候,如果它们就埋伏在附近,以我们的短处去攻击它们的长处,那岂不太笨,你说呢?”“没错。”“那么,我们就等到天亮。”说着,若伦朝被链条锁在血迹斑斑的祭坛上的奴隶指了指,“到时候,如果那些可怜虫没了,就说明蛇人在附近,我们按计划行事。如果奴隶没事,就怨我们倒霉,让蛇人从眼皮子底下溜走。我们就放开奴隶,救出凯特琳娜,趁穆塔还没出手,带她赶回沃顿国。无论如何,我想蛇人都不会长时间放任凯特琳娜留在这里。只要加巴多里克斯还想让她活着,以便利用她来对付我,蛇人就不会这么做。”伊拉龙点头赞同。他现在就想放开那两个奴隶,但是,这么做会给敌人发出警示,告诉他它们出岔子了。不过,话说回来,假若蛇人来享受晚宴,他和蓝儿是否又能与其周旋,让奴隶得以安然脱身呢?龙与雷斯布拉卡的一场公开大战,会引起周边男女老少所有人的注意。伊拉龙想,一旦加巴多里克斯知道他们孤身来犯,他、蓝儿和若伦又如何能全身而退?他不由得转过脸去,不忍再看被铐着的奴隶。为了他们,真希望蛇人此刻远在阿拉加西亚的另一边,或者,至少希望它们今夜不感到饥饿。无须言语,两个人默契地向后爬下先前隐蔽的山丘。到了丘底,他们变为半蹲,然后转头,弓着身子,利用两侧的山丘作掩护奔跑起来。渐渐地,凹陷不断加深,变成一条洪水冲刷出的狭长隘谷,两侧布满了随时可能碎落的板岩。隘谷里长着杜松。伊拉龙边跑边避开松枝,抬头扫了一眼,只见天鹅绒般光滑的夜空中繁星点点。星星看上去冰冷而且醒目,宛如闪光的冰片缀于苍穹。于是他收回注意力,留心脚下,与若伦一道,朝南向宿营地跑去。

第二章 围篝夜话 
篝火堆里的炭像巨兽的心脏跳跃般熊熊燃烧着,不时扬起一串串金色的火花,蹿到柴火上方,然后化为一道白炽的线消失了。 伊拉龙和若伦所生的篝火只剩下些余烬,给附近地面罩上一层微弱的红光。亮光之中,可看到岩石地面一些青灰色的灌木丛,以及稍远些但已模糊不清的杜松,更远处,则漆黑一片了。 伊拉龙席地而坐,背靠蓝儿粗壮前足布满疙瘩的鳞甲,将脚丫伸向火堆取暖。对面的若伦靠着一棵古树干,树皮如铁一般冷硬,被太阳晒得脱了色,一副饱经风霜的样子。每次他挪动身子,树干就发出令人痛苦的刺耳声,让伊拉龙不由得想堵住耳朵。 此刻,夜空下万籁俱寂,篝火中的炭也在默默地燃着。若伦找来的都是些干树枝,这样,篝火就不会冒烟,也就不会引起敌人的注意。 伊拉龙给蓝儿复述了白天里发生的事。一般来说,他根本没必要多此一举,他们之间,思想、情感以及其他知觉会自由流动,犹如湖里的水会从一端流向另一端那么自然。但是,今天,在侦察过程中,除了对蛇人的老巢进行闪电式搜索之外,他还仔细将自己的意识进行了屏蔽。于是,此刻的复述,就非常有必要了。 他们静默了好长时间。终于,蓝儿打了个哈欠,露出令人生畏的两排巨齿。尽管它们残忍邪恶,但是,蛇人竟然能施法,让猎物心甘情愿渴望被吃掉,这真让我大开眼界。能做到这点,它们可称得上好猎手……或许哪天我也来试一试。 千万别,伊拉龙不得不告诫道,别拿人来试。要试就拿羊来吧。 人,或羊,对龙来说,又有何区别?说完,蓝儿长颈深处冒出一阵笑,低沉的轰隆声,此刻在伊拉龙听来,不亚于一阵雷鸣。 伊拉龙向前倾,让身体离开蓝儿的锋利鳞甲,拾起身边的山楂棒,两手转动起来,欣赏棒头上打磨得精光的根所反射出的光,布满划痕的金属包头以及棒尾的尖刺。 在烈火平原,他们离开沃顿国时,若伦将该棒塞到伊拉龙手里,说:“喏,蛇人咬伤我的肩膀后,菲斯克给我做了这个。知道你失去了佩剑,我想或许你会需要这个。当然,如果你想另寻一把剑,那也没问题。不过,我发现,要说打起来,有一根坚实趁手的棒子,一旦挥舞起来,没有你打不赢的。”想起布鲁姆以前随身携带的那根棍子,伊拉龙决定放弃另寻一把剑的打算,选择了这根布满硬结的山楂棒。再说,失去萨若克后,他也无心使另一把小剑。那天夜里,他给山楂棒和若伦的锤柄加了几个咒语,以确保除非在最恶劣的情况下,否则两者不会断裂。 此刻,回忆的思绪不禁油然而生:随着蓝儿俯冲追逐赤龙及其骑士,自己盘旋于橙黄、绯红的阴沉天空,狂风在耳际呼啸……在地面与那骑士对决,他们你来我往,双剑的撞击将手指都震得发麻……战斗中掀开那人的头盔,赫然发现对方竟是自己昔日的朋友和旅伴穆塔。在此之前,他还以为他早已撒手人世……穆塔从他手里夺走萨若克并声称作为他的兄长有权优先继承赤剑时脸上露出的嘲笑…… 随着战斗的喧嚣退去,血腥为杜松的芳香所替代,伊拉龙眨了眨眼,脸上一片惘然。于是,他舌头朝上齿扫去,想除去嘴里的苦涩。 穆塔。 一想起这个名字,就令伊拉龙内心百感交集。在他和蓝儿首赴雷欧那城途中,是穆塔出手将他们从蛇人手中解救出来;是穆塔冒着生命危险使伊拉龙从基里脱困;在垡藤杜尔战役,穆塔体面地为自己洗脱罪名。尽管因此遭受折磨,在烈火平原之战后,穆塔选择按自己的方式去理解加巴多里克斯的命令,因而放过了伊拉龙和蓝儿,未将他们带走。双胞胎劫持他,赤龙荆刺为他破壳而出,或者加巴多里克斯发现了他俩的真实姓名并利用这一点来逼迫穆塔和荆刺以古语对其宣誓效忠,所有这一切,并非穆塔之过。 这一切都不能怪穆塔。他是命运的牺牲品,自他降生那一刻起,就命中注定了。 不过……向加巴多里克斯效忠,也许并非穆塔所愿。对于国王命令自己去实施的暴行,或许他会深恶痛绝。只不过他已部分失控,陶醉于炫耀新获得的法力。最近,沃顿族与帝国在烈火平原交战,尽管加巴多里克斯并未给他命令,穆塔却将矛头对准了矮人国王罗特加,并且将其杀害。他放过了伊拉龙和蓝儿,这没错,但是,也是在一场苦战后打败他们,并且仅在伊拉龙开口求饶后,才放过了他们。 而且,最后穆塔还揭开了他们的身份之谜。他告诉伊拉龙,他俩均为十三名变节龙骑士之首莫赞——正是他,将自己的同志出卖给加巴多里克斯——的儿子。在将痛楚加诸伊拉龙之后,穆塔又从中获得了多少快乐! 现在,烈火平原之战已过去四日,伊拉龙脑海里浮现出另一种解释:穆塔之所以开心,是因为可以看到另一个人来肩负他出生以来所承受的沉重负担。 无论这种猜测是否属实,伊拉龙怀疑,穆塔接受现在的新角色,其中原因应正如一条狗无缘无故遭到鞭笞,某一天会转而攻击其主人。穆塔遭遇了无数的鞭笞,现在,他终于有机会向这个对自己如此冷酷的世界发起反击。 要是他没有跟随阿吉哈到垡藤杜尔地下追击巨人,要是我当时行动再稍稍快些,双胞胎就…… 伊拉龙。蓝儿叫道。 他回过神来,点了点头,对蓝儿的干预表示感激。伊拉龙竭力不去想穆塔或他们的双亲,但是,不经意间,这种思绪油然而生。 伊拉龙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缓缓吐出来,以便把先前的想法置之脑后,迫使自己回到眼前现实,却怎么也做不到。 烈火平原之战的第二天早上,沃顿族正忙于重整队伍,以便乘胜追击沿着吉特河后撤了数英里的帝国部队。伊拉龙找到娜绥妲和阿丽娅,向她们解释了若伦的处境,请求她们允许自己帮助表兄,但未获同意。两位女士极力反对,娜绥妲更直称其计划“轻率至极,稍有任何差池,就会给阿拉加西亚人带来灾难性后果”! 他们激烈争论持续了好久,最后,蓝儿出面打断,一声龙吟,指挥大帐四壁为之晃动。只听蓝儿说道:我已又累又烦,伊拉龙的解释工作也没做好。与其站在这里像寒鸦一样哇啦哇啦吵个不停,不如去做些更有意义之事……好了,现在听我说。 看来,伊拉龙想,跟一条龙,真的没有什么好争论的。 蓝儿话里的细节繁杂无序,但是潜在的思维逻辑却直截了当。蓝儿支持伊拉龙,因为蓝儿理解这项行动对他意味着什么。出于爱与亲情,伊拉龙要帮助若伦。他知道,无论是否得到他的帮助,若伦肯定都要去解救凯特琳娜。而且他也知道,表兄一人绝对不是蛇人的对手。另外,只要凯特琳娜还掌握在帝国手里,加巴多里克斯就很容易控制住若伦。而且,通过若伦控制伊拉龙。若他威胁要杀了凯特琳娜,除了任其驱使,若伦将别无选择。 在敌人还没对此加以利用之前,修补好自己的防线漏洞,当然最好不过。 至于时机,现在就是最好的选择。在沃顿族忙于在色达边界与帝国部队交战之际,加巴多里克斯或蛇人都难以预料有人敢突袭帝国腹地。穆塔和荆刺已飞往乌鲁邦——应该是前去接受当面训斥。娜绥妲和阿丽娅也同意伊拉龙的分析,认为穆塔可能会继续往北飞。一旦精灵族发动攻击,泄露行藏之后,穆塔便会出面对付伊丝兰查蒂女王及其麾下部队。况且,如果可能,现在除掉蛇人,以免沃顿族战士受其惊吓而丧失士气,也是个好主意。 接着,蓝儿采用最为婉转的外交辞令指出,如果娜绥妲现在利用作为伊拉龙领主的权威禁止他参与此次行动,就会损害他们之间的关系,由此产生的积怨和不满就有可能葬送整个沃顿族的事业。当然,蓝儿说,选择权在你们。如果你们愿意,就把伊拉龙留下。不过,他的义务他自己尽,与我无关。至于我嘛,我已决定陪若伦走一趟,看样子,这趟冒险肯定很有趣。 想到这里,伊拉龙嘴角浮现一丝淡淡的微笑。 蓝儿的声明,加上无懈可击的逻辑,双管齐下,成功说服娜绥妲和阿丽娅,令她们——尽管十分勉强——同意伊拉龙的行动。 后来,娜绥妲说:“伊拉龙,蓝儿,在这件事情上,我们相信你们的判断。为了你们也为了我们,我希望此行一切顺利。”语调令伊拉龙难以把握她说的话到底是衷心的祝愿,还是委婉的威胁。 后来的大半天时间里,伊拉龙忙于准备补给,与蓝儿一起研究帝国地图,以及施加一些他认为有必要的符咒,如防止加巴多里克斯或其手下企图占卜若伦,等等。 第二天一早,伊拉龙和若伦骑上蓝儿,升至笼罩烈火平原的橙黄色云层上空,朝东北方向飞去。蓝儿日夜兼程,见证了太阳越过苍穹,消失在地平线,然后再次迸发出灿烂的红黄色光芒。 第一段行程结束时,他们来到了几乎无人居住的帝国边界附近。从那里,他们往西,飞向雷欧那城和黑格林。从那时起,为避人耳目,他们只在夜间飞行。那里到目的地之间,广袤的草原上散布着许多小村落。 伊拉龙和若伦紧裹披风和毛皮大衣,戴着羊毛手套和毡帽,因为蓝儿飞得实在太高,超越了大多高山的冰封山峦。在这个高度上,空气稀薄干燥,给他们的肺部带来阵阵刺痛。这样一来,在蓝儿经过的地方,如果某个在田里照料患病小牛的农夫或某个眼尖的巡夜人恰巧抬头的话,他们看到的蓝儿,也只不过一只飞鹰大小。 所经之处,伊拉龙看到的全是战争正在进行的迹象:一营营的士兵,夜间会聚在一起,满载补给的运输车,一排排戴着铁颈圈的人被带离家园去为加巴多里克斯而战。为对付他们而调动的资源数量实在惊人。 第二个晚上接近天明时,他们看到了远处的黑格林。在黎明前的灰白光线中,一大堆破碎的圆柱显得那么模糊,那么阴森。蓝儿在一块空地落下,也就是他们现处之所。接下来的白天里,他们大多时候是先睡觉,然后才开始侦察。 若伦将树枝扔进火炭正在碎裂的篝火中,激起一股黄褐色的灰烬。见伊拉龙在看自己,他耸了耸肩,说:“冷。” 伊拉龙正要开口,只听附近传来滑动刮擦声,仿佛有人在拔剑出鞘。 他毫不迟疑地冲到了对面,身子一滚,弯腰屈膝,同时挥起山楂棒,随时准备架开敌人的一击。若伦也同样迅速地抓起地上的盾牌,嗖地从坐着的木头上站起来,抽出皮带中的锤子,这一切几乎都发生在几秒钟之间。 他们纹丝不动,准备迎战来犯之敌。 伊拉龙在黑暗中搜寻,任何一丝细微的移动都逃不过他的眼睛。他感到心怦怦跳,身子有些哆嗦。 没闻到什么。蓝儿说。 几分钟过去了,伊拉龙将意识展开,覆盖周边区域。“没人。”他说。接着他将意识深入到内心魔法层,嘴里吐出“Brisingrraudhr”(原注:红色的火)两个字,只见眼前几米远的地方浮现出一团淡淡的红光,高度与眼睛持平,将空地笼罩在一层稀薄的光芒中。他缓缓地移动身子,光团如影随形,仿佛有一根看不见的线将他和光团连在一起。 他和若伦一起沿着东向的谷壑,朝发出声响的地方走去。他们高举手中武器,一步一停,作好了时刻进行战斗的准备。离开宿营地大概十米的时候,若伦举手示意伊拉龙停下来,朝草地上的一片页岩指了指。很显然,岩片本不该在那里。若伦蹲下来,将一小块页岩在石片上划过,发出了他们先前听到的同样的金属刮擦声。 “石片应该是自己掉下来的。”伊拉龙一边说一边打量谷壑的两侧,并收回了魔法。 若伦点了点头,立起身子,顺手拍掉裤子上的脏物。 回头朝蓝儿走去时,伊拉龙回想起刚才他们的反应速度。直到此刻,他还能感受每次心跳所产生的强烈而又痛苦的收缩,双手在颤抖,仿佛刚才疾步冲入黑暗,连续狂奔了数英里。以前没有那么快,他想。他们变得如此警觉,也不稀奇。一次次的战斗经历,将原有的漫不经心渐渐消磨殆尽,最后留存下来的,仅有最原始的、一触即发的敏感神经。 若伦看来也在想同样的事,只听他问道: “你见到他们了吗?” “谁?” “死在你手里的那些人,他们会出现在你梦里吗?” “有时候。” 下方火堆里跳动的灼热照亮了若伦的脸,反衬出嘴部和额头上浓重的黑影,半眯着的浓眼,流露出一副悲愁的神态。他语速很慢,仿佛有些词不达意:“我从来没想过要成为斗士。小的时候,跟其他男孩一样,当然梦想过血与火的荣耀。但是,对我来说,土地才是最重要的。土地,还有家人……而现在,我杀过人了……一次,又一次,而你杀得更多。”他的目光落在只有他自己知道的某个遥远处,“在那达城,有两个人……我跟你说过吗?” 当然说过,不过,伊拉龙还是摇了摇头,依然默不作声。 “他们是大门的守卫……两个人,哦,右边那个,长着满头白发。我记得很清楚,因为他最多不过二十四五岁。身上佩戴着加巴多里克斯的徽章,不过口音应该是来自那达城一带,不是职业士兵,是些普通人,只是为了保卫家园,防止巨人、海盗、土匪……我们根本不会伤他们一根毫毛。我发誓,伊拉龙,我们根本没打算那么做。我没有选择,他们认出我来了。我朝那白发人的脖子捅了一刀……就像爸爸以前杀猪那样。接着是另一个,我砸开了他的脑壳。现在还能听到他骨头碎裂的声音……从卡沃荷到烈火平原,我依然记得我对那些士兵们挥出的每一击……你知道吗?闭上眼睛,我有时会睡不着,因为我们在台姆城的码头上放的那把火,那冲天的火光,在我脑海里总是挥之不去。我想,迟早我会疯的。” 伊拉龙发现,自己双手紧握山楂棒,力道之大,以致指关节发白,腕部青筋暴突。“是啊,”他说,“一开始,只是巨人,接着有巨人也有普通人类,而最近这场战斗……我知道我们做的事是正确的,可是,正确并不意味着轻松。由于我们的身份,沃顿族就希望我和蓝儿冲锋在前,大批量屠杀敌方士兵。我们做了,完成得很彻底。”他突然打住,不再言语。 每次大变必有大乱,蓝儿对二人道,我们经历的远远超过我们应该承受的,因为我们本身就是这次巨变的起因。我是一条龙,对于那些置我们于险境的人,他们的死,我没有半点后悔。杀死那达城守卫,虽然不是什么值得庆祝的事,但也大不必感到内疚,那是你必须做的事。当你必须战斗时,若伦,战斗的激情难道不让你如虎添翼?难道你不知道与一个强有力的对手作战是多么愉快?看到眼前敌人横尸遍野又是多么大的满足?伊拉龙,这些你都经历过,你来跟你表兄说。 伊拉龙盯着火堆。蓝儿说的是实情,尽管自己不愿承认,因为害怕,一旦承认一个人能在暴力中得到满足,自己就变成了一个自己所鄙视的人。于是,他选择了沉默,坐在对面的若伦似乎也同样受到了震动。 蓝儿再次开口,语气变得缓和了些:别生气,我并非有意让你们难受……有时候,我会忘记你们还未习惯这样的感受。我不一样,从我孵出的那天起,我一直就这么全力拼搏才得以生存下来。 伊拉龙起身朝鞍囊走去,从里面掏出他们出发前奥利克给他的那只瓦罐子,猛然灌下两大口浆果蜂蜜酒。顿时,一股暖流从胃部扩散开去。伊拉龙做了个鬼脸,将罐子递给若伦分享。 几轮酒下肚,原来的压抑情绪得到缓和。伊拉龙开口道:“明天我们会有问题。” “什么意思?” 伊拉龙同时也对蓝儿说:“还记得吗?我曾说过,我们,我是说我和蓝儿,曾经可以轻松地对付蛇人。” “记得。” 现在也没问题。蓝儿说。 “哦,是这样,我们在侦察黑格林时,我就在想,不过现在就不再那么有把握了。有了魔法,要做什么事,可以有几乎无数的途径。比如说,如果要生火,我可以聚合空气或地里的热,可以用纯能量,可以召唤一道闪电,可以将阳光聚焦到一个点,可以使用摩擦,等等。” “那又怎么样?” “问题是,要完成这单一的动作,我可以设计无数的符咒,但是,要解除这些咒语,只需一个解咒。要想阻止某一动作的实施,设计解咒时,根本无须针对原来符咒的单个特有属性。” “我搞不懂,这跟明天又有什么关系呢?” 我懂,蓝儿对他俩说,一瞬间,蓝儿理解了伊拉龙的含义,这就是说,一个世纪以来,加巴多里克斯…… “——可能已将蛇人置于保护之中——” ——使它们可以免受—— “——众多咒语的攻击。可能我——” ——要杀它们,就无法—— “——使用我所学的死亡咒语,也无法使用——” ——现造的攻击法术。我们可能—— “——只能依赖——” “停!”若伦大声叫道,脸上露出痛苦的表情,“请暂停!你们这样说话,把我弄晕了。” 突然被打断,伊拉龙嘴都合不拢了。他之前没意识到,自己和蓝儿一直在轮流说话。这让他感到很高兴:这表明,他们之间的默契达到了一个全新的层次,行动上做到了人龙合一,与彼此独立的合作相比,力量上要强大得多。不过,再一想,要达到这种默契,注定要削弱合作双方的个性,这也令他感到有些担忧。 他闭上嘴,咯咯笑道:“抱歉,我担心的是,如果加巴多里克斯有先见之明,事先采取了防范措施,要对付蛇人,我们唯一的办法就是使用武力了。如果真是这样……” “明天我就会成为你们的妨碍。” “胡说。你的速度可能比不上蛇人,可是,铁锤若伦,我相信,你是绝对有实力令他们害怕你的铁锤的。”这句恭维似乎让若伦很受用,“对你最大的威胁,就是蛇人或雷斯布拉卡会企图把你跟我和蓝儿分开。我们越抱成一团,就越安全。我和蓝儿会尽量缠住蛇人,不过可能会有漏网之鱼。如能以四敌二,而且你属于四,胜算就大了。” 对蓝儿,伊拉龙说:如果有剑,我肯定可以手刃蛇人。现在只有这根棒子,对于速度快如精灵的魔兽,我不敢肯定能否以一敌二。 是你自己坚持要拿那根干树枝,而不是寻找一件合适的武器,蓝儿说,还记得吗?我跟你说过,面对蛇人这样的劲敌,那根棒子恐怕派不上用场。 伊拉龙虽不情愿,却不得不承认确有其事:如果咒语不奏效,我们遭到的攻击就会远比我预料得多……明天的结局就可能很惨。 接过他们的话题,若伦说:“魔法这个东西难以捉摸。”说着,他两肘撑在膝盖上,身下坐着的木头嘎吱嘎吱响个不停。 “没错,”伊拉龙赞同道,“最难的是先发制人,预想到所有可能的符咒。大部分时间里,我在思考,如果我遭到这样的攻击,自己如何防卫,以及别人是否会猜到我会那样进攻。” “你能不能把我变得跟你一样强,一样快?” 考虑了好几分钟后,伊拉龙答道:“我不知道该怎么办。需要能量才能做到,问题是能量来自何方?虽然我和蓝儿可以输给你,不过,你获得多少速度和力量,就意味着我和蓝儿相应失去多少。”还有一点他没有提:可以从周围的动植物身上提取能量,但是,这样代价很可怕——被抽取生命力的小生物会因此死去。这个法术是一大秘密,伊拉龙觉得不应轻易泄露。况且,这个法术现在对若伦也没有用,因为黑格林一带根本找不到足够的动植物来支撑一个人类的能量需求。 “那你能教我魔法吗?”见伊拉龙有些迟疑,若伦继续道,“当然不是现在,我们现在也没有时间。我想,无人能一夜之间成为魔法师。不过,学个大概,有何不可?我们是表兄弟,血缘相近,况且,技多也不压身。” “我不知道非龙骑士如何学习魔法,”伊拉龙坦承道,“这个我没学过。”说着,他看了看周围,从地里掰起一块扁圆形石头扔了过去,若伦赶忙接住。“来,试试。集中意念,想着要将石块上移一英尺左右,然后说‘Stenrrisa’(原注:石头起来)。” “Stenrrisa?” “对。” 若伦皱眉看着手里的石块,那神态让伊拉龙想起了自己学习魔法的情景,他不禁怀念起跟随布鲁姆学习的那些日子。若伦双眉紧锁,嘴巴收紧呈号叫状,然后大喊一声:“Stenrrisa!”力度之强,伊拉龙几乎都以为石块会就此凭空消失。 石块纹丝不动。 这一次,若伦眉头锁得更紧,再次发出命令:“Stenrrisa!” 石块依然纹丝不动。 “这样,”伊拉龙说,“继续努力。这是我的唯一忠告。不过,”说到这儿,他竖起一指,“如果真的碰巧成功了,记住马上来找我。如果我不在,找别的魔法师也可。对魔法规则一无所知的情况下,如果胡乱施用,结果可能不仅自己丧命,还会连累他人。而且,切记这一点:如果发出的咒语需要过多能量,你必死无疑。不要好高骛远,不要妄想起死回生,不要逆天而行。” 若伦点头应承,不过眼睛还盯在石块上。 “除了魔法,我刚刚才想起来,还有一样重要得多的东西是你需要学习的。” “哦?” “是的,你必须学会把思想隐藏起来,以免黑手帮、杜万加塔及类似的其他人打探。现在,你掌握了很多可能危及沃顿族的信息,我们一回去,你必须学会这一技巧。否则,我、娜绥妲或其他人就会对你封锁可能有助敌人的消息,直到你掌握防止间谍窃密的方法为止。” “我明白。不过,为什么把杜万加塔也包括在内?他们不是为你和娜绥妲服务的吗?” “没错。不过,即使在我们的同盟者中,也不排除会有那么一些人迫不及待地想出卖我们的计划和秘密。”或许觉得用词不当,他做了个鬼脸,“当然还有你的,重要性不言而喻。你现在是个大人物了,部分是因为你的战绩,部分是因为我们的关联。” “我知道。没见过的人竟然认识你,感觉怪怪的。” “听之任之吧。”本来还有些相关的话,不过他忍住了,现在谈这些还不是时候,“对一个人的大脑触及另一人的大脑是怎么回事,你已有所了解,或许你现在可以学习如何展开意识去探识别人了。” “这种能力是否值得拥有,我现在说不准。” “没关系,或许你根本做不到。无论如何,想不想这个问题先放在一边,现在专心学习防卫术。” 若伦的眉毛一扬。“怎么学?” “选择一样东西——声音、图像或感受,什么都行——让其在脑海里无限扩大,直到它把其他思想全部屏蔽起来。” “这么简单?” “没有你想得那么容易。现在继续,试一试。准备好就告诉我,我来检查。” 过了一会儿,听到若伦打了个响指,伊拉龙便将意识铺向他,想看看他究竟准备得如何。 伊拉龙全力发起脑波攻击,但波光撞上了一道由若伦对凯特琳娜的记忆组成的墙,便无法继续前进。他在其间无法立足,找不到入口或有用的信息,也无法破坏障碍。那是伊拉龙迄今见过的最强防御。因为,那一刻,若伦对凯特琳娜的感情充盈了他的脑海,除此之外,伊拉龙找不到任何可以用来控制他的东西。 若伦移动了一下左腿,身下的木头再次发出刺耳的嘎吱声。 刹那间,伊拉龙一直想突破的那道屏障裂成数十块碎片,化为无数横冲直撞的思绪,转移了若伦的注意力:什么……快说!别理它;他要突破进来了。凯特琳娜,记住凯特琳娜,忘记伊拉龙。那天夜里她答应嫁给我,小草和她头发的芳香……是他吗?不!专心!不能…… 利用若伦此刻脑际的混乱,伊拉龙的意志力长驱直入,在若伦再次建立起屏蔽之前,令他无法动弹。 基本概念你懂了。说完,伊拉龙撤离若伦的大脑,用声音说道:“但是,你必须学会保持意念,即使在战斗中也应如此。除了那道意念屏障,要学会不假思索……心无杂念。精灵教过我一个办法,我发现也很有用,那就是背一段谜语,一首诗或一段歌词。这样一个可以反复重复的动作,更易于防止分心。” “我会努力。”若伦承诺道。 伊拉龙以平静的口气问道:“你真的很爱她,是不是?”与其说是提问,不如说是陈述事实和表示惊讶——答案不言而喻——是否该提,他自己也没有把握。几年前,伊拉龙和若伦曾就卡沃荷一带的女孩子孰优孰劣进行过长时间的争论,但是,爱情这个话题却是头一遭,“你们是怎么好上的?” “我喜欢她,她喜欢我。细节很重要吗?” “哎,快说嘛。”伊拉龙求道,“你去特林斯福德村的时候,我发火了,没来得及问你。之后,我们四天前才再次见面。我好奇。” 若伦双手搓着太阳穴,眼角露出了皱纹。“没什么好说的。我对她一直有好感,小时候当然算不上什么。成年礼后,我就开始想,要跟谁结婚,让谁来做我未来孩子的妈妈。有一回,在去卡沃荷的路上,我看见凯特琳娜在洛林家房子旁停了下来,想摘一枝屋檐下的半支莲。她看着花儿,脸上露出了微笑……她的笑容是多么温柔,多么愉悦。我当时就下决心,我要让她笑得永远那么甜美,我要时时刻刻看着那张笑脸,直至我生命最后一刻。”若伦两眼闪着泪光,泪水却不掉下来,不一会儿,他一眨眼,泪花消失了,“恐怕我做不到了。” 停顿了好一会儿,伊拉龙才继续问道:“你向她求婚了,是不是?除了通过我向她表达爱慕,你还做了什么?” “你问起来好像要取经似的。” “我没有,是你自己胡思乱想的……” “你算了吧,”若伦说,“你一撒谎,我就看得出来。看你傻笑的样子,耳朵都红了。精灵们给你旧貌换上了新颜,但是,这些没改变,你和阿丽娅又是怎么回事?” 若伦的观察能力令伊拉龙方寸大乱。“根本没有这回事!你被月亮弄糊涂了。” “坦白吧,对你来说,她说的话字字如金。你的目光总是停留在她身上,你像一匹饿狼,而她就像一顿近在咫尺却够不着的大餐。” 蓝儿似乎憋不住发出了什么声音,鼻孔冒出一股灰烟。 见蓝儿偷着乐,伊拉龙也不理会,继续争辩道:“阿丽娅是个精灵。” “而且还很美。跟她的美貌相比,尖耳和斜眼只是微不足道的瑕疵。你现在的样子就像只猫。” “阿丽娅有一百多岁了。” 这话吓了若伦一大跳,只见他睁大了眼睛,继续说:“难以置信!看上去她正处在青春好年华。” “没错。” “伊拉龙,你给出了那么多理由,我们姑且听之任之。其实,感情都是不讲理智的。你到底喜不喜欢她?” 如果他还喜欢阿丽娅,蓝儿对两个人说,我就去吻她。 蓝儿!窘迫的伊拉龙在蓝儿腿上重重拍了一掌。 若伦还算精明,不再取笑伊拉龙。“现在回答我刚才的问题,告诉我你和阿丽娅进展到哪一步了。你跟她或她家人谈过此事吗?我发现,这种事千万别拖,否则就太不明智了。” “阿丽娅,”伊拉龙盯着山楂棒,说,“我跟她说了。” “结果呢?”见伊拉龙没立刻回答,若伦发出了一声沮丧的感叹,“要从你嘴里听到答案,简直比拖伯尔卡过泥潭还难。”听到若伦提到他们的役马伯尔卡,伊拉龙不由得咯咯笑了起来。“蓝儿,你来给我解开这个谜好不好?否则,恐怕我永远得不到一个完整的答案。” “没结果,没任何结果,她不愿接受我。”伊拉龙淡淡地说道,仿佛是在谈论一个陌生人的不幸。其实,在他内心深处,受伤的感觉,正如一股洪流,奔腾不息,以至于伊拉龙察觉蓝儿都退缩了些许。 “对不起。”若伦说。 伊拉龙强迫自己咽下这一切,抚平受伤的心,暂时抛开剪不断理还乱的感情。“常有的事。” “我知道,现下看似乎不大可能,”若伦说,“不过,你肯定会找到另一个女孩,她会让你把这个阿丽娅忘掉。天涯何处无芳草,我敢打赌,会有无数的女孩——当然也会有好些已婚妇女——想得到龙骑士的青睐。阿拉加西亚有那么多的女孩,你又何患无妻?” “如果当初凯特琳娜拒绝了你,你会怎么办?” 这个问题一下子让若伦说不出话来。很明显,他难以想象自己会怎么办。 伊拉龙继续道:“跟你、阿丽娅和其他人所想相反,我知道阿拉加西亚还有其他好女子,而且有人可以再次相爱。毫无疑问,以前如果我跟奥林国王的女朝臣朝夕相处,完全可能会喜欢上某人。可是,我的路并不像说起来那么容易走。且不说我能否移情别恋——人心,正如你说的,是个令人捉摸不透的魔兽——问题是:我应该吗?” “你真饶舌,就像杉树的根。”若伦说,“别跟讲谜语似的。” “好吧,人类女性如何能明白我是谁?是个什么样的人?我拥有什么样的力量?谁又能与我长相厮守?极少,即使有,也都是魔法师。她们算是百里挑一的了,即使把所有普通女孩都算上,她们中又有几个能长生不老?” 若伦放肆地哈哈大笑起来,开怀的笑声在谷壑间荡然回响。“你简直是要把天上的太阳都装进自己的口袋,这也太……”他突然哑然无声,紧张得似乎要跳起来,全身僵硬,“不会吧?” “当然会。” 若伦有些语无伦次:“是因为在埃勒斯梅拉的变化?还是因为变成了龙骑士?” “因为是龙骑士。” “怪不得加巴多里克斯现在还活着。” “没错。” 若伦往火堆里塞了一根树枝。尽管经过不知多少年的日晒,树枝中依然残存了少许水分或树汁,受炭火一烤,啪的一声轻响,多结的树枝爆裂开来,水分化为蒸汽。 “这个想法太……太宏伟了,太不可思议了,”若伦说,“人总有一死。我们受此指引,受此限制,因此而发疯。如果可以生生不息,还能说是人类吗?” “我也不是不可战胜的,”伊拉龙指出,“我同样也会死于刀剑之下,同样可能会患不治之症。” “可是,如果避开这些危险,你就可以长生不老了。” “如果做得到,当然可以。我和蓝儿都可长生。” “似乎有些吉凶未卜。” “没错。眼见跟我结婚的人衰老死亡,而自己丝毫不留岁月的痕迹,我于心何忍?这样的经历对双方都同样残酷。况且,一想到在漫长的岁月里,要一次次地结婚,那简直没法让人开心起来。” “你能通过魔法让人长生不老吗?”若伦问。 “可以使白发变黑,抚平皱纹,清除白内障。如果不厌其烦,甚至还可以还花甲老人一副弱冠之躯。不过,精灵族一直没找到恢复一个人的心智却不伤其记忆的办法。谁又愿为长生而一次次抹去数十载的记忆?这样一来,每次再生,那注定是一个陌生之人。新瓶装旧酒也不是个好的解决办法,因为即使错。眼见跟我结婚的人衰老死亡,而自己丝毫不留岁月的痕迹,我于心何忍?这样的经历对双方都同样残酷。况且,一想到在漫长的岁月里,要一次次地结婚,那简直没法让人开心起来。” “可以使白发变黑,抚平皱纹,清除白内障。如果不厌其烦,甚至还可以还花甲老人一副弱冠之躯。不过,精灵族一直没找到恢复一个人的心智却不伤其记忆的办法。谁又愿为长生而一次次抹去数十载的记忆?这样一来,每次再生,那注定是一个陌生之人。新瓶装旧酒也不是个好的解决办法,因为即使错。眼见跟我结婚的人衰老死亡,而自己丝毫不留岁月的痕迹,我于心何忍?这样的经历对双方都同样残酷。况且,一想到在漫长的岁月里,要一次次地结婚,那简直没法让人开心起来。” “换句话说,”若伦插了进来,“对你来说,与其任由你的心被一人类女性撷取,不如爱阿丽娅,这样更安全。” “除了精灵,我还能跟什么人结婚?特别是看我现在的长相。”他按捺住往常的习惯,不再去摸自己尖尖的耳朵,“在埃勒斯梅拉的时候,接受龙对我长相的改变要容易些,毕竟他们还馈赠了我很多其他天赋。血盟庆典之后,精灵族对我比以前友好多了。再次回到沃顿国后,我才意识到自己已变得如此与众不同……我也烦恼不已。我不再仅仅是人类,也不是一个真正的精灵。我居于两者之间,是一个混合体,一个混血。” “别难过,”若伦安慰道,“对于长生不老,不要自寻烦恼。加巴多里克斯、穆塔、蛇人或帝国的某个士兵,随时可能会给我们来个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人生得意须尽欢,管他明天怎么样,这才是明智之举。” “我知道,对这种事,爸爸会怎么办。” “他会一脚把我们踢得远远的。” 他俩都笑了。随即,他们之间再次出现了沉默。这样的冷场经常发生,是因为双方的疲惫和熟悉,反过来说,同样也因为命运造成的诸多差异。尽管来自同一个背景,经历的不同造成双方之间巨大的差异,宛如同一旋律而演变而来的两个变奏曲。 你们该休息了,蓝儿对两个人说,很晚了,明天还要早起。 伊拉龙看着夜空,依据星星移动的位置来推断大概的时辰,结果比他预想得要晚。“有道理,”他说,“真希望先休息几日,再袭击黑格林。烈火平原之战耗尽了我和蓝儿的能量。接着,我们一路飞过来,这两天晚上我还给智者拜乐思腰带灌输了能量。所以,我们还没有完全恢复过来。我现在四肢酸疼,身上伤痕累累。你看……”他解开左手护臂的结绳,卷起细软的毛麻——那是精灵用羊毛和荨麻线交织而成的织物——露出一道已化脓的伤口,是盾牌压破前臂而造成的。 “哈!”若伦笑道,“那么一小点也叫伤痕?今早我走路碰了脚指头,伤得也比你重。来,给你看看男人可以引以为豪的伤痕。”说着,他松开左脚鞋带,脱下靴子,卷起裤腿,露出一道斜穿四头肌的黑疤痕,足有伊拉龙的拇指宽,“这是一个士兵挥舞长矛,矛柄碰上留下的。” “说得过去吧。不过,给你看看更厉害的。”说着,伊拉龙迅速脱掉束腰外衣,扯出套在裤子里的衬衫,把身体扭转过来,让若伦可以看到肋部和腹部的大块淤青。“给箭伤的。”他解释道。接着,他露出右臂,那里有一道与左臂一样的伤痕,是用护腕挡剑时留下的。 接着,若伦露出了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金币大小伤痕,从腋窝一路往下,直至脊椎尾,都是穿着盔甲摔在岩石上留下的。 伊拉龙仔细打量了若伦的疤痕,笑道:“哼!这只是小针孔而已。是不是迷路掉进蔷薇丛里了?跟我的相比,这简直是小巫见大巫。”只见他脱下靴子,起身褪下长裤,身上只剩衬衫和毛内裤,“看看,你有这么厉害的吗?”说完,他指着两腿内侧。只见那里色彩一片斑驳,仿佛伊拉龙成了一个正在成熟中的奇异水果,表皮从沙果绿到深紫,深浅不一。 “哎哟!”若伦叫道,“怎么回事?” “我们在空中与穆塔和荆刺作战的时候,我从蓝儿背上跳了下来,伤了荆刺。蓝儿追下来,要接住我,以防我掉到地上,我落在蓝儿背上的时候,力度大了些。” 若伦惊得后退了一步。“是不是一路向……”他边问边作了个大概向上的手势。 “很不幸,确实如此。” “必须承认,伤得确实挺重的,值得骄傲:竟然这样伤着了,而且,还伤在那个……那个专门的地方。” “你认同这点,谢谢!” “喏,”若伦说,“你的伤疤是够大的了。不过,因为那些龙,这点我知道,把你背后的伤疤去除了,蛇人给我留下的伤,就找不到对手了。”说着,他脱去衬衫,凑近火堆。 若伦的右肩上,有一条长长的皱痕,殷红而又光泽,自锁骨而下直至手臂中部。很明显,蛇人砍掉了部分肌肉,以致两边无法完全愈合,因为伤疤下方有一道难看的凸起,很明显,下面的肌肉组织翻转过来了。再往上,皮肤下陷,形成了一个半英寸深的凹痕。 “若伦!你早该跟我说,我不知道蛇人把你伤得这么厉害……你的手能动吗?” “只是不能向侧面和向后,”说着,他展示了一下,“至于向前,手只能抬到……胸口。”只见他做了个鬼脸,放下了手臂,“这也得用力才行。拇指要平,否则胳膊就废了。我发现,最好的办法就是将手臂从后边往前挥,这样就可以抓住要抓的东西。指关节裂了好几次才学会的。” 伊拉龙转动手中的棒子。我该不该?他问蓝儿。 我想应该。 否则明天我们会后悔的。 如果情况紧急,若伦因为无法使用锤子而死了,你会更后悔的。如果你汲取周围的能量,就不会让自己的能量枯竭。 你知道我讨厌那样做,提到这个就让我难受。 我们的生命要比蚂蚁的重要。蓝儿反驳道。 就是对一只蚂蚁也不能下手。 那你是蚂蚁吗?别油嘴滑舌的,伊拉龙。 伊拉龙叹了一口气,放下棒子,示意若伦过来。“来,我帮你治。” “你能吗?” “当然。” 若伦的脸上露出了瞬间激动的表情,但是,随即,他有些犹豫不决,看上去很为难:“现在吗?这样明智吗?” “正如蓝儿所说,最好趁有机会就给你治,否则,你的伤会要了你的命,或者危及我们。”于是若伦走过来,伊拉龙将手放在他的伤口上,同时将意识扩展,将谷壑周边的草木动物尽囊括其中,当然放过了那些他认为无法承受自己咒语的弱小动植物。 伊拉龙用古语开始漫长而又复杂的吟诵。修复这样的创口要远远难过重造皮肤,而且难以把握,伊拉龙只能依赖他在埃勒斯梅拉耗费好几周才记住的那些治疗方子。 施法力时,他掌心的图案闪灵符闪烁着银白色的光芒。片刻之间,他嘴里发出了不情愿的呻吟,那是因为已有三个生命在自己的法力下丧生:一是栖息在附近一个杜松树上的两只小鸟,二是石缝里的一条蛇。随着肩部皮肤下肌肉的跳跃、扭动,对面的若伦头后仰,张着嘴,发出无声的号叫。 终于结束了。 全身发抖的伊拉龙重重吸了一口气,双手抱住脑袋,趁机抹去脸上的泪水,然后再检查自己的劳动成果。若伦耸了耸肩,伸手转动胳膊。他长年挖坑,围篱笆,搬石头,堆干草,练就了一副浑圆壮实的臂膀,不由得令伊拉龙感到一丝羡慕:自己力量上可能胜过若伦,却从来没他那么壮实。 若伦咧嘴一笑:“完好如初!甚至更好。谢谢你。” “别客气。” “真是太奇怪了。刚才感觉我差点就要脱壳而去,痒得要命,我差点就要骂粗口了。” “给我从背囊拿点面包来,好不好?我饿了。” “我们刚吃过饭。” “这样施法之后,我通常要吃些东西。”伊拉龙抽了抽鼻子,掏出手绢擦了擦。接着,他又抽了一下。他刚才并没有完全说实话。令他感到不安的是,刚才的符咒让周围的野生生命的味道苦极了,他需要一些东西压一压胃,否则他怕自己会吐出来。 “你没生病吧?”若伦问。 “没有。”脑海里依然满是刚才杀生的景象,伊拉龙伸手取过酒罐,希望借此抵挡那些可怖的意念。 一个庞大、沉重的尖物碰了他的手并将其压在地上。他惊愕地抬头,只见蓝儿一只乳白色的爪尖陷到自己肉里。蓝儿咔嚓咔嚓地眨着眼,炯炯目光紧盯着他。过了好一会儿,仿佛一个人轻轻将手指抽走一样,蓝儿抬起爪子,伊拉龙赶紧把手收回。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再次拿起棒子,竭力不再去想酒,不再沉湎于对过去的自责,而是把注意力集中在眼前。 若伦从袋里扯出一块发酵面包,停了下来,脸上带着一丝笑容,说:“要不要来点鹿肉?我的没吃完。”说着,他伸出烤焦的杜松枝,那是他临时拿来当炙叉用的,上面穿着三团烤得金黄的肉。一股香浓的味道随风飘入伊拉龙敏感的鼻子,令他的思绪回到了斯拜恩山上,他想起那些与若伦和加罗一起度过的漫长寒冬夜晚,尽管屋外暴雪呼啸,他们一起围炉而坐,享受着温馨的晚餐。“还是暖的。”若伦一边说一边举着鹿肉在伊拉龙眼前晃来晃去。 伊拉龙下定决心,摇了摇头。“给我面包就行了。” “真的?烤得多好啊。软硬适中,用料恰到好处,肉美多汁,一口咬下去,感觉就像喝了一口伊莱恩最拿手的炖汤。” “不,我不能吃。” “你知道自己肯定喜欢。” “若伦,别开玩笑,把面包给我!” “哈!看到没有?现在你看上去好多了。也许,你需要的不是面包,而是要人激起你的怒气,对不对?” 伊拉龙瞪着若伦,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一把从他手里抢过面包。 这让若伦更来劲,看伊拉龙撕着面包,他说:“我不明白,光吃水果、面包和蔬菜,你怎么活?要保持体力,人要吃肉,你难道不想吗?” “想得超乎你的想象。” “那你何苦还要如此折磨自己?这个世界上,每种生物——即使是植物——都要靠吃别的生物才能生存。这是我们的天性,为什么要抗拒自然规律呢?” 在埃勒斯梅拉我也说过,蓝儿说,可他就是不听。 伊拉龙耸了耸肩。“这个我们讨论过了。你可以随心所欲,我也不想知道别人怎么生活。但是,要我把跟我一起分享思想和情感的动物吃掉,我无法做到问心无愧。” 蓝儿尾巴摆了一下,鳞甲扫过凸出地面的一块石头上,叮当作响。天哪,他没希望了。蓝儿抬起脖子,伸过来,把若伦另一手里的鹿肉和炙叉,一股脑儿全咬了下去。只听松枝在蓝儿的锯齿间断裂,连同鹿肉,消失进她的折火炉肚里。呣呣,你没说大话,她对若伦说,这块肉真是甜美无比。这么软,这么入味,简直就是美味佳肴,让我高兴得都想跳起来了。以后你得常给我烤,若伦锤子。只不过,下次你一次就得烤几只鹿才行,否则我根本吃不饱。 若伦有些迟疑,拿捏不定蓝儿是不是来真的,如果真是这样,自己又如何能从这个始料未及而且又繁重无比的任务中脱身呢。无奈之下,他只好向伊拉龙投去求救的目光。见到若伦的表情和窘境,伊拉龙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随即蓝儿爆发出响亮的笑声,与伊拉龙的笑声交汇在一起,响彻整个谷壑。火光映照之下,蓝儿的锯齿闪烁着茜草般的红光。 他们歇息一小时后,伊拉龙背靠着蓝儿,用毡子将自己层层裹住以抵挡夜寒。万籁俱寂,仿佛魔法师用魔法让整个世界和万物进入了长眠,在闪烁的星星凝视下,一切将从此静止不变。 静静地,伊拉龙在脑海里小声问道:蓝儿? 怎么了,小家伙? 如果我没猜错,他在黑格林,怎么办?我不知该怎么办……你说我该怎么做。 我没法说,小家伙。这个决定得你自己做。人类的行事方式跟龙不同,换了我,就会扯断他的脑袋,把他吃了。但是,我想,你不能这么做。 无论我作任何决定,你都会支持我吗? 永远,小家伙。现在睡吧,一切没事的。 伊拉龙感到了一丝安慰。看着星际的夜空,他放慢呼吸,进入了入定状态。对他来说,入定已取代了睡眠。这个状态下,他依然可以感知周围的状况,但是,在群星荟萃的夜空下,像往常一样,梦里的人物走了出来,上演着杂乱、朦胧的一出出戏。

第三章 突袭黑格林 
离天亮还有十五分钟,伊拉龙翻身坐了起来。他打了两个响指,叫醒若伦,便着手收起毡子,卷成一捆。若伦离地起身,同样把铺盖收了起来。 他们四目相对,身体因兴奋而颤抖。 “如果我死了,”若伦说,“你帮我照看凯特琳娜。” “好的。” “告诉她,我是带着满心喜悦参加战斗的,而且我对她念念不忘。” “好的。” 伊拉龙小声用古语迅速发出一个简短咒语,能量的损耗几乎难以察觉。“好啦,咒语可以布满在我们周围的空气中,防止蛇人的麻痹呼吸。” 伊拉龙从袋子里拿出锁子甲,打开包在外面的粗麻布。原来光亮的胸甲上还结着一层烈火平原之战遗留下来的血迹,由于血污、汗水和疏于打理,金属环上抖。 “如果我死了,”若伦说,“你帮我照看凯特琳娜。” “好的。” “告诉她,我是带着满心喜悦参加战斗的,而且我对她念念不忘。” “好的。” 伊拉龙小声用古语迅速发出一个简短咒语,能量的损耗几乎难以察觉。“好啦,咒语可以布满在我们周围的空气中,防止蛇人的麻痹呼吸。” 伊拉龙从袋子里拿出锁子甲,打开包已经出现道道锈斑。不过,锁子甲上没留下任何划痕,因为出发前伊拉龙已作修复。 伊拉龙披上皮衬里衬衫,闻到衣服上面附着的绝望和死亡气息,不由得皱起了鼻子。接着,他给前臂戴上宝石镶嵌护腕,颈部戴上护颈,头部先戴衬里底帽,接着来一层铠甲防护帽,外加一顶普通钢盔。自己原来的头盔——在垡藤杜尔时戴的那顶,矮人在上面刻有银吉通部饰章——以及防护盾,都丢失于蓝儿与荆刺那场空中对决。 若伦的装备也差不多,只是盔甲外加了一层防护板,盾边上包了一圈软铁,能更好接挡敌人的来剑。伊拉龙的左臂未加防护,因为山楂棒需要双手才能挥动自如。 伊拉龙后面斜背着伊丝兰查蒂女王所赠的箭囊,除了二十支白天鹅羽尾橡木杆重箭外,里面还装着女王以魔法制作的银饰紫杉弩,弩弦已拉上,可随时发射。 蓝儿拨弄着地上的泥土:我们出发吧。 他们把袋子和装备挂在一簇杜松枝上,爬上蓝儿的背,为节省时间,蓝儿昨夜戴着鞍具休息,因此,伊拉龙觉得,鞍座的皮革暖和至极,甚至有些发烫。他抓住前面的颈部鳞甲——以确保在蓝儿突然转向时能坐稳——若伦则一手抱住伊拉龙的腰,另一只手挥舞着铁锤。 随着蓝儿身子微蹲,脚下岩片发出碎裂声。轻轻一跃,蓝儿跳到谷壑边上,短暂平衡后,展开巨型双翅。随着呼呼地轻轻一振,他们直冲云霄。垂直看去,蓝儿的翅膀宛如两张半透明的船帆。 “别抱太紧。”伊拉龙咕哝道。 “抱歉。”说着,若伦松开了些。 随着蓝儿再次往上飞,他们之间无法再交谈。升至山顶后,蓝儿奋力展翅,发出阵阵嗖嗖声,将他们带到更高处,直至稀薄的云层。 蓝儿朝黑格林方向飞去。一瞥之间,伊拉龙看到了左侧数英里之外雷欧那湖宽阔的湖面。黎明前的暮光下,水面上覆盖着一层灰白而又诡异的厚厚雾霭,仿佛一层魔法之火在燃烧。尽管拥有鹰眼般锐利的视力,伊拉龙依然看不到遥远的湖畔,也看不清斯拜恩山的南麓。为此,他觉得有些遗憾。他的童年时光就在山间度过,好长时间没机会再看斯拜恩山一眼了。 北面是雷欧那城,庞大而又散乱的一块,在西侧边上的雾墙衬托下,呈现出一个浓淡不均的剪影。伊拉龙能识别的一栋建筑,就是自己遭到蛇人袭击的大教堂,其突出的塔尖宛如一支矛头,高耸于城市之上。 眼下的地貌飞掠而过,伊拉龙知道,那里有他曾经的宿营地,正是在那里,布鲁姆被蛇人所害。他任由那天发生之事——以及加罗的死和农场的毁灭——所带来的愤怒和悲痛宣泄而出,以此激发自己的勇气,不,是渴望,让自己去勇敢面对蛇人。 伊拉龙,蓝儿说,今天我们不必再为守护大脑而隔绝彼此的思想了吧? 除非冒出另一个魔法师来。 随着太阳露出地平线,一抹金光闪耀而出。一瞬间光芒四射,了无生机的大地顿时复活。雾霭泛着白光,水面呈现出一片蔚蓝色,环绕雷欧那城中心的泥巴围墙露出泛黄的墙面,树木披上了绿装,土地冒着红橙色,而黑格林却呈现出一如既往的黑色。 随着他们越来越近,石山也迅速变得愈来愈大,即使从空中往下看,依然显得阴森森的。 蓝儿向左倾,朝黑格林底部俯冲,幅度很大,好在伊拉龙和若伦已将腿绑在鞍上,否则早把他们摔下去了。接着,蓝儿绕着碎石坡和祭司们进行仪式的祭坛上方飞快盘旋,气流冲进伊拉龙的头盔,发出几乎震耳欲聋的鸣响。 “怎么样?”若伦喊道,他看不见前方。 “那两个奴隶不见了!” 旋即,伊拉龙感觉一股重力将他往下压。此时,蓝儿结束俯冲,向上拔起,绕着黑格林盘旋而上,希望找到蛇人藏身处的入口。 连林鼠能藏身的那么大的洞都没有。说完,蓝儿放慢速度,在一山脊前方停稳。山脊位于四座山峦中的第三峰与最高峰之间。蓝儿振翅发出的声音,在参差不齐的山壁间反响,逐渐变成了霹雳般的轰鸣声。受气流的冲击,伊拉龙眼睛冒出了泪水。 险崖和石柱的石缝间,布满了道道白霜,宛如山体的白色脉络。除此之外,映入眼际的,只有黑格林那被风侵袭的阴森堡垒。其间寸草不生,找不到一棵树,一丛灌木,一块地衣,连老鹰也不敢在山峰的岩架上驻足。黑格林真是名副其实的死亡之所,山体表面锋利如同锯齿般的悬崖,其石缝突兀,就像一个游荡于人间的幽灵。 伊拉龙将意识向外延伸,确认了前一天所探识的二人依然在黑格林,却无法感应两个奴隶的丝毫气息,而且,令他不放心的是,竟然无法找到蛇人或雷斯布拉卡的藏身所在。如果不在此,它们又会在何处?他自问。他继续搜寻,却发现了之前一直忽略的一样东西:那是一株花,一株黄龙胆,在他们前方不到五十英尺、一个应该只有顽石的地方赫然绽放。哪儿来的光照让它能存活下来? 作为回应,蓝儿降落在花右侧数英尺的一块破碎山嘴上,一时间身体失去平衡,不得不展翅稳定下来,锋利的右翼翼尖,避开了黑格林本体,又随着扑打刺入岩石退了出来。 蓝儿,看到了吗? 看到了。 蓝儿身体向前倾,鼻子朝岩石逼近,每进一两英寸便暂停片刻,仿佛在等待一个突然蹦出来的陷阱。缓缓地,蓝儿的一片又一片鳞甲滑入了黑格林,直至伊拉龙只看到她的颈、躯干和双翼。 是幻象!蓝儿惊呼。 旋即,蓝儿力量猛增,身体猛然后退,离开了山嘴。此时,伊拉龙的自控能力也得到充分展示,眼见险崖袭来,他并没有本能地伸手遮住脸。 片刻之间,眼前呈现出一个宽大的拱顶岩洞,早晨的阳光弥漫于其间。受蓝鳞的折射,阳光在岩面上洒落无数蓝色斑点。转过身,伊拉龙看到,除了洞口和里面无限延伸的景象,那里根本不存在什么墙体。 伊拉龙皱了皱眉:他没料想到,加巴多里克斯竟然会用魔法将蛇人的老巢隐藏起来。白痴!得加把劲!他想,低估了国王简直就是自寻死路。 若伦抗议道:“下次再这样要提前打个招呼。” 伊拉龙弓起身子,一边解开脚上的绑带,一边打量着周围,时刻保持戒备。 洞口呈椭圆形,约五十英尺高,六十英尺宽,再往里,扩大至两倍,尽头是一堆厚石板,参差不齐,横七竖八的。地面上满是划痕,很明显,那是雷斯布拉卡的起落点。洞壁上有五个低矮的隧道,像神奇的钥匙孔一般。还有一条整齐得如同刀削般的通道,大得可容下蓝儿。伊拉龙飞快地发出意识,仔细探测了隧道,发现里面黑糊糊、空荡荡的。从黑格林的腹地里,传来怪异、断断续续的细声,应该是什么东西在黑暗中忙碌。另外还有持续不断的水滴声,夹杂着蓝儿均匀的呼吸声,在光秃秃的岩洞里,听上去显得特别响亮。 不过,岩洞里让人感觉最明显的,是弥漫的混杂气味。主要是冰冷石头的味道,但是,伊拉龙从中觉察到一股股霉味,以及更糟糕的东西:令人闻之欲呕的腐臭味。 随着最后几根绑带解开,伊拉龙右脚转过蓝儿的脊背,横坐在鞍上准备往下跳,若伦在另一侧也作好了准备。 就在他要松手时,在一堆杂乱声中,伊拉龙捕捉到同时响起的两对咔嚓咔嚓声,仿佛有人在用两只锤子敲打岩石。半秒钟后,咔嚓声再次出现。 他和蓝儿同时朝发出声音的方向看去。 通道上,一只异型庞然大物猛冲而来。暴突、无眶的黑眼,七英尺长的喙,蝙蝠一样的双翼,光秃秃的躯干,无毛,肌肉暴突,铁钉般的脚爪。 蓝儿连忙侧身,想避开雷斯布拉卡,却没成功。那怪兽撞上蓝儿的右侧,力道之强、之霸道,在伊拉龙看来,犹如一场雪崩。 接下来确切发生了什么,他便不知道了,因为他还没来得及思考,冲撞已将他从蓝儿背上掀下,向黑暗中摔去。当然,这次飞行结束得如同开始一般突然,他只觉又硬又平的东西撞在背上。接着,他滚落,脑袋再次撞在地上。 这一撞似乎耗尽了伊拉龙仅存的一息。他侧身蜷缩在地上,艰难地喘着气,挣扎着想爬起来,四肢却已不听使唤。 伊拉龙!蓝儿惊叫道。 叫声中的关切给他带来一种独有的力量。随着手脚知觉的恢复,他伸手抓住落在身边的棒子,摸索着将棒尾的尖刺探入附近的石缝,顺着棍棒将自己拉了起来。他东摇西晃,站立不稳,只觉两眼直冒金星。 情形一团糟,他根本辨别不出方向来。 蓝儿和雷斯布拉卡相互抓踢、撕咬,在洞里翻滚,威力之大,足以穿岩碎石。他们的厮打声本应难以想象得大,但是在伊拉龙看来,那简直是一场无声的搏斗:他已听不到任何声音。不过,他还能感到脚底传来的震动。只见两只巨兽从洞的一侧翻腾到另一侧,任何靠近的人都会被他们碾成粉末。 一道蓝火炽热至极,温度足可熔化钢铁,从蓝儿嘴里喷发而出,袭向雷斯布拉卡头部左侧。火苗裹住雷斯布拉卡,却未伤及分毫。雷斯布拉卡对蓝儿的攻击毫不在意,反而朝蓝儿的颈部啄去,迫使蓝儿停止喷火进行自卫。 几乎就在同时,第二只巨兽张着喙,发出令人生畏的尖叫声,从通道中冲出来,猛然扑向蓝儿腹部。那凄厉的声音令伊拉龙感到头皮刺痛,还有一阵彻骨的惧意,他难受至极,禁不住大叫起来:“终于撑住了。” 两只雷斯布拉卡同时出现,它们散发出的恶臭酷似夏天将几斤腐肉丢入一桶污水,然后任由其发酵一周。 感觉胃在翻腾,伊拉龙紧闭双唇,转移注意力,以免控制不住要呕出来。 若伦落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只见他蜷缩在洞壁边上,抬起手,四肢着地,慢慢爬了起来,不过目光呆滞,步履蹒跚,仿佛喝醉了。 若伦身后,两个蛇人从附近的地道里钻了出来,畸形的手上挥舞着古长刀。与它们的父母不同,蛇人的身材与人类相差无几,但从头到脚是一层乌黑色外壳。不过,即使在黑格林里,它们也身着黑长袍和斗篷,所以,基本上看不到它们的本来面目。 它们的速度快得惊人,动作像昆虫,突发且多变。 但是,伊拉龙的意识还是无法觉察到蛇人或雷斯布拉卡。难道它们也是幻象?不可能,简直是胡扯!蓝儿爪子上带出的肉真实无比。还有一个解释:或许根本无法感知它们的存在。也许,蛇人能躲过作为它们猎物的人类的大脑,就像蜘蛛能隐藏而不被苍蝇发现一样。如果真是如此,伊拉龙终于明白了为何它们自己不会魔法,却能帮助加巴多里克斯猎获魔法师和龙骑士。 该死!伊拉龙本可花些时间,想想有什么咒符可用,不过,现在不是诅咒倒霉,而是采取行动的时候。布鲁姆曾说,在大白天,蛇人不是他的对手,或许真的如此——毕竟,布鲁姆有数十年的时间去研究各种咒语来对付蛇人——而此刻,伊拉龙明白,如果采用突袭的方式,他、蓝儿还有若伦,别说要解救凯特琳娜了,他们首先面临的是如何逃生的困境。 伊拉龙抬起右手,大声喊道:“Brisingr(原注:火)!”将一熊熊火团朝蛇人扔去。火团被它们躲过,溅落在石板上,摇曳了一会儿就熄灭了。这个咒语显得那么愚不可及,如果加巴多里克斯像对雷斯布拉卡那样给蛇人施加了防护,伊拉龙的咒语就无法对它们造成实质性的伤害。尽管如此,伊拉龙对自己发动了攻击还是无比满意。这毕竟转移了蛇人的注意力,使得他能朝若伦跑去,与他背靠背站在一起。 “挡开它们一下。”他大喊道,希望若伦能听见。也不知他是否听到了,不过若伦明白了伊拉龙的意思,用盾牌护住自己,抡起锤子,时刻准备战斗。 雷斯布拉卡每次攻击都异常凶猛,逐步突破了伊拉龙在蓝儿身上设置的保护场。失去了保护,蓝儿腿上被它留下了几道划伤——很长却不深——还被啄中了三次,这三个创口不大,却很深,给蓝儿造成了很大的痛楚。 反过来,蓝儿撕开了一只巨兽的肋部,咬断了另一只的三英尺尾巴。让伊拉龙惊奇不已的是,巨兽的血竟然是一种蓝绿色的液体金属,颜色跟古铜表面的铜绿一模一样。 这时,雷斯布拉卡不再与蓝儿近身相搏,而是绕着她飞行,不时进攻一下,目的是要困住她,待她耗尽体力时逮住机会给她致命一啄。 蓝儿满身是鳞甲,比雷斯布拉卡更适于直接搏击——她的鳞甲要远比巨兽的黑皮坚韧——而她的锯齿,在狭窄的地方也远比巨兽的喙更致命——不过,她无法以一敌二,特别是洞穴太矮,使她无法运用跳跃或飞行来机动取胜。伊拉龙担心,在杀死巨兽之前,蓝儿也会为其所伤。 伊拉龙迅速吸了一口气,发出一道俄拉米斯所教的咒语,咒语包括了十二必杀技。他仔细遵照咒语的步骤一一施行,这样一来,即使遇到加巴多里克斯所施防护的阻挠,他也可以随时停下来。否则,咒语就可能耗尽他的能量并且要了他的命。 好在他预先有所准备。咒语一发出,伊拉龙立刻意识到无效,于是,他放弃了攻击。他原本就没指望能依靠那些传统的死亡咒符取得成功,不过,只要有一丝可能,他就不能放弃,当然,这种可能是建立在加巴多里克斯给雷斯布拉卡和蛇人施加防护时的粗心或无知之上的。 身后传来“若伦呀!”的大喊声,瞬间,一剑重重击在他盾牌上,接着是锁子甲飘动的叮当声,以及第二剑从他头盔上弹开发出的如同铃铛般的响亮声音。 伊拉龙意识到,自己的听力肯定在恢复。 蛇人的剑如雨点般落下,但是,无论它们的剑招多快,每每总是滑过若伦的盔甲或者以间不容发的距离错过他的脸部或四肢。若伦速度太慢,无法还击,蛇人却也奈何不了他。蛇人沮丧地嘶叫着,嘴里骂个不停,不过这只让空气更为恶臭而已,因为在它们坚硬爪子啪嗒啪嗒的碰撞声中,它们确切在骂些什么却无法听清。 伊拉龙笑了,自己给若伦施加的防护咒语见效了。他希望,这层无形的能量网能支撑到他找到遏制雷斯布拉卡的办法为止。 两只雷斯布拉卡齐鸣,令伊拉龙周围的一切颤抖起来并黯然失色。一时之间,伊拉龙丧失了意蛇人的剑如雨点般落下,但是,无论它们的剑招多快,每每总是滑过若伦的盔甲或者以间不容发的距离错过他的脸部或四肢。若伦速度太慢,无法还击,蛇人却也奈何不了他。蛇人沮丧地嘶叫着,嘴里骂个不停,不过这只让空气更为恶臭而已志,无法动弹。接着,他重新振作起来,像狗一样抖了抖身子,摆脱它们的致命一鸣。此刻听来,那声音就像两个孩童的痛苦尖叫。 于是,伊拉龙开始用古语飞快而又准确地发出一连串咒语。他吟诵的每句话力量之大,足可令敌人立时丧命,而致命的方式却各不相同。在他自言自语之际,蓝儿肋部再次受伤,而她则用利爪将对手薄薄的翼膜撕成碎条,成功毁掉攻击者的翅膀。蛇人狂风暴雨式的砍刺带来阵阵冲击力,从若伦背部传到伊拉龙身上,而个子大的蛇人则移动到若伦侧面,伺机进攻伊拉龙。 接着,钢碰钢,钢碰木头,爪子碰石头,嘈杂之中,传来剑划过锁子甲的刺耳声,接着液体飞起。随着若伦“啊”的一声,伊拉龙感觉鲜血飞溅到自己的右腿肚上。 透过眼角,伊拉龙看到一个驼背的身影挺着利剑朝自己冲刺而来。整个世界仿佛都集中在那如同水晶碎片、散发着点点寒光的剑尖之上,在黎明的明媚阳光下,每一剑宛如一道银线划过。 眼见蛇人的剑即将刺入自己的肋部,伊拉龙只来得及大声发出最后一个咒语:“Garjzla,letta(原注:光,停住)!”,便被迫放弃雷斯布拉卡这个目标,转而去对付蛇人, 那是一道非常粗陋的咒语,发于仓促之间,有些杂乱无章,但却收效了。只见雷斯布拉卡球茎状的眼珠变成了两面浑圆的镜子,伊拉龙的魔法将光线反射进它的瞳孔。它两眼一黑,在上方东倒西歪地乱冲一气,根本碰不着蓝儿。 伊拉龙转动手中的山楂棒,隔开离自己肋部仅寸许的剑尖。冲到他跟前的蛇人伸出脖子,兜帽后赫然探出短粗的喙朝他右眼啄去,伊拉龙弓身而退,刚巧避过。这时,他才注意到,蛇人紫色的舌头状如芒刺,蠕动起来就像一条无头之蛇吐着芯子。 伊拉龙手中握棒,朝前奋力一抡,狠狠打在蛇人凹陷的胸部上,令其趴倒在几米开外。接着,他围着左侧受伤、血流如注的若伦,挡开另一蛇人的进攻。他虚晃一招,击中来剑;蛇人刺其喉,伊拉龙转过棒的另一端,挡去蛇人的进攻。不过,伊拉龙并未停下,而是一个弓箭步向前,棒端直插蛇人腹部。 如果手中拿的是萨若克,蛇人此时此刻早应命丧剑下。尽管如此,蛇人体内还是传来骨头断裂的声音,滚落到十几米开外的地方,却腾地又站了起来,只在凹凸不平的石板地面留下一片蓝色血污。 我需要一把剑。伊拉龙想。 两个蛇人开始联手进攻,伊拉龙只得扩大自己的攻防范围。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因为他必须守住阵地,抵挡敌人的进攻,毕竟在两个黑秃鹫和若伦之间他是唯一的屏障。他打算用对付雷斯布拉卡的咒语来对付蛇人,可是它们上下同时进攻,让他忙得手忙脚乱,根本无暇开口。 嘭的一声闷响,来剑被山楂棒弹开,加了咒语的棒却丝毫未损。伊拉龙上挡下砸,左扫右拨,任意为之,干净利落,与蛇人周旋。面对数敌,棍棒攻防兼备,实乃理想兵器,现在伊拉龙手上,正派上了大用场。他喘着粗气,汗水顺着眉毛而下,聚集在眼角,背部和手臂下侧已湿透。战斗给洞内染上了一层朦胧的血色,仿佛随着他的心跳而颤动,令他视线有些模糊。 他从未感到自己如此充满活力,也从未感到自己如此满怀惧意。 伊拉龙自身的魔法防护严重不足,因为他将大部分的防御能量都给了蓝儿和若伦。很快,他身上的防御能量将会耗尽,左膝外侧为个子小些的蛇人所伤。尽管不致命,造成的麻烦可不小。这样一来,左腿就无法支撑其全身重量了。 伊拉龙抓住棒尾的弯钩,以棒当棍,飞快旋转,当即击在一个蛇人脑袋上。蛇人瘫倒在地,至于是否已毙命,伊拉龙也无暇察看,而是朝另一个蛇人奋身而上,一气连击其手和臂,接着猛地一挑,其手中剑应声而落。 伊拉龙正待结果蛇人,却见那只眼瞎翼折的雷斯布拉卡从洞穴的另一端飞扑而来,重重撞在洞壁上,洞顶的石块如飞雪般震落。场面和声音如此之大,迫使伊拉龙、若伦和蛇人出于本能赶紧闪避。 蓝儿一记狠踢之后,追上被撞得七荤八素的雷斯布拉卡,张嘴朝其颈背咬去。它竭力挣扎,企图摆脱,却被蓝儿紧紧咬住,左右扭摔,断了颈椎,一命呜呼。蓝儿从血泊中站立起来,昂首发出胜利的怒吼。 另一只雷斯布拉卡可没闲着,开始对蓝儿发起攻击,爪子从蓝儿鳞甲下沿刺入,令蓝儿一个踉跄,摔倒在地上。两只巨兽纠缠在一起,滚打到洞口边上,转眼间坠落而下,失了踪影。蓝儿这一招相当高明,因为她将雷斯布拉卡带离了伊拉龙的感应范围,这样一来,他即使想施放咒语,也无能为力了。 蓝儿!伊拉龙喊道。 管好你自己,这家伙逃不了。 一惊之下,伊拉龙赶忙回身,只见矮个子蛇人正搀着高个子躲进最近的地道中。伊拉龙闭上眼,探测到被囚者的大脑,嘴里咕哝着一连串的古语,然后对若伦说:“我已将凯特琳娜的牢房封闭,只有我和你能打开,这样蛇人就无法拿她当人质。” “好!”若伦咬紧牙关说道,他下巴朝右手紧压着的部位扬了扬,只见血正从他指缝间涌出。伊拉龙想先察看他的伤口,但手刚碰到,若伦便痛得弹了回去。 “算你幸运,”伊拉龙说,“剑伤在肋骨上。”说完,伊拉龙一手抵住伤口,另一只手搭在藏在智者拜乐思腰带里的十二颗钻石上,从里边提取储存的能量。“Waiseheill(原注:伤口愈合)!”随着一道涟漪穿过若伦的侧腹,魔法迅速将伤口的肌肉和皮肤缝合。 接着,伊拉龙治好了自己膝部的伤。 完事后,伊拉龙直立起身子,凝视着蓝儿消失的方向。她朝雷欧那湖方向追雷斯布拉卡,不过自己与她的联系越发微弱,想帮她也无从下手,现在蓝儿只能靠她自己了。 “快点,”若伦催促道,“它们要跑了。” “对,走吧。” 伊拉龙手持山楂棒,来到黑糊糊的洞口前,目光扫过洞里的一块块凸石,他心想,蛇人可能会从某块石头后跳出来。他踮着脚走,以免脚步声在通道内回响。他每摸到一块石头,稳住身子,就发现石头表面上有一层厚厚的黏土。 穿过蜿蜒曲折的通道,十几米之后他们来到主洞。那里伸手不见五指,伊拉龙发现自己眼前一片漆黑。 “也许你与众不同,不过,这么黑的地方,我没法打。”若伦低声道。 “如果用魔法唤出光来,蛇人知道对自己不利,就不会现身。它们会一直躲着,直到我们离开。趁着这个机会,我们应该把它们干掉。” “我该怎么办?在这里,我只会撞墙,碰得鼻青脸肿的。怎么可能找到那两只臭甲虫?它们会躲过我们,从后面下手。” 伊拉龙看不到,其他感觉听觉、嗅觉、触觉和味觉依然灵敏,可感知附近有些什么。最大的威胁是蛇人从远距离发动攻击,比如放箭,不过,他自信反应足够敏捷,可保护若伦和自己免受箭伤。 一阵气流轻轻拂过,随着洞外气压的起伏,伊拉龙感觉气流时而停滞,时而回转,周而复始,却无固定间歇,在洞内形成无形的漩涡,犹如翻动的泉水,不时扑面而来。 洞内传来杂乱而怪异的声响,相比之下,伊拉龙和若伦的呼吸声此刻显得大而刺耳。透过他们自己的呼吸声,伊拉龙捕捉到地下迷宫里类似石头掉落发出的叮当、啪、哐啷声,以及冷凝的水珠滴落在某个地下水池的水面发出的咚咚声。靴子踩碎石时,脚下还不时嘎嘎作响,他们前方还传来一声悠长而怪异的呻吟。 至于扑鼻而来的味道,就再熟悉不过:甜腻、血腥、潮湿,还有霉味。 由伊拉龙带路,若伦亦步亦趋,渐渐步入黑格林腹地。地道向下倾斜,岔道弯曲极多,如果没有凯特琳娜的大脑作为参照指引,他们早就迷路了。地道低矮狭窄,一次,伊拉龙脑袋碰在洞顶上,撞得满眼金星,不禁感到一阵眩晕和恐惧。 我回来了。听到蓝儿的宣告之时,伊拉龙正行进于从岩石中凿出来的崎岖小道上。他停下脚步,她没有再受伤,这下可放心了。 那雷斯布拉卡呢? 翻着肚皮浮在雷欧那湖中,恐怕有渔民看见了我们。最后见他们时,他们正前往雷欧那城。 算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你去看看雷斯布拉卡出来那个洞里还有什么,留意蛇人,它们可能躲起来了,然后从我们进来的地方溜走。 它们地下也许有逃生通道。 或许,不过我想它们暂时还不会溜。 黑暗中,似乎过了漫长的一个钟头——实际上,伊拉龙知道,最多不过十几分钟——他们又往下走了一百多英尺,伊拉龙在一块石地上停下来。他将思维传给若伦,告诉他:凯特琳娜的牢房在我们前方五十英尺左右,右侧。 要等蛇人死了或走了,才能救凯特琳娜出来,否则太冒险了。 如果它们一直躲藏着,等我们放她出来,怎么办?不知何故,我探测不到蛇人,它们可能会一直躲着我。我们到底是该就这么等下去?还是趁这个机会把凯特琳娜救出来?我可以给她设置一些防护,让她对大多数攻击免疫。 若伦想了一下:那就救她出来吧。 他们在低矮崎岖的地道里摸索着继续前进。为了保持身体平衡,伊拉龙不得不专注于自己的脚下。 结果,他几乎听不到衣服摩擦发出的刷刷声,也差点错过了来自右侧微弱的一声响。 他连忙把若伦往后一推,同时缩身靠到洞壁上,感觉有东西钻过自己脸部,在右颊上剔去了一道肉,不算太深的伤口顿时传来一阵烧灼般的疼痛。 “Kveykva(原注:燃起)!”伊拉龙大声喊道。 一团如同正午太阳般的红光立时闪现,无源之光均匀地照亮洞里的一切,不留丝毫阴影,世界仿佛被切成了扁平的。光线的突现令伊拉龙目眩,不过,眼前的一个蛇人更惨。只见它扔下手中的弩,双手捂住弯钩脸,发出厉声尖叫。后面传来同样的尖叫让伊拉龙意识到另一个蛇人就在身后。 若伦! 伊拉龙飞速转身,正见若伦高举铁锤冲向另一个蛇人。晕头转向的怪物跌跌撞撞地向后退,速度却大不如从前。随着若伦一声大喊:“为了我父亲!”锤子应声而落,蛇人当场毙命。若伦却再次挥起锤子:“为了卡沃荷!”如同打在干瓜皮上一样,最后一锤劈裂了蛇人的背甲。若伦怒目圆睁,看着地上淌出越来越大的一摊紫血。 伊拉龙飞快地旋转手中的山楂棒,挡开攻向自己的箭或剑。待他转过身子,发现地洞里已失去蛇人的影子,他不由得诅咒起来。 伊拉龙大步向地上蜷缩的蛇人走去,棒子朝尸首的脑袋和胸部狠狠一击,发出砰的一声回响。 “这一天我等得太久了。”伊拉龙说。 “我也是。” 他们四目相对。 “啊!”伊拉龙叫了起来,随着疼痛加剧,他禁不住紧抓着自己的脸。 “流着血呢,”若伦喊道,“快想办法。” 蛇人肯定在箭头上涂了赛瑟油(译注:赛瑟油,由一种长在阿拉加西亚北部一小海岛上的叫赛瑟的植物中提取,极其罕见。经血祭并施咒后,赛瑟油变成一种对人体具有强大腐蚀性的毒药,多为蛇人及暗杀者使用)。伊拉龙想。回想起自己学过的内容,他用咒语清洗伤口和周围组织,接着修复面部的创口。完成之后,他张合着嘴,确认肌肉已完好无损,脸上挤出一丝笑容,说:“真难想象,没有魔法,我们会是什么样。” “没有魔法,我们根本就不必为加巴多里克斯而烦恼。” 这些以后再说吧,蓝儿提醒道,那些渔民一旦到了雷欧那城,国王就可能从他某个咒语编辑手那里得知我们的所作所为。我们可不希望还在黑格林的时候遭到他的占卜。 对,对!说着,伊拉龙熄去无所不在的红光,紧接着一声“Brisingrraudhr(原注:红色的火)”,发出一道与前晚一样的火,让其在离洞顶六英尺的空中停住,而不是像原先那样跟着自己走。 现在,伊拉龙终于有机会仔细打量一下地道里的情形。只见洞内两侧的石壁上有二十来个铁门,他指着前方说:“正数第九个门,右边。你去救她,我去检查其他的地牢,里边或许有蛇人留下的什么东西。” 若伦点了点头,弯腰在尸首上翻找,却没发现钥匙。他一耸肩:“看来得来硬的。”说完,他冲到第九个门前,放下盾牌,对准门铰链,奋力挥动起锤子,每一锤都传出恐怖的开裂声。 伊拉龙没去帮手,一是表兄不需要或不愿意,二是自己也没闲着。他来到第一座地牢前,轻声说了三个字,锁头啪嗒一声开了。他推开门,发现室内只有一副黑镣铐和一堆白骨。这并未出他所料。伊拉龙知道自己要寻找的目标在哪儿,现在只是在装模作样,以免若伦起疑心。 第二扇,接着第三扇门,一一被伊拉龙施法打开。随着第四座地牢门缓缓后移,浮动的冥火照亮了地牢,里面正是伊拉龙极不愿面对的那个人:史洛恩。

第四章 生离死别 
史洛恩垂头靠墙而坐,双手被链条吊在上方的铁环上。 衣不遮体的屠夫,脸色苍白,骨瘦如柴。半透明的皮肤上,青筋暴突,几乎可以看清他身上每一根骨头。被镣铐铐住的手腕处早已溃烂,渗出透明的液体和血。稀疏的头发已花白,黏结成一缕缕,垂在麻脸上。 听到若伦锤子发出的当当声,史洛恩朝有光的方向微微抬起了头,用颤抖的声音问道:“是谁?谁在那儿?”他的头发分开,向后滑,露出了凹陷的眼眶。空眼洞上方的眼皮孤零零垂着几小片皮,周围青肿且已结痂。 惊愕的伊拉龙此时才意识到,蛇人已将其眼珠啄去。 接下来怎么办,伊拉龙心里没底。伊拉龙发现龙蛋,是他告诉蛇人的。史洛恩杀害了看守,还将卡沃荷出卖给帝国。如果将他带给村民,他们肯定会判他有罪,把他吊死。 在伊拉龙看来,让屠夫血债血还,这最恰当不过。不过,他犹豫不决,并非因为这个缘故,更多是因为若伦爱凯特琳娜,而无论史洛恩做过什么,作为其女儿,凯特琳娜内心依然会对父亲怀有一丝好感。目睹一个仲裁人当众控诉史洛恩的罪行,并宣布对他处以绞刑,对她来说并非易事,推而论之,对若伦也是。伊拉龙若把史洛恩一起带回去,定会在自己、若伦、凯特琳娜和其他村民之间埋下不和的种子,由此产生的怨恨会使他们无法专注于对抗帝国的事业。 最简单的解决办法,伊拉龙想,就是把他杀了,然后说找到他时已死亡……他嘴唇颤动,就要发出死亡咒语。 “你们要干什么?”史洛恩问,他左右转动着脑袋,想听清楚些,“我把知道的一切都告诉你们了。” 对自己的优柔寡断,伊拉龙心里有些自责。史洛恩的罪行昭然若揭:他是一个杀人犯,一个叛徒,任何一个执法者都会判他极刑。 这样的结论当然正当至极。不过,蜷缩在眼前的却是史洛恩,一个自己打小时候起就认识的人。屠夫或许是个卑鄙小人,但是历历在目的往事和记忆,让伊拉龙良心感到不安。这么把他杀了,跟杀死霍司特、洛林或任何一个卡沃荷的其他长者又有何分别? 伊拉龙依然决定发出死亡咒语。 一个画面在伊拉龙的脑海里浮现:托肯布兰德——他和穆塔前往沃顿国途中遇到的那个奴隶,跪在尘土飞扬的地上,穆塔大步上前,将其斩首。伊拉龙记得,自己当时极力反对穆塔的所为,而且,事后好些日子都难以释怀。 我是不是变了,他自问,变得也可以做同样的事?正如若伦所说,我杀过人,但那毕竟是在战场上……却从来没在这样的场合啊。 他朝身后瞥了一眼,只见若伦砸掉了牢门的最后一个铰链。若伦扔下锤子,正要把门往里撞开,但似乎想了一下,转而打算把门板抽出门框。门板只稍稍升起了一点便停住了,在若伦手里有些摇晃不定。“来帮我一把!”他喊道,“我不想让门砸到她。” 伊拉龙回头看着可怜的屠夫,他已无暇再磨磨蹭蹭。他必须作出选择,要么这样,要么那样,他必须作出抉择…… “伊拉龙!” 我不知道怎么办。伊拉龙想。他难以决断,是因为自己知道不能把史洛恩杀了,也不能把他带回沃顿国。但是,还能怎么办?有没有不那么明显、不那么暴力的第三个办法? 伊拉龙抬起手,似乎发出了一个咒语,嘴唇轻轻吐出一个字:“Slytha(原注:睡)。”史洛恩身子一顿,手上的镣铐发出碰撞声,随即昏睡不醒。确信咒语生效后,伊拉龙关上牢门,上好锁,恢复了原来的保护场。 你要干什么,伊拉龙?蓝儿问道。 等我们再会时,我再解释。 解释什么?你根本没想清楚。 给我点时间,会想清楚的。 伊拉龙过去,站到若伦对面。这时,若伦问:“里面是什么?” “史洛恩,”伊拉龙边说边调整好手势,“他死了。” 若伦瞪大了眼睛:“怎么死的?” “看样子是被蛇人扭断了脖子。” 一时间,伊拉龙担心若伦会怀疑自己,不过他只是咕哝着说:“我想,这样更好。准备好了?一,二,三……” 他们一起抬起沉重的浇铸铁门,扔到外面地上,低沉的回响在洞内经久不息。若伦立刻飞身进了地牢,伊拉龙紧跟其后。 牢里点着蜡烛,只见凯特琳娜蜷缩在一张铁床尽头,嘴里发出愤怒的声音:“滚开,你们这些无耻的禽兽!我……”见若伦走上前来,她惊呆了。由于缺少阳光,她脸色苍白,污渍斑斑。但是,此时此刻,她脸上绽放的惊奇表情和柔柔爱意,让伊拉龙觉得极少见过这么漂亮的女孩。 她缓缓站起来,双目一刻不离若伦,然后伸出一只颤抖的手,轻抚他的脸颊。 “你来了。” “我来了。” 若伦喜极而泣,伸出双臂,将她紧紧抱在怀里。他俩长长相拥,完全将外面的世界抛诸脑后。 若伦向后退了一步,在她嘴唇上印上三个吻,凯特琳娜皱着鼻子,惊叫道:“你长胡子了!”纵使她有千言万语,但谁也想不到她竟然会冒出这么一句来——口气里还流露出惊讶和难以置信,伊拉龙禁不住咯咯笑了起来。 凯特琳娜似乎这才发现他的存在。她转过视线,目光停留在他脸上,疑惑地打量了一番。“伊拉龙?是你吗?” “是啊。” “他现在是龙骑士了。”若伦补充道。 “骑士?你是说……”她结结巴巴地问道,若伦的话让她有些不知所措。她抬头看着若伦,像要寻求保护似的,将他抱得更紧,身子缓缓向一侧游移,远离伊拉龙。接着,她开口问道,“你……你是怎么找到我们的?你还跟谁一起来?” “这些以后再说吧。我们得赶紧离开黑格林,否则帝国的兵马很快就会追杀而来。” “等等,我爸爸呢?你找到他了吗?” 见伊拉龙不语,若伦收回目光,看着凯特琳娜,低声说道:“我们晚了一步。” 凯特琳娜浑身颤抖。她闭上眼睛,一颗泪珠顺着脸颊滚落:“随他去吧。” 他俩说话间,伊拉龙绞尽脑汁在想如何处置史洛恩。他尽量隐藏自己的那些想法,不让蓝儿得知,因为他知道,蓝儿不会同意他的打算。终于,他有了个主意,奇特至极,充满了危险和未知数,但是在目前情形下,这是唯一可行的。 伊拉龙决定不再为此纠缠下去,要立即开始行动。时间紧迫,要做的事太多。“Jierda(原注:破)!”他大声喊道,手向下一指,一阵蓝色火花和碎片飞溅,凯特琳娜脚踝上的铁镣应声而散,把她吓得跳了起来。 “魔法……”她呢喃道。 “一个简单的咒语!”说着,伊拉龙的手伸向凯特琳娜,受惊的她连忙一缩,“凯特琳娜,我要看看加巴多里克斯或他的魔法师是否在你身上设置了魔法陷阱,或者强迫你用古语起誓。” “古……古……” 若伦打断了她:“伊拉龙!我们回到营地再做不迟,这里不可久留。” “不,”伊拉龙振臂一挥,断然拒绝,“现在就做。” 若伦绷着脸,无奈地站到一旁。伊拉龙双手搭在凯特琳娜肩上,说:“看着我的眼睛。”她点头应承。 这是伊拉龙首次有充分的理由利用从俄拉米斯那儿学来的咒语去侦寻另一个魔法编辑手。他无法逐字记住埃勒斯梅拉古卷上的内容,记忆上存在好些空白,有三次他在咒语中只好使用同义词来替代。 伊拉龙凝视着凯特琳娜闪亮的眼睛,嘴里诵着古语短语,间或——当然在得到她许可的前提下——检查她的记忆,看看是否有人动过手脚。他小心翼翼地进行着,完全不同于自己抵达垡藤杜尔那天双胞胎粗暴的行径。 若伦在门外来回踱着,警觉地为伊拉龙护法,每一秒的逝去都徒然增加他的焦虑。他转动着手里的铁锤,似乎在伴随着音乐般轻轻敲打着腿。 终于,伊拉龙放开了凯特琳娜:“结束了。” “发现什么了?”她轻声问道。她紧抱双臂,皱着眉,焦虑地等待他的裁决。若伦停下了脚步,地牢里静得有些可怕。 “没什么,只有你自己的思想,没发现咒语。” “当然没有。”若伦有些愤愤不平,再次将她揽进怀里。 他们三人一起出了地牢。“Brisingr,iettauthr(原注:火,跟我来)!”说着,伊拉龙朝浮在地道上空的冥火做了个手势,火球立刻飞射到他头顶上方,宛如一片激流中的浮木。 由伊拉龙领头,他们一路小跑,穿过来时所经迷宫地道,朝他们落地的那个大洞奔去。伊拉龙一边跑一边给凯特琳娜建立防护,时刻提防另一个蛇人的袭击。身后的若伦和凯特琳娜不时在用些简短的字词交谈:“我爱你……霍司特和其他人安全……永远……为了你……当然……当然……当然……当然。”他们之间的肝胆相照和忠贞不渝流露无遗,这在伊拉龙心底里激起一阵暗暗的渴望。 离大洞约十米的地方,可依稀看到前方微弱的光亮,于是,伊拉龙熄了冥火。再行几米,凯特琳娜慢下了脚步,捂住脸靠在洞壁上:“我受不了了。太亮了,我眼睛疼。” 若伦迅速移身到她前面,遮住了光线:“你多久没出来了?” “我不知道……”她声音中带着惧意,“我不知道!它们带我来这儿之后。若伦,我的眼会不会瞎?”她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 伊拉龙为之一惊。在他的记忆中,凯特琳娜是一个坚强果敢的女孩。不过,毕竟被关在黑暗中数周,整天担惊受怕。换了他自己,也会是这个样子。 “不,你没事了。只是需要慢慢适应阳光。”若伦轻抚着她的头发,安慰道,“来吧,别担心。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你现在安全了。安全了,凯特琳娜。听到没有?” “听到了。” 尽管有些不情愿,伊拉龙还是从精灵送给自己的那件束腰外衣的下摆扯下一条布,递给凯特琳娜,说:“用这个蒙住眼睛。透过布,应该可以看得到路,不至于跌倒或踢中什么。” 道谢后,她给自己蒙上眼。 他们三人继续前行,终于到了主洞。这里阳光明媚,地面血液四溅,因雷斯布拉卡尸首散发出的有毒气体而更加臭不可闻。这时,蓝儿从对面的一个地道里现身,一惊之下,凯特琳娜有些喘不过气来。她抱着若伦,紧紧抓住他的胳膊。 伊拉龙说:“凯特琳娜,让我来给你介绍蓝儿,我是她的骑士。她听得懂你说什么。” “很荣幸认识您,噢,龙。”凯特琳娜好不容易挤出了几个字,同时一躬身,勉强致了一礼。 蓝儿微微颔首,转而面向伊拉龙:我搜索了雷斯布拉卡的窝,发现除了骨头还是骨头,有些似乎是刚被啃去了肉的。蛇人应该是昨晚把那两个奴隶吃了。 可惜没能救他们。 我知道,但是,这场战争中,我们不可能保护每一个人。 对蓝儿打了个手势,伊拉龙说:“来吧,爬到她背上去,我马上就来。” 凯特琳娜有些犹豫,看着若伦。若伦点头,轻声安慰道:“没事的,是蓝儿带我们来的。”他俩绕过雷斯布拉卡的尸首,朝蓝儿走去。蓝儿平蹲在地上,让他们上去。若伦双手并成梯子,抬起凯特琳娜,让她可以够得着蓝儿左前腿的上方。从那里,她使劲爬到鞍座下像梯子一样的圆形脚镫,最后坐到了蓝儿的肩顶部。像一只在岩脊间奔跳的山羊,若伦也攀上了蓝儿的背。 伊拉龙早已跟着他们来到蓝儿身旁,仔细检查了她身上的划伤、伤口、裂口、肿块和戳伤,依自己的观察与蓝儿的自我感觉判断其严重程度。 天哪,蓝儿说,等我们脱离了危险再看不迟,我不会流血致死的。 不对,这个你也明白。你有内伤,如果现在不加以治疗,可能会出现并发症,到时我就束手无策了。这样,我们就无法回到沃顿国。别争论了,我不会改变主意的,况且一下子就可以了。 事实上,那可不是一下子。伊拉龙花了数分钟才将蓝儿治愈。她的伤其实相当严重,为了给她疗伤,伊拉龙耗尽了智者拜乐思腰带里储存的能量,此外还从蓝儿的庞大能量中抽取了一些。每当他完成一个重伤口的治疗去处理轻微些的伤痕,蓝儿就会抗议,说他愚不可及,要求他停下来。不过,伊拉龙置之不理,越发令她不快。 因长时间使用魔法和此前的战斗,伊拉龙能量消耗甚大,有些站立不稳。对着被雷斯布拉卡啄伤的部位,伊拉龙轻轻弹去一指,对蓝儿说:回去后,让阿丽娅或其他精灵给你检查一下,尽管我尽我所能了,不过,可能会有所忽略。 谢谢你的关心,蓝儿应道,不过,这里不是表现柔情的地方。来吧,我们离开这个鬼地方! 没错,该走了。说着,伊拉龙往后一退,离开蓝儿,朝身后的一条地道走去。 “来啊!”若伦呼唤道,“快点!” 伊拉龙!蓝儿惊呼。 伊拉龙摇了摇头:“不,我留下。” “你……”若伦张口正要说什么,蓝儿愤怒的咆哮打断了他。她的尾巴打在洞壁上,爪子狠狠抓过地板,地上的骨头和石头嘎吱作响,刺耳的声音犹如一个人临终发出的凄厉呐喊。 “听着,”伊拉龙喊道,“一个蛇人溜了。再想想,黑格林还有什么?卷轴,药品,有关帝国的各种信息——这些对我们来说都很有用。蛇人甚至还可能把它们的蛋藏在这里。如果真的这样,在加巴多里克斯下手前,我要毁了它们。” 对蓝儿,他说:我不能杀了史洛恩,不能让若伦或凯特琳娜看见他,不能任由他在地牢里饿死或让国王的人又把他抓走。对不起,我得自己处置史洛恩。 “你怎么离开帝国?”若伦问道。 “我会跑。我现在跑得跟精灵一样快,你知道的。” 蓝儿的尾巴一摆,伊拉龙知道,这是蓝儿要行动的征兆,接着她就会伸出闪亮的爪子,朝自己扑来。刹那间,恰恰赶在蓝儿踏足他原来所站之处前,伊拉龙飞身冲进了地道。 蓝儿奔到地道口前,戛然而止,因无法追进地道内而沮丧咆哮起来,身躯几乎遮住了所有光线。蓝儿爪齿并用,把入口上的岩石大块大块地抓下。她那狂野的咆哮,还有伸向地道里的、露出如同他手臂般大小牙齿的长嘴,令伊拉龙感到一阵惧意袭遍全身。一匹狼不停在外挖掘,一只兔子蜷缩在窝里是怎样的感受,此时,他才有了切身体会。 “Gánga(原注:走开)!”他大声喊道。 不!蓝儿脑袋垂地,瞪着可怜的双眼,发出一声恸哭般的哀鸣。 “Gánga!我爱你,蓝儿,但是你必须走。” 蓝儿后退了几步,朝他呼哧呼哧地抽着鼻子,像一只小猫似的呜咽着说:小家伙…… 伊拉龙不愿让她伤心,不愿叫她离开。这么做,仿佛将自己撕裂开了。蓝儿的痛楚通过他们之间的思维通道传递过来,与他自身的悲痛汇集在一起,几乎让他瘫倒在地。但是,最后他还是鼓足了勇气,说:“Gánga!别回来找我,也不要派别人来。我不会有事的。Gánga!Gánga!” 沮丧的蓝儿发出阵阵哀鸣,无奈地走向洞口。龙鞍上的若伦也大声喊道:“伊拉龙,快来!别犯傻了。你千万不能冒险……” 随着蓝儿振翅而飞,嘈杂掩去了若伦后面的话。晴空之下,龙鳞如同蓝宝石一般发出璀璨的光芒。伊拉龙觉得,蓝儿真是一只华贵无比的龙:远比世上任何其他生物要雄伟、要高贵。牡鹿也好,狮子也罢,如何能与翱翔在天的飞龙相媲美。这时,只听蓝儿说:一个星期,我最多等这么久。否则,我就会回来找你,伊拉龙,无论是荆刺、苏瑞坎,还是成百上千的魔法师,谁都无法阻挡我,我一定会杀出一条血路来找你。 伊拉龙默默地站在那里,心里像灌了铅一般沉重,看着蓝儿渐渐消失在眼际,自己无法再感应到她。接着,他挺直肩膀,转身将太阳以及明亮和有生命的一切抛在后,再次踏步进入黑暗的地道。

第五章 骑士与蛇人 
这里是黑格林心脏地带的地牢通道。头顶上的冥火闪着冷光,伊拉龙端坐于地上,腿上横放着山楂棒。 他嘴里重复着一个古语短语,声音在石壁间不停回响。他所说的并非咒语,而是向另一个蛇人发出的一段信息,大意是:“来啊,你这个人肉食者,让我们来结束这场战斗。你受伤了,我也精疲力竭。你的同伙死了,我现在也是孤身一人。我们算是棋逢对手,旗鼓相当。我保证不会对你使用魔法,也不会像先前那样使用咒语来伤你或困住你。来啊,你这个人肉食者,来结束我们之间的这场战斗……” 这些话他不知说了多久:在这个色彩诡异的通道里,时间仿佛停滞了,永恒不变的只有他不断重复的言语,其中具体的语序和语义本身并不重要。再过了一会儿,他喧嚣的思维终于平静下来,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怪异的宁静。 他嘴张着,却停止了言语。接着,他合上嘴,时刻保持着警惕。 蛇人在他前面三十英尺开外出现,破烂斗篷的褶缝上淌着血。“我的主人并不想让我杀你。”它发出咝咝声。 “这个现在对你没有意义了。” “不,如果我败在你的棒下,就让加巴多里克斯随心所欲地处置你,他的心肠要比你好。” 伊拉龙大笑:“心肠?我才是人们的捍卫者,而非他。” “你这个傻小子,”蛇人微微抬起头,越过他,看着通道里另一个蛇人的尸首,“它是我的伴侣。跟我们第一次相遇相比,你厉害多了,鬼魂杀手。” “要不早就没命了。” “鬼魂杀手,愿意跟我讲个条件吗?” “什么条件?” “鬼魂杀手,我是蛇人族的最后一个。我们是非常古老的一族,因此,我不愿蛇人族就此毁灭,不为人知。可否通过歌曲的传唱以及历史的记载,让你们人类牢记我们所唤起的恐怖?……我们就代表恐怖!” “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蛇人将喙状的嘴塞进狭窄的胸膛,嘎嘎吱吱叫了好一阵。“因为,”它说,“我会告诉你一个秘密,对,一个秘密。” “那就说吧。” “你先答应我,不然给你耍了。” “不,你先说,我再决定是否同意。” 至少过了一分钟,他们谁都不言语。伊拉龙全身肌肉紧绷,时刻防备蛇人的突袭。蛇人又尖叫了一阵,开口说道:“他差点就发现那个名字了。” “谁?” “加巴多里克斯。” “什么名字?” 蛇人失望地咝咝喊道:“我不能告诉你。那个名字!那个真名!” “除了这个,你还得另告诉我些东西。” “不行!” “那就没什么条件可讲了。” “该死的骑士!我诅咒你!咒你在这个世界上永远找不到栖身之所或洞穴,永远找不到片刻的安宁。咒你离开阿拉加西亚,一去永不返!” 彻骨的惧意袭来,伊拉龙感到脖子隐隐作痛。他的脑海再次回响起草药师安吉拉的话,看到她铺开龙骨,给自己算命,并且说出一模一样的命运。 蛇人将斗篷向后一甩,一股血幕随之起落,露出手中已搭上箭的弩,抬手朝伊拉龙胸膛就是一箭。 伊拉龙举棒将箭弹开。 这一回合仿佛是他们大战前约定俗成的一个前奏。完后,蛇人弯腰将弩放在地上,起身拉直风帽,慢慢拔出长袍下的长剑。而伊拉龙则立起身子,紧握着棒,身体微微向前一倾。 双方同时发动攻击。蛇人企图将伊拉龙一劈两半,伊拉龙身子一旋,避开一击,回手棒尖向上一刺,尖刺穿透蛇人的喙嘴和护颈板。 蛇人身子一颤,倒落在地。 看着恨之入骨的敌人,看着它那无眶黑眼,伊拉龙突然觉得两腿发软,止不住在石壁上干呕起来。擦干嘴角,拔出棒子,伊拉龙沉声道:“为了我们的父亲,为了我们的家园,为了卡沃荷,为了布鲁姆……大仇终于得报。咒你永远烂在这里,蛇人。” 接着,伊拉龙进了地牢,找到依然沉睡不醒的史洛恩,将他扛在肩上,顺着原路往回走。沿途,他不时将屠夫放下来,去打探自己没去过的房间或小路。在这些地方,他发现了许多邪恶的器具,包括四罐赛瑟油。他立即将其销毁,以防这种人肉腐蚀剂再落恶人之手。 伊拉龙跌跌撞撞地走出了迷宫般的地道,外面的阳光照射在脸上,他感到有些灼热。他屏住呼吸,越过雷斯布拉卡的尸首,来到大洞边上,俯视黑格林峭壁之下远处的群山。朝西,他发现,在连接黑格林和雷欧那城的路上,一柱橙色的尘土飞扬,显然,一队骑兵正在赶来。 右肩上的史洛恩压得他有些发痛,只好将他移到左肩。他一边眨眼,挤掉睫毛上的汗珠,一边思考两个人如何才能翻越五千多英尺的峭壁到达地面。 “差不多一英里,”他喃喃自语道,“如果有路,即使扛着史洛恩,要走下去也是小事一桩。看来,我得拥有足够的能量,使用魔法来把我们弄下去……对,不过,一段时间可完成的事,放到一瞬间来做,那太费劲,甚至还会要了你的命。正如俄拉米斯所说,人体内的能量转换速度永远赶不上消耗的速度,一次转换只能让咒语持续几秒钟。每一个时刻,我自己体内只有一定的能量,一旦消耗掉,就要等待恢复……这么自言自语解决不了问题。” 伊拉龙扶稳肩上的史洛恩,目光锁定下方大约一百英尺的一条窄岩脊。这回有的受了,他想。作好了准备,他厉声喊道:“Audr(原注:起)!” 伊拉龙感到自己离开地面上升了几英尺。接着,他说:“Fram(原注:向前)。”咒语推动他离开城堡,如一片浮云,悬于空中。尽管惯于与蓝儿在空中翱翔,看到脚下除了稀薄的空气,别无一物,还是让他感到有些不安。 伊拉龙平稳地控制好魔法,飞快地从蛇人的老巢降落到岩脊上,回首一看,老巢再次隐入虚石墙之后。落地时,靴子踩在一块松动的岩石上,他差点滑倒。他挣扎着,试图站稳,却无法往下看,因为此刻一旦向下探头,整个人就可能翻落而下。就在他要驱动魔法自救之际,他的身子移动戛然而止。原来左腿卡入了石缝,石缝的边穿透护板,夹住了腿肚。这点他并不放在心上,毕竟这一夹让他停稳下来。 伊拉龙将背靠在黑格林石壁上,以便支撑住史洛恩软绵绵的身子。“还不算太差。”他想。这一招,消耗了一些能量,不过并不影响他继续施威。“我能做到,”他说,他大口吸入新鲜空气,等待剧烈的心跳平和下来,此时的感觉,就像扛着史洛恩一口气跑了数十米,“我能做到……” 越来越近的骑兵引起了他的注意。他们越发清晰可见了,行进的速度也让伊拉龙有些担心。看来这是我和他们的一场竞赛,他意识到,我要在他们赶到黑格林之前离开这里。他们中肯定会有魔法师,现在这个样子,无法跟他们一战。想到这里,他瞥了史洛恩一眼,说:“或许你也可出点力,是不是?考虑到我现在拼命救你,这点微薄之力你还是该出的。”沉睡中的屠夫脑袋一翻,再次回到他的梦中。 随着一声“Audr!”,伊拉龙再次飞离黑格林,悬于半空。这一次,他调动了两个人的能量:自己的,还有史洛恩的。相比之下,史洛恩的能量极其有限。顺着黑格林突兀的外侧,他俩像两只怪异的鸟向下飘,落脚点是另一块岩脊,其宽度足可让他们平稳落地。 就这样,伊拉龙精心计划着向下降落,一般都是走曲线,向右移,这样就可利用身后的凸岩挡住骑兵的视线。 愈接近地面,他们的速度愈慢。伊拉龙感到似乎就要被疲劳压垮,每次降落的距离越来越短,每次施法后能量的恢复也越来越困难。甚至要抬起一根手指都不是一件简单的事,这令他感到极其恼火。困倦不断袭来,使他的思想和感觉越发迟钝,对于他酸痛的肌肉而言,坚硬的岩石现在似乎成了松软的枕头。 当他最终摔落在被太阳烤干的地面上时——他太虚弱了,根本无法控制,只能任由自己和史洛恩一起撞到了地上——伊拉龙趴在地上,手臂压在胸口下,眼睛半开半合,迷茫地看着离鼻尖一两英寸距离的一小石块,盯住嵌入石块缝隙里的小片黄水晶。背上的史洛恩重得像一堆铁块,伊拉龙感到自己只有气出,却无气进,视线越来越模糊,仿佛一片黑云已遮天蔽日。每一次心跳不过是一次微弱的脉动,而每次心跳之后就是死一般的平静。 他已无法连贯思维,但是心底里清楚自己就要死了。他并不害怕,相反,觉得有一丝安慰:他疲惫至极,或许死亡可以帮助他从已被重创的肉体中解脱出来,赐予他永恒的安宁。 这时,头顶或脑后飞来一只拇指粗的大黄蜂,先是在他耳际徘徊,然后盘旋于石块之上,似乎在仔细研究缝隙里的晶体。晶体的颜色如同满山绽放的原野星一般鲜黄,在早晨的阳光映照下,蜂体上的短毛闪闪发亮——伊拉龙来时,其尖尖细毛清晰可见——一对模糊的翅膀发出嗡嗡响,宛如阵阵鼓声传来,腿上的细毛沾满了花粉。 这是一只美丽、鲜活而又生机勃勃的大黄蜂。它的出现,重新激发了伊拉龙生的欲望。一个有如此鲜活生命存在的世界,当然也是他所期待的世界。 凭着意志力,他把压着的左手抽出来,像一条水蛭,一只壁虱,或其他寄生虫一般,抓住附近一株灌木的木本干系。随着他抽取其生命源,植物顿时蔫黄。从手臂传递过来的能量顿时让他清醒,现在,他终于害怕了。重新燃起生的欲望之后,他心里仅存对死亡黑暗的恐惧。 他费力地向前爬,抓住另一株灌木,将其能量传导到体内,接着是第三株,第四株……直到他感觉自己体力充沛如初。他站了起来,回望身后留下的一长串蔫黄的植物,看到自己造成的结果,嘴里的苦味油然而生。 伊拉龙知道,自己刚才施行魔法有些无所顾忌,而且,他也意识到自己此举是多么草率。假如他死了,沃顿族也注定要落个惨败的结局。现在回想起来,他为自己的愚蠢感到有些后怕。把事情搞的一团糟,要是布鲁姆,早该扇我耳光了。他想。 伊拉龙回到史洛恩身边,抱起地上骨瘦如柴的屠夫,离开黑格林,借着一段洼地的遮蔽,向东大步而行。十分钟后,他停下来,看看身后是否有人追击,只见黑格林基座上方烟尘滚滚,应该是那队骑兵到了。 他笑了。他们之间距离已相当远,加巴多里克斯的手下里,即使有魔法师,也不可能发现他或史洛恩了。等到他们发现蛇人的尸首,他想,我早就跑到一英里之外了。我想他们就不可能再发现我。而且,他们即使要找,也会去找龙和龙骑士,才不会来理会一个步行之人。 因为不用担心再遭袭击,伊拉龙现在大为放心,从而恢复先前的行进速度:平稳、轻松地大踏步走,这样一天下来也不会累。 金色的太阳当头照,眼前是一片无路荒野,延绵数英里,才出现某个村落的外围建筑。伊拉龙内心燃起了新的喜悦和希望。 蛇人终于死了! 终于完成了复仇之旅,终于完成了对加罗和布鲁姆的未尽义务,终于摆脱了自蛇人出现在卡沃荷以来积压在内心的恐惧和愤怒的阴影。他没料到复仇之旅如此漫长,现在得以完成,实乃壮举。他让自己陶醉于完成这一壮举所带来的满足里,尽管其间少不了若伦和蓝儿的协助。 没错,令他吃惊的是,这竟然是一场苦乐参半的胜利,伴随着意想不到的失落感。他的复仇之旅是他与帕伦卡那段生活之间的最后关联之一,而无论这一联系是多么可怕,他也不愿放弃。另外,复仇任务让他第一次觉得生活有了一个目标,那也是他离家的原因。没有了它,他顿时感到内心出现了一个空白,那里一度是他存放对蛇人仇恨的地方。 对于如此可怕的任务的完结,自己竟然会感到惋惜,这令伊拉龙有些惊骇。他发誓,今后绝对不再犯这样的错。我竭力与对抗帝国、穆塔和加巴多里克斯的斗争保持一定距离,目的就是避免为形势所迫而节外生枝,或者,更糟糕的是,我会试图延长这样的对抗,而不是顺势而为。他决定将这些无谓的惋惜抛诸脑后,满足于眼前的解脱:复仇之旅是自己强加给自己的一种苛求,现在得以解脱了。剩下的责任,就是作为龙骑士应尽的义务了。 伊拉龙有些兴高采烈,脚下的步伐也变得轻松起来。随着蛇人的消失,他觉得终于可以不必再依赖于过去,而是依赖于自己的现在,即作为龙骑士,为自己打开一片新的天地。 他微笑地看着前面起伏的地平线,一边跑一边笑,完全不在意可能有谁会听见。他的笑声在洼地里、在他四周回荡。这个世界似乎旧貌换了新颜,显得如此美丽,显得充满了希望。

第六章 旷野独行 
伊拉龙的肚子咕噜咕噜地叫了起来。 长途负重跋涉之后,他正仰卧在地上,伸着腿。这时,肚子里发出了响亮的咕噜声。 听到这意外的声响,伊拉龙飞快蹿起来,四处寻找棒子。 旷野之上,风呼啸而过。太阳已落山,万物染上了青紫色。除了摇曳的小草,一切都停滞下来。当然,史洛恩也是一个例外。只见他的手指在缓慢地张合着,似乎在伊拉龙魔法施加的沉睡中看到了什么。彻骨的寒意预示着夜晚的降临。 伊拉龙放松下来,自嘲似的笑了笑。 一想到肚子咕噜叫的原因,轻松的心情立时化为乌有。与蛇人作战,施放了无数的咒语,还有一整天扛着史洛恩,让伊拉龙早已饥肠辘辘。他在想,如果自己能穿越时空,肯定能把去塔纳哥时矮人招待自己的那顿饭通通吃掉。一想起他们的烤野猪——以蜂蜜和香料调味、烤得流油的香辣野猪——伊拉龙不禁流出了口水。 问题是,他现在没有任何补给。水很容易弄来,如果需要,他可以从泥土里取水。在这样的荒凉之地寻找食物,不仅很难,而且还使他陷入一个棘手的道德困境。 训练时,俄拉米斯给他讲了很多有关阿拉加西亚各地气候和地理的知识。所以,伊拉龙离开营地去四周侦察时,他能识别所见到的大多数植物。其中,只有少数几种可食用,但是,它们都很小也很少,在一定时间里,不可能找到够两个成年人吃的量。当地的野生动物早已将四周的果实搜罗殆尽,他一时间也找不到。况且,他认为,在这种地方,就是沙鼠,也顶多囤积了几口食物而已。 现在,他只有两个选择,当然两者他都不喜欢。他可以——就像从前一样——从营地周围的动植物身上汲取能量,这样做的代价就是在地上留下一条死亡带,死亡带内,所有的生物,哪怕是土壤里的微生物,将无一幸免。这样做可让他和史洛恩支撑下去,但是,仅靠能量的注入不能完全解决问题,毕竟他们现在腹中空无一物。 另外一个选择就是猎取。 伊拉龙绷着脸,转手将棒插在地上。他与无数的动物分享过彼此的思想和渴望,一想到要把它们中哪一个吃掉,他极其反感。不过,他不能就因为要放过一只兔子而忍饥挨饿,让自己虚弱下去,甚至让帝国将自己抓获。正如蓝儿和若伦所说,每一种生物都以吃别的生物为生。这是一个残酷的世界,他想,这是我所不能改变的……精灵吃素没错,但此刻,我迫切需要食物。迫不得已的情况下,我也不必感到内疚。吃些熏肉,吃条鳟鱼或者什么别的,并不是什么罪过。 他脑海里继续为此纠缠不休,想说服自己,但是,一想到要吃动物,还是感到有些反胃。过了近半个小时,他依然原地踏步,无法迈出理所应当的那一步。突然,他意识到天已很晚,不禁为虚耗时光而大骂自己。从现在开始,他必须争分夺秒。 伊拉龙狠下心来,将意识的触角向外伸展,搜寻着旷野,找到了两只大蜥蜴。沿着一个弯曲的地洞,在沙地下又发现了一窝介于鼠、兔和松鼠之间的某种啮齿目或类似啮齿目的动物。“Deyja(原注:死)。”伊拉龙咒语一出,杀死了两只蜥蜴和一只啮齿目动物。它们都是瞬间死亡,没有任何痛楚。但是,在熄灭它们大脑中的光芒那一刻,伊拉龙咬牙切齿才得以痛下决心。 伊拉龙翻开它们藏身处上面的石头,取出了蜥蜴。那只鼠则是用魔法从洞里唤出,而且在这个过程中,尽量不惊动其伙伴。试想,如果让它们知道,即使在秘密的避风港,捕食者竟然能杀它们于无形,那会产生多大的恐惧,那又是多么残忍! 他随即动手清理内脏,剥皮,清洗,接着将垃圾深埋,以防食腐动物觅食。接着找来些薄平石片,临时搭了个烤炉,在下面生好火,开始烹饪。其实,身边没有盐,他无法调什么味。不过,他用手碾碎了些植物,发现它们气味芳香,便在食物外表涂抹一番,还塞了些进其肚里。 鼠先熟,毕竟其体积比蜥蜴小。伊拉龙将鼠从炉里取出,举到嘴边,愁眉苦脸地看着,内心止不住在抵触。如果不是被兼顾烧火和烤食物,分散了注意力,伊拉龙可能就这么举棋不定下去。于是,不假思索的伊拉龙,终于听从了饥饿发出的咕噜咕噜的指令,张口咬了起来。 万事开头难。第一口肉,噎在了喉咙里,热热的油腻味让他有些恶心。他颤抖着,干咽了两下,终于抑制住了。接下来,就简单些了。这样烤出来的肉,淡而无味,为此,伊拉龙其实感到特别高兴,因为这让他暂时忘记了自己究竟在吃什么。 他吃掉了那只鼠和一小块蜥蜴肉。随着小腿骨上最后一片肉下肚,伊拉龙满足地吐了一口气。但是,随即,他呆住了,因为他意识到自己尽管此前有诸多挣扎,结果,自己竟然大快朵颐,十分享受。为此,他感到有些懊恼。实际上,他太饿了。在克服原来的禁忌之后,他有些饥不择食,这顿粗陋的晚餐成了美味佳肴。或许,他思索着,或许等我回去之后……假如娜绥妲或奥林国王请吃饭,如果餐桌上有肉……或许,如果自己想吃,而且也不好拒绝的情况下,我会吃上几口……当然不会像以前那样狼吞虎咽,不过也不会像精灵那样恪守清规。与其过于执著,不如审时度势。他想。 史洛恩躺在一两米外的地上。借着炭火的光亮,伊拉龙打量着屠夫那双手:细长瘦削的手指上纵横交错着十来道细白伤疤,指关节粗大,指甲很长,不同于在卡沃荷时修剪得那么仔细,现在有些破裂,有些参差不齐,指甲缝里满是污垢。数十年来,屠夫在刀口上讨生活,从那些疤痕来看,他应该是一个使刀的好手。皮肤布满了皱纹,青筋暴突,一副饱经风霜的样子,不过,皮下的肌肉却依然结实。 伊拉龙抱膝而坐。“不能就这么把他放了。”他喃喃自语道。如果放了史洛恩,他会跟踪我找到若伦和凯特琳娜,这是伊拉龙不能接受的。况且,即使不杀他,伊拉龙认为,屠夫也应为犯下的罪恶遭到惩罚。 伊拉龙跟伯德谈不上是什么好朋友,不过,他知道伯德是个好人,既诚实又可信。他还想起了伯德的妻子费尔达及他们的孩子,他对他们颇有好感,因为他和加罗及若伦在他们家住过几次。在伊拉龙看来,屠夫将伯德杀死,实在太残忍。他觉得,应该还他们一个公道,尽管他们也许对此事一无所知。 但是,该怎么惩罚屠夫呢?我绝不当一个行刑人,伊拉龙想,只做裁决者,但我又知道什么法律呢? 伊拉龙站起来,走到史洛恩身边,凑近他耳朵,说:“Vakna(原注:醒)。” 史洛恩一惊,醒了过来,粗壮的手在地上乱抓一气。眼眶上的眼帘抖动着,似乎是出于本能,屠夫抬起眼帘,张望着四周。可惜的是,对他而言,眼前永远是漆黑一片。 “给,把这个吃了。”说着,伊拉龙把吃剩一半的蜥蜴递给史洛恩。尽管看不见,屠夫肯定闻到了食物。 “这是哪里?”史洛恩问。他用颤抖的手,触摸着前面的石头和草木。待他摸到自己的手腕和脚踝时,发现镣铐已不在,显得有些迷惑不解。 “精灵族,还有以前的龙骑士,管这个地方叫默纳多,矮人族称其为弗格哈登,而人类把它叫石南荒原。如果这还不够,我可以告诉你,这儿离你被关押的黑格林有好几英里,东南方向。” 史洛恩嘴里默念着“黑格林”,问道:“你救了我?” “没错。” “那……” “待会儿再问吧,先把这个吃了。” 伊拉龙的口气生硬,仿佛抽了屠夫一鞭子。史洛恩战战兢兢地朝蜥蜴伸过手来,伊拉龙松开手,回到烤炉旁,捧几把土盖在火炭上,这样挡住了光亮,以免万一附近有人,发现他们的行藏。 一开始,史洛恩只是试探性地舔了舔手中之物,判断伊拉龙给自己的究竟是什么,接着,张口咬下一大块。他简直就是狼吞虎咽,每一口都把嘴塞得满满的,而且只嚼一两下便吞了下去。他每一块骨头都啃得又快又干净,显示出他是一个极其熟悉动物身体构造之人,肢解起来得心应手,娴熟至极。很快,啃下的骨头在他左边堆成一整堆。见史洛恩把蜥蜴尾巴上最后一块肉咽下,伊拉龙将第二条蜥蜴整个递给他。含混不清地道谢后,屠夫继续大快朵颐,吃得满脸油污,却全然不顾。 事实证明,第二只蜥蜴对史洛恩来说还是太大了。啃到大半,他停了下来,把剩下的放在骨堆上,一挺腰,手把嘴一抹,把长发掠到耳后,开腔道:“谢谢这位陌生的先生,谢谢您的招待。好久没吃过饱饭了,所以,我觉得您给的食物远比我的自由重要……请允许我问一句,您知道我女儿凯特琳娜吗?她怎么样了?她原来跟我一起被关在黑格林。”问话的口气夹杂着复杂的情绪:恭敬、害怕和对陌生权位的谦卑。当然还饱含着对女儿命运的希望和恐惧,以及如同斯拜恩山一般不屈的决心。出乎伊拉龙意料的是,屠夫的言辞中少了他们在卡沃荷相遇时说话所带的那种讥讽和不屑。 “她跟若伦在一起。” 史洛恩惊讶得张开了嘴:“若伦!他怎么来了?是不是给蛇人抓来的?是不是……” “蛇人和它们的坐骑都死了。” “是你杀的?怎么杀的?……你是……”一时间,史洛恩僵住了,仿佛结巴的不仅是他的嘴,而是整个躯体。接着,他的脸和嘴一松,双肩垂落,不得不抓住旁边的灌木来稳住身子,他不停地摇着头,“不,不,不……不……不可能。蛇人说过,它们问了好多我无法回答的问题。不过,我以为……事情就是这样,不过谁又会相信……呢?”他一边说一边猛烈喘息,让伊拉龙担心,怕他出了什么问题。最后,仿佛其间挨了一拳被迫开口似的,史洛恩喘着气,低声说道,“你该不是伊拉龙吧?!” 伊拉龙突然感到一种“一切皆命中注定”的无奈,仿佛自己成了两个至高无上统治者手中的工具。于是伊拉龙放慢节奏,字字斩钉截铁,饱含着自己的尊严、身份和怒火:“我是伊拉龙。不仅如此,我还是阿吉兰、鬼魂杀手和火剑。我的龙名叫蓝儿,别人也称她为闪鳞和火焰舌。我们的师傅之一是布鲁姆,他原来也是龙骑士,其他师傅还包括矮人和精灵。我们与巨人族、鬼魂和莫赞的儿子穆塔打过仗,我们效力于沃顿族和全体阿拉加西亚人民。史洛恩?阿尔丹森,我把你带到这里,就是要对你杀害伯德和出卖卡沃荷等罪行作出裁决。” “你撒谎!你不可能是……” “撒谎?”伊拉龙怒吼道,“我没撒谎!”说着,他展开意念,紧紧裹住史洛恩的意识,迫使他接受能证实自己所言非虚的一些记忆。同时,通过此举,他也想让史洛恩感受一下自己现在的法力,让他明白,这已非凡人所能为。尽管伊拉龙不愿承认,能这样控制一个人,特别是一个给自己带来如此多麻烦、嘲笑过自己并侮辱自己和家人的家伙,自己多少感到有些快意。半分钟后,他撤回了意念。 史洛恩全身发抖,却没像伊拉龙预想得那样崩溃或跪地求饶。相反,他的举动显得越发冷漠和不屈。“见鬼去吧,”他说,“我犯不着跟你解释,伊拉龙,你这个狗娘养的。你要搞明白:我做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凯特琳娜。” “我知道,这也正是你现在还活着的原因。” “想怎么处置我,你随便。我不在乎,只要她平安无事……好了,来吧!是什么呢?痛打一顿?烙印?它们啄去了我的眼珠,你要不要砍去一只手?或让我饿死,还是让帝国再把我抓起来?” “我还没决定。” 史洛恩猛地一点头,拉紧身上的破衣服,试图抵挡夜寒。他端坐着,空洞的眼眶似乎凝视着宿营地周围的影子。他并没求饶,没乞求怜悯,没否认其所作所为,也没试图安抚伊拉龙。他依然那么顽固,只是静静地坐着,等候对他的裁决。 他的勇气给伊拉龙的印象十分深刻。 放眼看去,四周皆为浓重的黑暗所包围。伊拉龙觉得,无形的沉重在向自己靠拢,这让他更感焦虑,不知如何抉择。我的裁决将会影响他的后半生。他想。 伊拉龙暂时不去思考如何处罚屠夫,转而回忆起自己对他的了解:屠夫对女儿凯特琳娜的爱压倒一切——过分,自私,虽然整体健康,却有些病态;他对斯拜恩山怀有刻骨的仇恨和恐惧,因为他的前妻伊丝米拉正是丧命于高耸入云的山间;他对家族其他分支一直很疏远;他对自己的职业颇为自豪;伊拉龙等候对他的裁决。 他的勇气给伊拉龙的印象十分深刻。 放眼看去,四周皆为浓重的黑暗所包围。伊拉龙觉得,无形的沉重在向自己靠拢,这让他更感焦虑,不知如何抉择。我的裁决将会影响他的后半生。他想。 伊拉龙暂时不去思考如何处罚屠夫,转而回忆起自己对他的了解:屠夫对女儿凯特琳娜的爱压倒所听到的有关其童年的故事;还有伊拉龙对卡沃荷生活原貌的了解。 伊拉龙在脑海里反复思量这些零散、支离的认识,试图找到其背后的含义。他像玩拼图游戏一样将这些记忆的碎片拼接在一起,几度失败,却不放弃。慢慢,他找出了事件与史洛恩的生活态度之间的种种关联,从而编织出一张史洛恩的全貌图。思前想后,伊拉龙终于为史洛恩的行为找到了解释。为此,他开始同情起屠夫来。 其实不仅仅是同情,他甚至觉得自己理解他。他认为,自己找到了形成史洛恩性格最核心的东西,抛却了这些,史洛恩就不复为史洛恩。这时,他的脑海里浮现出三个似乎代表了史洛恩的古语词汇,他不假思索地轻声说了出来。 伊拉龙的声音极小,不可能传到史洛恩那里,但是,他还是被惊动了。只见他双手紧抓大腿,表情显得十分不安。 看着屠夫,伊拉龙感到左侧阵阵寒意袭来,一身鸡皮疙瘩。对于史洛恩的反应,他尝试过几种解释,一种比一种更缜密。但是,只有一种真正说得通,这让他大感意外。他再次轻轻说出那三个词,跟先前一样,史洛恩开始坐立不安,场甚至还可听到他的自言自语:“……有人行走于我的坟墓之上。” 伊拉龙颤抖着吐了一口气,他觉得难以置信,可是刚才的尝试结果不容置疑:机缘巧合,他发现了史洛恩的真实姓名,这让他有些不知所措。知道一个人的真实姓名,意味着一个沉重的负担,因为这等于赐予你生杀的权力。正是由于这种固有的危险,精灵们一般绝不将真名示人。如果这么做,对方肯定是个肝胆相照之人。 这是伊拉龙第一次知道一个人的真实姓名。此前,他一直期望,如果真有这么一天,这应该是一个自己极其关心之人送给自己的一件礼物。现在,未经史洛恩同意,获取其真名,使得事情出现了转折。对此,伊拉龙毫无准备,也不知该如何应付。这件事让伊拉龙明白,要猜出史洛恩的真名,自己要比屠夫更了解他本人,毕竟,伊拉龙对于自己的真实姓名也一无所知。 明白这一点,伊拉龙感到极为不安。他担心——考虑到敌人的本性——对自己不进行全面了解,恐怕是个致命的漏洞。他决定要花更多时间进行内省,找出自己的真实姓名来。或许俄拉米斯和葛勒多能告诉我究竟是什么。他想。 尽管史洛恩的真名在伊拉龙的内心引发出更多的迷惑和更大的混乱,这也让他慢慢知道该如何对付屠夫了。有了一个基本的概念,他又花了十分钟仔细推敲其余的细节,并确保自己的计划能按设想进行实施。 见伊拉龙起身走出宿营地,史洛恩转过头来,问道:“你要去哪儿?” 伊拉龙一声不吭。 他在旷野上不停地走,直到找到一块低矮的大岩石,岩石表面覆盖着点点地衣,中间下凹,形状像一只巨大的碗。“Adurnar?觙sa(原注:水升起来)。”他说。随即,岩石周围无数细小的水珠透出地面,会聚成一道道银色的流体,越过石块边沿,流到凹陷处。直到水开始溢出,回流到地里,却再次被法术召回,他才停止施法。 待水面完全平静下来,那一汪水成了一面镜子,一盆星星。他走上前,嘴里念道:“Draumrkópa(原注:梦境显现)。”还有许多其他词汇。发出这个咒语,使得他不仅可以看到远方的人,还可与其交谈。在他和蓝儿离开埃勒斯梅拉赶往色达的两天前,俄拉米斯教会他这种占卜术。 仿佛有人将蜡烛吹熄一般熄灭了所有星光,水面变得漆黑。过了一会儿,中间映现出一个椭圆形亮块,伊拉龙看到一个白色大帐内部,一盏红色的艾里斯达灯——精灵族的魔法灯之一——将帐内照得通明。 一般来说,伊拉龙无法对自己未见过的人和地方进行占卜,但是,精灵族的魔法千里镜能将其周边的景象传输给任何联系镜子之人。同样,伊拉龙也可使用魔法,将自己及周边的景象呈现在千里镜上。这样一来,两个陌生人可以相隔千万里在世界任何地方进行联系,这种法术在战争时期可派上大用场。 一位满头银发的高个子出现在伊拉龙的视线里,他身披饱经战斗洗礼的盔甲,伊拉龙认出他是贵族达思德尔,伊丝兰查蒂女王的顾问,也是阿丽娅的朋友。见到伊拉龙,达思德尔或许感到有些意外,却丝毫未表露出来。他只是颔首,右手的食指和中指触唇,声音轻快地说:“愿您吉祥如意,伊拉龙舒尔图加尔(龙骑士)。” 伊拉龙将思维转换到以古语交谈的状态,重复他此前的问候动作,回答道:“愿您福星高照,达思德尔沃德尔。” 达思德尔继续用古语说道:“见您一切安好,不甚欣喜,鬼魂杀手。阿丽娅公主几天前将您的行程告知我们,我们一直为您和蓝儿感到担忧。相信一切顺利!” “一切顺利。不过,我遇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问题,如果可能,希望能求解于伊丝兰查蒂女王陛下,以得到她智慧的引领。” 达思德尔猫一样的眼睛慢慢合上,几乎成了两道缝隙,表情深不可测,令人望而生畏:“我知道,除非迫不得已,您也不会提出此要求,伊拉龙沃德尔。不过,请记住:拉开的弓可把箭射出去,同样也可能会折断而伤及射手……那么,请您稍候,我得请示女王的旨意。” “我等着。非常感激您的帮助,达思德尔沃德尔。” 见精灵转身离去,伊拉龙不由得皱了皱眉。他不喜欢精灵们的繁文缛节,尤其是他们说起话来往往如同说谜语一般,难以揣摩其意。他是不是在警告我不要对伊丝兰查蒂女王玩什么花招?还是伊丝兰查蒂女王自己就是一张就要折断的弓?还是别的什么? 至少现在可以跟精灵们联系上了,伊拉龙想。精灵族用魔法给杜维尔敦森林布下了保护场,即使通过占卜等法术也无法进入。如果精灵族生活在自己的城市里,唯一的联系方式就是派信使进森林。不过,现在精灵族在大举迁移,远离了黑针叶松的庇护,他们法力无边的咒语无法再给他们提供保护,这样就可以使用千里镜这种办法来联系了。 一分钟,又一分钟缓慢流逝,伊拉龙越来越不耐烦。“快点啊。”他自言自语催促道。说着,他扫视了自己周围,确保自己在看这一摊水时,不会有人或动物来打扰。 突然传来布匹撕裂声。随着伊丝兰查蒂女王随手一拨,大帐门帘飞起,女王大步朝千里镜奔来。她身上一袭金鳞盔甲,外加锁子甲、胫甲和一顶宝石镶嵌的漂亮头盔,头盔罩住了她飘逸的披肩黑发。白色镶边的红色披风,让伊拉龙想起一场即将来临的风暴前锋。她左手持剑,右手空无一物,但似乎戴着绯红的手套。再仔细看,原来那是手和腕流血所致。 见到伊拉龙,女王的两道斜眉皱了起来,那表情跟阿丽娅像极了,当然,女王的身材和举止比公主显得更威严。女王很美,也很可怖,就像一尊可怕的战争女神。 伊拉龙手指触唇,右手抵胸,做出精灵族的忠敬姿势,接着吟诵精灵族传统的问候开场白。他首先开口,对于地位比自己更尊贵的说话对象来说,这么做无疑是得体的,女王的反应在意料之中。为了取悦于女王并展示自己对精灵族习俗的了解,伊拉龙结尾还加了一句祝福的话:“愿您心境宁静。” 女王威严的姿态稍稍退去,嘴唇露出微笑,似乎认可了他的小诡计。“愿你同此,鬼魂杀手。”她的声音低沉而饱满,仿佛松针在摩挲,溪流咕噜咕噜地流淌和芦笛在悠扬地吹奏。女王插剑入鞘,走到帐的另一边,来到一张折叠桌旁,站在一个让伊拉龙可以看见的角度,从壶里倒水洗掉手上的血污。“这些日子,心境恐怕难以宁静了。” “战斗很激烈吧,女王陛下?” “大战在即,我的臣民正在杜维敦西边一线集结,在无须离开我们所钟爱的森林太远的地方,准备浴血奋战。平时,我们一族居住散落,战时也不会像其他族群那样全体一齐出动——尤其是考虑这样会对集结处带来多大的损坏——所以,要把大家从森林的各个角落汇集起来,这需要些时日。” “我明白,只是……”他在琢磨,想找个恰当的提问方式,以免唐突,“如果大战未开始,不知为何您的手沾满了血污?” 伊丝兰查蒂甩掉手上的水珠,抬起金棕色的前臂给伊拉龙看。他发现,原来,自己在埃勒斯梅拉所住树屋入口处所见的那尊双臂交叉的雕塑,就是以女王为原型的。“洗干净了。血液玷污不了一个人的躯体,只会玷污其心灵。我刚才说近期战斗将逐渐升级,并不是说我们必须要让其升级。”她一边说话一边整了整盔甲的袖子,理了理腕处的内衣袖。接着,从围在细腰上的镶宝石腰带中,她抽出一只带银线绣饰的防护手套,戴到手上,“我们一直在密切注视赛隆城的动静,因为我们打算首先对其发动进攻。两天前,我们的巡逻队员发现几组人马和骡队从赛隆进入了杜维敦森林。一开始,我们以为,就像过去那样,他们要去森林边上采集些木材。这是我们所能容忍的,毕竟人类需要木材,而且林边上的树木年轮很短,几乎不受我们控制,还有就是我们一直不愿现身。可是,那些队伍到了森林边上并未停下来,而是追随他们所熟悉的猎物痕迹进入了森林深处。他们要找的是那些最高最大的树——树龄如同阿拉加西亚一般古老。早在矮人族发现垡藤杜尔时,这些树就已经十分古老,已完全长成。找到这些树后,他们就把它们锯倒。”她的声音因愤怒而起伏,“听了他们的话,我们才明白他们为何到此。原来,加巴多里克斯在烈火平原之战损失了许多围城器械和攻城槌,他要用这些大树来重造。如果他们是出于纯洁和诚实的目的,即使损失一棵树王,我们也会放过他们。可是,没想到竟然多达二十八棵!” 伊拉龙不禁打了个寒战。“你们怎么处置他们的?”尽管可以猜到答案,他是还提出了问题。 伊丝兰查蒂抬起头,表情变得很刚毅:“我和两个巡逻队员在现场,我们一起联手纠正了人类的错误。以前,赛隆城的人很知趣,不会贸然闯入我们的领地。今天,我们给了他们一个提醒,让他们明白这个规矩是怎么来的。”无意之间,她揉了揉手腕,似乎那里有些疼,接着,她的目光扫过千里镜,似乎在打量自己,“伊拉龙腓尼睿尔,你触及过周围草木和动物的生命力,对此有过切身感受。试想一下,如果拥有这种能力数百年了,你会多么珍惜它们。为了让杜维敦森林得以永续,我们宁愿奉献自我。森林就是我们身心的延续,对森林的伤害就是对我们的伤害……我们精灵族性子慢,可是,一旦激发,我们就会像龙一般咆哮,就会被气得发疯。一百多年了,我以及大多其他精灵都未曾在战场上流过血,这个世界忘记了我们精灵族的能耐。随着龙骑士的消失,我们的能力或许也减弱了,但是,现在我们要重新评估一下自己。对于我们的敌人来说,似乎老天在与他们作对。精灵族是古族之一,我们积累的技能和知识远胜于凡夫俗子。让加巴多里克斯和他的同盟者当心了,我们精灵族宁愿舍弃我们的森林,不成功,便成仁。” 伊拉龙全身战栗不已,即使在杜尔查作战之时,他也没遇到过这样宁死不屈的意志和无情。太没人性了,他想,接着他对自己笑了,当然没有了。我必须牢记这一点。无论我们与他们多么相像——自己与他们简直一模一样——我们还是不同的。“如果拿下赛隆,”他说,“你们如何控制那里的人?他们对帝国之恨无以复加,可是,我想他们不会信任你们,光凭他们是人类,而你们是精灵,就不会信任你们。” 伊丝兰查蒂一挥手:“那并不重要。进城之后,我们有办法确保不会有人反抗。我们也不是第一次与你们人类作战。”说着,她卸下了头盔,长发向前飘,乌发之间露出一张美丽的脸,“听说你突袭黑格林,我不甚愉悦。不过,我想,攻击已结束,并且成功了?” “是的,陛下。” “那么,我的反对就无足轻重了。可是,我要警告你,伊拉龙舒尔图加尔,不要为这样不必要的冒险而危及你自己。这是很残忍的事情,必须承认,确实如此,不过,事实是:你的生命要远比你表兄的幸福精灵,就不会信任你们。” 伊丝兰查蒂一挥手:“那重要。” “我原来发过誓,要帮他的。” “那就是你起誓时过于冲动,根本未顾及后果。” “难道要我抛弃我所关心的所有人?如果真的那样,我就成了卑鄙小人。对于那些对我满怀希望、希望我通过什么方式把加巴多里克斯拉下台来的人们而言,我就成了一个残缺的工具。况且,凯特琳娜被国王劫为人质,若伦就无法摆脱他的控制。” 女王匕首般尖利的眉毛一扬:“要摆脱加巴多里克斯的控制,你可教若伦一些相关的咒语,用魔法语言……我并不是要教你抛弃朋友或亲人。那样做简直愚不可及,但是,你必须牢记你在拿什么冒险:那就是整个阿拉加西亚。如果我们现在失败了,加巴多里克斯的暴政将会降临到所有族群之上,他的统治将看不到尽头。你是我们长矛的锋芒之所在,如果锋芒断了或丢失了,我们的长矛就会被敌人的盔甲弹回来,我们将必败无疑。” 伊拉龙双手紧握石盆边沿,手下的地衣纷纷碎裂。他竭力遏制自己的莽撞冲动,因为他差点就要说:一个装备精良的战士,不能光配一支长矛,还应该拥有一把剑或其他武器。谈话的内容被引到这个方向,他感到有些气馁,所以渴望赶快转换话题。他联系女王,并不是要让她把自己当做孩童似的痛斥一番。不过,让焦躁来主宰行动无助于自己的目的,于是,他平静下来,说:“请相信我,女王陛下,您的担忧,我会非常、非常认真地对待。我只能说,如果我不出手帮若伦,我肯定会跟他一样难过。况且,假如他只身犯险并因此丧命,我只会更难过。出现任何一种情形,我将会被彻底击垮,无论对您还是对别人,我将成为无用之人。在这件事情上,我们可否保留彼此的不同看法?我们根本无法说服对方。” “很好,”伊丝兰查蒂说道,“我们且将此事暂时放在一边……不过,别以为你就此能逃避我要对你的决定进行一番调查,伊拉龙龙骑士。我看你对自己要承担的更大的责任有些掉以轻心,这个问题非常严重。我要跟俄拉米斯谈谈,让他来决定如何处置。现在告诉我,你为何要见我?” 伊拉龙数次咬紧牙关,让自己心平气和下来,将当天发生的事一一道来,就自己对史洛恩的行为进行解释,还就如何处置屠夫谈了自己的想法。 他说完后,伊丝兰查蒂飞快地转过身去,在帐内不停地踱圈子——步态像猫一样轻巧——待她终于停下脚步,只听她开口道:“你选择留下来,留在帝国的腹地,竟然就为了救一个杀人犯、一个叛徒的命!你跟这个人徒步而行,没有装备,没有武器,当然除了魔法,而敌人在背后紧逼。我看我刚才对你的告诫更是应该,你……” “陛下,如果您要生我的气,以后再生吧。我想尽快解决此事,以便在天亮前休息一下。明天还要赶远路。” 女王点了点头:“活下来是最重要的。谈完后,我肯定会大发雷霆……至于你的请求,在精灵族历史上是前所未有之事。换了我,会把史洛恩杀了,当场把问题解决掉。” “我知道您会这样。我有一次见阿丽娅把一只受伤的鹰隼杀了,她说因为它注定是要死的,当时杀了它,可让其免受几个小时的痛苦。或许对史洛恩我也该那样,可是,我做不到。如果这样做了,我会后悔终生,甚至更惨,以后我会轻易开杀戒。” 伊丝兰查蒂叹了一口气,突然显得很累。伊拉龙提醒自己,女王毕竟也战斗了一整天。“看来俄拉米斯更适合做你的老师,可是,事实证明你继承了布鲁姆的衣钵,而非俄拉米斯的。除了你,布鲁姆是唯一一个老让自己陷入各种困境的人。跟他一样,似乎你总是强迫自己去找一块最深的流沙,然后埋头跳进去。” 这个比喻让伊拉龙一乐,暗暗笑了起来。“那史洛恩怎么办?”他问,“他的命运掌握在您手上了。” 伊丝兰查蒂在折叠桌旁的一张凳子上慢慢坐了下来,将手放在膝盖上,目光注视着千里镜的一侧,表情让人感到困惑:仿佛戴上了一张美丽的面具,将所有思想和情感都隐藏其下,无论伊拉龙如何努力,都无法洞察。终于,她开口道:“既然你觉得应该留这个人一命,自己也不厌其烦,我也不能拒绝你的请求,让你作出无谓的牺牲。如果史洛恩能从你给他设定的历险中活下来,智者吉尔得林会让他通过,他将会有一个房间,一张床,还有食物。我不能许诺更多,因为更多取决于史洛恩自己。不过,如果他达到了你所规定的条件,那么好的,我们将让他重见光明。” “谢谢您,陛下,您真是太慷慨了。” “不,不是慷慨。这场战争不许我慷慨,只是更实际而已。去吧,做你该做之事,多保重,伊拉龙鬼魂杀手。” “陛下,”他鞠躬道,“我还有一个请求:我现在的情形,可否暂时别让阿丽娅、娜绥妲或其他沃顿人知道?我不愿让他们现在就为我担心,他们迟早会从蓝儿那知道的。” “我会考虑你的请求。” 伊拉龙等着。可是,她一直沉默不语,显然不会现在就告诉他自己的决定。他再次鞠躬,说:“谢谢您!” 伊拉龙停止了咒语,水面闪烁的图像随之一晃消失。他抬头仰望繁星点缀的夜空,让自己的眼睛逐步适应微弱闪烁的星光。然后,他离开那堆正在分崩离析的石块,穿过草地和灌木丛,顺着原路回到宿营地。史洛恩如同铁浇铸一般依然僵直地端坐于原地。 伊拉龙脚下踢中了一块鹅卵石,声音显示了他的出现。史洛恩像一只鸟一样,飞快地转过头来。“你决定了吗?”他问。 “决定了,”伊拉龙答道,他停下脚步,蹲在屠夫跟前,一手撑地稳住自己,“仔细听着,我的话绝不重复。你的所作所为是出于,或者自己声称出于,对凯特琳娜的爱。无论你承认与否,我认为,你要将她和若伦分开,还有其他更卑劣的目的。那就是怒气……仇恨……报复……还有你自身受到的伤害。” 史洛恩的嘴唇抿成两道线:“你错了。” “不,绝对不会。我的良知让我无法杀掉你,可是,你将遭到除了死亡以外最为可怕的惩罚。我相信之前你说的是真话,就是说凯特琳娜对你无比重要。那么,对你的处罚就是:今生今世,你将不得再见她,不得再接触她,不得再跟她说话。让你明知她跟若伦在一起,在一起幸福地生活,却无可奈何。” 史洛恩咬着牙,吸了一口气:“这就是你的惩罚?哈!你怎么执行?你有监狱把我关起来?” “我还没说完。我要你用真理与魔法语言——精灵族的语言——起誓,并遵守对你的裁决的各项条件。” “你不可能强迫我发誓,”史洛恩怒声道,“即使折磨我也办不到。” “我可以,而且也不会折磨你。另外,我会在你身上加一个强制,令你一直向北,直到你到达杜维敦森林深处的埃勒斯梅拉精灵城。如果愿意,你可以尝试反抗这个强制。不过,无论你反抗多久,咒语将一直侵扰你,让你感到无痕之痒,直到你服从其命令,抵达精灵族领地。” “难道你就没胆量亲手把我杀了?”史洛恩问,“你真是一个懦夫,竟然连把刀子架到我脖子上都不敢,而是让我这个瞎子在荒野上迷失、流浪,直到老天或野兽取我的性命?”说着,他朝伊拉龙左侧吐了一口唾沫,“你这个满身疮痍的肥猪生下的胆小鬼!野种!没错,一个生下来没被舔过的野种!满身污秽、肥头大耳的啃石怪!恶心的流氓!恶毒的癞蛤蟆!你这个肥母猪生下的嗷嗷叫的小崽子!你就是要饿死了,我也不会给你一片面包皮;渴死了也不会给你一滴水;要让你死无葬身之处。咒你骨髓出脓,脑子发霉,你这个令人讨厌、只配替别人舔屁股的家伙。” 伊拉龙想,史洛恩这个屠夫骂起来着实下流却令人钦佩。钦佩归钦佩,他禁不住想扭了屠夫的脖子,或者至少回敬他几句。不过,他还是抑制住要以牙还牙的欲望,因为,他怀疑,史洛恩只是故意要激怒他,让他出手,自己图个痛快了断。 于是,伊拉龙说:“你可以骂我野种,但我绝对不是杀人犯。”史洛恩急喘了一下,没等他继续倾泻污言秽语,伊拉龙补充道,“无论你到哪里,你将不会挨饿,野兽也不会攻击你。我会给你施加一些符咒,让其他人或野兽不来找你的麻烦,而且,在你需要的时候,让野兽给你找食物。” “你办不到,”史洛恩低声说道,即使在昏暗的星光下,伊拉龙可以看出屠夫的脸血色尽失,变得极其苍白,“你无法办到,也无权这么做。” “我是一个龙骑士,拥有和国王或王后同样的权力。” 伊拉龙无心再继续责骂下去,于是,他大声把屠夫的真名说了出来,声音大得足以让他听到,史洛恩脸上顿时露出恐惧和明了的表情。只见他举起双手,仿佛被人刺了一刀似的呼号起来。哭声丝毫未加掩饰,刺耳而凄凉,那是一个因自己的本性而遭天谴,并不得不接受无法逃脱的命运之人所发出的呐喊。他匍匐在地上,不停地抽泣,脸部为阵阵抖动的头发所遮盖。 伊拉龙看呆了,为史洛恩的反应而束手无策。难道知道一个人的真名影响都会这么大?这会不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面对史洛恩的凄惨状,伊拉龙硬起心肠,开始着手自己的计划。伊拉龙重复说出屠夫的真名,然后一字一句地教他以古语发誓,保证今生今世将不再见或联系凯特琳娜。史洛恩一直在反抗,不停地流泪,不停地哭泣,不停地咬牙切齿。不过,无论他如何挣扎,只要伊拉龙唤出他的真名,他只能服从,没有任何选择的余地。起誓完毕,伊拉龙施加了五个符咒,命令史洛恩朝埃勒斯梅拉走,保护他免受无故的暴力,还诱惑鱼虫鸟兽给他提供食物。而且,伊拉龙将这些符咒设计为从史洛恩而非自己身上抽取能量。 完成最后一个符咒时,早已过了半夜。疲惫的伊拉龙感觉有些恍惚,靠在山楂棒上休息,史洛恩则蜷缩在一旁。 “完工了。”伊拉龙说。 地上传来一声含混不清的呻吟,他听起来似乎想说什么。伊拉龙皱着眉头,在他身旁跪下,只见史洛恩的脸被他自己抓得红肿,血迹斑斑,鼻子在流涕,左眼还淌着眼泪,因为其左眼毁损程度不如右眼严重。见此情景,伊拉龙内心的同情和自责油然而生,将史洛恩贬低到如此地步并未给自己带来丝毫快意。屠夫是一个失败之人,被剥夺了他自己所在乎的一切,包括他的自欺欺人,而伊拉龙正是击败他之人。现在,伊拉龙觉得有些丢人,仿佛自己做了什么可耻之事。必须这么做,他想,当然,但愿别人不必像我这样。 史洛恩又发出一声呻吟,然后断断续续地说着:“……只是一段绳子。我不是有意要……伊拉龙……不,不,千万别……”慢慢地,屠夫梦呓般的呢喃平息了。伊拉龙用手碰了一下史洛恩的手臂,他的身子一僵。“伊拉龙,”他低声说,“我眼瞎了,而你要让我长途跋涉……独自一人走。我是一个被遗弃之人,一个背信弃义之人。我知道我自己,我受不了。帮帮我,把我杀了!让我从这种痛苦中解脱。” 冲动之下,伊拉龙将山楂棒塞进史洛恩的右手,说:“拿着我的棒子,给你在路上当向导。” “把我杀了!” “不。” 史洛恩猛烈地扭动着身体,以拳击地,发出阵阵沙哑的叫喊:“残忍,你好残忍!”不过,他很快就耗尽了他那微薄的精力,身子紧紧蜷成一团,不停地喘息、抽泣。 伊拉龙弯下腰,凑近史洛恩的耳边,低声说道:“我并非铁石心肠,所以,现在给你一点指望:到了埃勒斯梅拉,会有一个家在等着你。精灵们会照应你。你的后半生,可以为所欲为,当然有一个条件,那就是:一旦进了杜维敦森林,你就不得离开……史洛恩,听我说。跟精灵们在一起的时候,我得知,一个人的真实姓名会随着年龄的增长而改变。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那就是说,一个人现在是什么样子,并非注定永远这样。如果愿意,一个人完全可以重塑自我。” 史洛恩毫无反应。 伊拉龙把棒子留在史洛恩身边,走到宿营地的另一头,四肢伸开躺在地上。他闭上眼睛,嘴里念叨了一个在天亮前唤醒自己的符咒,很快,他就进入了入定状态。 低沉的嗡嗡声在脑海里响起时,石南荒原还是那么寒冷、阴暗和荒凉。伊拉龙一声“Letta(原注:停)”,嗡鸣停止了。他一边咕哝一边伸展着酸痛的肌肉,接着,他站起来,双手高举过头,不停地摆动,以便血液循环。他感觉背部受了伤,希望再次挥动武器前,能多休息些日子。他放下手,开始寻找史洛恩。 屠夫走了。 从宿营地向外,他看到一连串的足迹,伴着点点棒头印。看到这些,他笑了。尽管足迹杂乱,甚至有些迂回曲折,其大体方向朝北,指向精灵族的大森林。 但愿他成功,伊拉龙想,对自己有这样的想法有些吃惊,我希望他成功,是因为这将意味着人人有改过自新的机会。如果史洛恩能改正自己性格中的弱点,并承认自己所作之恶,他会发现,自己的境况并非如同他自己预想得那么凄惨。还有一点伊拉龙没告诉史洛恩,那就是:如果屠夫真正对自己的罪孽进行忏悔,改过自新,立志做一个好人,伊丝兰查蒂女王会让她的符咒编辑手给他恢复视力。当然,史洛恩必须通过自己的努力去赢取这个奖励,现在不将这个告诉他,是担心他耍手段,在条件未成熟时骗取精灵们的赐福。 伊拉龙默默地看着地上的足迹,接着把目光投向地平线,说:“祝你好运。” 尽管依然很累,伊拉龙感到十分满意。转身朝着史洛恩相反的方向,他在荒野上跑了起来。往西南方向,他知道那是古老的沙岩地带,布鲁姆的钻石坟墓就在那里。他多想拐过去悼念一番,可是他不敢,因为,如果加巴多里克斯发现了那个地点,就会派人去寻找伊拉龙。 “我会回来的,”他说,“我向你保证,布鲁姆,总有一天我会回来的。” 他继续飞奔。

第七章 长刀血拼 
“可是,我们是同族啊。” 身材魁梧、鼻子高挺的黑人法达瓦说话时带着娜绥妲熟悉的重音和元音变音。她记得,小时候在垡藤杜尔,每当父亲的部族来人,她就会坐在阿吉哈的腿上打瞌睡,听着他们边说话边抽蓟草烟。 娜绥妲目光向上盯着法达瓦,心底里希望自己能再高那么六英寸,这样就可以直视首领法达瓦及其扈从。不过,她早已习惯男人这么高高在上跟她说话。令她感到窘迫的是置身于与自己同样肤色的一群人中,不再是人们好奇目光的焦点和私底下评论的对象,这对她还是一个从未有过的体验。 此刻,她正立于雕椅前,在其红色指挥大帐里接待来访者。沃顿国迁移到色达时,他们仅带过来那么几张椅子,这张雕椅便是其一。日薄西山,余晖仿佛像透射彩色玻璃似的,从帐篷的右侧照进来,给室内抹上一层浅红色。一张狭长低矮的桌子占了室内一半的面积,桌面堆满散乱的报告和地图。 她知道,大帐外有自己的六名私人护卫——两个人类、两个矮人及两个巨人——他们剑拔弩张,随时待命。阿吉哈牺牲后,作为她手下最资深、最可信赖的指挥官,约蒙杜一直坚持给她派护卫,不过也从来没像现在这么多。烈火平原战役结束的第二天,约蒙杜对娜绥妲表达了对她安全的担忧,说这件事常常让他心急如焚,通宵无法安睡。此前,在阿布隆,有人企图暗杀她,而且就在不到一周前,穆塔就成功除掉了罗特加国王。所以,约蒙杜认为,应该成立一支专门保护她的队伍。娜绥妲认为这是过激反应,却无法说服他。约蒙杜甚至威胁说,如果她拒绝采取适当的预防措施,他就要辞职。她只好让步,却又耗上一个小时跟约蒙杜就具体的数字进行讨价还价。他认为随时应保持十二名以上,而她坚持四名以下。最后,他们折中为六名,这在娜绥妲看来还是太多,因为她担心,带着这么多的护卫,别人会认为自己胆小,甚至是在摆架子、给别人下马威。无论她如何抗争,都无法动摇约蒙杜。她骂他是个无事自寻烦恼的老顽固,他置之一笑,说:“宁做无事烦恼老顽固,不为鲁莽早逝年轻人。” 护卫每六个小时换一班,这样一来,给她指派的护卫总数达到三十四名,其中包括十名机动护卫,可以在有人生病、受伤或死亡时随时替上。 娜绥妲坚持要从联手抵抗加巴多里克斯的三支力量中挑选护卫,她希望,这么做可以增进彼此之间的团结,同时向外界传递这样的信息:即她所代表的,并非仅仅是人类,而是麾下所有族群的利益。她甚至还把精灵族包括在内,只不过当时队伍里只有阿丽娅一个精灵,而都无法动摇约蒙杜。她骂他是个无事自寻烦恼的老顽伊丝兰查蒂女王派来保护伊拉龙的十二名精灵魔法师还在途中。让娜绥妲失望的,是人类和矮人护卫对巨人护卫的敌意。她预料到了这样的局面,但是,至于如何避免或缓和这种敌意,她束手无策。过去多少代,各个族群之间相互战争,相互仇恨。要缓和彼此之间的紧张关系,需要大家携手共赴一战。不过,有一点是值得宽慰的:护卫们给自己的队伍取名“夜鹰”,一是因为她的肤色,二是因为巨人们通常都称她为“夜行者女士”。 有了护卫,娜绥妲顿时有了更强的安全感,当然,这一点她是绝对不会向约蒙杜承认的。除了是使武器的好手——人类使剑,矮人用斧,巨人持怪兵器——之外,她的护卫都是娴熟的魔法编辑手,且都以古语向她宣誓效忠。自从夜鹰开始行使护卫职责的那天起,除了侍女法芮卡,他们从未让娜绥妲单独与人相处过。 今天是个例外。 娜绥妲把护卫支出帐外,因为她知道,今天与法达瓦的会面将引发一场流血,夜鹰们职责所在,肯定会加以阻止。即使如此,她也并非毫无防备:她在衣服中藏了一把匕首,紧身胸衣里还有一把小刀。此外,具有预言能力的巫童埃娃就藏身在椅子后面的帷幔中,如果有必要,可随时干预。 法达瓦用手中四英尺长的权杖轻轻叩击着地板。宝石镶嵌的权杖乃黄金打造,法达瓦也是一身珠光宝气:前臂上的金臂镯,胸甲上的黄金胸铠,脖子上的粗大金项圈,耳垂上的白金镂盘,还有头顶上的华丽金冠。王冠硕大无比,娜绥妲甚至担心法达瓦的脖子会不会撑不住,同时也好奇——如此庞大的一个建筑物如何能安放于脑袋之上。她怀疑,要防止这座至少两英尺半高的建筑倒塌,得用栓将其固定在骨头基座上。 扈从的打扮跟法达瓦的风格差不多,只是没有那么奢侈。穿金戴银,不仅代表他们的财富,同时也代表了他们各自的地位和业绩,以及他们久负盛名的部落工匠的工艺水平。阿拉加西亚的各个黑人族群中,有些是游牧部落,有的居住在城里。不过,长期以来,他们都以生产高质量的珠宝出名。他们最好的珠宝甚至可以跟矮人族的相媲美。 娜绥妲也有几件,不过一般都不戴。她衣着简朴,无法跟法达瓦相比。另外,她认为,将自己与某一族群过于紧密联系在一起并非明智之举,无论这个族群是多么的富有或有势。毕竟,她现在要与沃顿国不同的族群打交道,代表他们说话。如果对某一群体表现出偏颇,她对全局的控制能力就会大打折扣。 她与法达瓦的争论正是基于这样的认识。 法达瓦再次用权杖敲击着地板:“血脉胜过一切!说到尽责,首先是对家庭,然后是对部落,对首领,对天上地下的神明,最后,如果有的话,才是对国王以及国家。乌努鲁库纳教导人们这样生活,如果我们要幸福开心,也应该这样生活。难道你敢抛弃自己的祖宗?一个人如果不帮家里人,他又能指望谁来帮他呢?朋友易变,只有家人才靠得住。” “你要求,”娜绥妲说,“给你的族人委以重任,因为你是我母亲的表兄弟,而且我父亲是你们部落的一员。如果他们比沃顿国其他人更胜任,我高兴还来不及。不过,迄今为止,你所说的还无法让我相信这一点。我知道你能说会道,不过暂且打住。你应该知道,我可不能任人唯亲。在垡藤杜尔时,假如你们真的支持了我父亲,而不是送些小首饰和言而无信,或许我会仔细考虑你的要求。现在,我功成名就了,你就来认亲戚了。我父母均已过世,所以,我可以说,除了自己,我没有什么家人。你们是我的族人,这没错,但也仅此而已。” 法达瓦眯着眼,仰起头,说:“女人的骄傲常常缺乏理性。没有我们的支持,你将必败无疑。” 他开始用部族语交谈,迫使娜绥妲跟着切换。这令她更讨厌法达瓦,因为她说得结结巴巴,调子把握不定,暴露出她对母语的陌生,更显示出她并非在部落里长大,是一个外来者。他这一手极大损害了她的权威。“我总是欢迎新同盟,”她说,“我不能任人唯亲,你们也不需要这个。你们的部族都很强大,很有天赋,完全可以凭借自己的实力,而非别人的施舍,在沃顿国迅速得到提升。你们究竟是到我桌子来乞食的饿狗?还是自食其力的好男儿?如果你们真的有能耐,我就期待跟你们一道,推进沃顿国的事业,推翻加巴多里克斯。” “呸!”法达瓦大声叫嚷,“你的许诺和你自己一样虚假,我们才不做下人干的事。我们是首选子民,你侮辱了我们。你站在那里,看似满面笑容,其实心如毒蝎。” 娜绥妲抑制住自己的怒火,竭力安抚首领:“我并非有意冒犯,只是在解释我的立场。我对游牧部族没有丝毫敌意,却也没有特别的好感,这难道有什么错吗?” “这不仅仅是错的问题,而是公然的背信弃义!基于我们之间的关系,你父亲对我们提过些要求,而现在,你对我们的效力视而不见,把我们当做两手空空的叫花子打发。” 一时间,娜绥妲有种叫天天不应的感觉。看来埃娃说得没错——该来的迟早会来。她内心既害怕又激动,如果必须这样,我就完全没有必要搞这些玄虚。于是,她说:“那些要求你们一半都没做到。” “我们做到了!” “没有。即使你说的是真的,沃顿国现在根基未稳,我也不能无故给你们什么。你们要求特殊待遇,那么告诉我,你们拿什么作回报?以你们的黄金和珠宝给沃顿国提供资助吗?” “不是直接,而是……” “能让我免费使用你们的工匠吗?” “我们不能……” “那么,你们究竟要如何赢取特殊待遇?不能说用战士来偿还,因为沃顿和奥林国王的军队里本来就有他们,可以说,他们已在为我而战。首领,你就满足于现在拥有的吧,别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 “你为了自私的目的而故意歪曲事实。我们只是要求应得的东西,这是我今天来这里的原因。你一直在不停地说啊说啊,可是,你的话没有任何意义,因为你行动上已经将我们出卖。”仿佛面对成千上万人,他一边说一边手舞足蹈,手臂上的镯子相互撞击,发出清脆的响声,“既然你还承认我们是你的族人,那么你是否依然遵从我们的习俗?信仰我们的神?” 转到正题上来了,娜绥妲想,本来,她可以说那老一套的东西自己不再遵守,可是,如果真的那样说,让别人知道了,沃顿国就会失去法达瓦及其他游牧部落的支持。我们需要他们,要推翻加巴多里克斯,我们需要团结一切可以团结之人。 “当然。”她答道。 “那么,我可以说,你并不适合领导沃顿国。我向你发出长刀血拼之战,这是我的权力。如果你赢了,我们将向你鞠躬,并且永远不会再质疑你的权威。可是,如果你输了,你就站到一边,我将取代你领导沃顿国。” 娜绥妲留意到了法达瓦眉飞色舞的样子。这才是他真正的打算,她意识到,即使我满足了他的要求,他也会挑起这场血拼。于是,她说:“我原来以为,除了自己的部落,赢的一方还将获得对方部落的指挥权,是不是?也许我弄错了。”看到法达瓦惊讶的表情,她几乎就要笑出来。没料想我知道这个,是不是? “是这样。” “我接受你的挑战。我的理解是,如果我赢了,你的的权力。如果你赢了,我们将向你鞠躬,并且永远不会再质疑你的权威。可是,如果你输了,你就站到一边,我将取代你领导沃顿国。” 娜绥妲留意到了法达瓦眉飞色舞的样子。这才是他真正的打算,她意识到,即使我满足了他的要求,他也会王冠和权杖就归我,同意吗?” 法达瓦沉着脸,点头应道:“同意。”他用力一插,权杖立在地上。然后,他抓住左臂上的第一个镯子,要把它弄下来。 “且慢。”娜绥妲阻止道。说完,她走到帐篷另一侧的桌子旁,拿起一只小铜铃,摇了两下,稍稍停顿,又摇了四下。 不一会儿,法芮卡进来。她坦然地瞥了来客一眼,向众人行屈膝礼,然后问道:“女王陛下?” 娜绥妲朝法达瓦一点头:“我们可以继续了。”然后,对侍女说,“帮我把衣服脱了,可别弄坏了。” 听了她的话,女仆非常惊讶:“就在这儿,陛下?当着……这些男人?” “是的,就这儿。动作快点!跟仆人,还需要我这么费口舌吗?”其实,娜绥妲是刀子嘴,豆腐心。她心跳在加速,皮肤变得异常敏感,细软的亚麻内衣现在感觉如同粗布一般粗糙。现在她根本顾不上什么耐心或礼节,她满脑子都是即将到来的考验。 娜绥妲一动不动地站着,法芮卡给她解裙子的系带。带子很长,从肩胛一直到腰间。松开后,法芮卡把娜绥妲的手抽出衣袖,呈束状的宽松外裙往下坠,在脚下堆成一堆,娜绥妲身上仅剩一件白色无袖宽内衣。尽管她竭力保持镇静,面对四个武士垂涎的目光,娜绥妲觉得自己毫无招架之力。对此,她置之不理,而是漫步向前,法芮卡赶忙拾起地上的衣裙。 对面的法达瓦一直在忙于取镯子。臂镯取完后,露出了内袍的绣花衣袖。最后,他摘下巨大的王冠,交给一个扈从。 帐外的说话声让他们停了下来。信使——娜绥妲记得他应该名叫贾沙——疾步往帐内迈了一两步,大声报告道:“色达国王奥林陛下,沃顿国约蒙杜,杜万加塔的女巫特里安娜,英纳帕舒那部落的纳阿科和拉姆斯瓦,到!”说话时,贾沙两眼紧盯着帐顶。 接着,贾沙转身离去,众人由奥林打头鱼贯而入。他首先看到的是法达瓦,便打招呼道:“啊,首领,相信您和……”这时,他看到了娜绥妲,年轻的脸上露出诧异的神情。“怎么,娜绥妲,这是怎么回事?” “我也想知道为什么。”约蒙杜咕哝着说。他手按住剑柄,怒目而视地看着敢于赤裸裸打量娜绥妲之人。 “我请大家过来,”她说,“是为了见证我和法达瓦之间的长刀血拼,并将真实的结果公之于众。” 听了她的话,纳阿科和拉姆斯瓦两位满头银发的部落男子似乎很诧异。他们凑到一起,低声交谈着。特里安娜两臂交叉,露出一只手腕上的盘蛇手镯,没有任何反应。约蒙杜骂了一句,说:“你是不是丧失了理智,女王陛下?这简直是疯了。你不能……” “当然能,而且会。” “女王,如果你这样,我……” “我知道你的担心,不过我已经决定了,谁都不得干预。”看得出来,他想违抗命令,不过,那是他希望保护她,让她免受伤害,约蒙杜的忠心是无可挑剔的。 “可是,娜绥妲,”奥林国王说,“这场血拼,总不会在这……” “就在这儿。” “见鬼!为何不能放弃这么疯狂的冒险?这么做简直愚不可及。” “我已答应法达瓦。” 帐篷里的气氛变得更加严峻。作出了承诺,意味着她只能信守诺言,否则就表示自己是一个食言者,任何公正之人都会诅咒和回避她。奥林支吾了片刻,继续问道:“为了什么?我是说,如果你输了……” “如果我输了,沃顿国将听命于法达瓦,而非我。” 娜绥妲原以为会引发一场抗议,可是,帐内却寂静无声。奥林国王脸上的怒气已冷却,取而代之的是尖刻:“对于你这种危及我们整个事业的行为,我并不赞成。”对法达瓦,他说:“你可否理性些,让娜绥妲收回承诺?如果你同意放弃你那些所谓的抱负,我愿好好地补偿你。” “我的财富已然不少,”法达瓦说,“我根本不需要你那些破金子。不,我只需要一场长刀血拼,这样才能弥补娜绥妲对我和我的臣民的诽谤。” “那么请大家见证吧。”娜绥妲说。 奥林气得紧紧抓住自己的衣角。但是,无奈之余,他只得鞠躬,说:“好的,我来作证。” 法达瓦的四个扈从从宽大的衣袖里掏出小小的羊皮鼓。接着,他们蹲下来,把鼓夹在两膝间,飞快地敲起来,节奏如此之快,根本无法看清他们起落的手。鼓声盖过了所有其他声音,也驱走了一直在纠缠娜绥妲的一股脑儿的疯狂想法,她的心跳似乎与灌入耳朵的狂躁节奏同步了。 随即,四个扈从中年龄最大的把手探入马甲,抽出两柄长弯刀,往帐顶掷去。娜绥妲抬头看着空中翻飞的弯刀,为其美丽的运动弧线而陶醉。 待长刀飞近,她伸手抓住,感觉蛋白石刀柄扎得掌心隐隐发痛。 法达瓦也接住了自己那把刀。 接着,他抓住左袖口,把衣袖推到肘部上。娜绥妲在一边打量着,只见他前臂粗壮,肌肉发达。不过,她认为,这并不重要,体格上的天赋并不能给他带来什么优势。她要找的是肌肉脊状粗隆,如果有的话,应该在前臂的下侧。 她看到了五道。 五道!她想,这么多!想着法达瓦如此健硕,她的信心有些动摇。现在,唯一能让她坚持住的,就是埃娃的预言。那个女孩说,在这场血拼中,娜绥妲将胜出。娜绥妲抱着这些话紧紧不放,这是她唯一的希望。她说我能做到,所以我必须比法达瓦坚持得更久……我肯定能! 因为是法达瓦发出挑战,所以,他先动手。他伸直手,掌心朝上,将刀架在前臂的肘弯处。随着他右手一拉,锋利的刀锋划过,皮肤像一颗熟透了的浆果赫然裂开,血液从殷红的裂缝中涌出。 他俩四目相望。 她笑着将刀搁到前臂上,感觉到刀锋冰冷。这是一场毅力之战,看谁能承受更多的刀口。他们相信,谁想成为部落首领或者是军事首脑,就应该愿意为其人民忍受比别人多的痛苦。否则,各个部落难免怀疑领袖会将个人私欲置于公共利益之上。在娜绥妲看来,这种做法会鼓励人们走极端。当然,她也明白,此举可以赢得人们的信任。长刀血拼是黑人部族的特有风俗,不过,她希望,击败法达瓦可以增强自己在沃顿族甚至在奥林的追随者中的威信。 娜绥妲祈求祈祷女神歌库卡拉赐予自己力量,然后右手一抽。钢刀锋利无比,轻易切开了她的肌肤。她尽量把握好,不要切得太深。刺痛让她全身战栗。她想抛开刀子,捂住伤口,大声尖叫。 当然,这些都没发生。她竭力保持肌肉松弛,如果紧张,这个过程只会带来更大的痛苦。于是,看着刀锋划过躯体,她保持着笑容。这一划其实只持续了三秒钟,可是,她觉得受伤害的躯体似乎发出了无数的抗议,每一声抗议都差点让她停下手来。当她终于抽开刀子,她注意到,尽管部落男子手里的鼓依然在响,可是,她仅能听到自己的怦怦心跳。 法达瓦划了第二刀。知道接着要发生的事只让她更感害怕。自我保护的本能——这个本能在其他场合一直发挥了效力——在与她向手和手臂发出的指令作抗争。急切之下,她将所有意识专注于保护沃顿国和推翻加巴多里克斯这两项事业之上。从出生以来,她就将自己奉献于两项事业。她在脑海里看到了父亲、约蒙杜、伊拉龙,还有沃顿国民。她想,为了他们!我是为了他们!我生下来就是为了奉献,这就是我的奉献! 她切了下去。 不一会儿,法达瓦划了第三刀,娜绥妲照做不误。 很快是第四刀。 接着,第五刀…… 一阵怪异的睡意袭来。娜绥妲觉得好累、好冷。她突然意识到忍痛的能力并非决定性因素,更重要的是看谁会因失血过多而昏倒。道道血液淌过腕部,顺着手指,溅落到她脚下,会聚成一摊。看法达瓦,他的靴子周边也汇集了一样大小,甚至更大的一摊血。 首领手臂上一排张开的红色切口让娜绥妲想起了鱼鳃。这个匪夷所思的想法让她感到有趣,她咬住舌头才不至于傻笑出来。 法达瓦号叫着切下第六刀:“试试看,你这个无用的母狗!”他的叫声盖过了喧嚣的击鼓。他单膝跪倒在地上。 娜绥妲也划了第六刀。 法达瓦颤抖着将刀换到左手。根据传统,一只手臂最多只能割六刀,否则就有割断血管和腕腱的危险。娜绥妲换手时,奥林国王跳到他们中间,说:“停!不能再继续下去,你们这样会丧命的。” 说着,他向娜绥妲伸过手去。娜绥妲一刀刺过来,吓得他赶紧往回跳。“别乱来。”她齿缝间吐出低沉的怒声。 法达瓦在健硕的右臂上切了一刀,一股鲜血迸射而出。他在握拳了。她希望这个错误足以令他坚持不下去。 随着刀切过肌肤,娜绥妲禁不住发出无声的呻吟。锐利的刀锋,如同一道扫过皮肤的灼热白线。行进到一半时,已受了六道刀伤的左臂一阵抽搐,结果刀子一歪,在右臂上留下一道长长的不规则裂口,比其他的切口深一倍。剧烈的疼痛迫使她屏住呼吸。我坚持不下去了,她想,坚持不了了……坚持不了了!太难受了。我宁愿死了……天哪!快让这一切都结束吧!内心的杂念和抱怨,让她获得了一丝安慰。其实,在她的心里深处,她知道自己绝对不会放弃。 第八次,法达瓦将刀举到了手臂上方。泛白的刀锋,在离他黑色皮肤不足半英寸的地方,停住了。只见他汗如雨下,血流如注。就在似乎即将放弃之时,他大声一叫,左手猛地一拉,刀子再次划过手臂。 娜绥妲觉得自己越来越虚弱,不过,法达瓦的犹豫给了她勇气,一阵狂喜袭来,将她此刻的疼痛变成了一种近似令人愉悦的刺激。照着法达瓦的样子,她在手臂上切了一刀,然后,冲动之余,全然不顾自己的性命,又加了一刀。 “试试看。”她低声说道。 一想到要连续切下两刀——一刀是为了赶上娜绥妲,另一刀是为了超过她——法达瓦似乎有些害怕。他眨着眼,舔着嘴唇,调整了三次才把手里的刀握住,举到手臂上。 他伸出舌头,又舔了舔嘴唇。 突然,他左手一阵痉挛,刀从手指间滑落,直直插立在地上。 他弯腰捡起刀,衣袍后的胸脯在剧烈起伏。他举起刀,抵住手臂,一不留神,划出一小道血迹。法达瓦的下巴在收缩、在扭曲。只觉脊背一凉,他弯下了腰,双臂紧紧压在腹部上。“我认输了。”他说。 鼓声戛然而止。 不过,只有片刻的宁静,因为奥林国王、约蒙杜和其他人都冲了过来,惊叫声此起彼伏。 他们说了什么,娜绥妲根本不加理会。她摸索着向后退,碰到了椅子,一屁股瘫坐下去,仿佛双腿无法再继续承担她身体的重量似的。她的视线越发模糊、飘忽,她却竭力要保持清醒,因为她绝对不能容忍自己在部落的人面前晕倒。肩膀上传来轻轻的一触,让她感到法芮卡就在身旁,手上捧着一堆绷带。 “女王,可否让我来帮您?”法芮卡问道,脸上露出关切和犹豫的表情,似乎不敢肯定娜绥妲会作何反应。 娜绥妲点头同意。 法芮卡给她手臂缠上亚麻布条的时候,纳阿科和拉姆斯瓦走上前来,鞠躬致礼。拉姆斯瓦说:“从来没有人在长刀血拼中能承受这么多道划伤。您和法达瓦都证明了各自的勇气,当然,您是胜利者。我们会将此事告知族人,他们将会向您宣誓效忠。” “谢谢。”娜绥妲应道。手臂的抽痛愈来愈烈,她不得不闭上眼睛。 “愿为女王效劳。” 周围都是杂乱的声音,娜绥妲也懒得去分辨,宁愿将自己封闭起来,感觉自己正飘浮于一个无边无际的、闪烁着奇光异彩的黑色空间里,身体上的疼痛也不再那么直接、那么令人难受。 很快,片刻的宁静被女巫特里安娜的声音所打破:“侍女,停止你手头的一切,弄走那些绷带,我好给你的女主人治疗。” 娜绥妲睁开眼,看见约蒙杜、奥林国王和特里安娜正站在跟前。法达瓦与其手下已离开。“不。”娜绥妲说。 一群人惊讶地看着她,然后,约蒙杜说:“娜绥妲,看来,你有些迷糊了。血拼已结束,这些刀伤可去了。至少,我们得给你止血。” “法芮卡那样就足够了。我会让医者给我缝上伤口,涂些药膏消肿,这样就可以了。” “可是,为何要这样?” “长刀血拼要求参加者让伤口自行愈合。否则,就根本没必要去承受血拼的全程痛苦。如果我坏了规矩,法达瓦就会被宣布为胜利者。” “可否让我帮你减轻痛苦?”特里安娜问道,“我知道些符咒,可随心所欲地减少疼痛。如果你事先问我,我就可以作好准备,让你就是砍掉一只手臂也不会感到丝毫不适。” 娜绥妲笑了起来,觉得一阵眩晕,只好让脑袋懒散地垂到一边:“那我的答案会跟现在一样,毕竟,玩手段不是光彩的事。我必须诚实地赢得对决,这样,将来就不会有人对我的领导权提出挑战。” 奥林国王的口气变得极端温柔:“如果你输了,那怎么办?” “我不会输的。就算是要了我的命,我也不会让法达瓦来掌控沃顿国。” 奥林国王严肃地打量了她好一会儿:“我相信你。只是,部落的效忠值得你作出如此大的牺牲吗?你毕竟不是普通女子,我们不可能随便找个人来顶替。” “部落的忠诚?不。这件事的影响要远远超过那些部落,我想你也应该知道,它能让我们的力量团结起来。能有这样的结果,即使痛苦死几次我也在所不惜。” “老天知道,如果你今天死了,沃顿国又得到什么了呢?那就没有任何益处可言。你留下的就只有气馁、迷茫,还有毁灭的可能。” 每当喝葡萄酒、蜂蜜酒,特别是高度酒时,娜绥妲就会特别留意自己的言行举止。尽管她可能不是马上留意到,但她自己内心明白,酒精会妨碍自己的判断力和协调能力。而且,她不愿自己出现行为不端,也不愿让别人有机可乘。 尽管因疼痛而有些痴迷,但她后来意识到,在跟奥林国王的辩论过程中,自己应该像喝了三大杯矮人族的浆果蜂蜜酒之后那么警觉。当然,如果她真的做到了,也就不会说出这样有损自己谦恭有礼名声的话来:“奥林,你简直是杞人忧天,活像个老头儿。既然我必须那么做,事情也做了,现在多说无益……我是冒险了,没错。可是,如果我们不敢在灾难的悬崖边上跳舞,我们又如何推翻加巴多里克斯?你是个国王,应该明白,当一个人自诩可以决定别人的命运时,就会披上危险的外衣。” “我很清楚,”奥林怒声道,“帝国长期以来对色达虎视眈眈,我和我的家族几代人都在奋力保家卫国。而沃顿国只不过藏身在垡藤杜尔,依附在罗特加身上,仰其鼻息而生存罢了。”说完,他一转身,昂首阔步走出帐篷,长袍随之飘起。 “这件事处理得太糟糕了,陛下。”约蒙杜说。 法芮卡在扯开绷带,娜绥妲脸部本能地抽搐起来。“我知道,”她喘着气说,“明天再弥补他受打击的自尊吧。”

第八章 千里飞鸿 
接下来,娜绥妲的记忆出现了一段空白:她彻底丧失了知觉,直到她感到约蒙杜抱住她的肩膀摇晃着,大声在嚷着什么。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弄明白他的话,只听他在说:“……看着我,见鬼!就知道会是这个样子!不要睡过去,否则就永远醒不过来了。” “可以放开我了,约蒙杜。”说着,她挤出一丝微笑,“我没事了。” “你没事,那我叔叔就成精灵了。” “他不是吗?” “呸!你跟你父亲一个样:丝毫不在意自身的安危。老守住这些陈规旧俗,那些部落迟早有一天会败落的。我才不管呢。找一个医者来,现在这个状态,你不能作任何决定。” “所以我等到傍晚才跟他血拼。你看,太阳快要落山了,今晚我休息,明天就可以处理待处理的事情。” 法芮卡从一边探出头来,一副忐忑不安的样子:“天哪,陛下,你可吓了我们一大跳。” “其实,现在不还是这样。”约蒙杜小声埋怨道。 “好啦,我现在好多了。”说着,娜绥妲坐直起来,全然不去理会手臂的疼痛,“你们俩现在走吧,我会没事的。约蒙杜,给法达瓦传话,告诉他:只有对我宣誓效忠,他才可以继续当自己部落的首领,他是一个不可多得的人才。另外,法芮卡,回去路上,请通知药剂师安吉拉,说我请她来。她答应过要给我配制一些补药和药膏。” “你这个样子,我不能让你一个人留在这儿。”约蒙杜声明道。 法芮卡点头附和:“请原谅,陛下,可是我也有同感,这样不安全。” 娜绥妲朝帐篷入口瞥了一眼,确信夜鹰不会听到后,低声说道:“我不会一个人。”约蒙杜的眉毛一扬,法芮卡脸上也闪过惊讶的表情,“我从来都没有一人独处过,你们明白吗?” “你是说,你采取了一些……预防措施,陛下?”约蒙杜问。 “是的。” 听到她的肯定回答,两个人似乎有些不安,其中,约蒙杜说:“娜绥妲,你的安全就是我的责任。我需要了解你究竟采取了什么额外的保护措施,以及到底是谁跟你在一起。” “不。”娜绥妲柔声否决道。看到约蒙杜眼神流露出的受伤和愤慨的表情,她继续道,“我这么做并不是怀疑你的忠诚,远不是这么回事。不过,这一点小秘密,我必须自己保留。为了我自己内心的安宁,我必须藏有一把别人无法看到的匕首,你也可以说这是藏在我袖子里的一件秘密武器,就当是我性格的一个缺陷吧。这绝不代表我对你履行职责不满意,所以,千万不要为此想不开。” “陛下。”约蒙杜鞠躬致礼,如此正规,是他前所未有的。 娜绥妲抬了抬手,示意他们可以离去。约蒙杜和法芮卡鱼贯而出。 长达一两分钟的时间里,娜绥妲只听到沃顿营地上空传来血鸦的厉声尖叫。接着,她身后传出一阵窸窸窣窣声,仿佛一只老鼠在嗅寻食物一般。她一回头,看见埃娃从藏身的两幅帘子后溜了出来,来到帐中间必须藏有一把别人无法看到的匕首,你也可以说这是藏在我袖子里的一件秘密武器,就当是我性格的一个缺陷吧。这绝不代表我对你履行职责不满意,所以,千万不要为此。 娜绥妲打量着女孩。 女孩怪异的增长依然在持续。不久前,娜绥妲第一次见到她时,看样子她不过三四岁,现在相貌却已近六岁。她身着一袭黑衣,只是领子和肩头部分有些紫色皱褶。相比之下,那头垂直的长发更显黑亮,仿佛一帘瀑布从头部倾泻在瘦弱的背上。因为极少外出,尖尖的脸蛋显得惨白。眉上的龙纹呈银白色,紫色的眼睛流露出一股厌倦的、愤世嫉俗的眼神——那是拜伊拉龙所赐,一个诅咒迫使她去承担别人的痛苦,也使她要试图阻止这种痛苦的发生。最近的那场战斗中,尽管一名杜万加塔的魔法师为了保护她而施法让她陷入麻痹状态,可是,数以千计人的痛楚一齐向她袭来,那几乎要了她的命。直到最近,女孩才再次开口讲话并且对周围的事物产生兴趣。 她用手背搓了搓玫瑰花蕾状的嘴,见此,娜绥妲问:“你病了吗?” 埃娃耸了耸肩:“我习惯了那些痛苦,可是,要反抗伊拉龙的符咒,我还是无能为力……我见的事多了,娜绥妲,不过,能承受那么多道刀伤,你真是少见的坚强。” 尽管已多次听埃娃说话,她的声音还是让娜绥妲震惊不已。那辛辣和嘲笑的口吻本应属于一个饱经沧桑的成年人,现在却从一个小女孩嘴里发出。娜绥妲努力把这种思绪抛到一边,回答道:“你比以前坚强了,我也不用同时承受法达瓦的痛感。谢谢你跟我在一起,我知道你为此经受了折磨,我非常感激!” “感激?哈!夜行者女士,这句话对我有何意义?”埃娃撅着娇小的嘴唇,不屑一顾地一笑,“有没有吃的?我快饿死了。” “法芮卡在那些卷轴后面留了些面包和酒。”说着,娜绥妲朝帐篷的另一头指了指,她看着女孩走过去,将面包大块大块塞进嘴里,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至少你这个样子不会太久了。伊拉龙一回来,就会帮你解除符咒。” “也许吧。”半块面包下肚,她暂时停了下来,“关于长刀血拼,我没跟你说实话。” “你什么意思?” “我预见的是你输,而不是赢。” “什么?” “如果我任由事件按照原来的轨迹发生,第七刀时你就会垮了,那现在坐在这个位置上的应该是法达瓦。所以,我就把你需要听到的告诉你了,所以,你赢了。” 一阵寒气袭遍娜绥妲全身。如果埃娃说的是真的,自己欠这个巫童的可就更多了。不过,她还是不喜欢被人操纵,尽管是为了她好:“原来如此,看来我得再次感谢你了。” 埃娃尖笑起来:“其实你恨我入骨,对不对?没关系了。你也不用担心会得罪我,娜绥妲。我们彼此有利用价值,仅此而已。” 这时,当值的一个矮人头领以锤击盾,大声通报道:“药剂师安吉拉觐见,夜行者女士。”娜绥妲终于觉得得到了解脱。 “进来。”娜绥妲应道,声音高了许多。 安吉拉手臂上吊着数只布袋和篮子,匆匆进了帐篷。跟以往一样,她瀑布般的长鬈发遮住了那满是关怀的脸。她身后紧跟着猫人索伦明,一见埃娃,猫人立刻奔过去,弓着背,在她两腿间蹭来蹭去。 安吉拉放下手中的行囊,卷起袖子,说:“我可是说真的,只对你和伊拉龙说,似乎我大多时间都耗在医治那些愚不可及的沃顿人身上,这些人根本就意识不到自己应该避免被砍成碎片。”说着,药剂师奔到娜绥妲身旁,揭开右臂上的绷带,接着,她又开始嚷道,“一般来说,医者会问病人怎么样啊,病人就会撒谎,说:‘哦,还行。’然后呢,医者就会说:‘好,好。放心吧,你很快就会好起来的。’我想现在看来再明白不过。可是,你不可能马上就能跑起来,然后领军作战。还早着呢。” “我会好起来,是不是?”娜绥妲问。 “当然,如果我能使用魔法把伤口愈合。既然不能,就有点悬。就像别人那样,慢慢耗吧,希望伤口千万不要感染。”说着,她停下手来,盯着娜绥妲,“你应该知道,这些伤口以后会留下疤痕?” “该来的总会来,听之任之吧。” “确实如此。” 娜绥妲憋住不喊出来,抬头看着安吉拉给自己缝合伤口,并敷上一层厚厚的捣碎的草药。透过眼角,她还看到索伦明跳到桌上,坐到埃娃身旁。猫人接着伸出长粗毛的大爪,从埃娃的碟子里钩过一块面包,送到嘴里慢慢啃着,尖牙不时闪烁着白光。听到帐外盔甲武士走过,猫人的耳朵随着声音转动,粗大耳朵上的黑色流苏不停颤动。 “见鬼,”安吉拉抱怨道,“只有人类才会想到用自己砍自己来决定谁做首领。白痴!” 现在一笑就疼,可是娜绥妲还是禁不住笑了起来,待痉挛稍退,应道:“确实如此。” 就在安吉拉要绑完绷带之时,帐外传来矮人领队的呼啸声:“站住!”接着是人类侍卫封路阻挡来人时发出的此起彼伏的清脆的剑剑交叉相击声。 娜绥妲毫不犹豫地从缝在紧身胸衣上的刀鞘中抽出四英寸长的刀子。她觉得自己难以握紧刀柄,因为她觉得自己手指又厚又木,手臂上的肌肉也反应迟钝。除了烧灼般痛感的道道伤口,整个手臂似乎依然在沉睡。 安吉拉也从衣服中抽出一把匕首,立于娜绥妲前,嘴里念叨了一句古语。索伦明跳到了地上,蜷伏在安吉拉一旁。猫人毛发竖起,看上去个子要比一般的狗还大,喉中发出低沉的嘶吼。 埃娃继续啃着面包,似乎根本不理会眼前的喧闹。如同一个人研究一只从未见过的异型昆虫似的,她仔细打量着拇指和食指间的一小块面包,接着将其浸到一杯酒里,啪的一声塞进嘴里。 “女王陛下!”一人喊道,“伊拉龙和蓝儿从东北方向快速靠近。” 娜绥妲将刀入鞘,挣扎着从椅子立起身子,对安吉拉说:“帮我穿好衣服。” 安吉拉在她面前将衣服展开,娜绥妲跨了进去。然后,安吉拉轻轻地帮她套上衣袖,接着开始系上背后的裙带,埃娃也过来帮手。很快,娜绥妲的衣服穿好了。 她仔细检查了双臂,发现没有绷带露出来,就问:“要不要露出伤口来?” “看情况,”安吉拉说,“你认为露出来会给你的声望加分,还是会给认为你如此脆弱、如此不堪一击的敌人带来鼓舞呢?所以,这个问题很玄乎,取决于看到一个失去大脚趾的人时,你会说什么。你可以说:‘天哪,他废了’或者‘哇,就受这么点伤,他真是太聪明、太强壮或者太幸运了’。” “你打起比方来也够怪异的。” “谢谢!” “长刀血拼比的是力量。” “这件事在沃顿和色达人中都已家喻户晓了。你为你的力量感到自豪吗,娜绥妲?” “把袖子剪掉,”娜绥妲说,见他们犹豫不决,她催道,“快点!肘部以下都剪掉。别管裙子了,我后面再补。” 安吉拉三两下就按娜绥妲的要求去掉了袖子,把剪下的布丢到桌上。 娜绥妲下巴一扬:“埃娃,如果你感觉我就要晕倒,就告诉安吉拉,让她接住我。我们可以走了吗?”她们三人由娜绥妲领头,结成一个小队列,索伦明离群独行。 一出帐篷,矮人领队大声喊道:“各就各位!”轮值的六名夜鹰围着她们三人形成了保护圈:前后是人类和矮人,两侧是库尔人——身高超过八英尺的巨人。 黄昏在沃顿的营地上空张开了金紫色的翅膀,给连绵不断的一排排帐篷撒下神秘的色彩。帐篷的影子越拉越长,预告着夜晚即将来临。暖洋洋的暮霭中,无数的火把和营火闪烁着明亮的光芒。向东,晴空依然万里无云;向南,一条狭长、低矮的乌云遮去了地平线和一里多外的烈火平原;向西,一排山毛榉和山杨标示出吉特河的走向,乔德、若伦和其他卡沃荷村民劫持了龙翼号船后,正是沿着那条河顺流而下。不过,娜绥妲的目光却只盯着北方,那里正是蓝儿光彩夺目的身形即将降落之处。夕阳照在蓝儿身上,给她披上了一层蓝晕,宛如天上落下了一团星星。 那场面太令人叹为观止了。娜绥妲都看呆了,庆幸自己见证了这样的壮观。他们平安无事!想着,她松了一口气。 报信的那个武士个子瘦小,大胡子散乱。只见他上前鞠躬,随手一指:“女王陛下,您看,我说的是实话。” “是的,你干得很好。那么早就发现了蓝儿,你的视力一定超人。你叫什么名字?” “弗莱切,哈顿之子,女王陛下。” “谢谢你,弗莱切,你可以归队了。” 那人再次鞠躬,小步朝营地的边缘跑去。 娜绥妲穿过帐篷之间的通道,朝专门为蓝儿起降而设的那大块空地走去,目光一直盯着蓝儿。因为急切想跟伊拉龙和蓝儿会面,一路上,她根本就没注意紧跟其后的卫兵和随从。过去这些天里,她一直在为他们担心,一是作为沃顿国的领主,同时,令她自己感到吃惊的是,也作为他们的朋友。 蓝儿的飞行速度不亚于娜绥妲见过的任何鹰隼,不过,此时,她离营地还有数英里的距离,剩下的行程花了她近十分钟。此间,空地周围聚集了一大群士兵:人类、矮人,还有纳?嘎兹沃格率领的一队巨人,他们对靠近自己的人啐唾沫。人群中还有奥林国王及其廷臣,他们立于娜绥妲对面;有奥利克前往垡藤杜尔后取代他出任大使的纳尔汗;有约蒙杜,元老会的其他成员以及阿丽娅。 高个子女精灵穿过人群朝娜绥妲走去。她是如此引人注目,即使蓝儿降落在即,人们的目光还是为她所吸引。她一身黑衣,像男士一般结着绑腿,腰挂宝剑,背背弩和箭囊。她尖脸,肌肤如同浅色蜂蜜般清澈透明。她步态优雅、刚毅,无不显示出她非凡的剑法和力量。 她的怪异打扮在娜绥妲看来有些不雅,因为这将她的身材展示无遗。不过,娜绥妲不得不承认,即使穿的是破旧衣服,阿丽娅依然会比人类贵族更显庄严和高贵。 阿丽娅在娜绥妲跟前停下脚步,抬起一根优雅的手指,指着她的伤口说:“正如诗人伊尔内所说,为了你所钟爱的人民和国家而以身涉险,那是再伟大不过的壮举。以往的所有沃顿领导人我都认识,他们都是伟大的人,他们中又以阿吉哈为最。不过,在这点上,你甚至超过了他。” “你过奖了,阿丽娅。不过,我担心,如果我自己太耀眼,别人就会把我父亲忘了。” “后辈的行为是前辈教养结果的最好证明。像太阳那样闪耀吧,娜绥妲,你越耀眼,就会有越多的人尊敬阿吉哈,因为是他教会你小小年纪就勇于肩负指挥重任。” 娜绥妲颔首,表示将阿丽娅的忠告铭记于心。接着,她笑着说:“小小年纪?按照我们的算法,我已经是成年女子了。” 阿丽娅绿色的眼睛流露出消遣的神色:“没错。不过呢,如果我们按年份而非智慧来计算,人类对我来说就根本未成年。当然,加巴多里克斯算是例外。” “还有我。”安吉拉插了进来。 “算了吧,”娜绥妲说,“你也大不了我多少。” “哈!你把外貌跟年龄混淆了。跟阿丽娅这么长时间了,你应该多长些见识才对。” 正待她要开口问安吉拉的实际年龄,娜绥妲感觉有人从后面用力扯了一下她的衣服。回头一看,胆大妄为的埃娃,在向她打着手势。娜绥妲弯腰侧耳靠近埃娃,只听她小声说:“伊拉龙不在蓝儿背上。” 娜绥妲心头一紧,屏住了呼吸。她抬头凝视着天空,只见蓝儿在营地上方数千英尺的高空盘旋,蝙蝠形的宽大双翼在空中显得黑糊糊的。从下面,娜绥妲可以看到蓝儿的腹部,以及从层层鳞甲间突出的白色龙爪,可是,却看不到到底谁骑在上面。 “你怎么知道?”娜绥妲压低声音,问道。 “我感觉不到他的不舒服,或者他的恐惧。若伦在上面,还有一个女的,我猜是凯特琳娜。没有别人了。” 娜绥妲直起身子,一拍手,大声喊道:“约蒙杜!” 站在十几米开外的约蒙杜推开挡在前面的人,跑了过来。他老到至极,自然明白有什么突发之事:“陛下。” “马上清场,在蓝儿降落前把所有人都赶走。” “包括奥林、纳尔汗和嘎兹沃格?” 她一皱眉:“不,其他人都离开。快!” 在约蒙杜发出号令之时,阿丽娅和安吉拉围了上来,显然跟娜绥妲一样惊讶不已。阿丽娅说:“如果伊拉龙受伤或死了,蓝儿不会如此平静的。” “那么,他到哪儿去了?”娜绥妲问道,“他现在是不是陷入什么麻烦了?” 现场一片喧闹混乱。约蒙杜和手下人马在指挥旁观者退回各自的帐篷,对不服或拖拉者则是手杖相加。发生了几起扭打,不过,约蒙杜麾下的指挥官们很快制伏了闹事者,防止了骚乱的进一步蔓延。幸运的是,在嘎兹沃格指挥下,巨人队伍平静离开了,而嘎兹沃格本人跟奥林国王和矮人纳尔汗则朝娜绥妲走来。 八英尺半高的嘎兹沃格走近时,娜绥妲感觉脚下的地面都在抖动。他按照部族习俗抬起下巴,露出喉部,问道:“这是什么意思,夜行者女士?”他的嘴部和牙齿,加上口音,令娜绥妲难以听懂他到底说了什么。 “对,我也需要一个解释。”满脸通红的奥林附和道。 “还有我。”纳尔汗说。 看着他们,娜绥妲突然意识到,数千年以来,恐怕这是阿拉加西亚各个部族首次和平地聚会在一起。现在唯一缺席的是蛇人和它们的坐骑。当然,娜绥妲也知道,稍有理性之人就不会邀请那些可恶的怪物参加自己秘密的议会。她指着蓝儿,说:“她会提供你们所需要的答案。” 随着挨到最后一刻的人离开空地,一道气流呼啸而来,蓝儿扑向地面,收起双翼,降低速度,后脚落地。接着她趴到地上,营地间传来一声低沉的回响。若伦和凯特琳娜解开鞍座上的搭扣,迅速爬了下来。 娜绥妲走上前去,仔细打量着凯特琳娜,因为她感到很好奇,想知道她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女子,竟能让一个男人为了救她而甘冒如此大的危险。眼前的女子骨架结实,脸像个病人一样苍白,一头紫铜色头发,身上的衣服破烂且肮脏不堪,难以分辨出原来究竟是什么样子。尽管久遭囚禁,在娜绥妲眼里,凯特琳娜还是相当漂亮的,只不过还够不上士兵们嘴里所说的大美人。可是,从她的神态和举止判断,如果被抓的是若伦,为了自己所爱之人,凯特琳娜同样也能鼓动卡沃荷村民,带他们一路南奔来到色达,参加烈火平原之战,并且马不停蹄地赶往黑格林。即使在看到嘎兹沃格之时,凯特琳娜只是紧挨若伦站着,没有丝毫的畏缩或胆怯。 若伦先向娜绥妲鞠躬致礼,然后转向奥林国王。“女王陛下,”他满脸严肃地说,“国王陛下,请允许我介绍我的未婚妻,凯特琳娜。”凯特琳娜分别向两位行屈膝礼。 “欢迎来到沃顿国,凯特琳娜。”娜绥妲说,“由于若伦对你非凡的忠贞,你早已名声在外,人们到处在传唱他对你的爱。” “我们非常欢迎,”奥林补充道,“欢迎之至。” 娜绥妲注意到,说话时,奥林的眼睛一直盯着凯特琳娜,其他男人,包括矮人,也是如此。她敢肯定,当晚,他们就会向自己的战友吹嘘凯特琳娜有多漂亮。若伦的这次冒险,大大提升了她的名声,令她成为士兵们备感神秘和迷恋的对象。有人愿意为其付出如此大的牺牲,单就代价而言,这个人必定娜。”凯特琳娜分别向两位行屈膝礼。 “欢迎来到沃顿国,凯特琳娜。”娜绥妲说,“由于若伦对你非凡的忠贞,你早已名声在外,人们到处在传唱他对你的爱。” “我们弥足珍贵。 凯特琳娜脸一红,赶紧答道:“谢谢!”见这么多人注意自己,除了感到有些不好意思外,她脸上还流露出一丝骄傲的神情,仿佛早知道若伦是多么的杰出,并且在所有阿拉加西亚女人中,唯独自己俘获了他的心,该多么令人开心。他是她的了,这就是她所梦寐以求的。 娜绥妲突然感到极度的孤独。多么希望自己也能像他们一样。她想。她肩上的负担,使得她无法拥有一般女孩的梦想——花前月下,山盟海誓,甚至结婚生子——除非出于沃顿国的利益,为自己安排一段权宜婚姻。她时常考虑可以与奥林联姻,可是就是下不了决心。目前而言,她还是满足于现状,还不至于妒忌凯特琳娜和若伦的幸福。事业乃她心之所系,与推翻加巴多里克斯相比,结婚生子实在无足轻重。大多数人都会走进婚姻的殿堂,可是,又有多少人有机会见证一个全新时代的诞生? 今晚我怎么魂不守舍的?娜绥妲想,看来是伤口把我的脑袋弄得像蜜蜂一样嗡嗡乱转。她身子一震,目光越过若伦和凯特琳娜,落在蓝儿身上。为能听到蓝儿说些什么,娜绥妲将自己的思维屏障打开,开口问道:“他呢?” 随着鳞甲摩擦发出的一阵刺耳的窸窸窣窣声,蓝儿趴上前来,垂下脖子,龙首直面娜绥妲、阿丽娅和安吉拉,左眼仿佛闪耀着蓝色火焰。蓝儿嗅了嗅,伸出血红的舌头,炽热、潮湿的气流袭来,娜绥妲的蕾丝领子不停地翻动。 随着蓝儿的思维触及她的意识,娜绥妲不禁咽了一口口水。蓝儿跟她接触过的其他生物不同:古老、陌生,令人生畏却又如此温顺。一想到这儿,再加上蓝儿的庞大身躯,娜绥妲突然觉得,如果蓝儿要把他们吃掉,完全可以做得到。所以,面对一条龙,一个人根本不可能有什么骄傲之感。 我闻到血腥味,蓝儿说,谁伤了你,娜绥妲?告诉我,我把他们撕成两半,把脑袋带回来给你当战利品。 “你可以不必把谁撕成两半,至少现在是这样。是我自己动的刀,不过现在不是谈这个的时候。此刻,我唯一想知道的,是伊拉龙的下落。” 伊拉龙,蓝儿说,决定留在帝国。 一时之间,娜绥妲觉得脑子一片空白,全身无法动弹。一开始,她以为听错了,心里极力否认蓝儿的话,紧接着是万念俱灰,仿佛世界走到了尽头。其他人反应各异,不过,从这点可以推测到,蓝儿同时把话都对他们说了。 “你怎么……怎么能让他留在那里?” 蓝儿呼哧喷了一下,鼻孔荡出一浪浪的火舌。伊拉龙自作主张,我阻止不了他。他自行其是,全然不顾对自己或阿拉加西亚其他人会造成什么结果。对于我来说,他只不过一只小鸟,不过我为他感到自豪。不要害怕,他能照顾自己。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什么不幸的事发生。假如他受了伤,我能感应到。 阿丽娅问道:“他为什么决定这么做,蓝儿?” 与其这样解释,我不如展示给你们看,可否? 他们都表示同意。 蓝儿的记忆如同潮水一般涌进娜绥妲的脑海。她看到了耸入云端的黑格林,听到伊拉龙、若伦和蓝儿在讨论最佳进攻手段,看到他们发现蛇人老巢的入口,还目睹了蓝儿与雷斯布拉卡的惊魂大战。蓝儿记忆中的景象令她着迷,尽管出生于帝国,娜绥妲对它却没有什么记忆。除了加巴多里克斯帝国边界的一些荒野地区,这是她长大后第一次有机会看看其内部究竟是什么样子。 最后出现的是伊拉龙与蓝儿之间的对峙。被迫留下伊拉龙,依然令蓝儿感到悲痛欲绝,令她难以对此加以隐藏。娜绥妲禁不住抬起手臂上的绷带,轻轻抹去脸颊上的滚滚泪珠。可是,伊拉龙留下的理由——杀掉另一个蛇人和搜索黑格林的其他角落——在娜绥妲看来却不够充分。 她不由得皱起了眉头。伊拉龙可能会冲动,但绝对不会愚蠢到这种地步,仅仅为了看看几个山洞以及完成所谓的那点复仇,而置大家的共同目标于危险境地。肯定另有原因。她不知道能否强迫蓝儿道出实情,不过,她知道,蓝儿如果要隐瞒这些信息,绝非一时心血来潮。也许她想私下再谈。她想。 “见鬼!”奥林国王嚷道,“伊拉龙真会挑时间,偏偏这个关口上一人溜开。与加巴多里克斯大军压境相比,单单一个蛇人又算得了什么?……我们得把他找回来。” 安吉拉笑了起来。她在用五根骨针织袜子,针针相碰,咔嗒咔嗒,节奏有序而怪异:“怎么找?他白天走,蓝儿又不能大白天四处飞着找,否则有人看见,就会惊动加巴多里克斯。” “这没错,可是,他是我们的龙骑士啊!他现在深入敌后,我们可不能这么闲坐着。” “我同意,”纳尔汗附和道,“无论怎么做,我们都要确保他平安归来。罗特加已承认伊拉龙为他的家族成员,也就是我的家族,你知道的。根据我们的法律和血统,我们都应该这么做。” 阿丽娅跪了下去,吓了娜绥妲一跳,原来她是要解靴带,然后重新系牢。她咬住靴带一端,问道:“蓝儿,你最后接触伊拉龙的意识时,他确切在哪儿?” 在黑格林的入口处。 阿丽娅站起来,说:“看来得四处找找看。” 她动若脱兔,说完便飞身朝北而去,越过空地,消失于帐篷之间,宛如一阵疾风,轻快无比。 “阿丽娅,不!”娜绥妲喊道,可是,精灵早已无影无踪。看着她消失的身影,娜绥妲感到极度绝望。大厦将倾。她想。 嘎兹沃格用力拽着身上铠甲上杂乱的甲片,仿佛要扯下来似的。他对娜绥妲说:“要不要我跟着,夜行者女士?我没小精灵跑得快,可是能一样耐跑。” “不……不,别去。阿丽娅能远距离避开人类。可是,要换了你,一旦被农夫发现,士兵们会围捕你。” “我习惯被追杀了。” “不过可不是在帝国的心脏地带,那里的乡村有数百帝国士兵在游荡。让她去吧,阿丽娅得自己保护自己。我祈祷她能找到伊拉龙,保他安全,否则,我们就完了。”

第九章 亡命天涯 
伊拉龙的脚撞击着地面。 他在大步飞奔,撞击从脚跟传来,传到腿部,经臀部、脊梁骨,直达脑部。不停撞击,令他牙齿发麻,头痛越来越厉害。一开始,他觉得这么跑乏味至极,不过,他很快就陷入了迷糊状态,脑子不再会思考,只是脚步不停地移动。 随着靴子落地,他听到脚下草茎像树枝一样断裂,瞥见干裂的地面上扬起一股股尘土。他猜想,这个地方至少有一个月没下过雨了。干燥的空气抽去了他呼出的湿气,他感到喉咙干痛。无论他喝多少水,也无法弥补太阳和干风从他身上窃取的水分。 结果,他觉得头痛。 身后的黑格林越来越远,可是,他觉得现在的速度还是太慢。那片土地上,有成百上千的帝国巡逻兵——包括士兵和魔法师——在游荡。为了避开他们,他常常得隐藏起来。毫无疑问,他们在寻找他。前一晚,他甚至还看到荆刺在西边游弋。他只好封闭自己的意识,飞身扑入旁边的沟渠,躲藏了近半个小时,直到荆刺消失在地平线之下。 伊拉龙打算尽可能走现存的路。过去一星期,他的身心所承受的都已达到极限,与其披荆斩棘、跋山涉水,他宁可尽量让自己的身体能得到休息和恢复。需要他竭尽全力的时刻很快就会再度来临,可不是此刻。 顺着路走,他就不敢用最快的速度奔跑,其实,最明智的做法就是不要跑。这个区域散落着好些村落,假设村民看见一个人像被狼群追赶似的全速奔跑,那个景象肯定会引起人们的好奇或怀疑,甚至还有人会向帝国通风报信。这样会要了伊拉龙的命,毕竟他现在的唯一保护就是自己的身份还不为人所知。 伊拉龙此刻正跑,是因为前面一里多的路途上,除了一条在晒太阳的长蛇,他一直没有碰到别的生物。 回到沃顿国是伊拉龙的主要目的,像一个流浪汉那么慢腾腾地走对他简直就是折磨。不过,现在有机会独处,他还是比较喜欢的。自从在斯拜恩山里发现蓝儿的蛋后,他从未真正意义上独处过。蓝儿的思维一直与他有所接触,接着就是布鲁姆或穆塔一路陪伴。除此之外,自从离开帕伦卡谷起,他一直都在刻苦训练,中间停顿,也只是为了旅行或参战。现在,他终于可以长时间专注于应对如此多的困惑和恐惧。 他喜欢这样一个人,以及与此相伴的宁静。声音(包括他自己的)的消失,宛如一首甜美的摇篮曲,让他暂时忘却了对未来的恐惧。他不打算占卜蓝儿——尽管他们相距太远,彼此的思想无法交织,心灵的相通让他能感知到蓝儿是否受伤——也不打算联系阿丽娅或娜绥妲,那只会招来一顿责骂。他想,就现在这样,聆听飞鸟的歌唱,倾听微风在草丛和树叶间拂过,那该多好啊! 挽具的叮当声,马蹄沉重的落地声以及人们的交谈声,让伊拉龙一下子从刚才的出神中惊醒过来。一惊之下,他停下脚步,打量着四周,判断声音的方向。一对寒鸦喳喳叫着,从附近的一条沟壑飞起。 附近,只有一处杜松丛可以勉强藏身。他冲过去,刚隐身于低垂的松枝之下,六名骑兵就从谷壑里现身,骑马行于离他不足十英尺的路上。正常情况下,伊拉龙早该探识他们的出现,可是,自从见到远处的荆刺后,伊拉龙便屏蔽了自己的意识。 几个士兵勒马在路上漫无目的地乱转,嘴上却不停在较劲。“跟你说,我好像看到什么了!”其中一人嚷道。他中等身材,两颊通红,长着一把黄胡子。 伊拉龙的心里开始打鼓,他尽量让自己的呼吸平缓下来,摸了摸围在眉头上的布条,确信眉毛和尖耳都已遮盖好。要是还穿着盔甲就好了。他想。为了避免别人的注意,他给自己做了一个背包——用树枝和一块从一个铁匠手里换来的粗布做的——把铠甲背在背上。担心被士兵听到,他现在可不敢把铠甲穿上。 黄胡子士兵下了枣红马,顺着路边走了过来,仔细打量着路面和前方的杜松丛。与其他帝国士兵一样,黄胡子也身着一件红色紧身短上衣,上面用金线绣有一个火舌图案,随着他的移动,金线闪烁着道道光芒。他的装备简单至极——头盔、锥形盾牌、皮质护甲——表明他至多不过一个普通的马前卒。至于武器,他右手持矛,左侧挂一长剑。 随着马刺相碰发出的叮当声,那士兵走近了杜松丛。伊拉龙赶紧用古语发出一道复杂的符咒。古语词汇从嘴里如流水般飞泻而出,直到他惊讶地发现,自己竟然弄错了一段复杂的元音组合,只好从头再来。 士兵朝他又走近了一步。 又一步。 就在士兵在他面前停下脚步那一瞬间,伊拉龙完成了符咒。随着魔法的生效,他感到自己的力量在衰减。不过,他还是有些迟了,没有彻底逃遁。只听那士兵惊呼:“啊哈!”说着推开松枝,露出了伊拉龙。 伊拉龙纹丝不动。 士兵直瞪瞪地看着他,皱着眉头,自言自语道:“这到底……”他的长矛刺入树丛,离伊拉龙的脸不到一英寸。伊拉龙感到肌肉在震颤,紧张得紧握着拳头。“啊,见鬼了!”说着,那士兵松开了手中的树枝,松枝弹回原处,再次掩住了伊拉龙。 “是什么?”另一士兵问道。 “没有什么,”说完,黄胡子回到众人站立处,“看花眼了。” “布雷顿那个杂种到底要我们干什么?这两天我们都没合过眼。” “就是,这么逼我们,国王看来有些狗急跳墙了……说实在的,但愿别碰上我们要找的这家伙。能让加巴多里克斯不爽的人,绝非等闲之辈,我们最好敬而远之。至于这个神秘的逃犯,就让穆塔和他的龙怪去抓吧,你们说呢?” “好像我们是在帮穆塔找似的,”第三人插话,“你们跟我一样,都听到莫赞的那个兔崽子穆塔的话了。” 士兵们似乎都感到些许不安,一时间都不说话了。接着一人上了马,左手抓住缰绳,说:“闭上你的鸟嘴,德尔乌。你说得太多了。” 于是,六个士兵骑马顺路朝北而去。 马蹄声渐远,伊拉龙结束了符咒,握拳揉了揉眼睛,手放在膝盖上,不由得低声长长一笑。他摇了摇头,想想自己在帕伦卡谷长大,跟现在的情形相比较,心中不禁一乐。以前绝对想不到今天会发生这样的事。他想。 刚才他施放的符咒包括两个部分:一是造成身上光线的曲折,令其隐身;二是防止其他魔法编辑手发现自己使用魔法。这个符咒的主要缺点就是无法隐藏足迹,所以,施放时,身体必须保持静止。另外,符咒无法完全隐去身影。 伊拉龙钻出杜松丛,面向士兵现身的谷壑,抬手伸了伸腰,继续上路。此刻,他脑海里萦绕着一个问题。 究竟穆塔说了什么? “啊!” 从宛如薄纱般轻柔的入定中苏醒过来,伊拉龙两手向空中胡乱地抓着。他从躺着的地方飞快一滚,身体几乎蜷成一团。接着,他向后一撑,站了起来,双臂一振,仿佛要挡住敌人的攻击。 四周是黑糊糊的一片。头顶上,星星依然在天穹上移动着永恒的舞步。脚下看不到一个生命在移动,除了轻抚小草的微风,几乎听不到什么声音。 伊拉龙确信有人要发动攻击,于是将意识延展出去,四周探识了近一千多英尺,却找不到别人的踪迹。 终于,他垂下了双手,胸口剧烈起伏着,感到肌肤烧灼般疼痛,全身散发着汗臭。脑海里似有风暴在咆哮:刀光剑影,四肢断飞。一会儿,自己仿佛在垡藤杜尔,与巨人作战;又一会儿,自己置身烈火平原,与同样身形的人类刀剑相交。每一个场景是那么真实,他觉得似乎某种神奇的魔法将自己带回过去的时空。他看到那些被自己所杀的人和巨人就站在眼前,栩栩如生,仿佛他们会开口说话。尽管身上的伤疤早已消失,身躯却依然记得所承受的诸多伤口,感受到剑和箭穿透肌肤时的剧痛,他禁不住颤抖起来。 伊拉龙一声吼叫,跪倒在地上,双手紧抱肚子,身体不停地前后摇摆着。好了……好了。他前额触地,身体蜷缩成一团,嘴里喷出的气足以让他腹部感到燥热。 “我怎么了?” 在卡沃荷时,布鲁姆所吟诵的那些史诗没有提到以前的龙骑士会出现这样的幻觉。伊拉龙在沃顿国所遇到的战士中,也没有人会因为自己曾流过的血而受烦扰。而且,尽管若伦说他不喜欢杀戮,他也不会在半夜惊叫中醒来。 我太脆弱,伊拉龙想,一个男人不应该有这种感觉,一个龙骑士不该这样。换了加罗或者布鲁姆,他们肯定不会有事。做该做之事,仅此而已。对此,不会有什么哭泣,不会有无尽的烦恼,不会整天咬牙切齿……我太脆弱了。 伊拉龙跳了起来,在草丛中宿营地里不停来回踱着,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半个小时后,他感到忧虑依然揪心,仿佛上千只蚂蚁在皮肤下爬行,一有风吹草动,他感到草木皆兵。他抓起行囊,没命地跑了起来,全然不管无尽的黑暗中有什么东西在等待自己,也不在乎别人会看到自己的狂奔。 他的目的就是要摆脱噩梦。大脑似乎在与他作对,他已无法通过理性的思考来驱走恐惧。他只能依赖肌肉的原始本能,这种本能告诉他要动起来。如果跑得够快、够卖力,或许那一瞬间他可以控制住自己。或许,胳膊的挥动、脚在尘土上的重踏、腋窝下因汗湿带来的滑腻的寒意,还有种种其他感受,能迫使他暂时忘却恐惧。 或许。 如同海里的游鱼,一群椋鸟掠过午后的天空。 伊拉龙眯眼看着那些鸟儿。在帕伦卡谷,春天时,椋鸟会群聚在一起,数量大得惊人,足可遮天蔽日。眼前这鸟群并不大,不过却让他想起从前的那些傍晚,他、加罗还有若伦,一起在门廊前一边喝着薄荷茶,一边欣赏天空中如同一块乌云般飘动、翻腾的鸟群。 迷失于回忆中的伊拉龙停下了脚步,在一块岩石上坐了下来,重新系牢靴带。 天气变了,变凉了。西边一片乌云,预示着一场暴雨可能降临。这里的植被更茂盛了,有苔藓、芦苇,以及一簇簇的绿草。远处数英里之外,平坦的地面上露出五座山丘,中间那一座山丘上,长着一片茂密的橡树。繁茂的树冠之上,伊拉龙依稀看到一些残垣断壁。那应该是一座早已废弃的建筑,也不知是哪个族群在远久以前修建的。 一时好奇心起,伊拉龙决定前去找点吃的。那里应该有很多猎物,寻找食物是一个很好的借口,让他在继续上路前,到那里探究一番。 一个小时后,他来到第一座山脚。在那里,他发现了一条残存的、方石铺就的古路。于是,他循路朝废墟走去。前方的怪异建筑让他感到很纳闷,因为它与自己所熟悉的人类、精灵或矮人的建筑大相径庭。 伊拉龙开始朝中间那座山上爬,橡树林下阴森森的,让他感到阵阵寒意。接近山顶时,脚下的地面变得平坦起来,眼前的橡树林豁然开朗,出现了一块巨大的空地。空地中央矗立着一座破旧的塔楼,塔基很宽,用肋状物支撑着,像一棵树的树干。再往上,塔身高达三十英尺,依次缩小,顶部尖突。塔楼的另一半已倒塌在地,碎成无数碎片。 伊拉龙感到有些激动。他怀疑自己发现了精灵族的一座哨点,应该是在龙骑士毁灭之前早已建成,其他的族群不可能有技能或意愿来修建这么一座建筑。 这时,他发现空地另一端有一片菜地。 一个男子弓身坐着,给一块豌豆菜地除草。他朝下的脸背着光,花白的胡子长得堆积在膝上,像一团未经梳理的羊毛。头也不抬,那人说:“好了,你帮不帮我除草?如果帮,就包你一顿饭。” 伊拉龙愣住了,不知如何是好。接着,他一想,我为什么要怕一个老隐士?于是,他走了过去:“我叫伯根……加罗的儿子伯根。” 那人含混不清地应道:“我叫藤加,英格瓦之子。” 伊拉龙随手把行囊扔到地上,里面的盔甲发出刺耳的碰撞声。接下来的一个小时里,他默默地与藤加一道干活。他知道自己不应在此停留这么久,不过,他干得很开心,因为这让他无须思考。他一边除草,一边向四周探识,让意识接触空地上的种种生物,感受到与它们生生相息,不禁心情大悦。 除完菜地里的杂草、马齿苋和蒲公英,伊拉龙跟随藤加来到开在塔正面的一道窄门,进门后是一间宽阔的厨房兼餐厅。屋子正中央有一个旋梯直达二楼,书籍、古卷和一捆捆松散的仿羊皮纸手稿等占据了所有空地,包括大部分的地板。 藤加朝壁炉里的一小堆树枝一指,啪的一声点燃了柴火。伊拉龙全身一紧,全身心地戒备着,随时准备与藤加一战。 似乎没注意到伊拉龙的反应,那人继续在厨房里忙活,摆上茶缸、碟子、刀以及一些残羹剩菜,嘴里含混不清地唠叨着什么。 全神戒备的伊拉龙在附近的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他没有念古语,伊拉龙想,在脑海里念出咒语,即使仅仅为了生火,他依然冒着生命甚至更大的危险。俄拉米斯跟伊拉龙说过,语言是一个人控制魔法施放的途径。施加魔法时,如果没有适当的语言结构对意志能量加以约束,思维或情感就可能出现偏离,结果会出现扭曲。 伊拉龙打量了一下屋子,希望找到有关主人的一些线索。他看到一张展开的卷轴,上面记录着一列列古语词汇。原来,那是一份真实的名称手册,跟他在埃勒斯梅拉所学习的有些相似。魔法师都渴望得到这类卷轴和书籍,为此他们可以舍弃一切,因为有了它们,魔法师就可以学习新的魔法词汇,并且把自己发现的新词记录下来。不过,名称手册乃罕见之物,极少有人能得到,拥有者也不会轻易相赐。 这样看来,藤加能有这么一份,已非同小可。可是,再仔细一看,伊拉龙惊讶不已:屋里竟然还有六份实名手册,外加大量的历史、数学、天文、生物等方面的图书。 藤加把食物推到伊拉龙前面,有一缸艾尔啤酒和一碟面包、奶酪和一片冷肉馅饼。 伊拉龙接过来,说:“谢谢!” 藤加不理会他,而是紧挨着壁炉盘腿而坐,一边大口吃东西,一边念叨着什么。 伊拉龙吃尽碟子里的食物并喝完啤酒时,藤加也差不多吃完了。这时,伊拉龙禁不住问道:“这座塔楼是精灵修建的吗?” 藤加尖锐的目光瞪了伊拉龙一眼,仿佛这个问题让他怀疑伊拉龙的智商:“是啊,正是那些古灵的精怪建造了伊辛译瓦岗。” “你在这里做什么?你是独自一人,还是……” “我在寻找答案!”藤加大声说道,“那是一把打开封闭之门的钥匙,那里的树木花草都有秘密,还有火、热、闪电、光……没有多少人知道这个问题,那些都是懵懵懂懂的芸芸众生;少数知道的人,却不敢去寻找答案。呸!我们一直像野蛮人一样活着,野蛮人!我要结束这一切,开启光明的纪元,让人类为我的事业欢呼自豪吧。” “那么,你究竟在寻找什么?” 藤加的脸露出不悦的表情:“你竟然不知道是什么问题?我还以为你知道呢。不,看来我错了。尽管如此,我看你能理解我的探索。你在探索一个不同的答案,不管怎么说,你是在探索。你我的心都打上了同样的烙印,除了一个志同道合的朝圣者,还有谁能理解我们为了寻求答案作出了多大的牺牲?” “是什么的答案?” “我们所选择的问题的啊。” 这是个疯子。伊拉龙想。伊拉龙目光四处搜寻,希望找到什么东西来分散藤加的注意。他看到,一扇泪滴形窗子的窗台上,摆着一排小动物木雕。“那些好漂亮!”说着,他指了指雕像,“是谁雕的?” “是她雕的……她离开前雕的,她老在做这做那的。”藤加跳了起来,左手食指尖按住第一座木雕,“这只摆尾松鼠,看它多鲜活、多有动感,一脸的嘲讽。”他的手指移到第二座雕像上,“这只野猪,长着犀利的獠牙,多恐怖……再看这只渡鸦……” 藤加喋喋不休地说着,根本不理会伊拉龙脚步向后移,抬起门闩,溜出了伊辛译瓦岗。伊拉龙背起行囊,快步穿过橡树林,渐渐把五座山丘之地以及隐居于其间的那个疯狂的魔法师抛在了身后。 接下来的半天和第二天,路上的行人慢慢多了起来。伊拉龙觉得不时会从一座山后冒出一群人来。他们大多数是难民,当然,当中也有士兵和商人。伊拉龙尽量避开人群,大多时候,他把衣领竖起来,遮住下巴,疲惫地行走着。 这样一来,那天他只好在墨林以北二十英里的艾斯科夫村过夜。按照他原来的打算,在抵达艾斯科夫村前,要离开正道,找一个洞穴,休息到第二天早上。可是,因为对环境不熟,路程判断失误,最后,在离村庄还有一个小时的路程时,身边还有三名士兵。到了村里,就意味着进入一个安全之境,可以找到一张温暖的床。如果这个时候离开,即使再笨的人也会怀疑,他究竟要刻意躲避什么。于是,伊拉龙咬紧牙关,决定走一趟。他心里默默练习自己编造的旅行故事。 第一眼看到艾斯科夫村时,太阳离地平线还有两个手指的距离。村子不大不小,四周围着高大的栅栏。到达村子时,天几乎黑了。在村子入口,他还听到哨兵问那些士兵后面是不是还有什么人。 “据我所知,没有了。” “这太好了,”那哨兵说,“过了关门时间,他们得等到明天才能进村。”说着,他朝对面的另一卫兵喊道,“关门!”他们一起推,将十五英尺高的包铁大门关上,还上了四根门闩,每根都有伊拉龙身子那么粗。 他们是怕有人来围攻村子。伊拉龙想,不过,他旋即笑了,觉得自己愚不可及。这个时节,又有谁不担心出事呢?换了几个月前,他可能会担心被困在艾斯科夫村,可是,现在,他自信可以赤手拆了村子的防御。而且,如果用魔法隐身,他还可以趁黑不声不响地离开。不过,他还是选择停下来过夜,因为他太累了。况且,如果附近有魔法师,他施法就可能引来麻烦。 沿着一条泥泞的小路,他朝村子广场走去。没跨出几步,一个巡夜人走了过来,举灯凑近他的脸:“站住!你没来过艾斯科夫村吧?” “我第一次来。”伊拉龙答道。 身材短粗的巡夜人摇头晃脑地继续问道:“这里有家人或亲戚朋友吗?” “不,没有。” “那你来艾斯科夫村干什么?” “没什么。我要到南边去接我姐姐一家人回雷欧那城去。”对伊拉龙的话,那巡夜人似乎无动于衷。看来他不相信我,伊拉龙猜想,或者,类似的话听过无数遍,他都麻木了。 “那么你需要到旅店去,就在大水井边上。去吧,那里有吃的和住的。在艾斯科夫村期间,我警告你,我们这地方对谋杀、盗窃及纵欲绝不心慈手软。这里有牢固的夹具和绞刑架。它们可没一直闲着,明白我的意思吗?” “是的,先生。” “那走吧,祝你好运。嘿,等等!陌生人,你叫什么?” “伯根。” 听了这话,巡夜人走开了,继续他的巡视。待巡夜人的灯消失于几座房子之后,伊拉龙来到大门左侧的告示牌前。 告示牌上钉着好几张通缉令。其中 “那么你需要到旅店去,就在大水井边上。去吧,那里有吃的和住的。在艾斯科夫村期间,我警告你,我们这地方对谋杀、盗窃及纵欲绝不心慈手软。这里有牢固的夹具和绞刑架。它们可没一直闲着,明白我的意思吗?” “是的,先生。” “那走吧,祝你好运。嘿,等等!陌生人,你叫什么?” “伯根。” 听了这话,巡夜人走,两张三英尺长的羊皮纸上分别画着伊拉龙和若伦的画像,他们都以帝国叛徒的名义被通缉。伊拉龙饶有兴趣地看着通缉令,并惊讶于赏金的丰厚:抓住任何一人封伯爵。若伦的画像跟他本人很像,甚至还画上了他逃离卡沃荷后才长出的胡子。不过,伊拉龙的画像就差了些,那还是血盟庆典之前他的纯人类相貌。 世事多变啊。伊拉龙想。 他继续走,穿过村子,来到旅店。大堂的天花板很低,木板都涂了焦油。黄色的油脂蜡烛发出柔和、摇曳的光,使得空气弥漫着浓重的油烟味。地上铺上了沙和灯芯草,伊拉龙一脚踩下去,会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左侧有桌椅,大壁炉,一个小孩转动炙叉烤着一头猪。右侧有一个长形酒吧和一道防御工事。工事主要包括拉起的吊桥,另一端,存放着一桶桶的各色啤酒。工事的目的就是要把那些嗜酒如命的男人拦在外面。 大堂有六十来人,人声鼎沸,拥挤得让人感到不舒服。长途跋涉之后的伊拉龙,对此应该感到触目惊心。他听觉灵敏至极,感觉自己仿佛置身于雷鸣般的瀑布之中,无法捕捉一个确切的声音,只言片语之后,一个声音便飞逝而过,为另一个声音所取代。在屋子的一角,三个吟游诗人在演唱《道斯美丽的艾丝丽德》的戏剧版,不过,却丝毫无助于缓解屋内的喧嚣。 伊拉龙不由得一皱眉,挤过拥挤的人群,来到酒吧前,想问问那个服务女子,可是她太忙了。至少过了五分钟,一缕缕头发沾在汗湿脸上的她,才得空将目光转过来,问道:“你要什么?” “还有没有房间?或者给我找个角落过夜?” “我不知道。你得找旅店女主人,她很快就会下来。”说着,她随手朝一排椅子指了指。 于是,伊拉龙就等着。他靠在吧台上,打量着屋里的众人。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他猜多半是当地村民来此买醉。其他的男男女女,往往是一家人,看样子是要举家迁移到安全地区去。这些人很好认,通常穿着磨破了边的衬衫和脏兮兮的裤子,蜷缩在椅子上,一旦有人走近,便会紧张地盯着。不过,他们似乎刻意要避开旅店里的一小群常客——加巴多里克斯的士兵。那些身穿红色短上衣的男人说话嗓门特大,他们一边狂饮啤酒,一边肆无忌惮地大笑、叫喊,不时用戴着铠甲的拳头捶打着台面,有的还暗中对过往的女孩子伸出咸猪手。 他们是不是因为知道无人敢反对,并且乐于对此加以炫耀,才这么肆无忌惮?伊拉龙想,或者,他们是被拉了壮丁,只是为了掩盖自己的耻辱及恐惧感而这么寻欢作乐? 只听吟游诗人唱道: 道斯美丽的艾丝丽德一路奔跑,长发飞扬, 找到艾德尔大人,厉声喊:“放了我的情郎, 否则,巫婆会将你变成一只山羊!” 艾德尔大人哈哈一笑,眉飞色舞: “巫婆也无法将我变成山羊。” 随着人群的移动,伊拉龙看到紧挨墙根的一张桌子,桌旁坐着一个孤单的女人,旅行风衣上的风帽遮住了脸部。四个男人围着她,都是粗壮的农民,在酒精的烧灼下,个个面红耳赤。其中,两个人分别在女人两侧靠墙看着,一人把椅子反过来,跨坐在上面,咧嘴笑着,第四人一脚踩住桌边,身子靠在膝盖上。他们肆意说着什么,还打着手势。尽管听不见也看不到那女人说了什么,伊拉龙明显看出几个农民生气了。只见他们满脸怒容,鼓起胸脯,像斗鸡一般趾高气扬,其中一人还不停地对那女人晃动着手指。 在伊拉龙看来,这些平时都诚实、勤劳的男人,只是因为贪杯而举止失常。在卡沃荷的节庆时节,这样的事也十分常见。加罗历来看不起那些酒杯都已拿不住,却依然当众丢人现眼的男人。“简直不合时宜,”加罗常说,“况且,如果不是为了庆祝,而是为了麻痹自己而喝酒,就该找不会干扰别人的地方。” 左侧那个男人突然伸手,用手指钩住了女人风帽的边缘,似乎是要把它扯下来。没待伊拉龙看清楚,那女人右手一抬,抓住了男人的手腕,旋即却松开,恢复了原来的坐姿。这一切发生得太快,伊拉龙怀疑,屋子不可能有别人,甚至包括那个被抓手腕的男人,能察觉她的动作。 风帽被掀开,落在肩上。伊拉龙一看,整个人惊呆了。那女人是人类,可是长相跟阿丽娅几乎一模一样,唯一的区别就是这个女人的眼睛——圆平,而非像猫眼那么斜——还有耳朵,不像精灵的那么尖。她跟伊拉龙所认识的阿丽娅一样漂亮,只是显得更易于亲近,不是那么遥不可及。 于是,伊拉龙毫不迟疑地将意识向那女人延伸出去,他要弄清楚,她究竟是谁。 刚接触到,她的意识立即反击回来,突破他的意识,紧接着,他的脑海里响起震耳欲聋的一声惊呼:伊拉龙! 阿丽娅? 他们四目相视了好一会儿,直到人越来越多,遮去了她的身影。 伊拉龙使劲推开挡在前面的众人,飞快穿过大堂,朝阿丽娅的桌子奔去。一开始,那些农民都斜眼瞪着他,其中一人嚷道:“你太粗鲁了,不请自来,打扰我们。快滚开,好不好?” 伊拉龙尽力让自己口气显得平和:“先生们,在我看来,这位女士似乎愿意一人待着。一个如此诚实的女士的小小愿望,你们不会置之不理的,是吧?” “诚实的女士?”站得最近的那人笑道,“诚实的女人不会一人独自出门。” “这个您请放心,因为我是她兄弟,我们是要去雷欧那城投奔叔叔的。” 四个男人交换着不安的目光。三个人慢慢向后退去,只是其中一个大个子逼近伊拉龙,呼吸喷到他脸上:“朋友,我可不敢肯定能相信你。你只是要把我们赶走,好自己一人占着她。” 他倒没全醉。伊拉龙想。 伊拉龙声音很低,仿佛只说给那人听:“我向您保证,她是我姐姐。我求您了,先生,我可不是跟您吵架,求您让开,好不好?” “不好,看你娘娘腔,肯定是在撒谎。” “先生,请少安毋躁。我们这么闹不愉快,大可不必。现在天还早,到处都是音乐美酒。我们何必为一个小小的误会而争吵,这样不值得。” 过了几秒钟,那人终于放下了架子,用嘲讽的口吻说:“我可不想跟你这样的小毛孩打架。”说完,他转身跌跌撞撞地跟着伙伴奔吧台去了,伊拉龙顿时感到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 伊拉龙目光盯着人群,身子却退到桌子后,在阿丽娅身旁坐了下来。“你为何在此处?”他问道,却几乎未动嘴皮。 “来找你。” 伊拉龙一惊,扫了她一眼,她眉毛一抬,反瞪了他一眼。他赶紧回头看了一眼众人,然后挤出一丝笑容,问道:“你一个人?” “现在不是了……你订房间了吗?” 他摇了摇头。 “好。我有房间了,我们去那里说话。” 他们一齐起身,他跟在后来到大堂后的楼梯。踏上楼梯,脚下破旧的楼板嘎吱作响。他们来到二楼的走廊,因为只点了一支蜡烛,楼道十分昏暗,阿丽娅领着伊拉龙来到右侧最后一间房。宽大的风衣衣袖一抖,她掏出一把铁钥匙,把门打开,自己进了屋,等伊拉龙跨入门槛,便回身关上门,上好锁。 一道昏黄的光线,穿过铅框窗,照在伊拉龙身上。光线发自悬挂在村子广场另一头的一盏灯,让伊拉龙隐约可以看出自己右边矮桌上似乎有一盏油灯。 “Brisingr(原注:火)。”伊拉龙低声一吟,指尖发出一点火花,点燃了油灯。 灯虽点燃了,可是屋子依然很暗。跟楼道里一样,房间里也是镶板墙,栗色木头将照射在其上的光线吸收殆尽,屋子显得很窄、很沉重,仿佛有重物向里压。除了桌子,屋里另一件家具就是一张小床,床褥子上扔了一张薄毯,床垫上还放着一小袋物品。 他们面对面站着,接着,伊拉龙抬手解下裹头的布条,阿丽娅也解开系住披风的领针,把披风放在床上。她一身橄榄绿装扮,乃伊拉龙首次见到。 看到彼此相貌正好反了过来,伊拉龙觉得有些怪异:他越来越像一个精灵,而阿丽娅变得更像一个人类。这种改变虽丝毫未减少他对阿丽娅的倾心,却使他觉得她不那么遥不可及了,与她在一起可以更随意些。 阿丽娅首先打破沉默:“蓝儿说,你留下来,是要杀另一个蛇人,还要探究一下黑格林的其他地方,这是真的吗?” “部分属实。” “那完整的事实又是什么?” 伊拉龙知道,不能再有丝毫隐瞒:“答应我,没有我的允许,不要将我要讲的告知任何人。” “我答应。”她用古语说道。 接下来,他把如何发现史洛恩、自己为何决定不将其带回沃顿国、自己给屠夫施加的符咒、给史洛恩的自我救赎机会——至少是部分机会——让他通过改过自新以重获光明等一一道来。最后,他说:“无论如何,不能让若伦和凯特琳娜知道史洛恩还活着,否则,就会有无穷无尽的麻烦。” 阿丽娅坐在床边,默默地盯着油灯和跳跃的火苗,然后,她说:“你该把他杀了。” “也许是的,不过我下不了手。” “不能因为讨厌一项任务而逃避它,你简直是个胆小鬼。” 面对她的指责,伊拉龙有些动怒:“是吗?谁手里有刀,都可以杀了史洛恩。可是,我要做可困难得多。” “要说困难,也只是体力上的,而非道德上的。” “我没有杀他,是因为我认为那是不对的。”伊拉龙皱着眉,仔细琢磨着自己的用词,“我并非胆怯……绝对不是。至少,参加过战斗以后不会这样……完全是另外一码事。战斗中,我出手杀敌,可是,我不认为一个人的生死应该由我自己决定,我缺乏这样的经历和智慧。阿丽娅,每个人都会有一道自己不会逾越的底线。看着史洛恩的时候,我明白自己的底线在哪里。即使加巴多里克斯为我所俘,我同样也不会把他杀了。相反,我会把他带到娜绥妲和奥林国王面前,如果他们判处他死刑,我就会很乐意地砍掉他的脑袋。不过,在此之前绝对不行。如果你愿意,就称之为懦弱吧。我这个人就是这个样子,我无须为此道歉。” “这样,你岂不就成了别人手中挥舞的一件工具?” “我会尽我所能为大家服务,不过,我从来没想过要去引领大家,阿拉加西亚不需要另一个暴君。” 阿丽娅揉了揉太阳穴:“伊拉龙,怎么什么事情到了你那里都会变得如此复杂?无论你到哪里,都会弄得自己身陷困境。你似乎是放着大路不走,却总去选择披荆斩棘。” “你母亲也说过类似的话。” “我不奇怪……好了,顺其自然吧,我们谁也无法说服对方。除了公正和道德,我们还有更紧迫的事情要考虑。不过,将来你最好牢记自己是谁,明白自己对阿拉加西亚的各个族群究竟意味着什么。” “我不会忘记的。”说完,伊拉龙停顿了一下,看看她有何反应,不过阿丽娅对此不置可否,伊拉龙坐到床边,说,“你完全没有必要来找我的,我没事。” “当然有必要。” “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一开始,我猜你离开黑格林后会走哪条路,幸运的是,我猜的路线离这里以西大约四十英里。不过,这对我来说已够近了,我可以通过倾听大地的低吟来确定你的方位。” “我搞不懂。” “伊拉龙,龙骑士在这个世界上行走,不可能不引起注意的。耳聪目明之人可以对种种迹象加以解读:鸟儿会传唱你的到来,大地上的野兽能辨识你的气味,花草树木会记住你的触摸。骑士与龙灵相通,这种联系强大无比,能感知自然力量的生物都会感应到。” “什么时候你得教教我这个法术。” “这不是什么法术,只是对自己周围的万物多加留心之术而已。” “那你为何来到艾斯科夫村来?我们在村外会面不是更安全吗?” “迫不得已罢了,我猜你的情形也差不多,你不是自愿来这里的吧?” “不是……”说着,他转动一下胳膊,一天长途跋涉之后,身体十分疲乏,赶走睡意之后,他指着她的衣服,问道,“你是不是换装扮了?” 阿丽娅微微一笑:“只是为了这次出行。不知在沃顿人中生活多长时间了,不过,我还是弄不明白人类为何要将男女分开来。尽管我的行为举止也不完全像一个精灵,不过,我也无法让自己接受你们的习俗。谁又会对我说三道四呢?我母亲?她远在天边。”说着,她停了下来,仿佛觉得自己说得太多了,接着,她说,“来的路上,刚离开沃顿国,我就跟两个看牛的闹了个不愉快。紧接着,我就偷了这身衣服。” “很合身。” “作为魔法师,一个好处就是用不着找裁缝。” 伊拉龙大笑不止。接着,他问道:“现在怎么办?” “现在休息。明天,日出前,我们就偷偷溜出村庄,没人会知道。” 那一夜,阿丽娅睡床,伊拉龙躺在靠门的地板上。这样安排并非出于伊拉龙的谦让——当然,换个情形,他肯定会坚持让阿丽娅睡床——而是出于小心。如果有人闯入房间,见女士睡地上,定会觉得很奇怪。 时间在百无聊赖中缓慢地过去,伊拉龙呆呆地盯着头上的横梁,看着木头的裂纹,脑海里思绪万千,不得片刻安宁。他尝尽各种办法,试图让自己平静下来,可总是禁不住会想到阿丽娅,想到重逢的惊喜,想到她对自己如何处置史洛恩的评价,当然,更多的是想到自己对阿丽娅的种种情愫。这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怀?他说不清道不明。他渴望与她在一起,却被拒之千里之外。这给他的情感造成了伤害,让他感到生气、感到沮丧。他拒绝承认自己的追求走到了终点,却又不知如何继续下去。 听着阿丽娅均匀的呼吸声,他感到心口发痛。与她近在咫尺,却又仿佛相隔千里,令他难以承受。他揉着衣角,期盼能找到一条出路,而不必服从于讨厌的命运的安排。 这些杂乱的思绪不断纠缠着他。一直到深夜,他才因为极度疲劳而渐渐入定。其间,他断断续续四处神游,直到星光逐渐暗淡,他和阿丽娅该动身了。 他们一起打开窗子,跳到离窗台十二英尺的地面。这对于拥有精灵一般能耐的伊拉龙来说,只不过是小菜一碟。向下跳的时候,阿丽娅手压住裙摆,不让它飘起来。他俩紧挨着落地,接着飞身穿过村巷,朝栅栏奔去。 “别人会怀疑我到底跑哪儿去了,”伊拉龙一边跑一边说,“也许我们应该等到天亮,像其他旅客一样离开。” “留下来更冒险。房费已付过,店主最关心的就是这个,他才不会理你是不是早离店呢。”这时,路上出现了一辆破旧的马车,他们左右一闪让过,然后重新并排在一起。阿丽娅补充道,“现在,最重要的就是不要歇息,得不停地走,否则国王肯定会发现我们。” 来到村子的外围,顺着栅栏,阿丽娅一路摸索,直到发现一根突出的木桩。她合手一抱,用力扳了一下,看看木桩能否承受自己的重量。一扳之下,木桩有些晃动,碰到两侧的其他木桩,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不过,还算牢固。 “你先上。”阿丽娅说。 “你先请。” 她不耐烦地叹了一口气,轻轻拍了一下衣裙:“伊拉龙,裙子要比裤腿招风。” 明白了她的意思,伊拉龙不禁脸上一热。于是,他举手抓紧,脚下踏牢,爬上木桩。到了顶部,他停下来,稳住身体。 “继续。”阿丽娅低声喊道。 “我等你。” “别这么……” “巡夜人!”说着,伊拉龙一指。两座房子间的黑暗中隐现出一盏灯,随着光亮的接近,阴暗中显出一个持剑男人的闪亮身形来。 阿丽娅默不作声,却如同幽灵一般,双手抱住柱子,仅依靠双臂的力量向上攀缘,身子如有魔法似的向上滑行。接近伊拉龙时,他抓住她的右臂,将她拉上顶端。两个人像怪异的鸟栖息在柱子顶端,屏住呼吸,一动不动地看着下面的巡夜人。那男人左右晃动着灯,查看是否有人闯入。 千万别看地面,伊拉龙内心祈祷道,也千万别朝上看。 过了一会儿,那人将剑入鞘,一边哼着小曲,一边向前继续他的巡视去了。 伊拉龙和阿丽娅默默地跳下栅栏。伊拉龙落在草地上,他身子一滚,缓冲下落的冲力,行囊中的盔甲发出一阵碰撞声。接着,他飞身而起,弯腰飞奔而去,阿丽娅紧随其后。他们绕开村子周边的农场,取道洼地和干涸的河床。有几次,看夜的狗冲出来,似乎要阻挡他们对其领地的侵扰。伊拉龙将意识释放出去,对那些吠叫的狗加以安抚。他发现,要让那些狗停止吠叫,最有效的办法就是告诉它们:它们的尖牙利爪足以将伊拉龙和阿丽娅赶走。见自己威猛有加,那些狗就摆着尾巴,趾高气扬地回到自己看护的谷仓、牲口棚或门廊去了。看它们自鸣得意的样子,伊拉龙不由得心里一乐。 此时,他们离艾斯科夫村已有约五英里了。很明显,他们周围都没有其他人,后面也没有尾巴跟着。他们在一棵烧焦的树桩旁停了下来。阿丽娅蹲下身子,用手在前面的地上挖了几把土。随着她一声“Adurnarisa(原注:水升起来)”,涓涓水流从旁边的地里冒出来,汇入刚挖好的小坑里。待坑里水满,随阿丽娅一声“Letta(原注:停)”,水流便停止。 她吟诵了一段占卜咒语,寂静的水面上浮现出娜绥妲的面孔。阿丽娅跟她打了个招呼,伊拉龙则躬身致礼,嘴里说道:“女王陛下!” “伊拉龙。”娜绥妲应道。看上去,她很疲惫,脸颊凹陷,仿佛生了一场大病。一绺长发从圆发髻啪的一声弹开,在发际线卷成一卷。随着她抬手在头上一掠,抚平翘起的头发,伊拉龙瞥见她手臂上硕大的绷带。“感谢歌库卡拉,你平安无事,伊拉龙。” “很抱歉,让你担心了,不过,我这样做是有原因的。” “回来后你必须向我解释。” “当然,”他说,“你怎么受伤的?有人攻击你吗?杜万加塔的人为何不给你治疗?” “是我下令别让他们管的。你回来后我会向你解释这个。”一头雾水的伊拉龙只得点点头,咽下了后面的一大堆问题。娜绥妲转向阿丽娅,说,“令人钦佩!你竟然找到他了。我原来还不敢肯定呢。” “幸运之神向我微笑。” “也许吧。不过,我更愿意相信你的能力,它与幸运之神的慷慨同样重要。你们需要多久才能回来?” “两三天吧,除非遭遇难以预料的困难。” “好。我期待你们的归来。从现在开始,希望你们每天在正午和傍晚前与我联系,否则,我只能假定你们被捕了,那样我就派蓝儿带救援队伍出发。” “我们不一定随时都有机会实施魔法。” “那就想办法吧,我需要知道你们身在何处以及是否安全。” 阿丽娅考虑了一下,然后回答道:“我会尽力而为,不过一旦可能对伊拉龙带来危险,我就不联系你了。” “同意。” 利用她们对话之间的停顿,伊拉龙问道:“娜绥妲,蓝儿在附近吗?我想跟她说话……离开黑格林后我们一直没有联系。” “她一小时前外出侦察去了。我现在就去看看她是否已回来,你们等着,不要关闭。” “去吧。”阿丽娅应道。 娜绥妲一步跨出了视阈,眼前只呈现一幅她红色大帐里桌椅的静止画面。一开始,伊拉龙仔细打量了帐内的物件,慢慢,他变得焦躁不安,目光从水面转移到阿丽娅脖子后面。只见她一头浓密的黑发垂在一边,露出衣领上一段柔滑的肌肤,伊拉龙不由得一呆,浑身一哆嗦,靠在了树桩上。 耳边传来树木断裂声,接着,蓝儿挤进了帐篷,水镜展现出一片蓝色的鳞甲。伊拉龙无法判断眼前是蓝儿躯体的哪一部分,毕竟现在所看到的只是那么小小的一块。随着片片蓝鳞划过镜面,伊拉龙看到了蓝儿腿部的下侧,接着是她尾巴上的尖刺、翅膀收拢后形成的袋状薄膜,最后是一颗龙牙的闪亮齿尖。蓝儿在挪动自己的位置,以便能舒服地看到娜绥妲那面神秘的占卜镜。听到蓝儿身后传来的物品碎裂声,伊拉龙猜想帐内的桌椅恐怕都报销了。终于,蓝儿找准了位置,将脑袋凑近镜子——这样一来,一只硕大的蓝眼睛占据了整个水面——盯着伊拉龙。 好一会儿,他们彼此默默地看着对方。伊拉龙惊讶地发现,见到蓝儿,仿佛心里的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其实,自从他们分开,他从未真正有过安全感。 “我想你。”他低声道。 她眨了一下眼。 “娜绥妲,你还在吗?” 蓝儿右边某个角落传来娜绥妲低沉的声音,仿佛嘴被什么东西堵住了:“还算在吧。” “你能否把蓝儿的话传过来?” “非常乐意,不过,现在我被夹在翅膀和帐杆之间,看样子无路可走,恐怕你听不清我说什么。不过,如果你愿意,我倒想试试。” “请试一下。” 娜绥妲沉默了一会儿,接着传来她近似蓝儿口气的声音,伊拉龙禁不住笑了起来。只听她说:“你好吗?” “跟牛一样壮实,你呢?” “要把我比做一头奔牛,那太荒唐,简直是侮辱。不过,我跟平时一样,状态良好,如果这就是你要的答案。很高兴,阿丽娅跟你在一起,有一个理性的人在你后面看着,这对你有好处。” “我同意。身处危险,有人帮忙总是受欢迎的。”终于可以与蓝儿交谈,尽管不是直接的,伊拉龙内心的感激之情油然而生。不过,与彼此近距离身心相通相比,此刻的言语显得多么苍白。况且,有阿丽娅和娜绥妲在场,伊拉龙实在不愿谈及一些更私人的话题,譬如在黑格林强迫蓝儿离开,自己独自留下,不知蓝儿是否已原谅他,等等。蓝儿似乎也有所不愿,因为她也没有谈及这个话题。所以,他们都在说些无关紧要的事情,然后道别。在他离开水面之前,伊拉龙手指触唇,默默地道了一声:对不起! 蓝儿眼眶肌肉一松,无数细小的鳞片周边露出银色,慢慢地眨了一下眼,伊拉龙明白,蓝儿理解自己传递的信息,而且她并未因此前的事而记恨于他。 与娜绥妲道别后,阿丽娅终止魔法,站了起来,顺手用手背拍掉衣服上的尘土。 见她这样,伊拉龙有些着急,与以前相比,现在的他有些大相径庭。此时此刻,他满门心思就是直接奔回蓝儿身边,与她围篝厮守在一起。 “我们走吧。”阿丽娅说着,脚下已迈开步伐。

第十章 微妙的问题 
若伦从地上搬起石块,后背肌肉曲张,一块块突起。 他将巨石搁在大腿上歇了歇,紧接着,随着一声闷哼,挺直了双臂,将石块高举过头。他撑着那泰山压顶一般的重量,站了足足有一分钟之久。等到双肩开始颤抖,就要支持不住的时候,他才将巨石扔在面前。石头轰然落地,砸出一个深达数寸的大坑。 若伦身边的二十名沃顿武士跃跃欲试,纷纷寻找同样大小的石块一试身手,然而成功的只有两个人,其余的还是回头去对付就手的轻一些的石块。若伦心中暗自庆幸,多年的田间劳作,还有在霍司特铁匠铺几个月的学徒生活没有白费,面对这群自打满了十二岁便天天拿着武器操练的人,他的力气毫不逊色。 若伦甩甩胳膊,火辣辣的感觉消退了一些。他再做了几个深呼吸,赤裸的胸膛感觉到空气的清冷。他伸手揉搓右边的肩膀,捂着那一块胀鼓鼓的肌肉,用手指在上面摸索,再一次确信,令他饱受折磨的蛇人咬过的伤口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他不由得开怀一笑,为自己的身体恢复完整和健康而高兴。他一度认为这比让一头母牛学会跳快步舞还要渺芒。 一声痛楚的喊叫传来,他望了过去,看到艾伯瑞和波多尔正联手对抗朗格。朗格是一名负责传授格斗技能的老兵,肤色黝黑,身上到处都是战斗留下的疤痕。虽然是一对二,朗格却占尽上风。他手执练习用的木剑,不过三招两式,便击落了波多尔的武器,横过剑身拍中了他的两边肋骨,还狠狠地刺中了艾伯瑞的腿,令他摔了个四仰八叉。若伦对这两个人大有同情之意。他才和朗格交过手,最后的结果是在黑格林留的旧伤上又添了几道新伤。在很大程度上,他更喜欢用锤子,而不是剑,不过又觉得在形势所迫时,能使剑也是必要的。剑术中有许多技巧,可是他觉得那些在大部分交手中纯属多余:照某位剑客的手腕,一锤子砸下去,不管有盔甲没盔甲,碎裂的骨头都会令他无暇自保。 烈火平原一战之后,娜绥妲邀请卡沃荷的村民加入沃顿族,得到了全体村民的响应。所有可能拒绝这一邀请的人,早在他们前往烈火平原的途中,就在多斯选择了留在色达。每一位身强力健的卡沃荷村民都放下原先凑合着使用的矛和盾,拿起了合适的武器,精心操练,要让自己不输于阿拉加西亚境内任何一名武士。帕伦卡谷的人们一向吃苦耐劳,舞刀弄剑并不比砍柴伐木更辛苦,比起顶着毒辣的日头耕田,或者在甜菜地里锄地,更是轻松得多。身怀一技之长的人继续用手艺为沃顿族人服务,但在闲暇的时间里,他们也努力操练配给的武器。因为一旦战争的号角吹响,必须做到人人皆兵。 从黑格林回来以后,若伦满腔热忱,全心全意地投入训练。要保护村民和凯特琳娜,他就要扶助沃顿族,推翻帝国,最终打倒加巴多里克斯。他并不是自大狂,不认为凭一己之力就可以赢得这场战争,但他确信他的力量可以影响这个世界,只要他竭尽全力,就能增加沃顿人获胜的希望。同时,他还必须好好活着,这就是说,他需要增强体魄,要熟练运用各种格杀武器和技能,这样才不会败给更有实战经验的武士。 他穿过练习场,向与波多尔合住的帐篷走去。半路上有一片狭长的草地,长六十尺,上面摆着一根二十尺长的树干。树干已经剥去了树皮,在成千上万只手日复一日地打磨下,通体光滑闪亮。大步流星的若伦没有放慢速度,只是陡然折了个方向,走到树干边。他将手塞到树干较粗的一头底下,用力一抬,吃力地吼了几声,将它竖了起来,然后又奋力一推,将木头放倒。接着若伦又抬起较细的一头,重复了两次同样的动作。 若伦再也搬不动了,便离开了草地。曲曲折折的小径,四通八达地穿行在一顶顶灰色的帆布帐篷之间。若伦走得飞快,一路上不时地挥手,和洛林、菲斯克以及其他认识的人打招呼,还有六七个向他致意的陌生人。“你好,重锤若伦!”他们热情地说道。 “你好!”他也说道。感觉有点怪,他心想,从没见过面的人都能把你认出来。片刻之后,他到了自己的帐篷前,现在他已经把这儿当成家了。他弯腰走进去,解下身上的弓和一袋箭,还有沃顿人送给他的短剑。 他从被褥边拿起水囊,快步回到明亮的阳光下,拔开水囊的塞子,照自己的后背和双肩淋了下去。在若伦来说,洗澡是越来越难能可贵了,但今天是个重要的日子,他想整洁光鲜地面对即将到来的事。他用一根削尖的木棍刮去手臂和双腿上的积尘,还剔干净了指甲,然后再梳梳头,理了理胡须。 自觉可以见人之后,他穿上新洗的长袍,将铁锤插进腰带,穿过宿营地往外走,却突然吃了一惊。伯吉特正在帐篷后面的一处角落里盯着他,双手紧握一把没出鞘的匕首。 若伦全身蓄势待发。对方只要稍有进犯之意,他的铁锤随时便可以出手。他知道,此刻的处境相当危险。虽然他神勇过人,但要是伯吉特有意进攻,自己还是没有必胜的把握。伯吉特跟他一样,对敌人也有一股子穷追猛打、不死不休的劲头。 “你曾经请求我的帮助,”伯吉特说,“我同意了,因为我想找到蛇人,为被它们吃掉的丈夫报仇。我有没有说清楚条件?” “有。” “你是否还记得我说过,一旦蛇人死了,我就要清算你对昆比之死所负的责任?” “记得。” 伯吉特的情绪越来越激动。她拔出了匕首,握成拳的手背上青筋暴露。匕首从鞘中全身而出,雪亮的刀锋赫然一现,随后又缓缓沉入黑暗之中。“很好,”她说,“我不希望你忘记这件事。我一定要讨个公道,若伦,你永远不要怀疑这一点。”说完,她一个转身,大踏步走了,匕首隐入她长裙的褶缝中。 若伦轻出一口气,在近旁的一张木凳上坐下。刚才差点儿被伯吉特开膛破肚,他手摸着喉头,确定自己逃过一劫。她的出现吓了他一跳,但并不意外。这几个月来,早在他们离开卡沃荷以前,他就清楚她的打算。他知道,总有一天,自己要偿还对她的亏欠。 一只乌鸦聒噪着从头顶飞过,他目送它远去,心情渐渐开朗,微笑浮现在脸上。他心想:有几个人能知道自己哪一天什么时刻死呢?我随时都可能丢掉性命,想躲也躲不了。该来的总会来,我才不会浪费活着的时间去担惊受怕。厄运总是光临那些老惦记着它的人,窍门就是要从两次灾难之间的短暂空当里找到快乐。伯吉特凭她的信念做事,事到临头我再去面对好了。 他看到左脚边有一颗黄色的小石子,便拾了起来,用手指捻着它转动,然后尽可能地将注意力集中在石子上,说了声:“Stenrrisa(原注:石头,起)!”石子对他的命令不理不睬,稳稳地架在他的拇指和食指之间。他悻悻然哼了一声,随手扔掉了它。 他昂首挺胸,大步走在成行成列的帐篷之间,边走边解领口带子上的一个结,但那结却一味跟他死缠。就这样一直走到霍司特的帐篷前,他终于放弃了。霍司特的帐篷是一般帐篷的两倍。“里面的人好啊!”他说着,敲了敲两片门帘间的桩子。 凯特琳娜棕红色的长发在脑后飞扬,她冲出帐篷,一把抱住他。若伦呵呵地笑着,双手拦腰将她举起,原地转了一圈。整个世界都模糊了,清晰的只有她的面庞,然后若伦将她轻轻放下。她飞快地轻吻他的嘴唇,一下,两下,三下。若伦晕乎乎的,凝视着她的眼睛,感觉从来没有这么幸福过。 “你很好闻呢。”她说。 “你怎么样?”看到遭受囚禁的折磨后,她是那么苍白消瘦,他的快乐蒙上了阴影,恨不得让蛇人起死回生,也尝尝她和他父亲受到的苦楚。 “你每天都要问我一次,每一次我都告诉你:‘好些了。’耐心一点,我会好的,只不过需要时间……对我来说,最好的治疗就是在阳光下,和你在一起,感觉有多好,我都说不出来。” “我问的不仅仅是这些。” 凯特琳娜的脸上出现两片红晕,她头朝后仰,弯弯的嘴角露出俏皮的笑容:“天哪,您可真无礼,亲爱的先生,太无礼了。我真不知道还要不要和您单独在一起,免得您又对我放肆。” 她欢快的口吻让他放下心来:“放肆,嗯?好啊,既然你已经把我看成一个无赖,我就好好地放肆一回吧。”他一直吻着她,直到她挣脱开去,不过仍然留在他怀里。 “啊,”她喘息着说道,“你可真霸道,重锤若伦。” “没错。”他朝身后的帐篷点了点头,压低嗓门问道,“伊莱恩发现了吗?” “本来应该发现的,可是她的身孕已经让她什么都顾不上了。我想,从卡沃荷逃出来,一路的奔波劳顿可能会让她流产。她已经病了好久了,她还肚子痛,嗯,不是正常的那种。葛楚德在给她看病,但没什么起色。不管怎样,伊拉龙越快回来越好,我不知道这个秘密还能保守多久。” “我肯定你会好好的。”他放开她,把束腰外衣上的褶子拉平,“我的样子还过得去吗?” 凯特琳娜用挑剔的眼光打量着他,然后舔湿手指尖,帮他把前额的头发朝后梳。看到他领子上打了个结,她一边伸手去解,一边说道:“你该多注意一下自己的衣服。” “衣服又不想干掉我。” “哦,现在可不一样了。你是龙骑士的表哥,应该注意一点,大家都看着你呢。” 他一直随她摆弄,直到她对他的外表满意为止。然后他和她吻别,走了半里路,来到沃顿族这一大片宿营地的中央,娜绥妲的红色指挥帐就在这里。帐顶升起的三角旗下方,有一面黑色盾牌和两把平行斜放的剑,在暖和的东风里,旗子呼啦啦地飘拂着。 帐外的六名守卫,两个是人,两个是矮人,另外两个是巨人。他们看到若伦走近,放低了手中的武器。其中一个巨人,一头满嘴黄牙的巨怪,问道:“你是谁?”口音极难听清。 “重锤若伦,加罗之子。娜绥妲叫我来的。” 巨人用拳头在胸甲上一捶,发出嘭的一声巨响,然后大声通报:“夜行者小姐,重锤若伦求见。” “让他进来。”帐中答道。 卫士们举起武器,若伦戒备地走上前去。双方剑拔弩张,互相盯得紧紧的。 走进大帐,若伦心中一惊。里面大部分摆设都被毁了,除了娜绥妲坐着的高背椅,只有镶在一根支柱上的镜子还完好无损。他不动声色,朝她下跪鞠躬。 娜绥妲的仪表风度与若伦从小见惯的女人迥然不同,他在她面前有点不知所措。刺绣长裙,发间的黄金链饰,加上在四壁映照下泛着暗红的黝黑肤色,令她具有一种卓尔不群而又高高在上的气度。此外,格外突兀刺眼的是她小臂上的亚麻绷带,这是她在“长刀血拼”中惊世骇俗的勇气的明证。自若伦带着凯特琳娜回到这里以来,她的壮举一直是沃顿族人津津乐道的话题。若伦觉得,在这一点上他似乎能与她相通,为了保护自己所关心的人,他同样也不惜付出任何代价。只不过她心系数千族人,而他承担的则是保卫家人和村民的责任。 “请起。”娜绥妲说。他按照吩咐站了起来,一只手按在锤头上,静静地等着她开口,同时任她审视的目光打量自己。“在我的位置而言,有话直说几乎是一种奢侈,若伦。不过今天我会跟你开门见山。你看上去是那种懂得欣赏直来直去的男人,而且,我们的时间很少,要商量的事情却很多。” “谢谢,我的小姐,我从来不喜欢说话兜圈子。” “好极了,那我就坦白说了,你给我出了两个难题,哪一个都让我大感棘手。” 他皱起了眉头:“什么难题?” “一个关于你这个人,一个关于对你的安排。你在帕伦卡谷的作为,以及后来与村民们并肩战斗时的表现,都堪称惊人。他们告诉我,你具有坚强无畏的意志,勇武善斗,足智多谋,并且极具号召力,能唤起大家追随你,并对你忠心耿耿。” “他们也许会追随我,但也肯定永远不会停止对我的疑问。” 她的唇边浮起一抹微笑:“也许吧,不过你到底还是把他们带到这儿来了,不是吗?你具备非常可贵的品质,若伦,沃顿族需要你,我可以认为你愿意效力吗?” “我愿意。” “如你所知,加巴多里克斯四处调兵遣将,南向支援阿热夫斯,西进费斯特尔,北路挺进毕拉同那。他企图延长战线,以便将我们消耗殆尽。约蒙杜和我不可能同时现身在几个地方,我们需要信得过的指挥员去应对四面八方的无数战斗,在这方面,你可以证明自己的价值。然而……”她拖长了声音,没有说下去。 “然而你还不知道我靠不靠得住。” “确实如此。保护朋友和家人,会激发出一个人的勇气,但我不知道,当你身边没有他们的时候,心中会有多大的恐惧。你有足够的胆识吗?当你能发号施令的时候,是否还愿意听从号令?我不是在诋毁你的品格,若伦,但阿拉加西亚危机四伏,我不能轻率地让一个不能胜任的人去指挥我的人马。这场战争容不得这样的过失。如果没有令人心服口服的理由,置你于高位,对你手下的沃顿族旧人也不公平,你必须建立自己的威信。” “我明白。那么,你要我做些什么?” “嗯,这事处理起来并不容易,因为你和伊拉龙亲如兄弟,这令局面更加复杂无比。你肯定知道,伊拉龙是我们取胜的关键。因此,让他免于分心,集中全部精力于自己的使命,是非常重要的。如果我派你上战场,而你最终战死,悲痛和愤怒一定会令他不能自已,这我已经领教过了。而且,我对给你指派的上级也必须多加留意,由于你和伊拉龙的特殊关系,会有许多人企图伺机对你施加影响。好了,现在你对我所顾虑的方方面面,已经有一个清楚的了解,你对此有什么想法?” “如果像你所说的,目前局势危急,战争激烈,那我就要说,放着我不用的话,对你是个极大的浪费。如果把我当做一名普通士兵去用,那也和浪费差不多。不过这些你可能已经知道了。至于说对我的安排,”他耸了耸肩,“我不在乎你把我和谁放在一起,谁也别想通过我打伊拉龙的主意。我关心的只是推翻帝国,好让我的亲友和族人重返家园,安居乐业。” “你的目的很明确。” “非常明确。你不能让我继续领导卡沃荷的村民吗?我们就像一家人,而且同心同德。用这个办法考验我,就算我不能胜任,对沃顿族也没有损害。” 她摇了摇头:“不行,也许将来可以,但现在还不是时候。他们需要得到基本的训练,而且这样做的话,我对你无从判断,因为你周围都是对你忠心不二的人——他们在你的鼓动下,居然愿意背井离乡,长途跋涉,横穿阿拉加西亚。” 她把我当成了威胁,他想,我在村民中的威信让她对我有顾虑。为了打消她的顾虑,他说道:“他们有自己的判断力,他们知道留在山谷里是愚蠢之举。” “不是那么简单,若伦。” “你想我怎么样,小姐?到底要不要用我?如果要,怎么用?” “我有一个提议。今天早上,我的魔法师发现,有二十三名加巴多里克斯的士兵正向东面开进。我打算派出一小队人马,由图恩伯爵马特兰率领,前去侦察敌情,并一举消灭这股敌人。如果你同意,便在马特兰麾下效力。你将听从他的命令,并有望从他身上受到教益。而他则会从旁观察你的表现,并就你是否适合得到提升向我汇报。马特兰经验丰富,我对他的判断抱有充分信心。你觉得这样公平吗,重锤若伦?” “公平。只是,我什么时候走,要走多久?” “今天就出发,半个月内回来。” “那我想问,你能不能再等一等,过几天再将我派遣到别处?我想在这里等伊拉龙回来。” “你对表弟的关心令人赞赏,可是军情瞬息万变,刻不容缓。一旦我得知伊拉龙的下落,将让杜万加塔部的一位成员向你传递消息,不管它是好还是坏。” 若伦的大拇指在锤头的锋利边缘摩挲着,想找一个既能让娜绥妲改变主意,又能保守住他的秘密的办法。最终他发现这是不可能的,于是放弃了这个打算,决定还是说出实话:“你说得没错,我是在为伊拉龙担心,但他比所有人更能保护自己。想看到他安然无恙并不是我想留下的原因。” “那又是为什么?” “因为凯特琳娜和我想结婚,我们想让伊拉龙主持仪式。” 娜绥妲轻敲扶手,指甲叩出一连串脆响:“如果你以为,在你能为沃顿族出力的时候,我会同意你袖手旁观,为的只不过是让你和凯特琳娜能提早几天享受婚庆之夜,那就大错特错了。” “但这事非常紧急,夜行者小姐。” 娜绥妲的手指停在半空中没有敲下去,眼睛眯了起来:“急到什么地步?” “我们越早结婚,越能保全凯特琳娜的名誉。如果你对我的话完全明了,就会知道我这个请求不是为了自己。” 娜绥妲歪起了脑袋,投在皮肤上的光影随之变换:“我明白了……为什么一定要伊拉龙?为什么你想让他主持婚礼?为何不另找他人,比如说你们村里的长者?” “因为他是我的表弟,我看重他,还因为他是龙骑士。凯特琳娜由于我的缘故,几乎丧失了一切——她的家,她的父亲,还有她的嫁妆。我无法令这些失而复得,但是至少可以为她安排一个难忘的婚礼。我既无钱财,又无家畜,无法将婚礼办得奢侈铺张,所以我必须在财富以外寻找办法,让我们的婚礼别具一格。在我看来,没有比让龙骑士宣布我们结为夫妇更加荣耀的了。” 娜绥妲久久沉默不语,若伦不由得猜想她是不是在等他自行离开,然后她开口了:“有龙骑士主持婚礼确实荣耀非常,但如果凯特琳娜接过你伸出的手时,没能带着一笔适当的嫁妆,这一天也将令人遗憾。我住在崇吉海姆的时候,得到矮人们馈赠的许多黄金和珠宝。其中一些为了给沃顿族筹集资金,已经被我变卖,但剩下的部分,仍然足以令一个女人在未来许多年内锦衣华服。如果你接受,它就是凯特琳娜的。” 若伦大受震动,再次躬下身去:“谢谢你,你的慷慨无与伦比,我不知道怎样才能报答。” “像为卡沃荷一样,为沃顿人而战,就是对我的报答。” “我会的,我发誓,加巴多里克斯将会诅咒自己派遣蛇人追杀我的日子。” “我相信他已经如此了。现在,去吧,你可以留在营地,直到伊拉龙回来为你和凯特琳娜主持婚礼。但是,我要你在第二天的早晨便跨上战马。”

第十一章 血狼 
好一个桀骜不驯的人,娜绥妲目送若伦离开大帐,在心中想道,有意思,他和伊拉龙在许多方面都很相似,但个性却有本质不同。伊拉龙也许是整个阿拉加西亚最强大的武士之一,但他并不是一个心如磐石或冷血无情之人。然而,若伦,却比他强硬得多。希望他永远不会起来反对我,否则为了阻止他,只能消灭他。 她看了看臂上的绷带,满意地发现并没有血迹渗出,然后按铃让法芮卡布餐。等侍女将食物送来并退出帐外之后,娜绥妲用意念向埃娃发出信号。埃娃随即从帐篷后部的暗门里走出来,与娜绥妲一起吃了一顿很迟的早餐。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里,娜绥妲审阅了最新的物资清单,计算要举族北上,需要多少辆辎重马车,又在几行代表军费的数字上加加减减。她还向矮人族和巨人族送出消息,命令铁匠增加矛头的产量,又向长老会发出解散的威胁——基本上每个星期她都要来上这么一回——还处理了沃顿族的一些其他事务。然后,在埃娃的陪伴下,娜绥妲跨上骏马“战风”去见特里安娜。她正忙着审问早前抓捕的一名俘虏,他是加巴多里克斯黑手帮间谍网中的成员。 娜绥妲和埃娃走出特里安娜的营帐时,北面传来一阵骚动,叫喊和欢呼传入耳中。一个男人的身影突然闪现在帐篷之间,飞快向她跑来。护卫们迅疾无声地紧紧围住她,一名巨人挡在奔跑者前进的小径上,举起了手中的大棒。那人跑到巨人面前慢慢停下,气喘吁吁地喊道:“娜绥妲小姐!精灵来了!精灵来了!” 有那么一阵子,娜绥妲异想天开,以为是伊丝兰查蒂女王率领精灵大军赶来了。但随即她便想起,伊丝兰查蒂身在赛隆一带,就算是精灵的人马,也不可能在一周之内横穿阿拉加西亚。一定是伊丝兰查蒂派来保护伊拉龙的十二位魔法师。 “快跑,马儿。”她打了个响指,飞身跨上战风,小臂不由得一阵火辣辣的疼痛。巨人刚将埃娃送上马背,娜绥妲立即用后脚跟一磕马腹。骏马在一瞬间全速跑了起来,肌肉曲张,势如离弦之箭。她伏身马背,在一排排帐篷间的土路上策马狂奔,避开行人和动物,腾空跃过一排挡道的接雨木桶。人们对她似乎热情有加,个个喜笑颜开,追逐在她身后,争相一睹精灵的风采。 她赶到了营地北面的入口,与埃娃一起下马,极目远眺寻找精灵的踪迹。 “在那儿。”埃娃伸手一指。 约莫在两英里路之外,十二个细长的身影自一片杜松树丛后出现。此时正是上午,精灵们的轮廓在蒸腾的地气中波动摇摆,亦幻亦真。他们发足力奔跑,步调和谐一致,身态轻盈而迅捷,步下纤尘不动,仿佛在原野上驾风飞行。娜绥妲的头皮一阵发麻,这轻捷无比的跑动美妙而魔幻,让她想起了紧紧咬在猎物身后的一群掠食动物。记得她在博尔山脉中看到过一头索尔戈,一种体形硕大的狼,当时心里也有同样悚然而栗的感觉。 “叫人敬畏,是不是?” 娜绥妲一惊,这才发现安吉拉站在身旁。这位草药师居然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接近她的身边,娜绥妲大感恼火,同时又颇为不解,她还是希望埃娃在安吉拉靠近以前就能告知自己:“为什么哪儿有热闹,哪儿就有你?” “呃——我喜欢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亲临现场总比事后等着听人说要快。还有呢,人们总是漏掉一些很重要的细节,比如某人的无名指是不是比食指长呀,他们有没有设下魔法盾呀,又比如他们骑的驴子身上是不是有一块公鸡头形状的秃斑呀。对不对?” 娜绥妲皱了皱眉:“你从来不说出心底的秘密,是不是?” “那有什么好处?一个无聊的符咒就能搅得大家兴奋起来,然后我就得花上好几个小时去解释,到头来,奥林国王会想砍下我的头,我还得一边逃,一边想办法打跑你半数的巫师。照我说啊,犯不上费这些事。” “你的回答可说不上鼓舞人心。不过……” “那是因为你太一本正经啦,夜行者小姐。” “不过,告诉我,”娜绥妲追问道,“为什么你想知道有没有人骑了一头身上有公鸡头形状秃斑的驴子?” “啊,这个啊,嗯,这头与众不同的驴子的主人,在跟我赌掷指节骨的时候,骗了我三颗纽扣和一片很有意思的魔法水晶碎片。” “连你都能骗到?” 安吉拉撅起了嘴,满脸不高兴:“我那副指节骨作了手脚,是我偷偷换上的,可是他又趁我不注意,换了一副他自己的……到现在我还不太清楚他搞了什么鬼。” “这么说,你们俩都在骗人。” “那片水晶宝贵着呢!而且,你怎么可能骗到一个骗子?” 娜绥妲未来得及作答,六名护卫地动山摇地冲出营地,围成一圈护在她周围。他们的身体散发出逼人的热气和臭味,两个巨人的味道尤其令人难以忍受,她极力收藏起内心的厌恶。然后,让她稍稍有些惊讶的是,这一班护卫的卫队长,一个长着鹰钩鼻子,名叫卡尔文的大块头,向她发话了:“小姐,可以私下跟你说句话吗?”他的话从牙缝里挤出来,好像正极力克制某种强烈的情绪。 安吉拉和埃娃不知道该不该走开,抬眼看着娜绥妲,见她点了点头,便向西边的吉特河走去。娜绥妲确定她们已经听不到了,正想开口说话,但被卡尔文抢在了前面。他大声说道:“见鬼,娜绥妲小姐,你不该这样自己跑开!” “冷静,卫队长。”她答道,“没什么危险,我觉得及时赶到这里欢迎精灵很重要。” 卡尔文一拳砸在自己的腿上,盔甲叮当作响:“没什么危险?不到一个小时以前,有证据向你显示,我们中间仍然潜伏着加巴多里克斯的人。他能不断地向我们内部渗透,可是你却觉得抛开护卫,跑到一群可能是刺客的中间没什么问题!你忘了在阿布隆遇到的袭击,忘了双胞胎是怎么刺杀你的父亲了吗?” “卡尔文卫队长!你小题大做了。” “我会更加小题大做,只要能保证你的安全!” 这时,精灵已经跑完了一半路程。娜绥妲心中恼怒,急于结束这次谈话,说道:“我并不是没有自己的安全措施,卫队长。” 卡尔文瞥了埃娃一眼,说道:“我们也做此猜想,小姐。”他停了停,似乎在等她透露更多的消息。看到她保持沉默,他踏前一步,继续说道,“如果你确实很安全,那我指责你鲁莽就是错误的,我道歉。不过,安全和表面安全是不同的。为了让夜鹰护卫队发挥作用,我们必须是世上最机警、最强悍和最无情的卫士。必须让人相信我们是最机警、最强悍和最无情的,让他们相信,如果胆敢刺杀你,或者用弓弩、魔法对付你,必会遭到我们的打击。如果他们相信,暗杀成功的机会只和一只老鼠杀害一条龙的机会相当,那么他们将视之为痴心妄想,我们也等于不费力地将一次攻击化为无形。 “我们不可能与你所有的敌人交战,娜绥妲小姐,那需要一整支军队。如果所有希望你死的人,都敢于承受心中的憎恨驱使,付诸行动的话,就连伊拉龙也救不了你。也许,在刺杀行动中,你能幸免一百次,甚至一千次,但终究会有成功的一次。唯一可以避免这种局面的,就是让你大部分的敌人相信,他们永远别想闯过夜鹰这一关。我们的名声能像手里的剑和盔甲一样保护你;相反,让人们看到你毫无防范,一点好处都没有。我们跟在后面,拼命地想追上你,看上去就像一群不折不扣的傻瓜。说到底,小姐,如果连你都不尊重我们,谁又会呢?” 卡尔文上前一步,压低声音说道:“在必要时,我们乐于为你赴死。我们想要的,仅仅是你能让我们履行自己的职责。考虑一下吧,这不过是举手之劳。总有一天,你会因为有我们在身边而高兴。你的其他保护来自于人类,这是不可靠的,不管她拥有什么样的神秘能力。夜鹰护卫队曾用古语向你起誓,而她没有。她的支持是可变的,一旦她转而对付起你来,你可就得好好考虑自己的命运了。然而,夜鹰护卫队永远不会背叛你,我们效忠于你,娜绥妲小姐,全心全意。所以,请求你,让夜鹰护卫队做好分内的事……让我们保护你。” 起初,娜绥妲对他不以为然。但他有力的言辞和清晰的说理令她的想法大为改观。这个人可以委以其他重任。她心想。“我发现,约蒙杜放在我身边的卫士拥有与剑术同样高明的口才。”她微笑着说。 “小姐……” “你说得对,我不该甩开你和你的手下就跑了。向你道歉,是我太鲁莽。我还是不习惯身边每时每刻都带着护卫,总是忘记自己不能再像从前那样随心所欲地走动。我向你保证,卡尔文卫队长,这种事再也不会发生。我和你一样,不想有损于夜鹰护卫队。” “谢谢您,我的小姐。” 娜绥妲向精灵们望去。不远处有一条枯竭的小河,他们走在河床上,被河岸挡住了。 “我突然想,卡尔文,你刚才可能为夜鹰护卫队想出了一句格言。” “是吗?我记不起来了。” “没错,‘最机警、最强悍和最无情’,你说的。这个当格言挺好啊,不过也许去掉‘和’字更好。如果夜鹰护卫队一致通过,你就让特里安娜把这段话译成古语,然后我就找人给你们刻在盾牌上,绣在旗帜上。” “您真慷慨,小姐。回营以后,我就和约蒙杜以及同僚们商量一下。不过……” 他打住了话头,娜绥妲猜测地接了下去:“你担心,这个格言对你们这种地位的武士而言,过于通俗,你觉得应该更高贵、更崇高一点,我猜得对吗?” “没错,小姐。”他如释重负地说。 “我觉得,这样想也有道理。夜鹰护卫队执行任务时,代表了沃顿人,要与不同种族和等级的贵族打交道,如果留下了错误的印象,那将十分令人遗憾……很好,这个问题就交给你和你的同僚,去想一个合适的格言吧,我相信你会做得很好。” 这时,十二位精灵走出了干枯的河床。卡尔文嗫嚅着又说了几句感谢的话,然后从娜绥妲身边谨慎地退开一点。娜绥妲抖擞精神,示意安吉拉和埃娃过来,准备正式迎接精灵。 领头的精灵还在数百尺之外,似乎从头到脚都是黑的。一开始,娜绥妲还以为他和自己一样是黑皮肤,并且穿了黑色的衣服。随着他越来越近,她才看到这精灵只围了一块布,腰上缠着根布带子,上面吊着个小口袋。他身体的其余部分覆满了黑毛,幽幽地泛着暗蓝,在阳光下流转着充满生命力的光彩。那些毛大部分只有四分之一寸长,就像是一层服帖而柔韧的保护层,流畅地勾勒出他的形体,能看得到底下肌肉的运动,但是在他的脚踝和小臂下方,黑毛长达两寸,更有长约四寸的鬃毛竖立在肩胛骨之间,从后背一直延伸到脊柱的末端,越向下越短。参差不齐的额发挡住了额头,他的尖耳朵上像猫一样生长着一簇长毛,但他面部其余地方的毛非常短而平顺,要不是黑色的几乎都看不到。他的眼睛是浅黄色的,两个中指上没有指甲,而是伸出了长长的尖爪。他在她面前收住脚步,停了下来。娜绥妲注意到,他全身散发着某种气味:一股咸咸的麝香味儿,让人想起干燥的杜松树枝、上了油的皮革和烟气。这味道如此强烈,明显地充满男性的特质,娜绥妲觉得皮肤上一阵冷一阵热,充满了期待,不由得脸上一热,又暗自庆幸红晕不会在黑皮肤上透出来。 后面的精灵更符合她想象中的样子,都有着和阿丽娅差不多的体态和面貌,身穿暗橙色和墨绿色束腰短上衣,其中六位男性,六位女性。除了两名女性的发色犹如星光闪耀,其余的都是一头黑发。想知道他们的年龄是不可能的,因为他们脸上一片光滑,看不出端倪。不算阿丽娅的话,这是娜绥妲第一次与精灵会面,她特别想知道阿丽娅是不是她种族的典型代表。 领头的精灵伸出两根手指碰碰嘴唇,躹了一躬,身后的同伴也行了同样的礼。他右手抚胸,说道:“向您表示问候及祝贺,娜绥妲,阿吉哈之女,Atraesterniontothelduin(原注:愿好运永远伴随你)。”他的口音比阿丽娅重,语调明快,抑扬顿挫别有韵律。 “Atraduevarinyaonovarda(原注:愿星辰永远看护你)。”娜绥妲按阿丽娅教的回答道。 精灵微微一笑,露出异常尖利的牙齿:“我是布洛德迦姆(原注:精灵语‘血狼’),美丽的伊尔翠德之子。”他依次介绍了众精灵,然后接下去说道,“我们为您带来了伊丝兰查蒂女王的好消息。昨天夜里,我们的魔法师成功摧毁了赛隆城的大门,就在此刻,我们的人马正穿过大街小巷,向塔兰特总督困守的高塔前进。还有很少一部分人在负隅顽抗,但城市已经被攻陷,很快我们将全盘控制赛隆城。” 娜绥妲的护卫们,还有聚在她身后的沃顿人听到这个消息,全体大声欢呼。她对这个胜利也感到欢欣鼓舞,但随即又有一种不祥的忧虑隐隐升起,冲淡了她的欣喜。她想象着精灵们——尤其是像布洛德迦姆这样强壮有力的精灵——侵入人类家宅的图景。我释放的到底是怎样一种超凡的力量啊?她心中想道。“确实是振奋人心的好消息,”她说,“我非常高兴。攻陷赛隆城之后,我们离乌鲁邦又近了一步,也离加巴多里克斯和我们的最终目标近了一步。”她压低了声音,说道,“我相信,伊丝兰查蒂女王会善待赛隆城的人民,善待那些对加巴多里克斯并无好感,而又缺乏反抗帝国的勇气或办法的人。” “伊丝兰查蒂女王对待臣民一向宽厚仁慈,就算是对并不衷心顺服的臣民亦是如此。但是,如果任何人胆敢反抗,我们将会像秋风扫落叶一样将他们清扫干净。” “这正是我对于你们这个古老而又强大的种族的期望。”娜绥妲答道。双方又礼节性地说了几句越来越琐碎的客套话之后,她觉得可以提及精灵来到的目的了,便下令人群解散,然后说道,“你们此行的目的,据我的理解,是保护伊拉龙和蓝儿,对吗?” “是的,娜绥妲思维特科纳。据我们所知,伊拉龙还在帝国境内,不过很快就会回来了。” “那你们是否还知道,阿丽娅已经去找他,现在正跟他在一起?” 布洛德迦姆的耳朵抽动了几下:“这个我们也得知了。很不幸,他们身处险地,但愿他们平安归来。” “那么,你有什么打算?是去找到他们,保护他们归来?还是完全放心地在这儿等着,相信伊拉龙和阿丽娅能打败加巴多里克斯的爪牙?” “我们会在这儿做您的客人,娜绥妲,阿吉哈之女。伊拉龙和阿丽娅只要不被发现,就是安全的。到帝国境内去找他们反而会引起不必要的注意。在目前的情况下,我们帮不上什么忙,耐心等待似乎是最好的。加巴多里克斯很可能会向这儿,向沃顿族发起进攻。如果是这样的话,穆塔和荆刺将再次出手,到那时蓝儿会需要我们助上一臂之力。” 娜绥妲深感吃惊:“伊拉龙说,你们是精灵族中最强大的魔法师,但你们真的可以对抗那可恶的一人一龙吗?他们和加巴多里克斯一样,能力已经非普通龙骑士可比。” “在蓝儿的帮助下,是可以的,我们能力敌甚至战胜荆刺和穆塔。我们知道变节者的厉害,也知道在加巴多里克斯的调教下,荆刺和穆塔已经超越了任何一位变节者,但肯定不会比得上他自己。从这一点来说,他因为担心背叛而有所保留,正好对我们有利。就算是三位变节者同时出击,也战胜不了我们十二位魔法师与龙的联手。因此,我们自信,只要不是加巴多里克斯,在任何对手面前我们都足以匹敌。” “太好了。自从伊拉龙在穆塔手下落败,我一度犹豫是不是该撤退,在伊拉龙的实力增强前隐忍。你的话又给了我希望。我们也许没有杀死加巴多里克斯的办法,但现在看来,在打到他乌鲁邦的老巢门口之前,或者在他决定亲自驾着苏瑞坎出征以前,我们将势不可当。”她顿了顿,接着说道,“你完全取得了我的信任,布洛德迦姆。但是,在你们进入营地之前,请允许我的人接触你们每一位的意识,来确认你们是真的精灵,而不是加巴多里克斯派来的奸细。提出这样的要求令我非常为难,但奸细和叛徒一直是我们的心腹大患。我们不敢单从言语轻信你或者任何人。我无意冒犯,但战争教会我们,这样的谨慎是必不可少的。杜维敦森林广阔无边,树叶郁郁葱葱,在它的外围用咒语布下重重保护的你,一定能理解我的苦衷。所以我请问,你同意这样做吗?” 布洛德迦姆的眼睛充满了野性,尖利的牙齿令人心生惧意。他说道:“杜维敦森林里,大部分是针叶,不是一般的宽树叶。如果必需的话,只管查验好了。不过我警告你,不管指派谁来承担这项任务,一定要格外小心,不能太深入我们的意识,否则他将会丧失自己的心智。对人类来说,我们的脑海是危险之地,他们一不小心就会迷失其中,无法返回自己的躯壳。而我们的秘密也不向例行检查公开。” 娜绥妲知道这一点。精灵会摧毁冒险进入禁区的人。“卡尔文卫队长。”她叫道。 卡尔文跨列而出,脸上一副壮士一去不复返的悲壮表情,站在了布洛德迦姆的对面。他闭上双眼,紧张地皱着眉头,在布洛德迦姆的意识中搜寻着。娜绥妲暗暗咬着嘴唇,在一旁观望。在她小时候,一个名叫哈格若夫的独腿汉教过她如何封锁自己的意识,以及面对他人用意识发起攻击时,如何抵抗并转移对方的刺探。她对这两种技能的掌握相当娴熟,虽然从未成功试过用意识交流,却通晓其中的原理。因此,她深知卡尔文承担的是一件相当艰难而精细的任务,精灵与人各异的身体机能令这一考验尤其困难。 安吉拉凑近她,悄声说道:“你应该让我去检查精灵,会安全一点。” “也许吧。”娜绥妲说。虽然草药医生曾给予她和沃顿族很大的帮助,但说到指派她去执行正式的任务,娜绥妲还是有三分顾虑。 有那么一会儿,卡尔文一直在努力搜索,然后他的眼睛猛地张大,扑地从嘴里吐出一口气来。因为用力,他脖子上、脸上颜色深一块浅一块,瞳孔放大,就像是在夜里。相反,布洛德迦姆一副好整以暇的样子,皮毛光滑平顺,呼吸正常,嘴角还隐隐有一丝戏谑的笑意。 “怎么样?”娜绥妲问道。 这个问题仿佛过了一会儿才传到卡尔文的耳朵里,然后这位鹰钩鼻子的大块头护卫说:“他不是凡人,小姐。我可以肯定,不管怎样,这一点是没有疑问的。” 娜绥妲满意之余,尚有一丝忧虑,因为他的回答有几分含糊之处,让人隐隐感到不安。娜绥妲说:“很好,继续。”在这以后,卡尔文花在每一位精灵身上的时间越来越少,每人不会超过六七秒。整个过程里,娜绥妲不错眼地盯着他,眼看着他的手指慢慢发白,失去血色,眼看着他太阳穴处的皮肤凹了进去,就像青蛙脑袋两侧的鼓膜一样。他整个人变得疲惫不堪,就像吃力地游在深水里。 完成任务后,卡尔文回到娜绥妲身边就位。他就像变了一个人,原先一派果敢坚毅的气质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梦游者那种迷迷茫茫的神情,尤其回答问题时。她觉得他仿佛已神游太虚,灵魂滞留在精灵族神秘的森林中,滞留在一片烟尘弥漫、阳光轻透的林间空地里。娜绥妲但愿他能很快恢复元气。如果不行,她打算叫伊拉龙或者阿丽娅,要不就两个人一齐上阵,来照料卡尔文。她决定,在情况改善以前,他不能再充当夜鹰护卫队的骨干,约蒙杜会安排他做简单一点的工作,以免他的状况雪上加霜,令她负疚自责。这样的话,不管与精灵的接触在他的意识中遗留了怎样的图景,也许至少他还能享受它带来的愉悦。 这个损失令她难以接受,她对自己、对精灵、对让牺牲成为必需的加巴多里克斯和帝国满心愤怒,很难保持平和的态度,将语调放得委婉:“在你提到危险的时候,布洛德迦姆,本应该更清楚地说明,哪怕对方的意识能够回归躯体,人也不能不受损伤。” “小姐,我没事。”卡尔文说。他的话有气无力,完全不能令人信服,有没有人听得见都成问题,只能更加增添娜绥妲心中的愤慨。 布洛德迦姆颈背上的黑毛抖了起来,泛起了波纹:“如果之前我没有很好地解释清楚,那么我道歉。然而,不要为这事怪罪我们,我们无法控制自己天生的体格。也不要责备自己,因为这是一个互相设防的时代。在你的位置而言,不加盘查就让我们登堂入室,实为粗疏大意之举。很遗憾,这个不愉快的事件令我们具有历史意义的会面蒙上了阴影,但至少现在你可以放心了,可以相信自己已经确定了我们的身份,确定我们表里如一:来自杜维敦森林的精灵。” 一股清新之气从他散发的香味里飘向娜绥妲,她原本因为愤怒而紧张的身体,顿时放松了四肢百骸,纷乱的思绪在她脑中徘徊萦绕:帐幔低垂的深闺、盛着樱桃酒的高脚杯、旧时矮人族的悲歌回荡在崇吉海姆空旷的走廊上。她心头烦乱,说了句:“如果伊拉龙和阿丽娅在就好了,他们能查探你的思想,又不至于失魂落魄。” 然后,她再次被布洛德迦姆充满诱惑力的迷离香气摄住了心神,想象着如果用双手从他的鬃毛间掠过,会是怎样的一种感觉。直到埃娃用力拉她的左臂,拉得她弯下腰来,耳朵凑近幼年女巫的嘴边上时,她才勒住了心猿意马。埃娃低沉沙哑的声音说道:“苦薄荷,集中精神,想想苦薄荷的味道。” 娜绥妲按照指点,唤起久远的记忆,回想起在罗特加国王的宴会上吃到的苦薄荷糖。记忆中的苦涩滋味立即让她的嘴里发干,布洛德迦姆的气息中那蛊惑人心的力量在刹那间烟消云散。为了让恍惚的心神集中起来,她说道:“我这位年轻的同伴很奇怪,为什么你和别的精灵那么不一样,不得不承认,对这个问题我也有些好奇。你的外表和我们想象中的精灵大不相同。你能行个好事,告诉我们为什么会有这样更接近于动物的形象吗?” 布洛德迦姆耸了耸肩,皮毛上泛起一道光亮,一瞬间传遍全身。“我喜欢这个样子,”他说,“有人吟诗,歌咏日月星辰,有人悉心栽培奇花异草;有人打造宏伟建筑,有人编制曲调歌谣。各种各样的艺术我同样欣赏,但我相信,真正的美只存在于狼的尖牙上、山猫的皮毛间和鹰隼的眼眸里,所以我把这些荟萃一身。再过一百年,也许我会失去对陆地动物的兴趣,转而认为海洋生物才集美之大成。到那时,我会让身体覆满鳞片,把双手变成鳍,把双脚变成尾巴。我将消失在海浪深处,阿拉加西亚将永远失去我的踪影。” 虽然娜绥妲觉得他是在开玩笑,但从外表一点都看不出来。相反,他显得严肃认真,让她拿不准他是否在愚弄自己。“有趣极了,”她说,“我希望最近这段时间,你不会有这种变成鱼的冲动,因为我们需要你待在陆地上。当然,如果加巴多里克斯决定把鲨鱼和岩鱼也变成奴隶,嗯,那么,能在水下呼吸的巫师倒也能派上用场。” 突如其来,十二位精灵欢快清朗的笑声响彻云霄,方圆一英里以内的鸟儿在四面八方齐声鸣唱。他们的欢笑就像飞珠泻玉的水流,跌落在水晶石上。娜绥妲不由自主地露出微笑,身旁的卫士们脸上也有同样的表情,就连那两名巨人仿佛也陶醉在喜悦之中。当精灵们沉静下来,世界顿时失去了光彩,娜绥妲恍然若失,宛如一场美梦悄然逝去,心中一阵抽动,泪光模糊了视线。随后,这种感觉也不复存在。 布洛德迦姆头一次露出微笑,面容上英俊与狞厉同时并存。他说道:“为您这样一位睿智、能干而又风趣的女人效力是一种荣幸,娜绥妲小姐。有朝一日,当您的时间允许时,我会很乐意教你玩我们的《努尼斯游戏》。我相信,您将会是一位难以应付的对手。” 精灵态度的突然变化让她想起以前无意中听到矮人对他们的一个评价:变幻莫测。这个描述在幼时的她听来,完全没有危险性——只不过加深了她的想象,以为精灵就是那种快乐的、心思瞬息万变的生灵,就像花园里的小仙子——但她现在才认识到,矮人真正的意思是:警惕!要警惕,因为你永远无法预知精灵的行动。她暗暗叹息。将来可能要与另一个出于自身考虑而试图控制她的种族周旋,她为此备感压力。生活就是这么复杂吗?她心想,还是我自找的? 向营地里面望去,她看到奥林国王策马向这边驰来,后面浩浩荡荡地跟着一大群贵族、侍臣、大小官员、谋士、助手、仆人、士兵,以及众多她懒得区分的各色人等。与此同时,蓝儿伸展着翅膀,从西面的天空急转直下。她暗自发笑,无聊沉闷而又闹哄哄的场面就要到来,就要将精灵淹没其中。她说:“只怕要过好几个月,我才有机会接受你的好意,布洛德迦姆,但无论如何都要感谢你。在劳累了一天之后,我乐于用一场游戏散散心。但眼下,这只是一个可望而不可即的享受,来自于整个人类社会的压力就要降临在你身上了。我建议你作好准备,迎接潮水一般的人名、问题和请求。我们人类好奇心强烈,谁都没有见过那么多的精灵。” “我们对此有所准备,娜绥妲小姐。”布洛德迦姆说。 这一边奥林国王声势震天的人马越来越近,那一边蓝儿正准备着陆,翅底鼓荡的劲风压平了地面的草叶。娜绥妲最后闪出的念头是:天哪,我应该在布洛德迦姆周围布上一支军队,以免他被营地里的女人们撕成碎片。不过,也许这样也不管用!

第十二章 饶命,龙骑士 
离开艾斯科夫村时已是下午。这时,伊拉龙感觉到前方有一支十五人的巡逻队。 他告诉了阿丽娅,她点点头:“我也注意到了。”他们再没说别的,但伊拉龙顿时大为焦虑。他看到阿丽娅眉头一沉,露出一股悍勇之气。 周围地势平坦开阔,没有任何藏身之处。他们之前也遇到过几小股敌人,但当时身边总有其他人同行,现在这条若隐若现的路上,只有他们两个人。 “我们可以施魔法挖一个洞,用杂草盖住,在里面躲到他们离开为止。”伊拉龙说。 阿丽娅摇摇头,脚下丝毫不缓:“多出来的泥土怎么办?他们会以为发现了史上最大的獾洞。而且,我宁愿省点力气留着跑步用。” 伊拉龙嘟囔了一句什么。不知道我还能跑多远。他没有喘粗气,但无休无止的奔走已令他精疲力竭。他的膝盖很疼,脚踝酸痛,左边的大脚趾又红又肿。而且,不管把脚板绑得多紧,水泡还是不停地冒出来。昨天晚上,他治好了几处伤痛,虽然感觉好了些,但咒语又消耗了他更多的体力。 大约半个小时后,巡逻队出现在眼前,在天际灰黄的云块下就像一缕烟尘,一时看不清人和马的轮廓。伊拉龙和阿丽娅的视力为一般人所不及,马上的人目前应该看不见他们,因此他们接着又跑了十分钟,然后才停下来。阿丽娅从背囊上解下垂绳,束在为奔跑而扎起的绑腿上。伊拉龙将布鲁姆的指环藏进背囊里,又往右手掌心抹了一把泥,盖住银亮的闪灵符,然后他们耷拉着脑袋,佝偻着肩膀,慢吞吞地拖着脚继续向前走。如果不出什么岔子的话,士兵会把他们也当成流亡的难民。 虽然伊拉龙已经能听到隆隆的马蹄声越来越近,还有打马前进时人的呼喝,但又过了大半个时辰,双方才在旷野中碰头。伊拉龙和阿丽娅避到路旁,两眼盯着双脚之间的地面。打头的骑手过去了,伊拉龙只从低垂的眼帘下瞥见几条马腿,随后呛人的尘土便扑卷到眼前,后面的人马全都看不清了。滚滚飞尘让他不得不闭上了眼睛,一边仔细地听,一边在心中暗数。等到确信巡逻队已经过了一半,他心中想道:他们不会盘问我们了! 他高兴不了多久。片刻之后,尘土飞扬中一个声音大喝道:“伙计们,停下!”随后是一阵“停”、“别动”、“这儿,尼尔斯”的吆喝声,十五名骑手驱使马匹,准备包围伊拉龙和阿丽娅。趁着骑兵的包围圈尚未成形,尘土还在空中弥漫,伊拉龙从地上抓起一枚石子,然后挺身站直。 “别动!”阿丽娅小声喝道。 伊拉龙等着看这些骑兵有什么企图,一边在心里重温他和阿丽娅编好的说辞,解释为什么他们会来到离色达这么近的边境地带,希望这样能让狂跳的心脏恢复平静,但他的努力毫无作用。尽管他拥有强大的力量,受到过严格的训练,并且取得了许多战斗经验,还有六道咒语护身,但他的身体依然能感觉到,伤痛和死亡迫在眉睫。他胃在抽动,喉咙发紧,四肢轻飘飘地抖动着。挺住!他在心中想道。他想用双手将什么东西一撕两半,似乎这种破坏行为能释放他内心积聚的压力,但这样的渴望只是加重了他的挫折感,因为他不敢乱动,唯一能支撑住他的就是阿丽娅在他身边。他宁愿当场切断一只手,也不愿被她看成懦夫,而且,虽然她是一位强大的战士,但他还是有保护她的欲望。 命令巡逻队停下的声音再次传来:“让我看看你们的脸。”伊拉龙抬起头,看到面前的枣红马上坐着一个男人。他戴着手套的双手叠放在前鞍上,上唇长着浓密卷曲的胡子,分向嘴角两边,之后又继续伸出足足九寸长,与披在肩头的直发形成刺眼的对照。这一大蓬乱草在上面怎么挂得住,叫伊拉龙看得大感费解,尤其它还灰暗无光,明显没有用温过的蜂蜡滋润过。 其余士兵将手中的长矛指向伊拉龙和阿丽娅。每个人身上都风尘仆仆,完全盖住了长袍上绣着的火焰图形。 “喂,”那人说着,两边的胡须上下抖动,像重量不匀的一杆秤,“你们是什么人?到哪里去?在国王的土地上干什么?”然后他又一甩手,“得了,用不着回答,这些压根儿无关紧要。眼下没啥东西是要紧的,世界末日就要到啦,我们还把时间浪费在盘查这些乡下人身上。呸!你们这帮迷信的蠢东西,整天东游西荡,一窝一窝地生儿育女,能吃的全都被你们吃光。在我乌鲁邦附近的家乡,你们这种未经允许瞎转悠的人,我们抓到了就赏一顿鞭子,要是再让我们发现偷了主人家的东西,哼,那就得吊死。你们嘴里全是谎话,肯定是…… “你那背囊里是什么,嗯?噢,食物和毛毯,不过,也许还有一对金烛台,嗯?上锁的箱子里面装了银器?沃顿族的密件?嗯?舌头被猫叼走了吗?好吧,咱们很快就能弄清楚。朗格华德,干吗不搜搜那只背囊,看看里面有什么宝贝,乖孩子。” 一个士兵用矛柄在伊拉龙后背上扫了一下,他向前一个踉跄。锁子甲早已用破布包好,免得各个部件互相摩擦。然而那些布还是太薄,挡不住那一击之力,也盖不住金属的铿锵之声。 “哟!”大胡子叫了一声。 士兵从后面揪住伊拉龙,解开背囊,扯出他的锁子甲:“看,长官!” 大胡子咧开嘴,心满意足地笑了:“盔甲!打造得还不错,老实说,是非常不错。你可真叫人吃惊。想去加入沃顿族,是吗?想叛国谋反,嗯?”他面孔一板,“要么你是那种总给真正的士兵抹黑的人?如果是这样的话,你就是雇佣兵里最无能的那个,连件武器都没有,自己动手削根木棒就那么麻烦吗,嗯?你怎么说?回答我!” “不麻烦,长官。” “不麻烦,长官?我看你是想不到。真倒霉,就这么个傻乎乎的可怜虫,我们也得接收。该死的战争,逼得我们与这种人为伍,连垃圾也不放过。” “接收我到哪里去,长官?” “闭嘴,不懂规矩的浑蛋!谁让你说话了!”胡须一抖,那人做了个手势。身后的士兵朝伊拉龙当头砸下,他眼前顿时闪出一片红光。“不管你是贼,是叛国者、雇佣兵,还是个白痴,命运都一样。一旦宣誓效忠,你就没有别的选择,只能服从加巴多里克斯和代表他的人。我们是有史以来第一支没有二心的军队。没有废话,只有命令,直截了当的命令。你也得入伙,得到这个特殊的机会,帮助我们伟大的国王实现他的宏图大业。至于你这位可爱的同伴,会有别的办法让她为帝国效力,是吧?现在把他们捆起来!” 伊拉龙知道,现在不得不出手了。他向周围扫了一眼,看到阿丽娅正看着自己,目光坚定而明亮。他眨了眨眼睛,她也眨眼回应。他的手攥紧了小石子。 伊拉龙在烈火平原迎战的士兵大部分都受到一定程度的保护,以避免受到魔法攻击,他估计这些人也一样。他自信可以突破或者化解加巴多里克斯属下魔法师设置的任何咒语,但目前时间有限。所以,他一抖手腕,石子朝大胡子甩去。 石子从侧面击穿了他的头盔。 不等士兵反应过来,伊拉龙身形一转,夺过先前殴打他的士兵手中的长矛,顺势将他扯下马来,这人刚一落地,伊拉龙手中的矛尖便刺穿了他软甲上的护心铁镜,将他扎了个透心凉。伊拉龙旋即松开长矛,向后一倒,身体几乎与地面平行,避开瞄准他飞来的几支长矛。千钧一发之际,长矛正好从面门掠过。 就,以避免受到魔法攻击,他估计这些人也一样。他自信可以突破或者化解加巴多里克斯属下魔法师设置的任何咒语,但目前时间有限。所以,他一抖手腕,石子朝大胡子甩去。 石子从侧面击穿了他的头盔。 不等士兵反应过来,伊拉龙身形一转,夺过先前殴打他的士兵手中的长矛,顺势在伊拉龙石子出手的一瞬间,阿丽娅飞身而起朝最近的马扑去。她轻点马镫,跃上马背,那个士兵还浑然不觉,被她一脚踢中头部,飞上天去足有三十尺高。然后阿丽娅在马背上兔起鹘落,连续跳跃,以膝盖、双足、双手杀敌,动作犹如行云流水,其优美与流畅令人叹为观止。 伊拉龙稳住脚步,胃里好像有尖利的石块在撕扯着他。他龇龇牙,奋力挺直身躯。四名士兵拔剑下马向他冲了过来,抢先到达的士兵挥剑刺向他的肋部,他向右边一闪,抓住对方的手腕,士兵倒地后一动不动。接下来的两名士兵被伊拉龙扭住头部,颈椎发出咔吧一声,就此解决。第四名士兵此时已经离伊拉龙近在咫尺,正朝他挥剑猛冲,他再也闪避不及。 避无可避之际,伊拉龙唯有使出全身力气,向那人胸膛猛击。拳头落在那人身上,鲜血和汗水犹如泉水一般喷涌而出。这一击折断了那人的肋骨,并将他在草地上送出十几尺之外,倒在另一具尸体上。 这边的伊拉龙猛吸一口冷气,捧着疼痛不已的手弯下了腰。他的四根手指关节尽数骨折,皮肤的裂口处暴露出白色的筋肉。见鬼。他看着热血涌出的伤口,在心中咒骂了一句。他试着活动手指,但手指已经完全不听使唤。看来,在彻底治好以前,这手算是废了。他担心再受袭击,向四周环顾,寻找阿丽娅和其余士兵的身影。 马匹已经四散逃开,只有三名士兵还活着,远处的阿丽娅正与其中两个人展开厮杀。与此同时,最后一名士兵正在路上向南面逃去,伊拉龙鼓足劲向他追赶。随着他越追越近,那人开始苦苦求饶。他发誓不会把这场屠杀告诉任何人,还举起双手,表明他没有武器。就在伊拉龙一伸手就能抓到他时,那人又陡然往旁边一闪,跑了几步,之后又再次一个急拐弯,在旷野躲躲闪闪地飞跑,像一只惊慌不已的兔子。他不停地哀求着,脸上涕泪交流,说他还年轻,不应该就这么死了;说他还没结婚,还没试过当父亲的滋味,他的父母会怀念他;他是被迫当兵的,这只是他第五次执行任务,为什么伊拉龙一定要赶尽杀绝呢?“为什么你不放过我?”他抽泣着说,“我只是做了不得不做的事,我是个好人!” 伊拉龙停下来,强迫自己回答说:“你跟不上我们,不能带着你走,但又不能把你留下。你会追上一匹马,然后泄露我们的行踪。” “不,我不会的!” “会有人追查这儿发生了什么事,你对加巴多里克斯和帝国的誓言让你说不出假话。我很抱歉,但我不知道怎样才能替你解除这个约束,除非……” “为什么要这样?你是个魔鬼!”那人尖叫起来,满脸尽是恐惧之色。他绕过伊拉龙,跑回到大道上,但不出十步就被伊拉龙追上,接着他又声泪俱下地乞求饶命。伊拉龙左手扼紧了他的脖子,等他松开手时,士兵倒在他的脚面上,死了。 伊拉龙低头盯着那人呆滞的面孔,嘴里满是胆汁的味道。每一次杀戮,都会杀死一部分自己。他心想道。带着满心的震荡、痛苦,和对自己的憎恨,他摇着头,回到原地。阿丽娅正跪在一具尸体旁,用一个士兵随身携带的锡壶里的水洗干净双手和胳膊。 “怎么回事,”阿丽娅问道,“你能下手杀死那个人,却不能动史洛恩一根指头?”她站起来,坦率地直视着他。 伊拉龙耸耸肩,干巴巴地说了句:“他是个威胁,史洛恩不是,这不明摆着吗?” 阿丽娅静默片刻:“应该是,可我却没看出来……很惭愧,一个经验比我少得多的人让我在道义上受教了。也许我太想当然,对自己的选择过于自信。” 伊拉龙对她的话似乎听而不闻,目光在一具具尸体上逡巡。这就是我的生活?他自问,无休无止的征战厮杀?“我觉得自己是杀人凶手。” “我知道这有多难,”阿丽娅说,“记住,伊拉龙,龙骑士的身份意味着什么,你目前只体验了很小的一部分。战争总有结束的一天,你会看到,你的天职不仅仅包括暴力。龙骑士不只是武士,还是导师、医生和学者。” 伊拉龙颧骨上的肌肉纠结成了硬块,过了一会儿,他问道:“为什么我们要和这些人交战,阿丽娅?” “因为他们站在我们和加巴多里克斯之间。” “那我们应该设法直接打击加巴多里克斯。” “这不可能。不打败他的军队,我们就到不了乌鲁邦;不解除经营了将近一百年的机关和魔咒,我们进不了他的城堡。” “一定会有办法。”他呆呆地站着不动,嘴里喃喃地说道。阿丽娅大步走开,捡起一支长矛。她用矛尖抵住一个死去士兵的下巴,然后用力一插,长矛直穿头颅。伊拉龙跳了起来,冲过去一把将她从尸体边推开。“你在干什么?”他吼道。 怒气在阿丽娅脸上一闪而逝:“看在你心烦意乱,失去理智的份儿上,我原谅你一回。现在已经没有人照顾你了,想想吧,伊拉龙!为什么要这样做?” 答案自动从脑子里冒了出来,他勉强地说道:“不这样的话,帝国会发现大部分人是被徒手杀死的。” “没错!只有精灵、龙骑士和库尔人才有这个本事。连傻子都知道这不可能是库尔人干的,他们马上会明白我们在这一带。不出一天,荆刺和穆塔就会飞上天空搜寻我们的踪迹。”随着叫人恶心的咕唧一声响,她从尸身上拔出长矛,然后一直伸手举着,直到伊拉龙接了过去,“我和你一样讨厌做这件事,所以,最好你也能帮帮忙。” 伊拉龙点点头。阿丽娅找来一把剑,与伊拉龙一起动手,将现场伪装成士兵们被一支普通军队赶尽杀绝的样子。这件事做起来令人毛骨悚然,但进行得相当迅速,因为他们俩都清楚,应该在士兵身上造成怎样的伤口,才能掩饰得天衣无缝,而且两个人谁都无心再逗留下去。来到被伊拉龙一拳打烂胸口的那个士兵面前时,阿丽娅说道:“这个伤口上做不了什么手脚,只能是不管它了,但愿人们会以为是被马踩成这样的。”他们继续进行下去,最后一个处理的是这支巡逻队的指挥官。他的胡子此刻粘成一缕一缕,软塌塌的,先前那股威风凛凛的气派荡然无存。 伊拉龙扩大了石子掷出的伤口,让它更接近战斧柄造成的三角形创口,然后歇了一会儿,沉默地看着那指挥官惨兮兮的大胡子,然后说了句:“他说得对。” “什么说得对?” “我需要一件武器,一件普通的武器,我需要一把剑。”他在衣襟上抹了一把手,向周围看了一圈,数了数尸体,“现在,可以了,对吗?我们完事了。”他走过去,捡起散落的盔甲,重新用布包好,放进背囊最底下。阿丽娅攀上一座小山丘,伊拉龙走到了她的身边。 “从现在起,最好避开大路,”她说,“再也不能冒险遇到敌兵了。”伊拉龙变了形的右手鲜血淋漓,染红了上衣。她说道,“离开以前,你得先处理好这个。”不等伊拉龙有所反应,她已经握住了他残废的手指,说了句“Waiseheill(原注:伤口愈合)!” 他不由自主地哼出声来。手指啪嗒啪嗒地接上了臼,受损的筋腱和粉碎的软骨恢复了原来的形状,从指节处垂下来的皮肤也重新覆盖了新生的肌肉。咒语的效力结束后,他将手掌连续地张开又握住,发现它已经完好如初。“谢谢你。”他说。他明明完全可以自行疗伤,她却主动代劳,这叫他大感意外。 阿丽娅似乎有点窘。她扭头望向旷野,说道:“我很高兴,今天有你在旁边,伊拉龙。” “我也很高兴有你在身边。” 她难得向他展开笑颜,却一闪而逝,若有若无。他们又在小丘上静静伫立了片刻,谁都不急着继续赶路。最后阿丽娅轻叹一声,说道:“我们该走了。天色越来越暗,很快就会有人来,对着这乌鸦的美餐大呼小叫了。” 他们走下小丘,离开大路,在坎坷不平的辽阔草地上向西南方大步奔去。在他们身后,第一只食腐动物自天空扑向地面。

第十三章 过去的阴影 
那天晚上,伊拉龙坐在微弱的火堆边,嘴里嚼着一片蒲公英的叶子。他们的晚餐是各种各样的植物根茎、种子,还有阿丽娅从周围采集的绿叶。这些东西未经烹煮,也没有调味,吃起来叫人提不起胃口。虽然周围的鸟和兔子多得很,但他还是忍着没有抓来改善伙食,因为他不想让她对自己不以为然。而且,经过与巡逻兵的一战,一想到断送另一条生命,哪怕只是动物,也会令他感到恶心。 夜已经很深了,明天他们还要早起,但他没有去休息的意思,阿丽娅也一样。她和他呈直角坐着,抱起双膝支着下巴。裙裾在她周围散开,就像被风吹散的花瓣。 伊拉龙深深地低下头,用左手揉搓着右手,想减轻从深处传来的隐痛。我需要一把剑,他心想,没有的话,也可以把双手护起来,重击的时候就不会伤到自己了。问题是,我现在的力气太大,手套至少要有几寸厚才行。这太可笑了,戴上去会过于笨重,而且还太热,更关键的是,我总不能以后一辈子都戴着手套走来走去。他皱起眉头,将手指扭来扭去,看着落在皮肤上的投影随之变化,身体的柔韧让自己都看得着了迷。还有,如果在格斗中,我戴着布鲁姆的指环又会怎样呢?它是精灵打造的,也许用不着担心毁坏蓝宝石。但如果戴着指环用力打什么东西,可能结果就不是脱臼这么简单了,整只手的骨头都会碎掉……也许再也不能复原……他握紧拳头,慢慢转动,看着指关节间的阴影时明时暗。我可以设计一道咒语,阻止一切高速逼近的物体碰到我的双手。不,慢着,这不行。如果是一块巨石呢?是一座山呢?阻止它会陪上我自己的命。 嗯,如果戴手套和用魔法都行不通的话,我最好有一套矮人的“钢拳”。他脸上露出微笑,想起了矮人希尔格宁。他每根手指的指节上都嵌着一个金属底座,上面插着钢钉,连大拇指上都有。这些钢钉让希尔格宁什么东西都敢打,不用怕疼,而且它们还很方便,因为可以随意拆装。这个办法很吸引伊拉龙,但他还不打算在指节上钻洞。而且,他心想,我的骨头比矮人的薄,薄得太多,也许装了底座也不能正常发挥作用……这么说,钢拳是个坏主意,或者我还可以…… 他向双手俯下身去,嘴里轻声说道:“Thaefathan(原注:变厚)。” 他的手背突然又痒又痛,好像一跤摔进扎人的荨麻丛中一样,难受得让人恨不得跳起来钢拳狠命地挠一挠,但他还是按捺着坐在原地,看着关节上的皮肤鼓胀起来,形成了一个颜色发白、形状扁平的硬趼,令他想起了马腿内侧的皮肤角质块。等他觉得硬趼的大小和硬度都已经合适之后,便停止了咒语,一边摸一边看,端详着分布在手指上的沟壑与丘陵。 他的双手变大了,还比以前硬,但尚能活动自如。也许样子挺丑,他用右手上的硬趼刮擦着左手掌心,心中想道,也许还会惹人笑话,但我不在乎,因为它管用,能救我的命。 他暗自欢喜,照两腿之间一颗半埋在土里的球形石块击去。这一击发出一声闷响,令他手臂震动,但除此之外再也没有其他感觉,不比击打盖了几层布的木板更难受。他胆子大了些,从背囊里取出布鲁姆的指环,将手指伸进了冰凉的金环中,看到它邻近的硬趼高出了指环的表面。他伸出拳头在石块上又打了一下,检验自己的观察是否准确,只听到干燥紧实的皮肤碰上顽石的声音。 “你在干什么?”阿丽娅的视线隔着低垂的黑发,斜斜地向他投过来。 “没什么。”他说了一声,伸出双手,“想必我还得狠揍什么人,这可能是个好办法。” 阿丽娅看了看他的指关节:“戴手套可能会有麻烦。” “只要割个口子就行了。” 她点点头,接着凝视那一堆火。 伊拉龙向后一仰,以肘支地,伸长了双腿。在紧接下来的一段日子里,不管面对什么样的战斗,他都已经作好了准备,他对此很是欣慰。但再长远一点的事他就不敢多想了,否则将面对一个问题:他和蓝儿怎样才能有机会战胜穆塔或者加巴多里克斯?然后,恐惧就会伸出冰凉的爪子,一直爬进他的心里。 他的目光移到跳动的火焰的中心。在那里,在那一团翻腾的炽热中,他企图忘记所有的思虑和压力,然而火焰不停地闪动很快就让他神思飘忽,各种思绪、声音、想象和情感的片段,支离破碎,散漫地穿越脑海,像雪花从寂静寒冷的天空飘然而下。在这纷乱的雪幕之中,出现了那个哀求的士兵的脸。伊拉龙再一次看到他的哭泣,再一次听到他绝望的乞求,再一次感觉到他的脖子在手中折断,就像一段潮湿的树枝。 这回忆折磨着伊拉龙,他咬紧牙关,翕动的鼻翼中粗气连连。冷汗流遍全身,他不停地变换姿势,极力驱走士兵的冤魂,但全都徒劳无用。走开!他在心中大叫,这不是我的错,加巴多里克斯才是罪魁祸首,不是我,我根本不想杀你! 无边的黑暗中,一头狼在某处发出凄厉的嗥叫,四周各处响起一片同类的应和之声,犹如一段高亢而刺耳的悲歌。这诡异的歌唱令伊拉龙头皮发麻,胳膊上寒毛倒竖。然后,有那么一瞬间,嗥叫声汇合接应,变成一个单音,很接近库尔人冲锋陷阵时发出的战斗怒吼。 伊拉龙坐立不安。 “怎么了?”阿丽娅问道,“因为那些狼吗?它们不会打扰我们的,你知道。它们在教幼崽捕猎,不会让幼崽接近有陌生气味的生物,比如我们。” “不是那里的狼,”伊拉龙抱紧自己,说道,“是这里面的狼。”他敲了敲前额。 阿丽娅点点头,这个急促的具有鸟类特征的动作透露出,虽然她具有人类的外表,但确实不属于人类:“就是这样。心里的恶魔比真实存在的恶魔坏得多,恐惧、怀疑和仇恨比野兽更能摧残一个人。” “还有爱。”他补充道。 “还有爱,”她同意地说,“以及贪婪与嫉妒,具备感知力的族类容易感染的种种强烈情绪。” 伊拉龙想起了藤加,孤身一人在精灵族废弃的伊辛译瓦岗,在堆积如山的珍贵典籍中埋首寻找,无休止地寻找那玄奥的答案。他没有对阿丽娅提起这位隐士,因为他现在并没有谈论那次奇遇的心情,而只是问道:“杀人会令你难过吗?” 阿丽娅碧绿的眼睛眯了起来:“我,以及我所有的族人,都不沾荤腥,因为我们不忍心为了满足口腹之欲而杀生。而你竟然如此无礼,问我杀人是否会感到难过?你真的这么不了解我们,以为我们是冷血的杀手吗?” “不,当然不是,”他辩解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就把你的意思说清楚,不要再出言不逊,除非你就是想这样。” 伊拉龙小心翼翼,字斟句酌地说:“在袭击黑格林以前,我也问过若伦类似的问题。我想知道的是,在你杀人的时候,有什么感受?应该怎么去感受?”他眉头紧锁,盯着火光,“你可曾见到被杀死的敌人盯着你看,真实得就像你站在我面前?” 阿丽娅更紧地抱住双腿,目光里带着沉思的味道。成群的夜蛾围着营地飞舞,火焰蹿起,烧着了一只。“Gánga(原注:去)。”她手指一点,轻轻地说。蛾子毛茸茸的翅膀扑腾了几下,飞走了。阿丽娅定定地注视着燃烧的树枝,“我成为使者九个月之后——老实说,是我妈妈唯一的使者——从垡藤杜尔的沃顿国前往色达首都,当时她还是一个新兴的国家。我和同伴离开博尔山脉不久,就遇到了一队四处游荡的巨人。我们很乐于让剑待在鞘里,继续走自己的路,但巨人们按照本族的习俗,一心想为自己争取荣誉,从而提升他们在部落中的等级。然而,维当——继布鲁姆之后成为沃顿族首领的人——和我们在一起,我们占有优势,轻而易举地就赶走了他们……那一天,我生平头一回结束了一个生命。在那之后,有好几个星期,我都为此而苦恼,直到我明白,再这样纠缠下去,我就会疯掉。许多人就是这样的,他们如此愤怒,如此自责,从而一蹶不振,要么就变得心如顽石,失去了辨别是非的能力。” “你最后怎么接受了自己做的事?” “我反思自己杀人的理由,看它是否公正,我欣慰地发现是公正的。然后,我问自己,我们的目标是否足够重要,值得继续追寻,哪怕需要我再次杀人。最后我决定,不管什么时候,一旦想起死亡的问题,就立即想象自己站在提娅达丽宫的花园里。” “有用吗?” 她从脸上拨开发丝,绕在耳后。“有用。暴力唯一的解毒剂,就是寻找内心的宁静。这个办法很难,但值得一试。”她顿了顿,接着说道,“呼吸也有用。” “呼吸?” “缓慢、有规律的呼吸,就像做冥思一样,这是让自己冷静下来的最有效的办法之一。” 伊拉龙按照她所说的,做起了吐纳功夫。他小心地调匀气息,每一下呼气,都吐尽胸中的浊气。不过片刻,胃里的硬结松开了,他眉宇间的沉郁之色开朗不少,敌人的冤魂似乎也淡了些……群狼再次发出嗥叫。在最初的一阵战栗过后,他听在耳里,却已不再恐惧,它们的叫声已经失去了令他不安的力量。“谢谢你。”他说。阿丽娅优雅地抬了抬下巴,以示回应。 沉默又持续了一刻钟,然后伊拉龙说道:“巨人……”他沉吟半晌,流露出心中的矛盾,“你对娜绥妲让他们加入沃顿族怎么看?” 阿丽娅伸出纤细而有力的手指,从散开的裙裾边捡起一根弯弯曲曲的小树枝,翻来覆去地看,好像在研究里面的什么秘密:“这是个很勇敢的决定,我对她深感钦佩。她的决定总是为了谋求沃顿族的最大利益,为此不惜付出任何代价。” “接受拿?葛左格的加入,沃顿族里有很多人不高兴。” “在‘长刀血拼’中,她又重新赢得了他们的爱戴,娜绥妲很善于维护自己的地位。”阿丽娅将树枝扔进火堆中,“我不喜欢巨人,但也不恨他们。和蛇人不一样,他们的天性并不邪恶,只是过于好战。这是一个很重要的区别,虽然对受害者的家庭来说,并不会因此获得安慰。我们精灵族曾与巨人族交过手,在需要时同样也会这么做,不过估计可能性很小。” 她不用解释这是为什么。俄拉米斯指定伊拉龙阅读的大部分卷轴都是关于巨人族的,特别是其中一卷,名叫《格那沃德斯科得之旅》。它里面提到,巨人族的文化完全建立在武功战绩之上。男性巨人要想提高等级地位,只能通过袭击别的村庄——是巨人族的,还是人类、精灵,或者矮人族的,都无所谓——或者与族人一对一地格斗,有时候为此送掉性命。在择偶时,那些没有打败至少三个以上对手的雄性,连被雌性接受的资格都没有。因此,巨人族的每一代别无选择,只能挑战他们的同辈,挑战他们的长辈,并且四处寻找证明自己能力的机会。这个传统根深蒂固,所有反抗的企图都以失败告终。至少他们毫不掩饰,伊拉龙想道,这是大部分人类都难以做到的。 “为什么,”他问道,“杜尔查伙同巨人,对你和戈兰温、法奥兰偷袭得手?你不是有魔法保护,能拦截一切对身体的攻击吗?” “箭上施了咒语。” “那么说,巨人族也会咒语吗?” 阿丽娅闭上眼睛,轻叹一声,摇了摇头:“不,那是杜尔查使的黑魔法。我在基里的时候,杜尔查曾经在我面前吹嘘过。” “真不知道,你是怎么在他的毒手下,坚持了那么久的。我看到他对你做了什么。” “这……不太容易。我把他的折磨视为对自己决心的考验,视为一个机会,检验我有没有错误地估计自己,我是否配得上yaw?觕符。这样一来,倒是可以坦然接受那些酷刑了。” “不过,就算是精灵,也不是感觉不到痛楚的。你能把埃勒斯梅拉位于何处的秘密守住好几个月,实在是很了不起。” 她的声音里流露出一丝自豪:“不仅是埃勒斯梅拉的位置,还有蓝儿龙蛋的下落、我所掌握的古语词汇,以及对加巴多里克斯有用的一切。” 谈话到此中断了片刻,后来,伊拉龙开口道:“在基里的遭遇,你会常常回想起来吗?”她沉默不语,他接着说道,“你从来不提这些事。那段身陷囹圄的日子,你说起来都是轻描淡写,从来不提当时的感觉,也不提现在还有什么感受。” “痛就是痛,”她说,“不需要渲染。” “没错,但无视它会比当初的创伤带来更大的伤害……没有人在那样的经历过后,还能浑然无事,至少内心不会。” “你怎么知道我就没有对谁倾诉过?” “谁?” “那又有什么关系?阿吉哈,我母亲,埃勒斯梅拉的朋友,谁都行。” “也许我弄错了,”他说,“但你看起来不像和谁那么亲近的样子。你总是独来独往,哪怕在自己的族人中间也一样。” 阿丽娅的脸孔一片漠然,完全没有任何表情,伊拉龙不由得怀疑她是否不屑于回应。等到怀疑在他心中就要变成确信的时候,她却低声地说了一句:“以前不是这样的。” 伊拉龙顿时紧张起来,一动都不敢动,等着她的下文,生怕任何一点举动打断了她的倾诉。 “以前,曾经有一个我可以说话的人,一个了解我是谁、我从哪里来的人,曾经有过……他比我大,我们趣味相投,都对森林以外的世界充满好奇,一心想去闯荡一番,想反抗加巴多里克斯的统治。当我们发现龙骑士的对头‘屠龙者’意图征服精灵族时,都无法继续安心地待在杜维敦森林里研究和使用魔法,潜心于个人的造诣。他看到这一点比我晚,是在我担任使者几十年之后,比赫弗林偷走蓝儿的龙蛋早几年——但一旦他意识到了,便自愿陪伴我,不管伊丝兰查蒂将我派往何处。”她眨了眨眼,声音轻颤,“我不同意,但女王赞成这个想法,他的理由又是那么充分……”她抿起嘴唇,又眨了几下眼睛,眼里闪动着异样的光亮。 伊拉龙用最轻柔的声音问道:“是法奥兰吗?” “是的。”她几乎哽咽地给出了这个肯定的答案。 “你爱他吗?” 阿丽娅仰起头,望着星光闪烁的天空,修长的颈项被火光镀上了金色,夜空为她的面孔蒙上了一层雪白的柔光。“你这么问,是出于朋友间的关怀,还是为了你自己?”她出其不意地笑了起来,声音沙哑,有如流水冲击在冷硬的岩石之上,“都没关系。夜色令我一时昏乱,忘记了礼貌,让我心里最不敬的想法冲口而出。” “没关系。” “有关系,因为我后悔,我不能允许这种事发生。我爱法奥兰吗?你觉得爱是什么?二十多年里,我们结伴同行,行走在生命短暂的族类中,唯有我们俩长生不灭。我们是伙伴……和朋友。” 强烈的嫉妒折磨着伊拉龙。他在内心与之展开了激烈的搏斗,想将它压下去,想消灭它,但终于不能完全成功,残留的妒意仍然令他苦恼,就像扎进皮肉里的一根刺。 “二十多年了,”阿丽娅又说了一句,她依旧仰望星空,轻轻地前后摇摆,似乎已经忘记了伊拉龙的存在,“就在一瞬间,杜尔查从我身边夺走了一切,法奥兰和戈兰温是近一百年来最先在战斗中罹难的精灵。看到法奥兰倒下去,我顿时就明白了,战争真正的伤痛不在于自己受伤,而是不得不眼睁睁地看着你关爱的人受伤。早在与沃顿人的相处中我就已经明白了这一点,我眼看着自己慢慢开始尊敬的人,男人,女人,一个接一个,死在刀枪剑戟之下,死于毒药和意外,死于年迈。然而,这种伤痛从来没有直接发生在我身上。当它来临时,我心想:‘我肯定也要死了。’因为我们以前无论遇到多大的危险,法奥兰和我总是能一起走出险境,如果这一次他不能幸免,为什么我就可以?” 伊拉龙发现她哭了。成串的泪珠从她眼角滑落,一直流进头发里。星光照耀下,她的泪就像一条银光闪闪的玻璃之河。这巨大的悲恸震撼了伊拉龙,他不是故意的,也没料到她会有这样的反应。 “然后就到了基里,”她说,“那是我一生中最艰难的日子。法奥兰死了,蓝儿的龙蛋下落不明,不知道是不是被我失手送回了加巴多里克斯手里,还有杜尔查……杜尔查对我使出了所有他能想象出来的最残忍的手段,满足了控制他灵魂的杀戮欲。有时候,如果他下手太狠,还会把我治好,为的是第二天继续他的暴行。如果他给我恢复神志的机会,我就可以像你一样,瞒过狱卒,不去喝那抑制法力的毒药,但我从来得不到超过寥寥几个小时的喘息时间。 “杜尔查需要的睡眠不比你我多。只要他有空,只要我清醒过来,他就不停地折磨我。在他的酷刑下,一秒钟是一小时,一小时是一星期,而一整天则漫长得无穷无尽。他很小心地不把我逼疯——否则会触怒加巴多里克斯——但他已经快了。他只差一点点。我开始听到鸟叫声,而那儿不可能有鸟飞过,我还看到了一些并不存在的事物。有一次,我在囚室里,眼前金光灿烂,全身都暖洋洋的。我抬起眼睛向上看,发现自己躺在高高的树枝上,就在埃勒斯梅拉的中心地带。太阳就要落下,整座城市灯火辉煌,仿佛像着了火。阿索瓦(原注:?魧thalvard,一群致力于保存本族歌谣和诗篇的精灵)在脚下的小径上歌唱,一切是那么安宁,那么平静……那么美丽,我真愿意在那儿待上一辈子。可是光亮消逝了,我又回到牢笼里……有一次,一名士兵在囚室里留了一枝白玫瑰,这是我在基里得到的唯一的慈悲。那天晚上,花儿生出了根,长成一棵巨大的玫瑰树。它攀上墙面,挤进屋顶的石砖缝里,穿透了地牢,伸出地面。然后它继续向上生长,一直长到月亮上,就像一座盘绕回旋的巨塔,喻示着只要我能从地上爬起来,就可以逃出去。我拿出了最后一丝残存的力量,但还是做不到,就在一眨眼的工夫,玫瑰树消失了……在你梦到我,我也感觉到你的意识在周围徘徊的时候,我就处于这样的精神状态之下,所以自然就没有在意,以为不过又是一个幻觉。” 她向他惨然一笑:“然后你就来了,伊拉龙,你和蓝儿。在希望断绝之后,在我就要被带到乌鲁邦去见加巴多里克斯之时,一位骑士从天而降,拯救了我。一位骑士和一条龙!” “还有莫赞之子,”他说,“其实是莫赞的两个儿子。” “随你怎么说,这是一次危险至极的援救行动,我有时候会想,我肯定是疯了,所有的事全都是我臆想出来的。” “那你想过我留在黑格林会惹出这么多麻烦吗?” “不,”她说,“我想没有。”她用左边的袖口,轻轻覆盖在眼睛上,擦干泪痕,“当我在垡藤杜尔苏醒过来,有太多的事需要我去解释,但新近发生的事在记忆中充满黑暗和血腥,让我情绪阴郁,心烦意乱,对日常琐事失去了耐心。”她换了个跪坐的姿势,双手一左一右撑在地上,仿佛要把自己架稳,“你说我独来独往。精灵不像人类和矮人,不喜欢公开展示彼此的友情,我也显得性情孤僻。但是,如果你认识基里城之前的我,如果你认识过去的我,就不会以为我有多冷傲。那时候,我会唱歌、跳舞,没有厄运来临的感觉在威胁着我。” 伊拉龙伸出右手,覆在她的左手之上:“那么多关于英雄的传说都没有提到过,这是你与黑暗中的魔鬼,以及心灵中的魔鬼搏斗的代价。想想提娅达丽宫的花园,我相信你会好的。” 阿丽娅让他们的接触保持了将近一分钟。在这一分钟里,伊拉龙心中没有激情与爱恋,而只有默默的伙伴之情。他不是在向她示爱,因为除了与蓝儿的联系,她的信任是他在世上最珍惜的东西,他宁愿面对一场厮杀,也不愿让它受到损害。然后,她的手臂轻微地动了一下,让他知道这个时间已经过去了,他毫无怨言地将手收了回去。 伊拉龙急切地想做些什么,减轻她的痛苦,于是抬头四顾,然后细不可闻地说了句:“洛伊薇莎(原注:Loivissa,长在帝国境内的一种蓝色长颈百合花)。”在真名的法力指引下,他的手指在脚边的地面上摸索,握住了要找的东西:一片纤薄的半圆形纸片样的物体,约莫和他的小指甲一样大。他屏住呼吸,用最轻柔的动作,将它放在右掌心,居于闪灵符的当中。他先把俄拉米斯所教的这一类咒语中,要用的这一部分在心里想了一遍,确保自己不会弄错,然后用精灵那种柔和婉转的调子唱道: 生长吧,美丽的洛伊薇莎,大地的女儿, 生长如沐浴于阳光雨露, 绽放你春天的花朵, 呈现于众人的眼前。 生长吧,美丽的洛伊薇莎,大地的女儿…… 伊拉龙反复低吟这几句话,将它们向手中的褐色小薄片送去。薄片颤动,然后膨胀成了球形。一两寸长的白色须蔓从它脱皮的底部抽出,弄得伊拉龙手痒痒的。与此同时,纤细的绿茎伸出顶部,在他的催动下,飞快地向上长了大约一尺的高度。单独的一片叶子从茎梗的侧面长了出来,宽大而平整。然后茎顶变得粗大,微微弯垂,在片刻的静止不动后裂成五片,每一片都向外伸展,成为长茎百合那有蜡质光泽的花瓣。这朵花颜色淡蓝,形状像个铃铛。 这株花完全长成后,伊拉龙收了魔法,察看自己的成果。用歌唱催生花朵,是每个精灵早期就掌握的本领,但伊拉龙只练习过几次,还没有成功的把握。他为这个咒语付出了很大的代价:要抵得上百合花一年半的生长,需要的能量着实惊人。 他对自己的作品感到满意,伸手将百合花递给了阿丽娅:“不是白玫瑰,不过……”他微笑着耸了耸肩。 “你用不着这样,”她说,“不过我很高兴。”她从下面轻轻托起那朵花,闻了闻,表情柔和起来。有好一会儿,她都在欣赏这朵百合花。然后她在身旁的泥地上挖了一个坑,将花茎栽进去,再用手掌压实泥土。她再次轻轻地抚摸花瓣,说话的时候视线一直逗留在花朵上。“谢谢你。送花是我们两个族群共有的习俗,不过精灵族相比人类,为这个行动赋予了更深的意义。它代表所有美好的事物:生命,美,重生,友谊等等。我这样说,你就会明白你的举动对我意味着什么。你虽然不知道,但是……” “我知道的。” 她打量着他,面容肃穆,似乎在判断他话中的意味:“原谅我。这是我第二次忘记你受到过广泛的教育,我不会犯这样的错误了。” 她用古语再次道谢。伊拉龙便也用同样的语言,回答说他很乐意这样做,很高兴看到她喜欢这个礼物。虽然才吃过晚餐,他却浑身发起抖来。阿丽娅注意到了,说道:“你消耗了太多的体力,如果阿若恩里还有能量,就用来止住你的颤抖吧。” 伊拉龙过了半晌,才想起“阿若恩”是布鲁姆指环的名字。此前他只听到过一次,在他到达埃勒斯梅拉的那天,出自伊丝兰查蒂之口。现在是我的指环了,他心中想道,不能总以为它是布鲁姆的。他审视着手指上硕大的蓝宝石,它在金环上熠熠生辉:“我不知道阿若恩里有没有储藏能量,我自已没有试过,也不曾检查布鲁姆有没有这样做。”就在说话的同时,他的意识向蓝宝石延伸出去。刚与这块宝石相接触,他立即就感觉到里面存在着一个巨大的能量漩涡。在棱角分明的割面之下蕴涵着如此之巨的能量,宝石却没有爆炸,不由得令他暗暗称奇。他汲取能量驱走伤痛,恢复了全身的力气,却几乎无损于阿若恩里的储备。 他兴奋莫名,切断了与宝石的联系。这个发现,还有陡然精力充沛的感觉,都令他心花怒放。他开怀大笑,把这个发现告诉了阿丽娅。“布鲁姆躲在卡沃荷的时候,一定把省下的每一分能量都存了起来。”他又笑了,满含着惊叹,“这么多年呢……有了阿若恩,我一句咒语就能摧毁一座城堡。” “他知道,在蓝儿出世之后,需要用它保护新骑士的生命,”阿丽娅说,“还有,我相信在遇到鬼魂之流的劲敌时,阿若恩也是他的护身法宝。在超过半个世纪的时间里,他令敌人为之胆寒,并不是偶然的……换了我是你,我就会将他留下的能量用在最紧要的关头,而且一有机会就继续添加。这可是一个极其珍贵的资源,别浪费了。” 不,伊拉龙心想,我不会的。他转动手上的指环,欣赏它在火光下的璀璨光芒,自从穆塔偷走萨若克,布鲁姆留下的东西,在我手里只剩下它和蓝儿的鞍,以及雪焰,但就连雪焰也给矮人借了去,最近我基本上都没骑过它。阿若恩几乎是唯一可以让我借以怀念他的东西了……他留给我的唯一的遗物。我得到的唯一的遗产。真希望他还活着!我从来没有机会,跟他说起俄拉米斯、穆塔、我父亲……唉,没说的东西数也数不完。我对阿丽娅的感情,他会怎么说?伊拉龙自嘲地想,我知道他会说什么:他会把我臭骂一顿,说我是个失恋的傻瓜,把精力浪费在不可能的奢望上……他可能是对的,我想。可是,唉,我又怎么能控制得了自己?她是我唯一渴望与之相伴的女人。 火堆噼啪作响,迸出一串火星。伊拉龙的眼睛半睁半闭地看着,一边细想阿丽娅吐露的往事。然后,他想起了一个在烈火平原战役过后,一直困扰他的问题:“阿丽娅,雄龙比雌龙长得快吗?” “不会,为什么这么问?” “因为荆刺。它才几个月大,可是体形已经接近蓝儿,我觉得很费解。” 阿丽娅捡起一片干草叶,在浮土上随手写下弯弯曲曲的精灵族文字:“加巴多里克斯很可能加快了他的成长,这样才能在体形上与蓝儿不相上下。” “嗯……可是,这样不是很危险吗?俄拉米斯对我说,如果他用魔法赋予我所需要的各种能力,比如力量、速度和耐力等等,我就不能像通过正常途径那样,了解自己的新能力。他是对的,就算是现在,龙族在血盟庆典上给我身体造成的变化还常常会吓我一跳。” 阿丽娅点点头,继续在土上写字:“通过某些咒语减轻这种负面的影响是可能的,但这是一个漫长而又艰苦的过程。如果希望真正地把握自己的身体,正常的途径才是最好的途径。加巴多里克斯强加给荆刺的变化一定给荆刺带来了极大的困惑,现在荆刺拥有接近成年龙的躯体,却依旧怀着幼年龙的心智。” 伊拉龙抚弄着手上新结的硬趼:“你又知不知道,为什么穆塔会变得这么厉害……比我厉害得多?” “如果我知道,加巴多里克斯匪夷所思的能力是怎么来的,我也就明白了。可惜,唉,我不知道。” 可是俄拉米斯知道,伊拉龙心想,或者说,至少这位精灵暗示过。但是,他没有向伊拉龙和蓝儿透露过。伊拉龙打算,只要一有机会重回杜维敦森林,就要向这位前辈骑士请教其中的奥秘。他现在必须说出来了!由于我们猝不及防,所以败在穆塔手下。他轻易就能把我们抓到加巴多里克斯面前。伊拉龙差一点就要把俄拉米斯的话告诉阿丽娅,但到底还是咽了回去。因为他想明白,要不是俄拉米斯觉得保密至关重要,就不会将这个非同小可的事实隐藏了一百多年。 阿丽娅为地上的句子写下一个句号。伊拉龙俯身去看:飘浮在时间之海,孤独的神灵徘徊于此岸与彼岸,主宰天上众星的运行。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我不知道。”她说着,手臂一挥,抹去字迹。 “为什么,”他说得很慢,边说边整理思路,“从来没有人提起变节者所乘的龙的名字?我们只说‘莫赞的龙’或者‘卡亚兰狄的龙’,从来不提龙确切的名字。他们肯定和各自的骑士一样有分量!我甚至不记得在俄拉米斯给我的卷轴上看到过他们的名字……虽然里面肯定会有……没错,我确定有的,但不知为什么,脑子里就是没印象。这不是很奇怪吗?”阿丽娅正想回答,但没等她开口,他又接着说道。“这会儿我倒是很高兴蓝儿不在这里。我很惭愧,以前没有想到这一点。就连你、阿丽娅,还有俄拉米斯以及我见过的所有其他精灵,都绝口不提他们的名字,就好像当他们是些愚钝的动物,配不上这种荣耀。你是故意的吗?因为他们是敌人?” “你上的课没说过吗?”阿丽娅问,好像真的很诧异。 “好像,”他说,“葛勒多对蓝儿提过,但我记不清了。当时我正在做蛇鹤戏的一个向后弓腰的动作,没太注意蓝儿在干什么。”他笑了一声,对自己的失误有点不好意思,想辩解一下,“有时候确实手忙脚乱。我一面在意识里倾听蓝儿和葛勒多的意念交流,一面又要听俄拉米斯对我说的话。更糟的是,葛勒多很少对蓝儿使可辨识的语言,他喜欢用图像、气味和感觉,而不是说话。他送出的不是名字,而是他要说的人或事物的形象。” “他说的你全都想不起来吗,无论有没有使用语言?” 伊拉龙迟疑了一下,说:“只记得说起一个没有名字的名字,或者诸如此类的东西,具体的我就想不起来了。” “他说的,”阿丽娅说,“是DuNamarAurboda,意为‘废名’。” “废名?” 她又拿着枯草叶在泥土上写了起来:“这是在龙骑士和变节者交战期间最重要的事件之一。当龙族得知十三名同类背叛了——就是为加巴多里克斯卖命,对同族赶尽杀绝的那十三名——而且再无迷途知返的可能,举族上下大为震怒,所有不属于变节者的龙都联合起来,施展神奇玄奥的魔法,共同剥夺了那十三条龙的名字。” 伊拉龙听得悚然而惊:“这怎么可能做得到?” “我不是说了那魔法神奇而玄奥吗?我们知道的只是,在龙族施出咒语之后,没有人说得出那十三条龙的名字,记得名字的人很快就忘记了。你可以看到卷轴和书信上记录着他们的名字,如果一次只看一个字母,你甚至可以抄下来,但都杂乱而没有意义。龙族留下了扎伦沃斯,他是加巴多里克斯的第一条龙。他被巨人所杀,自己并没有过错。还有苏瑞坎,因为他并不是主动为加巴多里克斯效力,而是被他和莫赞所逼迫的。” 失去自己的名字,多么可怕的命运。伊拉龙想着,顿时不寒而栗,如果说,成为龙骑士之后我学到了什么,那就是永远不想与龙为敌。“那他们的真名又怎样呢?”他问,“也被剥夺了吗?” 阿丽娅点点头:“真正的名字、后取的名字、绰号、家族的姓氏、名号,所有这一切。从此,那十三条龙没落到了只比动物好一点的境地。他们再也不能说‘我喜欢这个’、‘我不喜欢那个’或者‘我有绿色的鳞甲’,因为要这么说,首先必须确定自己的身份,他们甚至无法自称为龙。就这样,咒语逐字逐句地湮灭了他们的思维能力。变节者无计可施,只能沉默而悲伤地看着他们的龙彻底沦入混沌无知的状态。这经历如此惨痛,十三条龙中至少有五条,还有几名变节者,最终陷入疯狂。”阿丽娅停下来,端详着一个字母,然后涂掉他重写,“现在有这么多人以为龙不过是某种可以骑的动物,主要根源之一就在于这场‘废名’的惩罚。” “要是他们见到蓝儿,就不会这么想了。”伊拉龙说。 阿丽娅微微一笑:“没错。”她潇洒地一挥手,完成了最后一个句子。他歪着脑袋,凑过去辨认她写下的字迹。上面写的是:施计者,布局者,调停者,千面归一,他于死中得生,无惧邪恶;他穿越重门。 “你为什么写这个?” “想到许多事物实际上并不是它表面所呈现的那样。”她用手掌轻拍地面,尘土飞扬,覆盖了字迹。 “有没有人试着猜过加巴多里克斯的真名?”伊拉龙问道,“好像这是结束战争的最直接办法。说老实话,我觉得还是我们在战争中打败他的唯一希望。” “难道你以前说的都不是老实话吗?”阿丽娅说着,眼中燃起两点亮光。 她的问题让他忍不住笑出声来:“当然不是,这只是一种表达的方式。” “是个蹩脚的方式,”她说,“除非你正好撒谎成性。” 伊拉龙一阵语塞,好不容易才想起要说的是什么,接着说道:“我知道,想找出加巴多里克斯的真名很困难,但是,如果集合所有精灵和懂古语的沃顿人的智慧去寻找,没有不成的道理。” 就像一面被太阳晒得发白的小旗,干草叶从阿丽娅左手的拇指和食指之间垂下,随着她血脉的跳动而颤抖。她伸出另一只手,捏住草叶尖,将它从头至尾一撕两半,然后重复一次同样的动作,将草叶一分为四,接着动手织了起来,编成一根直直的麻花绳。她说:“加巴多里克斯的真名不是什么重大的秘密。三位精灵——一个是龙骑士,另两个是普通巫师——相隔很长的时间,各自独立地发现了它。” “他们找到了?”伊拉龙大声叫道。 阿丽娅不动声色,又拾起一片草叶,撕成细条,然后插进编好的细绳里,换了个角度又织起来:“我们只能猜测加巴多里克斯本人是否知道他的真名。我赞同认为他不知道的观点,因为不管他的真名是什么,一定非常可怕,如果他听到了,肯定活不下去。” “要不就是他邪恶疯狂到了极点,连他一切行为的本质也不能威慑到他。” “也许吧。”她灵活的手指动得飞快,时而拧动,时而编结,几乎化成了一团虚影,她再捡起两片草叶,“不管是哪种情形,加巴多里克斯肯定知道,他和万事万物一样,有一个真名,这是一个潜在的弱点。在发动叛乱之前的某个时候,他施了一道咒语,所有说出他的真名的人,都会被这个咒语杀死。我们不知道这道咒语用什么方式杀人,也就无法预先设防保护。现在,你明白了吧,为什么我们只好放弃这方面的打算。俄拉米斯是为数不多的几个敢于继续寻找加巴多里克斯真名的人之一,只是采用了更为迂回的办法。”她带着满意的表情,伸出摊开的手掌,上面躺着一只绿色和白色草叶编成的精美小船。它长不到四寸,但细致而逼真。伊拉龙定睛看去,看到若干划手凳,沿着甲板排开的纤巧围栏,还有黑莓籽那么大的舷窗,翘起的船首形如高昂的龙头和龙颈。船上还有一根桅杆。 “真好看。”他说。 阿丽娅凑上前,低声细语:“Flauga(原注:飞)。”然后轻轻吹了一口气。小船从她手上升起,围着火堆转了一圈,然后速度加快,翘首驶进了星光闪烁的夜空深处。 “它能飞多远?” “永远飞下去。”她说,“它从下面的植物汲取能量,只要有植物,它就一直飘在天上。” 伊拉龙听得悠然神往,但随后心里又泛起一点伤感,想到这只秀美的小草船此后将飘流在云彩之间,永恒地飘下去,除了小鸟,再也没有别的伙伴:“想想看,人们以后会怎样说起它的故事。” 阿丽娅修长的手指互相交缠,好像还在编着什么东西:“像这样奇怪的东西,世界上还有很多。你活得越久,走得越远,看到的也就越多。” 伊拉龙凝视着跳动的火焰,过了一会儿,说道:“如果保护真名如此重要,我是不是也该设一道咒语,不让加巴多里克斯利用真名对我下手?” “如果你愿意,不妨这样做,”阿丽娅答道,“但我怀疑没有必要。真名不像你想的那么容易找到,加巴多里克斯对你的了解不够深,猜不到你的真名,而他一旦潜入了你的意识,可以察看你的每一段思绪和记忆,那么不管有没有真名,你已经败在他手下了。也许这么说你会安心一点:就算是我,恐怕也难以猜出你的真名。” “你也不能吗?”他问道。原来她相信他身上有永远无法看透的东西,这让他欣慰之余,又觉得失落。 她瞥了他一眼,然后垂下眼帘:“不,我觉得不能。你能猜到我的吗?” “不能。” 沉默降临在宿营地上,头顶的星星闪动着清冷的白光。这时候,东边起了风。风掠过旷野,吹动草叶,发出细长的呜咽,就像在哀悼失去的爱人。木炭被吹得重新燃起火焰,密集的火星带着蜿蜒的光迹,向西面飘散而后湮灭。伊拉龙缩着肩膀,拉起外衣的领子裹在脖子上。这风里隐隐有一种不祥之意,它带着一股非同寻常的狠劲儿,刺痛了他,仿佛要将他和阿丽娅隔绝在整个世界之外。他们俩一动不动地坐着,被放逐在这个光与热的小岛上,而涌动的空气犹如巨大的水流,在身边汹涌而过,向空洞而辽阔的大地吼出它愤怒的悲伤。 风越刮越猛,将火星从伊拉龙生火的空地带得越来越远。阿丽娅抓起一把土,撒在柴火上。伊拉龙跪行过去,和她一起捧起泥土,更快地扑灭营火。随着火光的消失,伊拉龙视物顿感困难。原野变成了它自己的幽灵,充斥着扭曲摇摆的阴影、模糊难辨的形状,以及泛着点点白光的树叶。 阿丽娅似乎要站起来,但陡然又稳住了身形,双臂伸出,保持平衡,满面的警觉之色。伊拉龙也感觉到了:空气震荡,隐隐有嗡鸣之声,似乎在酝酿着闪电。他双臂上寒毛竖起,在风中轻颤。 “是什么?”他问。 “有人在暗中窥探我们。不管发生什么事,不要用魔法,不然会招来杀身之祸。” “谁?” “嘘。” 他东张西望,发现一块拳头大小的石头,于是将它从土里撬起来,拿在手里掂了掂分量。 远处,许多闪烁的彩色光点聚成一团,低低地掠过草面,急速向宿营地飞来。随着距离的拉近,里面的光点也越来越大——从比梨小一点变成直径几尺的光球——它们的颜色也在变,依次呈现出彩虹上的每一种色调。一缕缕流动变幻的光带交织成一圈光晕,环绕着每个光球,这些光球的须蔓不停地挥舞甩动,似乎急着要缠住什么东西。光球移动得好快,他难以看清数量,只能估计有二十四个左右。 光球快速飞到宿营地上,变成一堵急速旋转的墙,将他和阿丽娅围在当中。它们的飞旋,加上急剧变幻的色彩,令伊拉龙头晕目眩,不由得伸出一只手支在地上。嗡嗡声在耳边轰响,他牙齿打架,嘴里尝到了金属的味道,头发根根直竖。阿丽娅的头发虽然比他长,但也是同样情况。他向她看去,觉得这个样子是那么离奇古怪,好不容易才没笑出声来。 “它们想干什么?”伊拉龙大声喊叫,但她没有回答。 一个光球从墙上脱离出来,悬浮在阿丽娅面前,与她的眼睛齐平。它不停地收缩、膨胀,就像一颗跳动的心脏,颜色在深蓝与亮绿之间交替,偶尔闪出红光。一条光蔓抓住了阿丽娅的一缕头发。只听到噼啪一声脆响,那缕头发在一刹那闪出耀眼的光亮,就像太阳的碎片。亮光转瞬即逝,伊拉龙闻到一股头发烧焦的味道。 阿丽娅既没有退缩,也没有露出丝毫惧色。她面容平静,抬起手臂,没等伊拉龙来得及冲上去制止,已将一只手掌按在了那团闪烁的光上。光球变成黄白色,膨胀到了直径超过三尺。阿丽娅闭上眼睛,头微微后仰,全部身心都洋溢着愉悦之情。她嘴唇开合,但说的是什么,伊拉龙根本听不到。当她说完以后,光球变得红彤彤的,随即飞快地变换色彩,从红色变成绿色、紫色、橘红色,再到令他目眩的蓝色,之后是纯粹的黑色,只留一个曲折纠结的白色光须组成的光环,就像日食时的太阳。此后它的外形不再变化,好像只有无色才能充分传达它的情绪。 它从阿丽娅面前飘走,向伊拉龙移近,就像是这个世界的架构上出现的空洞,被火光所环绕。它盘旋在他面前,带着刺目的强光嗡嗡作响,令他的双眼充满泪水。他的舌头好像镀了一层铜,皮肤上像爬着虫子,手指尖飞舞着游丝般的短促电流。他略有惧意,犹豫着是不是应该像阿丽娅一样,碰一碰那个光球,于是征询地看了她一眼。她鼓励地点了点头。 他向那球体所在的空洞伸出右手。始料不及的是,手上感觉到了阻力。这球无形无质,却像湍急的水流一样,生出推挡之力。离得越近,遇到的阻力越大。他一发力,推进了最后几寸,碰到了那物体的中心。 微蓝的光从伊拉龙的手掌和球体表面之间飞射而出,呈现出一个耀眼的扇形,淹没了其他球体的光亮。在泛着浅蓝的白光的笼罩下,周围的一切都变成了白色。光线刺痛了伊拉龙的眼睛,他叫出声来,不由得低下头,半眯起眼睛。然后,球里有什么东西动了起来,就像睡龙舒展了身体。一个意识潜入他的脑海之中,如秋风扫落叶一般,拨开了他设防的屏障,他大吃一惊。凌驾一切的愉悦之感弥漫了他的整个身心,无论这球体是何方神圣,它的成分似乎就是经过提纯的幸福。它享受活着的感觉,万事万物都或多或少地令它感到欢欣。纯粹的喜悦充塞胸腔,伊拉龙几乎流出了眼泪,但又很快控制住了自己。闪闪烁烁的光一直从他的手掌下迸射出来,那生灵稳稳地定住他,它的意识从他的骨骼与肌肉间飞快掠过,在受过伤的地方稍作逗留,然后又回到了他的意识之中。虽然伊拉龙心中欢欣无限,但这生灵的意识如此奇异,如此神秘,他还是想摆脱它。然而,他的思想已经一览无遗。它以精灵之箭的速度在他的记忆中漫游,他只好继续保持与这个生灵那光辉熠熠的灵魂的亲密接触。他不由得奇怪,它怎么可能这么快就理解了那么多的内容。在这期间,他试图对它的意识也检视一番,争取对其天性和来路有所了解,但却遇到了它的阻挠。他获得的寥寥几个印象,与他在其他生命意识中获得的迥然不同,完全无法理解。 不过是眨眼的工夫,这生灵最后在他体内游走一遍,然后退了回去。他们之间的联系顿时中止,像一条扭绞的绳索吃不住力,终于绷断。勾勒出伊拉龙手掌轮廓的灿烂光芒消失不见,只在他眼前残留一片鲜亮的粉红色幻象。 伊拉龙面前的光球恢复了变幻不定的色彩,缩成苹果大小,回到环绕他和阿丽娅的光的漩涡中,加入它的同伴。嗡嗡声大到令人无法忍受的程度,然后,漩涡向外迸裂,灼亮的光球四面飞散。它们在离幽暗的宿营地约一百尺的地方重新聚集,翻翻滚滚,你上我下,就像一群打闹嬉戏的小猫。然后它们向南奔去,从此消失得无影无踪,就像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这时,风势减弱变成了柔和的微风。 伊拉龙向光球消失的方向伸出双臂,跪倒在地。极度的喜悦从心头消失,他顿时满怀空虚。“它们,”他张口欲言,喉咙里却又干又涩,咳了一阵才接着说下去,“它们是什么东西?” “灵魂。”阿丽娅说着,坐了下来。 “它们跟我杀死杜尔查时从他身体里释放出来的那些不一样。” “灵魂可以披上各种不同的伪装,全凭它们一时的兴致。” 他连连眨了几下眼睛,用手指擦了擦眼角:“怎么会有人忍心用驱灵巫术奴役它们?太残忍了。我要是当上这样的巫师,会连自己都觉得羞耻。嘿!特里安娜还吹嘘她做得到。我要禁止她再驱使灵魂,不然就把她从杜万加塔部赶出去,还要叫娜绥妲将她驱逐出沃顿族。” “换成是我,可不会这么贸然行事。” “你肯定不会以为魔法师强迫灵魂为自己效命是正确的吧……它们多美啊——”他停了下来,摇了摇头,压抑住心头的激动,“谁伤害了它们,都该受鞭刑,只留最后一口气。” 带着隐隐的笑意,阿丽娅说:“看来,你和蓝儿在埃勒斯梅拉的时候,俄拉米斯没有说起这个话题吧。” “如果你说的是灵魂,他倒是提过几次。” “我敢说,肯定不详细。” “也许吧。” 黑暗中,她的影子动了动,倚向一旁:“当灵魂选择与我们这些拥有血肉之躯的生命展开交流的时候,总是激起我们心中极度的喜悦,但不要被它们蒙蔽了。它们可能会让你认为,它们是那么善良、本分、快乐,但实际上并非如此。取悦发生联系的对方,是它们保护自己的方式。灵魂最讨厌被困在一个地方,它们很久以前就发现,如果对方感觉快乐,那么他或她就不太可能禁锢并奴役灵魂。” “我不知道,”伊拉龙说,“它们带来的感觉如此美妙,如果有人希望把它们留在身边,而不是释放它们,我也能理解。” 她的肩膀耸了耸:“灵魂预测我们的行为,和我们想预测它们一样困难。它们与阿拉加西亚各种族的共通点那么少,与它们的交流哪怕再微不足道,也充满了挑战,与它们的任何接触都充满了危险,因为你永远不知道它们会做些什么。” “这也不能说明为什么不应该命令特里安娜放弃她的巫术。” “你见过她驱使灵魂吗?” “没有。” “我想也是。特里安娜加入沃顿族已经差不多有六年了,在这期间她只施展过一次这种驱灵的巫术,那也是在阿吉哈百般劝说之下,经过好一番战战兢兢的准备才做到的。她确实有这个本事,不是乱吹,但召唤灵魂的危险性极高,绝不是随随便便就行的。” 伊拉龙用左手拇指揉着亮闪闪的手掌。光的颜色变得就像皮肤充血一样,但他怎么使劲都不能减弱手掌放射的光线。他用指甲刮擦闪灵符。最好过几个小时能消掉,我可不能像盏活动灯笼一样,会招来杀身之祸,而且看着还挺傻的,谁听说过身上放光的龙骑士? 伊拉龙想起布鲁姆说过的话:“它们不是人类的灵魂,对吗?也不是精灵、矮人和别的生物的。也就是说,它们不是幽灵,我们死后不会变成它们。” “对。还有,关于它们到底是什么,我猜你想问,但还是别问了。这个问题该去问俄拉米斯,不是我。驱灵巫术的研究,如果进行得顺利,也是漫长艰辛而且需要谨慎行事的。我不想说什么,以免干扰俄拉米斯给你计划的课程,而且我很不希望你在没有正确指引时,尝试我提过的什么东西,以至于伤害了自己。” “我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回埃勒斯梅拉?”他问道,“我不能再离开沃顿族,不能像这次这样,在穆塔和荆刺还活着的时候。蓝儿和我必须一直支持娜绥妲,直到我们打败帝国,或者帝国打败我们。如果俄拉米斯和葛勒多真的想完成训练,他们就应该到我们这里来,那加巴多里克斯的末日就到了!” “拜托,伊拉龙,”她说,“战争不会像你想的那么快结束,帝国很庞大,我们只不过触及它的皮毛。加巴多里克斯一天不知道俄拉米斯和葛勒多的存在,我们就有一天的优势。” “如果他们不能发挥全部作用,那还说得上是优势吗?”他闷声闷气地说道。她没有回答,过了一会儿,他觉得自己的抱怨很幼稚。没有人比俄拉米斯和葛勒多更想消灭加巴多里克斯,如果他们决定把时间消磨在埃勒斯梅拉,一定有充分的理由。愿意的话,伊拉龙自己都能说出几条来,最关键的一点,是俄拉米斯已经无力使用需要巨大能量的咒语了。 很冷,伊拉龙拉长袖子盖过双手,抱起了胳膊:“你对灵魂说的是什么?” “它很好奇,我们用了魔法,这也是引起它们注意的原因。我解释了,还告诉它们,就是你解放了困在杜尔查身体里面的灵魂。它们听了好像很高兴。”沉默降临二人中间,她向百合花俯下身去,抚摸花瓣。“啊!”她说,“它们真的很感谢你呢。Naina(原注:亮起来)!” 随着她一声令下,一团柔光照亮了宿营地。在光照中,伊拉龙看到百合花的茎梗和叶片都已经变成了纯金,花瓣是一种他认不出来的浅白色金属。阿丽娅托起了花朵,露出红宝石和钻石镶嵌的花心。伊拉龙啧啧称奇,用一根手指轻抚弯曲的叶片,上面微细的金属绒毛令他有点痒痒的。他弯下腰去,看到装点在原来那株植物上的起伏、凹陷、斑点、纹理,所有一切细节都无变化,唯一的区别就是质地变成了纯金。 “完美的复制!”他说。 “而且还是活的。” “不会吧!”他集中精神,寻找可以说明百合不是死物的生命迹象,哪怕是最微弱的一点热力和活动。他找到了,而且非常活跃,正像一株植物在晚间应有的样子。他抚弄着叶片,说道,“这超出了我对魔法的全部了解。按道理,这株百合花应该已经死了,但它却生机勃勃。怎么才能把植物变成生长的金属,我一点头绪都没有。也许蓝儿做得到,但她永远无法传授给别人。” “真正的问题,”阿丽娅说,“是这朵花能不能结出可以发芽的种子。” “它还能播种?” “能的话,我不会感到意外。用魔法造出永恒存在的东西,在阿拉加西亚境内比比皆是。比如哀厄姆岛上流动的水晶和曼尼岩洞里的梦井,这百合花也并不比它们更神奇。” “不幸的是,如果有谁发现了这朵花,和它可能会有的后代,就会一股脑儿全挖出来。世上所有的淘金者都会蜂拥而至,来这儿挖纯金百合。” “它们不会这么容易被破坏的,我想,不过最后到底怎样,只有时间知道。” 伊拉龙突然之间很想笑。他几乎是兴高采烈地说道:“我以前听过一句俗语,叫‘为蛇添足,为百合镀金’,可是,灵魂真的做到了!它们为百合镀了金!”他终于放声大笑,朗朗的笑声响彻了旷野。 阿丽娅抿着嘴笑了:“嗯,它们的用心是美好的,可不能因为它们不懂人类的俗语,就贬低了它们。” “是,不过……啊,哈哈哈!” 阿丽娅打了个响指,光亮消失:“我们已经聊了大半夜,该休息了。黎明很快就要到来,紧接着我们便该上路了。” 伊拉龙在一片没有石头的平地上躺下来,一面哧哧地笑,一面坠入醒着的梦里。

第十四章 在喧闹的人群中 
午后几小时,沃顿国终于在望了。 伊拉龙和阿丽娅站在一座小山之巅,眺望山下绵延铺展的营地,到处是灰色的帐篷,炊烟无数,人、马似乎数以千计。帐篷群西侧是吉特河,两岸绿树成荫;东面约半英里外,是又一个较小的帐篷群,好似孤悬在大陆边缘的小岛,那是拿?葛左格率领的巨人族驻地。沃顿外围几英里内,到处可见一队队的骑士。有些在马上巡逻,有些是擎着旗帜的传令兵,还有一些是出发去执行任务,或者任务完成后返回的巡逻队。两个哨兵瞧见了伊拉龙和阿丽娅,吹了一通报信的号角之后,飞马向两个人的方向赶来。 伊拉龙脸上露出明快的笑容,他舒了一口气,兴奋地说:“我们成功了!穆塔、荆刺、几百名士兵、加巴多里克斯豢养的魔法师、蛇人,谁都奈何我们不得。哈!听到这消息,国王的脸色估计不会好看,这个大跟头可是栽得不轻啊!” “不过,恼羞成怒的国王会更加可怕。”阿丽娅警告说。 “我知道。”伊拉龙说,脸上的笑容更加灿烂,“不过,也许他羞愤过度,连给士兵发军饷都忘了,结果手下的人马临阵易帜,全投到了沃顿这边。” “看来你今天真是心情大好。” “为什么不呢?”伊拉龙叫道。他踮起脚尖蹦蹦跳跳,最大限度地开放他的意识,聚集力量,把思想像标枪般投向原野上空,大喝一声:蓝儿! 很快就有了回应。 伊拉龙! 他们用心灵拥抱,久别重逢的欢乐、终于得到机会宣泄的关爱之情,化为一股股暖流将他们淹没。他们交换了分别后各自的记忆,蓝儿宽慰伊拉龙,帮助他释放杀死那些士兵后心头积压的伤痛和戾气。伊拉龙的脸上露出了笑容,有蓝儿近在身旁,世上似乎再没有化解不开的事。 我一直惦记着你。他说。 我也一样,小家伙。她意念一动,伊拉龙脑中浮现出与他和阿丽娅交手的那些士兵的形象,真没办法,每次我一离开,你准保出事。每次都是!我连背对着你都不愿意,生怕一转眼,你说不定又卷入了一场殊死搏斗。 话可不能说得太绝对呀!我和你在一起的时候麻烦也不少,并不是只有我一个人的时候才出事!意外如果是铁,咱们就是吸铁石。 你才是意外的吸铁石!我自己待着的时候,从来就没发生过任何不同寻常的事。看看你吧,决斗、伏击、杀不死的敌人、像蛇人那样罕见的生灵、早就失踪的亲戚、神秘的魔法,有你在,什么奇奇怪怪的事都少不了!如果说它们是快要饿死的黄鼠狼,那你就是自己送上门的兔子! 你在加巴多里克斯手里的那段时间怎么说?算是很寻常吗? 那时我还没孵出来呢!她说,你不能把那段时间也算上。你和我的主要区别是,发生在你身上的事都是意外,而发生在我身上的都属意料之中。 也许吧,但那是因为我还在学习。给我几年工夫,我会像布鲁姆一样,把事情办得利利落落。而且,对于史洛恩,我总算把握了主动吧? 哼,这事我正要跟你谈呢。没有下次了,再让我这样措手不及的话,我就把你按在地上,从头到脚舔一遍。 伊拉龙打了个寒战。她的舌头上都是倒刺,一下子可以把一头鹿连皮带肉舔个精光,只剩骨头架子。我明白。但我自己也不确定是该放史洛恩走,还是杀死他,直到最后面对他的那一刻。此外,如果提前告诉你我会留在后面,那你肯定会尽量阻止我的。 他觉察到一声不满的低吼,在她胸膛中掠过。你应该信任我,相信我会作正确的选择。如果不能开诚布公,龙和骑士又怎能配合无间? 正确的选择会包括不顾我的意愿,强行把我从黑格林带走吗? 也许不会。她用有所保留的语气说。 伊拉龙笑了起来。不过,你还是对的,我应该告诉你我的计划。很抱歉。从今以后,我保证,在做任何你没有想到的事情之前,都提前向你汇报,这样可以吗? 只有和武器、魔法、国王或亲戚这一类事情相关时才有必要。她说。 或者和花有关的? 或者和花有关的。她同意了,你半夜饿了,想吃点面包和奶酪,这种事我不需要知道。 除非这时候帐篷外面正埋伏着一个人,手持长刀想趁机刺杀我? 要是连一个持刀的匹夫都斗不过的话,那你这个龙骑士做得也太可怜了。 要是不但斗不过,连命都丢了,那岂非更不够格? 嗯…… 照你自己的逻辑,你该感到安慰才是。我尽管比大多数人更能招惹麻烦,但我逃命的本事也很强,换成别人处在我的境地,早就死一千次了! 即便是最伟大的战士,也可能成为霉运的牺牲品,她说,记得矮人国王卡戈吧?死在了一个初出茅庐的小剑客——或者该叫他矮剑客——手上。就因为他的脚在石头上绊了一下。你要永远保持警惕,因为无论本领多么高强,总是会有想不到的情况出现,谁都有运气不好的时候。 我同意。不过,咱们是否可以结束这个沉重的话题啦?过去几天,满脑子都是机缘、命运、正义,还有其他一些同样压得人喘不过气的大问题,我已经被煎熬得就快油尽灯枯啦!在我看来,哲学思考就算可以帮人解脱,同样也能把你的脑子搅乱,让你失魂落魄。伊拉龙说罢,转动脑袋,打量着平原和天空,寻觅蓝儿鳞甲独特的蓝色反光,你在哪里?我能感觉到你就在附近,但我看不到你! 就在你头上! 随着一声欢快的长鸣,蓝儿从上方几千英尺高的云层后现出身形,翅膀紧收,盘旋着落向地面。只见可怕的龙吻突然张开,一道赤焰喷射而出,在她头颈上方向后飘飞,犹如燃烧的鬃毛。伊拉龙大喜过望,向她伸出双臂。正向前奔来的巡哨快马,甚至阿丽娅的坐骑,慑于蓝儿的声势,都打着趔趄向旁退去,怎么提缰驱策都不管用。 “我原来还指望悄悄溜进营地呢,”阿丽娅说,“但我早该想到,有蓝儿在,想偷偷摸摸做事可没那么容易,一条龙想不让人注意都难。” 别以为我听不到哦!蓝儿说。她展开翅膀,落地时发出雷鸣般的巨响,地面的冲击力在她雄伟的肩膀和大腿上激起了层层的波纹。一股气流撞到伊拉龙脸上,大地在脚下震颤,他屈起膝盖,努力保持身体的平衡。蓝儿把翅膀收到背上说:如果我想,我也可以偷偷摸摸。然后她歪起脑袋,眨了眨眼睛,尾巴尖在身后摆来摆去,但今天我不想偷偷摸摸!今天,我是一条龙!不是一只逃避猎鹰的没胆鸽子! 你什么时候不是龙了?伊拉龙边向她跑去边问。他在蓝儿的左前腿上一踏,宛如一片羽毛,轻飘飘上了她的肩膀,然后在颈部末端的凹处——他的老座位坐好,伸手抱着她温暖的脖子,感受着她棱角分明的肌肉随着每一次呼吸而起伏。 笑容再一次在他脸上展开,那是一种深深的满足的笑容。这里,和你在一起,这才是我的归属。蓝儿发出满意的低吟,节奏轻快,前所未闻,在声波作用下伊拉龙的双腿微微震颤。 “幸会,蓝儿。”阿丽娅以精灵族的方式说着,一手放在胸口,弯曲手指表示敬意。 蓝儿俯下身体,弯起长长的脖子,口鼻的尖端轻轻碰了碰阿丽娅的额头,就像当初她在垡藤杜尔祝福埃娃时一样。幸会,蓝儿道,ALFA-KONA(原注:女精灵)。欢迎你,愿疾风在你的翅膀下鼓荡。她对阿丽娅说话的口吻,充满了爱护之情,而此前这一直是伊拉龙独享的待遇。似乎她已经把阿丽娅看做他们这个小家庭的一员了,理应分享她的关爱和亲近。伊拉龙见此非常意外,但妒火转瞬即熄,他接受了这样的局面。蓝儿继续说道:你帮助伊拉龙安然归来,我很感激。如果他被抓,真不知我会做出什么事! “你的感谢对我来说非常难得,”阿丽娅垂首致意道,“至于说如果伊拉龙被加巴多里克斯抓去你会怎么做,那当然是把他救出来啦,我也会和你并肩战斗,哪怕是要去到乌鲁邦。” 是的,伊拉龙,我想我也会把你救出来,蓝儿转头看着他说,但我担心为了救你,我会向帝国投降,不管会给阿拉加西亚带来什么后果。她用爪子轻抠地上的泥土,摇了摇头,继续道,不过,干吗要胡思乱想呢,事实是,你现在安然无恙!无谓的担心只会败坏我们的好心情…… 这时,巡逻兵奔了上来,他们在三十米开外的地方停住,以免坐骑太过紧张。他们提出护送伊拉龙一行去见娜绥妲。一位巡逻兵下马,把坐骑让给阿丽娅,然后大家一道向西南方望不到边的帐篷群进发。蓝儿走得慢慢悠悠,好让她和伊拉龙更多地享受重逢的快乐,不然的话,只要一走进营地,喧嚣和混乱一定会淹没他们俩。伊拉龙道:看来你最近不缺火草吃哦,你呼吸的气味比以前重多啦! 我当然没少吃。你只是离开得太久,不习惯了而已。我的气味就是一条龙该有的气味,劳驾你以后不要大放厥词,那我就感激不尽了,除非你希望自己挨顿痛揍。再说,你们人类也没什么好显摆的,身上又是汗又是油,简直臭气熏天。野生动物中和人一样臭的,只有公山羊和冬眠的熊。和你们比起来,龙的气息就和山坡上的野花一样芬芳。 拜托!不要太夸张好不好!他说着皱了皱鼻子,不过,从血盟庆典之后,我也留意到人类确实蛮臭的。但你不能把我和别人相提并论,我已经不能完全算是人类啦。 也许是吧,不过你还是该洗澡了! 他们穿过平原。越来越多的人向伊拉龙和蓝儿聚拢过来,像夹道欢迎的仪仗队一般,煞是壮观,却实在毫无必要。在阿拉加西亚的荒野中过了那么长时间之后,突然面对这紧逼的人群、挥舞的手臂、昂首扬蹄的战马,还有充斥在空气中的刺耳喧嚣,以及汹涌扑来的不设防的思想和情绪息就和山坡上的野花一样芬芳。 拜托!不要太夸张好不好!他说着皱了皱鼻子,不过,从血盟庆典之后,我也留意到人类确实蛮臭的。但你不能把我和别人相提并论,我已经不能完全算是人类啦。 也许是吧,不过你还是该洗澡了! 他们穿过平原。越来越多的人向伊,如此的混乱和无序着实让伊拉龙有些吃不消了。 他退入自己的意识深处,将人群澎湃的思绪阻挡在外,像遥远的波涛般,不会再对他形成烦扰。尽管隔着重重阻碍,他还是有了感应:营地的另一侧,十二个精灵正排成队列向他这边飞速赶来。他们的动作矫健敏捷,好似黄眼睛的山猫。伊拉龙赶忙用手理了理头发,挺了挺肩膀,想给对方留个好印象;同时加强了意识周围的壁垒,确保只有蓝儿可以读到他的思想。 没错,精灵们是来保护他和蓝儿的,但他们效忠的对象毕竟是伊丝兰查蒂女王。尽管对他们的远迎很领情,同时也认为他们出于根深蒂固的礼仪,应该不会做出偷听的行径,他还是不愿冒任何的风险,让精灵女王有机会得知沃顿族的秘密,也不想在她手里留下任何把柄。如果能把他从娜绥妲身边弄走,他知道她是不会犹豫的。总的来说,在加巴多里克斯的背叛之后,精灵已不再信任人类,再加上其他一些因素,他确信伊丝兰查蒂更希望将他和蓝儿置于直接的控制之下。而且,在所有打过交道的首领当中,他对伊丝兰查蒂的信任是最少的,她的性情太过专横善变。十二位精灵在蓝儿前面停下,他们垂首致意,像阿丽娅一样地弯曲手指,一个个用精灵的传统礼节问候伊拉龙,并作了自我介绍。伊拉龙也得体地一一作答。然后,为首的一个身材高挑、全身覆满了蓝黑色油亮毛发的英俊男性精灵,高声向在场能听到的人宣布了他们此行的任务,然后又请伊拉龙和蓝儿示下,他们是否可以履行职责。 “可以。”伊拉龙说。 可以。蓝儿说。 伊拉龙随后又问道:“布洛德迦姆沃德尔,我是不是碰巧在血盟庆典上见过你?”他想起在欢庆期间,曾见过一个有着类似毛发的精灵在树林里跑过。 布洛德迦姆笑了,露出动物的尖牙:“我相信你见到的是我的表亲莉奥莎。我们长得非常像,不过她的毛发是棕色带斑点的,而我则是深蓝色。” “我真觉得就是你呢!” “很不巧,当时我正有事,无法分身参加庆典。也许下一次我会有机会参加,不过那要等一百年以后了。” 他身上有香气,你没闻到吗?蓝儿问伊拉龙。 伊拉龙吸了吸鼻子:我什么也没闻到啊,如果有什么气味,绝对逃不过我的鼻子! 真怪,你竟然闻不到。蓝儿把自己察觉到的各种细微的气味传递给他,伊拉龙马上明白了她的意思。布洛德迦姆的气味如氤氲的云雾一样包裹着他,浓郁而强烈,让人欲醉,里面含有一丝暖暖的馨香,让人想起压碎的杜松子,正是这气息使蓝儿的鼻孔禁不住翕动起来。沃顿族所有的女性似乎都坠入了他的情网,她说,不论他走到哪里,她们都紧跟在后面,幻想着能和他说上只言片语,但一被他的目光注视,马上又羞得张不开口了。 也许只有女性能够闻到他的气味?他担忧地看了阿丽娅一眼,她似乎没有受到什么影响。 她有护身,不受魔力的影响。 但愿如此……你觉得我们要不要对布洛德迦姆采取一些措施?用卑鄙的手段赢取女性的情感,他这么做可不够光明正大。 这算不上卑鄙,和打扮得漂漂亮亮来赢得心上人的青睐有什么两样?布洛德迦姆并没有趁机去占那些迷恋他的女性的便宜,而且他也不太可能专门为了吸引人类的女性而造出这种味道;相反,我怀疑这气味的目的与此毫不相干,对女性的吸引只是意外的副作用而已。除非他不顾斯文,肆意妄为,否则我们还是不要干涉的好。 娜绥妲呢?她能抵御他的魔力吗? 娜绥妲聪明而又谨慎。她让特里安娜在她周围布下了一层防护罩,可以保护她不受布洛德迦姆的影响。 很好。 到达营地时,聚在他们周围的人越来越多,似乎半个沃顿族的人都出动了。伊拉龙举起一只手,向呼喊“阿吉兰”和“鬼魂杀手”的人致意,他听到还有人说:“鬼魂杀手,你去了什么地方?给我们讲讲你的见闻!”许多人称他是“蛇人克星”,他听了欢喜异常,自己悄声地重复了四遍这个称号。人们还高声为他和蓝儿的健康祝福,邀请他吃饭,也有的想献上金银珠宝,还有的哀求他的帮助:能否请他把一户人家生来眼瞎的儿子治好?能不能请他治好某人妻子身上的恶瘤?给一匹马接上断腿?甚至还有人叫他把一柄弯了的宝剑弄直,因为,那人说:“这可是我爷爷传下来的!”还有两次,某个女人喊道:“鬼魂杀手,你能娶我当老婆吗?”他向人群中望去,却找不到喊话的人。 在一片喧闹中,十二位精灵一直跟在他身边。想到他们都在打起精神,耳目并用,捕捉他看不到听不着的动静,伊拉龙放松下来,在久违的轻松中与聚集的沃顿族人交流。 然后,在呈弧线形延伸的一排排毛毡帐篷之间,现出了一个个卡沃荷原村民的身影。伊拉龙从龙背上下来,走进打小就认识的朋友和熟人当中,彼此握手、拍打肩膀,为除了卡沃荷人谁也不懂的玩笑放声大笑。霍司特也来了,伊拉龙一把握住铁匠强壮的手臂:“欢迎回来,伊拉龙。干得不错,你除掉了害我们失去家园的恶魔,为全村人报了仇,大伙儿都感激你。我很高兴,你没缺胳膊少腿吧,嗯?” “蛇人想从我身上砍点什么下来,身手还得再快一点点!”伊拉龙说道。紧接着过来打招呼的人更多了:霍司特的儿子艾伯瑞和波多尔、鞋匠洛林和他的三个儿子、卡沃荷的酒店老板塔拉和莫恩夫妇、菲斯克、费达尔、卡利莎、德尔温和列娜,还有眼神凌厉的伯吉特,她说:“我感谢你,伊拉龙,无父之子,感谢你让吃掉我丈夫的怪物得到了应有的惩罚。我的家随时为你敞开大门,直到永远。” 伊拉龙还来不及回答,人流就把他们冲散了。无父之子?他想道,哈!我倒是有一个父亲,只不过每个人都恨他。 若伦在人群中挤了进来,凯特琳娜跟在他旁边。伊拉龙一见大喜,张开双臂和若伦抱在一起。若伦粗声粗气地说:“你怎么能一个人留在后面?真是傻透了!我该狠狠揍你一顿,叫你知道不该抛开我们。下一次,要是还想单独行动,就提前和我打个招呼。这都快变成你的恶习了!你真该看看蓝儿在往回飞的时候有多着急。” 伊拉龙把手放在蓝儿的左前腿上说:“很抱歉,我没提前告诉你我打算留下,但我也是到最后一刻才意识到有这个必要的。” “你留在那些肮脏的洞穴里到底是为了啥?” “因为有些东西我必须调查清楚。” 看到他没有继续说下去,若伦宽阔的脸膛上露出了不悦的神色。伊拉龙担心他会继续追问,但若伦停了片刻,说道:“像我这样的凡夫俗子哪能明白一位龙骑士的勾当,就算他是我的表弟也不成啊!你帮助凯特琳娜获得了自由,自己也安然无恙,这就够了,别的都不重要。”他抬头张望,好像要看看蓝儿背上有什么东西,然后又看了看在他们后面几米处的阿丽娅,“你丢了我的拐杖!它伴着我穿过整个辽阔的阿拉加西亚,你怎么几天就弄丢了?” “拐杖现在在一个比我更需要它的人手里。”伊拉龙说。 “哦,你就别跟他凶了!”凯特琳娜对若伦说,稍为犹豫了片刻后,她给了伊拉龙一个拥抱,“你知道,他看到你明明开心死了,可就是不会好好说话。” 若伦不好意思地咧嘴一笑,耸耸肩膀说:“她说得不错,她总是最了解我。”说完他们交换了一个温情脉脉的眼神。 伊拉龙仔细端详凯特琳娜。她铜色的头发已经恢复了原有的光泽,磨难的痕迹基本都已退去,尽管和正常人相比,仍略显瘦削和苍白。 她走到伊拉龙跟前,用周围沃顿人听不到的声音说:“我从来没想到,竟会欠你这么大的恩情,伊拉龙,没想到我们会欠你这么大的情!蓝儿把我们带来这里以后,我听说你为了救我冒了那么大的危险,我真的很感激。如果再在黑格林多待一个星期,我即便不死也会疯掉,那更是生不如死了。多谢你,让我没有遭受那样的命运,多谢你治好了若伦的肩膀。不过,我最感激的,是你让我们俩重新相聚。如果不是你,我们可能永远都不会有重逢的一天。” “我倒觉得,即使没有我,若伦也会想到办法把你从黑格林救出来。”伊拉龙说道,“在需要的时候,他能口吐莲花,也许他会说服另外某个巫师做帮手——比如草药师安吉拉——一样也会成功的。” “草药师安吉拉?”若伦不屑地说,“那个傻姑娘怎么可能是蛇人的对手!” “你会很意外的,她不像看上去……或者听起来那么简单。”伊拉龙说罢,放胆做了一件平时他永远不会认为符合龙骑士身份的事:他吻了吻凯特琳娜的额头,同样也吻了一下若伦的前额,然后说,“若伦,你就像我的亲兄弟一样,凯特琳娜,我把你也当做自己的姐妹。以后只要你们有了麻烦,送个信来,不论你们需要的是龙骑士伊拉龙,还是农夫伊拉龙,我都会随时听候你们的差遣。” “我们也一样。”若伦说,“有用得着的地方,我们保证随叫随到。” 伊拉龙点点头,接受他的好意,当然也没必要提他最可能遇到的那些,并非他们能帮得了的。他抓着两个人的肩膀说:“愿你们长命百岁,长相厮守,子孙满堂。”凯特琳娜的笑容有一刹那的凝固,让伊拉龙颇有些费解。 在蓝儿的催促下,他们才重新举步,向娜绥妲在营地中部的红色大帐走去。没过多久,他们和前呼后拥的沃顿人便来到了大帐门前。娜绥妲已在门外相迎,奥林国王在左侧相陪。帐门两边站着数十名贵族和政要,前面是两排卫兵。 娜绥妲身上的绿色丝裙像蜂鸟胸前的羽毛一样,在阳光下闪闪生辉,和她暗色的皮肤形成了鲜明的对照。蕾丝花边的袖子只及手肘,洁白的亚麻布缠在她的小臂上,直至纤细的手腕。在人群中,她超然出众,就好像是摆在一层黄色秋叶上的绿宝石,所有人都成了她的陪衬,只有蓝儿的绚丽华美才能与她相提并论。 伊拉龙和阿丽娅依礼参见了娜绥妲和奥林国王。娜绥妲代表沃顿族庄严地向他表示欢迎,同时盛赞他们的勇敢。在结束时,她说道:“是的,像我们有伊拉龙和蓝儿一样,加巴多里克斯也有骑士和龙为他而战。此外,他还有遮天蔽日的大军,他还擅长诡异而可怕的魔法,精通巫师的幻术。尽管如此,他却不能阻止伊拉龙和蓝儿闯进他的地盘,杀死他的四名心腹,不能阻止伊拉龙在帝国来去自如。在外不能守住边境,在内不能保住躲在密洞之中的爪牙,一切都说明,篡位者的力量已日渐微弱了。” 在沃顿人激昂的欢呼声中,伊拉龙暗自一笑,娜绥妲调动民众情绪的手段真是高超。她成功地激发了他们的信心、忠诚和斗志,尽管现实远没有她所描述的那么乐观。她没有对他们撒谎——就他所知,她从不说谎,即使在与长老会或其他政敌打交道时也一贯如此。她说的都是事实,关键是她只说那些能支持她的立场和论点的事实。在这方面看,他想,她和精灵没什么两样。 等沃顿人热烈的情绪稍微平静下来,奥林也和娜绥妲一样发表了一通欢迎伊拉龙和阿丽娅的讲话。和前者比起来,他的讲话平平淡淡,尽管大家都恭敬地听着,也照样鼓掌,伊拉龙却明显看出,人们无论如何尊敬奥林,却不像爱戴娜绥妲那样喜爱他,而他也无法像娜绥妲那样能够煽动起人们的热情。这位礼数有余、诚意不足的国王聪明过人,但个性不够强,行事又古怪,而且太容易被说服,正与加巴多里克斯做殊死决斗的人类,无法将希望寄托在他身上。 如果我们能打败加巴多里克斯,伊拉龙对蓝儿说,奥林也不能取代他在乌鲁邦的地位,他做不到像娜绥妲统领沃顿那样统治那里的人民。 同意。 奥林国王终于讲完了。娜绥妲对伊拉龙耳语说:“现在该你对大家说点什么了,他们专门赶来,只为一睹著名的龙骑士的风采。”她的眼中充满笑意。 “我?!” “大家都等着呢。” 伊拉龙转身面对人群,他的舌头发干,嘴里好像满是沙子,脑中一片空白。在那失魂落魄的几秒钟里,他以为自己可能从头到尾都说不出一句话,以为自己会在整个沃顿族面前出个大丑。什么地方传来一声马嘶,此外营地是一片可怕的寂静。最终还是蓝儿把他从瘫痪的状态中拯救了出来。她碰了碰他的胳膊肘,说:说你能得到他们的支持是多么荣幸,回到他们当中你有多高兴。受到她的鼓励,伊拉龙勉强含含糊糊地讲了几句,一旦觉得差不多了,马上鞠了个躬,迈步退开。 沃顿人鼓掌欢呼,用长剑敲打着盾牌。伊拉龙脸上强挤出笑容,心中叫道:太可怕了!我宁可和鬼魂作战! 是吗?没那么难吧,伊拉龙。 不是难,而是难透了! 她哧地一笑,鼻孔中喷出了一股轻烟。怕当众讲话,你这龙骑士当得可真不赖!要是给加巴多里克斯知道了,你就成了人家砧板上的鱼肉,只要请你给他的军队讲个话,你就完蛋了。哈哈! 这并不好笑。他生气地说,但她继续咕噜咕噜笑个不停。

第十五章 国王的问题 
伊拉龙对沃顿人讲完话后,娜绥妲扬了扬手,约蒙杜急忙走到她身边。“让大家各就各位吧,如果现在遇到袭击,我们必败无疑。” “是,小姐。” 娜绥妲向伊拉龙和阿丽娅招手示意,然后左手搭在奥林国王的手臂上,带着他进入大帐。 你怎么办?伊拉龙一边跟上去,一边问蓝儿。他走进大帐,看到对面的篷布已经卷起,绑在上方的木梁上,为的是让蓝儿的头可以伸进来,参与帐中的活动。不一会儿,她亮闪闪的头颈就晃动着在掀开的篷布边上出现了。她伏身就位,室内的光线为之一暗。红色篷布上洒满星星点点的紫色光斑,是她蓝色鳞甲的反光。 伊拉龙四下里扫视一周,这儿比起他上次进来时空旷了许多,是拜蓝儿所赐的结果。为了看娜绥妲镜子里的伊拉龙,她挤进了帐篷里。现在这儿只剩下四件摆设,就算按行军打仗的标准看也堪称简朴。一是那张亮闪闪的高背椅,娜绥妲正端坐其上,旁边站着奥林国王。原来那面镜子立在黄铜柱上,高度与人眼齐平。此外还有一把折叠椅,一张矮桌,上面散放着地图及其他重要文件。地上铺着一块工艺繁复的地毯,出自矮人的手艺。除了他和阿丽娅,已经有二十个人在娜绥妲面前站着,所有人都在看他。他认出其中有矮人队的新任指挥官那亥,有特里安娜等几名杜万加塔部成员,以及萨布莉、乌默思等除了约蒙杜以外的各长老会成员,还有奥林宫中的各色贵族和官员。不认识的那些,估计也是沃顿族各路军队中的首脑人物。在场的还有娜绥妲的六名卫兵,门口站着两名,她身后有四名。伊拉龙还察觉到了某种复杂的意识脉络,来自伊娃那阴沉而扭曲的思想,从她在大帐顶里头的藏身之处传来。 “伊拉龙,”娜绥妲说,“你们以前没有见过面,让我介绍一下。这位是萨迦巴图-诺?英那帕双纳?法达瓦,英那帕双纳部的首领,一位勇士。” 接下来的一个小时里,伊拉龙忍受着没完没了的介绍、祝贺,回答一些最好保密因而无法直言相告的问题。伊拉龙与所有这些人依次交谈过后,娜绥妲请他们退下。众人鱼贯退出大帐,她拍拍手掌,帐外的卫兵又放进了第二批人。在这第二批人不知作何感想地与他会面之后,又来了第三批。伊拉龙脸上一直挂着微笑,不停地与人握手,彼此交换一些毫无意义的客套话。他一面要绞尽脑汁地记下纷至沓来的名字和头衔,一面还要保持完全合乎身份的礼貌。他心里清楚,大家之所以尊重他,并非因为他是他们的朋友,而是因为在他身上寄托着阿拉加西亚人民获得解放的希望,因为他的强大,因为他们对他有所企求。他心里憋着一声郁闷的呐喊,恨不得把叫人窒息的礼数和教养抛到一边,纵身跃到蓝儿的背上,飞到一个清静的所在。 巨人高高耸立在娜绥妲的椅背之后,看众人在他们面前的反应,是伊拉龙在整个过程里唯一喜欢的环节。有的人假装对那长着犄角的武士视而不见,但是从他们急促的动作和颤抖的声音中,伊拉龙还是看得出来,他们被庞然大物弄得心慌意乱;另一些人用力瞪着巨人,双手紧紧抓住佩剑或匕首的圆柄;还有一些人虚张声势,对巨人恶名远播的勇力表现得不屑一顾,吹嘘起自己的本事来。只有个别人才真正做到对巨人的存在不为所动。最主要的是娜绥妲,此外还包括奥林国王、特里安娜,以及一名伯爵。他说他在很小的时候曾亲眼目睹莫赞和他的龙将一整座城市夷为平地。 就在伊拉龙快要受不了的时候,蓝儿鼓起胸膛,发出一声雄浑的哼鸣。这低音如此强劲,震得玻璃在镜框里瑟瑟发抖,大帐里突然静得像一座坟墓。她的吼叫不是公然的威胁,但明明白白地宣告她已经不耐烦了,令所有人都心头一震。没有哪个客人会愚蠢到试探她的忍耐力,匆匆找个借口之后,他们收拾东西,一个接一个地走出大帐,听到蓝儿在用爪子尖轻轻敲打地面,更是快走几步。 门帘在最后一个来访者身后垂下,娜绥妲叹了一口气:“谢谢你,蓝儿。我很抱歉,伊拉龙,把你拉进这种讨厌的事情里,公开引见给大家。不过,我相信你也知道,你在沃顿族享有崇高的地位,我再也不能让你只面对我一个人。你现在已经属于大家了,人们要求你认识他们,要求你为大家付出他们认为合理的时间。无论是你,还是我,还有奥林,都不能违背公众的意愿。就连乌鲁邦那位高踞在黑暗的权力宝座上的加巴多里克斯,对喜怒无常的公众也是颇为忌惮的,虽然他对谁都不会承认这一点,哪怕是对他自己。” 客人们一走,奥林国王就抛开了那一派皇室风范,放松了一本正经的表情。他在硬挺的外袍下活动着肩膀,看着娜绥妲说:“我看用不着你的夜鹰护卫在这儿啦。” “没错。”娜绥妲拍拍手,遣散了帐篷里的六名卫兵。 奥林国王把另一张椅子拖到娜绥妲旁边,带着一身鼓鼓囊囊的袍子,摊开手脚坐了进去。“现在,”他说着,眼光在伊拉龙和阿丽娅身上来回扫视,“把你的事迹原原本本说给大家听听,鬼魂杀手伊拉龙。关于你为什么要留在黑格林,我只听到过一点含糊的解释。那些借口和托词我已经听够了,我一定要知道真相。所以我警告你,在帝国逗留期间真正发生了什么,你别想隐瞒。除非我觉得你已经把该说的全说了,不然咱们大家谁都别想走出这个帐篷。” 娜绥妲开口时,声音冷冷的:“您自视过高了……陛下。您没有权力约束我的行动;对伊拉龙也如此,他是我的属臣;蓝儿也一样;对阿丽娅也不行,她不受任何凡人君主的管辖,只服从我们加起来也比不上的那一位;我们也没有权力约束您。阿拉加西亚再没有哪几个人比我们五人更加地位相当的了……您要好好记住这一点。” 奥林国王以同样强硬的口吻回答道:“我越权了吗?哦,也许是的。你说得对:我对你无权支配。但是,如果我们真是平等的,从你对待我的做法中,我可是一点都看不出来。伊拉龙听你的,而且只听你的。通过‘长刀血拼’,你收服了游牧部族,其中许多过去一直都算在我的治下。你对沃顿族发号施令,也同样号令色达人,而他们长久以来,一直以常人所不及的勇敢和忠诚为我的家族效命。” “是您自己要求我统领这场战争,”娜绥妲说,“并非我从你手中剥夺了权力。” “是的,是在我的要求下,你才担负起统率各路人马的责任。我不会羞于承认,你在军事方面比我有经验,比我成功。我们的未来吉凶莫测,你、我,或者我们中的任何一人,都必须放下不必要的自尊。然而,在任职仪式之后,你似乎就忘记了我还是色达的国王,我们朗费尔德家族的历史可以追溯到赐戒者辛伯兰,他的前任是疯狂的老帕伦卡,他是我们家族中坐上王位的第一人,就在如今叫做乌鲁邦的那个地方。 “想想我们世袭的统治和朗费尔德家族在战争中为你提供的援助,你无视我的权力实为无礼之举。你仿佛认为只有你才说了算,为了追求你所认定的、对已经解放的这一部分人最有利的目标,别人的看法全都无关紧要,可以粗暴对待。而这些人有你这样的统帅,实乃三生有幸。在与巨人族的联盟中,你自作主张,一意孤行,缔结同盟并商定条款,全然不顾我和其他人的意见,仿佛你就能代表我们所有人。你独自安排正式访问,比如与布洛德迦姆的会面,对他的到来甚至懒于通知我,也不等我到场和你一起平等地欢迎他。当我胆敢问伊拉龙——正是此人的存在,才让我在这次冒险中押上了我的国家——当我胆敢问一句为什么这个至关重要的人物选择危及色达人的性命,危及所有反抗加巴多里克斯的生灵的性命,逗留在敌人中间,你的反应是什么?就好像我是个热心过头、过分好奇的下属,用无知的问题影响你去做更重要的事!呸!我告诉你,我不干。如果你不能让自己尊重我的身份,接受更公平的权力分配,按正常的同盟该有的样子行事,那我就认为你不合适担当我们这支盟军的统帅,我将起而反对你。” 好个唠叨的家伙。蓝儿评论道。 伊拉龙对这场谈话可能引起的后果很是担心,说道:我该怎么办?史洛恩还活着,这件事越少人知道越好。除了娜绥妲,我不想跟任何人说。 蓝儿脖子两侧,一溜儿尖利的钻石形鳞片向上竖了起来,约一寸高,如剑指戟张,带动了一点闪烁的海蓝色亮光,从头颈处流向双肩突起的顶部。森然奓起的鳞甲令她显出一副咄咄逼人的凶相。在这个问题上,我无法告诉你怎样做才是最好的,伊拉龙,你要自己去判断。仔细听听你的心在说什么,也许就会知道该如何摆脱这股凶险的逆流。 面对奥林国王的突然发难,娜绥妲在衣襟下握紧了双手。在绿色衣裙的反衬下,她手上的绷带白得惊人。她用平静的口吻说道:“如果我怠慢了您,陛下,那是出于我的鲁莽大意,而并非有意贬损您或您的家族。请原谅我的过错,我向您保证,再也不会有同样的情形发生。正如您所说的,我最近才登上这个位置,许多方面还不能考虑周全。” 奥林略一颔首,态度冷淡,但还是庄重地接受了她的道歉。 “说到伊拉龙和他在帝国的活动,我无法向您透露更多,因为我也不知道详细的情形。我相信您能理解,这种局面并不是我想让外界知道的。” “当然不想。” “因此,依我看,要解决我们之间这场令人不快的分歧,最快的办法就是让伊拉龙坦白说出他的经历,我们也许可以对这件事有个彻底了解,然后作出判断。” “它并不是一个解决办法,”奥林国王说,“不过是解决问题的开始,我很乐意听听。” “那么我们就不要再耽搁,”娜绥妲说,“就让这个开始现在开始,扫清我们心中的疑虑。伊拉龙,轮到你说了。” 在娜绥妲等人探询的眼光中,伊拉龙作出了决定。他扬起下颌,说道:“我所说的,基于对你们的信任。我知道,我不能期望你,奥林国王,或者你,娜绥妲小姐,会向我发誓将这个秘密深藏在心底,从现在直到死去的那一天。但是我请求你们就当做自己已许下誓言。如果这个消息暗地里在不该知道的人当中流传出去,会造成巨大的痛苦。” “只有懂得沉默的价值,国王才能坐稳王位。”奥林说。 接下来再也没有打扰,伊拉龙原原本本地说出了他在黑格林期间,以及此后发生的一切。之后,阿丽娅解释了她如何开始搜寻伊拉龙的方位,又从她自己的角度,补充了他们旅途中的一些事实,为伊拉龙的叙述提供了佐证。他们俩都说完之后,大帐里安静无声,奥林和娜绥妲都纹丝不动地坐着。伊拉龙感觉自己好像又变成了小孩子,等着加罗告诉他因为他在农场里做的蠢事会受到怎样的惩罚。 足有好几分钟,奥林和娜绥妲陷入沉思。然后,娜绥妲理了理衣裙,开口道:“奥林国王也许会有不同的意见,而如果这样的话,我想听听他的理由。至于我,我认为你做得对,伊拉龙。” “我也是。”奥林的话令大家都深感意外。 “您也是!”伊拉龙大叫一声,接着又迟疑地说,“我不是故意失礼,因为您的赞同令我很高兴,但我没想到您会宽容地看待我饶了史洛恩一命这件事。如果可以,我想问……” 奥林国王打断了他:“为什么我们会赞同?因为法律是必须维护的。如果你自行处决了史洛恩,那就是僭越了娜绥妲和我的权力。如果一个人凭自己的判断决定谁该死,谁不该死,那就不是在顺从法律,而是在制定法律。无论你有多仁慈,对我们人类来说都不是好事。至少,娜绥妲和我都服从那一位神灵,就连国王在他面前也要跪倒在地。我们服从统辖着永恒黄昏的安格瓦德,我们服从这位灰色马背上的灰色骑手——死神。哪怕我们是史无前例的暴君,总有一天,安格瓦德也会强迫我们终止暴行……但你却不是这样。人类生命短暂,不应该受到不死之躯的统治。我们不需要另一个加巴多里克斯。”这时,奥林唇边挂着一个毫无欢快之意的笑容,发出奇怪的笑声,“你能理解吗,伊拉龙?你太危险了,我们被迫当着你的面承认这一点,并希望你是难能可贵、可以抵御权力诱惑的人之一。” 奥林国王十指交叉,支在下巴底下,盯着长袍上的一处褶皱:“我说得太多了……好吧,由于以上原因,再加上别的,我同意娜绥妲的观点。你在黑格林发现史洛恩后,对他手下留情是对的。虽然这样一来情形不大妙,但如果你杀了他,既不是出于自卫,也不是为了保护他人,而是图一时心头之快,那么情况只会更糟,对你也一样。” 娜绥妲点点头:“说得好。” 阿丽娅在一旁,一直静静地听着,脸上的表情高深莫测。不管她怎么看待这件事,总之是不予评价。 奥林和娜绥妲向伊拉龙连珠炮似的问了一大堆问题,关于他对史洛恩施下的诅咒,还有后来一路上的经历。这场问话进行了很久,娜绥妲还叫人送了一托盘食物到帐中,有冻苹果酒、果汁和肉饼,此外还有一条给蓝儿准备的牛腿。娜绥妲和奥林在提问的间隙里,倒是有充足的时间吃饱喝足,只苦了忙于回答问题的伊拉龙,他只来得及喝两口果汁和几小口苹果酒润润喉。 好不容易,奥林国王终于向他们道别,前往视察他的骑兵队。稍过片刻,阿丽娅也告辞了,说她必须向伊丝兰查蒂女王汇报,并且还要用她的话说就是:“热一缸水,洗净身上的风尘,恢复我原来的形貌。没有了尖耳朵,眼睛变圆,眼梢拉平,脸上的骨头全都移了位,我好像都不是自己了。” 当面前只剩下伊拉龙和蓝儿时,娜绥妲叹息一声,将头靠在椅背上。看到她疲态尽现,伊拉龙大受震动。她原先那副精力充沛的样子不见了,眼眸里光彩顿失。伊拉龙发现,她并没有表现出来的那么坚强,只不过是一直在维持着这样一个外表,为的是不让敌人觉得有机可乘,同时避免沃顿人因为看到她的软弱而丧失士气。 “你病了吗?”他问。 她朝手臂点了点头:“也说不上。这个伤口比我预想的愈合得慢……时好时坏的。” “如果你需要,我可以……” “不,谢谢,不过不用了。别动摇我,‘长刀血拼’的一条规定,就是要让伤口自然愈合,不准使用魔法。否则,参与者就不能充分体会伤处带来的痛苦。” “真野蛮!” 一抹微笑慢慢浮上她的唇边:“也许吧,但规定就是如此,我不想因为忍不了一点小痛而功亏一篑。” “那伤口溃烂怎么办?” “那就让它溃烂好了,算是我为错误决定付出的代价。不过有安吉拉照料,估计不至于。她对草药的了解多得惊人,我几乎相信,东边野地里的草,她只要摸摸叶子,全都能叫出真名。” 蓝儿一直纹丝不动,好像睡着了一样,此时打了个哈欠——张开的大嘴几乎上面碰到篷顶,下面碰到地板——她抖了抖脑袋和脖子,鳞甲反射的光点在帐篷里飞旋,快得叫人眼花缭乱。 娜绥妲坐直身子,说道:“啊,真抱歉。我知道这些谈话令人厌烦,你们俩却很有耐心,谢谢。” 伊拉龙跪下来,右手放在她的手上:“你不用担心我,娜绥妲,我知道自己的使命。我对权力压根儿没有兴趣,那不是我的命运。哪怕有掌权的机会,我也会拒绝,并寻找比我更合适的人来领导我们的人民。” “你是个好人,伊拉龙,”娜绥妲喃喃地说了句,双手握住他的手,然后咯咯笑了起来,“你、若伦、穆塔,我好像大部分时间都在为你们家的人操心。” 伊拉龙对这种说法很反感:“穆塔不是我们家的人。” “当然,原谅我这么说。不过,你得承认,你们三人让帝国和沃顿族可不是一般的焦头烂额。” “这是我们的天赋。”伊拉龙自嘲地说。 从血液里带来的,蓝儿说道,他们不管走到哪里,有多大麻烦就会惹多大麻烦。她捅了捅伊拉龙的胳膊,尤其是这位老兄。对这些从帕伦卡谷里出来的人,你还能指望什么?一个疯子国王的后代。 “但他们自己可不疯,”娜绥妲说,“至少我这样认为。有时候疯与不疯,很难说得清。”她笑了起来,“如果你、若伦和穆塔被锁在一个房间里,我猜不出最后会剩下谁。” 伊拉龙也笑了:“若伦。他不会容许一丁点东西,比如死亡,拦在他和凯特琳娜中间。” 娜绥妲的笑容变得略略有些勉强:“对,我想他是这样。”有好一会儿,她沉默不语,然后接着说道,“哎呀,我真够自私的,一天快要结束了,我却在这儿拖着你陪我闲聊。” “我很高兴。” “嗯,不过朋友聊天该选个比这儿好些的地方。你一路上辛苦了,肯定想好好洗个澡,换身衣服,然后吃上一顿丰盛的美餐,不是吗?你肯定快饿死了!”伊拉龙瞅了瞅拿在手里的苹果,很惋惜地想,眼看跟娜绥妲的谈话已经到了尾声,再去吃它就不太好看了。娜绥妲看到他的神情,说道:“你的表情已经替你回答啦,鬼魂杀手。你看上去就像一头饿了一整个冬天的狼。好了,我也不要再折磨你了吧。去洗个澡,换上最体面的衣服。收拾停当以后,如果你愿意跟我一起晚餐,我会万分高兴的。有一点请你体谅,你不是我唯一的客人,因为族内的事务需要我每时每刻关注。但是,如果你参加的话,会令这顿晚餐增色不少。” 一想到要花好几个小时,在为了各自的利益而围绕他展开的唇枪舌剑中躲闪,并且满足人们对骑士和龙的好奇心,伊拉龙好不容易才忍住没露出一副苦相。然而,娜绥妲是不能拒绝的,于是他躬身答应了她的邀请。

第十六章 欢宴 
伊拉龙和蓝儿离开娜绥妲猩红色的大帐,向与沃顿族在烈火平原会合后分配给他的小帐篷走去,精灵们分散开来护卫在他们身后。帐篷前,他发现有人已经准备好了一大桶烧开的水。夕阳斜照,桶上袅袅的蒸汽呈现出乳白的色泽。伊拉龙先不去理会那一桶水,低头钻进帐篷。 他检查了一遍自己仅有的几样东西,发现离开后并没有人动过它们。随后他解下身上的背囊,又小心地脱下甲胄,在床底下放好。得把甲胄擦亮上油了,但还不是现在。他把手在床下更向前伸,摸到了靠床边的篷布,然后在黑暗中一阵摸索,总算找到了那件又长又硬的东西。他抓住了它,将这个又重又硬的长条形布包横放在膝盖上,解开包上打的结,然后从粗大的一头开始,把缠在外层的粗帆布条一圈圈打开。 一寸寸,穆塔的宽剑剑柄出现在眼前,上面缠的皮子已经很旧。转眼间,护手也露了出来,然后是一截剑身,上面满是锯齿一样的豁口,都是穆塔为伊拉龙挡住蛇人时被砍出来的。剑身已经露出了相当长的一截,这时伊拉龙停住了手。 伊拉龙一动不动地坐着,盯着腿上的兵器,心中矛盾至极。战斗的第二天,他鬼使神差地又回到一片狼藉的战场,找到穆塔弃剑的地方,把它捡了回来,连他自己也说不清究竟是出于什么目的。尽管只在野地里暴露了一夜,剑身上已经出现了斑斑锈迹。伊拉龙说了一个字的咒语,便将锈斑除净。也许是因为穆塔抢了自己的宝剑,所以伊拉龙觉得必须把对方的剑拿过来,好似这种并非有意而且并不对等的交换,可以减少他的损失似的。又或者,是因为他想为那一场血战留下一点纪念品?也可能是因为他内心深处仍对穆塔怀有感情,尽管残酷的现实使他们成为仇敌。不论现在的穆塔让他多么厌恶和怜悯,都无法否认他们之间存在的关系。他们的命运是交织在一起的。如果出生时的情况稍有变化,那么在乌鲁邦长大的也许就是他,在帕伦卡谷的则是穆塔,那么他们现在的地位就会完全掉换过来了。命运注定,俩人的关系是剪不断理还乱的。 伊拉龙看着银亮的剑身,心中编好了一道咒语,可以使剑刃恢复平直,消除豁口,并复原变得脆弱的刚性。但是,他却不能肯定自己是否应该这么做。杜尔查当年给他造成的伤疤,他一直当做是那次恶战的纪念,直到在血盟庆典上被龙族消除。那么他是否也应保留这剑身上的豁口呢?把这样一件充满痛苦记忆的东西整天挂在腰上,这正常吗?如果他选择拿一个叛徒的兵刃作战,那沃顿族会怎么想,怎么看?萨若克是布鲁姆送他的礼物,伊拉龙不能拒绝,当然也并不后悔接受。但是,腿上的这把无名的兵刃,他可就没有任何非要不可的理由了。 我是需要一把剑,但不是这一把。 他把剑重新用帆布包好,放回床下,然后用胳膊夹弱的刚性。但是,他却不能肯定自己是否应该这么做。杜尔查当年着干净的衬衫和外衣,走出帐外去洗了个澡。 洗浴过后,他换上质地精良的拉慕瑞衬衣(原注:lámarae,一种高品质的羊毛与亚麻混纺的织物),加一件束腰外衣,如约前往草药师的帐篷和娜绥妲会面。蓝儿选择飞过去,如她所说:地面空间太局限,我总是撞上帐篷,另外,如果看到我和你一起走,肯定会有一大群人围上来,到时动都动不了了。 娜绥妲在一排三根旗杆下面等他。旗杆上挂着六七面色彩艳丽的三角旗,无力地低垂在清冷的空气中。分手后她已经换过衣裳,现在穿的是一件清爽的草白色夏季长衫。她有些像地衣的浓发梳成细细的小辫,又打了许多复杂的发结,高高地盘在头上,却只用一根白色的丝带扎住。 她笑看着伊拉龙,他也报以微笑,加快了脚步。走到娜绥妲跟前的时候,双方各自的护卫也站到了一起,夜鹰护卫队明显表现出不信任,而伊拉龙的精灵则做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娜绥妲挽住伊拉龙的手臂,引领他在帐篷的海洋中缓步前行,边走边随意聊天。头上,蓝儿在空中惬意地盘旋,准备等他们到达目的地后,才直接飞落。伊拉龙和娜绥妲说了许多话,都是些无关紧要的闲话,但是她的机智、她的活泼,以及谈吐的得体,都让他非常着迷。跟她讲话很轻松,听她讲话更轻松,正是这种轻松的感觉,使他意识到自己对她其实是多么在意。她对他的影响力,远远不只是一般意义上的君主和属臣。体会到他们之间的关系,对他来说是一种全新的感觉。除了只有一点模糊记忆的舅妈玛丽安,他从小到大一直生活在一个男孩和男人构成的世界中,还从来没有机会和异性交朋友。缺乏经验使得他有些犹疑,而犹疑又使他显得笨嘴拙舌,不过娜绥妲似乎没有注意到。 在一个帐篷前,她拉住他停了下来。帐篷里点着许多支蜡烛。烛光投射出来,伴随着模糊而嘈杂的人语声:“现在,我们必须再次跳进政治的泥潭了,准备好了吗?” 她猛地把帐篷入口的帘子拉开,伊拉龙吓了一跳,里面一大群人,异口同声地喊道:“欢——迎!”帐篷当中的大木板桌上摆满了食物,坐在桌边的有若伦和凯特琳娜,还有二十来位卡沃荷的村民,包括霍司特一家,此外是草药师安吉拉、乔德和他的妻子海伦。另外几人伊拉龙不认识,但看起来像是水手。六七个孩子正在桌边的地上玩耍,他们停止游戏,张大嘴巴盯着娜绥妲和伊拉龙,似乎拿不定主意这两个陌生人究竟哪一个更值得关注。 伊拉龙咧嘴傻笑,完全呆住了。还没等他想出来该说什么,安吉拉已经抓起酒壶,大声嚷道:“嘿,别张着嘴巴傻站着啦,快坐下,我都饿死啦!” 大家都笑了起来。娜绥妲拉着伊拉龙走到挨着若伦的两个空位旁,伊拉龙挪开椅子请娜绥妲就坐。等她坐好,伊拉龙问:“这是你安排的吗?” “若伦告诉我哪些人你可能想见,不过,是的,这主意是我出的。你也都看到了,我自己也请了几个客人参加。” “谢谢你,”伊拉龙由衷地说道,“非常感谢!” 他看到埃娃盘腿坐在帐篷左边的角落里,腿上放着一大盘食物。孩子们都躲着她——伊拉龙也想不出他们有什么共通之处——成年人在她面前也都不自在,只有安吉拉例外。肩膀瘦弱的小女孩抬起头,黑色的刘海儿下面,那双可怕、狂暴的眼睛看着他,嘴巴动了动,看口形他猜她说的是:“你好,鬼魂杀手。” “你好,先觉者。”他也同样用口形作答。她小巧的红嘴巴张开,如果不是因为上面那双熊熊燃烧的可怕眼珠,那肯定是一个非常可爱的微笑。 突然,桌子抖动,盘子、碟子一阵乱响,伊拉龙赶紧抓住椅子的扶手。帐篷后面的帘布一鼓,然后分开,现出蓝儿的头。肉!她说,我闻到了肉香! 接下来的几小时,伊拉龙完全沉浸在大吃大喝以及与亲朋相聚的欢乐氛围中,这感觉就像回家。大家喝酒比喝水还快,几杯下肚之后,村民们忘记了心中的敬畏,已经不把他当外人了,这是他们能够给他的最好的礼物。对娜绥妲他们也同样亲热,但不会像有时对待伊拉龙那样拿她来开玩笑,帐篷中弥漫着蜡烛燃烧飘出的淡淡的白烟。伊拉龙身边,若伦粗犷的笑声不时响起,而桌子对面,霍司特的笑声甚至更为洪亮。安吉拉用面包捏了个小人,说了一通咒语,小人便跳起舞来,大家看得都很开心。孩子们逐渐克服了对蓝儿的畏惧,慢慢走到她跟前,试探着摸摸她的嘴巴,很快他们就开始抓着她的颈刺,往脖子上爬了,有的还攀住了她眼睛上方的突起。伊拉龙在一旁边看边乐。乔德给大家表演了一首他很久以前从一本书上学来的歌曲。娜绥妲仰头大笑,洁白的牙齿闪闪发光。应众人的要求,伊拉龙也讲了自己的几次历险,其中村民们格外感兴趣的,还是他与布鲁姆一同从卡沃荷出走后的详细经历。 “想想吧,”圆脸的郎中葛楚德手搭在自己的围巾上说,“我们自己的山谷里有一条龙,我们却压根儿不知道。”说罢她袖管里探出一对毛衣针,指着伊拉龙说,“你骑着蓝儿飞,把腿擦伤了,还是我帮你治的,可我竟然不知道你受伤的原因!”她又摇头又咂舌,同时针走龙蛇,套上一根棕色羊毛线织了起来,那纯熟的速度只能是几十年操练的结果。 伊莱恩是第一个退场的,说自己离临盆不远,再坐下去恐怕吃不消了,她的一个儿子波多尔陪着她一起走了。半小时后,娜绥妲也起身告辞,表示自己本来还未尽兴,但公务在身,不容继续留下来,同时她祝大家健康快乐,并希望在与帝国的斗争中一直得到大家的支持。 离席的时候,她朝伊拉龙点点头,示意他跟过来。两个人走到帐篷门口,她转回头对伊拉龙说:“伊拉龙,我知道你需要时间来恢复长途跋涉带来的疲倦,还有一些自己的事务必须处理。所以明天和后天是你的自由时间,你可以随意安排。但大后天上午,你得到我的帐篷来一趟,我们要谈谈你未来的安排,我有一个极其重要的任务要交给你。” “是,小姐。”伊拉龙道,接着他又说,“你到哪里都带着埃娃,是不是?” “是的,她是我安全的保障,任何夜鹰护卫可能疏忽的危机,都逃不过她的眼睛。此外,她感知其他人痛苦的能力也非常有用。了解了一个人的隐痛,要想取得他的合作就易如反掌了。” “你能答应放弃这些好处吗?” 她目光如电,盯着他端详了好一会儿:“你打算除去加在埃娃身上的诅咒?” “我想试试,记得吗,我曾答应过她的。” “我记得,你承诺的时候我也在场。”一张椅子倒地的声音让她有片刻走神,然后她说,“你的承诺简直就是我们的末日……埃娃是不可替代的,没有人有和她一样的能力。像我刚才说的,她发挥的作用比一座金山还有价值。我甚至想过,在我们所有人当中,只有她才有能力击败加巴多里克斯。她能够预感到他的每一次攻击,你的咒语还让她知道该怎样进行反击,只要这反击不需要她以生命为代价,她就能够获得胜利……为了沃顿族,伊拉龙,为了阿拉加西亚每一个人的幸福,你难道不能在给埃娃除去诅咒时,只是做做样子吗?” “不行!”伊拉龙断然说道,好似受到侮辱一般,“即使可以,我也不会这么做,这是不公正的。如果我们强迫埃娃保持现在这个样子,那可能会把她推到我们的对立面,我可不想有她这样的敌人。”他停了片刻,然后看着娜绥妲的表情,又补充道,“再说,很可能我的尝试并不会成功。清除这样复杂奥妙的咒语,至少是非常非常困难的……我能提个建议吗?” “你说。” “对埃娃坦诚相待。解释给她听,她对沃顿族意味着什么,问她是否愿意为了所有自由人的幸福继续牺牲自己。她有可能拒绝,她也完全有权利拒绝,但是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就说明,她这样的天性本来也不值得我们信赖。如果她接受,那么以后她做的一切都将是出于自愿。” 娜绥妲眉头微蹙,点了点头:“我明天会跟她谈。你也要到场,帮我劝劝她,如果说不通,就给她解除诅咒。日出三小时后在我的大帐见。”说完,她便走入外面火把闪亮的夜幕之中。 许久之后,烛泪已经流满了插孔,村民们三三两两开始离开。若伦抓着伊拉龙的胳膊肘,拉着他从帐篷后面出去,站在蓝儿旁边,以防别人听到他们的谈话。“你说的关于黑格林的事情就那么多,没有什么隐瞒吗?”若伦问。他的手像铁钳般,箍在伊拉龙的胳膊上,充满疑问的眼神,既凌厉,又少见地透着无助。 伊拉龙看着他的眼睛说:“若伦,如果你信任我,就再不要问这个问题,你不会想知道的。”说这话的时候,伊拉龙内心感到深切地不安,因为他不得不向若伦和凯特琳娜隐瞒史洛恩的存在。他知道这是必须的,但欺瞒亲人的感觉仍使他非常难受。有一阵子,他甚至在考虑要不要告诉若伦真相,但他马上记起了让他决心保密的那些理由,最终还是忍住了没说。 若伦犹豫着,脸上写满了苦恼,最后他咬了咬牙,松开了伊拉龙:“我信任你。要亲人为的就是这个,是吧?信任。” “对,信任,再加上把彼此干掉。” 若伦笑了起来,用拇指揉着鼻子说:“对,还有把彼此干掉。”他晃了晃厚实的肩膀,伸手揉了揉自己的右肩,被蛇人咬过之后,这已经成了他下意识的习惯,“我还有一个问题。” “嗯?” “我想请你屈尊……请你帮个忙。”他嘴角露出一丝苦笑,耸了耸肩说,“我从来没想过有朝一日会跟你说这事。你比我年轻,几乎还没成年,再加上又是我的表亲。” “到底是什么事,别兜圈子了好不好?” “婚事。”若伦下巴一抬,说道,“你可以为我和凯特琳娜主持婚礼吗?如果你同意我会很高兴,没得到你的答复之前,我还没有向凯特琳娜说这个计划,但我知道如果你能同意为我们主持婚礼,她也会很高兴,觉得非常光彩。” 伊拉龙一时惊得不知说什么是好。“我……”他结结巴巴地终于开了口,然后赶紧补充道,“我当然很愿意,但是……我行吗?你真是这么想的?我相信娜绥妲会乐意给你们主持婚礼……奥林也可以,那可是一个真正的国王。他明白主持这个仪式会赢得我的好感,绝对高兴还来不及呢。” “我希望是你,伊拉龙。”若伦说着拍了拍他的肩膀,“你是龙骑士,是世上我唯一的血亲。穆塔不能算。我想不出还有谁,比你更合适用同心带把我和凯特琳娜的手腕绑在一起。” “那么,”伊拉龙道,“就是我啦!”肺里的气呼地被挤了出来,若伦给了伊拉龙一个大力拥抱。若伦放开胳膊后,伊拉龙赶忙喘了口气,调匀呼吸,然后说:“什么时候?娜绥妲要派我执行一个任务,具体还不清楚,但估计会够我忙一段时间的。那么……如果情况允许,下月初你看怎么样?” 若伦肩膀上鼓起了肌肉疙瘩,像头晃动犄角冲过灌木丛的公牛一样摇着脑袋:“后天怎么样?” “这么快?不会太匆忙吗?连准备的时间都不够,人们会有看法的。” 若伦的肩膀向上一抬,两只拳头一张一合,手上的青筋暴起:“不能等啊。早点结婚,大家只不过会说我猴急而已,如果我们不马上结婚,那些女人家可就逮着更有意思的闲话说了,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伊拉龙愣了一会儿,一旦明白过来,忍不住脸上笑开了花。若伦要当爸爸啦!他想。他边笑边说:“没错,后天是个好日子。”若伦又给他来了一个拥抱,拳头猛敲着他的后背。他哼出声来,颇费了点力气才从若伦的胳膊里挣脱出来。 若伦咧嘴笑着说:“我欠你一个人情。谢谢你!现在我得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凯特琳娜,我们还得筹备一下宴席。具体时辰定了我再通知你。” “好的!”若伦向帐篷走去,突然又转回身,两只胳膊伸向天空,好似要把整个世界都抱在怀中,“伊拉龙,我要结婚啦!” 伊拉龙给逗乐了,向他挥挥手:“快去吧,你这个傻蛋!别让她等!” 看着帘子在若伦身后掩上,伊拉龙爬上蓝儿的后背。“布洛德迦姆?”他叫道,像影子一样,精灵无声无息地闪到光线之中,黄眼睛像炭火般闪闪发光,“蓝儿和我要飞一会儿。我们待会儿在我的帐篷和你碰头。” “好的,鬼魂杀手。”布洛德迦姆向后仰起头说。 蓝儿举起巨大的翅膀,向前跑出三步,然后便腾空而起。在她翅膀快速而有力的扇动下,下面的一排排帐篷瑟瑟发抖。她身体的晃动使伊拉龙也跟着晃动起来,他抓住面前的一根颈刺稳住身体。蓝儿盘旋着上升,直至灯火闪烁的营地变成了蒙蒙亮的一小块,飘浮在黑暗的大陆之中。蓝儿保持高度,在天地之间,在寂静之中滑翔。伊拉龙头靠在她的脖子上,望着横过天空的那一道光亮的尘埃。想休息就休息吧,小家伙,蓝儿说,我不会让你掉下去的。伊拉龙放松下来,脑海中浮现出一座圆形的石头城,位于一个广袤无边的平原中央,一个小女孩,在城中狭窄、蜿蜒的小巷中漫步,边走边唱着一首缠绵悱恻的歌。 漫漫长夜,慢慢走向黎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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