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鸣金收兵,且战且退 鸣金收兵,且战且退 文/克里斯托弗·普里斯特译/谢仲伟 在《搏击俱乐部》和《日记》两本书的风潮之后,任何一位读者都不太可能是“不小心”地从书店里拿起恰克?帕拉尼克的书。但是,这种“不小心”依然应该被事先给予警示。最近的这本小说,显然不是为心脏脆弱的读者写的。 这本书由二十三个小故事组成,每个故事前面都有一首诗阐明这个故事的主旨。这些故事由一些叙述性的文字串联起来。尽管整本书看上去结构比较零散(像是由二十几篇不同的故事组合而成),但实际上这些故事前后有着密切的关系。的确,其中有些作品可以当成独立的作品来阅读,但就整书来看,其根本仍是一个完整的、极具原创性的作品。 此书的行文走笔,本身就很特别。故事都以各自主角的讲述呈现在我们面前,却仍然有一种外人的窥视感。作者下笔谨慎,迂回婉转,读者在读到最后之前经常不会明白作者为何用如此多的文字铺陈。他的叙述性文字,总是充满了帕拉尼克独特的风格:文字平实,波澜不惊,却在最后时让你恍然大悟。叙述者并不是故事情节中的角色,整个故事由其参与者共同完成,却始终有一双我们看不见的手在那里,弄得好像这些故事与其参与者无关。但,这并不是什么吸引人的噱头。这本书的风格,都隐含在从头至尾的故事之中。因其观看者的身份,叙述者反而成为一个附庸——读者也是。 在一个无名的城市,黎明前的街上,一辆巴士渐次接上它的乘客。没有人用真实的名字,却都有一个代号:美国小姐,凶悍同志,八卦侦探,否定督查,杀手大厨等。每个名字都是怪诞的,他们的共同点只在于都读到了这则“作家研习营”的广告:“抛弃你们的生活三个月。” 在车上之后,似乎只有三个人知道正在发生的事情:一个老态龙钟、坐在轮椅里的早衰症患者,体态丰腴的克拉克太太和司机圣无肠。事实证明,他们知道的并不比其他人更多,尽管他们已经被分配了各自的任务。巴士把所有人放在一栋空置的建筑旁,这栋建筑其实是一个废弃的剧院。剧院的门都关着,黑暗且让人不悦,“作家研习营”开始了。 逐渐地,黑暗袭来、寒冷袭来,食物短缺、净水短缺,甚至马桶都出现了各种问题。人们开始互相伤害,也开始毁坏这座建筑——然后,他们开始讲述自己的故事。有些故事看起来很虚假,像是人们的杜撰,有些故事却像是真实的人生。他们都处于不同类别的恐惧中。 帕拉尼克并不是一个喜欢将自己的写作意图阐述得很明确的作者,这种写作方式需要一种巨大的力量——他总是很善于激起读者的兴趣。作者在他设置的场景中暗暗摸索,几乎与书中的角色同时发现正在发生着什么。你不自觉地开始依赖他们获取信息,也不自觉地比他们更深陷他们罪恶的行当。尽管作者貌似从未隐瞒什么信息,但悬念始终存在。 任何一个去过写作学校学习写作的人都会遭遇这样的情形:创作的时候,他们发现一切都是可以辨认的,都是他的生活领土范围内的发生。这是一种老套的角色塑造模式,旨在通过精细的描写来展示人物性格。因为在他们的作品研讨班里,所有的学生,甚至包括老师,都习惯于利用自己的经验来塑造角色:连环杀人狂,愤世嫉俗者,演员或者天才与白痴。 一旦读者开始感受到讽刺或者其他熟悉的氛围,帕拉尼克都会将这种感觉破坏掉。在他引用的爱伦?坡的《红死病的假面舞会》里的警句那里,其实我们可以找到一些线索:邪恶的灵魂被囚禁在城堡里享受宴会,而瘟疫正在门外蔓延。另一条线索则来自于日内瓦湖畔的狄奥岱堤别庄,拜伦、约翰?波里多利和雪莱这些人想要写一些恐怖故事的时候,就会去的地方。 现代的读者或许会立刻想到阿加莎?克里斯蒂的作品。她的作品中,被枯燥生活缠身的角色一个个地现身,然后他们会被邀请去一个小岛或者乡间小屋,再然后恐怖的事情便会渐次发生。类似的回忆甚至会让我们想到旧时的恐怖电影:拉尔夫?理查德森在一个神秘的摄影棚,穿着像是修道士的衣服,听着墙壁中被诅咒的灵魂的忏悔。《肠子》这本书给我们的感觉大概就是这两种感觉的结合。 甚至,快到结束的时候,我们不禁怀疑,帕拉尼克是在做一个真人电视秀吗?并行的故事线看起来是故意的。制造恐怖的制片人明显是躲在幕后,而剩下的参与者则等待最后的结果。很多之前的“选手”都不见了,他们或者回归现实被花边小报追踪,或是因为不合时宜而被彻底遗弃。墙壁上满是涂鸦,房间里杂乱不堪,连蛴螬都被当做食物吃掉了。幸存者争吵着如何分割他们幻想中的奖金。假象战胜了他们的理智,他们不想离开这个研习营,也不愿意去想外界的真相究竟如何。如果我们把这当成一种复杂的反讽的话,在帕拉尼克之前的作家,很少有试图这样做的明显企图。 在这本书中,忏悔才是作者的最终主旨:阐释,自我评断,请求原谅。“不解释,不原谅”这种传统的说法貌似从来不是他们考虑的。当他们做出各种荒唐的举动(砍掉自己的脚趾和手指,吃人肉,甚至更糟糕)时,他们同时会通过故事说明这些行为的来源,详尽地叙述各种细节,想让大家知道。当你从《噩梦之匣》的心悸中终于冷静下来的时候,那些邪恶阴冷的感触会存放在你的心里,永远不会忘记。读者似乎是将自己浸泡在恐惧里,难以呼吸。 在所有的故事里面,《肠子》所表达的忏悔含义最为深刻。在读到这篇文章之前,我从来没有过类似的感受。帕拉尼克曾经在公众面前阅读此文,据说很多人被送进了急诊室。在某些词汇或者场景出现的时候,许多听众晕倒过去。当我们的感官因为垃圾电视和垃圾电影而逐渐变得麻木的时候,当恐怖袭击接二连三地成为报纸头条的时候,我认为自己面对恐怖的能力加强了很多。但读完《肠子》,我知道自己错了。尽管它并没有让我昏倒,但之后的午餐我的确是没心情再吃。那是一本出色的书里出色的一篇,也是今年最具原创性的文学作品。 圣无肠的故事 肠子圣无肠的故事吸气。尽量能吸多少就吸进多少空气。这个故事应该差不多和你能闭住气的时间一样长,然后再长出一点点。所以尽快听吧。我的一个朋友,他去买了根胡萝卜和一瓶凡士林。用来做一次小小的私人研究。然后他想到这样在超市收银台前会是个什么样的局面:那一根胡萝卜和一瓶凡士林孤零零地在转送带上滚到收银员的面前。所有排队付钱的客人都看在眼里。每个人都知道他今晚的大计划。所以,我那位朋友,他买了牛奶和鸡蛋和糖和一根胡萝卜,全是做胡萝卜蛋糕的材料。外加一瓶凡士林。然后这孩子,他妈叫着说吃晚饭了。她说下楼来,马上。吃过晚饭之后,他再去找那根胡萝卜,发现那玩意儿不见了。在他吃晚饭的时候,他妈把他所有的脏衣服拿下去洗。她不可能没发现那根用她厨房里的削皮刀仔细修整过的胡萝卜,上面闪亮着润滑油,而且还有股臭味。我这个朋友在乌云罩顶之下等了好几个月,等着他父母来骂他。可是他们始终没有动静。一点也没有。即使现在他已经长大成人了,那根看不见的胡萝卜还悬在半空中,度过每次圣诞大餐,每次生日派对,每次和他的孩子们,也就是他父母的孙儿孙女一起在复活节找彩蛋的时候,那根鬼魂似的胡萝卜还悬在他们所有人的头上。那种事可怕得无以名状。法国人有句话:“楼梯上的灵光。”法文是:Espritd’Escalier。那意思是说你找到答案的那一刻,却为时已晚。比方说,你参加一个派对,有人侮辱了你。你得回嘴。结果,在压力之下,大家都盯着你,你只能支吾以对。可是一等你离开了那里……你一开始下楼梯,就──像变魔术一样。你想到该说的最好不过的话。最能把对方驳倒的话。这就是所谓楼梯上的灵光。问题是,即使法国人也没有什么话来形容你在压力下真正做出的傻事。那些你真正想到或是做出来的愚蠢而不顾一切的事情。有些事情实在低级得无以名之。低级得甚至说都不能说。回顾起来,儿童心理专家和学校的辅导老师现在都说,最后一次青少年自杀高峰是孩子们在手淫时让自己窒息而死。父母发现他们的时候,孩子的脖子上缠着毛巾,而毛巾系在他们卧室衣柜里的横杆上,孩子死了。我另外一个朋友,也是我同学,他哥哥在海军服役。这做哥哥的驻扎在某个有骆驼的国家里,那里的市场上卖一种看起来很像是花哨的拆信刀之类的东西。每根这种花哨的工具都只是一根很细而擦得雪亮的铜棒或银棒,大概和你的手掌一样长,其中一端有个大头,或是金属的大球,或是像剑柄似的弯曲把手。就是这个到过世界各地的大哥寄回来法国的俗话。俄国的俗话。在那之后,那个做弟弟的,有天没来上学。那天晚上,他打电话问我能不能帮他拿下面几个星期的作业。因为他进了医院。他得和一些肠胃开刀的老头子住在同一个病房里,他说他们得共看一台电视。只靠一张布帘子来保有隐私。他的父母不去看他。他在电话里说他父母现在真该杀了他那个在海军里的哥哥。那小子在电话里告诉我说──前一天──,有点晕。在他家中的睡房里,躺在床上。他点了支蜡烛,翻看一些旧的杂志。这是在他看过他那当海军的哥哥来信之后的事。这小子到处找着可以这样用的东西。圆珠笔太粗了。铅笔不但太粗大而且太粗糙。可是,流在蜡烛旁边的那一小条既细又光滑的蜡大概正合适。那小子用手指尖把那一长条蜡由蜡烛上剔了下来。他用两个手掌搓得更平滑些。又长又滑又细。······即使在他们把游泳池的水全换了,即使他们卖了房子,而我们搬到另外一州去住,我姐也堕了胎之后,我父母始终没再提这件事。从来不说。那是我们家的那根看不见的胡萝卜。现在你们可以好好地,深吸一口气了。因为我还没吸气。 足部按摩 足部按摩 大自然的故事 别笑,可是在芳香疗法里,他们警告你说绝对不可以在点了柠檬加肉桂的蜡烛之后,又同时点上一支苜蓿蜡烛和一支香柏加肉豆蔻的蜡烛。他们就是不跟你讲原因何在…… 在风水方面,他们也从来不说个中道理,可是只要把床放错了位置,就可以聚到足够的气来杀掉一个人。你可以单凭针灸把月份太大的胎儿打掉。你也可以用水晶或是香气来让人得皮肤癌。 ?笑,可是真的是有些不足为外人道的方法,可以让你把些新世纪的东西变成杀人工具。 在按摩学校的最后一个星期里,他们教你绝对不要按到脚后跟的横向反射区。绝不要碰左脚背。尤其不能碰左边最外侧的地方。可是他们不告诉你原因何在。这就是这一行里做明的和做暗的师傅之间差别所在。 你到学校里去学足疗法,这是一门利用按摩人的脚来治疗或刺激身体某一部分的学问。基本的观念是人的身体分成十个不同的能量点。比方说,你的大拇脚趾,直接连接到你的脑袋。要治疗头皮屑,就按摩你大拇趾甲后面的那一点。要治?喉咙痛,就按摩大拇趾的中间关节。这些都不是任何一种健康保险里有的保健方法。干这种工作就像是个医生,却没有那么高的收入。那种要你按摩每根脚趾之间来治疗脑癌的人,大部分都没多少钱,别笑,可是就算你在脚部按摩方面有多少年的经验,你还是会发现自己很穷,还在替那些赚不到大钱的人做脚部按摩。 别笑,可是有一天你看到以前和你一起学按摩的那个女孩子。那个女孩子,年纪和你一样大。你们两个以前一样戴过珠子项链。你们两个把干的鼠尾草叶编在一起,烧起来涤净你们的能量气场。你们两个穿着扎染的衣服,打着赤脚,而且年轻得在替那些到学校附设的免费实习诊所来的肮脏游民按摩他们的脚部时,觉得自己很高贵。 那是不知多少年前的事了。 你呢,你还是一样的穷。头顶上的头发开始掉了。因为吃得不好或是地心引力的关系,别人在你没有皱眉的时候也觉得你一张苦瓜脸。 那个和你一起去学校按摩的女孩子呢,你看到她从市中心区一家豪华大饭店出来,门房替她拉着门,她像一阵风似的出来,身上的毛皮大衣飞舞,穿着足疗师从来不会把自己的脚绑在里面的那种高跟鞋。 就在门房去替她拦计程车的时候,你走近了,叫了一声:“兰娣?” 那女?转过身来,果然是她。真正的钻石在她脖子上闪亮。她的长发又亮又浓,像一层层红色和棕色的波浪。她四周的空气中有玫瑰和紫丁香的柔和香味。她的毛皮大衣。双手戴着的皮手套,皮子光滑而白,比你脸上的皮肤还好。那个女人转过身来,把她的太阳镜抬起来架在头发上。她看着你,说:“我们认识吗?” 你们以前是同学。在你们年轻的时候——比现在年轻得多的时候。 门房替她拉开计程车的车门。 那个女人说,她当然记得。她看了下有钻石在午后阳光中发出刺眼亮光的手表,说她得在二十分钟内赶到市区的另外一头去。她问,你能一起去吗? 你们两个进了计程车的后座,那个女人拿了一张二十美元的钞票给门房。他触帽行礼,说见到她总是如此愉快。 那个女人把要去的地址告诉司机,是一个在上城区的地方,车子上了路。 别笑,可是那个女人——兰娣,你的老朋友——她把一只穿着皮毛大衣的手臂从皮包的把手里抽了出来,把皮包打开,里面装满了现钞。一层层五十和一百美元的大钞。她把戴着手套的手伸进去找出了一只手机。 她对你说:“用不了一分钟。” 坐在她身边,你的印第安印染的棉布长裙,像拖鞋似的凉鞋,还有带铜铃铛的项链看起来一点也不时髦而有异域风情了。你眼睛四周的黑色眼影和手背上褪色的彩绘,都让你看起来像是从来没洗过澡。和她的钻石耳环比起来,你最喜欢的那串银耳环简直就像廉价商店里买来的圣诞树吊饰。 她对着手机说:“我在路上了。”她说,“我可以接三点钟的那档,不过只能半个钟头。”她说了再见,就挂断了电话。 她用柔软光滑的手套摸了一下你的头发,说你看起来很好。她问你最近在做什么。 哦,还在做老本行啦,你告诉?。足部按摩。你现在有一批老客户了。 兰娣咬着下唇,望着你,“那——你还在足疗这一行喽?” 你说,是呀。你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退休,不过得赚钱过日子。 她一直看着你,车子都走了整整一条街远,她还一句话也没说。然后她问你说接下来的这个钟头里有没有空。她问你想不想赚点钱,不用付税的,和她一起给下一个客人做一次四手的足部按摩。你只要做一只脚。 你对她说,你从来没和另外一个人一起做过足疗。 “一小时,”她说:“我们赚两千美元。” 你问:合法的吗? 兰娣说:“一人两千。” 你问道,只做足部按摩? “还有一件事,”她说,“别叫我兰娣。”她说,“等我们到了那里,我的名字叫安吉丽卡。” 别笑,可是这是真的。是足疗业里黑的一面。这方面我们当然都知道一些。我们知道按摩大拇脚趾的下方,就能让那个人便秘。绕过脚背按摩脚踝,就能让那个人泻肚子。按摩脚后跟的内面,能使男人不举,或令人偏头疼。但搞这些都不能让你赚钱,所以何必去费事呢? 计程车开到一堆石雕前,那是某个中东石油国家的大使馆。一个穿了制服的警卫拉开车门,兰娣下了车。你也下了车。到了接待大厅里,另外一名警卫用金属探测器搜你的身,要找手枪、刀子,等等。另外一个警卫则在一张有光滑白石桌面的桌子边打电话。还有一个警卫检查兰娣的皮包,把里面的钞票推到一边,结果只找到了她的手机。 电梯的门开了,另外一名警卫挥手让你们两个进去。“只要照我的样子做,”兰娣说,“这是你最容易赚的一次。” 别笑,在学校里,你听过谣言。说是一个很好的足疗师很可能被诱骗到黑的一边去。按摩脚底某几个会带来快乐的点,就能给人那些只能秘而不宣的效果,也就是那些一面偷笑的人所说的“足部工作”。 电梯门打开,前面是一条长走廊,只通到一道双开门。两边的墙都是光滑的白石。地板也是石头的。那道双开门上装着雾面玻璃,里面的房间中有一个男人坐在一张白色办公桌后。他和兰娣互相吻颊为礼。 坐在办公桌后面的那个男人,他看着你,可是只跟兰娣说话。他叫她做安吉丽卡。在他后面是另外一道双开门,里面是一间卧室。那个男人挥手让你们两个进门去,可是他留在外面,锁上了门。把你们锁在里面。 在卧室里,有个男人面朝下地躺在一张铺有白绸子床单的大圆床上。他穿着绸子的睡衣,是闪亮的蓝色绸子,两只光脚伸到床沿外。安吉丽卡脱掉了一只手套。她再把另外一只手套脱下,然后你们两个跪在厚厚的地毯上,一人握着一只脚。 看不到那个人的脸,你只看到他梳得油亮的黑发,两只大耳朵里也长着黑毛。那个脑袋的其他部分全埋在白绸子的枕头里。 别笑,可是那些谣言都是真的。按摩安吉丽卡所按的地方,在脚跟底部生殖器的反射区按摩之下,她让那男人呻吟起来,脸还埋在枕头里。你两手还没累,那个男人就吼了起来,全身大汗淋漓,蓝色的绸子贴在他的背上和腿上。等他安静下来之后,你都搞不清楚他是不是还在呼吸,安吉丽卡轻声地说,是该走的时候了。 坐在办公桌后面的男人给了你们每人两千美元,现钞。 到了外面街上,一名警卫替安吉丽卡拦了部计程车。 进入计程车后座时,安吉丽卡交给你一张名片,上面是一家整体医疗诊所的电话号码。在那个号码底下,有一行手写的字:“请找蓝尼。” ?她手上的柔软皮手套,她香水的玫瑰香味,还有她的声音,全在说:“打电话给我。” 踏入“足部工作”这一行的人有各式各样的理由。像是可以让你的家人过更好的生活。可以给你妈和你爹一些舒适的日子和安全感,也许还可以买部车子。一栋在佛罗里达海边的房子。 把那栋房子的钥匙交给你父母的那天,是你这辈子最快乐的一天。 那天他们哭着,承认自己再也没想到他们的宝贝孩子单靠揉捏别人的臭脚也能过日子。这是个你要用下半辈子换来的一天。 别笑,可是那并不犯法。你不过是做了次单纯的足部按摩。没有发生性行为,只是你的客人到了高xdx潮,累得有一两天连路都很难走。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都是一样。你在他们脚上按对了地方,他们就会像痉挛一样达到高xdx潮。强烈到会失禁而让你闻得到气味。强烈到大部分客人只能望着你,口水由一边嘴角淌了下来,用颤颤巍巍的手指指点你去拿放在梳妆台或茶几上的那一叠百元大钞。 蓝尼从诊所打电话来,你就登上包机去伦敦。诊所打电话来,你就飞去香港。所谓诊所就是蓝尼一个人,是个说话有俄国口音的男人,住在公园汉普顿大饭店一套房间里,你得把收入的五成分给他?在电话上,蓝尼用很重的口音告诉你该赶哪班飞机,还有下一位客人在哪个旅馆房间或私人小岛上等你。 别笑,可是不好的地方是你根本没有时间去逛街购物。钱越积越多。你的制服是一件毛皮大衣。要适合于这个新世界,你得买好的黄金和白金首饰。得留一头非常完?而光亮的头发。坐在丽思?卡尔顿大饭店的大厅里,你也许会看到几个以前学足疗的同学,现在穿着阿玛尼的西装、香奈儿的小礼服。以前吃素骑自行车来往的,现在却看到他们进出大轿车。你看到他们独自在大饭店的餐厅小桌子上吃饭。在私人的机场附设酒吧里喝鸡尾酒,等着下一班包机。 以前是满怀梦想的理想主义者,现在给引诱成为职业的足部工作者。 那些留着嬉皮长发的自然派女子和留着山羊胡的滑板小混混,你现在听到他们用电话指示他们的股票经纪人买进卖出。把钱藏在海外的账户里瑞士银行的保险箱里。为没切??钻石和南非金币讨价还价。 以前叫鳟鱼和小马,蜥蜴和生蚝的男生,现在都叫德克。以前叫金凤花的女生,现在叫多米尼克。 从事足部工作的人这样泛滥,使得价格降低。很快地,客户不再是软件界的亿万富翁和产油国家的王公贵族,你现在混在大饭店的酒吧里,穿着去年的普拉达服装,二十块钱就可以按上一次。你溜到桌子底下,给坐在餐厅后方包厢里来开年会的人按摩脚部。你由一个假的生日蛋糕里跳出来,给一整个足球队的人按摩,参加单身派对,只为了能继续付你父母养老的那栋房子的贷款。 不要多久,你就得用那套绸子里的法国修指甲工具去修治不好的灰趾甲。 你做所有的这些事,为的只是因为你向蓝尼还有他那群俄国黑手党借了钱,得还利息。借钱买的股票垮了。全是蓝尼推荐你买的股票。或者是买了蓝尼说你要入了这一行就一定要有的首饰和鞋子。 在公园汉普顿大酒店的酒吧里,想说动一些喝醉酒的生意人跟你去男厕所花十块钱来做足部工作。就在这时候,你看到了她,安吉丽卡,走过大厅,往电梯走去。她的头发闪亮。她的毛皮大衣拖在她高跟鞋后面的地毯上。安吉丽卡仍然看来艳光照人。你们的眼光对上了,她举起一只戴了手套的手,招你过去。 电梯来了的时候,她说她要到蓝尼的顶楼套房去。诊所。 她看着你磨损了的高跟鞋,你的指甲断裂了,她说:“来看看下一波成长的生意是什么……” 电梯停在五十楼,整个顶楼套房都租给了蓝尼,两个?了细条纹西装、全身肌肉的壮汉守在门口。该给蓝尼抽的成,也就是你每项收入的一半,就是交给像这两个打手的人。其中一个保镖对着别在他衣领上的小麦克风报上你们的名字,门锁在一阵很响的嗡嗡声中打了开来。 里面只有你和安吉丽卡和蓝尼。 别笑,可是,像你做足部工作,过的生活孤单又寂寞——蓝尼的生活看来更差得多。关在顶楼的套房里,整天穿着一件白色毛巾布的浴袍,数着钞票,打着电话。唯一的家具就是一张办公椅,椅子上满是渍印,脏得要命。一张床垫扔在玻璃帷幕墙边,向外可以看到整个城市。电脑屏幕上,股票价格不停地在跑着。 蓝尼朝你们走了过来,浴袍敞开着,里面穿了条皱巴巴的条纹四角内裤,脚上的白子都变黄了。蓝尼朝安吉丽卡的脸伸出两手来,说道:“我的天使,我的最爱,”他把她的脸捧在两手之间,说道:“你好吗?” 穿着高跟鞋的安吉丽卡大概比他高了一个头。她微微一笑,说:“蓝尼……” 而蓝尼掴了她一耳光,很用力,一巴掌甩在她脸上,他说:“你骗了我,你可真行。”他举起一只手,五指张开,准备再掴她一耳光,蓝尼说:“你在接外面的生意,对不对?” 安吉丽卡把一只戴了手套的手捂在脸上,遮住被蓝尼打出来的红印子,说道:“宝贝,不要……” 蓝尼把手?了下来。他转身背对着她。蓝尼走过去望着窗外,整个城市展开在他的床垫旁边。“宝贝,”安吉丽卡说,“让我给你看点新花样。” 她走过去站在他身边,由后面把她戴了手套的两手搭在他肩膀上,安吉丽卡说,“来,妈咪让你看看她还是一样有多爱她的小宝贝……” 她拉着蓝尼去坐在床垫上。让他躺了下去。她把那双发黄的袜子从他的两只脚上脱了下来。 “来吧,宝贝,”她说。她脱下手套,说道:“你知道我最会足部……” 安吉丽卡做了一件你从来没看过的事。她跪了下来。张开嘴巴,嘴唇张得又阔又薄,伸出舌头来舔蓝尼的脚底。安吉丽卡用嘴把蓝尼的脚后跟整个含住,蓝尼开始发出呻吟。 别笑,可是就是有些事情比你所能想象到的坏事更坏。有个从来没得过高血压的媒体大亨死在四季大饭店的房间里,死因是脑溢血。一个摇滚歌星,向来身强体壮,却在玛莫堡大饭店里做过一次足部按摩后,死于肾衰竭。 我们会接触到各国总统和苏丹的脚。大公司总裁和电影明星。国王和皇后。我们知道怎么样让拿了钱的暗杀行动看起来像是自然死亡。 这些都是安吉丽卡在乘坐电梯下楼的时候告?你的。是在蓝尼呻吟抽搐之后的事。当时安吉丽卡含着舔着他的脚,最后蓝尼在床垫上坐直了身子,两手按住胸口,张大了嘴看着还在吮吸他脚后跟的安吉丽卡。在他的心跳停止之后,安吉丽卡把床单拉起来,一直盖到他的下巴。她把他脚上的口红印子擦掉,再把自己嘴上的口红搽好。她拔掉了电话插头,告诉保镖说蓝尼要好好睡个午觉。 在下楼的电梯里,安吉丽卡告诉你说这是她最后一次做足部工作,这种足部杀人能赚一百万,现钞。一个对手公司雇她来干掉蓝尼,现在她要金盆洗手了。 在楼下的大堂酒吧里,你们两个喝了杯鸡尾酒,好冲掉她嘴里蓝尼的脚味。算是最后一次道别的酒。然后安吉丽卡说,看着酒吧里。那些穿西装的男人,那些穿毛皮大衣的女人,他们全是按摩杀手,她说。灵疗杀手。灌肠疗杀手。 安吉丽卡说,在物理治疗的时候,只要把一块水晶石英放在某人的心脏部位,然后把一块紫水晶放在他的肝脏部位,一块黄水晶放在他额头上,就能使他昏迷致死。只要溜进一个房间去,将某个人卧室里的家具移动一下,风水专家就能让那个人的肾脏产生病变。 “艾灸术,”她说,是一种在人身上针灸部位点香的疗法,“能杀人。指压按摩也一样。” 她把杯里剩下的鸡尾酒一饮而尽,从脖子上解下来那条珍珠项链。 所有那些疗法和药物号称百分之百的天然,所以百分之百的安全。安吉丽卡大笑起来。她说:氰化物是天然的。砷也是。 ?把那串珍珠项链给你,说道:“从现在开始,我又回到‘兰娣’的身份了。” 这就是你希望安吉丽卡留在你记忆中的模样,而不是第二天在报纸上看到的那样子,从河里捞起来,身上还穿着湿淋淋的毛皮大衣。她的耳环和钻表都被拿走了,好装成行抢的模样。她不是因为足部按摩致死的,而是死于相当传统的方式,在她梳得很完美的法国髻后脑上有一个空尖弹孔。这是对所有想跳槽的德克和多米尼克的警告。 诊所打电话来,不是蓝尼,而是另外一个俄国口音的人,说要派你去客户那边,可是你不信任他们。那两个保镖看到你和兰娣在一起,到顶楼的套房去。他们想必准备好另外一个空尖弹孔要放在你的后脑上。 你父母从佛罗里达打电话来说,有一辆黑色城市汽车一直跟踪他们,还有人打电话去问他们知不知道怎么找得到你。到这时候,你已经是一家廉价小旅馆逃到另外一家廉价小旅馆,在后街小巷里给人足部按摩来赚点儿现金过活。 你告诉你的父母:要小心。你告诉他们不要让不认得的人按摩。你用公用电话打给他们,跟他们讲绝对不要碰芳香疗法。灵疗。别笑,可是你得四处旅行好一阵子,说不定下半辈子。 你没法解释。到这?候,你的零钱也用完了,所以你跟你父母道了再见。 狗龄计岁 狗龄计岁 布兰登·魏提尔的故事 这些天使,她们很清楚自己的身份。这些慈悲的化身。 聚集了超过上帝预期的爱心,她们有富有的老公,良好的家世,矫正过的牙齿和保养好的皮肤。这些因为十来岁的孩子都去上学了而留在家里的母亲。在家里,但不持家,不是家庭主妇。 受过教育,当然的事,但不太聪明。 她们有佣人做所有的粗活。请来的专家。她们用错了去污粉,使得家里的花岗石台面和石灰地砖一文不值。用错了肥料,使得花园如遭天火。用错了油漆的颜色,结果她们所费的心力和投资会受到损伤。因为孩子在学校,上帝在他的办公室里,这些天使有着整天的时间要打发。 所以她们到了这里,当义工。 这是她们不会出严重错误的地方。在一家养老院里推着装着图书的小推车。在她们的瑜伽课和读书会之间的空当,在老年之家挂上万圣节的装饰。任何一家安养院里都会见到她们,那群生活无聊的天使。 这些天使穿着意大利手工制的平底鞋。满腔热诚,顶着美术史方面的?位,在孩子放学之后去踢足球或学芭蕾舞回来之前,有整个下午的时间要打发。这些天使,漂漂亮亮地穿着印花布的夏装,干净的头发绑在脑后,面带微笑,每次你偷眼望去时,都在微笑。 对每一个病人都有话好说,说你在五斗柜上摆放的“祝早日康复”的卡片有多好看,说你在窗台上小花盆里种的非洲紫罗兰养得多好。 魏提尔先生爱这些天使女人。 对魏提尔先生,这个住在长廊末端最后那个房间里、满是老人斑又秃头的老男人,她们总是夸赞他贴在床头墙上那张黑光的摇滚乐演唱会海报多漂亮,立在门边的滑板有多炫。 老魏提尔先生,那个金鱼眼的矮个子魏提尔先生,他问道:“有啥奇怪的?太太们?” 那些天使,她们笑了。笑那个还装年轻的老头子。真可爱,心态还这么年轻。可爱又愚笨的魏提尔先生,会上网漫游,看雪地滑板杂志。有一堆嘻哈音乐的CD,头上反戴着一顶鸭舌帽,就像个高中生。 简直就是她们在学校的十来岁的儿子的老年版。她们不由地和他调情。她们不由地有点喜欢他,尽管他长了老人斑,反戴鸭舌帽的脑袋塞在两边耳机中间,听着震耳欲聋的音乐,声音响到都漏了出来。 魏提尔先生把轮椅停在走廊上,伸出一只手,掌心向上,他说:“来击个掌……” 所有的义工太太走过时都和他击掌。不错,拜托啊,那些天使们希望自己在九十岁时也是这个样子:仍然充满活力,仍然喜欢新鲜事,不要像她们现在所感觉的那样成为化石…… 在很多方面,这个老头子似乎比任何三四十岁的义工都要年轻得多。这些中年的天使年龄只有他的一半或三分之一呢。 魏提尔先生的指甲涂成黑色,在老人一边鼓突的鼻翼上穿了一个银色的环。而他的足踝上有一圈刺铁丝似的刺青,正好露在他卧室里穿的硬纸板拖鞋上。 一个骷髅头的戒指松松地套在一根僵直得如同枯枝似的手指上。 魏提尔先生眨着白翳的眼睛说:“你当我高中毕业舞会的舞伴好不好……”所有的天使,都羞红了脸。对着这很安全、很好玩的老头子唧唧咯咯地笑着。她们坐在他轮椅上的怀里,她们肌肉匀称,由私人教练锻炼的大腿架在他瘦骨嶙峋的膝盖上。 很自然地,有一天,哪个天使会大惊小怪。某个义工会对护士长或护理员大谈魏提尔先生有着多么了不起的活力,说他充满了生命力。 听了这话,那个护士会回望着她?眼睛都不眨一下,嘴张开一阵,沉默了一下,然后那个护士说:“他当然一副年轻的样子……” 那个天使说:“我们都应该始终充满生命力。” 有这样高昂的兴致,这样的劲头,这样快活。 魏提尔先生真能感化人,她们常这样说。这些慈悲的天使。 这些慈善的天使。 这些愚蠢、愚蠢的天使。 那个护士或护理员会说:“我们大部分的人也有过……那种劲头。” 那个护士一面走开,一面说道:“就是我们在他这个年纪的时候。” 他并不老。 真相总是这样泄露出来的。魏提尔先生,他得的是早衰症。事实上,他只有十八岁,一个就要因年老而死的年轻人。 每八百万个孩子里就有一个患有哈钦森—吉尔福早衰症候群,主要是蛋白A中的基因缺陷造成细胞散裂,使患者以正常速度的七倍老化。使十来岁的魏提尔先生,连同他过挤的牙齿,过大的耳朵,青筋浮现的头颅和暴突的双眼,使他的身体成了一百二十六岁。 “你可以说……”他总是对那些天使说,一面挥着一只满是皱纹的手,要她们不用担心。“你可以说我是在以狗龄长大。” 再过一年,他就会因心脏病去世。还不到二十岁,就老死了。 听了这话,那些天使就会有一阵子不再出现。事实上,这实在是太惨了。这样一个孩子,说不定比她自己的孩子还年轻,就要孤独地死在疗养院里。这个孩子,仍然充满了生命力,在寻求帮助,求着身边唯一的人——也就是她自己——及时伸出援手。 这实在是太过分了。然而,在每次瑜伽课上,每次开家长会,每次她看到一个十来岁的孩子,这个天使就想哭。 她必须做点什么。 于是她回来了,笑得不像以前那样开朗。她对他说:“我明白。” 她偷偷带来一个匹萨。一件新的电动游戏。她说:“许个心愿,我会帮你实现的。” 这个天使,推着他的轮椅从火灾逃生门溜出去,带他坐了一天的云霄飞车,或是到购物中心去逛。这个十几岁的老头子和一个年纪大得可以当他妈妈的美丽女人。她让他在玩漆弹游戏的时候痛宰她,那些漆弹玷污了她的头发、他的轮椅。她闪躲镭射枪。她半拖半抱着他满是皱纹的半裸身子爬上滑水道的顶端,在一个阳光普照的热天下午,不知上下了多少回。 因为他从来没嗑过药,这个天使就?她孩子所藏的大麻偷出来,还教魏提尔先生怎么用抽大麻的烟枪。他们聊天,吃薯片。 这个天使,她说她的老公专注于事业。她的孩子们离她越来越远。他们的家四分五裂了。 魏提尔先生呢,他说到他自己的父母,他们无法面对。他们另外还有四个孩子要养,他们只有让他成为一个受法院监护的人,才能让他住进疗养院。住进来之后,他们露面来看他的次数越来越少。 说着这些,在民谣吉他的演奏声中,魏提尔先生哭了起来。 他最大的心愿是能爱什么人。能真正地做爱,不要到死还是处男?身。 紧接着,泪水还不停地由他红着的两眼滚落,他会说:“求求你……” 这个满脸皱纹的老小孩,吸着鼻子说道:“求求你,不要再叫我先生。” 天使摸着他光秃而有老人斑的头,他告诉她说:“我的名字叫布兰登。” 然后他会等着。 然后她会叫他:布兰登。 当然,在那之后,他们会干。 她,很温柔而又有耐心,集圣母与娼妓于一身。她那经过瑜伽训练的修长双腿,为这个满是皱纹的赤裸丑小鬼张了开来。 她,?是祭坛,也是牺牲。和他那满是老人斑,浮现着青筋的衰老皮肤贴靠在一起,她看起来从来没这么美过。在他流着口水,在她身上颤抖时,她感到自己从来没这么有力过。 而且,该死的——以一个处男来说——他还真是厉害。他一开始用的是一般男上女下的所谓传教士体位,然后把她的一条腿举到半空中,让她张得更开。然后是她的两只脚,用脚踝紧紧夹住他那张喘个不住的脸。 谢天谢地,好在她练过瑜伽。 像吃了“伟哥”似的挺硬,他让她四手四脚地趴在床上,像狗似的干她,甚至还抽了出来,顶着她的后庭,弄得她叫他住手。她浑身酸痛而且昏昏沉沉的,等他把她两腿曲起,逼得她两脚?向天上,再压到她头后,这时候,她那虚假而明亮的天使笑容又回来了。 经过所有这些之后,他到了高xdx潮,射在她眼睛里,又射在她头发上。他向她要根香烟而她没有。于是他捡起了在床边的大麻烟枪,又点上一把,也不给她抽一口。 这个天使,她穿好衣服,把她孩子的大麻枪藏在她大衣下,用一块丝巾包着黏答答的头发准备离开。 就在她打开通往走廊的房门时,魏提尔先生在她身后说道:“你知道,从来没人帮我xx交过……” 在她走出房间时,他在大笑。大笑着。 从那以后,她开车的时候,她的手机会响起来,打电话来的是魏提尔先生,建议玩捆绑的性虐行为,要更好的迷幻药,xx交。最后那个天使对他说:“我不能……” “布兰登……”他对她说,“我叫布兰登。” “布兰登,”她说。她不能去见他,再也不能去见他了。 到了这时候,他才对她说——他骗了她。在年龄那件事上骗了她。她在电话里问道:“你没有早衰症吗?” 而布兰登?魏提尔回答说:“我不是十八岁。” 他不是十八岁,他有出生证明来证明这一点,他才十三岁,所以他现在是违法诱奸的受害者。 可是,只要有足够的现钞,他就不去报警。付一千美元,她就可以免得经历难看的法庭审讯,头条新闻报道,她毕生的工作努力和投资都化为泡影,只不过是跟一个小鬼干了一场。更糟的是——她这个恋童癖,现在是性罪犯,终其一生都要向有关方面报备行踪。说不定还会和丈夫离婚,失去子女。和未成年者发生性关系要处五年有期徒刑。 从另外一方面看来,再过一年他就要老死了。为她自己的余生付一千美元,代价还算小。 结果她当然付了钱。她们都会付的。所有的义工。些天使。 没有一个会再回老年之家,所以她们彼此不会再见面。对每一个天使来说,她都是唯一的一个。其实,总有十来个或者还不止。 而钱呢?当然越积越多。最后魏提尔先生因为太老、太累,而觉得只是干太无趣了。 看看大厅地毯上的渍印,他说:“有没有看到那些渍印都有手和脚?” 我们像那些义工太太一样,落入了这个有着老人身体的小孩所设下的陷阱里。一个老死的十三岁孩子,他家人抛弃他的这一部分倒是真的。可是布兰登?魏提尔不会再被人忽视地一个人死去。 而且,就像他一个又一个地去求那些天使一样,这次也不是他的第一次实验,我们并不是他的第一批白老鼠。而且——除非是那些渍印回来缠祟他——他会告诉我们说,我们也不会是他的最后一批。 出亡 出亡 否定督察的故事 请大家务必要明白。 并没有人要为柯拉的所作所为辩护。 也许两年前是发生过这种事情唯一的一次。每年春秋两季,郡警局的人都要复习嘴对嘴人工呼吸和心肺复苏术的急救程序。每组都要到保健室集合,练习用假人进行心脏按摩。他们分组进行,由督察来按压胸部,而另外一个人则跪下来,捏住鼻子,把空气吹进嘴里。那个假人是一件贝蒂人工呼吸教具,只有一段身躯和一个头,没有手脚,橡皮的蓝色嘴唇,两眼睁开,瞪得大大的,绿色的眼睛。不过,做这种假人的人,把长长的睫毛黏在她的眼皮上,还给戴上了一顶美女的假发,那头红头发光滑得让你不由自主地会用手指去梳理,结果被别人骂:“规矩点……” 部门的督察,珊黛莱克督察跪在假人身边,把她搽了红色指甲油的手指伸开来按在胸口上时,告诉大家说所有的贝蒂人工呼吸教具都是用一个法国女孩子死后的遗容翻模制成的。 “是真的。”她对那一群人说。 这张躺在地板上的面孔,是一百多年前从水里捞出来?一名投河自尽的女子。就是那同样的蓝色嘴唇,同样空瞪着的眼睛。所有的贝蒂人工呼吸模型全都是由同一个跳塞纳河自杀的年轻女子的脸翻下来的模子。 至于那个女孩子是因为爱情或孤寂而死,我们永远也搞不清楚。可是侦探用石膏把她的遗容留了下来,用来查证她的姓名,几十年后,一名玩具制造商拿到了那个面具,就用来做成第一具贝蒂人工呼吸教具的面孔。 可能会有某一天在一所学校或工厂或某个军队里,有人弯下身来,认出了这个早已死去的女子是他们的姐妹、母亲、女儿、妻子,这个已故的女孩子却不知被几百万?吻过。好几代以来,数以百万计的陌生人把嘴唇压在她的嘴唇上,就是那两片淹死了的嘴唇。再后来的历史上,在世界各地,不知有多少人会试着来救这一个溺死女子的性命。 那个自己一心求死的女子。 那个把自己物化了的女孩子。 没有人说过最后那两句话,不过也用不着说。 就这样,去年,柯拉?雷诺兹也是到保健室集合,把贝蒂人工呼吸教具从蓝色塑胶箱里取出来的那组人之一。他们把贝蒂放在油毡上,用双氧水来把嘴部消毒,这是标准的卫生程序,也是郡方的规定。珊黛莱克督察弯身把两手平压在贝蒂胸部的中央,压住胸骨。另外一个人跪在旁边,捏住贝蒂的鼻子。督察?力在那塑胶胸口压了下去,而跪着的那个家伙,嘴巴合在贝蒂的橡皮嘴巴上,突然咳了起来。 他直起身,咳嗽,整个人坐在脚后跟上,然后吐了出来。叭嗒,就吐在保健室铺在地面的油毡上。那个做人工呼吸的家伙用手背擦了下嘴说:“他妈的,好臭。” 大家围了过来。柯拉?雷诺兹也在其中,这一班其他的人,全俯过身来。 那个做人工呼吸的家伙仍然跪坐着说道:“在她里面有东西。”他屈起一只手来捂住自己的嘴巴和鼻子。脸转向一边,背着那张橡皮嘴巴,但仍然用两眼盯住那里,他说:“动手,再压她一下,用力压。” 督察弯下身去,将两手的掌根压在贝蒂的胸口,她的指甲涂成深红色,她用力往下一压。 一个大泡泡出现在贝蒂蓝色的橡皮嘴唇之间,有些液体、沙拉酱什么的,很稀,奶白色的,那个泡泡涨得更大,像一颗油亮的灰色珍珠,然后成了一颗乒乓球。一颗棒球。最后破了,把油油的白色汁液喷得到处都是。这种稀得像水的东西,喷出一股腥臭,弥漫在室内。 在那天之前,任何人都可以使用保健室,门一锁,在中午用餐时刻打开收起的行军床,小睡个午觉,要是有人头痛,或是抽筋,要找急救箱?在这里就可以找到。所有的绷带和阿司匹林。你不需要先申请批准。里面只有一张收起来的行军床,一个小药柜,一个洗手用的金属水槽,还有墙上的一个电灯开关,以及放贝蒂人工呼吸教具的蓝色塑胶箱子,没有装锁。 这一组人,他们把假人侧转过来,由她那柔软的橡皮嘴角,起先是滴、滴、滴,然后是细细一线奶油似的黏液流了出来。有些水水的流过她粉红色的橡皮脸颊,有些如蜘蛛丝般牵在她的嘴唇和塑胶的牙齿之间,大部分则在油毡上集成一堆。 这个假人,现在是一个法国人,一个淹死的女孩子,一个自杀的人。 所有的人都站在那里,用手或手帕捂住口鼻来呼吸。眨着眼睛想挡住那股刺激得使他们流泪的腥臭味。他们的喉咙在脖子的皮肤里上下动着,用力地一再吞咽,把那些炒蛋、熏肉、咖啡、脱脂牛奶泡的燕麦片、水蜜桃酸奶、英式松饼,以及干酪等等吞下去,留在胃里。 做人工呼吸的家伙抓起那瓶双氧水,仰起头来,倒了一大口在他嘴里,鼓起两颊。他望向天花板,闭起双眼,张开嘴巴,用双氧水漱起口来,然后他冲向前去,把一嘴的双氧水全吐?那小小的金属水槽里。 整个房间,所有的人都闻到双氧水那如漂白水的味道,底下则是由贝蒂人工呼吸教具肺里所发出来的厕所臭味。督察叫人去把性犯罪调查用的那套设备拿来。棉花、载玻片、手套。 柯拉?雷诺兹也在这群人之中,站得近到留下一些黏着那滑溜溜黏液的脚印,一路走回她的座位。从那天之后,郡警局的事务科在门上装了把锁,把钥匙交给柯拉。从那以后,要是你抽筋的话,就得先把名字在单子上填好,写下日期和时间,才能拿得到钥匙。要是头痛,就得去向柯拉要两颗阿司匹林。 化验室的工作人员拿到了取样的棉花,化验过载玻片和那些黏液,他们问:开玩笑吧? 没错,化验室的人说,流出来的是精液。其中有些可能有六个月之久,可以回溯到上一次举行人工呼吸复习课程的时候。可是却有那么多。另外,做DNA分析的结果,显示那是十二个到十五个不同男人的共同杰作。 这边的人回答说,没错。是个恶劣的玩笑,别再理会了。 人类就是会做这种事——把物化为人,把人化为物。 没人说是局里的人搞砸了,闹出了大事。 那个贝蒂人工呼吸教具的假人呢,?然是由柯拉带回家了,想办法用水把肺里冲洗干净,把那顶漂亮的红色假发洗好戴上。柯拉为那具没手没脚的身子买了件新裙子,给它脖子上戴上一串假珠项链。任何一件可怜的东西,柯拉都没法就这样扔进垃圾桶里。她在那双蓝色的嘴唇上涂上口红,在长睫毛上刷上睫毛膏。搽上腮红,喷上香水——好多的香水,来遮盖那个气味。还夹上很漂亮的耳环。也不会有人奇怪她会每天晚上坐在她公寓里的沙发上,一面看电视,一面和那玩意儿聊天。 只有柯拉和贝蒂,用法语聊天。 然而还是不会有人说柯拉?雷诺兹是个疯子。也许只?有那么一点心软吧。 郡方的政策是他们应该把那个旧的假人用黑色塑胶袋装起来,堆到证物室里最高的架子上,就把她忘在那里。说的是贝蒂,不是柯拉。丢弃在那里,烂在那里,没人理会,就像其他标上号码的一袋袋毒品和可卡因,快克和一包包的海洛因。还有等着拿到哪个法庭上去的所有刀枪。所有抓到的一袋袋一包包全都会越缩越小,最后会只剩下刚够判罪的量,所有这些物件,都用过了。 可是,没错,他们打破了规矩。他们让柯拉把那个旧的假人带回家去?。 没有人希望她一个人孤单到老。 柯拉,她是那种人,她连买填充动物玩具都不会只买一只的。她的工作内容有一部分就是买一只填充动物给每个到局里来作证的孩童,每一个经法院判定收容的孩童,还有因为受到弃养而进认养家庭的孩童。柯拉在玩具店里会由一个装满了填充动物的柜子里挑出一只绒毛的小猴子……可是放在她的购物车里显得好孤单。于是她又选了一只毛茸茸的长颈鹿来做伴。然后是一只象,一只河马,一只猫头鹰。有时候弄得她购物车里的动物比陈列柜里的还多。而剩下来的动物都是少掉一只眼睛,缺了一?耳朵,有缝线裂开,填充物露了出来的,都是没有人会要的动物。 没有人能感受到柯拉在这时候会有心脏坠下悬崖的感觉。像是从世界最高的云霄飞车上直落下来,那种感觉让柯拉觉得自己只剩了皮。只是两头各有一个紧紧开口的一根皮管。一个物件。 那些满身灰尘的小老虎,好几处都绽了线,压扁了的填充犀牛,全都堆满在她的公寓里,那些破了的熊猫,脏了的小猫头鹰,还有贝蒂人工呼吸教具,简直是另类的证物室。 人类就是会做这种事…… 可是可怜的、可怜的柯拉。现在她想着要割?人的舌头。让他们感染寄生虫。干扰司法正义。她是在偷窃公有财产。没有人会谈办公用品滥用的问题:不管是笔、订书机或影印纸。 订购办公用品的人就是柯拉。她每周五收集所有人的签到卡。每周二付薪水支票给大家。她把所有的开销报给会计部支领。负责接听电话:“这里是孩童及家庭案件服务中心”。碰到部门里有谁生日那天,她负责买蛋糕,让大家签一张贺卡。这就是她的工作。 在那个小女孩和小男孩由俄国来到这里之前,从来没人和柯拉?雷诺兹有过麻烦。实际上,问题在于柯拉从来就不会见到小孩子,一个满脸?斑、留着小辫子的小女孩,除非有什么人干了她。 每一个小流氓似的小男孩,每一个穿着工装裤、后面口袋里露出一支弹弓的小捣乱,柯拉之所以会见到,只因为那孩子被人强迫吸了人家的老二。每个孩子缺了牙齿的笑脸,在这里都只是假面具。每个留着青草渍印的膝盖,都是一个线索。每处淤伤,都是一项指示。每次眨眼或忸怩不安或是吱吱咯咯的笑声,在被害人的报案表上都有问题要深入调查。这也是柯拉的工作,追查这些访谈表格,继续追查那些孩童的情况,每一个案子的档案,所有进行中的侦查行动。在出了那件事之前,柯拉?雷诺兹一直是有史以来最好的办公室总管。 不过,在这里的一切作为不过是损害控管而已。你不能还一个孩子处子之身。一旦干了一个孩子,就再也没有魔法可施了。那个孩子差不多就全毁了。 不错,大部分孩子到这里来的时候都很沉静,有了萎缩纹,已经成了中年人,面无笑容。 孩子们来到这里,第一步就是用一个生理构造详尽的洋娃娃来做评估调查。这种娃娃和生理构造正确的洋娃娃不一样,可是很多人会把这两者搞混,柯拉就是这样,把两者搞混了。 典型的生?构造详尽的娃娃是用布做的,缝得像一只填充动物玩具。有用毛线做成的头发,和一般破布娃娃之间最大的不同在于那些详尽的细节:一组布做的xxxx和睾丸,或是用蕾丝布料做成的女阴。背上有拉绳,拉紧之后会形成微张的肛门。胸口缝上两粒扣子当乳头。这些娃娃让来的孩子用来重现状况,说明妈咪或是爹地或是妈咪的新男朋友做了些什么。 孩子们把手指插进娃娃身体里,拉扯娃娃头上毛线做成的头发。扼住娃娃的脖子用力摇晃到娃娃那填充的头部晃动,他们对娃娃又打又舔又咬又吸,柯拉的工作就是把乳头钉回去。柯拉会再找两个弹珠来补回被用力过度而扯脱的布睾丸。 所有对孩子们所做的事都在娃娃身上再现。 没有人只是偶然做出这些事情。 有太多受到侵犯的孩子侵犯那对娃娃,使得很多缝线绽开。太多被骗的小男孩吮吸那根粉红色布做的xxxx,太多小女孩强用一根手指、两根手指、三根手指插进那个绸子边的阴户,使那里上下都裂了开来。小小的棉花像脱肠似的露了出来,在娃娃的衣服底下,又乱又脏,又黏又臭,缝线脱落的地方,布料给揉成一团团的,而且满布伤疤。 这对小小的男女布娃娃受到全世界的侵犯。 当然,柯拉会尽一切所能来让他们保持清洁。她把他们缝回原状。可是有一天,她上网去找另外一对娃娃。一对新的娃娃。 有些地方有些女人专门缝制小小的口袋似的阴户或是零钱包似的阴囊。这些娃娃,那些女人替他们穿上印花布衣服和工装裤。可是这回柯拉想找更耐久的。她上了网,从她以前从来没听说过的一个制造商那里订了一对新的娃娃,这回她把生理构造详尽和正确给弄混了。 她要求生理构造正确的男性和女性洋娃娃。价格低廉、耐用、容易清洗。 搜寻结果得到了一对娃娃,是前苏联制造的,有活动的四肢,生理构造正确。因为单价最低,合于郡警局的采购政策,她就下了订单。 后来,从来没有人问过她为什么订购这两个娃娃,货到时装在棕色的硬板纸箱里,箱子大得像一个有四个抽屉的档案柜。在送货的用推车送过来,在她的办公桌旁卸下,让她签收的时候,柯拉才第一次觉得可能出错了。 等到他们打开盒子,等到他们看到里面是什么的时候,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 当时是柯拉和一位郡警局的警探,扳开金属的钉子,然后伸进层层包装的泡泡纸,最后找到了一只脚,一只小孩子的粉红色小脚,五根完美的脚趾头张着,在一大堆泡棉和泡泡纸的包装中伸了出来。 那个警探扭了扭一根脚趾,向柯拉看了一眼。 “这是最便宜的,”柯拉说。她说:“没多少可选的。” 那只脚是粉红色的橡皮,还有很清楚而硬的趾甲,皮肤光滑,没有雀斑、黑痣或青筋。看到这里,那警探伸手握住脚踝,拉上来看到光滑的粉红色膝盖。然后是一段粉红色的大腿。然后是一阵包装填充用的塑胶小球如雨般落下,泡泡纸发出噼啪声?散了开来,而一个赤裸的粉红色小女孩倒吊在那警探伸得靠近天花板的手里。她的金发一卷卷地垂落下来,拖到地板。两条光膀子垂在头部两侧。她的嘴张着,像是默不作声地喘着,露出小如珍珠的一口白牙,以及口里光滑的粉红色上颚。一个小女孩,大约是会在复活节去找蛋、第一次领圣餐、会坐在圣诞老公公怀里的年纪。 一只足踝抓在警探手里的小女孩,另一条腿垂着,膝盖弯起。在她两腿之间,那张开来的地方,不单是生理构造正确,而是……极其完美的小女孩粉红色的阴户。里面还有颜色较深的阴唇。 仍然在盒子里,抬头仰望着她,仰望着他们所有人的,是一个赤裸的小男孩。 一张印制的说明书飘落在地上。 然后柯拉把那小女孩紧紧抱在怀里,紧抱着那柔软如枕头的身子,抓起一张包装纸来将那小小身躯包了起来。 那个警探微微一笑,摇了摇头,紧闭起两眼说道:“了不起的采购,柯拉。” 柯拉抱着那小女孩,一手挡住粉红色的小屁股。一手将那长着金发的小脑袋抱在自己的胸前,她说:“这弄错了。” 那张说明书上说这对娃娃是以硅胶翻模制成的,所用的正是隆乳手术使用的那种硅胶。可以放在电毯之下,而温热可供享用数小时之久。表皮覆盖下是玻璃纤维的骨骼和钢制关节。头发则是一根一根植入在他们头部皮肤里的。他们没有xx毛。男娃娃可以选择是否要加装可以翻到龟xx上面去的包皮。女娃娃则有能够补入的塑胶处女膜,可以额外订购,说明书上说,两个娃娃都有既深又紧的喉咙和肛门,以供猛烈xx交及肛交之用。 硅胶具有记忆性,无论如何使用,都会恢复原有形状,乳头可以拉到原长度的五倍也不致断裂,嘴唇、阴囊和肛门都可以伸展以适应几近所有欲求。说明书上说,这对娃娃可以提供多年狂热而激烈的享受。 只要以肥皂和清水清洗即可。 如将娃娃置于阳光直接曝晒之下,可能会使眼睛和嘴唇褪色。说明书分为法文、西班牙文、英文、意大利文,还有一种看起来像中文的各种文字。 所用硅胶保证无臭无味。 午间用餐时间,柯拉出去买了一件小洋装、一套长裤和衬衫,等她回到办公室时,箱子里是空的。填充料和泡泡纸被她每一步踩得噼啪作响。两个娃娃不见了。 ?她到大办公室去问值班的警官是不是知道这件事,值班警官耸了一下肩膀。在休息室里,一名警探说可能是谁为查案而需要用到。他耸耸肩膀说:“那两个娃娃就是用来……” 到了外面走廊上,她问另外一个警探有没有看到他们。 她问道,那两个小娃娃,他们在哪里? 她咬着牙,两眼之间因为皱紧了眉头而发痛。她的两耳充血。整个人像化了似的,越来越热。 她在督察的办公室里找到了那两个娃娃。坐在沙发上,面带微笑,光着身子。脸上长着雀斑,毫不害羞。 珊黛莱克督察正在拉着小男孩胸口上的一边乳头,用她的手指,她的大拇指和食指,只用那深红色的指甲,督察把那粉红色的乳头又扭又扯。督察的另一只手则以指尖在那小女孩两腿之间上下摸着,说道:“妈的,感觉上就跟真的一模一样。” 柯拉对督察说对不起。她弯下腰去拨开垂在小男孩额头上的头发,然后说她原先根本不知道。她把小女娃娃的两臂拉过来挡住她粉红色的乳头,然后让她两个塑胶的腿两膝并拢。她让小男娃娃的两手张开,挡在胯下。两个娃娃就都坐在那里,面带微笑。两个都有蓝色的玻璃眼珠,金色的头发,闪亮的瓷牙。 “有什么好道歉的?”督察说。 因为浪费了郡警局的经费,柯拉说。因为花了那么多的钱买了这个始料未及的东西。她以为采购得当,现在郡警局只好再用一年那两个旧的布娃娃。郡警局的预算用掉了,而这两个娃娃则必须销毁。 珊黛莱克督察说:“别傻了。”她用手指梳理着小女孩的金发,说道:“我倒不觉得这有什么问题。”她说,“我们可以用这两个。” 可是这两个娃娃,柯拉说,他们太真实了。 督察说:“他们是橡皮。” “是硅胶,”柯拉说。 而督察说道:“如果这种说法能让你好过点的话,不妨把那两个都想做是个七十磅的保险套……” 那天下午,就在柯拉帮那小男孩和小女孩穿上衣服的时候,好多警探都到她的办公桌这边来看那两个娃娃。为了报案时做笔录,为了调查,要求预约他们以备秘密调查评估之用。要带回去过夜,以备第二天一大早要用到。带回去过周末。最好是那个小女孩,不过要是借不到她的话,那小男孩也行。到了第一天下班的时候,这两个娃娃下个月全都排满了。 要是有谁马上要用到娃娃的话,她会建议用那两个旧的布娃娃。 大部分的时候,那个警探都说他还是等一等再说。 新的个案潮涌而来,可是始终没有一个人交给她任何一个新案子的相关?案。 整整一个月里,柯拉只偶尔见到那个小男孩和小女孩一下下,时间长得只够把他们交给下一个警探,然后再下一个,接着又是再下一个,始终搞不清楚究竟谁做了些什么,但那小女孩来去之间,有一天两耳穿了耳洞,然后肚脐上戴了环子,然后搽了口红,然后搽了香水。那个小男孩回来的时候多了刺青。在小腿肚上刺了一圈荆棘。另外一回则在乳头上多了个小的银环。然后是xxxx上多了吊环,还有一回,他的金发闻起来有股酸味。 像是金盏花的味道。 像是在证物室里一袋袋大麻的味道。那个房间里放满了刀和枪。一包包的大麻和可卡因总是称起来比应有的分量要轻一些。证物室永远是一个警探来带走一个娃娃之后马上就会去的地方。他会把那个小女孩夹在肋下,摸索着一袋证物,把什么东西放在口袋里。 在督察办公室里,柯拉让她看那些警探为查案而呈报的支出收据,有一张是旅馆住宿的收据,日期正是那个警探把小女孩带回家去准备第二天一大早查访用的同一个晚上。那个警探说那个旅馆房间是盯梢用的。第二天晚上,另外一个警探,又借了那个女孩子。一个旅馆房间,一顿客房服务的晚餐,一部付费电视上的成人电影。他也说是在盯梢。 珊黛莱克督察只是望着她。柯拉站在那里,俯身在督察那张木制的办公桌上,身子抖得厉害到那些收据?柯拉的拳头里也抖个不停。 督察只是望着她说:“你想说什么?” 这事很明显,柯拉说。 督察坐在木制的办公桌后面,大笑不止。 她说:“就把这算是一报还一报吧。” “那些妇运人士,”督察说,“发言抗议《好色客》杂志,说色情刊物把女性物化了……唉,”她说,“那你认为一根人工xxxx是什么呢?或者是由某个诊所来的捐赠的精液?” 有些男人也许只要裸体女人的照片。可是有些女人只要一个男人的老二,或者是他的精液。或者是他的钱。 男人和女人在亲密关系上都有相同的问题。 “不要再为什么该死的橡皮娃娃大惊小怪了。”珊黛莱克督察对柯拉说的办公桌后面,大笑不止。 :“要是你嫉妒的话,去给自己买根上等的按摩棒吧。” 又来了,这就是人类会做的事…… 没有人想得到这事会怎么发展。 就在那天,柯拉出去吃中饭,买了强力胶。 到了下一轮,两个娃娃回到她手里,在交出去给另外一个人之前,柯拉把强力胶挤进小女孩的阴户里。挤进两个孩子的嘴里,把他们的舌头和上颚黏在一起。将他们的嘴唇封住,然后她再从后面把胶挤进他们体内,把屁眼封死。以拯救他们。 然而,第二天,一个警探来问:柯拉有没有刀片可以借他用?或是美工刀?弹簧刀? 要是她问,为什么?他要刀子做什么用? 他就会说:“没什么。算了。我会到证物室找找看。” 到了第二天,那个小女孩和小男孩都被割开了。仍然很柔软,但满布疤痕。割开了。挖开了,闻起来还有强力胶的味道,但越来越像家里的贝蒂人工呼吸教具里流出来,在柯拉沙发上留下的渍印。 那些渍印,柯拉的猫会去闻上好几个钟。不会舔,可是闻起来像强力胶,或是证物室里的可卡因。 然后柯拉出去吃午饭时,买了一把刀片。两把刀片。三把刀片。五把。 下一轮,小女孩回到她办公桌上之后,柯拉把她带进洗手间,让她坐在洗手池边上。柯拉用一张卫生纸把她粉红色面颊上的胭脂擦掉。柯拉把小女孩湿湿的金发洗干净,梳好。下一个警探已经在敲着洗手间上锁的门,柯拉对小女孩说:“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她说:“你会没事的。”柯拉把一片刀片装好,装在柔软硅胶的阴户里面,放进那个被某男人用刀子挖开的洞?。柯拉让小女孩的头往后仰,把另一片刀片深深地放进她硅胶的喉咙里。第三片刀片,柯拉就放在小女孩那割破肠子挖开来的小屁屁里。 小男孩回到她手里来的时候,是丢在那里的,脸朝下摔在椅子的扶手上。柯拉把他带进洗手间里,也带去了最后两片刀片。 一报还一报。 第二天,一个警探走了进来,手里抓着那小女孩的头发。他把娃娃丢在柯拉办公桌旁边的地上,从他上衣里面的口袋掏出一本记事簿和一支笔,他写道:“昨天借了她的是谁?” 柯拉把小女孩从地上捡了起来,理好她的头?,对他说了一个名字。随便说的一个名字。另外一个警探的名字。 他眯起了眼睛,摇摇头,那个抓着记事簿和笔的人说:“那狗娘养的!”而你看得到他那两半边舌头用黑线缝在一起。 把小男孩送回来的那个警探,走起路来一跛一跛的。 所有五片刀片全不见了。 这件事之后,柯拉想必去和郡卫生所的什么人谈过了。 没有人知道她是怎么由实验室里弄到传染性有害生物物质样本的。 在那之后,那个部门的每一个男人都会隔着裤子在胯间搔痒,像猴子似的抬起一边手臂去抓腋下的毛发。或是搔头。他们又没和什么人发生性关系,不可能传染到阴虱的。 大约在这时候,一个警探的妻子进城来,发现了因为阴虱而有的小小血斑,一片像红辣椒末似的在贴身的白内裤里,或是在白色T恤里层,反正就是会和体毛接触的衣物。小点小点的血、血、血。也许是那做妻子的在她丈夫的内裤里发现,说不定是在她自己的衣物上发现的。这些都是上过大学,住在市郊,平时上购物中心的人,从来没有得阴虱的实际经验。现在到处会痒的原因终于真相大白了。 这下这个做妻子的火大了,火大得不得了。 任何一个做妻子的都不可能知道所谓感染来源的马桶座其实是个橡皮娃娃。毫无疑问,她老公一定是那样说的。可是柯拉由卫生局那里打听到的资讯是:你没法让螺旋菌在硅胶上存活,如果没有破皮,不经血液、口水,也不可能传染肝炎。不错,那对娃娃很真实,可是还没有那样真实。 只要做妻子的放过这件事,下个星期他就会把疱疹带回来给她和孩子们。淋病。菜花。艾滋病。因此她跑过来逼问柯拉:“我老公利用午餐时间跟什么人乱搞?” 只要好好看一眼柯拉,她那用发胶喷修的发型,戴的珠子项链和长到膝盖的尼龙丝袜,还有裤装,就不会有哪个做妻子的会怪罪到她这边来。会把用过的卫生纸塞在羊毛衣袖子里的柯拉。桌上会放一碟彩色硬糖果的柯拉。她的告示板上钉的还是《家庭》杂志里的漫画。 不过,也没有人说柯拉?雷诺兹毫无吸引力。 然后那个警探的妻子看到指甲搽得红红的珊黛莱克督察。 后来柯拉被叫进去谈话,大家都不觉意外。 没有人会告诉柯拉说她的日子不多了。 督察?柯拉在她那张大木制办公桌对面坐下来。督察的办公室里有高高的窗子。督察坐着,背对着阳光和郡警局停车场里的车子。她挥动一只手的五指,要柯拉靠过来一点。 “这实在是很困难,”督察说,“要决定到底是我整组人都疯了,还是你……反应过度。” 没有人能体会当时柯拉的心像从悬崖之上坠入深渊的感受。她坐在那里,整个人僵住了。这就是我们会做的事:把我们自己化为物体。把物体化为我们自己。 全世界数以百万计的人仍然在想救活贝蒂人工呼吸教具。也许他们应该少管别人闲事。也许已经太?了。 督察说,弄坏娃娃的,是那些孩子,一向是如此。受虐的孩子会欺凌他们能欺凌的东西。每个受害者会找一个受害者,这是恶性循环。她说道:“我想你该去休个长假。” 如果这样说有帮助的话,就把柯拉?雷诺兹看做是一个一百二十磅的保险套…… 没有人说最后那段话,不过也用不着说。 没有人叫她回家,准备应付最坏的情况。 作为保留她工作的部分条件是:柯拉必须将据报由她拿走的贝蒂人工呼吸教具归还。她要交还那些她用郡警局公款买的填充动物玩具。她要立刻交出保健室的钥匙,让那个房间和那对生理构造正确的娃娃由所有人员使用,按先到先用的顺序。马上。 柯拉的感觉呢?就像是开了好几十亿里的路,一路狂飙,没系安全带,终于碰到了第一个红灯。在认命之余还混有疲倦不堪的宽慰。柯拉,就像两头各有一个洞的皮管,这是一种可怕的感觉,可是也让她想到一个计划。 第二天,来上班的时候,没有人看到她溜进了证物室,那里面有很多带血腥味和强力胶气味的刀子,任何人都可以取用。 在她办公桌旁边已经排上队了。他们全都在等着上一个警探把一个娃娃送回来,任何一个都行。只要把那硅胶面孔往下放,他们两个看起来其实是一样的。 柯拉?雷诺兹,她可不是傻子,没有人可以随便支使她。 有个警探来了,一边手臂下夹着那个小男孩,另外一边手臂下夹着那个小女孩。那男人把两个娃娃放在桌上,那群人拥了上来,伸手去抓那粉红色硅胶的腿。 没有人知道谁才是真正发狂了的人。 而柯拉,手里握着一支枪,证物号牌还用根绳子吊在枪上,上面还写了案号,她将枪指向那两个娃娃。 “抱起来,”她说,“跟我一起走。” 小男孩只穿了一条白色内裤,屁股上又黑又油,小女孩则是一件白绸衬裙,沾满渍印而变硬了。那个警探一手把两个孩子捞了起来,两个孩子的重量,被他抱在胸前,连同他们的乳环、刺青和阴虱。他们身上大麻的气味,还有从贝蒂人工呼吸教具里流出来的东西的味道。 柯拉挥舞着手枪,和他一起走向办公室的门口。 其他的人跟着她,围着她,柯拉让那个警探由走廊里倒退过去,抱着那小女孩和小男孩经过了督察的办公室,经过了保健室,到了门厅,再到了停车场。在那里,那些警探等着,而柯拉开了她汽车的门锁。 让小男孩和小女孩坐在后座之后,柯拉猛踩油门,让碎石子弹起射向那些人,她还没有穿过由铁链连接的围篱大门之前,你就听到警车鸣笛追了过来。 没有一个人知道柯拉?雷诺兹准备得这么齐全。贝蒂人工呼吸教具已经在车里,支着一杆猎枪,红头发上绑了一条丝巾,橡皮面孔上架了一副黑色的太阳眼镜。鲜红的嘴唇间叼着一根烟。这个法国女孩子由阴间复活了,被救了起来,用安全带使她的躯干直挺。 那个化为物体的人,现在又变回一个人了。 那些残缺的填充动物,小老虎和成为孤儿的熊与企鹅,全在后车窗前排成一行。那只猫在它们之中,已经在阳光中睡着了。全部都在挥手说再见。 柯拉转上了高速公路,后轮摆动,时速已到了限速的两倍。她这辆四门棕色轿车已经有了如一条风筝尾巴似的一串警察巡逻车,都闪着红色和蓝色的灯。上面有几架直升机,还有愤怒的警探开着没有标志的郡警局公用车。几家电视台的转播小组,各开着白色的厢型车,边上都漆着大大的编号。 柯拉已经不可能赢了。 她手里有那个小女孩。她有那个小男孩。她有那把枪。 就算他们汽油用光了,任何人也休想干?她的孩子。 就算警方开枪击中了她的轮胎。到了那时候,她会先开枪打烂他们的硅胶身体,柯拉会打烂他们的脸,他们的乳头和鼻子。她不会让他们留下任何一处男人能把老二插进去的地方。她会同样对付贝蒂人工呼吸教具。 然后她会自杀。来拯救他们。 请大家务必要明白,没有人说柯拉?雷诺兹所做的事情是对的。 甚至没有人说柯拉?雷诺兹精神正常。可是她还是赢了。 这只是人类会做的事——把物体化为人,把人化为物体,来来回回,一报还一报。 ?如果警察追得太靠近的话,就会发现:两个孩子粉身碎骨,他们全都死了。那些动物浸满了她的血。他们全都死在一起。 可是在还没到那一刻之前,柯拉有满满一油箱的汽油。她有一个袋子,装满证物室里来的可卡因,可以使她保持清醒。还有一大袋三明治,几瓶水,还有那只猫,正睡得打着呼噜。 她只剩几个小时就能开完到加拿大去的那一段高速公路。 不过,最重要的是,柯拉?雷诺兹有她的家人在一起。 仪式 仪式 媒人的故事 有一个叔叔伯伯们只在喝酒时才说的笑话。 那个笑话里有一半是他们所发出来的那种声音。好像是一个人用力把痰从他喉咙深处咳出来的声音。一个又长又刺耳的声音。每次家族聚会,等到除了喝酒再没别的事好做的时候,那些叔叔伯伯们就把椅子搬到外面的树下。到外面那我们看不见他们的黑暗里。 婶婶阿姨们在洗碗盘,小一辈的孩子们到处乱跑,那些叔叔伯伯?都到外面的果园里去,凑着酒瓶喝酒,把椅子往后翘得只剩后面两条腿支着。在黑暗里,你可以听到一个叔叔发出那个声音:“呃——咳。”即使是在黑暗之中,你也知道他把一只手在面前的空气中往横里一划。“呃——咳,”其他的叔叔伯伯们全笑了。 婶婶阿姨们听到那个声音,都微微一笑,摇了摇头:男人呀。那些婶婶阿姨并不知道那个笑话,可是她们知道会让男人笑得那么厉害的事情一定很蠢。 小一辈的孩子们也不知道那个笑话,可是他们会发出那个声音:“呃——咳。”他们会把手在空中往横里一划,笑得跌倒在地。他们?个童年,所有的孩子都会干这件事,说:“呃——咳。”尖声高叫出这个声音。这是这家人会让彼此大笑的神奇公式。 叔叔伯伯们会弯下腰来教他们。哪怕是小小孩,才刚刚能站得稳,就会学那个声音:“呃——咳。”而叔叔伯伯们会做给你看,怎么把手往横里一划,永远是从左到右,就在脖子前面。 他们会问——那些堂哥表弟们,吊在一位叔叔的胳膊上,两条腿在空中踢着——他们会问,那个声音是什么意思?还有那个手势? 那个叔叔可能会告诉他们说,这是个很老的故事了。那个声音是叔叔伯伯们年当兵的时候听到的。当时是在打仗。堂哥表弟们会爬着一个叔叔的外衣口袋,一只脚套进一个口袋里,一只手伸向高一点的另外一个口袋。像爬树那样。 他们会哀求道:跟我们说啦,把那个故事说给我们听。 可是那个叔叔只答应说:以后再讲。要等他们长大了之后再说。那个叔叔会抓住你的腋下,把你甩在他肩膀上。他会这样背着那个孩子,跑了起来,和其他的叔叔伯伯比赛跑进屋子里,去亲那些婶婶阿姨,再吃一块饼。而你去吃爆米花,听收音机。 那是这个家族的通关密语。一个大多数人都不了解的秘密。一种保平安的仪式。所有小一辈的人只知道那会让他们一起哄堂大笑。是一件只有他们才晓得的事情。 叔叔伯伯们说那个声音证明了你最害怕的问题很可能就此消失不见。不管某些事物看起来有多可怕,很可能明天就没有了。比方说有只母牛死了,其他的牛看来也病倒了,肚子胀气,也差不多快死了,如果再没别的办法,叔叔伯伯们就发出那个声音:“呃——咳。”比方说果树结了满园的桃子,而气象预报说当天夜里会打霜,叔叔伯伯们就会说“呃——咳”。那意思是说,你无力阻止的可怕灾难,可能会自己停下来。 每次家里人聚在一起,就用“呃——咳”来打招呼。这让婶婶阿姨们装起斗鸡眼来,而小一辈的孩子都发出那个蠢声音:“呃——咳。”所有的孩子都用手在空中一划,“呃——咳”,而叔叔伯伯们就笑得整个人往前弯了下去,两手撑住膝盖。“呃——咳”。 一个婶婶,初嫁到这家来,会问说:“这是什么意思?背后的故事是什么?”可是叔叔伯伯们只摇摇头。那个叔叔,也就是她的老公,则会伸手抱着她的腰,亲吻她的脸,对她说:“亲爱的宝贝,你不会想知道的。” 我满十八岁的那年,一个叔叔把那个故事告诉了我,只跟我一个人讲。而这回他没笑。 我当时受征召入伍服役,没有人知道我是不是还回得来。 当时并没有打仗,可是军中有霍乱流行。也永远会?疾病和意外。他们在替我收拾一个行李袋,只有我和那个叔叔,而叔叔说了:“呃——咳。”要记得,他说:“不管前途看起来多么黑暗,你所有的麻烦都可能在明天消失无踪。” 我一面收拾行李,一面问他。“什么意思?” “那是?一次大战中的事,”他说。当时所有的叔叔伯伯们都在同一个连队里。他们被俘之后,被迫在俘虏营里工作。在那里,有一名敌方的军官用枪逼他们工作。每一天,他们都以为这个人会杀了他们,而他们一点办法也没有。每个星期,都会有火车由各占领国家把俘虏送来:有士兵,还有吉卜赛人。大部分的人由火车上下来,走不到两百步就给打死了。叔叔伯伯们负责把那些尸体抬走。他们所恨的那个军官,就是他率领行刑队伍。 把这个故事告诉我的那位叔叔,他说每天叔叔伯伯们都走上前去把尸体拖开——他们身上的枪洞还流着湿热的血——行刑队伍则在等着枪毙下一批人。每次叔叔伯伯们走到枪口前面,都怕那个军官会下令开枪。 然后,有一天,那个叔叔说:“呃——咳。” 事情发生了,决定命运的事发生了。 那个军官,要是看到他喜欢的吉卜赛女人,就会叫她由队伍里出来。等到那批人都死了,叔叔伯伯们把尸体拖开的时候,那个军官会逼那女人脱光衣服。军官穿着制服站在那里,身上的金色绳带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四周是持枪的士兵。那个军官要那个吉卜赛女人跪在地上,拉开他裤子的拉链。强迫她张开嘴巴。 叔叔伯伯们看过这种事的次数已经多到记不清了,那个吉卜赛女人会把头埋进军官的裤子前面。她的两眼闭着,一直不停地吸,没有看到他由背后皮带里抽出一把刀来。 在军官到达高xdx潮的那一刻,他会一手抓住那女人的头发,把她的头压紧。另外一只手则割向她的喉咙。 永远?是那个声音:“呃——咳。”他的精液还在喷出,他会把她赤裸的身体推开,免得碰到由她脖子喷出来的血。 那是一个表示一切结束了的声音。是命运。是他们永远无法逃避的声音。永远无法忘记的声音。 最后,有一天,那个军官抓了一个吉卜赛女人,要她赤身裸体地跪在地上。在行刑队伍注视之下,叔叔伯伯们也在堆到盖过他们脚踝的尸体堆中看着,那个军官要那个吉卜赛女人拉开他的拉链。那女人闭起了眼睛,张开了嘴巴。 这是叔叔伯伯们看过太多次,不用看也知道的事。 军官抓住那吉卜赛女人的长发,绕在他拳头上。刀光一闪,发出了那个声音。那个声音。现在是这个家族欢笑的秘密暗号。他们彼此打招呼的用语。那吉卜赛女人倒向后方,血从她的下巴下喷了出来。她咳了一声,有东西落在她尸体旁边的泥地上。 他们全睁大了眼睛?行刑队伍和叔叔伯伯们还有那个军官,看到掉在地上的是半截xxxx。“呃——咳”,那个军官把他自己塞在那女人喉咙里的老二给切掉了。军官的裤子拉链仍然拉开着,他也还在射xx精,混着鲜血射了出来。那个军官把一只手伸向他那沾满泥土的半截老二。他的双膝软了。 然后叔伯伯们把他的尸体拖去埋了起来。俘虏营里的二号头目,他不那么坏。然后战争结束了,叔叔伯伯们回到家乡。要没有出那件事的话,他们的家族大概不会是这个样子。要是那个军官没死,也许都没有我这个人。 那个声音,他们家族之间的暗号,这位叔叔告诉我。那个声音的意思是:不错,会有可怕的事情发生,可是,有时候那些可怕的事情——却能救了你的命。 在窗子外面,在他们房子后面的桃树林里,其他的堂弟表弟跑着。婶婶阿姨们坐在前面的门廊上,剥着豆子。叔叔伯伯们站着,双臂交叉在胸前,争论着最好用什么?法来漆篱笆。 “你也许会去打仗,”那个叔叔说,“也或许你会染上霍乱而死掉。”“或者,”他说,把一只手打横里一划,从左到右,在他皮带环下面的空中划过:“呃——咳……” 寻人海报上的孩子 克拉克太太的故事 卡珊黛娜在失踪三个月后,走了回来。有一天早上,一个通勤族在州道公路上开车进城时,看到一个女孩子,近乎全裸,沿着铺了鹅卵石的路肩彳亍前行。那个女孩子看起来只围了一块腰布,戴着黑手套,穿了黑鞋子。她在脖子上好像裹了个围兜或是一条黑色大手帕,垂落下来遮住了她的胸部。等这个开车的人把车转回来,又打电话通报警方的时候,阳光已经明亮得让人看清楚那个女孩子其实全身赤裸。 她的鞋子、手套、腰布和围兜,都只是干了的血,厚厚一层干了的血,黑黑的,上面群集着嗡嗡作响的黑色苍蝇。那些苍蝇叮在她身上,多得像黑色的毛皮。 那个女孩的头部剃了头发,长了疥疮,只剩下一绺绺杂乱残发由她耳后伸出,或围着她的光头。 她之所以不良于行,是因为她右脚被砍掉了两根脚趾。 那个围兜,在她胸前的那一层血,那一层苍蝇,在医院急诊室里由医生用酒精清洗过之后,发现在她Rx房的皮肤上刻了井字棋,有个不知名的人赢了。 等他们把她的手弄干净之后,发现两手的小指都不见了。其他手指的指甲都拔除掉了,剩下肿胀而变紫的肉。 在那层干了的血底下,她的皮肤呈青白色。女孩子的头部像下巴上的一些骨头,只看见颧骨和鼻梁骨,下颚上方的两边太阳穴都深陷成两个黑洞。 在急诊室用屏幕拉起的隔间里,克拉克太太把身子俯过她女儿病床的铬钢栏杆,说道:“宝贝,哦,我的好宝贝……谁把你弄成这个样子?” 卡珊黛娜发出笑声,看着扎在她手臂里的针头,通到她静脉里的透明塑胶管,她说:“是医生。” 不是的,克拉克太太说,是谁切了她的手指头? 卡珊黛娜看着她的母亲说:“你想我会让别人这样对我吗?”她的笑声停止了,她说:“是我自己做的。”而这是卡珊黛娜最后一次发出笑声。 克拉克太太说,警方找到了一个证据,他们在她的xx道,还有她的肛门的内壁发现有细得像针一样的木屑刺在那里。警方法医组的人在她胸口和手臂的伤口里请出了碎玻璃屑。克拉克太太对她女儿说她不可以不说话。 他们需要知道卡珊黛娜所能记住的一切枝微末节。 警方说,不管做这些事的是什么人,都一定会再绑架另外一名受害者。除非卡珊黛娜能面对她的恐惧,帮助警方,否则攻击她的人就永远也抓不到。 卡珊黛娜躺坐在床上,在由窗口照进来的阳光中,背后垫好了几个枕头,看着在蓝色天空里来回飞舞的小鸟。 她的手指给白色绷带包成一大包,她的胸口缠满了绷带,她握在手里的铅笔只画着那些飞来飞去的小鸟,一本素描簿架靠在膝盖前。 克拉克太太说:“卡珊黛娜?宝贝?你得把所有的事告诉警察。”、 如果有用的话,可以请催眠师到医院来。社工人员也会带细节齐全的娃娃来用在访谈里。 卡珊黛娜只看着那些鸟,画着那些鸟。 克拉克太太说:“卡珊黛娜?”她把手盖在卡珊黛娜包了白色纱布的手上。 卡珊黛娜看着她母亲,说道:“不会再有这种事了。”卡珊黛娜转回头去看那些飞鸟,说道:“至少不会再发生在我身上……” 她说:“我是我自己的受害者。” 在外面的停车场上,电视台的新闻工作人员架设起卫星转播器材,每辆转播车上都顶着碟型天线,准备把新闻送给棚内的主播。现场的记者手执麦克风,把无线耳机塞进耳朵里。 三个月来,她们所在的那个镇上把寻人海报钉在电线杆上。每张海报上都有卡珊黛娜·克拉克的照片:穿着啦啦队长的制服,摇着一头金发。三个月来,警方查问了那所高中的学生。警探查问了在公共汽车站、火车站和机场工作的人。当地的电视台和电台都播出了公益广告,说明她体重一百一十磅,身高五尺六寸,绿色眼镜,长发及肩。 搜救犬闻了她啦啦队制服的裙子,追踪气味到一个公车站的候车椅。 民兵部队驾着机动船在车程一日可及范围内的所有池塘、湖泊和河流里打捞。 通灵人士打电话来说那个女孩子平安无事。说她和人私奔结婚了,或是说她已经死了,埋了。或是说她给当白奴卖掉了,给私运到外国,住在某个石油大王的后宫里。或是说她去做了变性手术,不久之后就会以男儿身回家来。或是说那女孩子给困在一座古堡或什么皇宫里,和一群陌生人关在一起,所有的人都在自残。有一个通灵人在一张纸上写了五个字,送去给克拉克太太,对折的纸上有颤抖的笔记,以铅笔写着: 作家研习营。 三个月之后,所有绑在汽车天线上的黄丝带都退得几近白色。投降的旗子。 没有人理会那些通灵人士,这一类的人太多了。 每一具警方找到的无名尸体,因为焚烧、腐烂或是伤残到无法辨识的,都让克拉克太太屏气凝神地等到利用牙齿或DNA判定不是卡珊黛娜之后,才松了一口气。 到了第三个月,卡珊黛娜·克拉克在牛奶盒上微笑着摇她那头金发(美国常把失踪者的照片印在牛奶盒上协寻。译者注),到那时候,已经没有人再点蜡烛祈祷守夜了,当地银行所提出的悬赏金成为这个案子里唯一会引起兴趣的部分。 然后——奇迹发生了——她赤裸着身体在公路旁边踽踽而行。 在她的病床山,她的皮肤上有紫色的瘀伤。她的头发剃光了。手腕上戴着塑胶环,上面写着:“C·克拉克”。 郡方的医事检验人员想在她身上采取男性生殖器的细胞——他说那种细胞是长形的,和女性阴部的圆形细胞不一样。他们想在她身上采取精液。那群警探用真空吸引器在她的头皮、手部和双脚上找不是她自己的表皮细胞,他们找到了蓝色丝绒、红色绸缎、黑色毛海的纤维。他们检查她口腔内部,用小碟子来分析DNA。 警方的心理医师来坐在她床边,说卡珊黛娜要说出她所有的痛苦,所有的辛酸,这是件很重要的事。 电视公司和电台的工作人员、报纸和杂志的记者,坐在停车场上,以她病房的窗子为背景,拍摄他们的报导,有些人退后来拍摄影人员拍摄摄影人员拍摄摄影人员拍摄她病房的窗子。以显示这里成了个马戏团,好像那才是最后的真相。 护士送来安眠药的时候,卡珊黛娜摇头说不要。她只要一闭上眼睛就睡着了。 因为卡珊黛娜不肯说话,警方就找上克拉克太太,跟她说他们的调查花掉了多少纳税人的钱。警探们摇着头,说他们有多生气,觉得遭到了背叛,他们那样辛苦,对那个女孩子那样关心,她却对自己给家人、社会和政府带来的痛苦和麻烦毫不在意。她害怕每个人为她哭泣,为她祈祷,每个人都恨那个折磨她的怪物,所有的人都希望把那个人抓起来受审。他们努力侦查,耗尽心力,至少该有这样的结果吧。该让他们看到她站在证人席上,一面哭着一面说那怪物怎么切了她的手指,割了她的胸部,还把木棍插进她的屁眼。 而卡珊黛娜只看着在她床边站成一排的警探。他们的每一张脸,所有的憎恨和愤怒都集中在她身上,因为她不肯给他们另外一个标靶。一个货真价实的恶魔,一个他们亟需的魔鬼。 地方检察官威胁说要以妨碍司法的罪名起诉卡珊黛娜。 她的母亲,克拉克太太,也在那群对她怒目而视的人里。 卡珊黛娜微微一笑,对他们说:“你们难道还不明白吗?你们太执迷于矛盾冲突了。”她说,“这是我的圆满结局。”她回头望着窗子,望着飞过的小鸟。她说:“我觉得好极了。” 她还住在医院里,要一条养在缸里的金鱼。然后,她靠躺在床上,看着金鱼在鱼缸里游来游去。画着金鱼,就像她母亲每天晚上看着一个个电视节目。 克拉克太太最后一次去看她的时候,卡珊黛娜只把眼光由金鱼缸移开了一下说:“我不再像你那样了。”她说:“我不需要吹嘘我的痛苦……” 从那以后,泰丝·克拉克再也没有去看她。 出亡 出亡 否定督察的故事 请大家务必要明白。 并没有人要为柯拉的所作所为辩护。 也许两年前是发生过这种事情唯一的一次。每年春秋两季,郡警局的人都要再复习嘴对嘴人工呼吸和心肺复苏术的急救程序。每组都要到保健室集合,练习用假人进行心脏按摩。他们分组进行,由督察来按压胸部,而另外一个人则跪下来,捏住鼻子,把空气吹进嘴里。那个假人是一件贝蒂人工呼吸教具,只有一段身躯和一个头,没有手脚,橡皮的蓝色嘴唇,两眼睁开,瞪得大大的,绿色的眼睛。不过,做这种假人的人,把长长的睫毛黏在眼皮上,还给戴上了一顶美女的假发,那头红头发光滑得让你不由自主地会用手指去梳理,结果被别人骂:“规矩点……” 部门的督察,珊黛莱克督察跪在假人身边,把她搽了红色指甲油的手指伸开来按在胸口上时,告诉大家说所有的贝蒂人工呼吸教具都是用一个法国女孩子死后的遗容翻模制成的。 “是真的。”她对那一群人说。 这张躺在地板上的面孔,是一百多年前从水里捞出来的一名投河自尽的女子。就是那同样的蓝色嘴唇,同样空瞪着的眼睛。所有的贝蒂人工呼吸模型全都是由同一个跳塞纳河自杀的年轻女子的脸翻下来的模子。 至于那个女孩子是因为爱情不顺或不耐孤寂而死,我们永远也搞不清楚。可是警方的刑事人员用石膏把她的遗容留了下来,用来查证她的姓名,几十年后,一名玩具制造商拿到了那个面具,就用来做成第一具贝蒂人工呼吸教具的面孔。 尽管可能会有某一天在一所学校或工厂或某个军事单位里,有人弯下身来,认出了这个早已死去的女子是他们的姐妹、母亲、女儿、妻子的危险,这个已故的女孩子却不知被几百万人吻过。好几代以来,数以百万计的陌生人把嘴唇压在她的嘴唇上,就是那两片淹死了的嘴唇。再后来的历史上,在世界各地,不知有多少人会试着来救这一个溺死女子的性命。 那个自己一心求死的女子。 那个把自己物化了的女孩子。 没有人说过最后那两句话,不过也用不着说。 就这样,去年,柯拉.雷诺兹也是到保健室集合,把贝蒂人工呼吸教具从蓝色塑胶箱里取出来的那组人之一,他们把贝蒂放在油毡上,用双氧水来把嘴部消毒,这是标准的卫生程序,也是郡方的规定。珊黛莱克督察弯身把两手平压在贝蒂胸部的中央,压住胸骨。另外一个人跪在旁边,捏住贝蒂的鼻子。督察用力在那塑胶胸口压了下去,而跪着的那个家伙,嘴巴合在贝蒂的橡皮嘴巴上,突然咳了起来。 他直起身,咳着嗽,整个人坐在脚后跟上,然后吐了出来。叭嗒,就吐在保健室铺在地下的油毡上。那个做人工呼吸的家伙用手背擦了下嘴说:“他妈的,好臭。” 大家围了过来。柯拉。雷诺兹也在其中,这一班其他的人,全俯过身来。 那个动嘴的家伙仍然跪坐着说道:「在她里面有东西。」他屈起一只手来捣住自己的嘴巴和鼻子。脸转向一边,背着那张橡皮嘴巴,但仍然用两眼盯住那里,他说:“动手,再压她一下,用力压。” 督察弯下身去,将两手的掌根压在贝蒂的胸口,她的指甲涂成深红色,她用力往下一压。 一个大泡泡出现在贝蒂蓝色的橡皮嘴唇之间,有些液体、沙拉酱什么的,很稀,奶白色的,那个泡泡涨的更大,像一颗油亮的灰色珍珠,然后成了一颗乒乓球。一颗棒球。最后破了,把油油的白色汁液喷得到处都是,这种稀得像水得东西,喷出一股腥臭,弥漫在室内。 在那天之前,任何人都可以使用保健室,门一锁,在中午用餐时刻打开收起的行军床,小睡个午觉,要是有人头痛,或是抽筋,要找急救箱,就是在这里可以找到。所有的绷带和阿斯匹灵。你不需要先申请批准。里面只有一张收起来的行军床,一个小药柜,一个洗手用的金属水槽,还有墙上的一个电灯开关,以及放贝蒂人工呼吸教具的蓝色塑胶箱子,没有装锁。 这一组人,他们把假人侧转过来,由她那柔软的橡皮嘴角,起先是滴、滴、滴,然后是细细一线奶油似的黏液流了出来。有些水水的流过她粉红色的橡皮脸颊,有些如蜘蛛丝般牵在她的嘴唇和塑胶的牙齿之间,大部分则在油毡上集成一堆。 这个假人,现在是一个法国人,一个淹死的女孩子,一个自杀的人。 所有的人都站在那里,用手或手帕捂住口鼻来呼吸。眨着眼睛想挡住那股刺激得使他们流泪的腥臭味。他们的喉咙在脖子的皮肤里上下动着,用力地一再吞咽,把那些炒蛋、咸肉、咖啡、杏粒蛋卷和脱脂牛奶、水蜜桃优酪乳、英式松饼,以及乳酪等等吞下去,留在胃里。 动嘴的家伙抓起那瓶双氧水,仰起头来,倒了一大口在他嘴里,鼓起两颊。他望向天花板,闭起双眼,张开嘴巴,用双氧水漱起口来,然后他冲向前去,把一嘴的双氧水全吐进那小小的金属水槽里。 整个房间,所有的人都闻到双氧水那如漂白水的味道,底下则是由贝蒂人工呼吸教具肺里所发出来的厕所臭味。督察叫人去把性犯罪调查用的那套设备拿来。棉花、载玻片、手套。 柯拉·雷诺兹也在这群人之中,站得近到留下一些黏着那滑溜溜黏液的脚印,一路走回她的座位。 从那天之俊,郡警局的事务课在门上装了把锁,把钥匙交给柯拉。从那以后,要是你抽筋的话,就得先把名字在单子上填好,写下日期和时间;然后才能拿得到钥匙.要是头痛,就得去向柯拉要两颗阿司匹灵。 化验室的工作人员拿到了取样的棉花,化验过载玻片和那些黏液。他们问:开玩笑吧? 没错,化验室的人说,流出来的是精液。其中有些可能有六个月之久,可以回溯到上一次举行人工呼吸复习课程的时候。另外,做DNA分析的结果,显示那是十二个到十五个不同男人的共同杰作。 这边的人回答说,没错。是个恶劣的玩笑,别再理会了。 人类就是会做这种事——把物化为人,把人化为物。 没人说是局里的人搞砸了,闹出了大事。 那个贝蒂人工呼吸教具的假人呢,当然是由柯拉带回家了,想办法用水把肺里冲洗干淨,把那顶漂亮的红色假发洗妤戴上。柯拉为那具没手没脚的身子买了件新衣服,给它脖子上戴上一串假珠项链。任何一件可怜的东西,柯拉都没法就这样扔进垃圾桶里。她在那双蓝色的嘴唇上涂上口红,在长睫毛上刷上睫毛膏。梳整头发,搽上香水——好多的香水,来遮盖那个气味。还戴上很漂亮的耳环。也不会有人奇怪她会每天晚上坐在她公寓里的沙发上,一面看电视,一面和那玩艺聊天。 只有柯拉和贝蒂,用法语聊天。 然而还是不会有人说柯拉.雷诺兹是个疯子。也许只是有那么一点不一样吧。 郡方的政策是他们应该把那个旧的假人用黑色塑胶袋装起来,堆到证物室里最高的架子上,就把她忘在那里。说的是贝蒂,不是柯拉。丢弃在那里,烂在那里,没人理会,就像其他标上号码的一袋袋毒品和古柯碱,快克和一包包的海洛因。还有等着拿到哪个法庭上去的所有刀枪。所有抓到的一袋袋一包包全都会越缩越小,最后会只剩下刚够判罪的量,所有这些物件,都用过了。 可是,没错,他们打破了规矩。他们让柯拉把那个旧的假人带回家去了。 没有人希望她一个人孤单到老。 柯拉,她是那种人,她连买填充动物玩具都不会只买一只的。她的工作内容有一部分就是买一只填充动物给每个到局里来作证的孩童,每一个经法院判定收容的孩童,还有因为受到弃养而进认养家庭的孩童。柯拉在玩具店里会由一个装满了填充动物的柜子里挑出一只绒毛的小猴子……可是放在她的购物车里显得好孤单。于是她又选了一只毛茸茸的长颈鹿来作伴。然后是一只象,一只河马,一只猫头鹰。有时候弄得她购物车里的动物比陈列柜里的还多。而剩下来的动物都是少掉一只眼睛,缺了一只耳朵,有缝线裂开,填充物露了出来的,都是没有人会要的动物。 没有人能感受到柯拉在这时候会有心脏坠下悬崖的感觉。像是从世界最高的云霄飞车上直落下来,那种感觉让柯拉觉得自己只剩了皮。只是两头各有一个紧紧开口的一根皮管,一个物件。 那些满身灰尘的小老虎,好几处都绽了线,压扁了的填充犀牛,全都堆满在她的公寓里,那些破了的熊猫,脏了的小猫头鹰,还有贝蒂人工呼吸教具,简直是另类的证物室。 人类就是会做这种事…… 可是可怜的、可怜的柯拉。现在她想这要割掉人的舌头。让他们感染寄生虫。干扰司法正义。她是在偷窃公有财产。没有人会谈办公用品滥用的问题:不管是笔、订书机或影印纸。 订购办公用品的人就是柯拉。她每周五收集所有人的签到卡。每周二付薪水支票给大家。她把所有的开销报给会计部支领。负责接听电话:“这里是孩童及家庭案件服务中心”。碰到部门里有谁生日那天,她负责买蛋糕,让大家签一张贺卡。这就是她的工作。 在那个小女孩和小男孩由俄国来到这里之前,从来没人和柯拉.雷诺兹有过麻烦。实际上,问题在于柯拉从来就不会见到小孩子,一个满脸雀斑、留着小辫子的小女孩,除非有什么人干了她。 每一个小流氓似的小男孩,每一个穿着工装裤、后面口袋里露出一支弹弓的小捣乱,柯拉之所以会见到,只因为那孩子被人强迫吸了人家的老二。每个孩子缺了牙齿的笑脸,在这里都只是假面具。每个留着青草渍印的膝盖,都是一个线索。每处瘀伤,都是一项指标。每次眨眼或忸怩不安或是吱吱咯咯的笑声,在被害人的报案表上都有问题要深入调查。这也是柯拉的工作,追查这些访谈表格,继续追查那些孩童的情况,每一个案的档案,所有进行中的侦查行动。在出了那件事之前,柯拉.雷诺兹一直是有吏以来最好的办公室总管。 不过,在这里的一切作为不过是损害控管而已。你不能还一个孩子处子之身。一旦干了一个孩子,就不可能再把精灵从瓶子里给弄出来。那个孩子差不多就全毁了。 不错,大部分孩子到这里来的时候都很沉静,有了萎缩纹,已经成了中年人,面无笑容。 孩子们来到这里,第一步就是用一个生理构造详尽的洋娃娃来做评估调查。这种娃娃和生理构造正确的洋娃娃不一样,可是很多人会把这两者搞混,柯拉就是这样,把两者搞混了。 典型的生理构造详尽的娃娃是用布做的,缝得像一只填充动物玩具。有用毛线做成的头发,和一般破布娃娃之间最大的不同在于那些详尽的细节:一组布做的xxxx和睪丸,或是用蕾丝布料做成的女阴。背上有拉绳,拉紧之后会形成微张的肛门。胸口缝上两粒扣子当乳头。这些娃娃让来的孩子用来重现状况,说明妈咪或是爹地或是妈咪的新男朋友做了些什么。 孩子们把手指插进娃娃身体里,拉扯娃娃头上毛线做成的头发。扼住娃娃的脖子用力摇晃到娃娃那填充的头部晃动,他们对娃娃又打又舔又咬又吸,柯拉的工作就是把乳头钉回去。柯拉会再找两个弹珠来补回被用力过度而扯脱的布睪丸。 所有对孩子们所做的事都在娃娃身上再现。 没有人只是偶然做出这些事情。 有太多受到侵犯的孩子侵犯那对娃娃,使得很多缝线绽开。太多被骗的小男孩吮吸那根粉红色布做的xxxx,太多小女孩强用一根手指、两根手指、三根手指插进那个绸子边的阴户,使那里上下都裂了开来。小小的棉花像脱肠似地露了出来,在娃娃的衣服底下,又乱又脏,又黏又臭,缝线脱落的地方,布料给揉成一团团的,而且满布伤疤。 这对小小的男女布娃娃受到全世界的侵犯。 当然,柯拉会尽一切所能来让他们保持清洁。她把他们缝回原状。可是有一天,她上网去找另外一对娃娃。一对新的娃娃。 有些地方有些女人专门缝制小小的口袋似的阴户或是零钱包似的阴囊。这些娃娃,那些女人替他们穿上印花布衣服和工装裤。可是这回柯拉想找更耐久的。她上了网际网路,从她以前从来没听说过的一个制造商那里订了一对新的娃娃,这回她把生理构造详尽和正确给弄混了。 她要求生理构造正确的男性和女性洋娃娃。价格低廉、耐用、容易清洗。 搜寻结果得到了一对娃娃,是前苏联制造的,有活动的四肢,生理构造正确。因为单价最低,合于郡警局的采购政策,她就下了订单。 后来,从来没有人问过她为什么订购这两个娃娃,货到时装在棕色的硬板纸箱里,箱子大得像一个有四个抽屉的档案柜。在送货的用推车送过来,在她的办公桌旁卸下,让她签收的时候,柯拉才第一次觉得可能出错了。 等到他们打开盒子,等到他们看到里面是什么的时候,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 当时是柯拉和一位郡警局的警探,扳开金属的钉子,然后伸进层层包装的泡泡纸,最后找到了一只脚,一只小孩子的粉红色小脚,五根完美的脚趾头张着,在一大堆泡棉和泡泡纸的包装中伸了出来。 那个警探扭了扭一根小脚趾头,向柯拉看了一眼。 “这是最便宜的,”柯拉说。她说:“没多少可选的。” 那只脚是粉红色的橡皮,还有很清楚而硬的趾甲,皮肤光滑,没有雀斑、黑痣或青筋。看到这里,那警探伸手握住脚踝,拉上来看到光滑的粉红色膝盖。然后是一段粉红色的大腿。然后是一阵包装填充用的塑胶小球如雨般落下,泡泡纸发出噼啪声响散了开来,而一个赤裸的粉红色小女孩倒吊在那警探伸得靠近天花板的手里。她的金发一卷卷地垂落下来,拖到地板。两条光膀子垂在头部两侧。她的嘴张着,像是默不作声地喘着,露出小如珍珠的一口白牙,以及口里光滑的粉红色上颚。一个小女孩,大约是会在复活节去找蛋,第一次领圣餐,和会坐在圣诞老公公怀里的年纪。 一只足踝抓在警探手里的小女孩,另一条腿垂着,膝盖弯起。在她两腿之间,那张开来的地方,不单是生理构造正确,而是……极其完美的小女孩粉红色的阴户。里面还有颜色较深的阴唇。 仍然在盒子里,抬头仰望着她,仰望着他们所有人的,是一个赤裸的小男孩。 一张精印的说明书飘落在地上。 然后柯拉把那小女孩紧紧抱在怀里,紧抱着那柔软如枕头的身子,抓起一张包装纸来将那小小身躯包了起来。 那个警探微微一笑,摇了摇头,紧闭起两眼说道:“了不起的采购,柯拉。” 柯拉抱着那小女孩,一手挡住粉红色的小屁股。一手将那长着金发的小脑袋抱在自己的胸前。 她说:“这弄错了。” 那张说明书上说这对娃娃是以矽胶翻模制成的,所用的正是隆乳手术使用的那种矽胶。可以放在电毯之下,而温热可供享用数小时之久。表皮复盖下是玻璃纤维的骨骼和钢制关节。头发则是一根一根植入在他们头部皮肤里的。他们没有xx毛。男娃娃可以选择是否要加装可以翻到龟xx上面去的包皮。女娃娃则有能够补入的塑胶处女膜,可以额外订购,说明书上说,两个娃娃都有既深又紧的喉咙和肛门,以供猛烈xx交及肛交之用。矽胶具有记忆性,无论如何使用,都会恢复原有形状,乳头可以拉到原长度的五倍也不致断裂,嘴唇、阴囊和肛门都可以伸展以适应几近所有欲求。说明书上说,这对娃娃可以提供多年狂热而激烈的享受。 只要以肥皂和清水清洗即可。 如将娃娃至于阳光直接暴晒之下,可能会使眼睛和嘴唇褪色。说明书分为法文、西班牙文、英文、意大利文,还有一种看起来像中文的各种文字。 所用矽胶保证无臭无味。 午间用餐时间,柯拉出去买了一件小洋装,一套长裤和衬衫,等她回到办公室时,箱子里是空的,填充料和泡泡纸被她每一步踩得噼啪作响。两个娃娃不见了。 她到大办公室去问值班的警官是不是知道这件事,值班警官耸了一下肩膀。在休息室里,一名警探说可能是谁为查案而需要用到。他耸耸肩膀说:“那两个娃娃就是用来……” 到了外面走廊上,她问另外一个警探有没有看到他们。 她问道,那两个小娃娃,他们在哪里? 她咬着牙,两眼之間因为皱紧了眉头而发痛。她的两耳充血,整个人像化了似地,越来越热。 她在督察的办公室里找到了那两个娃娃。坐在沙发上,面带微笑,光着身子,脸上長着雀斑,毫不害羞。 珊黛莱克督察正在拉着小男孩胸口上的一边乳头,用她的手指,她的大拇指和食指,只用那深紅色的指甲,督察把那粉紅色的乳头又扭又扯,督察的另一只手则以指尖在那小女孩两腿之间上下摸着,说道:“妈的,感觉上就跟真的一摸一样。” 柯拉对督察说对不起。她弯下腰去拨开垂在小男孩额头上的头发。然后说她原先根本不知道。她把小女娃娃的两臂拉过来挡住她粉红色的乳头,然后让她两个塑胶的腿两膝并拢,她让小男娃娃的两手张开,挡在胯下,两个娃娃就都坐在那里,面带微笑。两个都有蓝色的玻璃眼珠,金色的头发,闪亮的瓷牙。 “有什么好道歉的?”督察说。 因为;浪费了郡警局的经费,柯拉说。因为花了那么多的钱买了这个始料未及的东西。她以为采购得当,现在郡警局只好再用一年那两个旧的布娃娃。郡警局的预算用掉了,而这两个娃娃则必须销毁。 珊黛莱克督察说:“别傻了。”她用手指梳理着小女孩的金发,说道:“我倒不觉得这有什么问题。”她说:“我们可以用这两个。” 可是这两个娃娃,柯拉说,他们太真实了。 督察说:“他们是橡皮。” 是矽胶,柯拉说。 而督察说道:“如果这种说法让你好过点的话,不妨把那两个都想做是个七十磅的保险套……” 那天下午,就在柯拉帮那小男孩和小女孩穿上衣服的时候,好多警探部到她的办公桌这边来看那两个娃娃。为了报案时做笔录,为了调查,要求预约他们以备祕密调查评占之用,要带回去过夜,以备第二天一大早要用到。带回去过周末。最好是那个小女孩,不过要是借不到她的话,那小男孩也行。到了第一天下班的时候,这两个娃娃下个月全都排满了。 要是有谁马上要用到娃娃的话,她会建议用那两个旧的布娃娃。 大部分的时候,那个警探都说他还是等一等再说。 新的个案潮涌而来,可是始终没有一个人交给她任何一个新案子的相关档案。 整整一个月里,柯拉只偶尔见到那个小男孩和小女孩一下下,时间长得只够把他们交给下一个警探,然后再下一个,接着又是再下一个,始終搞不清楚究竟谁做了些什么,但那小女孩来去之间,有一天两耳穿了耳洞,然后肚脐上戴了环子,然后搽了口红,然后搽了香水。那个小男孩回来的时候多了刺青。在小腿肚上刺了一圈荆棘。另外一回则在乳头上多了个小的银环。然后是xxxx上多了吊环,还有一回,他的金发闻起来有股酸味。 像是金盏花的味道。 像是在证物室里一袋袋大麻的味道。那个房间里放满了刀和枪。一包包的大麻和古柯碱总是秤起来比应有的分量要轻一些。证物室永远是一个警探来带走一个娃娃之后马上就会去的地方。他会把那个小女孩夹在肋下,摸索着一袋证物,把什么东西放在口袋里。 在督察办公室里,柯拉让她看那些警探为查案而呈报的支出收据,有一张是旅馆住宿的收据,日期正是那个警探把小女孩带回家去准备第二天一大早查访用的同一个晚上。那个警探说那个旅馆房间是跟监用的。第二天晚上,另外一个警探,又借了那个女孩子。一个旅馆房间,一顿客房服务的晚餐,一部付費电视上的成人电影。他也說是在跟监。 珊黛莱克督察只是望着她。柯拉站在那裡,俯身在督察那張木制的办公桌上,身子抖得厉害到 那些收据在柯拉的拳头里也抖个不停。 督察只是望着她说:“你的重点是什么?” 这事很明显,柯拉说。 督察坐在办公桌后面,大笑不止。 她说:“就把这算是一报还一报吧。” “那些妇运人士,”督察说:“发言抗议《好色客》杂志,说色情刊物把女性物化了……唉,”她说:“那妳认为一根人工xxxx是什么呢?或者是由某个诊所来的捐赠的精液?” 有些男人也许只要裸体女人的照片。可是有些女人只要一个男人的大屌,或者是他的精液。收据在柯拉的拳头里也抖个不停。 督察只是望着她说:“你的重点是什么?” 这事很明显,柯拉说。或者是他的钱。 男人和女人在亲密关系上都有相同的问题。 “不要再为什么该死的橡皮娃娃大惊小怪了。”珊黛莱克督察对柯拉说:“要是你嫉妒的话,去给自己买根上等的按摩棒吧。” 又来了,这就是人类会做的事…… 没有人想得到这事会怎么发展。 就在那天,柯拉出去吃中饭,买了强力胶。 到了下一轮,两个娃娃回到她手里,在交出去给另外一个入之前,柯拉把强力胶挤进小女孩的阴户里,挤进两个孩子的嘴里,把他们的舌头和上颚黏在一起。将他们的嘴唇封住,然后她再从后面把胶挤进他们体内,把屁眼封死,以拯救他们。 然而,第二天,一个警探来问,柯拉有没有刀片可以借他用?或是美工刀?弹簧刀? 要是她问,为什么?他要刀子做什么用? 他就会说:“没什么。算了。我会到证物室找找看。” 到了第二天,那个小女孩和小男孩都被割开了。仍然很柔软,但满布疤痕,割开了,挖开了,闻起来还有强力胶的味道,但越来越像家里的贝蒂人工呼吸教具里流出来,在柯拉沙发上留下渍印的味道。 那些渍印,柯拉的猫会去闻上好几个钟点。不会舔,可是闻起来像强力胶,或是证物室里的古柯碱。 然后柯拉出去吃午饭时,买了一把刀片,两把刀片,三把刀片,五把。 下一轮,小女孩回到她办公桌上之后,柯拉把她带进洗手间,让她坐在洗手池边上,柯拉用一张卫生纸把她粉红色面颊上的胭脂擦掉。把小女孩湿湿的金发洗干净,梳好。下一个警探已经在敲着洗手间上锁的门。柯拉对小女孩说:“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她说:“你会没事的。”然后柯拉把一片刀片装好,装在柔软矽胶的阴户里面,放进那个被某男人用刀子挖开的洞里。柯拉让小女孩的头往后仰,把另一片刀片深深地放进她矽胶的喉咙里。第三片刀片,柯拉就放在小女孩那割破挖开来的小屁屁里。 小男孩回到她手里来的时候,是丢在那里的,脸朝下摔在椅子的扶手上。柯拉把他带进洗手间里,也带去了最后两片刀片。 一报还一报。 第二天,一个警探走了进来,手里抓着那小女孩的头发。他把娃娃丢在柯拉办公桌旁边的地上,从他上衣里面的口袋掏出一本记事簿和一支笔,他写道:“昨天借了她的是谁?” 柯拉把小女孩从地上捡了起来,理好她的头发,对他说了一个名字。随便说的一个名字,另外一个警探的名字。 他瞇起了眼睛,摇摇头,那个抓着记事簿和笔的人说:“勒狗狼演笃!(那狗娘养的!)”而你看得到他那两半边舌头用黑线缝在一起。 把小男孩送回来的那个警探,走起路来一跛一跛的。 所有五片刀片全不见了。 这件事之后,柯拉想必去和卫生所的什么人谈过了。 没有人知道她是怎么由实验室里弄到传染性有害生物物质样本的。 在那之后,那个部门的每一个男人都会隔着裤子在胯间搔痒,像猴子似地抬起一边手臂去抓腋下的毛发。或是搔头。他们又没和什么人发生性关系,不可能传染到阴虱的。 大约在这时候,一个警探的妻子进城来,发现了因为阴虱而有的小小血斑,一片像红辣椒末似的在贴身的白内裤里,或是在白色T恤里层,反正就是会和体毛接触的衣物。小点小点的血、血、血。也许是那做妻子的在她丈夫的内裤里发现,说不定是在她自己的衣物上发现的。这些都是上过大学,住在市郊,平时上购物中心的人,从来没有得阴虱的实际经验。现在到处会痒的原因终于真相大白了。 这下这个做妻子的火大了,火大得不得了。 任何一个做妻子都不可能知道所谓感染来源的马桶座其实是个橡皮娃娃。毫无疑问,她老公一定是那样说法的。可是柯拉由卫生局那里打听到的资讯是:你没法让螺旋菌在矽胶上存活,如果没有破皮,不经血液、口水,也不可能传染肝炎。不错,那对娃娃很真实,可是还没有那样真实。 只要做妻子的放过这件事,下个礼拜他就会把疱疹带回来给她和孩子们。还有淋病、菜花、爱兹病。因此她跑来一过问柯拉:“我老公利用午餐时间跟什么人乱搞?” 只要好好看一眼柯拉,她那用发胶喷修的发型,戴的珠子项链和长到膝盖的尼龙丝袜,还有裤装,就不会有哪个做妻子的会怪罪到她这边来。会把用过的卫生纸塞在羊毛衣袖子里的柯拉。桌上会放一碟彩色硬糖果的柯拉。她的告示板上钉的还是《家庭》杂志里的漫画。 不过,也没有人说柯拉·雷诺兹毫无吸引力。 然后那个警探的妻子看到指甲搽成粉红色的珊黛莱克督察。 后来柯拉被叫进去谈话,大家都不觉意外。 没有人会告诉柯拉说她的日子不多了。 督察请柯拉在她那张大木头办公桌对面坐下来。督察的办公室里有高高的窗子。督察坐着,背对着阳光和郡警局停车场里的车子。她挥动一只手的五指,要柯拉靠过来一点。 “这实在是很困难,”督察说:“要决定到底是我整组人都疯了,还是你……反应过度。” 没有人能体会当时柯拉的心像从悬崖上之坠入深渊的感受。她坐在那里,整个人僵住了。这就是我们会做的事:把我们自己化为物体,把物体化为我们自己。 全世界数以百万计的人仍然在想救活贝蒂人工呼吸教具。也许他们应该少管别人闲事,也许已经太迟了。 督察说,弄坏娃娃的,是那些孩子,一向是如此。受虐的孩子会欺凌他们能欺凌的东西。每个受害者会找一个受害者,这是恶性循环。她说道:“我想妳该去休个长假。” 如果这样说有帮助的话,就把柯拉.雷诺兹看做是一个一百二十磅的保险套…… 没有人说最后那段话,不过也用不着说。 没有人叫她回家,准备应付最坏的情况。 做为保留她工作的部分条件是:柯拉必须将据报由她拿走的贝蒂人工呼吸教具归还。她要交还那些她用郡警局公款买的填充动物玩具。她要立刻交出保健室的钥匙,让那个房间和那对生理构造正确的娃娃由所有人员使用,按先到先用的顺序,马上就做。 柯拉的感觉呢?就像是开了好几十亿哩的路,一路狂飙,没系安全带,终于碰到了第一个红灯。在认命之余还混有疲倦不堪的宽慰。柯拉,就像两头各有一个洞的皮管,这是一种可怕的感觉,可是也让她想到一个计画。 第二天,来上班的时候,没有人看到她溜进了证物室,那里面有很多带血腥味和强力胶气味的刀子,任何人都可以取用。 在她办公桌旁边已经排上队了。他们全都在等着上一个警探把一个娃娃送回来,任何一个都行。只要把那矽胶面孔往下放,他们两个看起来其实是一样的。 柯拉·雷诺兹,她可不是傻子,没有人可以随便支使她。 有个警探来了,一边手臂下夹着那个小男孩,另外一边手臂下夹着那个小女孩。那男人把两个娃娃放在桌上,那群人拥了上来,伸手去抓那粉红色矽胶的腿。 没有人知道谁才是真正发狂了的人。 而柯拉,手里握着一支枪,证物号牌还用根绳子吊在枪上,上面还写了案号,她将枪比向那两个娃娃。 “抱起来,”她说:“跟我一起走。” 小男孩只穿了一条白色内裤,屁股上又黑又油,小女孩则是一件白绸衬裙,沾满渍印而变硬了。那个警探一手把两个孩子捞了起来,两个孩子的重量,被他抱在胸前,连同他们的乳环、刺青和阴虱。他们身上大麻的气味,还有从贝蒂人工呼吸教具里流出来的东西的味道。 柯拉挥舞着手枪,和他一起走向办公室的门口。 其他的人跟着她,围着她,柯拉让那个警探由走廊里倒退过去,抱着那小女孩和小男孩经过了督察的办公室,经过了保健室,到了门厅,再到了停车场。在那里,那些警探等着,而柯拉开了她汽车的门锁。 让小男孩和小女孩坐在后座之后,柯拉猛踩油门,让碎石子弹起射向那些人,她还没有穿过由铁链连接的围篱大门之前,你就听到警车鸣笛追了过来。 没有一个人知道柯拉准备得这么齐全。贝蒂人工呼吸教具已经在车里,支着一杆猎枪,红头发上绑了一条丝巾,橡皮面孔上架了一副黑色的太阳眼镜。鲜红的嘴唇间叼着一根烟。这个法国女孩子由阴间复活了,被救了起来,用安全带使她的躯干直挺。 那个化为物体的人,现在又变回一个人了。 那些残缺的填充动物,小老虎和成为孤儿的熊与企鹅,全在后车窗前排成一行。那只猫在它们之中,已经在阳光中睡着了。全部都在挥手说再见。 柯拉转上了高速公路,后轮摆动,时速已到了速限的两倍。她这辆四门棕色轿车已经有了如一条风筝尾巴似的一串警笛,都闪着红色和蓝色的灯。上面有几架直升机,还有愤怒的警探开着没有标志的郡警局公用车。几家电视台的转播小组,各开着白色的厢型车,边上都漆着大大的编号。 柯拉已经不可能赢了。 她手里有那个小女孩,她有那个小男孩,她有那把枪。 就算他们汽油用光了,任何人也休想干了她的孩子。 就算警方开枪击中了她的轮胎。到了那时候,她会先开枪打烂他们的矽胶身体,柯拉会打烂他们的脸,他们的乳头和鼻子。她不会让他们留下任何一处男人能把老二插进去的地方。她会同样对付贝蒂人工呼吸教具。 然后她会自杀,来拯救他们。 请大家务必要明白,没有人说柯拉·雷诺兹所做的事情是对的。 甚至没有人说柯拉·雷诺兹精神正常,可是她还是赢了。 这只是人类会做的事——把物体化为人,把人化为物体,来来回回,一报还一报。 如果警察追得太靠近的话,就会发现:两个孩子粉身碎骨,他们全都死了。那些动物浸满了她的血。他们全都死在一起。 可是在还没到那一刻之前,柯拉有满满一油箱的汽油。她有一个袋子,装满证物室里来的古柯碱,可以使她保持清醒。还有一大袋三明治,几瓶水,还有那只猫,正睡得打着呼噜。 她只剩几个小时就能开完到加拿大去的那一段高速公路。 不过,最重要的是,柯拉.雷诺兹有她的家人在一起。 卡珊黛娜 卡珊黛娜 克拉克太太的另外一个故事 如果说要做一件你讨厌的工作有什么诀窍的话……克拉克太太说,那就是去找一份你更讨厌的工作。 在你找到一个更令你害怕的大考验之后,那些小小的纷纷扰扰就变得有如微风拂过一般。这也正是手上要有个恶魔的另外一个原因。那真的能使所有的小鬼更……容易忍受。这又是克拉克太太对魏提尔先生理论的另一种延伸。 我们喜欢戏剧性,我们喜欢冲突,我们需要一个魔鬼,否则就由我们创造一个出来。 这些事都不坏。只是人类的做法。鱼一定得游水,鸟一定得飞。 在她的女儿第二次失踪之后,克拉克太太将棉布拖把蘸上一桶矿物油,把浴室里每块瓷砖之间的缝胶填满,这花掉了大半个钟头。 她用一块抹布擦了百叶窗的每条叶片。 所有这些琐碎的工作,都因为和那可能打来的电话比较之下而变得可以忍受了。警方可能会打电话来说他们找到了尸体。或者,更糟的是,他们找到了还活着的卡珊黛娜。 那个整天坐着的机器人女孩,画着她窗外尖叫的樫鸟,或是看着那条该死的金鱼在鱼缸里游来游去。 那个少了脚趾和手指的……陌生人。 克拉克太太不知道的是,警方的确找到了卡珊黛娜。一个由树林里出来的幼童军,什么也不说,守着一个秘密,就是他所发现的事。他走到树林里,沿着一条溪流上到一个溪谷里。爬过了岩石,后面就是积水的池塘,满出来的水流下来,再积成一个水潭,这个幼童军是在找一个大得足够容得下鳟鱼的洞。绿色的苔藓覆盖着岩石的周围,树木矗立,枝桠交错,在树荫下,卡珊黛娜.克拉克侧躺着,两手交合垫在她苍白细瘦的脸下,好像睡着了。卡珊黛娜,全身赤裸地躺在那一床又厚又软的苔藓上,一株山楂树的枝叶有如帘幕般垂落在四周。 这个幼童军把这事告诉了一个大人,那个人打电话给警长。天还没黑,那一队刑警就沿着溪水走到了那处溪谷,到天黑的时候,他们都回家了,一群人全不谈论他们那天上班时所看到的事情。 他们之中没有一个人打电话给克拉克太太。她在家里等着,翻转了家里的每一块床垫,洗刷了二楼的窗子。擦干净了护壁踢脚上缘的灰尘。每件工作在大部分的时间来说都很无趣,但还不能和空等相比。她清理了壁炉,电话永远放在手边,以便一响就接起来。 这会第二次失踪,没有人再在什么东西上绑黄丝带,也没有人挨家挨户去搜寻,或是点蜡烛祈祷,也没有通灵人士打电话来。 甚至于在克拉克太太不断做着各种清扫工作的时候,连电视台的人也没来过。 卡珊黛娜在溪谷里又待了一夜,在溪流的对岸,一道岩石很多的山坡上,从任何一条林地里给伐木工人走的路搬到这里来都相当远。小径上没有任何脚印,她赤裸的双脚看来也很干净,似乎应该是让人抱来的。 到这时候,再以她死后僵直的程度来推断死亡时间已经来不及了。她的手臂可以弯曲,所以她已经死了有两天以上,死后僵直的情况已经发生过,也已经消除了。 第一批刑警把一支麦克风挂在如帘幕般的山楂树上。就像他们会监听刚下葬的受害死者坟墓一样。因为凶手一定会回来。凶手一定会说话,会把这个故事说清楚为止。 别的故事,会耗尽你的心力。 说给凶手唯一敢冒险得到的听众听,也就是被他杀害的人。 卡珊黛娜躺在她苔藓的床上,麦克风挂在她上方,连接到一架卡式录音机,以及一个传输器,送到躲在溪谷对面岩石上的一名刑警耳机里。他离得远到可以打蚊子而不致泄露行藏。耳机戴在耳朵上,人坐在地上,旁边有蚂蚁在爬。他所有的时间都在仔细倾听。 在他的耳机里,小鸟鸣唱,风吹过。 你再也想不到有多少凶手会回来道再见。他和死者之间曾分享过一些事,凶手会来坐在坟前谈以前的事。 人都需要一个听众。 在刑警的耳机里,黑苍蝇嗡嗡飞着,到这里来把卵产在卡珊黛娜湿润的眼皮边上,她那微张的青色嘴唇里,苍蝇在她鼻孔和肛门产卵。 克拉克太大在家里费了好太的力气,把靠着厨房墙边的冰箱栘开,好用真空吸尘器把后面清理干净。 在那张苔藓的床上,卡珊黛娜的血都沉积在她身体最低的一侧,使得你看得见的部分:她的胸部、双手和脸,看来有如抹成了白色。她的两眼睁着,已经被虫子吸干。她那头金发,她的头发又黄又粗地由她脑后散开来,但暗无光泽,和剪下来丢在理发店地上已死的头发一样。 她的细胞在自我消化,仍然还在试着继续工作。拼命觅食的结果是里面的酵素咬穿了细胞壁,每个细胞里的黄开始漏了出来。卡珊黛娜的皮肤开始松垮在底下的肌肉上,皱了起来,使她手上的皮肤看来有如松垮的棉布手套。 她的皮肤上布满数不清的突起,一片细小的刀疤,每个突起都在蠕动,在皮肤与肌肉之间摩擦。每个突起都是一只黑苍蝇的幼虫,吃着那一层薄薄的脂肪,在她皮肤下来去。她整个身体表面,不管是手还是腿,都成了一团团蠕动的硬块。 在刑警的耳机里,苍蝇的嗡嗡声变成了那些幼虫在皮肤下一口一口咬食的声音。 在家里,克拉克太大坐在离电话只有一步之遥的地方,在有呛鼻灰尘味的阁楼里整理耶诞装饰品,丢掉一些,重新收拾妤,在每个盒子贴上标签。 细菌在卡珊黛娜的肺里呼吸,细菌在她的肚子里、嘴里和鼻子里,它们不停地分裂繁殖,没有白血球来阻挡它们。它们吞噬了皮下脂肪和由她损伤的细胞里漏出来的黄色蛋白质。它们的数目暴增,使她苍白的肚子胀大到她的两肩都向后弓起,两腿分开.卡珊黛娜的肚子鼓得紧紧的,里面的胀气使她有如怀了身孕,无数的细菌在进食和繁殖。 她的舌头肿胀,使得上下颚分开,又从肿得像脚踏车轮胎似的两唇之间伸了出来。细菌钻穿了她嘴里的上颚,进入头盖骨里,那里正有她柔软而好吃的脑子在等着。 克拉克太大在家里把电话从一个房间拿到另一个房间,洗刷墙壁,也洗淨了每盏天花板上电灯泡上黏满的死苍蝇。 又过了一天之后,卡珊黛娜的脑子变成一些红色和棕色的泡沫,由她的耳朵和鼻孔流出来。那些泡沫也会由她坍陷的眼眶中冒出。 麦克风捕捉到这些声音。想像爆米花闷在微波炉里爆开的时候,想像身子滑进洗泡泡澡的热水里的情形。所有的泡泡一个个破裂的声音,有如大雨落在水泥地上。冰雹打在汽车车顶上。那是蛆虫的声音,现在已经长得粗如米粒了。麦克风传来一阵又一阵撕裂的声音,那是皮肤裂开,而卡珊黛娜的肚子扁下去的声音。 肉食性的甲虫来了,还有老鼠和鹊鸟。小鸟在林中高唱,各有明亮如彩光的一串音符。一只啄木鸟歪着头倾听藏在一棵树里的虫子,然后啄出个洞来。 皮肤沉落下去,包复在骨头上。卡珊黛娜的内脏流了出来,渗进地下,只剩下那层如影子般的皮,她的骨架浸在由她本身所形成的一个烂泥潭里。 在刑警的耳机里,听到老鼠在吃甲虫。有蛇来吞食扭动的老鼠,所有的一切都希望自已是食物链的末端. 克拉克太大在家里整理她女儿房间书桌抽屉里的纸张.那些写在粉红信笺上的信,以前的旧生日卡,还有,用铅笔写的,卡珊黛娜的笔迹抄在一张有格子的活页笔记本内页上,一边还有扯破的那一行孔。上面写着: 作家研习营:将生活抛开三个月…… 她把她女儿养的那条金鱼活生生地由马桶冲掉,然后克拉克太太穿上她冬天的大衣。 那天夜里,刑警的耳机中响起一个女人的声音说:“你去的就是那个地方吗,这个作家研习营,就是他们折磨你的地方吗?” 那是克拉克太太的声音,说道:“我很难过,可是你应该不要回来的。你回来之后,完全变了一个人,”她说:“你不在的时候,我还更爱你得多……” 今天晚上,克拉克太太在蓝丝绒的大厅里,把她的故事说给我们其余的人听,她说:“我给她吃的是安眠药。”她坐在那道宽大蓝色楼梯中间,说道:“我一看到挂在那里的麦克风,我就逃了。” 那天晚上在溪谷里.她已经听到刑警在树丛里走动,要赶来逮捕她的声音。 她从此没有再回到那间打扫干净的房子,所有那些她讨厌的工作,全做完了。 克拉克太太除了她的冬天大衣和皮包之外,一无所有。她打了卡珊黛娜亲笔记下的那个电话号码。她见到魏提尔先生,见到了我们其余的人。 她的眼光从我们绑了绷带的手和脚,转到我们剪得又短又乱的头发,再转到我们凹陷的两颊。克拉克太太说:“我根本不是她的……什么人。我从来没有爱过魏提尔。” 克拉克太大说:“我只想知道我女儿到底出了什么事。” 其实,是魏提尔先生杀了她所生下来的那个女孩子。 她说:“我只想要知道为什么。” 仪式 仪式 媒人的故事 有一个叔叔伯伯们只在喝酒时才说的笑话。 那个笑话里有一半是他们所发出来的那种声音,好像是一个人用力把痰从他喉咙深处咳出来的声音。一个又长又刺耳的声音。每次家族聚会,等到除了喝酒再没别的事好做的时候,那些叔叔伯伯们就把椅子搬到外面的树下,到外面那我们看不见他们的黑暗里。 婶婶阿姨们在洗碗盘,小一辈的孩子们到处乱跑,那些叔叔伯伯们都到外面的果园里去,凑着酒瓶喝酒,把椅子往后翘得只剩后面两条腿支着。在黑暗里,你可以听到一个叔叔发出那个声音:呃——咳。即使是在黑暗之中,你也知道他把一只手在面前的空气中往横里一划。呃——咳,其他的叔叔伯伯们全笑了。 婶婶阿姨们听到那个声音,都微微一笑,摇了摇头:男人呀。那些婶婶阿姨并不知道那个笑话,可是她们知道会让男人笑得那么厉害的事情一定很蠢。 小一辈的孩子们也不知道那个笑话,可是他们会发出那个声音:呃——咳。他们会把手在空中往横里一划,笑得跌倒在地。他们整个童年,所有的孩子都会干这件事,说:呃——咳。尖声高叫出这个声音。这是这家人会让彼此大笑的神奇公式。 叔叔伯伯们会弯下腰来教他们,哪怕是小小孩,才刚刚能站得稳,就会学那个声音:呃——咳。而叔叔伯伯们会做给你看,怎么把手往横里一划,永远是从左到右,就在脖子前面。 他们会问——那些堂哥表弟们,吊在一位叔叔的胳臂上,两条腿在空中踢着——他们会问,那个声音是什么意思?还有那个手势? 那个叔叔可能会告诉他们说,那个声音是叔叔伯伯们年轻当兵的时候听到的。当时是在打仗。 堂哥表弟们会爬着一个叔叔的外衣口袋,一只脚套进一个口袋里,一只手伸向高一点的另外一个口袋,像爬树那样。 他们会哀求道:跟我们说啦,把那个故事说给我们听。 可是那个叔叔只答应说:以后再讲,要等他们长大了之后再说。那个叔叔会抓住你的腋下,把你背在他肩膀上。他会这样背着那个孩子,跑了起来,和其他的叔叔伯伯比赛跑进屋子里,去亲那些婶婶阿姨,再吃一块饼,而你去吃爆米花,听收音机。 那是这个家族的通关密语。一个大多数人都不了解的秘密,一种保平安的仪式。所有小一辈的人只知道那会让他们一起哄堂大笑。是一件只有他们才晓得的事清。 叔叔伯伯们说那个声音证明了你最害怕的问题很可能就此消失不见。不管某些事物看起来有多可怕,很可能明天就没有了。比方说有只母牛死了,其他的牛看来也病倒了,肚子胀气,也差不多快死了,如果再没别的办法,叔叔伯伯们就发出那个声音:呃——咳。比方说果树结了满园的桃子,而气象预报说当天夜里会打霜,叔叔伯伯们就会说呃——咳。那意思是说,你无力阻止的可怕灾难,可能会自己停下来。 每次家里人聚在一起,就用呃——咳来打招呼,这让婶婶阿姨们装起斗鸡眼来,而小一辈的孩子都发出那个蠢声音:呃——咳。所有的孩子都用手在空中一划,呃——咳,而叔叔伯伯们就笑得整个人往前弯了下去,两手撑住膝盖,呃——咳。 一个婶婶,嫁到这家来的,会问说:这是什么意思?背后的故事是什么?可是叔叔伯伯们只摇摇头。那个叔叔,也就是她的老公,则会伸手抱着她的腰,亲吻她的脸,对她说:亲爱的宝贝,她不会想知道的。 我满十八岁的那年,一个叔叔把那个故事告诉了我,只跟我一个人讲,而这回他没笑。 我当时受徽召入伍服役,没有人知道我是不是还回得来。 当时并没有打仗,可是军中有霍乱流行,也永远会有疾病和意外。我们在替我收拾一个行李袋,只有我和那个叔叔,而叔叔说了:呃——咳。要记得,他说:不管前途看起来多么黑暗,你所有的麻烦部可能在明天消失无踪。 我一面收拾行李,一面问他,什么意思? 那是上一次大战中的事,他说。当时所有的叔叔伯伯们都在同一个连队里,他们被俘之俊,被迫在俘虏营里工作。在那里,有一名敌方的军官用枪逼他们工作。每一天,他们都以为这个人会杀了他们,而他们一点办法也没有。每个礼拜,都会有火车由各占领国家把俘虏送来:有士兵,还有吉普赛人。大部分的人由火车上下来,走不到两百步就给打死了。叔叔伯伯们把那些尸体抬走,他们所恨的那个军官,就是他率领行刑队伍。 把这个故事告诉我的那位叔叔,他说每天叔叔伯伯们都走上前去把尸体拖开——他们身上的枪洞还在流着湿热的血——行刑队伍则在等着枪毙下一批人。每次叔叔伯伯们走到枪口前面,都怕那个军官会下令开怆。 然后,有一天,那个叔叔说:呃——咳。 事情发生了,命运决定的事发生了。 那个军官,要是看到他喜欢的吉普赛女人,就会叫她由队伍里出来。等到那批人都死了,叔叔伯伯们把尸体拖开的时候,那个军官会逼那女人脱光衣服。军官穿着制服站在那里,身上的金色绳带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四周是持枪的士兵。那个军官要那个吉普赛女人跪在地上,拉开他裤子的拉链,强迫她张开嘴巴。 叔叔伯伯们看过这种事的次数已经多到记不清了,那个吉普赛女人会把头埋进军官的裤子前面,她的两眼闭着,一直不停地吸,没有看到他由背后皮带里抽出一把刀来。在军官到达高xdx潮的那一刻,他会一手抓住那女人的头发,把她的头压紧。另外一只手则割了她的喉咙。 永远都是那个声音:呃——咳。他的精液还在喷出,他会把她赤裸的身体推开,免得碰到由她脖子喷出来的血。 那是一个表示一切结束了的声音。是命运。是他们永远无法逃避的声音。永远无法忘记的声音。 最后,有一天,那个军官抓了一个吉普赛女人,要她赤身露体地跪在地上。在行刑队伍注视之下,叔叔伯伯们也在堆到盖过他们脚踝的尸体堆中看着,那个军官要那个吉普赛女人拉开他的拉链,那女人闭起了眼睛,张开了嘴巴。 这是叔叔伯伯们看过太多次,不用看也知道的事。 军官抓住那吉普赛女人的长发,绕在他拳头上,刀光一闪,发出了那个声音,那个声音,现在是这个家族欢笑的秘密暗号。他们彼此打招呼的用语。那吉普赛女人倒向后方,血从她的下巴下喷了出来,她咳了一声,有东西落在她尸体旁边的泥地上。 他们全睁大了眼睛,行刑队伍和叔叔伯伯们还有那个军官,看到掉在地上的是半截xxxx。呃——咳,那个军官把他自己塞在那女人喉咙里的老二给切掉了。军官的裤子拉链仍然拉开着,他也还在射xx精,混着鲜血射了出来。那个军官把一只手伸向他那沾满泥土的半截老二。他的双膝软了。 然后叔叔伯伯们把他的尸体拖去埋了起来。俘虏营里的二号头目,他不那么坏。然后战争结束了,叔叔伯伯们回到家乡。要没有出那件事的话,他们的家族大概不会是这个样子。要是那个军官没死,也许都没有我这个人。 那个声音,他们家族之间的暗号,这位叔叔告诉我。那个声音的意思是:不错,会有可怕的事情发生,可是,有时候那些可怕的事情——却能救了你的命。 在窗子外面,在他们房子后面的桃树林里,其他的堂弟表弟跑着,婶婶阿姨们坐在前面的门廊上,剥着豆子。叔叔伯伯们站着,双臂交叉在胸前,争论着最好用什么方法来漆篱笆。 你也许会去打仗,那个叔叔说,也或许你会染上霍乱而死掉。或者,他说,把一只手打横里一划,从左到右,在他皮带环下面的空中划过:呃——咳…… 演员休息室 演员休息室 美国小姐的故事 不管是炸弹爆炸,或是有枪手在大会堂里抓人质,这些事都不是冲着你个人来的。电视网的主控荧幕上出现特别警讯的时候,任何一个属下的电视台都要把送进来的全国性消息交给主播。 要是你正好在看电视,首先地方台的制作人和导播会线弄个子母画面。也就是大部分人所知道的分割荧幕。然后当地的主播报告说:“有关邮轮沉没的最新消息,请看乔•布鲁来自纽约的报道。”这就是他们所谓的“投送”或“切换”。 电视网发的新闻占了时段,地方主播只有束手坐在一边等电视网那边通知什么时候特别报道会结束。 没有一个公关人员会想到把这些事向他们找来的新人解释清楚,不管那个新人是在推销投资理财影带、书籍,还是新研发的胡萝卜削皮刀。 所以,坐在《醒来吧,加泰隆卡!》节目后台的演员休息室里,那个把头发用油全往后梳的年轻男人,就把一些生活上的事实向这个金发女郎说明清楚。 他对她说,她是个超级而太过头的金发女郎,这种闪亮的金发,会让现场指导发疯,因为没办法打光打到不反光的地步,有限现场指导说那是“爆掉”。一头金发像着了火一样。 “不管怎么样,”那油头小子对金发女郎说:“要是你带了小抄,也不要看,否则摄像机就会只照你的头顶。” 他说,现场指导最恨来宾带小抄,他们讨厌那些不肯把资料收起来的来宾。他们会告诉你:“就当你的产品,别推销。” 讽刺的是,也就是这同一个现场指导,会叫你做“健身轮”,因为那正是写在流程表上你那一格里的文字。那个油头小子那格是“投资理财录影带”,那个老头子则是“去渍刷”。 金发女郎和油头小子,他们坐在演员休息室里的旧皮沙发上,几杯老咖啡丢弃在他们面前的桌子上,上面靠角落的墙上高高挂着两台电视机,几乎顶着天花板。 在一台电视机的监看荧幕上,可以看见全国性的主播正在谈论邮轮失事的新闻,然后插入录影画面,船底朝天,四周浮着一堆堆桔黄色的救生衣。那金发女郎说,在第二台电视机的监看荧幕上的状况更加凄惨。 在另一个角落,你看到的是A段的笨蛋,那个梳着分头的老家伙,清早五点就从他汽车旅馆六号房起床赶到这里,来大力宣传他所发明的特殊去渍刷。可怜的呆瓜。他上了妆,上了台,送进人工盆景多得像雨林的“客厅”里,他坐在炙热的灯光下,而现场主播开始他们开场的“闲话”。 “客厅”的场景和“厨房”以及“主景”都不一样,因为假的植物和垫子比较多。 这个笨蛋以为他弄到一个足足十分钟的时段。因为这家电视台是照钟点来的,在开始十分钟之后才会进广告。大部分的电视台在八分或九分钟的时候就进广告了。这样的话,我们可以让观众不会转台,在整个十五分钟的时段里拿下最高的收视率。 “真惨,”油头小子对我们的金发女郎说,一边像个好天主教徒似的在胸前画了个十字,“可是宁愿是他,也不要是我们当中的哪一个。” 才刚开始放去渍刷的演示录像带,A段的节目就因为倒霉的沉船而中断了。 坐在演员休息室里,一张破旧皮沙发上,在一个两位数的ADI里,那油头小子说他大约有七分钟的时间把这整个世界教给我们的美国小姐。 所谓的ADI,指的是“直接影响地区”。比方说,波士顿,就是美国第三号ADI,因为那里的媒体可以到达第三打消费市场。纽约是第一号ADI,洛杉矶排名第二,达拉斯,第七。 他们现在所坐的地方,在ADI名单上排名可低了。《林肯镇清晨秀》或是《图沙镇新的一天》。有些传播媒体在消费市场统计上的数字是零。 另外一个很好的忠告是:不要穿上白色的衣服。绝对不要穿任何黑白花纹的衣服,因为那在摄影机的画面中会“花掉”。还有,永远要瘦一点。 “单是保持现在的体重,”我们的金发女郎对油头小子说:“就已经够辛苦了。” 油头小子说那个在线上的现场直播,也就是加泰隆卡的现场主播,这里的电视主持人,是个不折不扣的传声筒。所有他们透过无线耳机传到她耳朵里的话,就直接从她搽着口红的嘴里说出来。导播会告诉“……天哪,我们搞的太长了。切进认养流浪狗的公益广告,然后就上广告了……”而她就会把这些说出来。 一个不折不扣的传声筒。 我们的金发女郎仔细听着,她没有大笑,甚至没有微笑。 浴室那个油头小子跟她说起他自己所见过的其他电视人员,有一次是在一次现场直播,背后是起着熊熊大火的一座仓库,已经上线的记者一边整着头发,直望着摄影机的镜头,在现场直播时说:“你能不能再把问题重复一遍?刚才我的耳朵掉了……” 那位记者该说的是“耳机”啦,油头小子说,他指着出现在电视监看荧屏上的主播,说为什么主播的发型总是歪向一边,头发向一边梳下来盖住耳朵,是因为她有个小小的无线电耳机塞在耳朵里,来收听导播的指示,以防节目进行的太长,或者他们必须插进核子反应炉出事的新闻。 这位金发女郎,她正在巡回宣传一种你按着推动就可以减肥的健身轮。她穿了件粉红紧身运动衣和紫色的紧身裤。 不错,她是很瘦,又有一头金发,那个油头小子对她说,可是脸上凹凸的地方越多,在镜头上看起来越好看。 “所以我才一直带着我使用前的照片,”她说,她坐在椅子上,弯下身去,她的身子一直向前俯到双峰都贴在了膝盖上,她伸手到放在地上的一个上健身房带的小包包里照着,她说:“这是唯一能证明我不是天生窈窕金发女郎的东西。”她由包包里取出一张东西来,用两根手指捏着边上。那是一张照片,而那个金发女郎对油头小子说:“一般人要是没见到这个,很可能认为我生下来就是这个样子,他们绝不会知道我下了多少功夫。” 他告诉她说:上了电视,只要还有那么一丁点婴儿肥,你看起来就什么也不是了。一张假面具、一个满月、一个大圆圈,上面没有什么可以让人记得的五官。 “甩掉所有那些赘肉,可是我做过唯一真正了不起的事,”她说:“要是我再长回来的话,那就像我根本没活过。” 你知道,油头小子说。电视把一个立体的东西——就是你啦——变成一个平面的东西。所以你在镜头上看起来会比较胖,又扁又肥。 我们的金发女郎用两根手指捏着那张照片,看着她自己以前的样子,说道:“我不想只是一个普通的窈窕女郎。” 关于她的头发太“亮”的问题,油头小子告诉她,“这就是为什么你在春宫电影里看不到天然红发的原因,打光没法打好,和真人搭不上。” 这家伙想要做的是:在摄影机后面的摄影机后面的摄影机,让你看到最后的真相。 我们都希望自己是站在最后的那个人。能说什么是好或坏的那个人。决定什么是对,什么是错。 对我们这位头发颜色太金亮,会让摄影机镜头“爆掉”的女孩子,油头小子说明了这些地方电视台制作的节目都分成六个段落,中间放广告。称之为A段、B段、C段等等依此类推。那些像《早安法戈镇》和《朝阳升起西杜纳》等等的,都是濒临绝种的东西,和就只买下一些全国性的谈话节目来填档比起来,制作费太高了。 像这样的巡回宣传,是新一代的杂耍演员。从一个镇到一个镇,一家旅馆到一家旅馆,在当地的电视台和电台上一次节目。推销你新的改良式发卷或是去渍刷或是健身轮。 你有七分钟的时间来介绍产品。那时说如果你没给挤在F段——也就是最后一个段落,那一段在大多数的ADI大概都会给挤掉了,因为前面的段落搞的太长了。 有些来宾实在太好玩,太有魅力了,主持人会把他拖过广告时间。给他“双段”时间。要不就是电视网插进了沉船的报道。 所以A段才那么枪手。节目开始,主持人做个“开场”,你就上了。不对,很快的,油头小子兜在一起的这些难得学到的窍门就会对所有人都失效了。 也许这正是他肯免费教她的原因所在。真的,他说,他真该写本他妈的专书,这 就是所谓的美国梦:把你的生活化成可以卖的东西。 那个金发女郎仍然看着那张照片中很胖的自己,说道:“真是可怕,可是这张大胖子的照片对我来说比什么都值钱。”她说:“这张照片以前会让我看着就觉得难过。可是现在是唯一能让我开心的东西。” 她把手伸了出去。“我鱼油吃的多到你都能闻得到味道了。”她把那张照片朝油头小子抖着说:“闻闻我的手。” 她的手闻起来像一只收,像皮肤、肥皂,她透亮的指甲打磨的很光滑。 他闻着她的手,把那张照片拿了过去。平平印在相纸上,正好在高度和宽度上都适合的她就像一只母牛,穿着短短的上衣和低腰的牛仔裤,他一见的头发很普通,是一般的棕色。 要是你注意看油头小子的穿着,浅粉红的衬衫,打着一条知更鸟的蛋般浅蓝色的领带,外罩深蓝色的上装,真是太完美了。粉红色使他面色红润,蓝色衬出他的眼睛。你还来不及张嘴,他就说,你一定要站得出去,站得出去,打扮好了上镜头。要是你穿了一件皱了的衬衫,打一条有污渍的领带,那你就会是他们时间不够的时候拿掉的来宾。 任何一家电视台都要你干干净净,打扮的整整齐齐,充满了魅力。适合上镜头,要有张漂亮面孔,因为去渍刷或是健身轮不会说话。就是要有开心而活力十足的样子。 在电视机的监看荧幕上,那老家伙的脖子上皮肤松垮着,层层叠叠地挤在一起,塞在上了浆而扣得很紧的蓝色领子里。即使如此,在他就坐在那里吞口水的时候,一些多余的皮肤还是从他领口上方挤了出来,就像是在那个女孩那张使用前的超片里那圈由牛仔裤腰挤出来的肥肉一样。 那张照片看起来和那个女孩一点也不像。主要是因为照片里的她脸上带着微笑。 油头小子看着电视机,指出摄影机从来不会推过去照观众席,从来不让我们看到全景。那意思就是说,现场只有一些牙口不好的老太太。负责找现场观众的人,想必花了一番工夫。把这些老太太在清早七点拉到这里来,坐满观众席,而电视台会安排“老人才艺大会”。这样他们才能找得到人来给地方性的节目捧场鼓掌。万圣节前后,来的全是年轻人,电视台就会推出鬼屋探险基金大募集。圣诞节的时候,观众都是希望他们慈善义卖会能受到注意的老人。做假的欢呼鼓掌换免费的广告。 在播放播出内容的那台监看电视机上,全国性的主播把时间交还给当地的主播,而当地主播先进了一段预录的明日节目预告,然后是小片头:一张很美的雨景,一阵喇叭声,接着就是广告了。 船沉了,死了几百人,影片要在十一点播出。 油头小子把他的投资理财录影带推销词在脑袋里重新撰写,将上帝的旨意加了人来给地方性的节目捧场鼓掌。万圣节前后,来的全是年轻人,电视台就会推出鬼屋探险基金大募集。圣诞节的时候,观众都是希望他们慈善义卖会能受到注意的老人。做假的欢呼鼓掌换免费的广告。 在播放播出内容的那台监看电视机上,全国性的主播进去。还有你无法预测的以外灾难。所以对依赖你的那些人来说,一项很好而健全的投资就益发显得重要了。他,化身为他的产品,藏起了原稿。 他,是摄影机后面的摄影机。 时间长得和邮轮下沉的时间一样,看来我们金发女郎发亮的金发上不了镜头了。 在他们由广告接回来,再插入一段交通快报,不露面的记者报道一段公路摄影机所拍的现场画面,在那之前,制作人就会陪着那个卖去渍刷的回到演员休息室来。而现场指导呢,她会把无线电麦克风交给投资理财录影带。她会告诉健身轮说:“谢谢你过来一趟,可是真的抱歉,我们的时间拖的太长……” 然后她会请警卫护送我们的金发女郎到外面的大街上去。 这样他们才能算好时间让由电视网提供的节目——连续剧和名人谈话秀——准时在十点播出。 在电视机监控荧幕上的那个老家伙穿戴着跟油头小子一模一样的衬衫和领带。同样的蓝眼珠,他的想法做法都很正确,只是来的时间不对。 “让我帮你个忙,”油头小子对金发女郎说。她手里仍然拿着她那张使用前的照片,说道:“你愿意接受好的建议吗?” 当然啦,她说,什么都行。然后,她注意倾听,一面端起一杯冷了的咖啡,纸杯边缘上有一抹口红印,颜色和她嘴上搽的粉红色唇膏一模一样。 这个头发太亮的金发女郎,现在是在那油头小子自己的个人ADI里了。 他对她说,尤其是不要让任何一个这样白天谈话节目里的帅哥把你骗上床。他说的不是现场的主持人。你要注意的是宣传推销商品的家伙,就是你会见到在各城市间推销他们的神奇抹布和致富计划的人。你会在全国各地的ADI里和他们在同一间演员休息室中,你和他们一样孤单地困在路上,每天晚上只有一间汽车旅馆的房间可去。 根据他个人的经验,这种演员休息室的罗曼史是不会有结果的。 “你还记得那个卖永不脱线裤袜的女孩子吗?” 金发女郎点头说记得。 “她是我妈。”油头小子说。她跟他爸爸认识是两个人都在巡回宣传的时候,像这样再三地在演员休息室里见到面。事实上,他始终没和她结婚,一发现有了问题就把她给甩了。她因为怀孕而失去了宣传裤袜的合约。而油头小子在成长期间,一直在看像《起床了,波德尔镇》和《坦巴镇起床号》之类的节目,想搞清楚那些面带微笑、说话速度很快的男人里,哪个才是他老爸。 所以:公事公办,是他的第一条守则。 金发女郎说:“你妈真的,真的好漂亮……” 他妈……他说,那些从不脱险的裤袜想必用了石棉,她在几个月前得了癌症。 “她死的时候,”他说:“真他妈的丑。” 演员休息室的们现在随时会打开。而现场指导会走进来,说她很抱歉,可是他们也许得再减掉一位来宾。现场指导会看着那女孩子的闪亮金发。现场指导会看着油头小子的深蓝色上装。 F段的在电视网插进沉船新闻的时候就走了,然后是E段——她的名牌上写的是“色彩顾问”——在那段新闻看起来会拖得太长的时候也走了。然后是要在D段谈童书的离开现场。 叫人难过的现实情况是:就算你的金发颜色对了,也能假装很好玩而活力十足,有好的卖相,就算这样,也可能有个带了把大刀子的恐怖分子干掉你那七分钟的时段。不错,他们是可以让你录下来,在第二天的节目里播出,可是问题是他们不会这么做。他们这一个礼拜的节目内容全排好了,明天播你的录影,就得卡掉另外一个人…… 在他们独处的最后一分钟,只有他们在演员休息室里,那油头小子问说,他能不能再帮我们的金发女郎一个大忙。 “你要把你的时段让给我?”她说。然后她微微一笑,就像照片里一样,而她的牙齿没那么可怕。 “不是,”他说。“可是在别人很客气的时候……别人跟你说笑话的时候……” 油头小子说,然后把她那张难看的使用前照片撕成两半。再把那两半叠在一起,撕成四片,再撕成八片,然后一阵乱撕,撕成碎片。小小的碎片,纸屑。他说。 “如果你想在电视上成功的话,至少得装个笑脸。” 至少假装喜欢别人。 在那间演员休息室里,金发女郎搽了粉红色唇膏的嘴,张了开来,越张越大,整个大张着,她张开嘴又闭上,开合了两三回,像鱼在喘气。她说:“你这混……” 就在这时候,现场指导陪着那个老家伙走了进来。 现场指导说:“好了,我想我们最后一端上投资理财录影带……” 老家伙看了看油头小子,那样子就好像在看一个订了五十万件货品的大百货公司买家,他说:“汤马斯……” 金发女郎呆坐在哪里,端着她那杯冷了的黑咖啡。 现场指导正在把无线电麦克风从那个人背后的皮带上解下来。转手交给由头小子。 而他对着那老家伙说:“早安,爹地。” 老家伙抓起油头小子的手来握着,说道:“你妈好吗?” 那个卖永不脱线裤袜的女孩子,被你甩了的女孩子。 我们的金发小姐站了起来。她站起身,准备放弃了,回家去,败了。 油头小子接过无线电麦克风,看了下开关,确定没有发热,说道:“她死了。” 她死了,下葬了,而他绝对不会说葬在哪里,或者,就算他说了,也会骗他说是在另外一个城市。 然后,哗啦一声。 他的头发和脸上,又冷又湿。 他全身淋满了咖啡。冷咖啡,他的衬衫和领带,毁了。他一头油亮的头发全给淋得披到了脸上。 我们的金发女郎身后拿过了无线电麦克风,她说:“谢谢你的建议。”她说:“我想这下子接下来就轮到我了……” 比头发太金亮更惨得多的,比毁了他漂亮衣服和头发更糟的多的是,我们这位窈窕女郎真他妈的爱上了他。 混迹下流 混迹下流 游民夫人的故事 在你不看电视和报纸之后,早晨是最糟的部分:那第一杯咖啡。一点也不错,在醒来的第一个钟点里,你想要知道这个世界上其他地方的事。可是她的新规则是:不听收音机。不看电视。不看报纸。一切中止。 给她一本《时尚》杂志,凯斯太太还会感到窒息。 报纸送来了,她直接丢进回收箱,甚至连上面的橡皮圈也没拿掉。你根本不知道头条新闻是:”杀手继续追杀游民”。 或:”女游民遭到残杀”。 大部分早上吃早饭的时候,凯斯太太看到是邮购目录。你只要用电话订购一个神奇挂鞋架,那你下半辈子每个礼拜都会收到一大叠目录。各种给你家里、花园里用的东西,省时间、少空间的各种小东西、工具和新发明。 原先厨房台子上放电视的地方,她放了一个玻璃槽,养了那种会随你室内装饰变色的蜥蜴。一个像水族箱的玻璃槽,打开暖灯开关之后,不会告诉你说又有一个街头酒鬼遭到枪杀,尸体丢进河里,是针对城市里游民展开的恐怖杀戮中第十五名受害者,那些尸体都受到刀伤、枪伤、用打火机油烧伤。街上的游民大感恐慌,尽管有新的肺痨流行,到了晚上都争着涌进可以藏身的地方。出城的货车挤得满满的。社会激进派宣称市政当局是在扑杀乞丐。你只要瞄一眼报摊,或是坐进一辆开着收音机的计程车,就会知道这些。 你弄来个玻璃箱子,放在原先摆电视的地方,而里面有一只蜥蜴——拿东西蠢到每次女佣移动了一块石头,都以为自己给移到好几里外去了。 这叫做”茧居”,就是你的家成了你的整个世界。 凯斯夫人——派克尔和艾芙琳——他们以前可不是这样的,以前只要有一只海豚死在捕鲔鱼的网里,他们就会冲出去,开支票捐款。去开派对。他们会为给地雷炸伤的人办大宴会。给头部重伤、纤维瘤和贪食症患者办晚宴会。给肠躁动症候群的患者办鸡尾酒会和无声拍卖会。 每天晚上都有各种主题: “普世和平。” 或者是:”未来的希望。” 想想你下半辈子每天晚上都去参加高中毕业舞会。每天晚上,又是一个以南美切花和无数闪亮白色小灯装饰的舞台。冰雕和香槟泉,还有一个穿着白色小礼服的乐队演奏着科尔·波特(ColePorter)的曲子。每座舞台上的贵宾不是阿拉伯皇室贵族,就是网路的青年才俊,有太多的人靠大胆投资而迅速致富,这些人只有在他们的喷射机需要加油维护时,才会停留在地面上。这些人毫无想象力,只会打开《城乡杂志》,然后说: 我要这个。 在每次为受虐儿童举行的慈善餐会上,每个人都用两条腿走路,用一张嘴吃蛋奶冻,他们的嘴唇全都经过同样的丰唇手术。看的是同款的卡地亚金表,同样的时间,外面围着同样的钻石,同样的名牌项链戴在因为练瑜伽而塑造得修长纤细的脖子上。 每个人都进出于只有颜色不一样的同款凌志汽车。 没有人觉得有什么了不起,每天晚上都是一个全然的社交僵局。 凯斯太太最好的朋友伊丽莎白·艾瑟布雷吉·傅顿士,小名”英琦”,常说任何事物都只有一个”最好的”。有天晚上,英琦说:”到每个人都能端出最好的东西的时候,说老实话,真的看起来就有点——一般了。” 以前那个老社会已经不见了。现在到处都见到的,多的是新近崛起的媒体新贵,以前那些铁路和航运大亨却越来越少。 英琦总是说现在最新的身份地位就是不再现身。 那是在一次为枪械暴力受害者所举行的鸡尾酒会之后,凯斯夫人走到外面街上。派克尔和艾芙琳由美术馆的台阶上走下来,路边像平常一样有长长的队伍,全是穿着毛衣的人在等泊车的小弟把他们的车开来。那正好在人行道上,一张公车候车长椅附近。坐在椅子上的是一个酒鬼和一个女游民,大家都尽量不去看那两个人。 也尽量屏住呼吸。 那两个人,都不年轻了,穿着像垃圾堆里捡来的衣服,每条缝线的地方都看得到一些绽开的线头,污秽的衣服都变硬了,那个女游民扱着一双没有系带子的球鞋,在一顶蓬乱的假发下看得到她打结而凌乱的头发,而那顶塑胶的假发又粗又灰,就像擦洗金属制品用的钢棉。 那个酒鬼头上戴了顶编制的棕色毛线帽,拉得很下。他正在对那个女游民毛手毛脚,一只手伸进她那条人造纤维料的松紧长裤前面,另一只手伸进她的运动衫下。而那个女游民则扭动着身子,发出呻吟,舌头在张开的嘴里打转。 那个女游民的运动衫撩了起来,露出的腹部看来既平坦又紧绷,皮肤给摩擦成粉红色。 那个酒鬼宽大的运动裤前面因为勃起而撑得有如帐篷,最前端还因为渗透的湿印而形成一块黑黑的。 好像只有派克尔和艾芙琳在看着那两个彼此爱抚的人。泊车小弟们在这里和就在这条街上过去一点的停车场之间来回跑着。那一大堆暴发户的新贵则注意地看着急速走动的秒针在他们的钻表上绕了一圈又一圈。 酒鬼把女游民的脸拉得贴在他隆起的裤子上,而她的嘴唇在那越来越大的黑印子处转来转去。 那个女游民的嘴唇,艾芙琳对派克尔说,她认得那两片嘴唇。 你听到一点声音,那种响亮的铃声让每个等车的人都把手伸进毛皮大衣口袋里去掏他们的手机。 哦,我的天啊。凯斯太太说。她告诉派克尔,那个让酒鬼毛手毛脚的女游民,那个女人很可能就是英琦。伊丽莎白·艾瑟布雷吉·傅顿·魏普士。 响亮的铃声又响了起来。 艾芙琳最后听到的消息是,英琦在办一本杂志。可能是《时尚》杂志吧。她每年有半年的时间在巴黎,决定下一季的内容,她会坐在米兰的时装会场里,录下对时装的评论,在有线电视网上播放。她站在红地毯上,报导谁穿了什么去参加奥斯卡颁奖典礼。 在公车站候车长椅上的女游民,把那黑黑的东西凑在灰色塑料假发旁边,用手拨弄了一下,说:”喂?”她的嘴离开了酒鬼胯下湿湿的隆起部分,说:”你有没有记下?”她说,”新的粉红带橙色。” 那个女游民的声音,凯斯太太告诉她的丈夫说,她认得那个声音。 她说:”英琦” 女游民把小小的手机塞回缠在她腿上的弹性绷带之间。 “那个浑身臭味的酒鬼。”派克尔说:”他是环球航空的总裁” 就在这时候,那个女游民抬起头来说:”艾菲?派克尔?”那酒鬼的手指还在她那条松紧长裤里乱摸,她拍拍身边的长椅说道:”真没想到。” 酒鬼把手指缩了回来,在街灯下湿湿亮亮的。他说:”派克尔!来打个招呼吧。” 当然,派克尔向来是对的。 英琦说,新富就是贫穷,新的名声就是无名。 “新的社会高层,”英琦说:”就是社会低层。” 乘喷射机来往的阔佬就是最早的无家游民,英琦说,我们也许有十几栋房子——各在不同的城市里——可是我们还是只靠一口箱子生活。 这话很有道理,哪怕只因为派克尔和艾芙琳从来没过过苦日子。整个社交季,他们一直在参加赛马、画展的开幕式和拍卖会,彼此聊着所有的社交名人都在勒戒所,或是在做整容手术。 英琦说:”不管你用的是超级市场的购物推车或是私人喷射机,其实都是一样。始终都在来来去去,不想给绑死。” 此外,她说,你只要有钱,就能坐在歌剧院的指导委员会里。你捐一大笔钱,就能在博物馆基金董事会里得到一席。 你签张支票,就让你成了名人。 你在一部热门电影里给刺死了,就成了名人。 换句话说:就绑死了。 英琦说:”新的名人就是无名小卒。” 那个环球航空的酒鬼有一瓶酒,包在一个棕色的纸袋里。那瓶酒,他说,是由等量的洁口液、咳嗽糖浆,还有”老香味”牌古龙水调制而成的,喝了一口之后,他们四个人就大步走过暗处,走过公园,那些你晚上从来不敢去的地方。 谈到喝酒,你一定喜欢的地方就是每一口都是无法挽回的决定。你直冲向前,掌控着这场游戏。这就和嗑药、吃镇静剂和止痛药一样,每一次都是踏向某条路口决定性的一步。 英琦说:”新的私隐就是公开。”她说,就算是你住进奢华的旅馆,也大有可能装着针孔摄影机在看着你。她说唯一能做爱的地方就是在外面大庭广众之间、人行道上、地铁站里。一般人只在以为不能看的地方才会想看。 何况,她说,整个喝香槟吃鱼子酱的生活方式早就没劲了。搭上喷射机从这里到罗马才六个小时,让逃避变得太容易了,世界感觉好小而无趣。环游世界只不过是让你更快地对更多地方感到无聊。在峇里岛吃顿无聊的早餐,在巴黎吃顿乏味的午餐,在纽约吃顿烦人的晚餐,然后在洛杉矶跟人xx交中途睡着或醉倒。 太多顶尖的经验,太过密集,”就像是盖帝国美术馆。”英琦说。 “打上肥皂,冲洗干净,然后再重头来过。”那个环球航空的酒鬼说。 在这个所有的人都是中上阶层的无聊新世界里,英琦说再没有什么比到街上窥探几小时更能让你过瘾的了。不洗澡,让你身上发臭之后,单只冲个热水澡,就抵得上千里迢迢跑到索诺马去做一趟排毒泥浆浴。 “不妨想做是,”英琦说:”两道主菜当中上的那道清口用的冰果露。” 打开一扇悲惨世界的小窗,可以有助于你享受真正的生活。 “到我们中间来参一脚吧。”英琦说,她嘴边还糊着绿色咳嗽糖浆的印子,好好几缕塑胶假发粘在上面。她说:”下礼拜五晚上。” 看来差劲,她说,正是最新的”好样”。 她说所有该来的人都会在。那一帮老朋友。社会名流录里最棒的那些。晚上十点,在大桥西边的斜坡下集合。 他们不能去,艾芙琳说。派克尔和她礼拜三晚上已经答应去参加终结拉丁美洲饥饿舞会。礼拜四是济助原住民聚会,礼拜五是为逃家青少年性工作者举行的拍卖会。这些活动,还有他们送出的那些光鲜亮丽的奖座,让人盼望着美国人最怕公开言说的那天。 “反正你去市中心区的喜来登,”英琦说:”住个房间。” 艾芙琳想必是做了个哈巴狗似的鬼脸,因为英琦接着对她说:”别紧张。” 她说:”我们当然不住在那里,不会去住喜来登。那只是个换衣服的地方。” 礼拜五夜里十点以后的任何时间都可以,她说:在桥西的斜坡下。 对派克尔和艾芙琳·凯斯夫妇来说,第一个问题总是该穿什么。男人嘛,看来很容易,只要把他的小礼服和裤子反过来穿就行了。左右两脚的鞋子穿反,你看——看起来就既跛脚又疯狂。 “疯狂,”英琦会说:”就是新的理性。” 礼拜三,在反饥饿舞会之后,派克尔和艾芙琳从大饭店的舞厅走出来,听到有人在街上唱”耶鲁大学校歌”。在街上,法兰西丝·法兰丝·邓洛普·柯尔盖特·尼尔正和修斯特·鞋子·佛雷瑟以急伟佛·骨头·蒲尔曼一起喝着大罐的酒,三个人坐在那里,把肮脏的裤脚卷了起来,赤脚泡在喷水池里。法兰丝把胸罩穿在衬衫外面。 英琦说,穿的烂,就是新的盛装打扮。 艾芙琳在家里试了十几个垃圾袋,有绿的也有黑的塑料袋,全都大得够装下院子里的杂物。可是那些全让她看起来很胖。为了要好看,他最后决定穿一个用来装厨余的窄窄的白色垃圾袋。那看起来还挺高雅的,甚至合身得有如黛安·冯·芙丝汀宝所设计的裹身装。用一条外皮都融了的老电线绑住,露出一些鲜橘色的安全涂料,还有用松脱的铜丝和插头垂落在一边。 这一季,英琦说所有的人都把假发前后倒过来戴,穿两只不是一双的鞋子。她说,拿一床肮脏的毯子,在中间挖一个洞,当披风穿在身上,就可以到街上去开心一晚了。 为了安全起见,他们那天晚上住进了市中心区的喜来登饭店,艾芙琳带了三个装满了军用剩余物资的大皮箱。发黄而尺寸大了的胸罩,满是毛球的毛衣。她拿了一瓶泥浆面膜来把他们自己涂污。他们从旅馆的防火梯偷偷走下十四层楼,出了一扇通往后面巷弄的门,就脱了身。他们是无名小卒,没人认得,没有要做任何事的责任。 没人看他们,向他们讨钱,或是想卖点什么东西给他们。 他们走向大桥,就如隐身人一般,因为贫穷而很安全。 派克尔走路一拐一拐的,因为左右脚的鞋子穿反了。艾芙琳呆张着嘴,突然吐了口痰。派克尔一个踉跄,撞在她身上,她抓紧了他的左臂,他将她一把抱过来,两人亲吻,像只剩了两张湿湿的嘴,而四周的城市就此消失了。 上街的第一晚,英琦带了一个表面开裂的黑色漆皮皮包过来,皮包里发出恶臭,味道就像是大热天退潮后的岸边,那种味道,”这是新的反阶级象征,”她说。皮包里面是一种由大厅来的外带纸盒。盒子里是一坨拳头大的橘色东西。”放了四天了,”英琦说:”四下甩一甩,比贴身保镖还能让让人离你远远的。” 以臭味维持隐私,这是维护个人空间的新方法,以味道来吓阻别人。 不管味道有多难闻,她说,你都会习惯的。英琦说:”卡文·克莱的[恒久]香水味道,你不就习惯了吗……?” 她们两个,英琦和艾芙琳,在街上走着,稍稍离开了那一群。在前面,几个穿着迷你裙的人从一部礼车里下来,一些消瘦的人戴着耳机,用电线从嘴边接到耳朵,每个人都在和远方的某人交谈。她们两个走过的时候,英琦步履踉跄,把装着烂鱼的皮包甩过去,贴靠在那些皮衣和毛皮大衣的袖子上。不管对方是穿深色西装的保镖,还是穿着订做黑色西装的助理。 那一群人挤在一起,退让开去,所有的人都发出呻吟,用修整过指甲的手捂着鼻子和嘴巴。 英琦不停地往前走着,她说:”我就爱干这种事。” 面对那群新富,英琦说现在是该更改规则的时候了。她说:”穷人是新贵族。” 前面有一群身价百万的科技新贵和阿拉伯石油大亨,全都在一家画廊外面抽烟,英琦说:”我们过去问他们讨点小钱……” 这是他们身为纺织企业总裁和烟草大亨女继承人做派克尔和艾菲·凯斯夫妇的假日,他们隐退社会安全网络中的周末假日。 环球航空的酒鬼名叫韦伯斯特·班勒,绰号”童子军”。她,英琦和艾菲,先生和”瘦子”及法兰丝会合,然后派克尔和波特加了进来,再来就是”鞋子”和”骨头”。他们全都喝得烂醉,玩猜谜游戏,期间派克尔大声叫道,”现在在这座桥下的人里,有谁身价不是至少四千万的?” 当然,你只听到头上车辆开过的声音。 后来,他们在某处工业区推着购物车。英琦和艾菲推着一辆,派克尔和”童子军”跟在她们后面走着。英琦说:”你知道,我以前认为比失恋更糟的,就是在情场上得到胜利……”她说,”我以前好爱[童子军],从念书的时候就开始了,可是你知道有些什么事……让我们失望。” 英琦和艾菲,手上戴着那种连指的手套,好方便整理旧罐头,英琦说:”我以前认为有个圆满结局的秘密,就是在最恰当的时候把大幕落下来,快乐的时刻一过,一切又不太对劲了。” 那些在社会里往上爬的人,觉得一切都很辛苦——他们怕用错叉子,洗手碗传过来的时候会紧张——当游民要担心的事更多。食物中毒、冻疮、露出镶补的金牙泄漏你的身份,或是让人闻到你身上有香奈儿五号香水的气味。 有一百万种小枝徵末节会让你露了馅。 他们成了英琦所谓的”通勤游民”。 她说:”现在呢?现在我爱[童子军],爱他爱得就好像我没嫁给他一样。”像这样在街上,感觉上就好像他们是什么荒野中开始全新生活的拓荒者。可是要担心的不是大熊或野狼,而是——英琦耸了下肩膀说——毒贩和开车经过乱枪杀人的凶手。 “可是这还是我生活中最好的部分,”她说:”不过我知道不可能永远这样……” 她的新社交日程表越排越满。全是这种”隐于市”的事。礼拜二要做什么事都不可能,因为她要和丁琪还有齐妲一起去捡破布。之后,派克尔和”童子军”要碰面去整理铝罐,之后,所有的人都要去一间免费义诊的诊所,让一个有黑眼睛和吸血鬼家乡口音的年轻医生看他们的脚。 派克尔说铝罐是街上的南非银元。 英琦站在车子由高速公路转出来的那个斜坡顶上说:”要往大处想。假装你是在拍一部要上电视网播映的电影。” 英琦用一支黑色的签字笔在一块咖啡色的硬纸板上写着:单亲妈妈,子女十人,患有乳癌。 “只要做得——对吗?——”她说:”别人就会给你钱……” 艾菲写的是:跛脚伤兵。饥饿。想回家。 英琦说:”太棒了。”她说:”你选中了《冷山》。” 这是他们的市郊露营活动。 隐身在开阔之中,隐身在众目睽睽之下。 再没有人比游民更容易遭到忽视了。不论你是大明星珍·芳达,或是劳勃·瑞福,只要你在大白天推着部购物车在大街上走,身上穿着三层又脏又烂的衣服,嘴里喃喃地骂个不休——没有一个人会注意你。 他们下半辈子都可以这样过。”童子军”和英琦,他们计划登记排队等着买一户低收入户国宅。他们想坐在候诊室,让很帅的年轻科学生免费替他们看牙,他们去申请免费的美沙酮,再慢慢地转而吸食海洛因。接受成人职业训练,煎汉堡,学开车和洗衣服,然后慢慢成为中下阶层。 到了夜里,派克尔和艾菲相拥在一起,不是在桥下,就是在冒热气的温暖人孔盖上面的纸板之上,他的手伸进她的衣服里,在陌生人走过的时候让她达到高xdx潮,他们以前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彼此深爱对方。 但英琦说得对,这种事不可能永远这样,结局来得好快,一直到第二天上了报,还有人搞不清出了什么事。 他们当时睡在一间仓库门口,觉得比在班夫(Banff)或香港更舒适。到这时候,他们的毯子闻起来都是一个味道,他们的衣服——他们的身体——觉得就像一个家。单是派克尔的双臂环抱着他的妻子,就像是在公园大道上的一栋豪宅,或是在希腊克里特岛上的一栋别墅。 那天晚上,一辆黑色的汽车开上路边,煞车响起,一只车轮压上了人行道。车头灯的两圈明亮的强光柱,直照着凯斯夫妇,惊醒了他们。后车门打开,从后座传来一阵尖叫,一个女子头先脚后,两臂和两手挥舞着从这里跌倒人行道上。她的一头黑色长发掩盖了她的脸。她全身赤裸,四手四脚地爬离那部车子。 埋在他们破布和旧毯子的家里的派克尔和艾芙琳,看到那赤身露体的女孩子向他们爬来。 在她后面,一只黑色男鞋子由打开的车门里跨了出来。接着是一条穿着黑色长裤的腿,一个戴了双黑色皮手套的男人由汽车的后座爬了出来,而那个女孩子站起身来,放声尖叫,惊叫着,求求你,尖声叫着救命,近到你都能看得见她一只耳朵上穿了一个、两个、三个金环。另外一只耳朵已经不见了。 看起来像一长屡黑发的,其实是血在她颈子的一侧流了下来。原来有只耳朵的地方,只看到一些凹凸不平的残肉。 那个女孩子退向只有在毯子下露出眼睛的凯斯夫妇。 那个男人一把抓住她的头发的时候,那个女孩子抓着他们的毯子。等那个男人把又踢又哭的她抓紧撤离时,那个女孩子扯掉了毯子,露出他们半睡半醒地在那辆车亮眼的的车灯里眨着眼睛。 那个男人想必看到了他们,开车的不管是谁,想必也看到了。 那女孩子尖叫道:”求求你,”她尖叫道:”车牌……”然后他就给拖回车里。车门砰然关上,轮胎发出尖厉的声音,只留下了那个女孩子的血和黑色橡胶的擦痕。沟里有一个速食店的纸杯,不知是挣扎中掉下来还是打翻了的,伴着一只苍白的耳朵,上面还穿着两个闪亮的金环。 在早餐的时候,在他们喜来登大饭店套房里吃送来的蘑菇杏粒蛋,英式松饼,温热的咖啡和冷培根时,他们看到了报上的新闻。地方新闻报导,一名巴西石油大亨的女儿遭到绑架。她的照片正是前天夜里那个留着黑色长发的裸体女孩子,只不过照片中的她面带微笑,手里拿着一个顶上有个金色小网球选手的奖杯。 根据报上的说法,警方连一个证人也没有。 当然,凯斯夫妇可以送个信去,可是他们实际上并没有看到任何一个人的脸。他们也没有看到车牌号码。他们看到的只是那个女孩子,还有血。派克尔和艾芙琳,一点实际的忙都帮不上。去警局的话,只会让他们自己丢脸,你已经可以想象到报上的大标题: “社会名流夫妇,混充游民取乐。” 或是:”千万富翁装穷”。 他们也绝对不能扯出英琦和”童子军”、”瘦子”、”鞋子”和”骨头”。 让派克尔和艾芙琳成为大众眼里的笑柄,也救不回那个可怜的女孩子。他们所受的苦绝对不会比她所受的少一点。 第二个礼拜的报纸上,报导了遭绑架大亨之女的死讯。 然而,英琦仍然一点也不担心。可怜而肮脏的人在街上什么也不用担心。被杀害的那个女孩子很年轻,看起来干干净净的,既漂亮又有钱。”没什么可以损失的,”英琦说:”这是新的财富。” 派克尔说:”打上肥皂,冲掉,再从头来。” 不行,英琦不打算抛开她的快乐,再回到有名有钱的日子。而那些日子而来,派克尔和她在一起出去的次数越来越多。是为了保护她,她说。 在这样一个晚上,艾芙琳正参加一个对抗结肠癌的慈善晚宴舞会时,她的手机响了,打电话来的是英琦,后面还有个男人在大喊大叫,是派克尔的声音。在电话里,英琦大口地喘着气,说:”艾菲,求求你,艾菲,帮帮忙,我们迷了路,有人子追我们。”她说:”我们去找过警察,可是……”然后电话就断了。 就好像她跑进了隧道,到了高架桥底下。 第二天报上的头条标题是: “出版家于纺织业总裁双双遭刺杀毙命”。 现在,几乎每天早上,都有不想看到的新闻标题: “女游民惨遭乱刀砍杀”。 或是:”凶手继续攻击游民” 每天晚上,那辆黑色的车子都在某个地方寻找凯斯太太,那件罪案的唯一人证。有人在街上砍杀所有看起来可能是她的人,任何一个穿着破烂衣服、睡在一堆毯子下面的人。 就是在这之后,艾芙琳吓坏了。她停止订阅报纸、丢了电视机,取而代之的是买了个大玻璃箱子,里面养了只蜥蜴,会随着装潢不同而变色。 现在,凯斯太太正好和无家可归的游民相反,她有太多的房子,房子成了她的负担,她埋身在家里,看她的购物型录,看着那些精印在闪亮铜版纸上的花园照片,戴着你深爱的亡夫火化后制成的钻戒。 当然,她仍然想念她的朋友们、她的丈夫。可是那就像英琦可能会说的:是在就是新的存在。 而她仍然会买那些慈善活动的入场卷,参与拍卖会和看舞蹈表演,重要的是要知道她所作所为有助于改善这个世界。接下来,她要去和濒临绝种危机的灰鲸共泳。 睡在某个灾害而变小的雨林的天蓬下。 拍摄逐渐消失的蜥蜴,研究生态。 重要的是要知道,她仍然希望能有所不同。 天鹅之歌 天鹅之歌 诽谤伯爵的故事 有一天,我的狗吃了用铝箔包着的垃圾,不得不花一千美元去照X光。我公寓大楼后面的院子里满是垃圾和碎玻璃。那里是大家停车的地方,一滩滩有毒的东西等着毒死猫狗。 即使是顶着一个秃头,那个兽医看起来也像一个很老的好朋友。好像一个我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孩子。有张我小时候天天看到的笑脸。下巴上的小酒窝和他鼻子上的每粒雀斑,我全部一清二楚。他两颗门牙中间的风,我知道他怎么用来吹口哨。 目前,他正在给我的狗打针。站在一间贴了白瓷砖的冰冷房间里那张银色不锈钢桌子旁边,一手抓住狗脖子上的皮,说到心丝虫什么的。 我在电话薄里找到他的时候,正哭得眼泪汪汪,深怕我的狗会死。不过,还是看到了他的名字:兽医肯尼斯·魏尔柯克斯。一个说起来,为了某种原因而让我很爱的名字。我的救星。 现在,他把狗的两只耳朵一一翻过来,又说道犬瘟热什么的。在他的白袍子的胸前口袋上绣了行字,是“肯尼斯医生”。 就连他的声音听来也像由遥远的过去回响而来。我以前听过他唱《生日快乐》,在打棒球时大叫:“一好球!” 就是他,我以前的老朋友,可是太高了,眼皮又肿又黑,还向下垂。下巴下面的肉也太多了。他的牙齿看起来有点黄,两眼也没有那么亮蓝。他说:“她看起来不错。” 我说,谁呀? “你的狗。”他说。 我望着他,望着他的秃头和蓝眼,问道:“你在哪里上学?” 他说了一个在加州的什么大学,是个我从来没有听说过的地方。 我小时候她也很小,我们是一起长大的。他有一只叫“史吉普”的狗,整个夏天他都打着赤脚来来去去,总是去钓鱼或是造树屋。我看着他,还能想见那个寒冷的下午堆出一个非常完美的雪人,而他的奶奶站在厨房里窗子前面看着的情形,我说:“你是丹尼吧?” 他大笑了起来。 就在那个礼拜,我向一位主编提出以他为题写篇特稿的提案。内容是谈我怎么找到了他,找到了小肯尼斯·魏尔柯克斯,也就是好久好久以前在《隔壁邻居小丹尼》里饰演丹尼的那位童星。小丹尼,那个和我们一起长大的孩子,现在是一位兽医。住在新开发的社区中一间房子里,修剪自己的草坪。他现在是个秃头的中年人,有点胖,受到忽视。 这个过气的明星,他很快乐地住在一栋有两间卧室的房子里,两只眼睛的眼角都有开枝散叶的笑纹。他服药来控制胆固醇。在京或那么多年一直是众人注意的焦点之后,他承认是有点寂寞,可是他很快乐。 最重要的一点事,肯尼斯医生同意了。不错,他愿意接受采访,在报纸的周日娱乐版上一篇小特稿。 我向他提案的那位主编,把一支原子笔塞进耳朵里转着,挖出耳屎来,看来一副百无聊赖的模样。 这个主编告诉我说,读者不会想看什么人天生可爱又有才华,上电视,赚大钱,然后从此快乐生活得故事。 没错,一般人不喜欢圆满的结局。 一般人要看的是罗士提·哈默,演《礼让老爹》的小男孩,后来吞枪自尽。或是川特·里曼,《保姆与教授》里那可爱的孩子,后来在游乐园的围墙上吊自杀。或是小艾莉莎·琼斯,在《合家欢》里演芭菲,抱着个名叫贝思礼太太的洋娃娃,后来吞下了洛杉矶郡有史以来最大量的安眠药而死。 这才是一般人要看的。和我们会去赛车场看车子撞成一团的原因一样。所以德国人说:“人的心理就是幸灾乐祸。”我们最大的快乐就是看到我们羡慕的人受到伤害。那是最纯粹的欢乐。就像看到一辆礼车转错了弯开进单行道时所萌生的那种开心的感觉。 或者是听说杰·史密斯,也就是绰号“粉红仔”的那个“叛逆小子”,在拉斯维加斯外的沙漠中被人用刀刺死。 或者是听到妲娜·蒲拉图,那个演出《别具风情》的小女孩遭到逮捕,给《花花公子》拍裸照,吞服了过量的安眠药时的开心感觉。 在超市里排队结账,剪折价卷,越来越老的那些人,报上的这类头条新闻就是卖给这些人的。 大部分的人,他们要看的是《八小福》里演漂亮小女儿的兰妮·欧葛兰娣因为嗑药过量而死在一间拖车屋里。 主编告诉我,没惨事,没新闻。 脸上带笑纹而快乐的肯尼斯·魏尔柯克斯没有卖点。 主编告诉我:“查处魏尔柯克斯电脑上有儿童色情图片。查出他屋子底下埋了尸体。那你就有新闻特写了。” 主编说:“更好的是:查出他有以上的这些问题,而他已经死了。” 下个礼拜,我的狗喝了一滩有毒的水,我的狗也叫史吉普,是用《隔壁邻居小丹尼》戏里那只狗的名字,也就是小丹尼的那只狗。我的史吉普,我的宝贝是白的,身上有很大的黑色斑点,还有个红色项圈,和电视上一样。 唯一解毒的方法就是要踢狗洗胃,然后再让她肚子里装满活性炭。找到一条静脉血管给这只狗吊上点滴,用由谷物制成的纯酒精去清狗的肾脏。要救我的狗,我的宝贝,我必须让她完全醉倒。这也就是说,我得再去找肯尼斯医生。他说,没问题,下礼拜可以去访问他,不过他警告我说,他的生活并不很刺激。 我告诉他,相信我。好的文笔可以把一些普通的事写得很动人,别担心你的生平,我告诉他说,那是我的工作。 最近我真的很需要有一篇很好的特写。我,我已经做了两三年的自由作家了。因为我已经不能在跑娱乐新闻了。那条线可以很赚钱的,是新闻界有油水的肥缺,给电影首映夸大宣传,和其他媒体工作人员和某位大明星坐在一起聊十分钟,所有的人都忍住不打哈欠。 电影首映,新唱片发型,新书发表会,源源不息的工作,但是一旦发表了不当意见,就会给摒诸在外了。一家电影公司威胁说要撤广告,马上——急急如律令——你跑的线就此消失不见了。 我,我现在破产了,就因为有一回我想警告一般民众。有一部电影,我写的报道中说大家最好把钱花在别的地方,从那以后,我就离开了那个圈子。只不过是一部暑假期档的大烂片和影片背后的势力,我就得求爷爷告奶奶地央求别人让我写讣告,写图片说明,什么都行。 这根本就是一场大骗局,用纸牌搭起一座房子,再加以拉倒。你花上好多年的时间,堆起空无,创造一个假象,把一个人变成电影明星。你真正领到钱的日子是在这场交易完成之后。然后你把下面的垫毯抽掉,让所有的纸牌垮下来。让大家看到这个俊美的熟女杀手屁眼里插着根自慰棒,暴露那邻家女孩似的清纯少女顺手牵羊,嗑药嗑得迷迷茫茫,那女神用铁丝衣架痛揍孩子。 主编的话是对的。肯尼斯·魏尔柯克斯也是对的,他的生活是一篇没有人要看的专访。 为了事先的准备工作,在我们见面访谈之间的一个礼拜里,我都在上网。我由前苏联的网站下载档案,那里有另外一种童星:还没长xx毛的苏俄学童吸胖老头的老二。还没来过月经的捷克少女给猴子操后庭。我把所有这些档案全收在一张薄薄的影碟上。 另外一天晚上,我给史吉普系上狗链,带着到附近遛了好久,回到公寓里时,我的口袋里塞满了包三明治的塑胶袋和小的纸信封,好多摺得四四方方的铝箔,各种麻药,止痛剂,镇静剂,还有装“快克”和海洛因的小玻璃瓶。 那篇专访,我在肯尼斯·魏尔柯克斯还没开口之前,已经把整整一万四千字都写好了。那时候我们都还没坐下来呢。 不过,为了表面功夫,我还是带了录音机,带了笔记本,用两支根本已经干了的笔假装记下笔记。我带去了一瓶掺了止痛剂和镇定剂在里面的红酒。 肯尼斯在市郊的那栋小房子,原以为会像一个玻璃柜子,堆满了灰尘满布的奖杯,光面的照片,各种奖座,是他童年的纪念馆。但完全不是这么回事,所有他赚来的钱都存在银行,赚取利息。他的房子里只有咖啡色的小地毯,油漆的墙壁,窗子上挂着条纹花的窗帘。还有一间铺着粉红瓷砖的浴室。 我给他倒了红酒,然后就让他说,中间请他暂停,假装要记清楚要引用的话。 他说的一点也不错,他的生平比一部重播的黑白老片还无趣。 在另外一方面,我已经写好的那篇特稿却非常的棒,我所写的是小肯尼斯从聚光灯下一路滑落到解剖台的过程。当初他为了争取丹尼那个角色,而失身于好多好多电视网的高层主管。为了讨赞助厂商的欢心,他成了性爱万物。他服药来维持身材不致发胖,也用药物来延缓自己进入青春期,熬夜一场戏接一场戏地拍摄。没有一个人,就连他的朋友和家人在内,没有人知道他那么重的药瘾,还有他对受到关注的变态要求。即使是在他的演艺生涯崩落之后,即使是成为一个兽医,也不过是为了能借此弄到好的药物,还有和小动物性交的机会。 肯尼斯·魏尔柯克斯的酒喝得越多,越说他的生活一直到《隔壁邻居小丹尼》节目取消之后,才真正开始,演了八季的小丹尼,让你觉得只有那样才让你对小二的记忆有真实感。想不起的只有一些模糊的片段。每一天,每一句对白,都是你要花时间去记得才能通过考试的东西。在爱荷华州哈特南镇的那间漂亮的农舍,只是一个假的门面,在那些窗子里,在纱的窗帘后面,只有光秃秃的泥地,上面丢满了烟蒂,那个演丹尼奶奶的演员,不在同一场戏里对话的时候,她会到处随地吐痰,她的痰都是消过毒的,里面的酒精比口水多。 肯尼斯·魏尔柯克斯一间啜饮着红酒,一面说他现在的生活要重要多了,治好动物的伤病,救狗狗的名,酒喝得越多,他的话就越断成一个个拖得越来越长的字。在他闭上眼睛之前,他问我史吉普怎么样了。 我的狗,史吉普。 我告诉他,很好,史吉普很好。 肯尼斯·魏尔柯克斯说:“好极了,我听了这话真高兴……” 他睡着了,脸上还带着笑容,我把枪口塞进他嘴里。 “快乐”对谁都没好处。 那是支没有登记在任何人名下的黑枪,我的手上套着手套,枪塞在他嘴里,他的手指扣在扳机上,小肯尼斯躺在沙发上,脱光了衣服,老二上涂抹了炒菜用的油脂,电视上播放着他旧作的录影带。真正重要的关键是下载到他电脑硬碟中等的儿童色情图片。还有小男孩遭鸡奸的照片,印了出来,贴在他卧室墙上。 一袋袋的止痛药藏在他的床垫下,海洛因和快克则埋在他的糖罐子里。 一天之内,这个世界就从痛爱肯尼斯·魏尔柯克斯变成恨他。隔壁邻居小丹尼就会从一个童年偶像变成一个怪物。 在我对最后一夜的描述里,肯尼斯·魏尔柯克斯挥舞着那支枪,大声地吼着说没有一个人在乎他,这个世界利用了他,然后将他弃如敝履。他整夜喝酒嗑药,说他不怕死。在我的特写里,他是在我回家去之后死的。 下个礼拜,我卖掉了那篇特稿,全世界数以百万计的观众所热爱的童星的最后专访。是在他邻居发现他自杀身亡前几个小时所做的一篇专访。 一个礼拜后,我获得普利兹奖的提名。 几个礼拜之后,我得了奖。奖金才两千美元,可是真正获得的利益却是长期的。后来,没有一天我没有拒绝接受工作地。我的经纪人把各式各样的工作传给我。不要,我只接报酬好、给大钱的工作,大杂志的封面故事,全国性的电视节目。 接下来,我的名字等于“品质”,我的报道就是“真相”。 你看看我的通讯录,上面所列的名字都是你在电影海报上看到的,还有摇滚红星,畅销作家。我触及的一切顿时变的名闻遐迩。我由公寓搬到一栋有院子可以让史吉普跑来跑去的房子里。我们有花园和游泳池、网球场、有线电视。我们付清了我们为拍X光和用活性炭所欠下的一千多块钱。 当然,你有时在有线电视上还是看得到肯尼斯·魏尔柯克斯。他小的时候,吹着口哨,投着棒球,那是他变成脸上有酒渍的怪物之前的样子。小丹尼和他的狗,赤脚走过爱荷华州的哈特南镇,他那各处联播的鬼魂让我那形成对比的特稿历久不衰。大家都爱知道我所写关于那个看来那样快乐的孩子的真相。 “人的心理就是幸灾乐祸。” 这个礼拜,我的狗从土里挖出颗洋葱,吃了下去。 我,我给一个又一个的兽医打电话,想要找到一个能救她的人,在这时候,钱不是问题。多少钱我都愿意付。 我和我的狗,我们过的很快活。我们好快乐。而就在我仍然抱着电话,翻着电话薄的时候,我的史吉普,我的宝贝,她停止了呼吸。 狗龄计岁 布兰登·魏提尔的故事 这些天使,她们很清楚自己的身分。这些慈悲的化身。 聚集了超过上帝预期的爱心,她们有富有的老公,良好的家世,矫正过的牙齿和保养好的皮肤,这些因为十来岁的孩子都去上学了而留在家里的母亲。在家里,但不持家,不是家庭主妇。 受过教育,当然的事,但并不太聪明。 她们有佣人做所有的粗活。请来的专家。她们用错了去污粉,使得家里的花岗石柜台台面和石灰地砖一文不值。用错了肥料,使得花园如遭天火。用错了油漆的颜色,结果她们所费的心力和投资会受到损伤。因为孩子在学校,上帝在祂的办公室里,这些天使有着整天的时间要打发。 所以她们不会出严重错误的地方。在一家养老院里推着装着图书的小推车。在她们的瑜伽课和读书会之间的空档,在安养中心挂上万圣节的装饰。任何一家安养机构里都会见到她们,那群生活无聊的天使。 这些天使穿着意大利手工制的平底鞋。满腔热诚,顶着美术史方面的学位,在孩子放学之后去踢足球或学芭蕾舞回来之前,有整个下午的时间要打发。这些天使,漂漂亮亮地穿着印花布的夏装,干净的头发绑在脑袋,面带微笑,每次你偷眼望去时,都在微笑。 对每一个病人都有话好说,说你在五斗柜上摆放的“祝早日康复”的卡片有多好看,说你在窗台上小花盆里种的非洲紫罗兰养得多好。 魏提尔先生好喜爱这些天使女人。 对魏提尔先生,这个住在长廊末端最后那个房间里,满是老人斑又秃头的老男人,她们总是夸赞他贴在床头墙上那张黑光的摇滚乐演唱会海报多漂亮,立在门边的滑板有多炫。 老魏提尔先生,那个金鱼眼的矮个子魏提尔先生,他问道:“有啥很屌的?太太们?” 那些天使,她们笑了。 笑那个还装年轻的老头子。真可爱,心境还这么年轻。 可爱又愚笨的魏提尔先生,会上网漫游,看雪地滑板杂志。有一堆嘻哈音乐的CD,头上反戴着一顶鸭舌帽,就像个高中孩子。 简直就是她们在学校的十来岁的儿子的老年版。她们不由得有点喜欢他,尽管他长了老人斑,反戴鸭舌帽的脑袋塞在两边耳机中间,听着震耳欲聋的音乐,声音响到都漏了出来。 魏提尔先生把轮椅停在走廊上,伸出一只手,掌心向上,他说:“来击个掌……” 所有的志工太太走过时都和他击掌。 不错,拜托啊,这正是那些天使们希望自己在九十岁时也是这个样子,仍然充满活力,让然喜欢新鲜事,不要像她们现在所感觉的那样成为化石…… 在很多方面看来,这个老头子似乎比任何三四十岁的志工都要年轻得多。这些中年的天使年轻只有他的一半或三分之一呢。 魏提尔先生的指甲涂成黑色,在老人一边鼓突的鼻翼上穿了一个银色的环。而他的足踝上有一圈刺铁丝似的刺青,正好露在他卧室里穿的硬纸板拖鞋上。 一个骷髅头的戒指松松地套在一根僵直得如同枯枝似的手指上。 魏提尔先生眨着白翳的眼睛说:“你当我高中毕业舞会的舞伴好不好……?” 所有的天使,都羞红了脸。对着这很安全、很好玩的老头子唧唧咯咯地笑着。她们坐在他轮椅上的怀里,她们肌肉匀称,由私人教练锻炼的大腿架在他瘦骨嶙峋的膝盖上。 很自然地,有一天,哪个天使会表示出来。某个志工会对护士长或护理员大谈魏提尔先生有着多么了不起的年轻精神,说他充满了活力。 听了这话,哪个护士会回望着她,眼睛都不眨一下,嘴张开一阵,沉默了一下,然后哪个护士说:“他当然一副年轻的样子……” 那个天使说:“我们都应该始终充满活力。” 有这样高昂的兴致,这样的活力,这样快活。 魏提尔先生真能感化人,她们常这样说。 这些慈悲的天使,这些慈善的天使。 这些愚蠢、愚笨的天使。 那个护士或护理员会说:“我们大部分的人也有过……那种活力。”那个护士一面走开,一面说道:“就是我们在他这个年纪的时候。” 他并不老。 真相总是这样泄露出来的。 魏提尔先生,他得的是早衰症。事实上,他只有十八岁,一个就要因年老而死的年轻人。 每八万个孩子里就有一个患有哈钦森——吉尔福早衰症症猴群,主要是蛋白A中的基因缺陷造成细胞散裂,使患者以正常速度的七倍老化。使十来岁的魏提尔先生,连同他过挤的牙齿,过大的耳朵,青筋浮现的头颅和暴突的双眼,使他的身体成了一百二十六岁。 “你可以说……”他总是对那些天使说,一面挥着一只满是皱纹的手,要她们不用担心。“你可以说我是在以狗龄长大。” 再过一年,他就会因心脏病去世。还不到二十岁,就老死了。 听了这话,那些天使就会有一阵子不再出现。事实上,这实在是太惨了。这样一个孩子,说不定比她自己的孩子还年轻,就要孤独地死在安养院里。这个孩子,仍然充满了活力。在寻求帮助,求着身边唯的人——也就是她自己——及时伸出援手。 这实在是太过分了。 然而,在每次瑜伽课上,每次开家长会,每次她看到一个十来岁的孩子,这个天使就会想哭。 她必须做点什么。 于是她回到安养院里,笑得不像以前那样开朗。她对他说:“我明白。” 她偷偷带来一个披萨。一件新的电动游戏。她说:“许个心愿,我会帮你实现的。” 这个天使,推着他的轮椅从火灾逃生门溜出去,带他坐了一天的云霄飞车,或是到购物中心去逛。这个十几岁的老头子和一个年纪大得可以当他妈妈的美丽女人。她让他在玩漆弹游戏的时候痛宰她,那些漆弹沾污了她的头发、他的轮椅。她闪躲镭射枪。她半拖半抱着他满是皱纹的半裸身子爬上滑水道的顶端,在一个阳光普照的热天下午,不知上下了多少回。 因为他从来没磕过药,这个天使就把她孩子所藏的大麻偷出来,还教魏提尔先生怎么用抽大麻的烟枪。他们聊天,吃洋芋片。 这个天使,她说她的老公专注于事业。她的孩子们离她越来越远。他们的家四分五裂了。 魏提尔先生呢,他说到他自己的父母,他们无法面对。他们另外还有四个孩子要养,他们只有让他成为一个受法院监护的人,才能让他住进安养院。住进来之后,他们露面来看他的次数越来越少。 说着这些,在民谣吉他的演奏声中,魏提尔先生哭了起来。 他最大的心愿是能爱什么人。能真正地做爱,不要到死还是处男之身。 紧接着,泪水还不停地由他红着的两眼滚落,他会说:“求求你,不要再叫我先生。” 天使摸着他光秃而有老人斑的头,他告诉她说:“我的名字叫布兰登。” 然后他会等着。 然后她会叫他: 布兰登。 当然,在那之后,他们会相干。 她,很温柔而又有耐心,集圣母与娼妓于一身。她那经过瑜伽训练的修长双腿,为这个满是皱纹的赤裸丑小鬼张了开来。 她,既是祭坛,也是牺牲。 和他那满是老人斑,浮现着青筋的衰老皮肤贴靠在一起,她看起来没这么美过。在他流着口水,在她身上颤抖时,她感到自己从来没这么有力过。 而且,该死的——以一个处男来说——他还真是厉害。他一开始用的是一般男上女下的所谓传教士体位,然后把她的一条腿举到半空中,让她张得更开。然后是她的两只脚,用脚踝紧紧夹住他那张喘个不住的脸。 谢天谢地,好在她练过瑜伽。 像吃了威尔刚似的挺硬,他让她四手四脚地趴在床上,像狗似的干她,甚至还抽了出来,顶着她的后庭,弄得她叫他住手。她浑身痠痛而且昏昏沉沉的,等他把她两腿曲起,逼得她两脚伸向天上,再压到她头后,这时候,她那虚假而明亮的天使笑容又回来了。 经过所有这些之后,他到了高xdx潮,射在她眼睛里,又射在她头发上,他向她要根香烟而她没有。于是他捡起了在床边的大麻烟枪,又点上一把,也不给她抽一口。 这个天使,她穿好衣服,把她孩子的大麻枪藏在她大衣下,用一块丝巾包着黏答答的头发准备离开。 就在她打开通往走廊的房门时,魏提尔先生在她身后说道:“你知道,从来没人帮我xx交过……” 在她走出房间时,他在大笑,大笑着。 从那以后,她开车的时候,她的手机会响起来,打电话来的是魏提尔先生,建议玩捆绑的性行为,要更好的迷幻药,xx交。最后那个天使对他说:“我不能……” “布兰登……”他对她说:“我叫布兰登。” 布兰登,她说。她不能去见他,再也不能去见他了。 到了这时候,他才对她说——他骗了她。在年龄那件事上骗了她。 她在电话里问道:“你没有早衰症吗?” 而布兰登·魏提尔回答说:“我不是十八岁。” 他不是十八岁,他有出生证明来证明这一点,他才十三岁,所以他现在是违法诱奸的受害者。 可是,只要有足够的现钞,他就不去报警。付一万美元,她就可以免得经历难看的法庭审讯,头条新闻报导,她毕生的工作努力和投资都化为泡影,只不过是跟一个小鬼干了一场。更糟的是——她这个恋童癖,现在是性罪犯,终其一生都要向有关方面报备行踪。说不定还会和丈夫离婚,失去子女。和未成年者发生性关系要处五年有期徒刑。 从另外一方面看来,再过一年他就要老死了。为她自己余生付一万美元,代价还算小。 结果她当然付了钱。她们都会付的。所有的志工,这些天使。 没有一个会再回安养院去,所以她们彼此不会再见面,对每一个天使来说,她都是唯一的一个。其实,总有十来个还不止。 而钱呢?当然越积越多。最后魏提尔先生因为太老、太累,而觉得只是相干太无趣了。 我们像那些志工太太一样,落入了这个有着老人身体的小孩所设下的陷阱里。一个老死的十三岁孩子,他家人抛弃他的这一部分倒是真的。可是布兰登·魏提尔不会再被人忽视地一个人死去。 而且,就像他一个又一个地去求那些天使一样,这次也不是他的第一次实验,我们并不是他的第一批白老鼠。而且——除非是那些迹印回来缠祟他——他会告诉我们说,我们也不会是他的最后一批。 野心 野蛮公爵的故事 一位法官称之为“恶意的不当行为”。另外一位法官则称之为“损毁公有财产。” 在纽约市,现代美术馆的一名警卫逮到他之后,法官最后把罪名减轻为“乱丢垃圾”,而在洛杉矶盖帝美术馆的事件之后,法官更说泰瑞·费莱契的行为是“涂鸦”。 不论是在盖帝美术馆。弗里克艺术品收藏馆或是国家画廊,泰瑞的犯行都是一样的,只是大家不能同意究竟该算什么罪名。 这些法官都不能和洛杉矶郡地方法院的赖斯特·G·梅耶法官大人混为一谈,梅耶可是一个艺术品收藏家,也是个彻头彻尾的好人。艺评家也不是作家和文化通才专家谭尼迪·布鲁斯特。另外呢,放心,也不可能是哪位画廊老板丹尼斯·布莱恩萧,他那间有名的“五花八门艺廊”,很巧合的每过一段时间就有人在后面遭到枪杀。 没错,任何活人或死人如果和这些人物有相似之处,必是纯属意外。 在这里说的全是虚构的,除了泰瑞·费莱契之外,其他人谁也不是那个人。 只要随时提醒你自己,这是个故事,里面没有一点是真的。 最基本的概念来自英国,那里的美术科系学生会到邮局去,大把大把拿取那些很廉价的住址贴纸,每张贴纸尺寸相当于你手指伸直并拢的手,大小很容易藏在你手里,这种贴纸背面有张可以撕开的蜡纸,底下是一层黏在任何东西上就撕不掉的胶水。 这正是他们的宝贝,年轻的艺术家——其实都是些无名小卒——都有那种坐在画室里画一幅完美袖珍小画的本事,或是在把贴纸涂上一层白色的底色后,在上面画一幅炭笔素描。 然后,把贴纸藏在手里,他们就出去办他们自己的小画展了,在小酒馆里,火车车厢里,计程车的后座上,他们的作品在那些地方“挂”的时间,可比你能猜想到的要久的多呢。 邮局用来印地址贴纸的纸张差到你根本就撕揭不了。这种最多只在边边上撕掉一小点或一小片,可是即使如此,胶水还在原处,那些露出来的背胶看来一坨坨黄的像鼻涕,会集上灰尘和烟,最后会变成一抹护卫,比先前小小的艺术科系学生习作要难看的多,大家都觉得任何一幅画都比留下来的背胶好得多。 所以——大家就让那些画粘着,在电梯和公厕的马桶间离。在教堂的告解室和百货公司的试衣间里。大部分这一类的地方,还可能会有一些新作品。但大部分的画家则对他们的作品能永远有人看到而感到开心。 不过——这却让一个美国人把事情搞大了。 对泰瑞·费莱契说来,想到这个主意的时候,他正在排队看《蒙娜丽莎》。他越走越近,那幅画却一点也没有显得更大一点。他的美术课本里都有比这画大的。这是全世界最有名的一张画,却比沙发坐垫还小。 如果是在其他的什么地方,这幅画都能很轻易地藏进大衣里,两手一抱,就偷走了。 队伍慢慢离那幅画越来越近之后,看起来那画也没多神奇。这幅画是达文西的杰作,可是看来实在不值得他在法国巴黎浪费了一天时间站着排队。 这种大失所望的感觉就和泰瑞·费莱契在看到那吹笛舞者柯克佩里的古老岩画时一样。之前,看过这个图像印在领带上,漆在狗食盆子上,弄进浴室脚垫和马桶盖上。最后,他终于去了新墨西哥州,看到了錾画在一面悬崖上的原作,他的第一个反应就是:好平凡…… 所有那些浪得虚名的小小古老名画,英国邮局的贴纸,所代表的意义是:他可以做得更好。他可以画的更好,把他的作品偷运进美术馆里,装好框子,藏在他的大衣里。不用很大,但是他可以再画背后贴上双面胶带,只要等时机对了……就把画贴在墙上。在那里让全世界的人都可以看到,贴在鲁本斯和毕卡索之间……一幅泰瑞·费莱契的原作。 在泰特美术馆里,挤在透纳(J.M.W.Turner)名作《暴风雪:汉尼拔率军横越阿尔卑斯山山脉》旁边的,是泰瑞微笑着的母亲,正在用一块红白条纹的洗碗布擦手。在普拉多美术馆里,贝拉斯克斯(DiegoVelázquez)所画的《公主肖像》旁边,是他的女朋友如荻,或是他的狗小骨。 当然,那都是他的作品,有他的签名,可是那都是为了替他所爱的人增添光荣。 可惜的是,他绝大部分的作品最后都只能挂在美术馆的洗手间里。那里是唯一没有敬畏或监视器的地方。在人少的时段,他甚至还可以走进女用洗手间里去挂上一幅画。 并不见得每一个观光客都会进到美术馆里的每一个展览室。可他们都会去上洗手间。 似乎衣服话看起来样子怎么样都没关系,会让那幅画成为艺术品或杰作的条件,好像完全要看挂在什么地方……画框看起来有多贵……还有旁边挂着些什么作品而定。要是他好好研究,找到合适的古董画框,把画挂在一面挂满画的墙正中央,那就会在那里挂上好几天,甚至于好几个礼拜之后,他才会接到美术馆方面,或是警方来的电话。 然后是罪名:而已的不当心胃,损毁公有财产,涂鸦。 “乱丢垃圾。“一个法官这样称呼他的艺术,然后处泰瑞一笔罚款,在牢里拘禁一天。 警方拘禁泰瑞·费莱契的那间牢房里,在他之前待过的人全都是艺术家。在每面墙上都把绿漆刮掉来画画,然后签上他们的大名,是比《柯克佩里》和《蒙娜丽莎》更富原创性的岩画,画家也不是毕卡索。就是在那天晚上,看着那些图画,泰瑞几乎决定要放弃一切。 几乎。 第二天,有个人来到了他的画室,一群黑苍蝇绕着泰瑞被捕时正打算画的一堆水果打转,来的人是很多家报纸的名评论家,他是前天晚上审案的那个法官的朋友,而这位艺评家说,不错,他觉得这整个故事真是笑死人了,正合于他在各报同事刊载的专栏里用。即使污渍里充满了腐烂水果的气味,又有苍蝇在嗡嗡地飞来飞去,那个人却说他想看看泰瑞的作品。 “非常好,”那个艺评家在看着一幅幅大小适合藏进大衣里的画作时说。“非常、非常好。” 那些黑苍蝇一直在飞来飞去,停在有斑点的苹果和发黑了的香蕉上,然后又嗡嗡地绕着这两个人飞。 那个艺评家带着眼镜,两边镜片都厚得像船上的玻璃窗。和他说起话来的嘶吼,你会想大喊大叫,就像对藏身在一栋大房子楼上窗子后面,就是不下来打开上了锁的大门的人。 不过,他完完全全,绝对,毫不容否认第不是谭尼迪·布鲁斯特。 泰瑞告诉他说,大部分最好的作品,都还当证物锁在警方,以备将来审讯时用。 可是这位艺评家说那没关系。第二天,他带来一个画廊老板和一位收藏家,两个都因为他们意见经常刊载在全国发行的杂志上而赫赫有名,这一小群人看了他的作品,他们不断提起一个画家的名字,哪位画家之所以有名,只因为他那些乱七八糟的已故明人花香,而且用一罐红色喷气在画上签下好大的签名。 当然,这个画廊老板不是丹尼斯·布莱恩萧。而那位收藏家开口说话的时候,有很重的德州腔。她金红色的头发就和她给太阳晒成可怕桔皮色的肩膀和脖子颜色一样,可是她也不是蓓德·希拉蕊·碧亚丽丝。 她是个完全虚构的人物。可是在他看他的画作时,她一直不停地说着“能赚”两个字。 她甚至在脚踝上以花体字刺了一个小小的“糖”字,就在她穿了凉鞋的脚掌上方。可是她不可能,绝对不可能,没错,不是蓓德·希拉蕊·碧亚丽丝小姐。 不错,这个假的,假冒的艺评家,艺品收藏家,和画廊老板,最后对我们的艺术家说:我们要和你谈笔生意。他们有好几百万美元的钱投资在那个乱七八糟的画家身上,可是他现在的作品却在艺术市场上泛滥。他赚了大钱,可是使他早期作品的价值大跌。而那正是我们投资的所在。 所谓生意就是:如果泰瑞·费莱契肯把那个画家杀掉——那这位艺评家,这位画廊老板,还有这位收藏家就可以让泰瑞大大有名。他们会把他变成一项上好的投资,他的作品会以高价卖出,他画他母亲、女朋友、他养的狗和宠物鼠的画作,会给炒热得成为像《蒙娜丽莎》一样的经典,像柯可佩里,那个印第安神祗。 在他的画室里,那些黑苍蝇仍然在那堆软了的苹果和烂了的香蕉上飞来飞去。 他们告诉费莱契说,也许这个消息对她有帮助,那就是那个画家之所以会成名,是因为他杀了一个懒惰的雕刻家,而那个雕刻家杀了一个过分积极的画家,那画家之前杀的是一个背叛了他们的拼贴画家。 所有这些人都死光了,而且他们的作品陈列在美术馆里,像银行账户一样,一直如滚雪球般地增值中。而所谓的价值坏不是美的价值,因为颜色会变成像梵高的向日葵一样的咖啡色,油画颜料和上面的罩光漆会开裂泛黄,永远在排了一天的长龙之后看到时会觉得比预期的小了很多。 艺术市场已经这样运作了几百年,那位艺评家说。要是泰瑞决定不接受这个,他的第一个真正的“委托”,也没问题。可是他未来还有好多没解决的官司要打,加在他身上的诸多罪名仍然成立。这些艺术界人士只要一通电话就可以把案子摆平,或者也可以事情弄的更麻烦,就算泰瑞·费莱契什么也不做,也还是可能在牢里关上很久、很久。就是那个绿色墙面被弄得乱七八糟的牢房里。 事情过了之后,有人还会相信一个坐过牢的人的话呢? 所以泰瑞·费莱契,他说:好的。 还好他从来没见过那个画家。画廊老板给了他一把枪,叫他在头上套上一只尼龙丝袜,那把枪的尺寸就像你手指伸直并拢的那只手一样大小,是件很容易藏在手里的东西,大小只像一张寄包裹用的单子,可是一样效果十足。那个乱七八糟的画家会在画廊里待到打烊的时候,然后他会走路回家。 那天晚上,泰瑞朝他背上开枪——砰,砰,砰——开了三枪,这件工作比他把他那只狗,小骨的像挂在古根汉美术馆里快多了。 一个月后,费莱契举行了他生平第一次在画廊里的真正个展。 那里不是“五花八门画廊”,地上却铺着一样黑色和粉红色的棋盘花瓷砖,大门上还有同样花色的天蓬,有好多好多聪明人到那里去,把钱投资在艺术品上,可是这里是另外一个,让我们假装是的那种画廊,积满了假的聪明人。 在那以后,泰瑞的生涯变的复杂起来。你可以说他的工作做得太好了,因为那位艺评家又叫他去杀一个德国的概念艺术家、一个旧金山的行为艺术家、一个巴赛罗纳的活动雕刻家,每个人都以为暗地·沃荷死于胆囊手术,你以为尚-米契·巴斯奎特(Jean-MichelBasquiat)是以为内吸食海洛因过量而送了小命,以为凯斯·哈林(KeithHaring)和罗柏·梅普索普(RboertMapplethorpe)死于艾滋病。 事实的真相是……你所想的正是人家希望你有的想法。 整个时间里,那艺评家说要是费莱契抽身的话,艺术家就会构陷他成为第一宗谋杀案的凶手,或者会有更坏的结果。 泰瑞问道:更坏的结果是什么? 他们没有说。 让一个美国人把事情搞大了。 在刺杀每一个背叛他们的艺术家,每一个懒散、邋遢的艺术家之间,他瑞·费莱契没时间把画画好,就连如荻和他母亲的画像看起来也都画的很匆忙。很杂乱,好像他一点也不在乎似的。他越来越画出各种冲抵舞者柯克佩里的不同版本。他还把《蒙娜丽莎》的照片放大到一面墙的大小,再以手工着色的方式把照片涂上当年室内装潢最受欢迎的颜色。但是,只要底下有他的签名,大家就会买,美术馆也会买。 在成名的这一年以后…… 在那一年之后,他正在一家画廊里,和老板谈话,这个老板就是一年前给他一把枪的人。不是丹尼斯·布莱恩萧。外面街上很黑。他腕上的手表现实十一点钟。画廊老板说他要打烊了,他自己要回家了。那支枪后来的下落如何,泰瑞不知道。 老板打开了前门,外面是黑黑的人行道。黑色和粉红色条纹的天蓬。走回家的路很长。 外面,路灯柱子上都粘着一些你永远也不会认得的人所画的小小画作。这条街上贴着他们没有签名的作品,事情就会出在走进夜色的长路上,如果不是今晚,那就会在另外某个晚上。下一步,每天晚上都会走进那个每一位艺术家都想要一个机会成名的世界里。 后制 克拉克太太的故事 泰丝和尼尔生·克拉克在前两天里,好像什么事也没有过似的生活着。也就是说穿起去上班的衣服,打开车门,开车去公司。那天晚上,他们会相对无言地坐在厨房里的桌子前面,吃一些东西。 那又有什么了不起。 器材出租公司会打电话来,要他们归还所租借到摄影器材。 尼尔生在家,和泰丝在一起,或者不是。 到了第三天,她只下床去上厕所。她没有打电话到公司去请病假。不管她怎么样,她的心就是一直跳个不停。倒不是说她没试过什么方法。 不值得花力气去开始酗酒,或是丈量汽车车身长度,去找一条皮管长得足够从废气管连到驾驶座旁边的窗子。也不值得花力气去看她的家庭医师,编出足以让他开出安眠药的一套谎话来。其他的事她倒可以做,比方说把剃胡子的刀片割进手腕,用这种行为只会看起来像再一次用她另外一个解决她所有问题的愚蠢计划。 灯和摄影机都仍然挤放在克拉克夫妇的床边。 自杀看其起来只是另外改变她生活的积极计划,要是她打开拍片用的灯光和摄影机,就可以把死亡过程录在录影带上。一部分为上下两部的死亡电影,一套迷你连续剧。另外一个大计划,自杀不过是:泰丝·克拉克把工作做过了头。另外一个开始、中段和结尾。 去上班似乎太疯狂了。再吃顿饭,都和在原子弹丢下来的时候还去种郁金香球根一样没道理。 现在都是过去的事了,可是当初是尼尔生看了他们的存款账户,是他说唯一能生得起孩子的办法就是去拍一部色情录影带。 “终有一天,”克拉克太太说:“你会碰上这种事,就在那一秒钟,你的生命会感觉到长过了一百年……” 到了他们躺在床上的第五天,他们敢说自己会永远活下去了,日复一日地躺在床上,大概就是吸血鬼会有的感觉。想想你活了几千年,还一直犯着同样愚蠢的错误。几千年来你一直去酒吧和俱乐部,还以为自己在享乐子,想像自己是注意力的中心,你有个你觉得很英俊的丈夫,你认为你们两个都是够劲爆的人。 克拉克夫妇认为很多对夫妇都是靠拍色情电影发财的。家庭电影工业之所以会蓬勃发展,只是因为情色录影带创造了市场需求。除了他们之外,其他的夫妇都在利用他们公余的时间赚取外快。其他的已婚夫妇就不会这样没人看,不被陌生人欣赏地浪费了他们的性生活。首先,他们要去租一架摄影机和一台剪接机。他们要替这部片子找一个发行商。尼尔生说,因为他们已经结了婚,所以这样甚至不构成犯罪。 现在,下床去把拍好的录影带清除掉也没什么道理。那会像是打破显露真相的镜子,或是因为带来的是坏消息而斩了信差。 “单是日复一日地躺在床上,”克拉克太太说:“你就会了解到,杀死吸血鬼的不是尖头木樁。”而是一个世纪又一个世纪必须背负的情感重担和失望。 你希望能想象自己会一直越来越好玩,越来越机灵。只要你一直在努力的话,你就是在朝着大胜前进。这就是你身为吸血鬼可能在前两三百年里会有的感觉。在那之后,你所有的不过是同样失败的关系再乘上两百。 那又有什么了不起。 永远年轻的麻烦事,你真的会什么事都拖拖拉拉的。所以卡拉克夫妇自己学会了怎么拍录影带。其中包括尼尔生剃光了他的xx毛,好让他的老二看起来更大一些。泰丝去隆乳,弄得她的脊椎所能支撑的最大程度。只花了一个午觉的时间,她就有了只有在色情电影里才看得到的豪乳。她的嘴唇则在里面缝入了发泡填料,让她这辈子都噘着一张xx交利器的嘴。克拉克夫妇二人都签了约去晒太阳灯,每天两次,每次二十分钟。他们大声地彼此把教材读给对方听,学会如何利用录影带上显示的准确时间代码来做剪辑工作。 每一刻都有着代码,标明小时、分、秒和实际的画面格数。比方说,代码01:34:14:25的意思是录影带上第一个小时,三十四分,十四秒里的第二十五格画面。即使是剪辑一部色情录影带。你也必须创造出一个虚拟实景来。把某些事件排在一起来呈现一种关系。这样的影像顺序,必须能引导观众从一场性行为到下一个性行为。你必须营造出延续性来,那些幻影必须有道理。 他们在10:22:19:02之前拍完大部分xx交战。 然后他们把大量的性器交合画面拍到25:44:15:17。 他们又拍了些后庭和阴部附近的画面,拍到31:25:21:09。 最后拍的是肛交场面,结束于46:34:07:15。 因为这一类影片永远是同一种结局,怎么都那个结尾,到最大高xdx潮的过程,就是最重要的了。高xdx潮戏,只是不可或缺的主戏。 另外一件要记在心里的是,一部录影带里,每个镜头的长度平均是八至十五秒种。泰丝和尼尔生要一起一次搞个二十秒。过了这么长的时间之后,他们得起身,按下“暂停”键,把摄影机换新的角度,为下一个镜头重新打光。接下来再拍二十秒。他们的婚姻还在性事等同享乐的阶段。但经过第一天的拍摄之后,唯一维持他们“性”趣的,只剩下他们可能赚到的钱了。那笔钱还有他们要生的孩子。 “我们两个人,”克拉克胎体啊说:“都充满了活力,像狗喂食之前跳舞一样。” 泰丝和尼尔生。从来没有比拍进电影里的时候更好看过。这正是最糟糕的部分。在那个礼拜里,他们大部分的时间都不断的回到卧室里去。即使每次结合在一起只有二十秒的时间,他们的性行为前后总计有将近四十八小时。灼热的扽光吸干了他们晒黑皮肤里的汗水。 为了维持兴奋状态,他们在拍摄范围之外架了一台电视机,播映边录影边可以看的春宫电影,这成为他们的提示卡,或是可以模仿的电视样本,这些影片里的人也和克拉克夫妇一样,两眼没有看镜头,而在看着他们播放的小电影。这种连锁性的偷窥:克拉克夫妇看着别人在看着别人,让人觉得很好。泰丝和尼尔生所看的色情应带至少是五年前的旧东西了。男人都留着长鬓角,女人都戴着长耳环,搽了闪亮的蓝色眼影。至于那些人在看的小电影有多老,那就不知道了。可是知道他们所有的人彼此透过历史而连接在一起,的确让人好过多了。 这些录影带里的人,看来和摄影机前的克拉克夫妇年纪差不多,不过现在应都进入中年了吧。他们看来很年轻,腿和手臂上都有肌肉,肌腱长而突出,但是他们的动作很快,好像他们在镜头外看的是一个时钟。 为了让彼此带着笑脸,泰丝和尼尔生轮流说着他们打算怎么花赚来的钱。 他们要买一栋房子。 他们要去墨西哥旅游。 他们要拍真正的电影。剧情片。他们可以设立他们自己的独立制片公司,从此再也不为别人工作。 如果生的是女儿,就取名叫凯西。 如果是男孩,就叫巴斯特。和别人拍接生过程的录影带不一样,他们将来要让孩子看自己受孕的过程。巴斯特会看到他的父母有多劲爆,多上道。这事似乎非常先进。 在此之后,他们就绝对完全不必再有性行为了,绝对不再有。 这件事做得越来越糟,他们越希望赚得更多,他们开裂的皮肤碰起来越痛,越是躺在水凉而汗湿的床单上越难过,他们的未来就光明。他们笑得都痛了,他们的身体摩擦得又红又热。这场马拉松继续下去时,他们所得的报酬一定得越来越多到不可能的地步。 然后,快得就像医生宣布你病入膏肓,快得就像法官宣判死刑,他们做完了。 这应该是最好玩的部分。 你的样子和你怎么看你自己的样子,两者之间的落差足够杀了大部分的人。 也许吸血鬼之所以不死的原因,就在于他们永远不会从照片或镜子里看到他们自己。 “不管怎么剪辑,”克拉克太太说:“都救不了我们。” 不管做多少有氧运动,动多少次整型手术,也没办法让他们看起来是他们在看到录影带之前想像的模样。他们看到的是两只几乎无毛的野兽,既无毛发,又是深粉红色的,而且比例完全不对。就像杂种狗似的,短腿,长脖子,粗短的躯体,不见腰身,彼此朝着对方咧开大嘴傻笑,两眼不时瞄向镜头,像要确定仍然有人在注意看他们。他们用力地收着小腹。 比他们平常的丑态更糟的是,这些画面证明他们已经渐渐老了,他们的嘴像吸杯,松弛的皮肤在每个开口附近都是松垂着。他们的身体靠在一起摇动,就像可怕的旧机器被迫高速运转,最后会四分五裂。 尼尔生勃起的老二看起来歪歪又脏脏的,像是由一间中国杂货店后面的柜子里拿出来的东西。泰丝的嘴唇和胸部看起来大得畸形,疤痕仍然鲜红。 那又有什么了不起的。 在他们从每一个角度,每一个镜位看着自己的时候,泰丝哭了。他们的每一个部分,从脚跟到头顶,他们藏在两腿之间的秘密,藏在腋下的毛发,他们全看到了,一直到带子跑完,留下他们坐在黑暗中。 这就是他们的样子。 在那之后,就连哭泣似乎也只是另外一个命中注定用来捱过这一刻的方法。任何情绪反应看来都是对他们两个所看到的加以愚蠢而无用地否认。任何行动都是重新开始另一个毫无希望而又愚蠢的梦想。 他们可以再拍另外一部电影,开始他们的制作公司。只不过现在,无论他们做什么,他们都会知道那不是真的,他们再也不可能像他们想象中的那样了。 而不管他们多么努力地尝试,不管他们赚到多少钱,他们两个都会死。 在两天之内,以一架租来的摄影机,他们用尽了一生中对彼此的兴趣,两个人都不再有任何神秘之处。 灯光器材和摄影机。ABC器材出租公司不停地打电话来要收回去。那家租凭公司不停地增加他们信用卡该付的款,最后克拉克夫妇所欠的钱月超出他们储蓄账户里的存款。 那天尼尔生·克拉克下了床,把摄影机和灯光器材打包好送回去,那天他没有回家。 下个礼拜,克拉克太太的月经也没有来。 “这对大xx子,”卡拉克太太说:“本来可以用来扣税的。”只是某些巨大而母性的表征,而现在有孩子要生了。 尼尔生·克拉克从此再也没回家,在这样大小的城市里,每年有好几百人就这样走掉了。离家的孩子、逃家的妻子,好多人失去踪影。 那又有什么了不起的。 泰丝·克拉克烧掉了那卷录影带,但每次一闭上眼睛,就会再看到。即使是现在,将近十六年后。即使现在她的孩子生下来,长大,又死了之后也一样。 那个孩子,她取名叫:卡珊黛娜。 拳头下讨生活 无神教士的故事 韦伯四下张望,他的脸完全不成人形,一边颧骨比另一边低。有一只眼睛直视一粒奶白色的球嵌在眉毛下那团又红又黑的肿伤中。韦伯的双唇都裂得严重到他有的不是两片嘴唇,而是四片。在那些嘴唇里面,连一颗牙也不剩。 韦伯四下看着这架喷射机的机舱,壁上贴的白皮。糖槭木的家具漆得如镜子般发亮。 韦伯看着自己手里的酒,杯里的冰块在强冷的空调下几乎没有融化。他说,声音因为听觉不良而太过大声,他几乎是喊着说:“我们在哪里?” 佛林特说,他们在一架湾流G550里,这是你所能包下最棒的一架私人喷射机。然后佛林特把两根手指伸到裤子口袋里,把一样东西隔着走道递给韦伯。是一粒白色小药片。“吞了。”佛林特说:“把酒喝掉,我们就快到了。” “就快到哪里了?”韦伯说。他用酒把药片吞了下去。 “他仍然扭转身子去看那可以放倒和旋转的白色皮椅。白色的地毯,糖槭木的桌子,擦得亮到看起来像是湿的。白色的假皮沙发靠放在机舱边上,成套的靠垫,那些杂志,每本都大得像电影海报,名字叫《精英旅客》,封面上的标价是五十美元。镀这二十四K金的杯架和洗手间里的水龙头。小厨房里有浓缩咖啡机,卤素灯的光映照着水晶玻璃的器皿,微波炉、冰箱和制冰机。所有的这些和他们一起飞在五万一千尺的高空,零点八八马赫,正飞过地中海上空的某处。他们都在喝苏格兰威士忌,所有这一切都在比你在里面看过的好太多哦,只比不上一副棺材。 韦伯的鼻子,他把酒杯端起一饮而尽,将他那如红薯般的大鼻子伸到冰凉的空气中,让你都可以看到他的两个鼻孔里。看到那里不再通到什么地方,现在全不通了。可是韦伯说道:“这是什么怪味。” 佛林特吸了一下鼻子说:“对硝酸铵这三个字有印象吗?” 是他们的哥儿们詹森在佛罗里达给他们准备的。他们在波湾战争中的好兄弟,我们的无神教士。 “你是说,呃,肥料?”韦伯说。 佛林特说:“半吨。” 韦伯的手抖得厉害到你都听得见冰块在他那空了的杯子里直响。 这种抖动,只是创伤性的帕金森氏症而已。脑补受伤就会让你变成这样,脑部有部分坏死,神经元被坏死的纤维所取代。你戴上一顶卷曲的红色假发,装上假睫毛,在柯拉瑞斯郡博览会和牛仔赛会上用贝蒂·米勒的歌来对嘴,让人有机会以一拳十美元的代价来对你饱以老拳,你就能真的挣到不少银子。 在其他的地方,你需要带上卷曲的金色假发,穿上一件贴身而钉了亮片的礼服,脚上穿着你能找得到最大尺码的高跟鞋,用芭芭拉·史翠珊的《长青树》来对嘴,那你最好能有个朋友等在旁边,好送你去急诊室。事前先吃两粒止痛药,然后再贴上芭芭拉·史翠珊式的分红色长指甲;然后你就没法抓起比啤酒瓶更小的东西了。先吞了止痛药,就能先把《彩绘芭芭拉》A、B两面的歌全唱完了之后,才真正被人打昏过去。 以前筹钱的时候,我们最初的想法是“五块钱打小丑一拳”。这很有用,大部分是在大学城里,农业学校啦,小镇啦,差不多每个人回家时手指关节上都沾着小丑脸上的白粉。白粉和血。 问题是:这种新奇感慢慢消失了,租一架湾流喷射机要花钱,单是从这里飞到欧洲的油钱就要三千美元。单程,其实没有那么糟糕,可是你不会到包机公司说你只去不回——那可太危险了。 不错,韦伯只要穿上那件黑色的紧身衣,那些人就垂延三尺想揍他了。他只要把脸涂白,站进他那看不见的箱子里,开始演默剧,现钞就滚滚而来。大部分是在大学校园里,可是我们在郡县或州立博览会上的生意也很好,就算一般人把这当跑江湖耍把戏看待,却还是会付钱把他打倒,让他流血。 等小丑的那一套玩得没人要看之后,我们在路边旅馆的酒吧间里试过“五十大洋揍小妞”。佛林特找到一个愿意一起干的女孩子,可是,脸上挨了一拳之后,她说:“不行……” 那个女孩子坐在满是花生壳的地上,用手捂着鼻子,她说:“让我去上飞行学校,让我去当驾驶员吧,我还是想帮你们。” 我们还有,想必是酒吧里一半的客人手里拿着钱在排队。离了婚的老爹,被抛弃的男友,还有从小坐便盆训练留下问题的男人,全都等着要挥舞拳头。 佛林特说:“我可以解决这个问题。”他把那女孩子扶了起来,扶着她的手肘,把她送进了女厕所,自己也跟着她一起进去的时候,佛林特举起手来,五指张开,说道:“给我五分钟。” 我们这样刚刚退伍,想不出还有别的什么办法能筹到这么多钱。要合法的。在佛林特看来,还没有法律规定说人家不能付钱来揍你。 然后就是佛林特从女厕所里走了出来,戴着那个女孩子那顶礼拜六晚上出去时用的假发,把她所有的化妆品全用来涂抹在他胡子刮的干干净净的大脸上。他解开了衬衫,把下摆在肚子上打了个结,把纸巾塞在里面当xx子。佛林特把一整支口红涂在他嘴的四周。他说:“来吧……” 排着队的人,他们说花五十美元揍个男人是在骗钱。 于是佛林特,他说:“那就一拳十块钱……” 大家还是不肯上前,四下张望这看还有什么更好的花钱方法。 于是这时候,韦伯走到自动点唱机那边,投下两毛五分钱,按了两个键,结果——魔法出现了,音乐一开始,不到吸一口气的时间,你耳朵听到的,只有酒吧间里所有的男人同声发出长长的的一声呻吟。 那首歌,正是电影《铁达尼号》结尾时的那首荡气回肠的歌。那个加拿大妞唱的。 而佛林特,戴着金色假发,涂着小丑的大嘴巴,跳上一张椅子,再站在一张桌子上,开始唱了起来。在整个酒吧间里的人注视下,佛林特使出浑身解数,把两手在蓝色牛仔裤侧边滑上滑下,两眼紧闭,你只能看到他闪亮的蓝色眼影。红色的唇膏,唱着歌。 韦伯看准时机,伸手去扶佛林特下来。佛林特搭住他的手,像个贵妇似的,一面仍对着嘴唱着。现在可以看清楚了,他的指甲涂成糖果般的红色。韦伯低声对他说:“我丢下去的钱差不多有五块钱。”韦伯扶着佛林特下来,面对排着队的第一个人,韦伯说:“他们一整晚都只能听到这一首歌。” 从韦伯的那五块钱,他们那晚弄了将近六佰美元。没有一个人的拳头不是深深地印着由佛林特脸上化妆品掉下来的蓝色和红色,还有眼线的绿色。有些家伙,把他揍到手酸了,又回来排队,再用另一只手。 那首荡气回肠的《铁达尼号》主题曲几乎操他妈的害死了佛林特。除了那首歌外,还有那些手上戴了粗大戒指的家伙。 从那次以后,我们定下了不许戴戒指的规矩。除此之外,我们也要检查,看你会不会在手心里握一条包好的硬币,或是钓鱼用的铅沉子来让你的拳头有更大的杀伤力。 在所有的人里,那些女人最坏。有些要是没有看到你的牙齿给打飞出来就不开心。 女人,喝的越醉,就越爱、爱,爱死了痛揍变装男人。知道打的是一个男人、尤其是他的穿着打扮比她们漂亮。打巴掌是可以的,可是不准用指甲抓。 市场很快就打开了。韦伯和佛林特,他们开始不吃晚饭,喝淡啤酒。在任何一个新来乍到的市镇,都会看到他们侧身站在镜子前面,看着自己的肚子,肩膀向后,屁股翘起。 每个市镇,都可以打赌说他们各人另有一口他妈的箱子。那口箱子里装的是漂亮的洋装、晚礼服。都有衣套护着。一包包的鞋子和一盒盒的假发。每个人都有一个很大的新化妆箱。 这些让他们存下来的基金低到谷底,可是只要一提这事,佛林特就会告诉你说:“要先花钱才有进账。” 这还没加上他们画在唱片上的钱。不管打得中不中,他们发现大部分人听了最想揍你的歌曲是下列的专辑:芭芭拉·史翠珊的《彩绘芭芭拉》,《冷酷的结局》,《往日情怀》。贝蒂·米勒的《大腿与耳语》,《残花泪》或者是《情比姐妹深》。真的尤其是《情比姐妹深》。 就算你把甘地送到现场,阉了他的蛋蛋,给他打了大量的止痛剂配西汀,只要让他听到那首《翼下之风》,他照样还是会往你脸上打上一拳。至少,这是韦伯的经验。 这一切都不是他们在军中受过的训练。可是退伍还乡,你找不到徵求弹药专家、瞄准专家、先头侦查兵之类的求才广告。退伍还乡之后,我们什么样的工作,没有一样工作所得由佛林特现在拿到的那么多,他的腿从绿缎晚礼服所开的高衩里露出来,他的脚趾在尼龙丝袜里动着,由金色凉鞋前端伸出来。佛林特在两首歌之间只略微停一下,把瘀青的地方补上妆,他抽的香烟头上沾着他嘴唇上来的红色,他的口红和他的血。 郡博览会的生意很好,机车赛紧接在后,牛仔竞技也很好,还有赛船,或是在大型刀枪制造及贩售年会外的停车场上。不错,他们后来再也不必费心去找能让他们筹大钱的群众。 有天晚上,韦伯和佛林特在西部各州枪支与弹药博览会外的沥青路面上留下大部分化妆品之后,开车回气和旅馆的路上,韦伯把後照镜扳过来,对着他抱着猎枪坐着的前座。韦伯把脸转来转去地由各个角度去照镜子,他说“我们不能再这样干多久了。” “我从来都算不上你所谓的漂亮,”韦伯说:“可是至少我一直让自己看起来……很好。” 佛林特开着车,看着他握住方向盘的手指上开裂的指甲油。佛林特用他碎裂的牙齿咬掉半片裂了的指甲,说道:“我想要用一个艺名。”他两眼望着自己的指甲说:“你觉得‘胡椒咸肉’这个名字怎么样?” 差不多这时候,佛林特的女朋友去上飞行训练学校去了。 这样也好。情形正在走下坡。 比方说,就当他们在落矶山脉各州宝石及矿藏展外面的停车场设置准备好时,韦伯看了看佛林特说:“你那对他妈的xx子太大了……” 佛林特那时穿着一件颈部系带式的长礼服,有带子系在颈子后面把前面拉起,而,一点也不错,他的xx子看来很大,可是佛林特说这是因为那是件新衣服的关系。 可是韦伯说:“不对,不是这个原因。在过去四个州走下来,你的xx子越长越大。” “你这样罗嗦,”佛林特说:“只因为我比你的大。” 韦伯说话了,声音由他吐了口红的嘴角不动声色地传了出来,他说:“前参谋士官长佛林特·史台德曼,你变成一个他妈的邋遢女人了……” 接下来是亮片与假发四处飞散。那天晚上,他们的收入是零。谁也不想打这样已经抓得满脸是伤,又在流血,情况凄惨的家伙,何况都是两眼血红,睫毛膏也哭得全花了。 回顾起来,这场小小的猫打架差一点毁了他们的整个任务。 我们国家之所以连一场仗也打不赢,就因为我们所有的时间都在内斗而不在打敌人。同样的情形是国会不让军方做他们该做的事。这样什么事也解决不了。韦伯和佛林特,他们不是坏人,只是典型的那种我们想往上爬的人。他们的整个任务就是要解决这个恐怖分子的情况。一次解决。而要做到这点,必须花钱。让佛林特的女朋友留在学校学开飞机,弄到一架飞机,弄到可以把租凭公司机师搞得不省人事的药品,这些全需要扎扎实实的现钞。 这件事一说清楚,佛林特的xx子就给吓得缩小了一些。 现在,飞在五百一千尺的高空中,他们斜靠在白色的皮椅上,沿着红海一路往南飞,一直飞到古达,在那里转向。 目前在空中的其他人,全都往他们各自已经确定的目标而去,你忍不住会想他们是怎么赚钱的,又经过哪些痛苦的折磨。 你还看得到韦伯穿了耳洞的地方。尽管拉了下来,扯大了,还是由那些垂吊的耳环那里看得清楚。 回顾起来,历史上大部分的战争起因都是某些人的宗教信仰。 这只是一次攻击行动,以结束所有的战争。或者至少是大部分的战争、 在佛林特控制好他的xx子之后,他们在大学校园间巡回。只要是有人喝啤酒而无所事事的地方都去。现在,佛林特有一边视网膜剥离,使他那只眼睛完全看不见了。韦伯因为脑袋被揍得乱晃而损失了百分之六十的听力。急诊室称之为外伤引发的脑补创伤。他们两个都有些发抖,要用两手才拿得稳睫毛膏,两个人都身体僵硬得没法自己把背后的拉链拉上。即使穿的是中等高度的高跟鞋,也走不稳。但是,他们还是继续下去。 等到了那时候,等到阿拉伯联合大公国的喷射战斗机过来跟踪他们的时候,佛林特可能已经瞎得没法飞了,可是他还是坐在驾驶仓里,使尽一切他在空军学来的本事。 现在,在他们湾流G550那白皮的机舱里,佛林特踢掉了脚上的靴子,光着两只脚上还看得到搽成粉红色的趾甲。而他的体臭中也夹杂着一点香奈儿五号的香水味。 他们最后的机场秀里,有一场是在蒙大拿州的密苏拉。有一个女孩子从人群中走出来骂他们是可恨的异端,说他们鼓励施行暴力与憎恨的罪恶加载我们原本平静多元社会中那些性别矛盾的成员身上…… 韦伯站在那里,一首《钮扣和领花》唱到一半就给打断了,他唱的是桃乐丝·黛那轻快的版本而不是丹娜·潇那潇洒的版本,他穿了一件无肩带的蓝色缎子紧身礼服,露出胸毛,肩膀,手臂上的毛给吹了起来,好像一片黑色的羽毛,他问那个女孩子:“那你到底要不要付钱来揍一拳呢?” 佛林特在离他一步远的队伍最前面收钱,她说:“好好地揍一拳。”他说:“小妞半价。” 而那个女孩子就只看着他们两个,一直穿着球鞋的脚不停地在打着拍子,嘴巴闭得紧紧地,歪在一边脸上。 最后,她说:“你能对嘴唱那首《铁达尼号》的歌吗?” 佛林特收下她的十块钱,紧紧地抱了她一下。“为了你,”他说:“我们可以把那首歌播上一整晚……” 就在那天晚上,他们终于达到了所需要的五千美元的目标。 现在,你可以看到在机外出现了沙乌迪阿拉伯那棕色与金色的海岸线。湾流喷射机上有两扇窗子,比一般商用喷射机上的小窗子大三倍。只要望出去,就能看到太阳和大海,从那样的高度看下去,其他一切都交混在一起,会让你几乎想要活下去。想取消了任务,掉头回来,不管前途怎么黯淡。 一架湾流喷射机可以加满飞六千七百五十海里的油料。即使有百分之八十的逆风也一样。他们到目的地的距离只有六千七百零一里,还有足够的油料来料理他们的行李、箱子,还有詹森在佛罗里达装上飞机的一袋又一袋东西,他们之所以会在那里降落,是因为驾驶员开始觉得不舒服了。那是他们给了他一杯咖啡后的事。散客止痛剂磨碎了混在黑咖啡里,会让大部分的人头晕目眩,恶心想吐。因此他们降落下来,让驾驶下了飞机,装载上那些袋子。詹森先生搬来了那些硝酸铵,而佛林特的女朋友席娜,刚由飞行学校毕业,准备驾机起飞。 由驾驶舱敞开的门,你可以看到席娜把耳机拉下来挂在脖子上。她扭动头来向后看,说道:“刚刚在无线电里听到个消息,有个人开了一架装满肥料的喷射机飞进了梵蒂冈……” 想想吧。韦伯说。 佛林特望着窗外,在他的白色皮椅里坐直起来。“我们有伴了。”在飞机一边,可以看到两架喷射战斗机。佛林特向他们挥了下手,看得到那些小战斗机里驾驶员的侧脸,他们买有挥手答礼。 韦伯看着在他那空酒杯里融化的冰块,说道:“我们要到哪里去?” 席娜在驾驶舱里说:“从我们由吉达转向内陆之后,他们就跟上来了。”她把耳机再戴上。 佛林特从走道对面伸手过来,把空酒杯里再加满了苏格兰威士忌,说道:“‘麦加’这个地方听起来有印象吧?兄弟?以克尔白天房为中心的禁寺?”他说:“克尔白呢?” 席娜用一只手把耳机按在一边耳朵上,说道:“他们有摩门教合唱团……国立佛教徒年会总部……哭墙和岩石圣殿……比佛利山大饭店……” 不行。佛林特说。限武没有作用,联合国也没有作用。不过,这也许有用。 他们的朋友,詹森,我们的无神教士,会是唯一的生还者。 韦伯说:“比佛利山大饭店里有什么?” 佛林特一口喝尽了杯里的酒,说道:“达赖喇嘛……” 那个在蒙大拿州密苏拉镇定女孩子,韦伯在那天晚上拿到了她的姓名和电话号码。等到他们全员写好最后的遗嘱和证词的时候,韦伯把他在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一切都留给了那个女孩子,包括那辆停在他父母那样有顶通道上的野马车,那一套万能先生工具,还有十四个有鞋子和衣服搭配的Coach皮包。 那天晚上,在她付了五十块去踢韦伯的屁股之后,那个女孩子看着他,看他那只瞎了的白眼几乎要闭了起来,嘴唇开裂,他只比她大三岁,可是看起来却像是她的爷爷,她问道:“你为什么要做这种事呢?” 韦伯扯下假发,那一缕缕的金色卷发粘在他嘴巴和鼻子周围已经干掉血里。韦伯说:“每个人都希望能让这个世界更好一些。” 佛林特喝着淡啤酒,看着韦伯,摇摇头,说:“你他妈的……”佛林特说:“那是我的假发吧?” 噩梦之匣 克拉克太太的故事 卡珊黛娜失踪的前一天晚上,剪掉了睫毛。 就像做功课一样简单,卡珊黛娜·克拉克从她皮包里拿出一把小剪刀,一把铬钢的小指甲剪,俯身贴近浴室洗脸槽上方的那面大镜子,看着自己的影子,她的两眼半闭,嘴巴像她在上睫毛膏时那样张开着,卡珊黛娜把一只手撑在浴室的柜子上,用剪刀去剪,一根根黑色的长睫毛飘落,掉进去,再被冲进排水管里,她甚至不看他母亲在镜子中就站在她身后的映像。 那天晚上,克拉克太太听到她溜下了床,当时天还很黑。在那个外面街上没有来往车辆的一个钟点里,她光着身子走进客厅里,也没开灯。听到那张旧沙发里弹簧发出的声音,有窸窸窣窣找东西的声音还有——咔嗒——打火机的声音。然后是一声叹息,一阵香烟的烟雾。 太阳升起之后,卡珊黛娜还在那里,赤裸着身体坐在沙发上,外面车来车往,却连窗帘也没拉上。她两手两脚在寒冷的空气中紧缩在身边,一只手里夹了根香烟,已经烧到了滤嘴。她身边的沙发垫子上全是烟灰。她醒着,两眼望着空白的电视荧光屏,也许是在看她自己的影子,赤裸裸地映照在黑色的玻璃上。她的头发看起来很邋遢,因为没有梳理而纠结在一起。两天前所搽的口红,仍然抹在一边脸颊上。眼影勾勒出两眼四周的皱纹。睫毛不见了,一双绿色的眼睛看来很茫然而虚假,因为你始终看不到她眨眼。 她妈妈说:“你又梦到了吗?” 克拉克太太问道:她要不要吃法国土司?克拉克太太打开暖气,把卡珊黛娜的浴袍从浴室门后的挂钩上去取了下来。 卡珊黛娜在冷冷的阳光中紧抱着自己,两膝靠在一起坐着,他的Rx房被两臂托了起来。两边大腿上都撒着灰色的片片烟灰。也有灰色的烟灰落在她的xx毛上。她两脚的肌肉在皮肤下抽动,两只脚并排平放在擦的很亮的木头地板上,是她身体上唯一不像雕像那样静止的部分。 克拉克太太说:“你还记得点什么吗?”她妈妈说:“你原先穿着你的新褐色礼服……”她说:“那件超短的。” 克拉克太太走过去,把浴袍披在她女儿身上,在脖子附近围紧了。她说:“事情发生在那个书廊里,就在古董店对面。” 卡珊黛娜两眼始终望着她自己黑黑的影子映照在没有打开的电视上。她没有眨眼,而浴袍滑了下来,又让她两个Rx房暴露在寒冷中。 他妈妈说,她在看什么? “我不知道,”卡珊黛娜说。她说:“我不能说。” “我去吧我的笔记本拿来。”克拉克太太对她说。她说:“我想我把这事弄清楚了。” 等她从睡房回来,一手拿着那个厚厚的咖啡色资料夹,卷宗夹打开着,让她可以用另一只手翻找笔记。她四下看着客厅里,卡珊黛娜不见了。 在那时候,克拉克太太正说着:“那个‘噩梦之匣’的作用是,前面……” 可是卡珊黛娜也不再厨房或浴室。卡珊黛娜不在地下室。她们的屋子就这几间房。她也不再后院里或楼梯上。她的浴袍扔在沙发上。她的皮包、鞋子和外套,一件也没有少。她的箱子还在她床上,收拾了一般。只有卡珊黛娜不见了。 起先,卡珊黛娜说那不算什么。根据笔记,那是画廊开幕。 在克拉克太太的笔记里,写着:“不定时的计时器……” 笔记上记着:“那个男人上吊自杀……” 事情开始于所有画廊都有新展开幕的那一夜,城里挤满了人。每人都还穿着在办公室或学校里穿的衣服,手牵着手。中产阶级的年轻夫妇穿着黑色的衣服,看不出由计程车座位上沾来的灰尘,戴了他们不会戴去坐地下铁的好珠宝首饰。他们的牙齿两百,好像除了用来微笑之外,从来没把牙齿用在别的地方。 他们都在彼此看着大家在欣赏化作,然后再彼此看着大家吃晚饭。 这些全都记在克拉克太太的笔记里。 卡珊黛娜那天穿着她新买的黑色礼服,超短的那件。 那天晚上,她要了一杯装在高脚杯里的白酒,只是拿在手里。她不敢举杯,因为她的礼服没有肩带,所以她让双臂垂落两侧,把两肘加紧,这样能鼓励她胸前的某些肌肉。也就是她在学校打篮球时新发现的那些肌肉,能把她的胸部顶得高到好像乳沟从下巴开始。 那件礼服,黑色的料子上钉着黑色亮片和竹子。像一层闪亮的粗黑外壳,包着粉红而丰满的胸部,像一个硬硬的黑色弹壳。 她的双手,搽了指甲油的手指紧扣在一起,看来好似铐住了酒杯的高脚。她的头发盘起来,梳得很高,又黑又厚,有几缕卷发松脱了,垂落下来,可是她不敢伸手上去梳理好,她的肩膀裸露,头发有些散落,高跟鞋使两腿的肌肉拉紧,是她的臀部翘挺,在长长拉链底下鼓兔出来。 她嘴上的口红搽的很外媒,没有红色玷污在他不敢举起的酒杯上。她的两眼在长长的睫毛下显得很大。绿色的眼珠是她在这拥挤房间里唯一活动的部分 她面带微笑地站在画廊中央,是你唯一会记得的女孩子,卡珊黛拉·克拉克,才十五岁。 这时离他失踪不到一个礼拜,只有三晚。 克拉克太太现在坐在沙发上,卡珊黛拉现在坐过而留下烟灰的那块温热地方,翻阅着那叠笔记。 画廊老板当时在对他们说话,对他们和其他围过来的人。 “朗德,”她的笔记上记着,那个老板的名字叫朗德。 画廊老板向他们展示一个装在三支高脚上的盒子。底下是个三角架,盒子是黑色的,大小像架老式的照相机。就是那种摄像师站在后面,用一块大黑布罩起来以保护上面涂了化学药剂的玻璃片。那种南北战争时代的照相机,拍照的时候还要用火药发出闪光,升起一朵味道呛鼻的灰色蕈状云,刚走进画廊的时候,那个在三角架上的黑盒子就给人这个印象。 盒子涂成黑色。 “上了漆。”画廊老板说。 那盒子上了黑漆,打了蜡,但好多手指印弄成灰糊糊的一片。 画廊老板对着卡珊黛娜那件硬挺而没肩带的礼服欠身微笑,他留着一线胡子,仔细修剪得如两条完美的眉毛。下面留着魔鬼似的山羊胡,让他下巴看起来很尖。他穿了一套银行家似的蓝西装,戴了一只耳环,太大又太亮得不可能是真的钻石。 那个盒子的每道接缝上都有复杂的花纹,棱线和沟槽,使得看起来像个银行保险箱那样重。每条接缝都藏在细密而厚的漆下。 “看起来像个小棺材。”画廊里有个人说。那个人梳着马尾,嚼着口香糖。 盒子两边有铜质的把手。画廊老板说他们可以握住两边把手,来完成一个循环。如果你想让那盒子正确运作的话,就要握住两边把手。把眼睛凑到前面的那个铜做的窥视孔,用左眼,往里看。 一个接一个,那天晚上总有两百人看过,可是什么事也没发生。他们握住把手,往里看去,可是所有的人都只看到他们自己的眼睛反映在小玻璃镜片后面的黑暗中。他们听到的只有一个小声音。一个钟,滴答走着。慢得像一个漏水龙头在滴……滴……滴水。在那弄糊了的黑漆盒子里发出小小的滴答声。 盒子外层脏的让人觉得粘滑。 画廊老板竖起一只手指。他用指节扣着盒子侧面,说:“是种不定时的计时器。” 可以走一个月,一直响个不停,也可能再走一个小时。可是一旦停下来,那就是往里看的时候了。 “这里,”画廊老板郎德说,然后拍了下一个小小的铜按钮,小的像门铃,设在盒子的侧面。 握住把手,等着,滴答声一听,她说,就往里看,一面按下按钮。 一块铜质的小小名牌,那块牌子用螺丝钉固定在盒子顶上,如果你踮起脚来,就可以看到上面写着:“噩梦之匣”。和一个名字:“罗南·魏提尔”。铜把手因为太多人紧握着等待而变绿了。窥视孔周围的铜边也因为那些人的呼吸而黑了,而黑色的外壳则因为他们贴近后皮肤的摩擦而沾上了优质。 我进把手,就能感受到里面的滴答声。那个计时器,稳定得如心跳般永不停止。 郎德说,一旦停了,按下按钮就会让里面产生一道闪光,闪亮一次。 接下来会看到什么,郎德不知道。这个盒子是从对街那个关了门的古董店里来的。放在那家店里有九年。滴答声始终没停过。盒子原先的主人,古董店老板,总告诉顾客说那个盒子可能是坏掉了,或者跟布恩即使看玩笑的。 九年来,那个盒子一直在架子上滴答想着,结果淹没在昏沉下。最后,有一天,老板的孙子发现它不响了。那个孙子十九岁,要当律师。这个十来岁的小伙子胸口还没长毛,整天都有女孩子到店里来看他,他是个好孩子,领了奖学金,会踢足球,银行里还有存款,自己有部汽车,暑假在古董店打工,掸灰清扫。他发现那个盒子的时候,盒子里没有声音——万事俱备地等着。他握住把手,按下按钮,往里看去。 古董店老板发现他时,灰尘还沾在他左眼四周。他眨着眼,两眼茫然,坐在地上他扫成一堆的灰尘和烟蒂当中。那个孩子,从此再没回过大学,他的车子一直停在路边,最后市政府拖吊走了,从那以后,他每天坐在店外面的街上。二十岁的他,整天坐在街边地上,不管天晴下雨。你问他什么,他就只大小。这个孩子,现在原本应该是个律师,执行法律业务的,可是却住在破烂小旅馆,免费的公家收容所,或是在社会福利机构,完全精神失常,甚至无药可医。 郎德,那个画廊老板说:“整个人疯了。” 你去看那个孩子,会看套他整天坐在床上,蟑螂在他的衣服里,在裤管和衬衫领口,爬进爬出。他的每根手指甲和脚趾甲都长得又长又黄,像铅笔一样。 你问他什么:你好不好?有没有吃东西?他到底看到了什么?那个孩子还是只会笑。蟑螂到处爬,聚集在他衬衫里,小苍蝇在他头上绕着飞来飞去。 另外一天早上,古董店老板来开店门,那个满布灰尘又滴答响的东西不一样了,放在一个从来没放过的地方,而且滴答声又停止了。那原先一直响着的声音停了。那噩梦之匣放在那里,等着他去看。 那一整个早上,老板都没有打开店门。客人来了,用手遮在脸旁边,网窗子里看,想看到在阴影中有什么东西,为什么店没开? 就像古董店老板可能会去看盒子里的情形一样。要知道原因,要知道出了什么事。是什么让一个孩子失去了灵魂,那个今年已经二十岁,原本有着大好前程的孩子。 整个早上,古董店老板都注意着那个没有滴答的盒子。 他没有盯着看,而是在后面刷洗马桶,他拖出一架梯子,把所有吊灯架上干了的死苍蝇弄干净。他把铜器擦亮,木器上油。弄得满身大汗,原本浆的笔挺的白衬衫都既软又皱了。他做尽了所有他平常讨厌的苦工。 附近的街坊邻居,他的长年老顾客,他们来到店前,发现大门锁着,他们 就像古董店老板可能会去看盒子里的情形一样。要知道原因,要知道出了什么事。是什么让一个孩子失去了灵魂,那个今年已经二十岁,原本有着大好前程的孩子。 整个早上,古董店老板都注意着那个没有滴答的盒子。 他没有盯着看,而是在后面刷洗马桶,他拖出一架梯子,把所有吊灯架上干了的死也许敲了门,然后又走了。 那个盒子等着要让他看原因何在。 会是他所爱的人往里看。 这个古董店老板,辛苦工作了一辈子,他以很好的价格买进很好的货。把货运来陈列在店里,他把灰尘擦掉,大半辈子都守在这一家店里,已经有好几次去拍卖遗产的场合,把一些卖出去的灯和桌子买回来,再卖第二次,第三次。从已故的客人那里买回来卖给还活着的客人。他的店铺吞吐着同样的货品。 同样的一批椅子、桌子、瓷娃娃、床、柜子、各种小摆设。 买进来,卖出去。 整个早上,古董店老板的视线不停地回到“噩梦之匣”上。 他做了帐,一整天都在按那有十个键的计算机,把收支账目算清楚,把一行行长长的数目加总,看到那同样的货品,同样的梳妆台和衣帽架在纸上进出,他煮了咖啡,又煮了咖啡。他喝咖啡喝到磨豆机理的咖啡豆都用完了。他大嫂到店里所有的一切只剩下他的身影反映在光滑的木头和干净的玻璃上。柠檬和杏仁油的香味,他自己的汗味。 那个盒子还在等着。 他患上了一件干净的衬衫,梳好了头发。 他打电话给他太太,说多年来他一直把现钞藏在他们车子行李厢里备胎下的一个白铁盒子里。古董店老板告诉他太太,四十年前,他们女儿出生前后,他曾经跟一个在午餐时间会到店里来的女孩子有过婚外情,他说他很抱歉,他要她不必等他吃晚饭,他说他爱她。 那个盒子就在电话旁边,没有响声。 第二天,警方发现了他,他的账册清楚,店里整理得井井有条。那个古董店老板拿了条橘色的延长线,在浴室墙上挂衣服的钩子上打了个结,就在铺了瓷砖,万一弄脏了也容易清洗的浴室里,把绳子套在脖子上,然后——放松了身子,他整个人瘫下来,缩在墙边。几乎是坐在铺了瓷砖的地方,窒息而死。 在古董店前面的展示台上,那个盒子又滴答地响着。 这段过去,全在克拉克太太那厚厚一叠的笔记里。 之后,那个盒子到了这里,到了郎德的画廊,到了这时候,那已经成为一则穿起了,那个“噩梦之匣”,郎德对那一小群人说。 在对街的古董店现在只是一间粉刷过的大房间,在前面的橱窗后面空无一物。 就在这时候,那天晚上,郎德把那个盒子展示给他们看。卡珊黛娜加进了两臂来叮嘱他的礼服,而就在那一刻,人群里有个人说:“停了。” 那滴答的声音。 声音停止了。 一群人等着,听着那寂静,竖起耳朵来找任何一点声音。 郎德说:“请便。” “像这样吗?”卡珊黛拉说,她把那装了白酒的高脚杯交给克拉克太太拿着。她伸出一只手来握住这一侧的铜把手。她把钉了猪猪的小皮包交给郎德,那里面有口红和以备急用的钱。“我这样做法对吗?”她说着用另外一只手握住对面的把手。 “就是现在。”郎德说。 那个做母亲的,克拉克太太站在那里,一手拿着一杯满溢的酒,有点无助地看着,一切都随时会泼洒或大炮。 郎德把手窝起来贴在卡珊黛拉的后颈上,正在她脊椎上方,那里只有一小缕柔软的卷发垂落下来。在她一直拉到臀部下方的长拉链顶端。他使劲下压,她的脖子弯了下去,下巴微仰,嘴唇长了开来。郎德一手压着她的脖子,另一只手抓着她的小皮包,对她说:“往里看。” 盒子毫无声息,像炸弹爆炸前的那一刻。 卡珊黛娜左边的脸动了,眉毛挑高,那边涂了睫毛膏而显得浓密的睫毛抖动,她绿色眼睛柔软湿润,像是在固体与液体之间的东西,她将眼睛贴在那小玻璃上,望向黑暗的内里。 人群围在他们四周。等着。郎德仍然压住她的后颈。 一只搽了指甲油的手指伸向按钮,卡珊黛拉把脸贴在黑木盒子上,说道:“告诉我什么时候按下去。” 你要看到里面,得让脸贴在盒子上,得把脸微微转向右边。你得略弯下腰去,向前靠过来。你得握住两边的把手才能稳住身子,你身体的重量必须靠在盒子上,利用两手压住,靠你的脸来稳住。 卡珊黛拉的脸贴在那有复杂边锋和棱角的黑色木盒上,好像子啊亲吻那个酒盒子一样。她的卷发颤抖,两串闪亮的耳环晃动着。 她的手指按下了按钮。 滴答声又开始想起,轻微地响在盒内深处。 到底出了什么事,只有卡珊黛拉看到。 那个不定时的计时器又开始再响一个礼拜、一年、一个钟头。 她的脸没有移开,紧贴在窥视孔上,最后她的肩膀垮了下来。他站直了身子,两臂仍然伸着,肩膀无力地垂着。 卡珊黛拉眨着眼睛,眨得很快,她往后退了两步,摇了摇头,没有抬眼去看任何人,卡珊黛拉四下看着地上,看那些人的叫,嘴闭得紧紧地。她硬挺的礼服前胸向前突伸,由她那未戴胸罩的双峰脱开来。她两手伸直,让自己由哪个盒子往后退开。 她脱掉了高跟鞋,赤脚站在画廊的地板上,他两腿的肌肉消失了。臀部那两个坚硬如石的半球也变软了。 松脱的头发如假面具般垂覆在脸上。 如果你长得够高的话,还看得见她的xx头。 郎德说:“怎么样?”他清了下嗓子,又咳又呛地发出一长串声音把气吐了出来,他说:“你看到了什么?” 她仍然谁也不看,睫毛仍然指着地下。卡珊黛娜抬起一只手来,把头两边的耳环摘下。 郎德伸出手去把那钉了珠珠的小皮包给他,可是卡珊黛娜没有接过去,反而把她的耳环交给了他。 克拉克太太说:“怎么回事?” 卡珊黛娜说:“我们现在可以回家了吗?” 他们听着那盒子滴答作响。 两天之后,她剪掉了眼睫毛。她打开一个皮箱,放在床脚头,开始吧很多东西放进去,鞋子、袜子和内衣,然后又把东西拿出来。放进去,拿出来。在她失踪之后,那个箱子仍然在哪里。半满或是半空。 现在克拉克太太只剩下那一大叠笔记,厚厚的资料夹里写满了笔记,都是关于“噩梦之匣”如何运作的资料。说起来那个盒子会将你催眠,会植入一个意象或一个概念。一种下意识的灵光一闪,会把某些咨询射进你脑子里,深得取不出来,也解决不了。这个盒子就会这样影响你,使你所知道的一切都是错的,都毫无用处。 在盒子里的是一些你无法不知道的事实,一些你不能不发现的新概念。 在他们去画廊之后过了几天。现在卡珊黛拉不见了。 第三天,克拉克太太进了城,回到画廊里,那个厚厚的咖啡色资料夹挟在一边手臂下。 大门没锁,里面的灯都关着,在由窗外透进来的灰色天光照射下,郎德在店里,坐在地上一堆剪下的毛发之中,他那撮小小魔鬼式的胡子不见了。他那大钻石耳环,不见了。 克拉克太太说:“你看了,是吧?” 画廊老板只是坐在那里,整个人瘫着,两腿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分得很开,看着双手。 克拉克太太盘腿坐在他身边说道:“看我的笔记,”她说:“告诉我,我说的对不对。” 她说,“噩梦之匣”会起作用,是因为前面斜出来,逼得你用左眼贴在窥视孔上。那上面装了一片很小的玻璃鱼眼镜头,外面包有铜圈,和一般人装在大门上的一样,而盒子前面是斜的,因此你只能用左眼看。 “这样一来,”克拉克太太说:“不管你看到什么,都得由你的右脑去理解。” 不管你在里面看到什么,都是由你属于直觉、情感和本能的那一侧,也就是你的右脑,去加以认知。 再加上,每次只有一个人能看,让你痛苦的,也只有你自己一个人承受,在“噩梦之匣”里所发生的是,只有你一个人经历到,没有别人可以分担,没有其他人容身的空间。 再加上,她说,那个鱼眼镜头,会使你所看到的东西变形、扭曲。 还有,她说,刻在铜牌上的字眼——“噩梦之匣”——告诉你说你会吓到,那个名字就造成一种会让你达到的期待。 克拉克太太坐在那里,等着证实她是对的。 她坐着,盯着等郎德眨眼。 盒子高踞在三条腿上,滴答响着。 郎德一动也不动,只有胸部起伏,呼吸。 在靠近画廊的后面,他的办公桌上,还放着卡珊黛娜的耳环,她那钉了珠珠的小皮包。 “不对,”狼的说。他微微一笑,说道:“不是这样。” 滴答声响声在冰冷的寂静中非常响亮。 你只能打电话到医院去,问他们那里有没有长着绿眼珠却没有眼睫毛的女孩子。你只能打那么几次电话,克拉克太太说,然后那些人就不再听你说什么,让你在线上空等,让你自动放弃。 她放下厚厚一叠纸,她的笔记,抬起眼来,说道:“告诉我。” 那件古董店,在对街,仍然是空的。 “那不是真正发生的情形。”郎德说。仍然看着他的两手,他说:“可是那时你的感觉。” 有个周末,他得去参加一个以前工作过的公司同仁野餐。那是个他很讨厌的工作。他为了恶作剧,没有带食物,却带了个大篮子,里面装满受过训练的个子。在左右的人看起来,那不过也就是一个野餐篮子,放了沙拉和酒之类的。郎德整个上午都把那篮子用一块桌布罩着,让篮子阴凉,也让里面的鸽子不要出声。 他喂鸽子吃小块的法国面包,一点一点地把玉米粥由柳条蓝的洞里挤进去。 整个早上,他以前的同时都在喝着葡萄酒或汽水,大谈公司的目标。任务。团队组织。 等到看起来他们已经浪费了一个美丽的星期楼早晨的时候,到所有闲聊都结束的时候,郎德说是该打开篮子的时候了。 那些人,那些每天在一起工作的人,自以为彼此都很熟的人。在这一阵白色的混乱中,在这一阵由野餐中心爆发出来的风暴中,有人尖叫,有人往后倒在草地上,他们伸开两手来挡住脸。吃的东西和酒翻倒,上好的衣服弄脏。 在大家发现这事不会伤到他们之后的那一刻,在他们发现一切很安全的时候,那是他们所见过最美好的景象。他们退缩,吃惊得连笑都笑不出来。在那似乎漫无止境的漫长一刻里,他们忘记了所有重要的事情,只看着那一阵白色的翅膀飞入蓝天。 他们望着鸽群潘雪,然后分散开来,而那些鸽子,受过多次训练的,各自循自己的路飞向它们每次都知道真正的家在那里的地方。 “那个,”郎德说:“就是在‘噩梦之匣’里的情景。” 那是超越死后来生的东西。在盒子里的不是我们称为生命的东西。我们的世界时一个梦境,无限虚假,一个噩梦。 只要看上一眼,郎德说,你的生命——你的努力,挣扎和忧虑——一切都变得毫无意义。 那个有蟑螂在身上爬的年轻人,那个古董店的老板,没有睫毛、赤身露体走掉的卡珊黛拉。 你所有的问题和爱情。 一切都是幻影。 “你在盒子里所看见的,”郎德说:“是真正的现实。” 那两个人仍然坐在那里,一起坐在画廊的水泥地上,由窗外照进来的阳光,街上的声音,感觉上全不一样了。那可能是他们从未到过的地方。就在这时候,盒子里的滴答声,停止了。 而克拉克太太怕的不敢看。 民用暮光 保安会修女的故事 那年夏天,一般人不再抱怨汽油的价格,那年夏天,他们也不再尖刻地批评电视节目。 六月二十四日,日落时间是八点三十五分。民用暮光结束时在九点零七分。一个女人正在陡直的路易士街上往上走。在十九大道和二十大道之间的路段上,她听到一阵砰砰砰的声音。那是一具打桩机才会有的声音,沉重的击打声让她由踩在水泥人行道上的平底鞋就能感觉到。每几秒钟想一次,越来越大声,也越来越近。人行道上空荡荡的,那个女人往后退靠在一栋出租公寓大楼的砖墙上。在街对面,一个亚洲人站在一间小吃店有明亮玻璃的门口,用一块白色的毛巾把湿手擦干。在路灯之间的某个暗处,有什么玻璃做的东西碎裂了。重击声又响起,一部汽车的防盗器哀号起来。重击声越来越近,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隐在夜色中。一个报纸贩售箱给吹得向一边倾倒,在街上摔的四分五裂。又是一阵碎裂声,她说,离她站的地方只有停了三部车的距离处,一个公用电话亭的玻璃炸了开来。 根据第二天报上的一则小小报道,她的名字叫泰瑞莎·惠勒。现年三十岁,是一家法律事务所里的职员。 这时候,那个亚洲人已经退回到小吃店里。他把牌子翻过来:“休息中”。他手里仍然抓着那条毛巾,跑向店里后面,电灯也关了。 这下街上全黑了。汽车防盗器嚎叫着,重击声又再想起,很沉重又很接近。小吃店黑黑的窗子玻璃震动,惠勒映照在里面的身影也随之颤抖。一个钉牢在路边的邮筒发出如大炮般的响声,立在那里抖着、震着,凹进去倒向一边。一根木头的电线杆抖动,挂在上面的电线撞在一起,闪亮的火花掉落,如亮丽的夏夜烟火。 在离惠勒大约一条街的下坡处,一个公共汽车候车亭侧面的树脂玻璃,上面是以背光照亮的一个电影明星只穿了内裤的照片,那片树脂玻璃炸了开来。 惠勒站在那里,紧紧地平贴着她身后的砖墙,手指抠进砖头和砖头的接缝处,指尖摸到灰泥,像常春藤一样地紧抓住。她的头向后贴靠得紧到在她让警方的人看,在她把经过告诉警方的时候那些粗糙的砖头把她的头发都磨秃了一片。 然后,她说,什么也没有了 没有什么东西,没有东西在黑暗的街道上过去。 保安会修女一面说着这些,一面把刀尖慢慢插进指甲底下,把指甲一个个掀起来。 所谓民用暮光,她说,就是从日落到太阳在地平线下约六度时之中的那段时间。这六度相当于半个小时。保安会修女说,民用暮光和海事暮光不一样,后者一直延伸到太阳下到地平线以下十二度,天文暮光则是一直到太阳在地平线下十八度。 保安会修女说,那个从来没有人看见过的某种东西,在泰瑞莎·惠勒下方,压垮了一辆在十六大道附近等红灯的汽车车顶。那看不见的东西弄垮了“热带酒廊”的霓虹灯招牌,撞碎了霓虹灯管,使得钢架从中断裂,垂在三楼的一扇窗子前。 但是,还是没办法说清楚,事出无因。一场看不见的骚动在路易士街上横冲直撞,一路从二十大道直到码头附近。 六月二十九日,保安会修女说,日落时间是八点三十六分。 民用暮光结束时间是在九点零八分。 根据一个在奥林匹亚成人电影院票房里工作的男子说,有什么东西从他的票房玻璃板前急冲而过,其实什么也看不见,更像是一阵风声。一辆看不见的公共汽车开过,或是吐了巨大的一口气,靠近得让他叠在面前的钞票都飞了起来。只是一阵很高的声音,他由眼角瞟见对街食堂里的灯光一闪,好像有什么东西把整个世界隔断了一瞬间。 紧接着,那个售票员形容了最初由泰瑞莎·惠勒报告过的砰然巨响,在黑暗中的某个地方,有只狗在叫,那个在票房里的孩子后来告诉警方说,那是走路的声音,有什么东西在跨着大步,一只他没有看见的大脚跨过,就近在眼前。 七月一日,大家都在抱怨缺水问题。他们抱怨政府删减预算,所有的警察遭到资遣,汽车失窃率大增,还有涂鸦和持械抢劫也大增。 七月二日,他们没有抱怨。 七月一日,日落时间是八点三十四分,而民用目光结束在九点零三分。 七月二日,一个遛狗的妇人发现了劳伦佐·柯迪的尸体,半边脸打得凹陷下去。死了,保安会修女说。 “蛛网膜下出血。”她说。 在他遭到重击的前一刹那,那个人想必感觉到什么,也许是一阵风,或是什么,因为他把两手举起来挡在脸前。他们发现他的时候。两只手都埋进脸里,撞击得深到他的指甲都陷进自己被打烂的脑子里。 走在街上,一旦到了两盏路灯之间的暗处,你就会听见,那砰然巨响,有人说是脚步声。你可能听到第二声由更近一点的地方传来,就在旁边,或者,更坏的是,下一个受害人就是你。听到声音接近的人,一声、两声,越来越近,他们就僵住了。或是勉强自己的脚,左、右、左,走三四步躲进附近的门口。他们蹲下来,躲在停着的汽车旁边,越来越近,下一声巨响来到,重击之下,汽车防盗器发出哀鸣,从街那头一路过来,越来越近,越来越响,也越来越快。 在一片漆黑里,保安会修女说,那个东西击出——砰——一道黑色的闪电。 七月十三日,日落时间是八点三十三分,而民用暮光在九点零三分结束。一个名叫安琪拉·戴维斯的女人刚由中央街上一家干洗店里下班,那个不知是什么的东西直接击中她背部中央,把她的脊椎打碎,力道大得整个人飞起来,连鞋子都掉了。 七月十七日,民用暮光在九点零一分结束,一个名叫格伦·杰柯布的男人下了公共汽车,由波特街走向二十五大道,没人看到的那个东西把他撞得整个胸腔塌陷,他的胸部深凹下陷,就像是被压扁的柳条篮子。 七月二十五日,民用暮光结束于八点五十五分。有人最后看见玛丽·莉亚·史坦尼克在联合街上慢跑,她停下来系鞋带,看手表来量脉搏,史坦尼克把她戴着的棒球帽取下来,转向后方再戴上,把她棕色的长发塞进帽子下。 她在太平洋街上往西跑,然后她就死了。整张脸由头壳和底下的肌肉拉了开来。 “剥落。”保安会修女说。 杀了史坦尼克的东西上没有指纹,粘满了血和头发,他们发现那个凶器卡在第二大道上一辆停着的汽车下。 警方说,那是一个保龄球。 那些肮脏、油黑的保龄球,只要五毛钱就可以在任何一家旧货店里买到,你还可以挑挑选选,多得不得了。如果有人长期收购,,比方说每年在城里每间旧货店买一个的话,那个人就会有好几百个。即使是在保龄球馆里,要在大衣低下藏一个八磅重的球走出去,也是件轻而易举的是,或是把十二磅重的球放在婴儿车里,就是一件武器。 警方举行了一次记者会,他们站在一个停车场里,有人扔下一个保龄球,用力地扔在水泥地上,球弹了起来,发出打桩机似的声音。球弹的很高,高过了扔球的哪个人。球并没有留下印子,警方说,如果人行道是斜坡的话,球会一直弹跳,越跳越高,越来越快,像跨着大步一路下坡跳去,他们由警察总局的三楼窗口把球扔下去,而球甚至会弹的更高。电视台的新闻人员把画面录下,当晚每家电视台都播放了出来。 市议会推行一项法案,把所有的保龄球漆成粉红色,或是亮黄色、橘色,或绿色,或是在深夜暗黑的侧街上可以看见朝你脸上飞过来的颜色。让大家能有一刹那的时间可以闪躲,以免——砰——把他们的脸砸烂。 当地的大佬们推动法案规定拥有黑色保龄球是犯罪行为。 警方称之为不明动机的凶手。像赫伯特·穆林,为了防止南加州地震杀了十个人,或是诺曼·伯纳德,枪杀游民,因为他认为这样有助于控制经济,而联邦调查局则称之为个人因素的凶手。 保安会修女说:“警方认为这个凶手是他们的敌人。” 大家说,保龄球是警方的表面说词,保龄球是转移注意的东西,一个制造出来的怪物,那个保龄球是让大家镇定的特效药。 七月三十一日,太阳在地平线下六度的时间是八点四十九分。那天晚上,达瑞尔·艾尔·费兹侯无家可归,睡在西方大道上。费兹侯把一册平装的《异乡异客》(海因莱因的科幻名作,有兴趣的朋友可以去百度一下)翻开来盖住了脸,而胸口打烂了,两边肺脏都塌陷,而心肌断裂。 根据一名目击证人的说法,那个凶手由海湾里上来,翻过了海墙。另外一个证人则看到这个怪物满身滴着污泥,由疏洪下水道里挤了出来。这些人还说以法医学证据,恰好和一只后脚站立的巨大蜥蜴以尾巴向后重击的结果一致,而胸腔塌陷也确实证明了受害人是被恐龙踩到的。 另外有人说,有什么一冲而过,低得靠近地面,速度快得不可能是一只动物,或是一个手持五十磅重大锤子在横冲直撞的疯子。有一个证人,她说那是圣经旧约中的上帝在“责罚”我们。受到巨灵之掌掴打,那个东西黑如黑夜,沉默而隐形。每个人看到的东西都不一样。 “重要的是,”保安会修女说:“大家要有一个他们可以相信的怪物。” 一个真实而可怕的敌人,一个让他们可以对抗的魔鬼。否则,就只是我们和自己作对。 她把刀尖插进另一片指甲下,说道:重要的是,犯罪率降低了。 在这种时候,每个男人都是嫌疑犯。每个女人都可能成为受害者。 在白教堂区的连环杀人案,也就是开膛手杰克行凶的期间,大众的注意力也和现在一样。在那一百天里,凶杀案的发生率掉了百分之九十四,只死了五名妓女,她们的喉咙遭到割开,一边肾脏给吃掉了一半。内脏用挂画的钩子挂在房间四周,性器官和刚怀的胎儿给拿走当纪念品,窃盗案降低了百分之八十五,伤害案降低了百分之七十。 保安会修女,她说没有人想做开膛手杰克的下一个受害者,大家关门闭窗,更重要的是,没人想让人指控为凶手,大家晚上都不在外走动。 在亚特兰大儿童谋杀案期间,三十个孩子遭到勒毙,绑在树上,用刀刺死,乱棒打死,枪杀的时候,大部分的市民生活在他们从来没有过的安全环境中。 在克利夫兰分尸魔,波士顿绞杀鬼,芝加哥开膛手,土耳沙闷棍男,洛杉矶乱刀客…… 在这一波波连续杀人案起来的时候,当地城市的所有犯罪率都降低了,只有很少数受害者,砍了手脚,身首异处,除了这些惊人的牺牲者之外,每个城市都有史上最安全的一段时间。 纽奥良利斧连环杀人案发生期间,凶手写信给当地的报纸《时代小报》。承诺说三月十九日那天晚上,他绝不杀在那家能听到爵士乐的人。那天晚上,纽奥良全城响着音乐声,没有一个人遭到杀害。 “在警方预算有限的城市里,”保安会修女说:“一个恶名昭彰的连环杀人凶手可是规范一般人行为的最有效办法。” 在这样可怕凶手的阴影下,在他逡巡在城里街道上时,没有人再抱怨失业率、缺水和交通问题。 在这个死亡天使挨家挨户走过的时候,大家都守在一起,不再骂人而行为规矩。 保安会修女的故事说到这里的时候,否定督察走过去,一面哭,一面叫着柯拉·雷诺兹。 保安会修女说,有人被杀是一回事,什么人胸膛塌陷,在死前还想再吸一口气,撑起身子,发出呻吟,嘴张的好大,想吸空气。那些胸膛塌陷的人,她说,你可以跪在他们身边,在没有人看见的暗黑街道上,你可以看着他们双眼失神,可是杀死一只动物,哎,那可是另一回事了。动物,她说,一只狗,会让我们有人性,证明我们的人性,死的是别人,只让我们变的多余,死的是只狗或猫,一只鸟或一只蜥蜴,就让我们像上帝。 一整天,她说,我们最大的敌人就是其他的人,是搭交通工具时挤在我们周围的人。在超级市场里排队排到我们前面的人,是超市里那些恨我们让他们忙得要死的收银员。没错,大家并不希望凶手是另一个人类,可是他们希望别人死掉。 保安会修女说,在古罗马,在圆形竞技场里,所谓的“editor”是专门安排血腥搏斗以维持人民内心平静团结的人,也是“editor”这个词真正的由来。今天,我们的“editor”(报纸编辑)在我们每天的报纸头版上安排谋杀、强xx、纵火和伤害的菜单。 当然,也有英雄任务,纯属意外,八月二日,日落时间是八点三十四分,一个二十七岁,名叫玛利亚·艾薇芮兹的女子,由她担任夜间查账员的饭店下班回家。她站在人行道上,停下来点烟时,有个男人把他往后一拉,就在这时候,那个怪物一冲而过。这个男子救了她的命,全城的人在电视上为他欢呼,但是在他们心里面却恨死了他。 英雄人物,救世主,他们可不想要,那个愚蠢的混蛋救的又不是他们的命。一般人要的是每过几天就有一个牺牲者,有可以丢进火山口里的东西,固定向不定的命运献祭。 事情结束在有天晚上那个怪物杀了一条狗。一只毛茸茸的小狗用狗链栓在波特街一个停车计费表杆子上,那只狗仔砰然响声越来越近的时候站在那里吠叫不停。那个声音越接近,那只狗就吠得更凶。 一家店铺的橱窗碎裂成蜘蛛网状,一具消防栓倒向一边,由裂开的锈铁缝里,喷出一张水幕,一阵飞沙走石中一道窗台应声炸裂开来,被撞倒的停车计费器在原地抖动,里面的硬币撞击出声,一块钢铁的“禁止停车”标志倒了下来,扯离了金属的杆子,而那根杆子还在看不见的冲击力道下震出嗡嗡的响声。 再一声砰然巨响,狗吠声嘎然而止。 在那晚以后,那个怪物似乎就此消失。一个礼拜过去了,入夜之后街上仍是空荡荡的。一个月过去了,报纸的主编找到新的恐怖事件登在报纸的头版上。某地的战争,新发现的一种癌症。 九月十日,日落时间是八点零二分。寇蒂斯·汉蒙德正结束他每周到西米尔街二百五十七号去参加的团体治疗课程后离开。事情就出在他松开领带的时候。他刚打开领口的空子,就在这时候,他转身往街那头看了看,温暖的空气扑在他脸上,他露出微笑,闭上眼睛,把空气吸进鼻子里。一个月之前,所有的人都由报纸的头版和电视节目上认识了他。就是他把那夜间查账员拉了一把而没被怪物杀死,未受上帝责罚。 他是那个我们不想要的英雄。 九月十日,民用暮光结束于八点三十四分,紧接着,寇蒂斯·汉蒙德因一点声音而转过身去,他的领带拉松了,朝暗处细眯起眼睛,微笑着,露出闪亮的牙齿,他说:“有人吗?” 产品地位 杀手大厨的故事 致:万用刀具公司 公关宣传部经理 肯尼斯·麦克阿瑟先生 麦克阿瑟先生大鉴: 我想你也知道,你们制作的刀具很棒,可以说是极品。 就算不要忍受劣质刀具,从事职业性的厨房工作已经是够辛苦了。你得做出完美的洋芋细条酥,那可是比铅笔还细的。完美的细丝和切得和铁丝一样细——大约是洋芋片厚度的一半。在厨房里讨生活,得在平底锅已经烧热,放了牛奶在等下锅时切胡萝卜丁,还有人在叫你把马铃薯切成小块,就让你很快地学会了一把劣质刀具和一把万用牌刀具有什么不同。 我可以跟你们讲好多你们的刀具救我于水火之中的例子。你把比利时菊苣切得像雪纺绸一样薄,连续切上八个小时,大概就可以知道我的生活是什么样子了。 可是,事情老是这样的,你可以把小胡萝卜转切上一整天,把每个都切成一个完美的橘红色小足球。而你切坏的,却会在那些不够格的厨子的盘子里,一些在社区大学餐饮科拿到学位的无名小卒,拿到的文凭不过是一张纸,现在却自以为是美食评论家了。这些混蛋连怎么嚼怎么吞都不会,却在下个礼拜的报纸上说奇食餐厅的大厨转切胡萝卜很烂。 有些连外烩业者都不会雇她们去切蘑菇的婊子,却胆敢写文章说我欧洲防风根切得太粗。 这些胡说八道的家伙。不错,挑三拣四总是比真正做菜容易多了。 每次有人点多菲内奶油烙洋芋,或是牛奶片的时候,请你知道厨房里就会有人为用万用刀具而感谢上帝。因为那些刀具极其平稳,还有以珋钉固定的刀柄。 当然,幸运的话,我们都希望赚钱多一点,工作少一点。可是那样卖身投靠,变成美食评论家,把自己弄得无所不知,对于那些辛苦工作的人放放冷箭。那些人为了生活,还在给牛舌剔筋,给腰子刮油,给猪肝去膜。而那些美食评论家则坐在他们漂亮干净的办公室里,用漂亮干净的手指在打字机上打出那些伤人的话——这实在太不对了。 当然了,那些话都是他们意见。可是却刊登在很多真正的新闻报道旁边——饥荒,连续杀人案和地震——而且还用的是同样大小的铅字。某人批评他们的意大利面不很有嚼劲,好像他们的意见是神的旨意。 绝对有负面影响,是广告宣传的相反。 在我的想法里,那些会做的人,就做。那些不会做的人,就骂。 不是新闻,不客观。不是报导,而是批判。 这些美食评论家,就算要他们的命,也做不出一顿号饭菜来。 我就是在心里这样想着,开始了我的计划。 不管你有多好,在厨房里工作,就是会给一百万个小小的刀伤凌迟而死,一万次小小的烧伤、烫伤。整夜站在水泥地上,或是在油腻腻潮湿的地板上走动。因为搅拌、切剁和舀捞而伤到手腕和神经,在冰水里给以海票的虾子挑起泥肠,膝盖疼痛,静脉曲张,因为重视的动作而伤到手腕和肩膀。做得一手好的夹馅鱿鱼就要受一辈子苦,花上一生的时间去做出理想的米兰式烩牛膝,等于在漫长的折磨下慢慢死掉。 但是,不管你的脸皮再厚,被某报纸或网路上的写手当众批评,也还是受不了的。 这些网上美食评论家,一毛钱就可以买一打。随便什么人只要有一张嘴和一部电脑就可以了。 这是我所有目标的共同点。好的是各地警方都没有更紧密的合作,他们可能注意到西雅图死了个自由作家,在迈阿密死了个校园记者,或是在一个旅馆网上张贴意见的中部观光客。到目前为止我那十六个目标有模式可寻。是的,而我有累积多年的动机。 杀一只兔子和杀一个在网路博客里说你的茴香猪排你该多放点意大利马沙拉白葡萄酒的怪家伙相差无几。 多亏了万用刀具公司的刀具。你们生产的转刀在这两方面都非常好用,不会像你们用比较便宜但笨重的削皮刀那样伤到手和手腕。 同样的,要清理多筋的牛腩和剥了那个贴文说你的威灵顿牛肉馅饼放了太多鹅肝而难吃的小混混的皮,两者都能做到既快又不费力,都要感谢你们那八寸片肉刀柔韧的刀刃。 容易磨利,也容易清洗,你们的刀具真是极品。 倒是那些目标,不管你的预期再怎么小,真正和这些人面对面时,总令人大失所望。 只要夸两句就可以安排见面。暗示自己是他们想要的性伴侣。更好的是,暗示你是一份全国发行的杂志的编辑,想要让他们的声音传遍全世界,提高他们声誉,给他们应得的荣耀,把他们提升到显著地位,所有那些注意到焦点之类的屁话,只要说一半,他们就肯和你在任何一条你说得出来的黑巷子里见面。 见到他们本人,他们的眼睛永远好小,每颗眼珠就像一粒黑色弹珠塞在一个大胖子的肚脐眼里。多亏有万用刀具公司的刀子,他们看起来好多了,干净了,衣着光鲜,仪容修整。是肉,准备好可以有很好的用处。 在你从一百只雌珠鸡肚子里把冷冷的内脏掏出来过之后,用那刀划开在某个地方消费指南上写你的菊苣菜羊奶干酪酥饼太软又太黏的自由作家的肚子,也就算不上什么了不起的事了。没错,万用刀具的十寸法式厨刀,让这个工作更加容易得像是在剖鳟鱼或鲑鱼或任何一种圆形的鱼一样。 奇怪的是那些会印象鲜明地留在你的脑子里的部分。只要看到某个人细白的脚踝,就能相见她在靠攻讦食物为生之前,在学校里是个什么样的女孩子。或是另外一个美食评论家,把他穿的的棕色皮鞋擦得亮到就像脆皮焦糖布丁上面的那层焦糖。 你们制作的刀具也同样注意到细节。 我们在厨房工作也付出这样的关注。 然而,不论我们再怎么小心谨慎,警察会抓到我也许是迟早的事。想到这一点,我唯一害怕的,就是万用刀具公司的刀具在一般人心目中,会和一连串大家可能误解的事情连在一起。 太多人会把我对刀具的偏好看做是一种推荐代言,像开膛手杰克做电视广告一样。 泰德·邦迪代言某种牌子的绳子。 李·哈维·奥斯华代言某种品牌的长枪。 这是一种负面宣传,一点也不错。甚至可能影响你们市场占有率和实际销售量,尤其是耶诞节的购买热潮就要来临的时候。 一旦听说有大空难的消息——空中撞机、劫机、坠机——每家大报标准处理程序就是把那天所有航空公司的大幅广告抽掉,因为几分钟之内,每家航空公司都会打电话进来取消他们的广告,哪怕得付他们没有用到的版面全额费用。那个版面会在最后一分钟放上全美防癌协会或救助肌肉营养失调症的公益广告。因为没有一家航空公司愿意冒险跟这一天的大坏消息连在一起。死了好几百人的事,在一般人心理这样扯上关系。 很容易就想起所谓的“泰诺止痛剂命案”对公司股票的影响。死了七个人,单是一九八二年产品回收,就让娇生公司赔了一亿两千五百万。 这种负面宣传,和广告效应相反。就像那些美食评论家用他们那种诽谤性文字所作的一样,只显示他们有多聪明和多尖刻。 关于每个目标处理的细节,包括所用的刀具,都仍然很鲜明地留在我的脑海里,警方大概不用花太多力气就能让我招供,成为公开的记录,包括我所使用的多种你们的精良刀具,以使用的目的在内。 从此之后,一般人会谈起“万用刀具杀人案”或是“万用刀具连续凶杀案”,贵公司是要比一般无名小店知名太多了。你们的刀具已经在不知多少厨房里,如果你们好几代以来维持的高品质所付出的辛勤努力,只因为我而毁于一旦,实在是太可怕也太不应该了。 请记住一件事,美食评论家并不会买很多刀具,运气好的话,在这个案子上产业界可能对我表同情。因为我是个草根的英雄,谁知道呢。 你们只要做一点小投资,就能让你我双方皆蒙其利。 你们能提供我逃避追捕的资源越多,这些不幸的事会让一般刀具消费者知道的几率就越小。只要小小的一笔五百万美元,就可以让我移民国外,隐姓埋名地生活,远在贵公司市场规划之外的地方,保证贵公司能稳定成长到一个光明的未来。对我来说,这笔钱能够让我有一个全新的工作园地,另外一个新的生涯。 或者少到只有一百万的话,我就改用永利刀具,万一我被捕的话,我发誓说我从头到尾都用他们不合格的产品。 一百万美元,对产品的忠诚度值这么多吧? 答应的话,请于本周日在你们当地的日报上刊出广告。我在看到广告之后会和你们联络如果接受你们帮助的方法。在那之前我必须继续我的工作。否则恐怕又有另外一个目标了。 谢谢你们考虑的要求,敬候佳音。 在这个世界上,肯终其一生让产品始终维持品质的人实在太少了。我为你们喝彩。 始终是你们头号爱用者 李察·波塔特上 斗垮斗臭 凶悍同志的故事 他一坐下我们就试着解释…… 我们不许男人进来。这是一个只限女性的安全空间。我们这些团体的目的,就在以私密感让女性得到滋养和力量,让女人能在不受诘问和评判的情况下自由发言。我们之所以要把男人摒拒在外,是因为他们抑制女人。男性的力量会使女性畏缩和受辱,对男人而言,一个女人不是处女就是荡妇。不是母亲就是娼妓。 我们请他出去的时候,他当然装傻。他说要我们叫他米兰达。 我们尊重他的选择,他花在要有女性外表上的努力和欲望,但在这个地方我们很温柔而感性地告诉他,这个地方只给天生是女性的女人用。 他生下来就是米兰达·娇伊丝·威廉斯。他说完这句话,啪地一声打开了他那粉红色的蜥蜴皮小皮包。他拿出一张驾驶执照。用搽了粉红色指甲油的修长手指把那张驾照滑到桌子这边,点着在性别栏下的“女”字。 州政府也许承认他的新性别,我们告诉他说,可是我们绝不承认。我们的会员有很多在童年时受到男人带来的创伤。她们很怕降格到只剩她们的肉体,被当做物品来使用。这些都是他身为男人所无法了解的。 他说:我生下来就是女人。 团队里有人说:“你能把出生证明给我们看吗?” “米兰达”说:当然不能。 另一个人说:你有月经吗? “米兰达”说:此刻没有。 他一直玩着围在他脖子上那条彩虹丝带,扭着拉着,装出很卡通化的女性不安动作。他玩披在他肩膀上那条闪闪发亮的丝巾,让丝巾滑到他后面,挂在他两个手肘上。他用手指梳理着两头的流苏。他把丝巾往一边多拉出一点,然后又往另一边拉,他架起腿来,一边膝盖架在另一边膝盖上,然后在底下那条腿再盘到上面来。他把放在怀里的毛皮大衣,折好,再翻过去,她伸出一只手来轻拍着皮毛,五指并拢,指甲上搽着粉红色的指甲油,亮得像珠宝。 他的嘴唇和鞋子和皮包,他的指甲和表带,全都是漂亮的粉红色,就像个红发女郎的屁眼。 这群人里有个人站了起来,怒目而视。她说:“这有他妈什么意思?”她把她在打的毛衣和水瓶一起塞进她的包里,说道:“我盼这件事盼了一个礼拜,现在全毁了。” 米兰达只坐在那里,两眼藏在又长又浓的睫毛下。两眼像浮在两汪蓝绿色的眼影里,他把红色唇膏搽在他的唇膏上,把粉搽在粉上,睫毛膏加在睫毛膏上。他那短罩衫在胸前突起,粉红色绸料似乎从他两点挺突的乳头上垂挂下来,每边Rx房大约和他的脸一般大小,都如气球般鼓在他黧黑而结实的胸前,他的腹部露出,又黑又紧,是男人得腹部。他绝对是个众人性幻想的对象,是只有男人才会变成的那种女人。 就一个谈话团体来说,“米兰达”说他以为大家可以多谈一谈。我们只看着他。 这个愚蠢的男人,这个米兰达,是每个男人幻想成真的那种很样板化的科学怪人:极其完美的一对硕大浑圆的Rx房,结实而修长的大腿。那张嘴巴,非常完美的撅着,涂着口红,那条粉红色的小皮裙又短又紧,只能挑起性欲,他说话时的气音像个小女孩或小电影明星,开口时出来的是大量的空气和一点点声音。是《柯梦波丹》杂志上教女孩子让她说话的男人靠得更近的轻声细语。 我们只呆坐在那里,没有人说话,没有人分享经验。知道桌子下有根老二,就不可能说实话。即使是在弗雷达·卡洛和乔治亚·欧姬芙的海报……苹果加肉桂香的蜡烛……以及那个书店的花猫之间。 好吧,“米兰达”说,那就由我开始说。 “米兰达”他的头发是美容院梳的那样高,用定型胶水喷得硬硬的,插满了发夹。 在职场上有个男人,“米兰达”对他是意乱情迷。那家伙却毫无回应。他实在是好可爱的家伙,头发梳得油亮,开一部保时捷的业务员。他已经成家了,可是“米兰达”知道男人都有兽性。有一次下班之后,“米兰达”说,那个人走过来,把手放在—— 我们都瞪大了眼睛。 那家伙把手放在“米兰达”手臂上,问要不要去喝一杯。 “米兰达”的手臂很细,黧黑的肌肤,没有赘肉,光滑得如同古铜色的塑胶,他叽叽咯咯的笑着,“米兰达”真的发出叽叽咯咯的笑声。他翻起眼睛来看天花板。 “米兰达”说那个当业务员的同事和他开车去了一间非常黑的酒吧,那种不会有人注意的——这是典型男人的心态,什么都是我,我,我。讲了一整夜。 我们之所以来这里是为了躲避男人,躲开不肯捡起脏袜子的老公,会打我们、又欺骗我们的老公。因为我们不是男生而失望的老爸。会对我们垂涎的继父。会欺负我们的哥哥、老板、教士、交通警察、医生。 大部分时间,我们是不许打岔的,可是这群人里有人说:“米兰达?” “米兰达”住了嘴。 我们告诉他,要意识抬头,根植于抱怨。也就是大家所谓的“牢骚时间”。在共党统治下的中国,在毛泽东革命之后的那几年里,建立起新文化最重要的一部分,就是让人民抱怨他们的过去。起先,他们越抱怨,过去的一切看起来越坏。但是发泄之后,人们就能开始摆脱过去,不停地骂了又骂,不久之后他们那些可怕故事中的戏剧性就耗光了,变得无趣起来,只有这个时候他们才能为他们的生活接受一个新的故事。继续前进。 所以我们才会每个礼拜三到这里来,来这家书店后面没有窗子的房间里,坐在金属制的折椅上,围着一张大方案。 中共叫这做“斗垮斗臭”。 “米兰达”耸了下肩膀。他挑高眉毛,摇了摇头,说他没有什么可怕的故事。他他叹了口气,微微一笑,眨着眼睛。 这群人里有一个说:“那我们就不要你在这里。” 男人为了他们自己的快乐而创造完美女机器人的想法,每天都有,你在公共场合所看见最美丽的女人,全都不是真的,都只是男人弄出来的变态样板女人。这是全世界最古老的故事,只要你懂得怎么去看的话,《柯梦波丹》的每一页杂志上都有根老二在。 “米兰达”说我们太排外了。 我们在韦恩图书公司后面只限女性的安全局会所见面,绝不希望我们的空间受到压制性的男性阳能污染。 做女人是一件很特别的事,是一件很神圣的事。这不是一个你随便就可以加入的俱乐部,不是打了针雌激素就可以来的。 “米兰达”说:你们只需要改造一下,让自己漂亮一点, 男人,他们就是不懂道理。做一个女人,不止化妆,穿上高跟鞋而已。这种性别模仿,这种性别的模拟,是最大的侮辱。一个男人以为,只要他搽口红,割老二,就可以让他成为姐妹。 有人从坐着的椅子上站起身,另一个也站起了身,两个人开始绕过桌子走过来。 “米兰达”问道:她们要干什么? 第三个女人站起来说:“来个大改造。” “米兰达”搽了粉红色指甲油的手伸进皮包里,他拿出一小管辣椒粉喷雾剂,说他可不怕那个东西。他还把一个防强暴用的粉红色勺子放在他的嘴唇之间。 还有一个人绕开桌子来站在离他太近的地方,他抓住辣椒喷雾剂的手紧得都发白了,然后有个人说:“让我们看看你的xx子……” 在我们这个团体里,没有一个领头的人,提升女性意识的规定是不许插嘴或者反驳。没有人可以质疑另一位成员的经验。 “米兰达”那个防强暴的银色哨子从她嘴里掉了下来,她那矽胶整容过的翘嘴唇,撅得犹如一个时装模特在说“哦”。 “米兰达”说想必我们是在开玩笑。 另一个说:“不是,真的,让我们看看。” 在这里,我们全部都是女人。并不是说我们从前没有看见过xx子。有人站得很近,他把手伸向“米兰达”粉红色罩衫最顶上的扣子。那件罩衫是粉红色的绸子的,让他的胸部顶得突出,短到露出了他的腹部,平坦的腹部,悬垂在他系了皮带的裙子上。他那条粉红色的蜥蜴皮带大小跟一条狗项圈差不多。 他伸出一只粉红色手把那女人的手打开,因为没有别人再有什么动作,“米兰达”轻叹了一声,在我们所有人的注视下,他自己动手解开了最上面那颗扣子。他粉红色的手指甲打开了下面一颗扣子。然后是再下面一颗。他回望着我们,从一个女人看到另一个女人,最后所有的扣子都解开了,罩衫前胸敞开来。里面是一副纹了玫瑰花,镶了蕾丝花边的粉红色缎子胸罩,他的皮肤像喷修过似的的粉红色,如杂志中页大图上那样干净,没有你在真人皮肤上会看见的黑痣或毛发或虫咬的红色痕迹。在他脖子上,一圈珍珠项链直指下面那宽如股沟的乳沟。 胸罩是前面那种有钩子打开的,“米兰达”顿了一下,两手握住钩子看着这些女人。 那群人里一个说:“你要打上多少针雌激素才能让你那对保持这么大?”另一个吹了声口哨,其他人也一起吹了声口哨。那一对实在太完美的了,两边一样大小,也分得不太开,一看就知道是人工做出来的。 粉红色的指甲一转,胸罩打了开来。胸罩掉了下去,但那对Rx房依然挺立着,结实而浑圆,乳头指向天花板,正是男人会选择的一对Rx房。 有人靠过来,伸出手一把握住。她的手捏住那团肉,抖动乳头,说到:“各位,你们一定得感觉一下——天哪,好大啊!”她的手一齐捏,然后放了开来。又再捏了一下,她说:“就是像……我们不知道……面团?” “米兰达”扭动着想转开身子,他的身体往后贴紧了椅子。 可是那双手捏紧了他的Rx房,手指抓得紧紧的,而那个女人说:“不要动。” 另一个说:“我倒不在乎有这么好的一对大xx子!” 想必是矽胶的。另外一双手伸进打开的罩衫里,抓住另一边Rx房,揉着,推向上压着那条珍珠项链,让我们看到底下的手术疤痕。 “米兰达”坐在那里,两臂再肘部向前弯着。两手仍然分握着两半粉红色的胸罩,拉开来让我们看,他开始把胸罩拉拢,把那对东西关回里面去。 有个仍然抓着一边xx子的人说:“还没。” 那张驾驶执照仍然放在我们前面的桌子上,在性别栏下印着大大的女字。 另一个人说:“假xx子不能证明什么。” 另一个说:“我老公的比这更大呢。” 有手从“米兰达”后面伸了过来,从他肩膀上抽走了丝巾,把粉红色胸罩往后再往下拉得从他的双臂滑落。他的皮肤发亮,干净得如同他的双耳所带的珍珠耳环。他的乳头是像他那蜥蜴皮的小皮包一样的粉红色。他完全没有反抗。 有人把那件罩衫丢到房间的角落里。 另外一个人说:“让我们看看你的屄。” “米兰达”说不要。 事情很明显,这个可怜、可悲,想错了的混蛋,他在利用我们,就像一个被虐狂在刺激性虐狂。或是罪犯一心想逮到。“米兰达”在求我们给她这个待遇。这才是他到这里来的目的。所以他才会穿成这样,他知道这样超短的裙子,那对像甜瓜一样的大xx子,在在都会让一个真正的女人气疯掉。在这种情形下,不要的意思就好。意思是,好的,求求你们。意思是说,打我。 “米兰达”说:你们这样做就错了。 所有的人大笑起来。 我们说女性意识抬头也就是说要认可你的性器官。在以前的别次的集会中,我们都带着小镜子来,蹲在镜子上。我们会一起观察,研究处女和一个妈妈的子宫颈有什么不同。邀请妇女健康协会的人来演讲、示范使用卡门导管的用法。不错,所有这些都在这里,这张木头桌子上。我们也一起去采购情趣用品区研究所谓的G点。 稍微推一下,“米兰达”就到了桌子上。即使四手四脚地趴着,他的Rx房看起来仍然浑圆而结实,并没有拉长而垂下。拉下六寸长的拉链,他的裙子就滑下了他细细的臀部,他穿着裤袜:更证明他不是一个真正的女人。 这群女人,我们彼此望了一眼。有个人在这里听我们的命令。我们之中有些受到侵犯,有些遭到强暴。我们所有的人都让男人以眼光加以挑逗,搜索和剥光过。现在轮到我们了,我们却不知从何下手。 有人把他的裤袜往下卷,露出他的屁股。另一个人说:“要把腰拱起来。” 看到“米兰达”阴唇的模样,没有一个人觉得吃惊。皮肤太假,湿润的花朵形状看起来是设计家的手笔,很难登上《花花公子》或《好色客》的杂志。不过那里的肉看起来不够柔软,颜色太淡,不是粉红色或者淡咖啡色,又动过整形手术的痕迹,xx毛修过,上过蜡,形成细细的一线,喷了香水,完全不像应该看起来的那个样子。我们越看越一致同意那不是真的。有人用汽车钥匙去戳“米兰达”那里,甚至都没有用手指头,有人戳着那里说:“我希望你没有花一大笔钱弄成这样子。” 另一个成员说我们应该看看那里有多深。 不管他是什么人,“米兰达”现在哭了起来。在她小小的戏剧化表演中,在他小小的戏剧化表演中,他所有眼部和脸上画的妆全部由两颊直流向他的嘴角。他几乎全裸,只有拉开的裤袜在两脚的脚踝之间,脚上仍然穿着金色的高跟凉鞋。他的罩衫掉了,粉红色有蕾丝花边的胸罩敞开,挂在两肩,他那结实浑圆的Rx房,随着每次抽泣而抖动。他就这样趴在会议桌上,他的皮毛大衣掉在地上,给踢到了角落里。他的金色头发披了下来,这是他自己的可怕小故事。 有人叫“米兰达”住嘴,住嘴再翻过来。 有人抓住了他一边脚踝,有人抓住了他另一边脚踝。她们扭着他的两腿,使他发出一声痛叫,反过身来。现在他仰卧着,两脚仍然给拉开着,两只金色的凉鞋让两个人分别紧抓着。 这不是一个女人,也许是从火星来的外星人,只看过《柯梦波丹》杂志里的女人,而这就是他们所造的。我们指出她的阴蒂想必是由他的xxxx削整而成。有人说,人工的女阴其实就是xxxx,割开来往内翻入而制成。用部分会分泌粘液的肠子叠接起让那里有深度。至于子宫颈,则是把阴囊的皮废物利用制成。 “不浪费,不多要。”有人说。 有人从她的包包里掏出一只小手电筒来,说道:“这我可一定要看看。” 另一人说:“这么小题大做,证明他根本没有骨盆。” 后来想想,她们应该就散会回家的。哦,可是这些说起来真是好有启发性,只怕最后有人给伤到了。 可是她们一个礼拜又一个礼拜地在这里聚会,谈着谁没有得到什么工作,谁困于某种人尽皆知的情况下。谁又觉得她的胸部被加油站的工作人员或建筑工人的眼光剥了衣服。她们长久以来只是高谈阔论,现在终于有了反击的机会。 这是一个团队组成的练习。 她们问道:“他为什么来这里,他是个间谍吗?” 专家说,同样的工作,男性赚一块,女性只赚六毛。他赚了额外的钞票,而钱就用在了上面,化妆品和人工xx子。任何一个真正的女人都会有妊娠纹,白头发,松软大腿。 她们问道:他想要发现什么? 有人用手指去挖,有人握住手电筒,向前推进。 这群人问道:他是不是以为会看到一帮子恨男人的女同性恋聚在一起搞火辣的女对女品玉大会? 那支手电筒,那支小小的卤素灯泡想必很烫,因为他不住扭动,力气大到得动用所有人才能把他压住,把他的两腿拉开,逼他张开来给她们看。 有人说:“看起来是什么样子?” 其他人等着轮到她们去看。 “米兰达”在桌子上挣扎。那群女人俯在她身上,他的珍珠项链断了,珠子四散滚开,珠子由他的发夹里掉落出来。他的Rx房弹跳抖动,两个凝胶的半球。 有人捏了他一边的乳头,扭着说:“摇啊摇啊,性感的妈妈。” 另一个人说:“我们只想看你把你的蛋蛋藏在什么地方,婊子。” 这是一个很有趣的并列比较,一场很引人而且涉及社会与政治的权力关系,由衣着整齐的人检查一个被压制住,全身只有高跟凉鞋和耳环的赤裸男人。 那个女人伸进他两腿之间,她们停了下来,一个说:“等一下。” 手拿小手电筒的那个说:“把他压住不要动。”然后她往前探去,将手电筒硬往里面插得更深,他向她问道:“你是不是就希望碰到这事。” 四仰八叉躺在桌子上的“米兰达”,他哭着想要把两膝并拢来,想转向一侧,把身子蜷成一个球状。 “米兰达”在哭着,说:不是。说:请你住手。说:好痛。 哦,好痛啊。呜——呜。你弄痛我了。 那个拿着手电筒的女人,她看的时间最长,眯着眼睛,皱着眉头,扭动着手电筒,四下戳着,然后她站直身子,说道:“电池没电了。”她矗立在那儿,低头看着两腿仍然在她面前张开的“米兰达”。 那个女人低着头看着桌子上涂抹着化妆品和泪水,散落一地的珍珠,说我们放他走了吧。她吞咽了一下,用眼光扫过桌子上那具躯体。然后她叹了口气,叫“米兰达”起来。起来穿好衣服,穿好衣服出去,出去了再不要回来。 有人说搞不好手电筒只是关上了,要求看一看。 而那个女人把手电筒收进宝宝里,说:“不要。” 有人说:“你到底看到了什么?” 我们看到了我们想看到的东西,那个女人说,我们都看到了。 有手电筒的那个女人,她说:“这里刚刚是怎么回事?”她说:“我们怎么会到这个地步?” 从他一坐下,我们就试着向他解释,我们不许男人进来。这是一个只限女性的安全空间。我们这个团体的目的…… 热泉 冻疮男爵夫人的故事 “到了二月天的夜晚,”李珞伊小姐常说:“每个喝醉了酒的驾驶人都是财神爷。” 每一对希望以二度蜜月来挽救婚姻的夫妇。在驾驶座上昏然入睡的人。任何一个由高速公路上转下来喝一杯的,他们都是李洛伊小姐可能说动他们租下一个房间的顾客。说话,也算她的一半生意。让顾客再买一杯酒,然后又来一遍,最后不得不留下来。 当然,有时候你是给困住了。也有的时候,李洛伊小姐会告诉你,结果可能一待就是你后半辈子。 “旅栈”的房间,大部分的人都以为会更好一点。铁的床架会摇晃,床栏和底板街头的地方磨损了。插销和螺丝钉松了。在楼上,所有的床垫都凹陷得如丘陵起伏,而枕头却是平的,床单倒很干净,可是由当地井里打上来的却是硬水,只要是在那种水里洗过的东西,所有的布料都因为矿物质的影响而感觉像砂纸一样粗,还有硫磺的味道。 最糟糕的是,你得和别人共用走廊尽头的浴室,大部分的人出门不会带着浴袍,这也就是说,即使只是去小便,也得穿好衣服。到了早上,醒来之后,只能在一个白色铸铁制成,有四肢兽爪形脚的浴缸里洗个充满硫磺臭味的澡。 把这些二月的陌生来客像赶羊似地逼入绝境,是她的赏心乐事。首先,她关掉音乐。甚至在她开始说话的一个钟头前,就已经关小了音量,每十分钟调小一点,一直到葛伦·坎伯*的歌声消失。等到外面路上的来往车辆都没有了之后,她把暖气调小。她一个又一个地拉着绳索开关,关掉窗子上的一个个霓虹灯啤酒广告。如果壁炉里生了火,李珞伊小姐会让柴火烧完。(*GlenCampbell,美国西部乡村歌曲著名歌星,二十世纪六十及七十年代红极一时,获奖无数。) 而在这段时间里,她都在“赶羊”,问这些人有什么计划。在白河的二月,根本没事可做。也许可以穿雪鞋去看雪。要是你自己带着雪橇,也许可以滑雪。李珞伊小姐让一些客人提起那件事来。每个人都会提同样建议的。 要是他们没提起的话,那她就会提起“热泉”的事。 她站在十字路口,让她的听众照她故事的地图去走。首先她让他们看她好久以前的照片。二十岁那年夏天,刚由学校毕业出来,开露营车沿着白河而上,找一份暑假打工的工作。在当年那可是大家梦寐以求的工作:在“旅栈”里管酒吧。 很难想象李珞伊小姐很瘦的样子,她很苗条,一口白牙,那是在她牙龈往回缩之前的事。那时候不像现在,每颗牙齿的棕色压根都漏了出来,好像播种时植得太密而相互挤出土来的胡萝卜一样。也很难想象像她投票给民主党,甚至于还会喜欢别人。当年的李珞伊小姐在嘴唇上还没有黑黑的毛发。也很难想象有大学生会排一个钟头的队来和她上床。 这让她看来很诚恳,说这样滑稽又可悲的话来谈她自己。 这样会让大家注意听她说话。 如果你现在抱她的话,李珞伊小姐说,你只会感到她胸罩上的尖头钢丝。 她说,去找“热泉”就是找一群年轻人聚在一起,爬上白河有断崖的这一边。自己带着啤酒和威士忌,找一个热泉水潭。大部分的水潭的温度都在华氏一百五十度到两百度之间,全年如此。在海拔这样高的地方,水在华氏一百九十八度就煮沸了。即使是在冬天,在一个冰谷的底层,这些水潭还都烫的可以把你活活煮熟。 不对,这里危险的不是熊,这里没有。也看不到狼或郊狼或是山猫。在下游就有,不错,只是你汽车里程表上跳一次的距离,如果你车子开在公路上,一面听收音机的话,大约是听一首歌所走的距离,那里的汽车旅馆晚上都得把他们的垃圾桶用链子锁紧了。在那里,雪地上满是爪印。夜晚狼群对着月亮嗥叫的声音吵得吓死人。可是在这里呢,这里的雪地平整光滑。就连月圆之夜也很安静。 在“旅栈”再往上游走,你唯一要担心的就是给烫死。城里的孩子,由大学休学,会在这里混个两年。他们会有办法传告后来的人哪些热泉水塘是安全的,可以在哪里找得到。什么地方不能走,那里只有薄薄一层石灰石或白垩石泉华*。看起来好像岩石,却会让你掉进一个藏在底下的热洞里煮得熟透。(*sinter,矿泉边缘盐类沉积而形成的结壳。) 那些吓人的故事,也传了下来。一百年前,有位丽特·班纳克夫人由水晶瀑布到这里来玩。她停下来把眼镜上的水蒸气擦掉,风突然转向,把热气吹进她眼睛里,踩错一步,她走离了小路,再踩错一步,她失去了平衡,往后跌倒,坐进滚烫的水里,她想站起来,猛向前冲,结果脸朝下扑倒在水里,她发出尖叫,一些不认识的人将她拉了出来。 将她紧急送往镇上去的警长把“旅栈”里所有的橄榄油都收走了。那个女人全身涂满了油,裹在干净的床单里,尖叫了三天之后,死在医院里。 最近的则是三年前,一个从怀俄明中平松市来的年轻小伙子,把他的小货车才刚停好,他的那只德国牧羊犬就由车里跳了出来。那只狗跳到热泉的正中央,一面惨叫一面用狗爬式游到一半就死了。其他的游客咬着手指关节,跟那个小伙子说,不要。可是他跳下去了。 他只浮上来一次,烫的两眼反白,瞪大了缺什么也看不见,盲目地翻滚着,没有人能来得及抓住他,谈后他就不见了。 在接下去的那一年里,他们用网子把他一点一点地捞了起来,就像冲游泳池里捞树叶和虫子一样。也像你由一锅炖菜里把浮油弄掉。 在“旅栈”的酒吧里,李珞依小姐会停下来,让客人在脑子里想象一下这个情形。他支离破碎地在滚烫的水里翻滚了整个夏天,一些细细碎碎的煮成了浅棕色。 李珞依小姐吸着香烟。 然后,好像突然想到了似地,她说:“欧尔森·李德。”然后她大声地笑了起来。好像这是一件只要她醒着的时候分分秒秒都不会想着的事。李珞依小姐会说:“你们真应该早点认识欧尔森·李德。” 又大又胖、从不犯罪的大好人欧尔森·李德。 欧尔森以前是“旅栈”的一名厨师。很胖,面色苍白,嘴唇太厚,因为充血而发红,衬在他犹如糯米饭般白色的脸上,就像一块寿司。他盯着那些热泉看,他整天跪在热泉旁边,盯着看那沸腾起泡的棕色泉水,烫得像硫酸。 只要走错一步,只要在风雪中踩滑了一脚,那些滚烫的水就会把你像欧尔森做菜一样地煮熟了。 水煮鲑鱼、团子炖鸡、水煮蛋。 在“旅栈”的厨房里,欧尔森常把赞美诗唱得声音大到你在餐厅里都能听得见。胖大的欧尔森围着白围裙,带子打着结,深陷进他粗胖的腰里。坐在酒吧间,在几近黑暗之中读他那本圣经。暗红色的地毯散发着啤酒和香烟的气味。大家在员工休息室里吃饭的时候,他会把头垂在胸口,为他的香肠三明治含糊地祷告。 他最喜欢说的是“交情”。 有天晚上,欧尔森走进储藏室,发现李珞依小姐在亲一个服务员,一个纽约大学艺术系的中辍生,欧尔森·李德告诉他们说,接吻时魔鬼引诱你奸淫的第一步。欧尔森用他那橡皮似的红嘴唇告诉所有人说,他要为了婚姻而守身如玉,其实是他没法献身。 对欧尔森来说,白河就是他的伊甸园,是他的上帝完美工作的明证。 欧尔森看着那些热泉,那些会喷水、冒着热气的泥潭,就像每个基督徒深爱地狱那种想法一样,他望着那滚烫的水冒气喷溅,就像他从下单串口窥探餐厅里的女侍一样。 在他休假的日子,他会带着圣经穿过树林,穿过硫磺的烟雾,他会高唱《奇异恩典》和《亲近我上帝》。但是只有第五段或第六段歌词,让你听来奇怪而陌生,会觉得是他编出来的。他走在泉华上,走在像结在和上的冰似的那一层钙结晶上,欧尔森会离开铺了木板的步道,跪在喷着水,发着硫磺臭味的深潭边上,他跪在那里,大声地为李珞依小姐和那个服务员祷告。他向他的主,我们万能的上帝、天堂和大地的造物者祷告。他大声地细数每个旅馆女侍的罪状。欧尔森的声音随着热气提高,他为诺娜祷告,因为她把裙子下摆摺的好高,而且会和任何一个肯付二十美元的客人xx交。那些全家大小一起来玩的游客就站在后面,很安全地站在他身后铺了木板的步道上。欧尔森求主赦免餐厅侍者伊文和里奥的罪,因为他们两个每天晚上在男子宿舍里从事下流的鸡奸行为。欧尔森哭着大声地说狄威和巴弟在洗碗碟的时候,用一个棕色纸袋吸食强力胶。 欧尔森在他的地狱门口,对着树林和苍天高声控诉,向上帝报告,欧尔森在值过晚班之后,对着天空中灿烂的星辰高声指控你的罪行,为你而祈求上帝的慈悲。 不错,没有人喜欢欧尔森·李德。不管年纪大小,没有人喜欢听真话。 他们全都听说过那个全身搽满橄榄油的女人。那个跟他的狗煮成一锅汤的小伙子。而欧尔森特别注意听这些旧事,两眼亮得像糖果一样,这是他最感兴趣的证明,再真实不过,证明你不能在上帝面前隐藏你所做的事,你没别的办法。我们都会清醒地活在地狱里,却痛得让我们希望自己能死掉。我们会永远痛苦,在那个世界上没有人愿意和我们交换的地方。 说道这里,李珞依小姐混停了下来,再点上一根香烟,再给你倒上一杯生啤酒。 她说,有些故事,你说得越多,就越快把故事说尽。这种故事,戏剧性一下就没了,每个版本,听起来更加愚蠢而平淡。另外一类的故事,则会把你消耗殆尽。你越说,故事越强化。那一类的故事只会提醒你自己以前、现在、和将来有多愚蠢。 李珞依小姐说:说这些故事,就像自杀。 说道这里,他会尽量让故事变得无聊,说什么热到华氏一百五十八度的水在一秒钟里就会造成三级烫伤。 白河沿岸最典型的热泉是一个出气口,下面是一个水潭,四周边缘都覆盖着一片矿物结晶,沿着白河的这些热泉的平均温度是华氏两百零五度。 在这么烫的水里一秒钟,脱掉你的袜子就会连带脱掉你的脚。你两手煮熟的皮肤会粘在你所碰触的任何东西上不肯下来,完整得有如一强化。那一类的故事只会提醒你自己以前、现在、和将来有多愚蠢。 李副皮手套。 你的身体会以将体内水分转往烫伤部位的方式自救,以此来减低热度。你会冒汗,比严重腹泻更快地脱水,因为水分流失太多,使你的血压陡将,使你陷入休克,你的主要器官很快地一个接一个失去作用。 烧烫伤分为一级、二级、三级和四级。可以是表皮,部分深度,或全深度的烧烫伤。在表皮或是一级烧烫伤的情况,皮肤发红而没有起水泡。好比晒伤,还有接下来会有的脱皮现象——那些死了、可以撕下来的皮肤。全深度的三级烧烫伤,就像把蛋糕从烤箱里取出来的时候,手指关节碰到了烤箱边上或顶上,结果那里出现一块又干又硬的皮。四级烧烫伤。那就不只是皮肤伤了而已。 医事检验人员会用“九九法则”来决定烧烫伤的程度,头部是全身皮肤的百分之九。每一条手臂各是百分之九,每条腿是百分之十八。身体的前面和后面,各是百分之十八。再加上颈部是百分之一,总加起来就是百分之百。 只要喝一口这么烫的水,就会造成喉头水肿和窒息死亡。你的喉咙肿大闭塞,使你因此窒息死。 李珞依小姐这么娓娓道来真是饶富诗意。化为骷髅,蜕皮,低血钾。这些字眼让酒吧间所有的人自叹弗如,远逊于她。这是她的故事中在面对最坏一刻前的一次小小间歇。 你可以花上一辈子的时间,在你和任何真实的事物之间砌上一堵以各种事实构成的墙壁。 就是在像这样一个二月天的晚上,在她大半辈子之前,李珞依小姐和欧尔森,那个胖子,是那天夜里唯一还留在“旅栈”里的人。前一天下了三尺深的新雪,铲雪机还没清理过来。 和每天晚上一样,欧尔森·李德用他一只胖手拿着圣经,走进了雪地里。当时,他们那里还要担心郊狼出没的问题,也有美洲豹和山猫。欧尔森高唱《奇异恩典》走了一里路,歌词始终不曾重复。一路走去,白色身影走在白色的雪地上。 十七号公路的两线道消失在积雪下,“旅栈”的霓虹灯招牌闪着绿色的字,高挂在一根钢管上,钢管固定在水泥里,还有一个用砖砌成的矮矮底座。外面的世界,像每天夜里一样,在月光下是黑白两色,而森林只是延绵一片的松树形黑影。 年轻而苗条的李珞依小姐从来都想都不想欧尔森·李德的事,也根本不知道他离开了多久,等到她听到狼叫声时才想了起来。她先前一直在看她的牙齿,手里拿着一把擦得雪亮的牛油刀,让她可以看到她的牙齿有多直多白。她已经习惯于欧尔森每晚喊喊叫叫。他的声音喊着她的名字,接下来是一件罪行,也许是真的,也许是想象的,从树林里传来。她抽烟,欧尔森叫道,她跳慢舞。欧尔森为了她而呼喊上帝。 她现在说起这个故事来,会让你追问其他部分。她为什么会困在这里,她的灵魂在天国与地狱之间。到“旅栈”来的人不会想后半辈子都在这里的。妈的,李珞依小姐说,就是有些比送了命更惨的事。 有些还比车祸更糟,让你陷入困境。比车轴断了还惨。在你年轻的时候,困在一个鸟不生蛋的地方管酒吧,过后半辈子。 在她大半辈子之前,李珞依小姐听到狼嗥,郊狼号叫,她听到欧尔森高声尖叫,不是叫她的名字或什么罪行,而只是高声尖叫。她到了餐厅的侧门那边,她走到外面,在积雪上欠过身子去,把头转向一边,侧耳倾听。 她还没看到欧尔森就先闻到了他的气味,那是早餐的气温,煎咸肉的味道弥漫在冷空气中,是咸肉或猪肉,切得厚厚的,在本身煎出来的热油里滋滋作响地煎到脆。 每当她故事说到这里,墙上的电热器总会打开,就在那一刻,在房间里冷到冰冷的那一刻。李珞依小姐知道那一刻,可以感受到她嘴唇上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她知道什么时候应该停一秒钟,留下一瞬间的寂静,然后——轰——一阵暖气响着由电热器里冲了出来。扇叶发出低沉的呻吟,起先在远处,然后在旁边响起。李珞依小姐这时一定会让酒吧间里暗了下来。电热器开了,发出低沉呻吟,大家都抬头去看。他们只能看到自己的身影反映在窗子里。认不出是自己的脸,像一张满是黑洞的苍白假面具往里看着他们。嘴巴是一个张开的黑洞。他们自己的眼睛,两个挨得很近又瞪得很大的黑洞直望进他们身后的夜色。 就停在外面的橙子,看来却像在冷冷的百里之外。即使那个停车场看来也像是在这样的黑暗中远的无法走到。 她找到欧尔森·李德的时候,他的脸仍完好无缺。他的脖子和头,他最后的百分之十仍然完好无缺。和他神奇其余那些已经脱皮煮熟的部分比起来,甚至可说很美。 他仍然不停地尖叫着,好像天上星辰会在乎似地。欧尔森的残余部分沿着白河边上勉强走着,脚步踉跄,双膝发软,蹒跚走着,断裂开来。 欧尔森已经有好些部分不见了。他的两条腿,自膝盖以下已经在破裂的冰上碎了一路,一点点地脱落,先是皮肤,然后是骨头,体内的血已经煮到没有东西流出来,在他身后只有一道他自己的油,他的体热在雪里融开深深的痕迹。 由怀俄明州平松市来的那个小伙子,就是跳下去救狗的那个。人家说大家把他往外拉的时候,他的手臂都断开了,一节一节地,可是他还活着,他的头皮在他的白色头骨上剥落,可是他还很清醒。 沸腾的水面上,喷出热气,还有因为那小伙子身体里的油所发出的亮丽虹彩,他的油浮在水面上。 那个小伙子的狗给煮得只剩一张完整无缺的狗形毛皮大衣,骨头都已经煮得干干净净地沉到这个世界的中心去了。那个小伙子最后说的是,“我搞砸了,我没办法弄好的,对吧?” 李珞依小姐那天夜里找到欧尔森·李德的时候就是这样,只是更惨。 他身后的雪,刚下的新雪围在他四周,上面有一行行口水的痕迹。 在尖叫的他四周,散在他身后的,李珞依小姐看得到一大堆黄色的眼睛,雪地里有郊狼踩成冰的爪印。有狼爪的四趾脚印。浮在他四周的是野狗瘦如骷髅的长脸,在他们呼出的白烟后面喘着,黑色的嘴唇由鼻子两边翻上去,尖利的牙齿咬在一起,咬得很紧,扯着欧尔森破了的白裤子,破烂的裤腿里活活煮烂的肉还散发着热气。 下一瞬间,那些黄色的眼睛消失了,只剩下欧尔森的残躯,郊狼后脚踢起的雪片还闪动在空中。 他们两个在一阵温热的咸肉香味中。欧尔森发着一阵阵的热气,像一颗巨大的烤马铃薯深深地沉落在她身边的积雪中。他的皮肤现在龟裂了,蜷缩而粗糙的有如炸鸡,但却松垮而滑溜地包裹在底下的肌肉上,那些肌肉煮熟了,卷曲在里面热热的骨头上。 他的两手紧抓住她,抓紧了李珞依小姐的手指。她想拉脱开来,而他的皮肤剥落了。他煮熟的双手却不肯松开,好像寒冬时你的嘴唇在游乐场的旗杆上给冻住了一样。她想要将手拉脱,他的手指裂到见骨,煮熟的骨头,一点血也没有的骨头。而他尖叫着,把李珞依小姐抓的更紧。 他的身体重得拖不动,沉在积雪里。 她给抓住而动弹不得,侧门离她不过是雪地里二十个脚印的距离。门仍然开着,里面的桌上都摆好了下一餐所需要使用的餐具。李珞依小姐能看见餐厅里那座像山一样的石头壁炉,里面烧着柴火,她能看得到,却远的无法感受得到,她两脚撑地,想拖动欧尔森,可是积雪太深了。 她无法动弹,就停下来,希望他会死掉,向上帝祈祷,求它在她冻僵之前杀掉欧尔森·李德。那些狼群守在黑暗的树林边缘,用他们黄色的眼睛盯着,松树的黑影直上黑暗的夜空。在树梢上面的星星,像一起在淌血。 那天晚上,欧尔森·李德跟他说了一个故事,他自己个人的鬼故事。 在我们死的时候,就是这样的故事还在我们嘴上。这些故事我们只会告诉陌生人。在半夜里,在一个隐秘的小房间里。这些重要的故事,我们多年来一直在脑子里反复想过,却从来不曾说出来过的。这些故事就是鬼魂,把人从阴间带了回来。只是一下子,回来看一看。每个故事是一个鬼魂,这个故事是欧尔森的鬼。 李珞依小姐把雪含在嘴里融化,再把水吐进欧尔森的肥而红的嘴唇里,他的脸是他全身唯一她可以触碰而不会给粘上的部分。她跪在他旁边。魔鬼引诱你奸淫的第一步,那个吻,欧尔森一直守身如玉所为的那一刻。 她这大半辈子一来,始终没有告诉任何一个人他叫了些什么。把这些留在心里是一个沉重的负担。现在她告诉每一个人,但也不见得让她好过。 那在白河边上给煮熟了的可怜家伙尖叫道:“你为什么这样做?” 他尖叫道:“我做了什么?” “狼呀,”李珞依小姐说着,大声笑了起来。我们现在没这些麻烦,这里不会有,她说。后来都没有了。 欧尔森的死因叫做肌蛋白中毒症。在严重的烧烫伤情况下,受伤的肌肉会散发肌红蛋白,这种蛋白质涌流进血液里,会使肾脏无法负荷,因而衰竭,使身体里充满毒素。肾衰竭、肌蛋白中毒。李珞依小姐说这些字眼时,简直像魔术师在变魔术,那些字听起来有如咒语,有如悼词。 这样的死法会耗上一整夜。 第二天早上,铲雪机终于清除到这里,司机发现了他们:欧尔森·李德死了,而李珞依小姐睡着了。因为他整夜嘴里都有融雪,使她牙床发白,冻伤了。李德那双死人的手仍然紧抓住她的手,像一双暖和的手套护住了她的手指。之后有好几个礼拜,她每颗牙齿根部四周冻坏的皮肤逐渐脱落,变软,变灰,由棕色的牙根剥落,最后她的牙齿成了现在这副模样。最后她没了嘴唇。 坏死组织剥离。又是一个魔法似的咒语。 李珞依小姐会告诉大家说,现在外面树林子里没有什么了,没有什么坏东西,只有些很悲哀而孤寂的感觉。就是欧尔森·李德仍然不知道他做错了什么。不知道他在哪里。那样可怕而孤寂,连狼、郊狼都离开了白河上游这头。 一个骇人的故事就有这个作用,会回应好久以前的恐惧,重现一些早已忘怀的恐怖。一些我们自以为已经抛在脑后的事物。但是那仍会把我们吓哭,那是你希望能愈合的伤口。 每天晚上都有他们散在各处,那些既救不活又不肯死的孤魂野鬼,你整夜都会听到他们在外面尖叫,就在白河断崖的这边。 二月里的夜晚,有时还会有热油的气味。煎的脆脆的咸肉。欧尔森·李德两腿已没知觉,但还被往后拖着,他尖叫,手指弯曲如爪子扣进雪地里,被那些咬紧的小小牙齿往后拖回黑暗中。 报废 魏提尔先生的故事 这是他们最后一次全家度假,夏娃的爹把他们全赶进车里,叫大家舒舒服服地坐好。这趟路要走两个钟头,说不定还不止。 他们带了点心,加乳酪的爆米花,还有一罐罐的汽水和烤肉口味的洋芋片。夏娃的哥哥拉瑞和她坐在后座,还有他们养的波士顿梗犬雷世奇。她爹在前座扳动钥匙发动引擎,打开了所有的电动车窗。坐在他旁边的是夏娃未来的前继母崔西,她说:“嗨,孩子们,你们听……” 崔西挥舞着一张政府印发的宣传小册子。上面印着:《移民真好》。她将小册子打开,把书脊往后扳开,开始大声念道:“你的血液用血红素,”她念道:“把氧分子由你的肺部带给你心脏和脑部的细胞。” 大约六个月以前,每个人都拿到一份由卫生署寄来的这种宣传小册子。崔西把脚上的凉鞋脱下来,把脚架在仪表板上,仍然大声地念着:“血红素其实很喜欢和一氧化碳结合在一起。”她说起话来好像舌头太大似的,是想听起来像小女生。崔西念道:“你在呼吸汽车排出的废气时,你的血红素就越来越和一氧化碳结合,而成为一种叫做羧基血红素的东西。” 拉瑞正把乳酪爆米花喂给雷世奇吃,弄得在他和夏娃中间的座椅上全是鲜桔色的乳酪粉。 她爹打开收音机,说道:“谁要听音乐?”他由后照镜里看着拉瑞说:“你会让那只狗不舒服的。” “好极了,”拉瑞说着,又喂了雷世奇吃了一粒鲜桔色的爆米花。“我最后看到的东西就是车库的门,而我最后听到的歌是木匠兄妹唱的。”(木匠兄妹……指的是theCarpenters卡朋特兄妹组合) 可是没有东西可听。收音机的广播已经停了一个礼拜。 可怜的拉瑞,可怜的诡异摇滚乐手拉瑞,一张扑满白粉的脸上涂抹着黑色的化妆品。手指甲涂成黑色,缕缕长发染成黑色,和那些眼珠子被鸟啄掉的真人,嘴唇后翻露出死了的大牙齿的真正死人,和真正的死人比起来,拉瑞简直就是个哭脸的小丑。 可怜的拉瑞,在《新闻周刊》最后那期封面故事刊出之后,在他自己的房间里待了好几天。封面的头条标题用很大的字印着:“死亡正流行!” 这么多年来,拉瑞和他的乐团穿得像僵尸或吸血鬼,一身黑丝绒,拖着肮脏的尸衣,整夜在墓地里走来走去,颈上带着念珠项链,披着斗篷,所有这些力气都白费了。现在就连一般的家庭主妇也要“移民”了。上教堂的老太太在移民,穿西装的律师也在移民。 最后一期的《时代》杂志,封面故事是“死亡是新生”。 现在可怜的拉瑞,和夏娃还有他爹跟崔西守在一起,全家人在一辆停在一处市郊两层楼房子的车库里的四门别克车里一起“移民”。他们全在吸着一氧化碳,和他们狗一起吃乳酪爆米花。 崔西还在念着:“送氧气的血红素越来越少之后,你的细胞就开始窒息而死。” 还有几个频道在播放电视节目,但是所播出的只有由探测金星的太空人送回来的录影。 就是那个愚蠢的太空计划开始了这一切。那个派遣太空人去探测金星的任务。那组人传回他们拍摄到那个星球表面的录影。金星的表面前来就是天堂乐园。在那之后,意外的起因不在机件故障或人工疏失。那根本不是意外,那个小组的人决定不打开他们的降落伞。他们太空船的外壳快如彗星地起火燃烧。一阵静电,然后——结束。 就像二次世界大战给了我们原子笔,这个太空计划证明了人类的灵魂是不死的。所有的人称之为地球的,只是所有灵魂必须经过的一个处理站。是到某种精粹处理之前的一个步骤。就像炼油厂把原油化为汽油或柴油一样。一旦人的灵魂在地球上提炼完成之后,我们会转世到金星上去。 在这个让人的灵魂完美的大工厂里,地球就像是种转磨机。就跟人用来打磨石头的那种一样。所有的灵魂来到这里,彼此把尖边锐角打磨掉,我们所有的人,都要由各种各样的冲突和痛苦打磨光滑,抛光了。这件事一点也不坏。这不是受苦,而是侵蚀作用。只是精炼过程中另外一个基本而重要的步骤。 没错,这话听来荒谬,可是有那份由自己故意坠毁的太空船所送回来的录影资料。 在电视上,他们只播这段录影。太空船的登陆小艇在轨道上越飞越低,进入覆盖那个星球的云层之下时,太空人送回这段影像,人和动物像朋友般生活在一起,每个人都笑得开心到容光焕发。在太空人传回来的录影里,每个人都很年轻,那个星球是伊甸园,整个景观是森林和海洋,开满花朵的草原,还有高山。政府当局说,那里永远是春天。 传送之后,太空人拒绝打开降落伞,他们直冲而下,砰,冲进了金星上的花丛和湖水中。留下的之后传回来的这几分钟粒子很粗、画面模糊的影像,看起来很像科幻电影中服装模特儿穿着善良的袍子。有着长腿和长发的男人和女人,躺靠着,在大理石的庙宇台阶上吃着葡萄。 那是天堂,但那里有性爱和醇酒,还有上帝全然的许可。 在那个世界上,十诫就是:狂欢、狂欢、狂欢。 “开始会感到头痛和想吐,”崔西念着她手里那本政府印行的宣传小册子,“其他症状包括心跳加速,因为你的心脏想把氧气送进你垂死的脑部。” 夏娃的哥哥拉瑞,他始终没有真正接受这个永生的概念。 拉瑞以前有个乐团,叫做“死亡批发工厂”。还有一个追星的女孩子叫杰西卡,他们两个常用缝衣针蘸着黑墨水彼此为对方刺青,他们两个,拉瑞和杰西卡,都另类得是边缘的边缘人。想不到死亡成了主流。只不过不在是自杀了。现在称之为“移民”。人死了,腐烂的肉体也不叫尸体。不再这样称呼了。那一堆堆发臭的肉体,堆积在每栋大楼的底下,或是毒死而趴在公车候车厅的长椅上,现在都叫做“行李”,只是丢下来没带走的行李。 以前大家一向把除夕夜看作是一条画在沙上的线,是一种其实并没有真正发生的所谓新的开始。现在大家也是这样看“移民”但是那得每一个人都移民了才行。 现在有了身后还有生命的铁证。根据政府的统计,已经有多达一百七十六万零四十二个人类的灵魂获得自由,狂欢地生活在金星上。其他的人类必须在经历一长串的生生世世,受尽痛苦,才能精炼到移民的地步。 一路行过,最后进入大石抛光机, 然后政府想到一个绝妙的好点子。 如果所有的人类同时死亡,那就再没有子宫存在,也就不会有灵魂到地球来投胎转世。 如果人类灭绝了,那不管我们优劣的程度如何,我们都能移民到金星去。 可是……万一有一对有生殖能力的夫妇留下来了的话,生一个孩子就会召回一个灵魂。因为这小小的一撮人,整个事情又要从头来过。 直到两三天钱,你在电视上还能看到移民运动如何对付那些不肯顺从的人,你可以看到那些不肯加入运动的落后人士,看到他们由移民协助小队强迫移民。那个小队穿着一身白衣服,带着干净的白色机关枪。在所有尖叫声不断的村落里,以地毯式轰炸来将他们送往淬炼过程中的下一步。没有人会让一群手持圣经的乡巴佬把我们困在这里,在这个肮脏的老地球上,这个已经褪流行的星球,尤其是我们可以全体尽速前往性灵进化的下一大步的时候,所以把那些乡巴佬给毒死了来拯救他们,对非洲的野蛮人施放神经毒气,而中国的游牧民族则吃了原子弹。 我们以前能把氟化物和其他知识教给他们,我们现在也能让他们接受“移民”的观念。 哪怕只有一对乡巴佬夫妇留了下来,你就可能成为他们肮脏又无知的婴儿。哪怕只有第三世界里一个种稻米的小部落没有移民,你珍贵的灵魂也可能给召回来或者——赶着苍蝇,在热得使人汗流浃背的亚州大太阳底下,吃着混了咖啡色老鼠屎在里面的腐烂食物。 对,没错,这是一场赌博。把所有的人一起送往金星。可是现在既然死亡已经死了,人类其实也不会再有什么损失。 那正是最后一期的《纽约时报》的头条标题:“死亡已死!” 《今日美国》则称之为“死亡之死”。 死神已经被揭穿了,就像圣诞老人,或者牙仙。 现在生命是唯一选择……可是现在感觉像一个无边无际……永恒的……终身的……陷阱。 拉瑞和他那个女朋友本来计划要逃走,躲起来。现在既然死亡已经成为了主流,拉瑞和杰西卡就想要以活下去来表示叛逆。他们还要生几个小孩,他们要干掉全人类在性灵上的进化。可是杰西卡的父母在她早餐吃的牛奶麦片里搅进了杀蚂蚁的药。结束。 从此以后,拉瑞每天进城去,在没人管的药房里翻找止痛剂。磕了药之后把橱窗打烂,拉瑞说,对他来说这种启发就足够了。他整天都在偷车,开着冲进没有人的瓷器店,回家来的时候,嗑药弄得神志不清,浑身都是驾驶座安全气囊爆开时沾上的白色滑石粉。 拉瑞说在他搬到另一个世界去之前,要先确定这个世界不错,而且已经玩完了。 他的妹妹夏娃对她说,别孩子气了。她告诉他说杰西卡又不是世界上最后一个诡异摇滚歌手的追星女孩。 可拉瑞只瞪着她,神志不清地以慢动作眨着眼睛,说道:“错,夏娃,她就是……” 可怜的拉瑞。 所以,当他们的爹叫他们坐进汽车里德时候,拉瑞只耸了下肩膀就上了车。他坐进后座力,带着他们家那只波士顿梗犬雷世奇。他也没系上安全带,反正他们又不去哪里。不是真正要开车到哪里去。 这是新世纪在精神上可以解决一切的新观念,相当于以前的十进制公制,欧洲共同市场,还有小儿麻痹症疫苗……基督教……反射疗法……世界语…… 而在历史上来得正是时候。污染,人口过剩,疾病,战争,政客贪腐,性变态,谋杀,毒品泛滥……也许那些事也不比以前更为严重,可是现在我们有电视来推波助澜。随时会提醒你。一种抱怨的文化。挑剔,抱怨,辱骂……大部分的人都绝不会承认这件事。可是他们从一生下来就抱怨不止。从他们把头伸进产房里明亮的灯光中之后,什么都不对,什么都不像原先那样舒服,或是感觉那么好。 单是为了让你那个愚蠢的身体活下去所花的力气,单是制公制,欧洲共同市场,还有小儿麻痹症疫要找吃的,加以烹煮,还有洗碗,保暖,洗澡,睡觉,走路,排泄和倒长的睫毛,都要花尽心力去应付。 崔西坐在车子里,换气孔把烟直吹到她脸上。她继续念道:“心跳越来越快,两眼闭上。失去意识,昏迷过去……” 夏娃的爹和崔西,他们在健身院认识之后就开始练双人健美。他们一起比赛,赢得冠军,两人结成连理以资庆祝。他们之所以没有在几个月前移民,唯一的原因就是他们仍处于比赛的巅峰状态。他们从来没有看起来这么棒,感觉自己这么强壮过。让他们伤心的是发现拥有一具躯体——即使是一具线条优美,肌肉结实,体脂肪只有百分之二的身体——只像骑着一匹驴子,其他的人类都已经乘着喷气机飞过去了,也像是以烽烟传讯和手机相比。 大部分的日子里,崔西还是会去踩固定式的脚踏车,一个人在健身院大而空旷的有氧运动教室里,随着迪斯科的音乐踩着踏板,朝已经不在的学员喊话,在重量训练室里,夏娃的爹在练举重,但只限于重量训练机或比较轻的哑铃,因为附近没有人在看他。更惨的是,现在没有人和她爹与崔西比赛了。没有人看他们摆姿势,没有人和他们一较高下。 夏娃的爹常说一个笑话: 要多少个练健美的人才能换一个灯泡? 答案是四个,一个练健美的人装灯泡,另外三个在一边看着说:“真的,小子,你看起来好壮啊!” 对她爹和崔西来说,要有好几百人鼓掌喝彩,看他们在台上,摆姿势炫耀肌肉。可是,你不能否认的是,不管用维他命和胶原蛋白质和矽胶让身体再怎么完美人类肉体已经报废了。 滑稽的是,夏娃的爹常说的另一句话是:“要是大家都跳河,你也跳吗?” 专家们忠告说这是历史上我们能大量移民的唯一时机。我们需要那个太空计划来证明还有来生。我们需要大众传播媒体把这个证明发送到全世界。我们需要全面毁灭性的武器来保证完全的参与。 如果未来还有新的一代,他们不会知道我们所知道的事,他们没有我们所有的工具来完成这件事。他们只能过着他们可怕而悲惨的生活,吃老鼠屎,完全不知道我们可以全都快乐地生活在金星上。 当然,有很多人主张用核爆的方法去料理那些不肯顺从的人,可是单以飞弹攻击南太平洋的每个小岛,就会使我们的飞弹用完。辐射线也不像你希望的那样完成殖民行动。冬天辐射尘笼罩澳洲,但只为期两个月。大雨下来了,大量的鱼群死亡,但是气候和潮水就是有他妈的方法清除了我们下毒的烂摊子。所有这些移民的潜力全部白费,因为澳洲在前六个月已经全面参与。 我们所有的神经毒气和致命病毒,我们所有的核子武器和传统炸弹,全都令人失望。我们甚至离所谓消灭人类还差上十万八千里。有人藏身洞穴之中,有人骑着骆驼走在广大而空旷的沙漠里。任何一个这样愚蠢落后的家伙都会和人交合,一个精子碰上一个卵子,你们的灵魂就给吸了回来,再过无聊的一生,吃饭,睡觉,给太阳晒伤。在地球上,这个伤人的星球,处处冲突的星球。充满痛苦的星球。 在带着干净白色机关枪的移民协助小队眼中,第一级优先处理的目标,是年龄在十四岁到三十五岁之间不肯顺从参与的女性。其他女性属于第二级刺杀目标。所有不肯顺从参与的男性则是第三级。如果子弹用完了,那个穿白衣的小组也许会让那个村子里的男人和老女人或者,等老来自然移民。 崔西一直担心她自己是一级优先处理的目标,担心会在前往健身房的路上遭到机关枪扫射。可是大部分的小队都在乡下或山区里,也就是那些落后而可能有小孩的人会藏身的所在。 那些最愚蠢的人可能完全毁了你在性灵上的进化,这实在太不公平了。 其他的人,好几百万的灵魂,已经在狂欢会里。在那段金星来的录影中,你可以看到一些有名的人,他们在地球上已经受够了苦,不必再回来过一生了,你会看到嫁入皇家的影星葛丽丝·凯莉,热门歌手吉姆·莫里森,前美国第一夫人贾姬·肯尼迪和歌手约翰·列侬。还有摇滚歌手科特·柯本,这些都是夏娃认得出来的,他们都在那里,看来永远年轻而快乐。 在这些已故的名人之间,还有些在地球上已绝种的动物走来走去:旅鸽、鸭嘴兽和巨大的渡渡鸟。 在电视新闻里,赫赫有名的名人在移民的那一刻欢呼庆祝。如果这些人,电影明星和热门乐团,可以为了全人类更大的好处而移民,这些有钱、有才华、有名气的人,有那么好条件留在这里的人。如果他们能移民,那每个人都可以。 在最后一期的《时人》杂志里,头题特稿就是〈名人前往不归乡〉。好几千名身穿光鲜,最漂亮的人,时装设计家和超级名模,资讯新贵和职业运动员,全部登上玛丽皇后二号油轮,向北航行,一路上饮酒跳舞,经过大西洋全速前进,要找一座冰山来撞。 喷射包机直撞向山峰。 游览车开下高高的临海悬崖。 在美国境内,大部分的人都到沃尔玛超市或力助连锁药店去买“远行包”。第一代的远行包是把安眠药放在一个人头大小的塑胶袋里,袋口还有一条可以绕在脖子上的拉绳。第二代的是一种樱桃口味、可以咀嚼的氰化物药片。有太多人当场就在店中通道上移民——还没付款就移民了——因此沃尔玛超市把这种远行包放在收银柜台后面的货架上,和香烟放在一起。你得先付了钱,他们才会把货给你。每隔两分钟,店里的广播系统就会请顾客们自重,不要在店里移民……谢谢。 起先,有些人推广他们所谓的“法式方法”。他们的想法是让所有人绝育。先是使用外科手术结扎,但那太花时间了。然后是让人的生殖器手辐射线照射。不过,到这时候所有的医生都已经移民了。医生是第一批走的。医生,没错,正是,死神是他们的敌人,但是没有了敌人,他们就不知所措了,也心碎了。没有了医生,只好由工友来用辐射线照人,而好多人因而灼伤。核能方式失败。结束。 到这时候,所有又美又酷的人都在豪华的“欢送酒会”中,以掺进氰化物的香槟进行移民。他们手牵手由摩天大楼顶层的酒会现场跃下。那些已经有些厌世的人,所有的电影明星,超级体育健将和摇滚乐团,超级名模和科技亿万富翁,在第一个礼拜过后全都走了。 每一天,夏娃的爹回家来都说他办公室里有谁走掉了。附近的街坊邻居有谁移民了。那很容易看得出来。他们家前面草坪的草灰长的太长,他们的邮件和报纸会堆积在门口台阶上。窗帘始终没有拉开,灯从来不亮,而你走过的时候会闻到一阵带点甜味的气味,好像是水果或肉类在屋子里腐烂了。空中满是嗡嗡叫的黑苍蝇。 隔壁的房子,傅临客一家,就是这样。对街的一栋房子也是。 前几个礼拜,心情很好玩:拉瑞到城里去,一个人在国民大戏院的舞台上弹他的电吉他。夏娃则把整个购物商场当她的个人更衣室。学校停了课,永远不会再开课了。 可是他们的爹,你看得出他已经对崔西没了兴趣。他们的爹向来是有了个浪漫的开端之后就冷掉的那种人。平常,这就是他开始偷吃的时候了。他会在他办公室里找个新对象。可是现在他却只盯着电视上那段金星的影片看,非常仔细而专注,鼻子几乎贴在你可以分娩出那些人的部分。一群群漂亮名模似的男女,赤裸裸地堆在一起,或是串成一串在互相xx交,舔人家身上的红酒,或是在不会生育,不会得病,也不会遭到天谴下交媾。 崔西列出了一张等全家到了那里之后她想交为莫逆的名人清单,清单最顶上的一个是泰瑞莎修女。 到现在,就连一天到晚无事忙的妈妈们也都在把孩子们找来,叫着要让每个人赶快把下了毒的牛奶喝掉,赶快他妈的到性灵进化的下一步去。现在连生死都成了要匆匆经过的层面,像老师催着孩子们一个年级一个年级读到毕业——不管他们学到多少或没学到多少。只是一场求知的赛跑而已。 现在车子里,崔西的声音因为吸了废气而变得低沉粗哑,她念道:“你的心脏瓣膜的细胞开始死亡,那俩半,称之为心室的,就慢下来,送出去给你身体的血液也越来越少……” 她咳嗽一声,念道:“没有了血液,你的脑部停止运作,不到几分钟,你就移民了。”崔西吧宣传小册子合上。结束。 夏娃的爹说:“别了,地球。” 那条波士顿梗犬雷世奇把乳酪爆米花吐得整个后座上都是。 狗的呕吐物的味道,还有雷世奇又吃回去的声音,比一氧化碳还糟糕。 拉瑞看着他妹妹。黑色化妆品抹在他两眼四周,他以慢动作眨着眼睛,说道:“夏娃,带着你的狗到外面去吐。” 她爹怕万一她回来的时候全家人已经走了,就告诉她说在厨房台子上还有一个“远行包”。他告诉夏娃说不要耽搁太久,他们会在那场大派对中等着她。 夏娃未来的前继母说:“别把门开着,烟会漏出去,”崔西说:“我想要移民,而不是只脑残而已。” “来不及了。”夏娃说着把狗拉出去,带到后院里。那里太阳依然照着。小鸟在筑巢,笨得不知道这个星球已经不流行了。蜜蜂在盛开的玫瑰花里爬着,不知道现实已经报废了。 厨房里,水槽旁边的台子上,放着远行包,是一板塑胶封起的氰化药片。这是一种新的口味。柠檬的。家庭号包装。印在纸板背后的是一张小小的卡通画,画上面是一个空空的胃,一个钟面数着三分钟,然后你的卡通灵魂会在一个快乐而舒服的世界醒来。在下一个星球。进化了。 夏娃压了一粒出来。一粒鲜黄色的药片,上面还印着红色的笑脸图案。就算用的是哪一种有毒的红色染料也没关系。夏娃把所有的药片全取了出来。一共八粒,她拿到厕所里,丢进马桶冲了下去。 车子仍在车库里发动。夏娃站在一张凉椅上,由窗子里可以看到里面的人都垂着头。她爹,她未来的前继母,她哥哥。 在后院里,雷世奇正把鼻子凑到车库门下方的门缝里,闻着由里面传出来的气味。夏娃告诉它说,不可以。她叫它回来,离开房子,回到阳光中来。四周静悄悄的,只有小鸟的叫声,蜜蜂的嗡嗡声,后院看起来已经很乱,需要剪草了。没有剪草机、飞机和摩托车的轰然声响,小鸟的叫声听起来和以前的车声一样响亮。 夏娃躺在草地上之后,撩起了衬衫的下摆,让阳光照暖了肚子。她闭上眼睛,用一只手的指尖在肚脐周围画着圈子。 雷世奇叫了起来,一声,两声。 然后有个声音说:“嗨。” 有一张脸从隔壁后院的篱笆上伸了出来。金色的头发,粉红色的粉刺,是一个叫亚当的同学。是所有学校关闭之前的同学。亚当抓住木头篱笆的顶端,把身子抬起来,让两肘撑在篱笆上。两手托着下巴。亚当说:“你有没有听说你哥哥女朋友的事?” 夏娃闭上了眼睛,说道:“这话听起来很怪异,可是我真的很怀念死亡。” 亚当朝旁边踢起一条腿,把脚勾在篱笆上,他说:“你爸妈移民了吗?” 车库里,汽车的引擎发出像咳嗽的声音,有一个气缸停了一拍,其中一个心室慢了下来。玻璃窗里面,车库的空气中弥漫着流动的灰色烟云。引擎又停了一拍,再静止下来。里面没有一点动静。夏娃的家人,现在他们只是他们自己留下来的行李了。 夏娃四仰八叉地躺在阳光里,感到自己的皮肤又紧又红,她说:“可怜的拉瑞。”一面仍在肚脐四周画着圆圈。 雷世奇走过去站在篱笆旁边,抬头看着亚当先抬起一只脚,再抬起另一只脚来跨过顶端,接着跳进院子里来。亚当弯下腰来拍那只狗,又搔着那只狗的下巴底下。亚当说:“你有没有告诉他们说我们怀了孩子的事?“ 夏娃什么也没说,她没有睁开眼睛。 亚当说:“要是我们能让所有人类重新开始的话,我们的爹妈一定呕死了。” 太阳机会已经升到了头顶上,听来像车声的声音只是吹过附近空地的风声。 财产已经没有意义,钱已经没有用处,地位更是毫无道理。 再过三个月就是夏天了,有一整个世界的罐头食物可吃。那是说如果移民协助小队没有因为她不顺从参与而用机关枪扫射她的话。她可是第一级处理目标啊。结束。 夏娃睁开眼睛,看着蓝色地平线近处的白点。那是晨星,金星。“如果我生下这个孩子,”夏娃说:“我希望她是……崔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