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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名著

《手机》
第01章 
“脉冲”事件发生于十月一日下午东部标准时间三点零三分。这个名称显然不当,但在事情发生后的十小时内,大多数能够指出这个错误的科学家们要么死亡要么疯癫。无论如何,名称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影响。 那天下午三点,一位籍籍无名的年轻人正意气风发地在波士顿的波伊斯顿大街上往东走。他名叫克雷顿·里德尔,脸上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步伐也特别矫健。他左手提着一个艺术家的画夹,关上再拉上拉链就成了一个旅行箱。右手的手指则缠绕着一个棕色塑料购物袋的提绳,袋子上印着小宝贝这几个字,想看的人一眼就看得到。 袋子里前后晃荡的是一件小圆球状的东西,可能你已经猜到了。你接着猜克雷顿·里德尔这个年轻人大概是用小宝贝来庆祝某个小小的胜利吧(可能这胜利不一定很小),那么你又猜对了。袋子里其实是一个十分昂贵的玻璃镇纸,正中间是一团灰色的蒲公英绒毛。他从考普利广场酒店回到下榻的平价大西洋大道旅店路上看到了这个镇纸,底座下九十美元的标价牌把他吓了一跳,但更令他害怕的是他突然意识到自己能买得起这个奢侈品。 他攒足了全部勇气才将信用卡交给店员。他怀疑如果这个镇纸是买给自己的,他是否真的会花这笔钱;他很有可能会嘟囔着说“改变主意了”然后撒腿跑出商店。但这是为莎朗买的,她就喜欢这些东西,她也喜欢他。就在他离开波士顿的前一天,她还对他说“宝贝儿,我支持你”。那一刻,他被打动了,毕竟过去的一年中他们经历了不少风雨。现在他就想轻抚她的脸庞,如果还有可能的话。那个镇纸虽小(是个小宝贝),但他相信她会喜欢那团精致的灰烟,立在玻璃那深深的中央,像一团袖珍的雾。 克雷的注意力被一辆冰淇淋车叮当作响的音乐所吸引。那车停在四季酒店(比考普利广场酒店还要豪华)的对过,就在波士顿公共绿地旁边,这块绿地沿着波伊斯顿大街的一边延伸了两到三个街区。车上印着“富豪乐”这几个彩虹般斑斓的字,背景是一对跳舞的蛋筒冰淇淋。三个孩子挤在窗口旁边,书包撂在脚边,等着接过香甜可口的美味。在他们身后站着一位身着长裤套装的女士,用皮带牵着一只狮子狗。还有两个十来岁的女孩子穿着低腰牛仔裤,别着iPOD也排在那里,耳机从脖子上耷拉下来,低声聊着天,一副很认真的样子,没有发笑。 克雷排在他们后面,一小堆人立刻变成了一支短短的队伍。他给已成陌路的妻子买了一件礼物;在回家路上会在超级漫画书店为儿子买下刚出版的《蜘蛛侠》;他也会犒劳一下自己。他迫不及待地想告诉莎朗他的新进展,但是在三点三刻她回家之前他无法联系到她,所以他打算在旅馆里待到那个时候。在他的小房间里无非也就是来回踱着步子,欣赏自己的画夹。在这之前,富豪乐冰淇淋正好能让他放松一下。 冰淇淋车里的售货员正打发着窗口边的三个孩子,两个滴溜棒和一个巨无霸巧克力香草软冰淇淋蛋筒递给了中间那位大客户,一定是他请客。那孩子在自己时髦的宽松牛仔裤兜里摸索出乱七八糟的一堆纸币,而前面那位牵着狮子狗身着长裤套装的女士正伸手从肩上挎着的手袋里把手机拿出来。穿长裤套装的女士们通常出门时必带两样东西:手机和运通卡(AmExcard)。她将手机盖掀开了。在他们身后的公园里,一只狗狂吠了几声,有人叫了起来。在克雷听来这叫声不像是出于欣喜,但他四下张望,却只见几个游人和一只叼着飞盘快跑的狗(难道公园里遛狗不应该戴上皮带吗?克雷觉得奇怪),还有满眼灿烂阳光照耀下的草坪和诱人的绿荫。对于一个刚刚以大价钱卖出自己第一部漫画小说及其续集的人来说,这地方简直太棒了——值得坐下来好好享受一个巧克力蛋筒冰淇淋。 等他回过头来,那三个穿着宽松牛仔裤的孩子已经走了。那位身着长裤套装的女士要了个圣代。她身后的两个女孩中的一个对着一台薄荷色的手机私语着,而那位女士也是手机紧贴在耳边。每次克雷看到类似的场景都会或多或少地思考一下:向完全陌生的人透露自己哪怕是一点点的隐私,正如自己目睹的这个场景,在以前看来是无法忍受的粗鲁表现,而现在则成了日常生活中的普遍正常现象。 莎朗说:亲爱的,把这个写在《暗黑破坏神》里吧。他脑海中虚构出的她经常会说话,而且每次都要她说了算。这和现实世界里的莎朗十分相似。她曾经问过他到底要不要分居。这并不是手机里的对话,因为克雷从来就没有手机。 那只薄荷色的手机铃声很像他儿子约翰尼喜欢的《疯狂青蛙》开头的调子——那首曲子叫《阿克塞》吗?克雷记不起来了,可能他早已从记忆里清空。手机的主人——那个女孩——从屁股口袋里将它拿出来说:“是贝思吗?”她听着便笑了,对她的同伴说,“就是贝思。”接着那个女孩倾过身一起听着手机。这两个女孩留着几乎一模一样的小仙子发型(在克雷看来她们就像周六早上的卡通人物“霸王美少女”),她们的秀发在午后的微风中飘扬。 波士顿特色水陆两用旅游观光的交通工具。“玛迪?”那位身穿长裤套装的女士几乎同时开口说话。她的狮子狗在皮带的另一端正襟危坐,看着波伊斯顿大街上的车流,似乎陷入沉思(皮带是红色的,上面点缀着闪闪发光的东西)。街对面的四季酒店里一位穿棕色制服的门童——他们好像只穿棕色或蓝色的衣服——正在招手,可能是拦出租车。一辆挤满游客的观光鸭船1驶了过来,四处寻找着合适的泊车位,司机对着扩音器大声喊叫着介绍某个历史遗迹。那两个听着薄荷色手机的女孩子对望着,仿佛听到了什么内容让她们微笑,但还是没有笑出声来。 “玛迪?你听得到吗?你听——” 那位套装女士伸手握住皮带,将一只长长指甲的手指塞进另一只耳朵。克雷一惊,为她的耳膜担忧。他在脑海里绘就她的形象:套着皮带的狗,长裤套装,时尚的短发……还有一小滴血顺着她塞进耳朵的手滴下来。那辆观光鸭船刚刚驶出画面,背景里还有那个门童。这些景物让这幅素描惟妙惟肖,呼之欲出。 “玛迪,你的声音断断续续!我就想告诉你我的头发是在那家新的……我的头发?……我的……” 富豪乐冰淇淋的售货员弯下腰拿出了一个圣代杯,杯子里高耸着一团白色的“阿尔卑斯山峰”,巧克力酱和草莓酱蜿蜒着自“山顶”而下。他那粗短的络腮胡子脸上毫无表情,仿佛告诉别人他对这一切早已习以为常。克雷相信这幅图画里的大多数场景这人都已十分熟悉。公园里有人尖叫。克雷再次扭过头去,心想这一定是欢乐的叫声。午后三点,阳光明媚,在波士顿公共绿地,除了欢乐的叫声还能是什么呢?不是吗? 那位女士对玛迪说了些什么,听不清楚。她的手腕熟练地一转将手机飞快地合上,再放回手袋。她站在那里,似乎忘记了自己正在做什么,或者是身在何处了。 “一共四元五十分,”富豪乐冰淇淋售货员耐心地拿着圣代对她说。克雷正好有点时间感慨一下城市里什么东西都他妈的贵。可能套装女士也这么想吧——至少一开始他是这么猜的,因为有那么一小会她待在那里,只是盯着那个杯子里山峰般的冰淇淋和滑落的酱汁,好像她从来没见过一样。 接着从公共绿地那边又传来一声叫喊,这次不是人的声音,有点像突遭不幸的痛苦呻吟,又像是受伤的嚎叫。克雷转过头去,看到一只狗,就是刚才叼着飞盘奔跑的那只。它浑身棕色,个头比较大,可能是只拉布拉多猎狗,不过他对狗不怎么了解,他真要选只狗的话就找本书然后把看中的图片复印一下去按图索“狗”。狗的身旁半跪着一个西装革履的人,把狗套在一个项圈里,好像在咬狗的耳朵——克雷想:我肯定是眼睛花了。狗又嚎叫了一声,想逃走,那个穿西装的人将它紧紧按住。天哪,那人的嘴巴里确实咬着狗的耳朵!克雷正继续往下看的时候,那人一口将耳朵从狗头的一侧撕扯下来。这次,狗发出了类似人类的惨叫声,几只在附近池塘里戏水的鸭子受了惊,嘎嘎叫着逃走了。 “拉斯!”克雷背后有人叫喊着。声音听上去像“拉斯”,可能是“老鼠” 或者“烘烤”这个词,但后来的经历告诉他“拉斯”其实并不是一个词,只是表达攻击的一种模糊叫声。 他回过头来看那辆冰淇淋车,正好看到套装女士奔向窗口要抓住售货员。她刚巧抓住了他白色束腰外衣前面松垮的皱褶,但他惊吓当中只退后一步便挣脱了她。她的高跟鞋一下子飞离了人行道,然后克雷听到衣服的摩擦声和扣子落地的叮当声,看到她的外套前端先是钩住了售货窗口柜台的突出部分然后又落了下去。 圣代好像打翻了,克雷看到一团冰淇淋和酱汁粘在套装女士的左手腕和前臂上,高跟鞋噼啪一响,她跌回到人行道上,踉踉跄跄地跪倒在地上。她脸上原来是一副自我封闭、教养良好的典型公众场合表情,克雷认为这是“街头无表情”面孔的基本要素;现在则被一阵痉挛所代替:她的眼睛眯成细长一条,两排牙齿暴露出来,上嘴唇完全翻转,露出粉红色的“天鹅绒衬里”,像女人的私处。她的狮子狗冲到大街上,拖着红色皮带,皮带末端还吊着一个把手。一辆黑色轿车开过,把还没来得及穿过半条街道的狗碾倒在地。前一秒钟还是毛茸茸的活物,后一秒钟就成了血泊一片。 克雷想:这可怜的小东西,它可能正在狗儿天堂里叫唤着,没意识到自己已经魂归西天了吧。他知道从某种医学角度来讲自己已经处于休克状态,但这丝毫没有改变他吃惊的程度。这会儿他站在那里,一手提着画夹,一手提着棕色购物袋,嘴巴张得大大的。 从某个地方——听上去好像是纽伯里街的转角处——有爆炸声传来。 那两个戴iPOD耳机的女孩子发型一模一样,只不过拿薄荷色手机的那个是金发,另一个则是浅黑色头发;她们就是金发仙子和黑发仙子。这时候,金发小仙子一把将手机扔在人行道上,手机顿时摔得四分五裂。她冲上前一下子抱住了套装女士的腰。克雷想(在当前的状况下他也只能这么想了)这女孩子大概是想阻止套装女士再去揪住冰淇淋售货员或者是冲到大街上救她的狗。克雷甚至还有点为这女孩的机敏赞叹不已。她的朋友,那位黑发仙子则置身事外,白皙的小手紧握在胸前,眼睛瞪得大大的。

第02章 
克雷把自己的东西扔下,一边一个,冲上前去帮助金发女孩。这时他在眼角余光里看到在马路对面,一辆车突然转向冲上人行道,直逼四季酒店大门。门童飞快闪开,酒店前厅里尖叫声一片。正当克雷要帮助金发女孩救助套装女士的时候,金发女孩突然像毒蛇一样飞快地将漂亮的小脸蛋俯冲下去,露出年轻而强健的牙齿,扑倒在套装女士的脖子上。霎时鲜血喷涌而出,金发女孩整张脸都埋在里面,似乎在洗脸,甚至是在渴饮(克雷几乎可以肯定她在饮血)。接着她把套装女士像洋娃娃一样拎起来前后摇晃。套装女士比她高也比她重至少四十磅,但是金发女孩毫不费力地将她的头摇晃得前后摆动,大片大片的鲜血四处溅洒。与此同时,她扬起沾满鲜血的脸,对着十月的瓦蓝晴空嚎叫着,仿佛在庆祝胜利。 她疯了,克雷想,真的疯了。 黑发女孩哭喊着:“你是谁?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正当她喊叫着,金发女孩突然将她沾满鲜血的头转了过来。血从额头上耷拉着的刘海边缘上滴下来,眼睛像两个血窟窿后面亮着的白炽灯。 黑发女孩瞪大两眼盯着克雷,不断重复着:“你是谁?”……“我是谁?” 这时套装女士被金发女孩一把甩在旁边,她瘫倒在人行道上,被咬开的颈动脉还在汩汩地喷着鲜血。金发女孩朝着黑发同伴扑了过去,就在几分钟前她们还亲密地分享着一部手机。 就在这晴空白日之下,金发女孩伸出双手弯成锋利的尖爪,扑向她昔日好友。 克雷想都没想,看也没看就向右奔去,抓起装着小宝贝的购物袋砸向金发女孩。 如果他再犹豫那么一会儿,黑发女孩的喉咙恐怕也会如套装女士一样被撕咬开来。 如果他没有砸中——他砸得很准,几乎是一记斜飞击中了那个女孩。袋子里的玻璃镇纸狠狠地砸在金发女孩的后脑勺上,闷声一响。她垂下两手,一只血迹斑斑,一只还干干净净,像装满邮件的麻袋一样轰然倒在同伴脚边的人行道上。 “这都是怎么了?”卖冰淇淋的人惊叫着。他的声音出奇的高,似乎震惊之下他的声音也高了八度。 “我不知道,”克雷说。他的心脏怦怦地剧烈跳动着。“快帮帮我。这位失血太多,有生命危险。” 在他们身后,从纽伯里街传来汽车相撞时空洞而剧烈的尖利噪声,伴着人的惊叫,接下来是爆炸声,越发震耳欲聋,响彻云霄。就在冰淇淋车后面,另一辆汽车滑过波伊斯顿大街上的三条车道,直冲向四季酒店的大堂,一路撞倒了几个行人,一头撞上前一辆车的尾巴。前一辆车的车头夹在旋转门当中,已扭曲变形如同废铁。第二辆车的冲力把第一辆车再往旋转门里推了一把,门柱开始歪斜。 克雷看不清是否有人被困在那里,因为第一辆车的散热器毁坏,不断有水蒸腾而出,但在水汽氤氲中传来的痛苦呻吟呼叫表示情况不容乐观。简直糟糕透了。 冰淇淋售货员由于视线遮挡看不到这一幕,他靠在出售窗口盯着克雷问: “那儿出什么事了?” “我也不知道。两起车祸,有人受伤。别管它了。帮帮我吧,哥们。”他跪在血泊中的套装女士身边,旁边是金发女孩的薄荷色手机残骸。套装女士的抽搐慢慢微弱下来。 “纽伯里大街上冒烟了,”卖冰淇淋的张望着,还没从他那相对安全的冰淇淋车里走出来。“那儿什么东西爆炸了。可不是小事。很有可能是恐怖分子。” 他的嘴里刚吐出“恐怖分子”这个词,克雷就认同了他的意见。“帮帮我吧。” 1柯勒律治(1772—1834),英国诗人、评论家,著名诗作有《忽必烈汗》、《古舟子咏》和评论著作《文学传记》,与华兹华斯合著的《抒情歌谣集》,开创英国文学史上浪漫主义新时期。 一旁的黑发女孩突然叫了起来,“我是谁?” 克雷完全忘记了她的存在。他一抬头正好看见那女孩用手掌根部敲打自己的额头,然后似乎只用网球鞋鞋尖着地,飞快地转了三圈。这场景让克雷想起自己在大学文学课上读过的一首诗中的句子:“围着他轻划三个圆圈。”好像是柯勒律治1,是吧?她摇晃了一下,然后飞快地沿着人行道跑开了,径直奔向一根路灯杆。她一点都没有避让的意思或者伸出手来遮挡一下,而是迎面向灯柱撞上去,弹回来,跌跌撞撞地又一头撞上去。 “别这样!”克雷大叫,拔腿就奔向黑发女孩,一脚踩在血泊里差点滑倒,稳住以后继续跑,给倒在地上的金发女孩绊了一下,又差点跌倒。 黑发女孩回过头来看他:她的鼻子已经撞破了,血流得半张脸都是,眉毛以上有一条垂直的擦伤,像夏天雷暴前的乌云,一只眼睛已经错位歪陷在眼眶里;她张开嘴,漂亮整齐的牙齿(可能接受过昂贵的正牙手术)完全毁了,还朝着他笑。那场景他永远也忘不了。 她突然沿着人行道跑开了,一边尖声喊叫。 在克雷的身后,引擎启动了,扩音喇叭里奏着《芝麻街》的主题歌。克雷转过头发现富豪乐冰淇淋车正飞快地驶离路边,正在这时,马路对面的酒店顶楼有一扇玻璃窗突然粉碎,一个人从窗口飞了出来,划过湛蓝的十月晴天。这人一下子摔到人行道上,肝脑涂地。酒店前面的庭院里传出更多的尖叫声,那是恐惧的叫声,也是痛苦的哀号。 “别跑!”克雷大吼了一声,跑起来追赶冰淇淋车。“别走,回来帮帮我! 我需要帮手,你这该死的!” 冰淇淋售货员没有任何回音,可能扩音器声音太响他听不到。这时克雷想起了以前说过的一些话,当时他对自己婚姻能够天长地久抱有十足的信心。那时候儿子约翰尼每天都要看《芝麻街》,坐在他的蓝色小板凳上,怀里抱着吸管杯。 那些话都是什么阳光灿烂,万里晴空无云之类。 一位西装革履的男人从公园里跑了出来,扯着嗓子怒吼,不知道在说什么,上衣后摆啪啪作响。他的下巴上粘着狗的皮毛,克雷一下就认出了他。那人冲上波伊斯顿大街,车流在他身边擦过,差点将他撞倒。他踏上了对过的人行道,不停地怒吼着,双手向天空挥舞。最后他消失在四季酒店前庭的凉篷阴影下,再也看不见了,但他肯定很快又被魔鬼附了身,因为那里又传来了此起彼伏的尖叫声。 克雷放弃了追赶冰淇淋车的打算,一只脚站在人行道上,另一只踩在阴沟里,眼睁睁地看着那辆车驶入波伊斯顿大街的中间车道,音乐仍然叮当响着。他正想回去看看那个不省人事的金发女孩和濒临死亡的套装女士,这时,另一辆观光鸭船出现了,这次不是缓缓驶过而是呼啸着以最高速度,疯狂地从左急转向右。这车顺着波伊斯顿大街逆流而上,有些乘客跌得前仰后合,嚎叫并哀求司机停下来,另一些则紧紧抓住金属扶杆在丑陋车辆的露天平台上晃来晃去。 一位身穿T恤的男子一把从后面抓住司机,从车里粗陋的扩音系统里传到克雷耳朵里的只不过是与前面类似的胡言乱语。正在这时,司机一个强有力的过肩后推,将抓他的人甩了出去。这次,他说的不是“拉斯”,而是更加含混不清的喉音,有点像“咕噜!”然后,克雷可以肯定观光鸭船司机看见了富豪乐冰淇淋车,于是改变方向,向后者直冲过去。 “噢!上帝呀,不要这样!”坐在靠近观光车车头的一位女士叫起来了,这时两车越来越近,冰淇淋车大概只有观光车的六分之一大小。克雷想起了某年波士顿红袜队赢得棒球世界联赛时电视上转播的胜利大游行。当时全队球员都坐在缓缓而行的这种观光鸭船车队上,在深秋的冷雨天向两旁狂热的人们挥手致意。 “上帝啊!不要这样!”那位女士又叫了起来,克雷身边的一个人也轻声叫了起来:“天哪!” 观光鸭船从侧面撞上了冰淇淋车,把它如同儿童玩具般轻易掀翻。冰淇淋车横躺在地上,扩音器里还在放着《芝麻街》的主题歌,向公共绿地滑过去,巨大的摩擦产生了一丛丛火花。两位在观望的女人赶快闪躲到一边,手牵着手,十分幸运地逃过一劫。冰淇淋车跳上了人行道,飞起来一下,然后撞上公园周围的铁栏杆才停了下来。音乐哽咽了两次,终于悄无声息了。 那位驾驶观光鸭船的疯子此时完全失去了对车的控制,它在波伊斯顿大街上打着圈,满载着脸吓得煞白且尖声惊叫的乘客,他们挤在露天平台上。接着车冲上了人行道,在距离冰淇淋车发出最后声音五十码左右的地方,冲向“城市之光” 时尚家具店展示橱窗下面的窄小挡土墙。窗户玻璃破碎的轰然巨响毫无音乐感可言。观光鸭船的宽阔尾巴(上面写着“港口小姐”的粉红色字样)向空中翘起大约五英尺高。在巨大冲击力的作用下,这个笨重的东西很有可能首尾合一,但巨大的质量缓解了冲击力,因此这辆车又弹回到人行道上,车头陷在粉身碎骨的沙发和昂贵的客厅座椅残骸里。但在撞击的那一刻,至少有十几位乘客从车上飞了出去,消失于视野之外。 在“城市之光”家具店里,防盗报警器开始呜呜作响。 “天哪!”从克雷的右边又一次传来这个温和的声音。他循声望去,发现一位个子矮小的男人,黑发稀疏,留着小小的胡子,戴一副金边眼镜。他问:“出什么事了?” “我也不知道,”克雷回答。这时,说话突然变得艰难无比,他觉得自己在把词语一个个挤出来。他想可能是因为惊吓过度吧。街对面有人在四散奔跑,有的从四季酒店里跑出来,还有的从撞毁的观光鸭船里往外逃。他就看见一位从观光鸭船里爬出来的逃生者和一个从四季酒店里出来的撞在了一起,都倒在人行道上。正好这一小段时间让克雷想想是否自己神经错乱了,这眼前的一切都是自己在疯人院里的臆想,可能是在奥古斯塔的朱尼泊山精神病院,在两针氯丙嗪注射剂的间隔之中他幻想出这一切。他接着说:“那个冰淇淋售货员说可能是恐怖分子。” “我可没看见拿枪的人,”矮个子小胡子男人说。“也没有人把炸弹绑在背上。” 克雷也没看见,但他看到自己那可爱的小宝贝购物袋和画夹搁在路边,他看到从套装女士喉咙里涌出的血——天哪,他想,那么多血——马上就要流向他的画夹了。那里面可差不多是他所有的《暗黑破坏神》的草图,那可是他的心肝宝贝啊。他一惊,大步奔了过去,矮个子男人跟在他后面。这时候防盗铃(反正是某种警铃)的声音又响起来了,响彻酒店,和“城市之光”店里那嘶哑的叮当声混在一起,小个子男人吓了一跳。 “是酒店里,”克雷说。 “我知道,只不过……哦!天哪。”他看到了套装女士,那曾经流淌在她身体里面奇妙迷人的魔力物质现在在她身下聚成了小湖——这一切居然发生在四分钟前?两分钟前?

第03章 
“她死了,”克雷告诉他。“至少这一点我能确信。那个女孩……”他指着金发女孩说:“就是她干的,用牙齿。” “你在开玩笑。” “是玩笑就好了。” 从波伊斯顿大街的另一头又传来一次爆炸声。这时两人都害怕了。克雷觉得他闻到了烟的味道。他抓起自己的小宝贝购物袋和画夹,远离蔓延过来的鲜血,说:“这些是我的,”一边奇怪自己为什么非要向别人解释。 克雷想,那个衣冠楚楚、穿斜纹软呢外套的矮个子肯定还在目瞪口呆,害怕得颤抖。他面前那具干瘪的尸体就在刚才还在排队买圣代,瞬间就失去了爱狗还丢了自己的性命。在他俩身后,三个小伙子大步流星地走在人行道上,谈笑且欢呼着。有两个反戴着红袜队的帽子,另一个用胸口抵住手上抱着的纸盒,盒边上写着蓝色的松下字样。那人右脚踩进了套装女士身下蔓延的鲜血,身后便留下渐渐变淡的一行脚印。他们朝着公共绿地的东面走去,前面不远就是唐人街。 克雷单膝跪下用不是拿着画夹的那只手(看到那个拿松下盒子快步前行的小伙子以后,他更害怕失去画夹了)抬起金发小仙子的手腕。他马上感觉到脉搏的跳动,缓慢却有力而规则的跳动。他舒了口气。不论她做了什么,她都还是个孩子。他可不愿意看到自己用送给妻子的镇纸把她给砸死了。 1指油耗极大。“小心,小心!”那个留胡子的矮个子唱歌一样叫了起来,但克雷可没时间分心。所幸这矮个子显然担心过度了,因为一辆“OPEC友好型” 1多功能运动型汽车从波伊斯顿大街转过来驶入了公园,然后随着车前铸铁护栏发出的咆哮声,在距离克雷跪下处二十码一头扎进了鸭子游弋的池塘。 车门打开,一位年轻人挣扎着爬了出来,不知道对着天空在叫喊着什么。接着他在水里跪下,双手掬起水灌进嘴里(克雷一闪念而过:那些鸭子可是常年在这池塘里欢快地排泄啊)。那人挣扎着站起来,涉水走到池塘的另一边,接着他消失在一片小树林当中,仍然双手挥舞,嘴里不知道在念着什么经。 “我们得找人来帮帮这个女孩,”克雷对那个小胡子说。“她失去知觉了,但肯定还有救。” “我们现在必须得离开这条街,免得被车给碾死,”小胡子男人说。这时似乎为了证明他说得有理,一辆出租车和一辆加长豪华轿车在那辆观光鸭船的残骸附近撞到了一起。那辆豪华轿车走错了道,而那出租车的样子却惨不忍睹;克雷从他跪在人行道上的角度看过去,出租车的挡风玻璃突然没了,司机飞了出去,摔在人行道上,举起一只血淋淋的胳膊在惨叫。 小胡子男人当然说对了。克雷的大脑里一片空白,震惊使得他无法思考,但他还剩下那么点理智刚好能够让他摆脱这一切。理智告诉他目前最明智的做法无疑是尽快离开波伊斯顿大街然后藏起来。如果这一切真的是恐怖袭击的话,那的确是他从来没有看到或读到过的那种。他——他们——现在应该做的就是隐蔽起来不动直到局势明了,要掌握局势还需要找到一台电视机。但他不愿意将这个失去知觉的女孩就这么留在一片混乱的大街上。他那仁慈且文明的本能尖叫着反对遗弃女孩的念头。 “你先走吧,”他对小胡子男人说,一百分地不愿意。他一点都不了解这位身材矮小的小胡子男人,但至少他不会满嘴胡话,双手向天;也不会露出獠牙直扑克雷的喉咙。“躲进什么地方吧。我要……”他也不知道该怎么说。 “你要干嘛?”小胡子男人问他,正在这时爆炸声响起,他耸起肩膀眯起眼睛。那声音听上去像是从酒店正背后传来,然后滚滚黑烟涌起遮蔽了蔚蓝天空,再升到高处才被风吹散。 “我要叫警察,”克雷突然灵机一动。“她有手机。”他指着倒在血泊之中早已断气的套装女士。“她刚才还在用手机……就在那该死的事情发生之前……”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因为他正在头脑里回顾刚才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到底怎么发生的。他的目光从死去的套装女士身上移到昏迷的女孩身上,再转向后者那破碎的薄荷色手机。 这时以两种不同声调震颤着的警报声响彻云霄。克雷觉得一种是警车发出的,另一种则是消防车发出的。他想这个城市的居民应该能分辨出来,但他不住在这里,他住在缅因州的肯特塘,此时此刻他多么希望自己待在家里远离这一切。 刚才在这一切怪异的事情发生之前,套装女士在给她的朋友玛迪打电话,告诉她自己刚做了头发,还有小仙子的某个朋友打电话给她。黑发小仙子一直在分享那个电话。接下来这三个人都疯了。 你不会在想——在他们身后的东面,一场迄今为止最大的爆炸发生了:震耳欲聋的像机关枪开火一样的爆炸声。克雷抬脚就跑,他和那穿斜纹软呢外套的矮个子如困兽般互相对望了一眼,朝着中国城和波士顿的北角跑去。他们看不清到底是什么爆炸了,但一股更大更黑的浓烟从建筑物后面的地平线上升起来了。 正当他们目睹黑烟冉冉升起的时候,一辆波士顿警方的无线电通讯车和一辆带挂梯的消防车在街对面的四季酒店门口停了下来。克雷朝那边瞟了一眼,正好看到又一个跳楼自杀的人从顶楼一跃而下,后面还跟着跳下来一对。在克雷看来,后面那一对在坠落的过程中似乎还在争吵怒骂。 “天哪!我的天哪!不!”一个女人尖声惊叫着,断断续续地喊着。“哦! 不!不要这样了!别这样了!“那跳楼自尽的第一个人砸在警车的尾部,毛发和鲜血溅满整个车身,后窗玻璃粉碎。另外两个则落到消防车上,这时身着亮黄色外套的消防员们像传说中的异鸟一样四散开去。 “不!”那女人声嘶力竭地喊叫着。“不要这样啊!不要这样!上帝啊!求求你别这样了!” 但这时从四楼还是五楼冒出一个女人,像疯狂的杂耍演员一样翻滚下来,正好砸中一位向上张望的警员,两位同归于尽。 从北面传来了另外一声爆炸的巨响,像魔鬼在地狱里用机关枪疯狂扫射。克雷又看着那个矮个子男人,后者也神色紧张地回头仰望着他。空中弥漫的浓烟越来越多,尽管还有微风徐徐,但那蔚蓝的天空几乎全被浓烟给污染了。 “他们又用飞机撞我们了,”矮个子男人说。“那些狗杂种们又用飞机来撞我们了。” 说话间城市的东北角又传来第三下地狱般的爆炸轰鸣,似乎在印证矮个子刚才的观点。 “可是……那里是洛根机场啊。”克雷突然又发现自己说话困难,连思考都开始困难了。他脑子里唯一还残留的就是一个半吊子笑话:你有没有听说过,某族[填上你最喜欢的民族]恐怖分子准备把机场都炸掉,以此来威胁美国屈服于他们? “那又如何?”矮个子似乎咬牙切齿地问道。 “为什么不去袭击汉考克大厦?或者普鲁登什中心?” 波士顿两幢标志性建筑物。 矮个子的肩膀一沉。“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要离开这条街。” 似乎又是为了印证他的观点,六个年轻人快跑着掠过他们身边。波士顿是一个年轻人的城市,克雷注意到了,这里到处是高校。这六个人,三男三女,手里并没有什么趁火打劫的战利品,至少,他们肯定没有谈笑。一边跑着,其中一个男青年掏出手机贴近耳朵。 克雷飞快地看了看四周,又有一队黑白混杂的青年人跟着第一队过来了。反正没必要用套装女士的手机了(这样也好,因为他觉得自己真的不想那么做)。 他完全可以穿过马路,和那帮年轻人聊聊……除非他拿不定主意到底现在还敢不敢穿过波伊斯顿大街。即使他过了马路,他们在自己那里惨重伤亡情况还不明确的时候,会愿意到这里来看看这个昏迷的女孩儿吗?正当他在观望的时候,消防员们开始把挂梯装置重新放回车上,看上去他们似乎要赶往别的地方。很有可能是洛根机场。 “噢!天哪!当心这个,”小胡子男人压低了声音紧张地叫起来。他正盯着波伊斯顿大街的西边,那个方向是市中心,克雷刚从那边过来,那时候他人生中最重要的目标就是要和莎朗通电话。他甚至已经想好了开场白:好消息,亲爱的——不论我们之间最后如何,孩子总得穿鞋子吧。他在脑子里回味这些轻松幽默的话——仿佛回到了从前。

第04章 
但是这一切一点都不好笑。迎面而来的——不是跑过来,而是踏步过来的——是一位五十岁左右的男人,穿着西裤,衬衫领带已经破破烂烂。西裤是灰色的,而衬衫和领带的颜色已经无法辨认,全都破烂不堪还染着血迹。这人的右手拿着把类似屠宰刀的东西,十八英寸的刀锋让人胆寒。克雷几乎可以肯定自己见过这把刀,就在刚才从考普利广场酒店会面结束后返回的路上,他看到那把刀陈列在“心灵厨房”商店的橱窗里。那橱窗里排列整齐的刀具(瑞典钢材!刀具前面的浮雕卡片如是说)在隐蔽射灯直泻而下的熠熠灯光中闪闪发亮,而这把刀显然是自橱窗里取出来之后久经“考验”——或者说历尽沧桑,现在已经血迹斑斑,驽钝无光。 那衣衫褴褛的男子挥舞着尖刀,迈着坚实的步子向他们靠近了,刀锋在空气里划着短促而起伏的弧线。只有那么一次他没这么划弧线,而是将刀锋刺向自己。 一股殷红的鲜血如小溪般从破烂衬衫下的新伤口中涌出,那半截领带拍打着胸口。 这个人终于走近了,像偏僻山乡里的牧师一样恐吓他们,如同受到神明启示般叫喊着谁也听不懂的语言。 “艾拉!”他高喊着。“艾拉—艾拉—啊—巴巴拉纳兹!啊—巴巴拉为什么? 啊—帮纳洛腼腆?卡扎拉!卡扎拉—坎!呸!晒—呸!“接着他又握着尖刀摆在自己的右臀部旁,然后再举起。可能克雷的视觉过于发达,这时他突然间就预先看到如注的鲜血倾流而下的样子。那男子继续迈着坚实而夸张的踏步,在这个十月的午后,像疯子一样扑过来,手里的尖刀不知刺向何方。 “小心!”那个小胡子男人又叫了起来,但拿刀的男人却没有小心,那个小胡子矮个子男人也没有注意到自己的危险境地;小个子是克雷·里德尔自从这场疯狂开始时所碰到的第一个正常人。而刚才这个小个子居然对这样的疯子说话,在这种情况下,需要很大的勇气。小个子呆立在原地,金丝边眼镜后眼睛瞪得很大。那个疯子向他走过来就是因为他们是两个人,而小个子看上去身材矮小,似乎是唾手可得的猎物?如果真是这样,那么那个嘴里叽里咕噜的男子似乎还没有完全发疯。突然之间,克雷又激动又害怕,就像是他站在学校篱笆墙外看见一个大个子正准备欺负一个弱小的孩子一样。 “小心啊!”小个子几乎是哀号着,尽管死亡步步逼近,但他仍然没有避让,那死亡的阴影刚刚从一个叫“心灵厨房”的地方被释放出来,那里肯定可以刷大来卡(Diner?sClub)和维萨卡(Visa),如果有银行卡的话还可以使用个人支票。 克雷想都没想,又拿起了自己的画夹,拎着两个把手将它砸向那劈来的刀锋和他刚结识的穿斜纹呢绒西装的熟人之间。刀锋呼啸着直奔过来,接着是“嚓” 一声响,在离小个子的肚皮还有四英寸的地方戛然而止。那小个子这才缓过神来,缩到一旁,对着公共绿地奋力大叫着救命。 那个衣衫褴褛的男人脸颊上有点赘肉,脖子很粗壮,似乎有两年多饮食和锻炼失去了平衡。他突然终止了自己疯狂的步伐,脸上写着茫然的疑惑,却丝毫没有吃惊,更别说讶异了。 克雷感到一种让人消沉的愤怒。那刀锋直穿过他所有的《暗黑破坏神》的图画(对于他来说,这些就是图画,而非草图或插图),而且那刀锋刺穿画夹发出的“嚓”声仿佛是一把刀刺穿了他心头某个特别的地方。这么想有点愚蠢,因为他所有的图画都有备份,包括那些四色泼彩画。可是,他的心情还是很糟糕。那个疯子的尖刀刺穿了魔法师约翰(当然是以自己的儿子来命名的)、巫师弗拉克、弗兰克、男孩民兵、瞌睡虫吉恩、毒药莎丽、莉丽·阿斯托里、蓝女巫,当然还有“暗黑破坏神”雷达蒙。克雷所创造的这些辉煌人物生活在他那想象力的洞穴里,把他从在缅因州那些乡村学校里教艺术这种苦差事中解脱出来。 当那个疯子的瑞典尖刀刺破这些图片的时候,克雷发誓他听到了这些无辜的人物痛苦呻吟的声音。 他怒火冲天,(至少那一刻)不管那锋利的尖刀了,他一把将那个衣衫褴褛的男人推后一步,用他的画夹当作盾牌。看到刀还插在上面,画夹弯成了个大大的V字,他越发愤怒了。 “布勒!”那疯子抱怨着,想把他的尖刀收回,可是刀插得太深,怎么也拔不出。“布勒克-亚姆多-兰姆卡扎拉啊-巴巴拉!” “我要啊-巴巴拉你啊-卡扎拉,你这个混蛋!”克雷叫喊着,将左脚挪到了那疯子向后退的脚后面。后来克雷才想起来人的身体在必要的情况下知道应该如何反应。这就是身体一直保留的秘密,正如如何跑跳,如何跃过小溪,如何与异性交合,还有就是在毫无选择的情况下,如何死去。在遭遇极大压力的情况下,这种身体的本能反应会迅速发挥作用,进行必要的调节,而这时大脑则静立一边,什么都做不了,只会吹着口哨,脚打着拍子,仰望天空。再或者它只能思考尖刀穿过画夹时的声音,这个画夹可是你老婆送给你二十八岁的生日礼物之类的事情。 那个疯子被克雷的脚绊倒了,仰面摔在人行道上,正如克雷那聪明的身体所打算的那样。克雷站在他身边,喘着气,双手紧握着画夹像战斗中的盾牌一样护住胸口。那把屠刀还插在上面,穿透整个画夹。 那疯子挣扎着想爬起来。克雷的新朋友赶忙跑上前踢他的脖子,重重地踢。 这个小个子大声地哭泣,眼泪顺着面颊直泻而下,水雾蒙住了他的眼镜。那疯子倒在人行道上,舌头伸出嘴巴呛咳着,那咳喘的声音在克雷听来就像那疯子刚才的胡言乱语。 “他要杀死我们!”小个子抽泣着。“他要杀死我们!” “是啊,是啊!”克雷说。他突然意识到自己曾经以相同的方式对儿子约翰尼说过是啊,是啊。那时候他们夫妇还把儿子叫做约翰尼奇。约翰尼还曾爬过门前台阶来找他们,擦破了小腿或者手肘,一边哀哭着我出血了! 那个躺在人行道上的人(浑身都是血)用力撑着胳膊想站起来。这一次克雷出手“帮”他一把,一脚从下面踢中了他的手肘,把他放倒在人行道上。这一脚最多也只是权宜之计,没什么效果。克雷抓住尖刀的手柄,一碰到手柄上那黏糊糊、半凝固的血迹便有些畏缩——就像手擦过一块冷硬的腊肉油。他一拉,刀出来了一点儿,接着要么是他停了手,要么是他的手滑下来了。幻觉中他听到自己创造的人物在画夹的黑暗深处不开心地嘟囔着,他自己也发出了一声痛苦的喊叫。 他有点情不自禁,禁不住想自己把刀拔出来干什么。把那疯子捅死?他想刚才一时头脑发热还有可能这么做,可现在肯定不会。 “怎么了?”小个子哽咽着问。克雷的心情其实不好,但他也禁不住被这声关怀所打动。“他伤到你了?你刚才挡住了他一会儿,我看不到。他伤到你了? 你受伤了吗?““没有,”克雷说。“我还好——” 话音未落,又是一声震耳欲聋的爆炸声从北面传来,那里应该是波士顿港另一边的洛根机场。他们俩都耸起肩膀往后躲。 那疯子趁着这个机会坐了起来,爬动着要逃走。小个子略显笨拙地一脚踢过去,效果还不错,一只脚正踏在疯子那半截领带上又把他踢翻在地上。疯子嚎叫着,抓住了小个子的脚,眼看他就要把小个子拉倒在地然后再扑将过去。还好克雷及时抓住这个新朋友的肩膀将他拉开。 “他抢走了我的鞋!”小个子大叫着。他们身后又有两辆车撞到了一起。四处的尖叫声和警报声比刚才更多。汽车警报,火灾警报,直撞人心窝的防盗警报,还有远处传来的尖锐的汽笛警报。“那狗娘养的拿了我的鞋——” 突然一位警察出现了。克雷想他可能是应付街对面的事故的警员之一吧。警察单腿跪下查看那胡言乱语的疯子,克雷似乎油然而生一股对于警察的热爱。他还特意过来看看!他居然注意到了我们! “你得小心点,”小个子紧张地说。“他——” “我知道他怎么回事,”警察回答。克雷看见警察手里拿着把枪。他不知道警察是跪下来以后再拔出手枪的还是他一直把枪拿在手里。他太忙乱,根本没注意到这些细节。 警察看了看疯子,再凑近过去,看上去就是把自己送入疯子的“虎口”。 “喂,老兄,你怎么了?”他嘟囔着。“我是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疯子突然扑向警察,双手卡住了他的脖子。就在这一瞬间,警察将枪口对准疯子的太阳穴扣动了扳机。鲜血从疯子脑袋另一侧的花白头发间喷涌而出,他颓然倒在地上,像戏里的情节一样,双手瘫软下去:嘿!妈妈,我死了。

第05章 
克雷看着留小胡子的小个子男人,小个子男人也看着克雷,然后他们俩又看着警察。警察已经把枪放回皮袋,正从制服衬衫的胸前口袋里掏出一个皮质盒子。 克雷看见警察拿东西的那只手在微微颤抖,他有点高兴。他虽然害怕这个警察,但如果警察的手没有发抖那只会让他更加害怕。刚才发生的一幕并非孤立的事件。 那枪声似乎对克雷的听力产生了影响,似乎理顺了一条回路或者别的什么。 现在他能听到别的地方传来的枪声,那孤立的一声声枪响不时打断了这一天中愈演愈烈的杂乱与喧嚣。 警察从轻薄的皮质盒子拿出了一张卡片——克雷觉得是一张名片——再把盒子放回他胸前的口袋里。他用左手的两根手指夹住卡片,右手仍然按在枪柄上。 就在警察擦得发亮的皮鞋边上,从疯子那支离破碎的脑袋里流出的鲜血在人行道上汇成了小池塘。旁边,套装女士躺在另一摊血泊中,那血现在已经开始凝固,变成一种深深的红色。 “你叫什么名字,先生?”警察问克雷。 “克雷顿·里德尔。” “能告诉我总统的名字吗?” 克雷告诉了他。 “先生,能告诉我今天是几月几号吗?” “十月一号。你知道到底——” 警察看着留着小胡子的小个子男人。“你的名字呢?” “我叫托马斯·麦康特,住在马尔顿市塞勒姆街140号。我——” “你能说出上次总统选举的落选候选人的名字吗?” 汤姆·麦康特告诉了警察。 “布拉德·皮特和谁结婚了?” 麦康特摊开两手:“我怎么知道?某个电影明星吧,我想。” “好了。”警察把他一直夹在指间的卡片递给克雷。“我是乌尔里希·阿什兰德警官。这是我的名片。两位先生,你们有可能会被传唤为刚才发生的一切做证人。刚才发生的事就是你们需要帮助,而我给予了帮助。我被人攻击,然后做出了反应。” “你本来就想杀了他,”克雷说。 “是的,先生。我们帮助每一个这样的人尽早脱离苦海,”阿什兰德警官赞同克雷的说法。“不过如果你告诉任何一个法庭或者调查委员会我说过这句话,我会予以否认。但这么做是必须的,这样的人到处都是。有些只是自杀,更多的是攻击别人。”他犹豫了一会儿,补充道:“就我们所掌握的情况来看,所有这些人都有攻击行为。”似乎是为了强调他这句话,街那边又传来一声枪响,停了一下,接着是迅速的三下枪声从四季酒店那被阴影遮蔽的庭院传来。那酒店已经成了一堆碎玻璃、残缺的尸体、撞毁的汽车以及团团血泊所组成的垃圾堆。“简直就是他妈的恐怖电影《活死人之夜》。”乌尔里希·阿什兰德警官开始向波伊斯顿大街折回,右手始终放在枪柄上。“但这帮人现在都活着。除非我们帮他们完结,就是这样。” “里克!”街那边有个警察急促地叫喊着。“里克,我们到洛根机场去!所有小组!大家快过来!” 阿什兰德警官过马路时两边张望了一下,但街道空空如也,只有汽车的残骸。 这一刻波伊斯顿大街成了荒芜之地。但是,周边的区域仍然不时传来更多爆炸和撞车的声音,浓烟的味道越来越重。警官正迈步穿过大街,刚走到马路当中又转过身来说:“躲到室内去,找个避难的地方。你们已经很幸运了,可是运气不见得会一直罩着你们。” “阿什兰德警官,”克雷说。“你们不用手机,是吧?” 阿什兰德站在波伊斯顿大街的中间看着他——克雷想,那可不是个安全的地方,他想到了那如离群野马般的观光鸭船。“不,”警官回答。“我们车里有无线电,还有这个。”他拍了拍皮带上别的步话机,皮带的另一边就是手枪皮套。 克雷从认字开始就是个漫画迷,马上想到了蝙蝠侠那条神奇的多用皮带。 “别用手机,”克雷说。“告诉其他人,别用手机。” “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她们。”克雷指着那死去的女士和昏迷中的女孩。“她们发疯前就在用手机。我跟你打赌,随便赌什么,那个拿刀的男人肯定——” “里克!”街那边的警察又叫了起来。“你他妈快点!” “找个地方躲起来,”阿什兰德警官重复了一遍,然后向四季酒店那边奔去。 克雷希望自己能够再强调一遍手机的事,但总的来说看见警察能免受手机的伤害他还是很高兴。但他想波士顿的每一个人不会都如此幸运,特别是这个午后。 “你在干什么?”克雷问汤姆·麦康特。“别去碰他,他有可能,我也不清楚,会传染。” “我才不想碰他呢,”汤姆说,“可我要我的鞋。” 那只鞋离疯子左手摊开的手指不远,至少还远离那四散飞溅的鲜血。汤姆小心地弯着手指,勾住鞋子的后帮,往自己这边拉。接着他坐在波伊斯顿大街的街沿上——正好是富豪乐冰淇淋车当时停靠的位置,对于克雷来说,那好像是上辈子的事了——把鞋穿上。“鞋带都坏了,”他说。“那该死的疯子把鞋带给弄坏了。”说着他又哭了起来。 “尽你最大的力吧,”克雷说。他自己开始动手把屠刀从画夹里拔出来。刀扎进画夹时用力很猛,他不得不上下晃动,一阵急推猛拉之下,伴着刺耳的摩擦声,刀很不情愿被拔出来,那声音差点让他掩耳而逃。他继续猜想画夹里的人物哪个受伤最重。这样的想法很愚蠢,只不过是惊吓过度后的胡思乱想,但他就是忍不住。“你就不能尽量把结打得低一点?” “是啊,我想应该——” 克雷刚才一直听到一种机械噪音,像蚊子嗡嗡叫,现在这种噪音越来越近,变成了轰鸣声。汤姆从街沿上他坐着的地方伸长了脖子仰望。克雷转过身发现波士顿警署的巡逻车组成了一个小型车队,正从四季酒店门口撤离。车队在“城市之光”门口以及撞毁的那辆鸭形观光车前停了下来,警灯闪烁不停。这时候,一架中等大小的私人飞机,可能是塞斯纳或者是双富源——克雷对于飞机可是外行——正在波士顿港和公共绿地之间的建筑物上空缓缓逡巡,突然急速坠落。警察们都探出窗口注视着这一切。飞机如同醉汉一样,在公园的上空歪斜着转了个弯,低一点的那侧机翼差点就扫过了一株缀满灿烂秋叶的大树,接着闯进了高层建筑林立的查尔斯街,似乎飞行员把这条街当成了跑道。在离地不到二十英尺的距离时,飞机向左倾斜,那一侧的机翼撞上了位于查尔斯街和灯塔街口的一幢灰色石材建筑的外立面,那可能是家银行。从那一刻开始,飞机再也不是近乎于贴近地面缓缓滑行了,它绕着那被撞毁的机翼开始打圈,其旋转之猛烈就像是高速旋转的绳子末端拴着的球,最后直冲进灰色建筑旁边的一幢红砖大楼,消失在红橙色大火中跳跃的亮丽火花当中。那震荡波穿过了整个绿地公园,鸭子们都在被波及的那一刹那振翅四散逃走。 克雷朝下看了看,发现自己手里紧握着那把屠刀,就在他和汤姆·麦康特目睹飞机坠毁的过程中,他把刀拔了出来。他用自己衬衫的衣角把刀两面都擦干净,十分小心不要伤到自己(现在他的双手都在颤抖)。接着他又小心翼翼地将刀别在皮带当中,让刀把卡住皮带。这时,他突然回想起自己当年构思的漫画书……其实那只是少年读物而已。 “海盗乔克萨愿为您效劳,我的美人,”克雷低声说着。 “什么?”汤姆问。他就在克雷身边,盯着波士顿公共绿地另一头熊熊燃烧如地狱般的飞机残骸,只有机尾还没有烧起来。克雷分辨得出机尾上的编号:LN6409B。 编号上方似乎是某个体育队伍的标志。 很快这些也都被火焰吞没。 他能感觉到一股热气正温柔地扑面而来。 “没什么,”他对穿斜纹呢绒外套的小个子说。“快闪。” “呃?” “我们快离开这儿。” “哦!好的。” 克雷沿着公共绿地的南端出发,朝着他三点钟那会儿要去的方向前进。现在是三点十八分,十八分钟前简直就像是上辈子的事。汤姆·麦康特赶紧跟在他后面。他的个子真的很矮。“告诉我,”他说,“你经常说胡话吗?” “当然了,”克雷回答。“不信问我老婆。” “我们到哪里去?”汤姆问他。“我本来是要去地铁站的。”他指着前面一个路口边的绿色小亭子。那儿有一小群人正在乱挤乱转。“现在我都不知道想躲在地下的人是否也会这么多。” “我也不知道,”克雷说。“我在亚特兰大大街旅馆有个房间,再往前五六个路口。” 汤姆一下子高兴起来。“我知道那个地方,实际上在洛登大街上,不在亚特兰大大街。” “对。我们就到那儿去吧。我们可以看看电视上有什么报道。我还要给我妻子打电话。” “用房间里的电话吗?” “房间电话,记账。我都没有手机。” “我有一个,但放在家里了。手机坏了,我的猫雷弗把它从台子上给推下去了。我本来打算今天去买个新的,但是……听着,里德尔先生——”

第06章 
“叫我克雷吧。” “好吧,克雷。你确定旅馆房间里的电话安全吗?” 克雷停了下来。他根本没想过这个问题,但是如果固定电话都不安全的话,那么什么会安全呢?他正准备回答汤姆的时候,突然从前面的地铁站传来一阵吵闹声。有恐慌的哭泣,有尖声惊叫,更多的是舌间夹缠不清的胡言乱语——他马上意识到这是什么,这含混的胡言乱语就是疯狂的典型征兆。那一小团人本来是围在那灰色石材碉堡式地铁站口和上下楼梯那里挤来挤去。现在突然一阵骚动,有几个人跑到大街上,其中有两个互相拥抱着,边跑边转身看看身后。还有些人——大多数——都跑进了公园,四散开去,让克雷觉得心寒。但不管怎么样,看到有两个人互相扶持着让他觉得好过一点。 还有两个男人和两个女人仍站在地铁站口。克雷确认就是他们从站里跑出来把其他的人都吓跑了。正当克雷和汤姆站在半个街区之遥观望这一切时,这四个留下来的人开始互相攻击。那吵闹声歇斯底里,恶毒得要置人于死地,这些克雷都曾目睹过,但又没有什么固定的模式。这四个人并非一打三或者二对二,也并不是男孩打女孩;实际上,其中一个“女孩”其实看上去六十多了,又矮又壮,发型古怪难看,让克雷想到他认识的几个快退休的女教师。 他们拳脚相加,牙齿和指甲并用,咕哝着,喊叫着,围着被撞晕倒地或者早已死去的六七具尸体跳来跳去。其中一个男人被地上伸出的一条腿绊倒,膝盖着地,那个年轻一点的女人马上骑到他头上。那跪倒的男人从楼梯口的人行道上抓起什么东西——那是一台手机,克雷对此一点都不意外——一把砸在那女人的脸上。手机顿时四分五裂,把女人的面颊划开口子,汩汩的鲜血流到她那浅色外套的肩膀处,但她发出的咆哮更多是愤怒而非痛苦。她一把揪住跪着的男人的耳朵,就像拎着罐子的把手,自己也跪倒在他大腿上,把他向地铁站阴暗的台阶处猛地往后推。两个人扭绞着消失在视野之外,就像愤怒的猫一样互相撕咬。 “走吧,”汤姆低声说,小心而又怪异地扯了扯克雷的衬衫。“走吧。过马路,走。” 克雷任凭自己跟着汤姆穿过波伊斯顿大街。他想,要么是汤姆·麦康特在过街时十分小心,要么就是他很幸运,因为他们平安地穿过了大街,又在科洛尼书店(不论新书旧书,数我最好)门口停了下来,看着那个地铁站前斗殴中暂时的胜利者大步流星地朝公园里燃烧的飞机残骸走去,鲜血从她那刚硬不屈的花白头发根部直流到她的衣领上。看到那场斗殴中最后的胜者居然是一位看上去像即将退休的图书管理员或者拉丁文教师的女士,克雷一点也不吃惊。他曾经教过太多这样的女学生,那些女人到了这个年纪,多半都是强悍无比,坚不可摧。 他想张嘴把这个告诉汤姆——他很得意于这句俏皮话——可是嘴里迸出来的却是嘶哑的哽咽声。他的视线也开始模糊。很明显,汤姆·麦康特这个穿斜纹呢绒外套的矮个子并非是唯一一个哽咽着说话的人。克雷用胳膊擦了一下眼睛,准备再张嘴说话,可是发出来的还是那种嘶哑的哽咽声。 “没事,”汤姆说。“哭出来就好了。” 就这样,站在满是旧书的商店橱窗前面,橱窗里各种旧书围着一台年代久远的皇家牌打字机,那代表着距离我们这个手机通讯时代非常遥远的年代,克雷真的哭了。他为套装女士哭泣,为金发和黑发小仙子哭泣,也为他自己哭泣,因为波士顿并不是他的家,而他的家从来没有感觉这么遥远过。 从公共绿地的北面开始,波伊斯顿大街开始变窄,被各种车辆阻断——其中有些已经撞毁,还有些人去车空——因此,也不用担心如“神风敢死队”一样飞来的豪华轿车或者横冲直撞的鸭型观光车了,这多少也让人有点放心。在他们周围,整座城市到处是撞击发出的巨响和震耳欲聋的爆炸,就像是地狱里的除夕之夜。离他们很近的地方也充斥着各种噪音——主要是汽车警报和防盗警铃——但这整条街在这一刻却空无一人,感觉有点诡异。找个地方躲起来,乌尔里希·阿什兰德警官曾经说过。你们已经很幸运了,可是运气不见得会一直罩着你们。 一直走到科洛尼书店以东两个街区的地方,离克雷那廉价旅馆还有一个路口,他们还是很幸运,都平安无事。这时,另一个疯子突然从小巷里冲出来掠过他们面前。这是个二十五岁左右的年轻人,浑身肌肉累累,像是用诺替乐斯(Nautilus)和塞贝克斯(Cybex)健身机器练出来的。他飞身穿越马路,跃过两辆汽车的保险杆,一边跑一边嘴里不停地冒出那些胡言乱语,像岩浆喷涌,流过一路。只见他一手各拿着一根汽车天线,像拿着匕首一样快速地向天空来回捅着,就这样踏上了不归路。他全身一丝不挂,只有脚上穿着一双看似全新的亮红色涡轮花纹的耐克鞋。他的xxxx像立式老挂钟的钟摆一样急速地从一边甩到另一边。他刚跑到街那边的人行道便向西侧转回,冲向公共绿地,屁股上的肌肉还和着美妙的节奏,一松一紧。 汤姆·麦康特紧紧抓住了克雷的胳膊,直到那个刚冒出来的疯子跑远了,才慢慢松开来。“要是他刚才看见了我们——”他说。 “是啊,可他没看到,”克雷说。他突然感到一阵突如其来的喜悦。他知道这感觉稍纵即逝,但就在这一刻他还是很乐意享受一下。他感觉自己像是一个赌徒,业已成功地拿到一副中张顺子,面前的桌上放着今晚最大的赌注似乎已经唾手可得了。 “我可怜那些真被他看见的人,”汤姆说。 “我可怜那些看见他的人,”克雷说。“我们走吧。” 亚特兰大大街旅馆的门紧闭着。 这一刻克雷十分吃惊,他几乎站不稳了。他尝试着扭动门把手,把手却从指间滑脱;他尝试着让自己相信:可能门被锁住了。他所住的酒店却让他吃了闭门羹。 汤姆上前一步到他身边,把前额贴在玻璃上挡住反光往里探望。这时从北面——无疑是洛根机场的方向——传来又一声地狱般的爆炸轰鸣,克雷只抖动了一下,而汤姆·麦康特则似乎根本没有反应。他太用心观察旅馆里的情况了。 “地上有尸体,”他终于宣布了观察结果。“是穿制服的,但年纪太大,看上去不像是旅馆服务生。” “我才不要任何人搬他妈的行李呢,”克雷说。“我只想上楼回房间。” 汤姆发出了一声奇怪的鼻吸声。克雷想这个小个子大概又要哭起来了吧,可他马上就明白了原来是故意压制住的笑声。 大门口的两扇玻璃门上一边写着亚特兰大大街旅馆,一边写着一句无耻谎言:——波士顿最好的下榻之处。汤姆用手掌拍着左边的那块玻璃,除了左边的波士顿最好的下榻之处还有右边一排信用卡标志贴纸。 克雷也开始凑近往里看。大堂有点局促,左边是接待处,右边是两部电梯。 地上铺着鲜红色小地毯,那个穿制服的老头就面朝下倒在上面,一只脚搭在长椅上,屁股上还有一张镶有边框的柯里尔和艾伍兹1帆船版画复制品。 1美国两位石版画家,所作描绘的是19世纪美国生活,是当时习俗和历史事件的印证,也是当时最受欢迎的裱挂。克雷的好心情一下子就烟消云散了,身边的汤姆开始用拳头而不是手掌来敲玻璃门了。克雷用手按住了汤姆的拳头。“别费劲了。他们不会让我们进去的,即使他们还活着而且还正常。”他又想了想,然后点头。“尤其是他们还正常的情况下。” 汤姆好奇地看着他。“你不明白,对吗?” “呃?明白什么?” “情况起了变化。他们不可以把我们关在外面。”他把克雷的手从自己的手上推开,不再用拳头去砸玻璃,而是把前额顶在玻璃上叫喊着:“嘿!嘿!里面有人吗?”克雷想:别看他个子小,叫的声音可不小。 暂停了一下,大堂里还是原样。那个上了年纪的服务生依旧是一具死尸,屁股上还有一幅画。 “嘿!里面有人吗?开门啊!我旁边的这位可是这里付了钱的房客,我是他的客人!再不开门我就去路边捡块石头来把玻璃给砸了!听到了吗?” “路边捡块石头?”克雷问道,忍不住笑了起来。“你刚才说去路边捡块石头?实在是高!”他笑得更起劲了,简直就止不住。突然左边有什么动静吸引了他的注意。他环顾四周发现一个十几岁的女孩站在离他们不远的街上,正盯着他们,蓝色的眼睛里满是憔悴,一副灾难中受害者的样子。她穿着一件白色连衣裙,胸前有一大摊血迹,鼻子还在流血,弄得嘴唇和下巴上都是。除了鼻子受伤好像再没有别的伤口了,这个女孩看上去一点也不疯癫,只是受了惊吓,差点快被吓死的样子。 “你还好吧?”克雷问她,上前一步,女孩相应地后退了一步。在这种情况下,也不能怪她。于是克雷停了下来,伸出一只手像交通警察一样对她说:“站着别动。” 汤姆很快看了看四周,又开始用拳头砸门,这次他很用力,玻璃在陈旧的木质窗框里喀嗒作响,照映出汤姆的影子也开始颤抖。“这是最后一次机会,我们马上要闯进来了!” 克雷转过身正要张嘴告诉这个专横的混蛋闭嘴,不要吵闹了,尤其是在今天,突然一个秃头从接待台后面慢慢地冒了出来,好像在用潜望镜观察水面。还没等他展露全貌,克雷马上就认出了他,就是昨天帮他办理入住手续的接待员,还给他的停车证上敲上了有效章,告诉他停车场在下一个路口。这个接待员今天早上还告诉他考普利广场怎么走。

第07章 
秃头还躲在柜台后面犹豫着,克雷扬起手中的房间钥匙和那绿色塑料质地写有亚特兰大大街旅馆的钥匙圈向他示意。接着他还举起手中的画夹,想这个人大概还能认出来。 可能他真的记起来了,也有可能是他别无选择。不管怎样,他穿过柜台一侧的挡板,飞快地奔向门边,绕过地上的尸体。克雷·里德尔想自己刚才大概是这辈子头一次看到有人极不情愿地一路小跑。当接待员跑到门边的时候,他看了看克雷和汤姆再看了看克雷。尽管他并没有表现出特别确信自己认出了熟人,他还是从口袋里摸出一串钥匙,飞快地拨弄着,找出一把来开启大门。正当汤姆要抓住门把手开门,克雷举起手指着他身后血迹斑斑的女孩,那秃头接待员也如他一样高举起手。接待员找出了第二把钥匙去开另一个锁,门很快就开了。 “进来,”他说。“快点。”他看到了那个女孩在几步之遥晃荡着看着他。 “她不行!” “不,她可以进来,”克雷说。“过来,宝贝。”但那女孩一动不动,当克雷朝她走过去时,她很快转过身飞奔远去,裙裾飘扬。 “她这么在外面会死的,”克雷说。 “那不关我的事,”接待员说。“你到底进不进来,里多尔先生?”他说话有点波士顿口音,不是克雷在缅因州最熟悉的蓝领工人的那种南方口音。在波士顿,你碰到的每一个陌生人尽管都是麻省人,却是挑剔做作恨不得自己是英国人的那种1。 波士顿人说话的口音和美国其他地方不一样,很接近英国口音。 “是里德尔。”他当然要进来,门都已经开了,才不让这个人把自己关在外面。但他还是在人行道上犹豫了一下,张望那个女孩的踪迹。 “快进来吧,”汤姆静静地说。“没办法的。” 汤姆是对的,的确是没有办法,这恰恰是最可怕的。克雷跟着汤姆进了旅馆,那个接待员马上又将他们身后亚特兰大大街旅馆的两扇大门给锁了起来,似乎这两道锁就能将他们和大街上的混乱隔离开来。 接待员带他们绕过面朝下躺在地上的那个穿制服的死人时介绍说:“那个是富兰克林。” 汤姆刚才透过玻璃窥探时曾经说过:他年纪太大,看上去不像是旅馆服务生。 克雷认为他说得对。那个人个子矮小,长着浓密的白发,很不幸的是,头发好像还在生长(克雷似乎在哪里读到过头发和指甲在人死后不会立即停止生长)。 他的头歪斜着,扭成了可怕的角度,像是被绞死的人的脑袋。“他在这里工作了三十五年,给所有的住客办过入住手续,大多数人他都接待过两次。” 那紧绷生硬的口音刺激着克雷饱经折磨的神经。克雷想:如果这个人放个屁,只怕那声音都像是一个患哮喘病的孩子从派对喇叭里吹出来的。 “一个男人从电梯里出来,”那接待员说,又抬起那块档板回到了柜台后面,那里仿佛是他的安乐窝,顶上的灯光洒在他脸上,克雷觉得他面无血色。“就是那种疯子。富兰克林运气不好,正好挡在大门口——” “我想你从来没想过至少把这幅该死的画从他屁股上拿开,”克雷插话了。 他弯下腰,拾起那幅柯里尔和艾伍兹版画复制品放到长椅上。同时他把那个死去的服务生的脚从椅垫上扫下去,脚落地时发出克雷十分熟悉的声音,他在很多漫画书里把这种声音描述成:空隆! “那个电梯里出来的人就猛击了他一拳,”接待员接着说。“可怜的富兰克林就跌倒直撞到墙上。我想大概他的脖子折断了。不管怎样,就是富兰克林那一撞,这幅画就掉下来了。” 在接待员的脑子里,这一撞把很多事情都解释通了。 “那么那个打他的人呢?”汤姆问。“那个疯子呢?到哪儿去了?” “出去了,”接待员回答。“他一出去我就觉得把大门给锁起来看来是最明智的做法了。”他看了看汤姆和克雷,“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到底有多糟糕?” 他眼里闪烁着恐惧和热切而好管闲事的贪婪,克雷觉得十分厌恶。 “我想你应该知道得很清楚,”克雷说。“要不你为什么锁上大门呢?” “是啊,但是——” “电视上怎么说?”汤姆问。 “什么都没有,有线电视也中断了——”他看了看自己的手表。“有半小时了。” “那收音机呢?” 接待员很刻板地看了汤姆一眼,意思是:你开玩笑吧。克雷想这个人可以写本书了,书名就叫——《如何在短时间内令人厌恶》。“这里听收音机?在市中心任何一家酒店里要听收音机?你真会开玩笑。” 这时从门外传来高声的嚎啕大哭,似乎是出于恐惧。穿着血迹斑斑的白裙子的女孩又出现在大门口,还用她的手掌拼命拍门,一边回头看。克雷飞快地奔向她。 “别,他把门又锁上了,你忘了?”汤姆对他喊着。 克雷没有忘记,他转向接待员。“开锁。” “不,”接待员拒绝了,两只胳膊紧紧抱住他窄小的胸口,以示自己有多么坚决地反对这个主意。门外,白裙子女孩又回头张望,拍得更响了。她满是鲜血的脸因为恐惧而紧绷着。 克雷从皮带里抽出那把尖刀。他差点把这个给忘了,同时也很惊讶自己这么快也这么自然地想起了它。“开锁,你这个狗娘养的,”他威胁着接待员,“否则我割断你的喉咙。” “没时间了!”汤姆高声叫喊着,抓起大堂沙发一侧的一张仿伊丽莎白式高背椅,举起就冲向大门。 那女孩看见他冲过来,连忙退缩一旁,伸出双手捂住脸庞。正在这时,那个追赶她的男人也出现在门口,身材壮得像建筑工人,厚重的肚子从黄色T恤下突出来,油腻而花白的头发扎成了马尾辫,在身后来回摆动。 椅子的脚撞到那两扇门的玻璃框上,左边的两只脚把亚特兰大大街旅馆这几个字砸得粉碎,右边两只则将波士顿最好的下榻之处给毁掉了。正当那个男人一把掐住女孩脖子的时候,右边的椅子脚击中了他那黄色T恤下肥厚的左肩。椅子座位的下面正好卡在两扇门之间那坚固的缝隙当中,汤姆·麦康特跌跌撞撞地倒退了几步,头晕眼花。 那建筑工人模样的男人在门外咆哮着那夹缠不清的胡言乱语,血开始从他左肩的二头肌位置上斑斑点点的皮肉里流下来。那女孩挣扎着逃离了他的魔爪,可是两脚却绞在一起,她重重摔了一跤,一半屁股在人行道上,一半在阴沟里,她又痛又怕,放声大哭。 克雷站在大门玻璃已经碎裂的一个空窗框前,完全不记得自己穿过大堂,只隐约记得推开那挡在路当中的椅子。他大叫一声:“嘿!你这狗屎!”那大个子滔滔不绝的胡言乱语突然停了一会,人也待在那里不动,这给了克雷少许鼓励。 他又喊道:“对,就是你!说你呢!”接着,他能想起来的也就这句话了: “我操你妈!” 穿黄色T恤的大个子疯汉突然迸出一种奇怪的声音,听上去像套装女士临死之前的喊声——有点奇怪,像是“拉斯”——疯子又转身扑向旅馆,仿佛这个建筑物突然长出了牙齿,发出声音来攻击他。不管他看到了什么,那绝不可能是一个满脸大汗,手里拿着刀,脸色严峻的男人从刚敲掉玻璃的门框里探出来,因为克雷不可能采取攻击。穿黄色T恤的男子一跃而起,正落在向外伸出的刀锋上。 瑞典出产的不锈钢很轻盈地划入他下巴上吊着的晒伤的赘肉,一道红色的“瀑布” 冲了出来。血涌向克雷拿刀的手,热得不可思议——简直就像刚煮好的咖啡——他费了点力气才没有把手缩回来,而是向前伸,直到刀又碰到了阻碍。刀锋犹豫了一下,它可不会变形,而是直插进去剖开了软骨,再从大个子的脖子后面穿出来。疯子向前扑倒——克雷一只手可扶不住他,绝不可能,这人少说也有二百六十磅,很有可能有二百九十磅——他像醉汉倚靠在路灯杆上一样先是倚住门板,棕色的眼睛突出,被尼古丁熏黑的舌头从嘴角吊出来,脖子上热血喷涌,然后他的两膝一软,整个人瘫倒在地。克雷紧紧抓住尖刀的手柄,很奇怪这次怎么这么容易刀就出来了,比刚才从他画夹的皮面和加固板上拔出来容易多了。

第08章 
疯子倒在了地上,他又能看见那个女孩了。她一条腿跪在人行道上,另一条在阴沟里,头发披散着遮住了脸,尖声惊叫着。 “亲爱的,”克雷说。“亲爱的,别叫。”可是她依旧不依不饶。 她名叫爱丽丝·马克斯韦尔,她只能告诉他们这个,还有就是她和她妈妈是乘火车来波士顿的——从博克斯福德来。她说她们是来购物的,周三常常是她们买东西的日子,她称之为高中生活的“短暂的一天”。她说她们在南站下了火车,乘上了出租车。她说出租车司机缠着蓝色的穆斯林头巾。她说那蓝色头巾是她能记得起来的最后一样东西,接着就是旅馆的秃头接待员最终打开了那玻璃粉碎的两扇旅馆大门,让她进来了。 克雷认为她还记得些什么,他开始琢磨这个。这边当汤姆·麦康特问起她或者她妈妈是否带着手机的时候,女孩开始发抖,声称自己不记得了,但克雷肯定她们俩都有,或者至少有一个有手机。这个时代,谁没有手机呢?他自己是个例外,当然凡是规则都有例外,汤姆的幸运还要多亏他那只把手机推下台子的猫。 他们在旅馆大堂里和爱丽丝交谈着(其实基本上都是克雷问问题而那女孩则沉默不语,低头看她被磨破的膝盖,不时摇摇头)。克雷和汤姆把富兰克林的尸体挪到前台后面,丝毫不理会那秃头接待员奇怪的高声抗议:“尸体怎么能放在我脚下呢”。那位接待员只告诉他们他叫里卡迪先生。由于尸体占据了前台,他只得退回到里间办公室。克雷盯了他好一阵子,确认里卡迪先生有关电视没有信号的言论的确属实,才让他独自待在办公室里。换了莎朗·里德尔来,她会说里卡迪先生在帐篷里孵小鸡了。 但是,接待员并没有一言不发地看着克雷离开。“现在我们向世界敞开怀抱了,”他苦涩地说。“真希望你觉得自己做了点好事。” “里卡迪先生,”克雷尽量保持耐心,“不到一小时以前,我看见一架飞机坠毁在波士顿公共绿地的另一头。似乎在洛根机场那边,更多更大的飞机正在接二连三地坠毁。也许这些飞机正自杀式地冲向候机楼。整个市中心全是爆炸声。 我想今天下午整个波士顿都在向世界敞开怀抱。“似乎为了强调他刚才的话,从他们上方传来一声重击。里卡迪先生并没有抬头张望。他只是挥了挥手,示意克雷走开。没有电视可看,他呆坐在书桌椅子上,脸色铁青地盯着墙壁。 克雷和汤姆将两把仿伊丽莎白式高背椅搬过来抵住大门,椅子的高背正好填满了原来镶嵌着玻璃的门框。尽管克雷觉得把对着街面的旅馆大门锁起来只不过是自欺欺人,根本毫无安全保障可言,但他还是认为把门给封上看不到街上的场景还算是个好主意,汤姆也这么想。椅子安置好了他们就把百叶窗帘拉下来遮住大堂里的大窗子。房间里很快暗下来很多,微弱的光线透过百叶帘在鲜红色地毯上投射出淡淡的如同监狱铁窗般的影子。 这些事情办好了,爱丽丝·马克斯韦尔那超简短的节选故事也讲完了,克雷这才有机会拿起接待台上的电话。他看了看手表,下午四点二十二分,完美而又符合逻辑的时间,可就在刚才他的正常时间观念似乎被抹杀掉了,他在公园里看见人咬狗,似乎已经是好几个小时以前的事情了;又好像是前一秒才发生一样。 可是时间的确存在,人们用各种手段来衡量它。不管怎样,如果在肯特塘,莎朗现在已经回到家里,他还是把那儿看成是家。他要和她谈谈,看看她现在好不好,告诉她自己也很好,但这些都不重要。确定约翰尼没事,那才重要,但还有比这更加重要的事,真正的关键所在。 他没有手机,莎朗也没有,他基本上可以肯定这一点。他们四月份分居以后她可能会去买一个,但他们仍旧住在同一个镇上,他几乎每天都能看到她,如果她真买了手机,他肯定会知道的。至少,她会把号码告诉他,对吧?是啊,可是——可是约翰尼有一个,可爱的约翰尼奇,他长大了,十二岁已经不算很小了,那手机是去年他自己点着要的生日礼物。那红色的手机响起来的时候奏的是他最喜欢的电视节目的主题歌。当然在学校里严禁开机,甚至不允许把手机从书包里拿出来,可是现在他们已经放学,而且克雷和莎朗总是鼓励他带上手机,也许是因为分居吧,还有就是预防紧急情况和意外事故,比如说错过了公共汽车等等。 克雷此刻还有一线希望,那就是莎朗曾经告诉过他清理约翰尼房间的时候常常看到手机扔在书桌上或者床头的窗台上忘了带走,没插上充电器,电池用光了手机像狗屎般毫无生气。 但约翰尼的那个红色手机还是像定时炸弹一样在他脑海里,随时都可能爆炸。 克雷拿起旅馆前台的固定电话,然后又缩回了手。外面有什么东西爆炸了,但是比较远,就像是在战场后方听到炮弹爆炸一样。 别这么说,他想。千万别说这里是战场。 他看了看大堂,汤姆正蹲在爱丽丝旁边,她坐在沙发上。他小声地对她说着什么,一只手搭在她的平底鞋上,直盯着她的脸。很好,他很好。克雷越发高兴自己碰上了汤姆·麦康特……或者说汤姆·麦康特撞上了他。 固定电话可能没问题吧,其实问题是“可能”是否就等于“肯定”。他还有妻子需要自己尽到责任,要谈到儿子的话,那可是责无旁贷了。即使想到约翰尼他都觉得十分危险。每当克雷想到自己的儿子,恐慌就像只老鼠在他头脑里乱窜,随时准备突破脆弱的牢笼,用利齿撕咬身边的一切。如果他能确认约翰尼和莎朗都平安无事,他还能把那只老鼠关在笼子里,盘算着下一步该怎么办。但如果他自己做了蠢事,他就再也帮不了别人。实际上,他会把这里搞得更糟。克雷就这样思考了一会儿,然后叫起了接待员的名字。 里间办公室没有任何回音,他又叫了一遍。还是没有回音,他说:“我知道你听到我叫你了,里卡迪先生。如果你非要我过来找你,我会很生气的,可能会气急败坏把你扔到大街上去。” “你不可能这么做,”里卡迪先生以一种坚定的指示性口吻回答。“你是酒店的住客。 克雷很想重复一遍刚才他们在外面时汤姆说的那句话——但事情发生了变化。 有什么东西让他闭上嘴巴,保持沉默。 最后里卡迪先生说:“有什么事吗?”这时从头顶明确无误地传来砰的一声巨响。仿佛有人把很重的家具给推倒了,可能是衣柜。这次,连那个女孩都抬头向上看。克雷觉得自己听到了一声被捂住的叫声——又像是痛苦的呻吟——可是如果有人叫喊的话,后面却再也听不到了。二楼到底发生了什么?这儿又没有餐厅,他记得有人告诉过他(就是里卡迪先生在给他办理入住手续时告诉他的)酒店里没有餐厅,但隔壁就是大都会咖啡厅。会议室,克雷想,肯定楼上就是起着印第安名字的会议室。 “有什么事吗?”里卡迪先生又问,听上去比刚才恼怒多了。 “事情发生的时候,你有没有打过电话?” “当然了!”里卡迪先生边说边走到里间办公室的门和接待处之间。接待前台上摆放着分类文件夹、安全监视器和一堆电脑。他愤怒地看着克雷。“那会儿火警警报响了——我把它给关掉,多丽丝说只是三楼的垃圾桶着火了——我想打电话给消防队让他们不用过来了。电话线忙!忙音,太不像话了!” “你肯定很恼火,”汤姆说。 里卡迪先生头一次显得心平气和的样子。“街上开始乱起来的时候我还打电话报警……你知道……结果情况越来越糟。” “是啊,”克雷说。这情况真可以用每况愈下来形容。“那么警察怎么说?” “那个人说我的电话杂音太大,然后就挂断了,”里卡迪先生说。愤怒又悄悄呈现在他的声音里。“等我再打过去——那是电梯里出来的疯子把富兰克林杀死以后了——是一个女的接的电话。她说……”里卡迪先生的声音开始颤抖,克雷看到一滴眼泪顺着他的鼻梁旁边滑落。“……说……” “说什么?”汤姆问,声音里还是带着同情。“她说什么了,里卡迪先生?” “她说如果富兰克林已经死了,凶手也已经逃走了,那么我这里就没什么问题了。就是她建议我把自己锁在旅馆里。她还要我通知电梯管理员把每个楼层的电梯都关闭,我也照做了。” 克雷和汤姆交换了下眼色,都在想:真是好主意。克雷眼前马上浮现出这样的场景:那些疯子们在紧锁的窗户或屏障门后面疯狂地乱闯可就是出不去。这样的场景和楼上先前传来的巨响有点关系。他想了一下,那个或者那些制造这响声的人多久之后就能找到楼梯出口呢? “接着,她挂了电话。之后我还给住在米尔顿的妻子打了电话。” “打通了吧,”克雷问,很想知道确切消息。 “她非常害怕,让我回家。我告诉她警察让我把自己锁起来待在室内。我也让她这么做,锁起门,低调一点。她求我回家。她说街上有枪声,另一条街上有爆炸声传来。她说她看到一个赤身裸体的男人穿过本齐克家的院子。本齐克是我们家邻居。” “这样啊,”汤姆柔声说,有点安抚情绪的意味。克雷什么也没说,对于自己刚才对里卡迪先生的发火感到有点羞愧,可是汤姆刚才也很愤怒。 “她说她认为那个裸体男人可能——可能,她只是说可能——抱着一具……呃……小孩的裸尸,但也有可能那只是个洋娃娃。她又求我离开酒店赶快回家。“克雷知道了他想知道的消息:固定电话是安全的。里卡迪先生是受了惊吓但神志清醒。克雷把手放在电话上,就在他要拿起听筒的那一刹那,里卡迪先生按住了他的手。里卡迪的手指很长但冰冷而无血色。他的话还没说完,里卡迪先生继续补充着。 “她骂我是狗娘养的,然后就挂了电话。我知道她生我的气,我当然知道为什么。可是警察让我锁好门不要出去,警察让我别到街上去,那可是警察。是权力机关啊。” 克雷点点头。“权力机关,对!” “你们是乘地铁过来的吗?”里卡迪先生问。“我总乘地铁,离这里只有两个路口,非常方便。” “今天下午可不方便,”汤姆说。“看过了刚才的一幕,打死我也不去乘地铁。” 里卡迪先生以一种令人悲哀的渴望眼神看着克雷。“真的吗?” 克雷又点了点头说:“你最好离地铁远点。”他知道自己很想回家看看儿子,还有莎朗,当然更多的是想知道儿子是否安全,知道在自己无力回天之前要尽一切可能不让儿子受到伤害。这想法重重地压在他的脑海里,模糊了他的视线。 “越远越好。”接着克雷拿起电话按9接外线。他不确定电话能不能通,但真的通了。他按下1,然后是207,缅因州的区号,再按692,这是肯特塘和周边地区的附加代码。他按下最后四个号码中的三个——差一点就接通了他心中的家——突然间嘟嘟嘟的三声忙音响起。机器女声开始播放:“十分抱歉,所有线路忙碌,请您稍候再拨。” 正在这时拨号音响起,似乎和机器答复的声音来自同一个地方,某条自动线路把他和缅因州的连接掐断了……克雷任由听筒滑到他的肩膀上,好像它突然重得拿不动了,接着把听筒挂回电话上。

第09章 
汤姆告诉克雷如果他要离开这里,简直就是发疯。 汤姆说,首先,他们在这个亚特兰大大街旅馆里还相对安全,特别是连电梯都锁上了,通往大堂的楼梯也给堵住了。大门正对着的是一条短短的走道,就在电梯间旁边,走道尽头就是行李房,他们刚才从里面取出盒子和箱子,堆在楼梯口把门给堵上了。即使有人力气很大能从另一头推这扇门,门也会被成堆的障碍物和对面的墙给挡住,最多只能推开约六英寸的缝,没有人能穿得过来。 此外,汤姆接着讲,在他们这小小的避难所之外,整个城市的暴乱似乎愈演愈烈,时常有警报、叫喊、惊叫以及呼啸的引擎声交织在一起,还不时飘来令人恐慌的浓烟味道,今天刮起的微风似乎把这呛人的烟味四处散播。到目前为止,克雷想着并没有说出来,至少现在还不想——他还不想让这个女孩再次担惊受怕。 门外的爆炸声再也不是一个个的了,而是连成一片袭来,其中有一声似乎离得很近,他们都躲了一下,惟恐靠街的窗户会被炸得粉碎。结果没有,但他们还是挪到里卡迪先生的里间办公室去了。 接着,汤姆给出了第三个原因让克雷好好考虑。克雷之所以发疯以至于想到要离开旅馆这个岌岌可危的藏身之地就是因为现在是五点一刻了。白天马上就要结束,汤姆认为要在晚上离开波士顿那简直就是找死。 “笨蛋才会出去,”汤姆边说边指了指里卡迪办公室的小窗户,望出去正好是埃塞克斯街。街道被人们抛弃的汽车给堵住了。至少能看到一具尸体横在那里,是个穿牛仔裤和红袜队T恤的年轻女子。她俯卧在人行道上,两手伸展着,仿佛死的时候在游泳。她的T恤上写着VARITEK这几个字。“你还想开车吗?如果你想开车的话,我劝你再仔细考虑一下。” “他说得对,”里卡迪先生说。他坐在自己的写字桌前,还是双臂抱着放在他窄小的胸前,阴沉的情绪笼罩着整个房间。“你的车停在谭沃斯街停车场,我真怀疑你能不能保得住自己的钥匙。” 克雷早就已经放弃异想天开的开车计划了,他正要张嘴告诉他们他不准备开车(至少不准备一出去就开车),突然又一声巨响从头顶传来,响声把天花板都震得发抖,同时伴着玻璃破碎的哗啦叮当声,声音不大但很清楚。爱丽丝·马克斯韦尔本来和里卡迪先生面对面坐在书桌旁边的椅子里,这时她紧张地仰头张望,蜷缩得更紧了。 “上面怎么回事?”汤姆问。 1易洛魁是美国的一个印第安部落。 “顶上就是易洛魁厅1,”里卡迪先生回答道。“是我们最大的三个会议室中的一个,房间里堆着供给品——椅子、桌子还有视听设备等。”他顿了一下。 “尽管我们这里没有餐厅,我们还是会应客人的要求举办些自助餐会或者鸡尾酒会什么的。刚才那声响……” 他留了半截话没说。克雷认为也没必要说下去了。听得出刚才那声响就是楼上的易洛魁厅里一辆堆满了玻璃制品的手推车被掀翻了,那房间里肯定有个疯子来回乱跑,把无数手推车和桌子都撞倒了。那家伙像一只臭虫一样被困在二楼的窗户和屏蔽门之间,那家伙没有脑子,找不到出路,只会跑和砸,再跑再砸。 爱丽丝突然开口讲话了,这是近半小时以来的第一次。自从他们碰到她,要靠他们的鼓励她才会开口。“你刚才提到有个叫多丽丝的。” “多丽丝·古蒂雷兹。”里卡迪先生点点头。“是旅店总管,优秀员工,恐怕是我手下最好的一位了。我最后一次跟她说话时,她在三楼。” “那么她有没有——?”爱丽丝没说出来,她做了个手势。在克雷看来这手势就和把食指放在嘴唇旁边表示“不要出声”一样太熟悉了。爱丽丝把右手放在耳边,大拇指靠近耳朵,小指放在嘴巴前面。 “没有,”里卡迪先生一本正经地说。“所有员工的手机都得放在更衣室里,工作时间不得使用。违反一次口头批评,两次就解雇回家。他们第一天上班我就会告诉他们。”他抬起一边瘦弱的肩膀做了个半耸肩的姿势。“这是管理条例,并不是我编造的。” “那她会不会下到二楼去查看声音的来源呢?”爱丽丝问道。 “有可能,”里卡迪先生说。“这个我就不知道了。我只知道最后一次听到她的声音是她报告说垃圾桶失火。她一直都没回我的文字传呼,我传呼了她两遍。” 克雷不想大声叫喊说:你看,这里也不安全吧。他的眼光越过爱丽丝落到汤姆身上,想用眼神来传达他的想法。 汤姆问:“楼上到底一共有多少人?” “我也不知道。” “那么你估计一下呢。” “不多吧。服务员们都走了,可能只剩下多丽丝了。日班服务员三点下班,夜班的要到六点钟才来。”里卡迪先生双唇紧闭。“这是个节省开支的尝试,不能说是种办法,因为一点效果都没有。至于说住客……” 他思考着。 “下午是我们的休闲时间,很空闲。昨晚的客人已经都退房走了——亚特兰大旅馆的退房时间是中午十二点——而今晚住店的客人要到四点左右才会来,通常下午就是这样。当然今天下午除外。那些一连待好几天的客人都是来出差的。 比如说你,里多尔先生。” 克雷懒得纠正里卡迪念错了他的名字,点了点头。 “下午三四点钟的时候,来出差的人都在波士顿城里某个地方办事呢。所以你看,这里就我们几个人。” 突然一阵响声又从上面传来,又有更多的玻璃制品被打碎了,还有一声微弱但凶狠的嚎叫。似乎和里卡迪刚才所说的话在作对。他们一起抬头张望。 “克雷,你听,”汤姆说。“如果楼上那个人找到了楼梯……我不知道那些疯子会不会思考,但是——” “据我们在街上看到的情景,把他们叫做人可能是错误。我觉得楼上那个人就是被困在窗户和屏蔽门之间的虫子。陷入这种困境里的虫子可能会爬出来——如果它找到一个洞的话——我想楼上那个可能会找到楼梯,如果他真能找到的话,那也是出于偶然。” “那等他顺着楼梯下来发现通向大堂的门被封住了,他可能会穿过消防门走到小巷里,”里卡迪先生还是带着他特有的渴望说。“我们就注意警报——凡是有人去推那个门闩,警报就会响——我们就知道他跑了。这样就少一个疯子让我们担惊受怕了。” 这时从他们的南面又传来一声爆炸的巨响,他们都缩起了脖子。克雷想他总算知道上世纪八十年代住在贝鲁特1是什么感觉了。 贝鲁特是黎巴嫩首都,1982年第五次中东战争在此爆发。“我想说说我的观点,”克雷耐心地说。 “我不这么想,”汤姆说。“你怎么都要离开这里的,因为你担心妻子和孩子。你想说服我们因为你想找人做伴一起上路。” 克雷吐出一口闷气。“是啊,我想找人做伴,但那并不是我想说服你们离开的原因。浓烟的味道越来越重,可是大家还记得上一次听到警报声是什么时候吗?” 没有人回答。 “我并不这样想,”克雷继续说。“我并不认为波士顿城里情况在好转,我从没这么想过。情况只会越来越糟。如果真的是由于手机——” “她想给爸爸留个口信,”爱丽丝突然开口,语速很快,仿佛要和记忆赛跑,在自己忘却之前把每个字都抢着说出来。“她只是想确认爸爸把干洗店里的衣服拿回来了,因为她想穿那件黄色羊毛裙出席委员会会议,我也要在星期六的比赛中穿我的替换校服。那是在出租车里,然后我们就撞车了!她掐住了司机的脖子要置他于死地,还打他,司机的穆斯林头巾掉了下来,他的半边脸上都是血,然后我们就撞车了!” 爱丽丝环顾四周那三张目瞪口呆的脸,把自己的脸埋进手里,开始抽泣。汤姆正要过去安慰她,可是令克雷倍感意外的是里卡迪先生抢在汤姆前面,绕过写字桌,用细长如烟枪般的胳膊抱住了女孩。“好了好了,”他说。“我想这一切都是误会,年轻的女士。” 她抬头看着他,眼睛瞪得大大的,带着点疯狂。“误会?”她指着自己裙子上胸口前那已经干了的血迹。“这个也叫误会?我都用上从初中自我防卫课上学来的空手道了。我用空手道来反抗我母亲!我把她的鼻子弄破了,我想……我肯定……”爱丽丝飞快地摇着头,头发四处乱飞。“还有,如果我没有及时打开我身后的门……” “她肯定会把你杀了,”克雷直截了当地说。 “她肯定会把我杀了,”爱丽丝呢喃着。“她根本认不出我是谁。我的亲妈妈。”她先看看克雷,再看看汤姆。“就是手机弄的,”她仍然低声耳语着。 “对,就是手机弄的。” “那么,整个波士顿到底有多少部手机?”克雷问。“市场渗透得如何?” “想想吧,大学生数量庞大,我敢说手机多得无法想象,”里卡迪先生回答道。他又回到桌子后面的座位上,他现在看上去活泼了点,可能是因为去安慰了一下女孩,也可能是问到了一个有关商业的问题。“当然,拥有手机的绝不局限于富有的年轻人。一两个月前我曾经在Inc.杂志上读过一篇文章,说中国大陆的手机数量和美国人口一样多。你们能想象吗?” 克雷根本不想去想象。 “好了,”汤姆勉强地点了点头。“我知道你要得出什么结论。某个人——某恐怖组织装备——在手机信号上做了手脚。不管是打手机还是接手机,大家就会接收到某种……怎么说呢?……某种对潜意识有影响的信息,我想……就是那东西让人们发疯。听上去像科幻小说,但我想十五年或二十年前,如今大家使用的手机在那时候对大多数人来讲不也是像科幻小说吗?” “我相信就是类似那样的某种东西,”克雷说。“即使你是无意中听到别人的手机对话,你听到一定程度也会疯掉。”他边说边想起了黑发小仙子。“但更阴险的就是当人们发现周围不对劲的时候——” “他们的第一反应就是拿出自己的手机打电话,想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汤姆接着说。 “对,”克雷继续。“我看见有人就是这样。” 汤姆沮丧地看了他一眼。“我也看到了。” “可是,我不明白,这些和你要离开这个安全的酒店有什么关系呢,特别是夜幕就要降临了,”里卡迪先生说。 突然一阵爆炸声响,似乎赶着来回答这个问题,接下来又是六七下,往东南方远去了,如同一位巨人踏着步子渐行渐远。他们顶上又传来砰的一声,还有微弱的怒吼嚎叫。 “我觉得疯子们不会聪明到想要离开这座城市,就像楼上那个永远找不到楼梯在哪儿一样,”克雷说。 有那么一会儿,他认为汤姆脸上满是震惊的表情,可接着他又觉得那表情其实不是。可能是讶异吧,又似乎看到希望来临。“哦!上帝啊,”他说着,还用手扇了自己半边脸。“他们不会离开。我怎么从来没想到呢?” “还有一点,”爱丽丝说话了。她咬着嘴唇,眼睛朝下盯着自己的手,双手不停地缠绕着。她强迫自己抬头看着克雷。“其实天黑了再走也许会更安全。” “为什么,爱丽丝?” “如果他们看不到你——如果你能躲在什么东西后面,如果能躲起来——他们马上就忘记你了。”

第10章 
“你为什么会这么想,亲爱的?”汤姆问道。 “因为刚才那个男人追我的时候,我就躲起来了,”她低声说。“就是那个穿黄T恤的。就在我看见你们之前。我躲在一条小巷里,就躲在那种叫什么来着的大垃圾箱后面。我很害怕,因为如果他追进来抓我,这里可能没有什么退路了,但我只想到这一招。我看见他站在巷口,到处张望,走来走去——踱着步像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这是我奶奶的说法——一开始我还以为他在戏弄我,你知道吗? 因为他肯定看到我跑进巷子了,我只在他前面几步……只有几英尺……差一点他就抓住我了……“爱丽丝开始浑身发抖。”可是我一旦躲起来了,就好像……我不知道……““看不到也就想不到,”汤姆说。“可是如果他离你那么近,你又为什么要停下来呢?” “因为我跑不动了,”爱丽丝说。“我真的跑不动了。我的腿已经瘫软,感觉好像自己要虚脱了。可结果是我居然不用跑就甩掉了他。他在那里转了几圈,嘴里不停地说着疯话,然后就走了。我简直不敢相信,还以为他使诈骗我出来……可是同时我也明白了这样的疯子不可能这么聪明。”她瞟了克雷一眼,然后还是把视线拉回到自己手上。“可是后来我又撞上了他。第一次碰见你们我就应该和你们待在一起。有时候我真是傻得没治了。” “你太害——”克雷的话音未落,迄今为止最大的爆炸声从东边传来了,震耳欲聋的一声“卡哇嘣”让大家全都缩起来捂住耳朵,大堂里的窗户摇摇欲坠。 “天……哪,”里卡迪先生惊魂未定。他那光头下眼睛瞪得像铜铃,看起来很像漫画《孤儿安妮》里安妮的恩人华百克老爹。“那可能是壳牌石油在尼兰德新建的超级加油站,所有的出租车和观光鸭船都在那里加油,就是那个方向。” 克雷也不清楚里卡迪说的对不对,他闻不到汽油燃烧的味道(至少目前还没有),但是他那擅长形象思维的大脑勾勒出了这样一幅画面:一座三角形城市混凝土建筑在暮色沉沉中如丙烷火炬一样熊熊燃烧。 “现代都市烧得起来吗?”他问汤姆。“基本上都是混凝土、金属和玻璃材质?能像芝加哥那次那样吗?欧利里夫人的奶牛一脚踢翻了油灯,整个城市成了火海。1” 11871年10月8日晚芝加哥发生大火,持续了30小时,无数人无家可归。那时的建筑大多为木结构,据说肇事者就是一头奶牛。 “那个奶牛踢翻油灯的说法只不过是坊间传言而已,”爱丽丝边说边揉脖子后面,好像头疼得厉害。“我们美国历史老师迈尔斯女士说的。” “当然有可能烧起来,”汤姆说。“纽约的世界贸易中心不就是被飞机撞了以后就烧起来了吗!” “那可是加满燃油的飞机啊,”里卡迪先生很尖锐地指出。 好像是这秃头接待员里卡迪吐了个魔咒,那燃烧的汽油味道开始扑面而来,从破碎的大堂窗户里飘进来,如同厄运一样从门缝里溜进里间办公室。 “我猜你刚才说到壳牌加油站还真说中了,”汤姆说。 里卡迪先生走到他办公室的门和大堂之间,开锁再把门打开。克雷眼前的大堂空荡、阴沉还有点和周围的环境脱节。能听到里卡迪先生使劲用鼻子吸了几下,再关上门并锁上。“已经淡了一些,”他说道。 “自欺欺人吧,”克雷说。“要么就是你的鼻子已经习惯了那种‘香味’。” “我想里卡迪可能是对的,”汤姆发话了。“外面刮起了很大的西风——也就是说空气都往海洋方向移动了——如果刚才那声响来自于尼兰德和华盛顿交会处那个新修的加油站,就在新英格兰医疗中心隔壁——” “就是那个,没错,”里卡迪先生说。他的脸上带着阴郁的满意神情。“噢,当时很多人反抗示威,最后被那些老奸巨猾的投资者给搞定了,相信你——” 汤姆打断了他。“——那现在那个医院也着火了吧……还有那些留在里面的人,当然也……” “不,”爱丽丝叫起来,一只手捂住了嘴。 “我认为是这样。接下来就是王安中心。天黑了,风到处吹。如果王安中心没事,那么麻省高速公路以东的所有一切到晚上十点以前都会成为烤奶酪。” “我们正好在西边,”里卡迪先生马上指出来。 “那么我们就安全了,”克雷说。“至少不会受那加油站的影响。”他走到里卡迪办公室的小窗跟前,踮起脚尖朝外观望埃塞克斯街。 “你看到了什么?”爱丽丝问。“有人吗?” “没有……有了。一个男人,在街对面。” “是那种疯子吗?”她接着问。 “看不出来。”但克雷想他应该是疯子,看他跑步的样子,还有如同痉挛一样不断回头向后望的动作。还有,他刚刚走到街角拐到林肯大街的时候,差点撞倒了一家杂货店门口的水果摊。尽管克雷听不到他说什么,但他能看到那人的嘴唇在动。“他走开了。” “没有别人了吗?”汤姆问。 “至少现在没有了,但那里在冒烟。”克雷顿了一下。“还有黑烟和烟灰。 说不出有多少,风把烟吹得到处都是。““好了,我相信了,”汤姆说。“我一向学起东西来比较慢,但绝不是学不进去的那种。整座城市都要烧起来了,除了那些疯子,没人能幸存下来。” “我认为你说得对,”克雷说。而且他认为目前这个状况并不只局限于波士顿,可是现在他也只能将心思集中于波士顿。只有等他知道儿子约翰尼是否安全的时候,他才有可能考虑波士顿以外的局势。也可以说,克雷可能从来就不善于认清事情的全局,毕竟他是靠画一幅幅小小的图画为生的。可是,除开这一切,他心底里那始终坚守岗位的自私的小人给了他一条清晰的思路,这个想法似乎是彩色的,蓝中带着闪耀的暗金色。为什么这一切偏偏要在今天发生?为什么正好是我最终取得了成功的时候? “如果你们要走的话,能带上我吗?”爱丽丝问。 “当然了,”克雷回答。他抬头看了看接待员。“你也跟我们一起吧,里卡迪先生。” “我还是坚守我的岗位,”里卡迪先生说,语调显得崇高而傲慢,但眼睛里闪过一丝不快,看了克雷一眼就飞快地躲开了。 “在这种情况下,就算你锁上大门然后离开旅馆,到时候也不可能让你和管理层来分摊损失吧,”汤姆柔和地说道。克雷开始喜欢这种语调了。 “我还是坚守我的岗位,”他又重复了一遍。“日班经理多内利先生下午出去到银行存钱时把这里交给我负责。如果他回来,可能……” “拜托,里卡迪先生,”爱丽丝开口了。“待在这里没什么好处。” 但是里卡迪先生又一次将双臂合抱在他瘦弱的胸前,什么都不说,只是摇头拒绝。 他们把一只仿伊丽莎白式高背椅挪到一边,里卡迪先生帮他们把前门的锁打开。克雷向外张望,不论哪个方向都没有人影,但他也不能完全确定,因为现在空气里都是黑灰,就像黑色的雪花在微风中舞动。 “跟着,”他说。他们开始的第一步只是想先到隔壁去,到大都会咖啡馆里去。 “我要把门重新锁起来,再用椅子抵上,”里卡迪先生说,“但我会注意听着动静。如果你们碰到麻烦了——如果街上那种……人……比你们想象的要多,比如说躲在隔壁的有很多——你们必须往回撤,记住大声喊我的名字,‘里卡迪先生,里卡迪先生,我们需要你帮忙!’这样我就知道开门是安全的了。明白吗?” “明白,”克雷说着,紧紧拥抱了一下里卡迪先生那瘦弱的肩膀。里卡迪后退了一步,然后站稳(尽管对于如此的敬意他仍没有表示出愉悦)。“你真好。 我没想到你有这么好,看来我错了。““我希望尽自己最大的努力,”这个秃头僵硬地说。“一定要记住——” “我们会记住的,”汤姆说。“我们大概十分钟就到那边了,如果你这里有什么危险情况,你就大喊一声。” “好的。”但克雷并不相信他会这么做,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么想。一个人身陷麻烦之中却不会大叫一声寻求别人的帮助来摆脱危险,其实说不过去,但克雷就这么想。 爱丽丝说:“请别那么固执,里卡迪先生。波士顿并不安全,你到现在应该也明白了。” 里卡迪先生仍旧双眼看着别处。克雷忍不住好奇:这大概就是当人们衡量到底是死亡更危险还是变化更危险的典型表情吧。 “走吧,”克雷说。“我们趁着还有电,赶快做点三明治。” “别忘了还要些瓶装水,”汤姆说。 当他们在大都会咖啡馆那铺满白色瓷砖的整洁的小厨房里打包最后一块三明治时,突然断电了。在这之前,克雷试着给缅因州的家里打了三次电话:一次打给他的老房子,一次打给莎朗执教的肯特塘小学,最后一次打给约翰尼就读的约书亚·张伯龄中学。可是都没有接通,每次一拨到缅因的区号207,电话就断了。 大都市咖啡馆里的灯刹那间全灭了,克雷觉得眼前顿时伸手不见五指,只听到爱丽丝惊叫了一声。不一会儿,紧急照明灯亮了。可爱丽丝还是觉得不安,一只手紧紧抓住汤姆,另一只手正挥舞着刚才切三明治用的面包刀,她的眼睛睁得很大却毫无光彩。 “爱丽丝,把刀放下,”克雷说,语气比自己预想的要更严厉。“当心伤到人。” “当心伤到自己,”汤姆还是以那种温和舒缓的语气说着。在那刺眼的紧急照明灯光下,眼镜片也闪烁着光芒。 她放下了那把刀,突然又把它拿起来。“我要这个,”她说。“我要随身带着。克雷你已经有一把了,我也要一把。” “好吧,”克雷回答,“但是你没有皮带。我们现在就给你用桌布做一条,但你这样拿着刀要小心。” 有一半三明治是烤牛肉和奶酪,剩下一半是火腿和奶酪,都由爱丽丝用保鲜膜仔细包好。在收银机下面克雷找到了一叠袋子,一面写着DOGGIEBAG1,一面写着PEOPLEBAG。他和汤姆取了三个,两个塞满三明治,第三个里面装了三瓶水。 1餐厅为客人打包准备的袋子。 咖啡馆里的桌子已经铺设好,看上去是迎接晚餐到来的样子,可是这晚餐永远不会有了。除了两三张桌子被人掀翻了以外,大多数都整齐完美地立在原地,在墙上的紧急照明灯那刺眼的灯光下,桌上的玻璃器皿和银质餐具都在闪光。那种整齐和井然有序刺痛了克雷的心。那折好的餐巾雪白干净,每张桌子上还有一盏精巧的小灯。然而这所有的一切现在都湮没在黑暗里,克雷觉得要等到这咖啡馆里华灯重上,映亮这一切恐怕还要很久。 他看见爱丽丝和汤姆左顾右盼,脸上那难过的神情谁都看得出。突然一股想要让他们开心起来的愿望涌上他心头,那愿望十分迫切,近乎疯狂。他想起自己曾经用来让儿子开心的小伎俩。他又开始惦记着约翰尼的手机如何了,一阵恐慌像老鼠一样撕咬着他全身。克雷多么希望那该死的手机被约翰尼奇扔到了床底下,躺在一团团灰尘当中,电池已经用光,用光,用光! “仔细看好了,”克雷说着,把装三明治的袋子放到一边,“请注意我的手绝不离开我的手腕。”他抓住了那垂下的桌布角。 “这可不是你玩把戏的时候,”汤姆说。 “我想看看,”爱丽丝发话了。自从遇上她,他们第一次在她脸上发现绽开的笑容,尽管那只是微微一笑,但她的确笑了。 “我们需要桌布,”克雷说,“就一秒钟,况且这位女士想看看,”他扭头对爱丽丝说。“但你得说出一个有魔力的词,说‘变’就可以了。” “变!”她叫道,克雷迅速地用双手一拉。 他有两年,可能甚至三年都没有玩这个把戏了,所以魔术并不成功。就在那一刻,他双手拉动的时候略有些迟疑,但正是这个错误给这个小把戏增添了一些吸引力。在桌布不可思议地从桌上的东西之下消失的那一刹那,桌上所有的东西并没有纹丝不动,而是向右移动了大约四英寸。结果离克雷最近的那只玻璃杯的圆形底座一半在桌子上,一半悬在桌子外。 爱丽丝鼓掌大笑了。克雷双手展开鞠了个躬。 “我们现在可以出发了吧,伟大的魔术师?”汤姆说话了,其实他也笑了起来。克雷看见他那细小的牙齿在紧急照明灯下闪着光。 “等我把这个弄好,”克雷回答。“她可以把刀挂在一边,然后把三明治袋子挂在另一边,这样你就可以提水。”他把桌布对折成三角形,然后很快地把它卷成一条带子,再把带子一头从三明治袋子的提手处穿过,将桌布腰带在爱丽丝那纤细的腰上围起来,围了一圈半,然后在后面打了个结,保证挂着的东西不掉下来,最后将有着尖尖锯齿的面包刀稳当地插在腰带的右侧。 “你还挺会就地取材,”汤姆说。 “会就地取材就是人才,”克雷答道。突然咖啡馆外面有什么东西爆炸了,距离应该很近,震得整个屋子都在抖动。那本来只有一半立在餐桌上的玻璃杯顿时失去了平衡,摔到了地板上,粉身碎骨。他们三个看着这玻璃杯的残骸。克雷本想告诉他们俩自己不相信预兆,但说了恐怕会更糟。说实话,他还真的相信预兆这种事。 出发之前,克雷很想先回到亚特兰大大街旅馆去。一是因为他的画夹还在那边的大堂里;二是想看看能否找到什么东西凑合着给爱丽丝当刀鞘——他想哪怕是一套剃须用品都可以,只要够长;三是再给里卡迪先生一个跟他们一起走的机会。他很惊讶地发现第三个理由比找回自己的画夹这个理由更加具有吸引力,说明他已经对那个男人产生了一种古怪而且情不自禁的喜爱之情。 他把这一切都告诉了汤姆,出乎他意料的是,汤姆居然点了点头。“这就跟我对于匹萨上面那些凤尾鱼的感觉一样,”汤姆说。“我告诉自己这一堆奶酪、番茄酱和死鱼混在一起实在让人恶心……可是有时候那种让人羞耻的冲动又征服了我,让我立即投降大饱口福。” 外面的街道上和建筑物之间突然刮起了漫天的黑灰和煤灰。汽车警报尖叫着,防盗警报嘶吼着,火灾警报聒噪着。空气里似乎没有火焰燃烧的热气,但克雷听到他们的南面和东面都有火焰噼啪作响,空气里的焦味也更加浓重了。他们听到有人在叫喊,但那叫声是在后面的公共绿地方向,就是波伊斯顿大街由窄变宽的地方。 他们来到了亚特兰大大街旅馆门口,汤姆帮克雷从玻璃破碎的空门框里伸手进去将一把伊丽莎白式高背椅给推开。前面的大堂阴郁沉寂,里卡迪先生的办公桌和沙发都成了黑影;如果克雷此前没到过这里,他肯定不知道这些黑影到底是什么东西。电梯上方唯一的一盏紧急照明灯闪着点亮光,灯下那电源盒像马蝇一样嗡嗡叫着。 “里卡迪先生?”汤姆叫着。“里卡迪先生,我们回来看看你有没有回心转意。” 没有回答。过了一会儿,爱丽丝小心地敲着大门上窗框里还嵌着的尖尖的碎玻璃。 “里卡迪先生!”汤姆又叫了一声,看见还是没有动静,他转身对克雷说。 “你还要进去吗?” “是啊,去拿我的画夹。我的画都在里面。” “你没有备份?” “那些是底稿,”克雷说,仿佛这就可以解释一切。对于他自己来说的确如此。而且里卡迪先生还在里面。他可能在说,我听着呢。 “要是楼上那弄得砰砰响的疯子把他抓住了怎么办?”汤姆问。 “如果真是那样,我想我们早就听到那疯子在这里弄得砰砰响了,”克雷说。 “而且,那个疯子一听到我们的声音就会飞奔过来,嘴里胡言乱语着,就像之前在公共绿地旁要拿刀砍我们的那个疯子一样。” “你说的不对,”爱丽丝说,紧紧咬住下嘴唇。“现在就认为你什么都知道还为时太早。” 她说得当然有道理,但是他们可不能就站在外面讨论这个,也没有一点好处。 “我会小心的,”他说着,把一条腿跨过窗户。尽管这距离很窄,但也足够他爬过去。“我就去他的办公室张望一下。如果他不在,我也不会像恐怖电影里的女孩一样,到处去找他。我去把我的画夹拿上然后我们就开路。” “记住不停地叫喊,”爱丽丝说。“就说‘我很好’之类的就可以了,从进去到出来都别停。” “好的,如果我不叫了,你们赶快走,千万不要进来找我。” “别担心,”她说着,脸上一副严肃的表情。“我也看过很多恐怖电影。我家能收到CINEMAX1。” CINEMAX为专门播放电影的收费电视台。 “我很好,”克雷一边叫着,拾起自己的画夹,把它放在接待前台上。就可以走了,他想。但还有任务没完成。 他围着台子转了一圈,回头望见有一扇没有堵上的玻璃窗在闪光,那窗户似乎在越来越浓的阴沉黑暗中浮动着,窗上映出两个剪影直刺入今天的最后一线亮光。“我很好,没事,现在去看看他的办公室,我还好,还——” “克雷?”汤姆警觉地叫道,可就在那一刻,克雷无法回答汤姆让他安心。 就在里间办公室那高高的天花板中央悬垂下来一个吊灯的固定支架上吊着里卡迪先生,绕着他脖子的似乎是一条窗帘绳,他的头上罩着一只白色的袋子。克雷想那袋子恐怕就是旅馆给客人放换洗衣服和干洗衣物的袋子吧。“克雷,你还好吗?” “克雷?”爱丽丝尖声叫着,几乎要歇斯底里了。 “还好,”克雷听到自己回答了一声。他的嘴巴似乎在自发行动不受大脑控制。“我还在里面。”他的脑海里回想起里卡迪先生当时说我要坚守我的岗位时脸上的表情。这句话十分高尚,但他那时的眼睛里满是恐惧,略带点谦卑,就像是一只被凶猛愤怒的大狗逼到车库墙角的小浣熊的眼神。“我马上出来。” 克雷还是往回走了,他转身的那一刹那似乎里卡迪先生会收起那用窗帘绳自制的绞索然后跟着他走一样。那一刻,他不止为莎朗和约翰尼担忧;他产生了一种强烈的思乡之情,让他想起自己第一天上学,看着母亲在操场门口和他告别,而其他的父母都会送自己的孩子进去。但母亲对他说,你自己进去吧,克雷顿,就是第一间屋子,没事的,男孩子应该自己走进去。在他自己走进学校之前,他目送着母亲远去折回了雪松大街。她的蓝色外套还很醒目。现在,他一个人站在黑暗里,再一次回味着这样一个道理:这一次他的思乡之情是有原因可寻。 汤姆和爱丽丝都是好人,但他只想要自己所爱的人。 他又走回到接待前台,面对街道横穿过大堂。他离那长长的破窗户越来越近,能够看到他新结交的两位朋友那吓得煞白的脸,突然想起自己又忘了该死的画夹,然后再折返过去,伸手去取画夹。他感觉里卡迪先生的手肯定会从柜台后面那一片漆黑中悄悄地伸出来靠近他的手。这当然并没有发生,可是从他头顶又传来一声前面听到的那种乓的巨响。还有东西在上面,在上面的黑暗里跌跌撞撞地乱闯。 在今天下午三点以前,那个东西曾经是人类。 当他离大门还有一半路程的时候,大堂里唯一的一盏电池驱动的紧急照明灯忽闪了一下然后熄灭了。有人破坏了防火规范,克雷想。我应该去举报。 他将画夹递给汤姆,汤姆接了过去。 “他在哪儿?”爱丽丝问。“难道他不在里面吗?” “死了,”克雷回答。本来他想过要撒谎,但他并不相信自己有这个能力。 他所见的情景实在太令他震惊。一个人怎么可以悬梁自尽?他认为这根本不可能。 “自杀。” 爱丽丝哭了起来,克雷想起来她还不知道如果不是里卡迪先生那时打开了门,她可能早就命归西天了。想到这里,克雷自己的鼻子也开始有点发酸了。里卡迪先生救人于危难之中,如果有机会,大多数人可能都会这么做。 他们的西面是一条黑沉沉的街道,通往公共绿地,那里突然传来一阵嘶叫,声音之惨烈似乎不像是发自人类的肺腑。在克雷听来就像是一头大象在吼叫。声音里没有痛苦也没有欢乐,只有疯狂。爱丽丝连忙靠拢克雷,他伸出一只胳膊把她搂住,感觉自己怀抱里的这具躯体就像是通上了强电流的电线。 “如果我们要离开这里的话,马上行动吧,”汤姆说。“如果不撞上什么麻烦事的话,我们应该能够往北赶到马尔顿市,然后在我家里过夜。” “这主意太棒了,”克雷说。 汤姆谨慎小心地笑了笑。“你真这么想?” “是的。谁知道呢,可能阿什兰德警官已经到那儿了。” “阿什兰德警官是谁?”爱丽丝问。 “我们刚才在公共绿地碰到的警察,”汤姆回答。“他……你知道,帮了我们的忙。”这时他们三个正朝着东面的亚特兰大大街走去,天空还有黑灰纷纷落下,四周到处是警报的声音。 “我们看不到那位警官的,克雷刚才只是想幽默一把而已。” “哦,”爱丽丝说。“很高兴还有人想幽默一把。”人行道上有一个外壳已经破碎的蓝色手机躺在垃圾桶旁。爱丽丝顺势一脚把它踢进了阴沟里。 “漂亮,”克雷赞许道。 爱丽丝耸了耸肩。“我踢了五年的足球,”她回应着,正好这个时候街灯全都亮了,就像是一个承诺:还有希望在前方。

第11章 
成千上万的人站在神秘河大桥上,看着从联邦大街到波士顿港之间所有的一切被大火吞噬。从西面吹来的风仍然略带凉意但温暖可人,尽管太阳已经落山,整个城市里火焰肆虐如同熔炉,黑烟遮蔽了天上的星星。圆圆的月亮爬了上来,面孔狰狞,偶尔还被黑烟笼罩。但大多数时候,满月像毒龙那突出的眼睛,自如地游移着俯瞰大地,发出朦胧的橙色柔光。克雷想:这就是恐怖漫画故事里的月亮,但他没说出来。 大家都无话可说。桥上的人们也只是看着他们刚刚离开的城市,看着那火焰又扑向临港口的高级公寓楼,再大口大口地将它吞没。岸上各种警报声此起彼伏交错在一起——有火警和汽车防盗警,还时常有警车的汽笛喘息着增添点气氛。 不一会,扩音喇叭响了,告诉市民们赶快离开街道,接着另一只扩音喇叭也响了,建议人们步行离开城市,沿主干道向西和北方向疏散。接下来的几分钟里,这两个互相矛盾的声音彼此竞争着,然后赶快离开街道这个声音停止了。大约五分钟后,步行离开城市也终止了。剩下只有干渴的火焰在风的助长下咆哮着,还有警报声和爆炸的闷响,克雷想那一定是玻璃遇到强热爆炸的声音。 他还在想到底有多少人被困在这里,在火和水之间。 “不要忘了想想看现代都市会不会烧起来?”汤姆·麦康特说。在火光的映衬下,他那小小而机灵的脸庞看上去满是疲惫,他一边脸颊上还粘着一团黑灰。 “还记得我们讨论过这个吗?” “好了,闭嘴吧,”爱丽丝说,很明显她心情烦躁,但和汤姆一样,她说话的声音很低沉。好像我们在图书馆里一样,克雷心里想着。接着他又转了个念头:不——好像在参加葬礼。“我们继续走好不好?这一幕真让我受不了。” “好吧,”克雷说。“当然了。汤姆,到你家还有多远?” “还有两英里不到,”汤姆回答。“但恕我冒昧,我们并没有完全脱离危险。”他们现在正朝北走,汤姆指了指右前方。那里越来越亮的火光简直就像是多云的夜晚里点亮的橙色弧光路灯,只不过今天晚上天空很明朗,街灯也早已熄灭。 而且不管怎么样,路灯是不会释放出直腾天空的浓烟的。 爱丽丝痛苦地呻吟着,然后用手掩住了嘴,好像她害怕那闷声不响的目睹波士顿身陷一片火海的看客中会有一个出来责怪她发出噪音一样。 1里维尔为马萨诸塞州波士顿附近的一个海滨城市。“别怕,”汤姆的语调出奇的平静。“我们去马尔顿,那里就像里维尔1一样,连风都是一样地吹,马尔顿应该还比较安全。” 别说了,克雷静静地敦促他闭嘴,可是汤姆并没有停下。 “现在应该还安全,”汤姆补充道。 底层桥面上有几十辆空车被弃置在那里,还有一辆救火车,鳄梨绿色的车身上写着东波士顿这几个字,这一侧被一辆水泥车擦边撞上了(两辆车都空无一人)。除了这些车,这层桥面主要都被行人所占据。只是现在得称他们为难民,克雷想,接着他意识到其实不应该是他们。应该是我们。称我们为难民。 大家还是不怎么说话。大多数人只是站在那里,静静地看着城市燃烧。就是那些正在走动的人行动也很缓慢,时不时回头看看。当他们三个走近桥的另一头(他看到一艘老勇敢者号——他认为那是写着老勇敢者——抛锚停泊在港口,还没有着火),克雷发现一件奇怪的事:人群中有很多人都盯着爱丽丝看。起先他想偏了:大概这些人认为他和汤姆绑架了这个女孩,怀着不可告人的目的把她诱拐走。可后来他不得不提醒自己,神秘河大桥上的这些行尸走肉都是深受刺激的人,他们比卡特里娜飓风后新奥尔良的难民们还要惨——那些灾民至少之前还接到了些警告——他们恐怕不可能有如此复杂的想法。这里大多数人都是如此恍惚,来不及做道德判断吧。这时,月亮又升高了点,更加咄咄逼人,突然间克雷明白了:她是这里唯一的年轻人。和这些难民相比,即使克雷也算是年轻的。那些呆望着一片火海的波士顿的或者是拖着沉重的步子缓缓向马尔顿和丹弗斯走去的大多是四十多岁的人,其中有很多看上去可以拿到邓尼连锁餐厅的老年人优惠卡。 虽然他也看见有几对夫妇带着小孩子,还有手推车里的几个婴儿,但他们应该算是婴幼儿了。 没过多久,克雷又发现了一件事:路上到处都是丢弃的手机,走几步就能看见一个,但没有一个是完整的,不是被碾压过就是被踩踏过,只剩下些电线和塑料碎片,像是被捣死的危险的毒蛇,再也不能伤人。 “亲爱的,你叫什么名字?”一位胖胖的妇人从高速公路另一边追过来问爱丽丝。这时他们已经离开大桥走了五分钟。汤姆说再走十五分钟就是塞勒姆街出口,从那里出去再过四条马路就到他家了。他说他的猫看见他肯定会异常高兴,说得爱丽丝的脸上浮起淡淡的一笑。克雷想,微微一笑总好过什么也没有。 这时,爱丽丝带着一种不自觉的不信任感看着那个胖妇人,她刚从静默的人群和男人女人组成的队伍中冲了出来。那群人跟鬼影没有什么区别,真的,有些拎着箱子,有些提着购物袋或者背着背包。他们越过了神秘河,朝北面的一号公路走去,远离南面那熊熊的大火,也十分小心地躲着里维尔腾起的新的大火,朝东北方向去了。 那胖妇人也饶有兴致地看着爱丽丝。她那花白的头发明显是在发廊里做过精致的小卷,戴着一副猫儿眼的眼镜,穿着克雷母亲称为“猫皮外套”的衣服。她一手提着一个购物袋,另一只手拿着一本书。看上去她一点也不危险。她肯定不是那些手机疯子——自从他们带着食物离开亚特兰大大街旅馆之后就再也没有见到那种疯子了——但克雷觉得自己还是有点不安。这位女士过来和他们攀谈,仿佛是参加一场茶话会,而不是逃离一个燃烧的城市,这有点不合常理。但在这种情况下,什么又是正常的呢?他可能有点放松警惕了,如果是这样的话,汤姆好像也是。他也正看着那眼神扑朔迷离,又如母亲般和蔼的胖妇人。 正当克雷认为这女孩根本不会开口的时候,爱丽丝终于回答了:“爱丽丝,有什么事吗?”她听上去就像一个怯生生的小女孩,很害怕当着全班同学的面回答某个恶作剧一般让她受不了的问题。“我叫爱丽丝·马克斯韦尔,有什么事吗?” “爱丽丝,”那个胖妇人重复了一遍,像母亲一样抿着嘴唇笑,如同她脸上的兴致一样让人觉得甜蜜。这样的笑容没理由让克雷已经绷紧的神经更加紧张,可是事实恰恰相反。“多么可爱的名字啊。意思是‘上帝庇护的孩子’。” “实际上,夫人,那名字的意思是‘王室成员’或者‘王室血统’,”汤姆说。“那么现在我们可以继续上路吗?这女孩今天刚刚失去母亲,而且——” “我们每个人今天都失去了亲友,不是吗,爱丽丝?”胖妇人看都没看汤姆一眼。她跟着爱丽丝的脚步,头上那发廊里做出的小卷跟着步子跳跃着。爱丽丝看着她,有点不安也有点着迷。他们周围的人要么踱着慢步,有时候赶几步,基本上是拖着步子向前走,头低垂着,眼睛看着地面,在这古怪的黑夜里像极了幽灵。除了几个婴儿、几名幼童和爱丽丝,克雷还是没有发现任何年轻人。没有年轻人的原因恐怕是大多数年轻人都有手机,就像前面富豪乐冰淇淋车旁的金发小仙子。还有他儿子,约翰尼的红色手机是Nextel牌,铃声来自于动画片《妖怪俱乐部》,现在他可能在一位有孩子的女老师的陪伴下,或者可能——别想了。把那只上蹿下跳的老鼠从你脑袋里放出去。那老鼠什么都不会做,只会乱跑乱咬然后追着自己的尾巴团团转。 这时,那胖妇人不停地点头,发卷也跟着跳动。“是啊,我们都失去了亲友,因为这是苦难考验的时候。《圣经》里都写了,就在《启示录》里。”她扬起了手里一直拿着的书,那就是《圣经》。这下克雷觉得他看清楚了那妇人戴着的猫儿眼眼镜后面两眼放光,那不是和善的光芒,那是疯狂的征兆。 “哦,是的,每个人都脱离苦海,”汤姆说。在他的声音里克雷能感觉到厌恶(他大概是厌恶他自己让那妇人过来搭话)和沮丧的情绪。 当然那胖妇人并不理睬;她一直盯着爱丽丝,谁敢把她拉开呢?就算这里有警察,他们已经忙得团团转了。这里只有那些受惊吓过度踯躅而行的难民,他们才不会管这个手持《圣经》、烫着头发、上了年纪的疯癫妇人。 “那瓶里盛满的是癫狂,倾注进邪恶者的脑中,那罪恶之城燃起了熊熊火焰,涤净一切的火把就在耶—和—华的手里!”那胖妇人叫喊着。她的嘴唇涂着鲜红的唇膏,牙齿排列得太整齐,看上去像老式假牙。“现在你看那些不知悔改者四处逃窜,是啊,就是如此,如同蛆虫逃离那爆裂的肚皮——” 爱丽丝用手捂住耳朵。“叫她停下!”她大喊着,身边那些城市原居民们仍旧如鬼魅般列队前行,只有几个人投过来沉闷而呆滞的目光,很快又收回视线,投入到沉沉的黑暗之中,再前方就是新罕布什尔州。 那胖妇人又开始起劲了,她高举《圣经》,两眼炯炯放光,发廊里做好的发卷上下左右摇晃着。“把你的手放开,孩子,聆听上帝的箴言,不要让那些男人将你带入歧途,在通往地狱的大道上行那污秽之事!‘我见那星辰在空中闪耀,名唤作茵陈。那些随它而去的都步入魔鬼的后尘,那些步入魔鬼后尘的都在踏入炼狱的熔炉——’” 克雷一拳挥了过去,在最后一瞬间他稍微收了收手,可拳头还是狠狠地击中了那妇人的下颏,克雷感觉到从手到肩膀都震得发痛。那胖妇人的眼镜从她的狮子鼻上滑下但很快又还原了。镜片后面的两只眼睛失去了那炯炯的神气,在眼眶里打着转。她的双膝打着乱颤,很快就弯了下去,《圣经》也从她紧握的拳头里落了下来。爱丽丝仍旧是惊恐万分地呆立在那里,只是飞快地放下捂住耳朵的双手去接住那本《圣经》。汤姆也赶紧抓住了那妇人的胳膊。所有动作配合得如此默契,就像是事先排演过的一样。 突然间克雷觉得无比放松,自从一切都乱套以来他从来没有如此放松过。面前这个和穿喉吸血的少女、挥舞尖刀的商人、头上戴套悬梁自尽的里卡迪先生相比更为可怕吗?他不知道,但事实的确如此。他踢过那挥舞尖刀的商人,汤姆也踢过,可是那挥舞尖刀的是另外一种疯狂,而眼前这位烫着细致卷发的老妇人则是……“老天,”克雷叫起来。“她就是个疯子,我把她给打晕了。”他不禁开始发抖。 “她刚才在恐吓一个今天刚刚失去母亲的女孩子,”汤姆说。克雷意识到这个小个子的声音里充满的不是冷静而是出奇的冷硬。“你做了件非常正确的事。 还有,这人像老火车一样壮,你这一拳可别指望放倒她很久。她就要恢复知觉了,快帮我把她抬到路边去。”

第12章 
他们到达了一号公路——也叫“奇迹之路”,或者“恶俗小路”——本来设有准入限制的高速公路两边却杂立着烈酒市场、劣质服装店、运动服装店和起着可笑名字的小餐馆。这里的六条车道上到处是车辆,差点把整条路给堵死。这些车要么如叠罗汉一般撞在一起,要么就是在主人惊慌失措时打了手机然后发狂,把车弃置在路上。那些难民在车辆的残骸间默默穿行,让克雷·里德尔想起一群从“山”上疏散的蚂蚁,这小“山”被某个穿平底靴的粗心路人给一脚踏平了。 前面一幢低矮的已经被人破门而入过的粉红色建筑物边上有一块绿色反光路标,写着马尔顿市塞勒姆街出口前方1/4英里处;路标正对着一块破碎的锯齿状玻璃衬底,电池驱动的防盗警报还在苟延残喘地响着。克雷只看了房顶上这破招牌一眼就知道为什么这个地方成为今天这场灾难中疯子们的攻击目标,招牌上赫然几个大字:老大超级平价烈酒卖场。 他拽着那胖妇人的一只胳膊,汤姆抓住另一只,爱丽丝帮忙抬起她的头,她嘴里还在咕哝着什么。他们让她靠着出口路标的一条支架坐起来。刚刚坐好,这胖妇人就睁开了眼睛,晕乎乎地看着他们。 汤姆在她眼前飞快地打了两下响指。她眨了眨眼,再看着克雷说:“你……打我。”她伸出手指摸了摸下巴上突然肿起来的地方。 “是啊,我很抱——”克雷话还没说完。 “他可能感觉歉疚,可我没有,”汤姆插话了,他的口气里还是那么冰冷和决绝。“你在恐吓我们的保护对象。” 那胖妇人轻声笑了,但眼里还含着泪。“保护对象!我听过很多这类的词了,这个还是头一次听到。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这样的男人对这样的女孩有着非分之想,特别是在这种时候。‘他们对自己的污秽之事毫无悔意,对自己的变态之举毫无悔意,对自己的——’” “闭嘴,”汤姆说,“不然我也要打你了。我可不像我的朋友,我想他很幸运没有在你们这些道貌岸然的虔诚女信徒们中长大,他也认不清你们的真面目。 我可不会手下留情。你敢再说一个字,我严正警告你。”他在她眼前挥舞着拳头,尽管克雷早就认定汤姆是个受过良好教育的人,温和有礼,在一般情况下绝不会动手打人,这时他看见汤姆那小小的紧握的拳头,不禁感觉有点郁闷,似乎他看到了未来新时代的某个兆头。 那胖妇人看着他什么也没说。一滴硕大的泪珠滚下她红红的脸颊。 “好了,汤姆,我没事,”爱丽丝说。 汤姆将胖妇人随身的购物袋扔在她膝盖上。克雷都没想到汤姆一直帮她拎着购物袋。然后汤姆从爱丽丝手里拿过《圣经》,抓起胖妇人那环抱着的一只手,书脊向内地把书塞了过去。他走开了接着又转身回去。 “汤姆,够了,我们走,”克雷说。 汤姆毫不理会,在靠着路标支撑坐着的老妇人面前弯下了腰。他的手放在膝盖上,在克雷看来这两个人——胖胖的戴眼镜的妇人往上看,矮小的戴眼镜的男人双手扶膝弯下腰——就像是某个疯子对查尔斯·狄更斯小说里早期插图的戏仿之作。 “给你点建议,修女,”汤姆说。“你和你那些自以为是、满口仁义道德的朋友们向生育规划中心或者沃尔瑟姆市的艾米丽·卡斯卡特诊所进发时,警察可不会像平时那样保护你们了——” “那是个堕胎工厂!”老妇人吐了口唾沫,扬起她手里的《圣经》,似乎要挡住迎面一击。 汤姆没有打她,只是冷酷地笑着。“我可不知道什么‘瓶中盛满了疯狂’,但我知道有很多很多疯子今晚到处转来转去。我的意思清楚吧?野兽被放出了囚笼,你最好明白它们最先吃掉的就是那聒噪不停的基督徒。从今天下午三点钟开始,你就被剥夺了言论自由。这些话只说给聪明人听。”他看看爱丽丝再看看克雷,克雷看到他小胡子下面的上嘴唇在微微颤抖。“我们走吧?” “好的,”克雷说。 “哇,”爱丽丝惊叹一声。当他们正朝塞勒姆街匝道走去时,老大超级平价烈酒卖场的招牌落在他们身后摔得粉碎。“你在这样的人当中长大?” “我妈妈和她两个姐妹都是这样,”汤姆回答。“圣公会基督救赎堂东北第一分会。她们把基督当成自己个人的拯救者,教会则把她们当成自己的笨鸽。” “你母亲现在在哪儿?”克雷问。 汤姆看了他一眼。“天堂里。除非他们连教徒死后上天堂都是欺骗她的。我非常相信那帮狗娘养的真有那么坏。” 在匝道的出口处有一块“停止”指示牌,那儿有两个男人为一小桶啤酒打得不可开交。如果非要猜一把的话,克雷想那啤酒一定是从老大超级平价烈酒卖场里给弄出来的。啤酒桶现在正靠在护栏边上,外壳凹陷进去,不停地往外冒着泡沫,而那两个男人都身强力壮,浑身是血,还用拳头猛击对方。爱丽丝又往克雷这里退缩着,克雷用手臂抱住了她。这两个斗殴者看上去虽可怕却十分可靠,看得出来他们很愤怒——被激怒了——却一点也不疯狂。不像他们在城里遇到的那些疯子。 其中一个男人是秃顶,穿着一件凯尔特人队1的夹克,他一记漂亮的过肩弧线拳打伤了对手的嘴唇,再把他放倒在地上。正当他走向倒地的那位准备乘胜追击的时候,地上的那个拼命爬动着,挣扎着起来,往后退却,吐了一口血:“拿去吧,操你妈!”他操着很重的波士顿口音,带着哭腔。“你喝吧,噎死你!” 1波士顿市的NBA球队。 穿凯尔特人队夹克的秃子做了个假动作似乎要向他冲过去,那人赶快跑上匝道,朝一号公路奔去。那秃子这才弯腰去拿他的战利品,他注意到了克雷、爱丽丝和汤姆,马上直起腰板。这可是三打一啊,他的眼睛是黑色的,有鲜血从他的脸侧流下来,原来是耳垂被撕破了。可是克雷在这张脸上并没有看到恐惧,尽管光线很暗淡,那是里维尔那边传来的火光。他想他祖父看到这个人会说这小子的爱尔兰血性冲上来了,当然了,这和他那夹克背后大大的绿色三叶草图案正好搭配1。 “你们他妈的看什么看?”他问。 1三叶草是爱尔兰国花,爱尔兰人的祖先即为凯尔特人。 “没什么——只是路过,没问题吧,”汤姆温和地回答。“我住在塞勒姆街。” “我才懒得管你去塞勒姆街还是下地狱呢,”穿凯尔特人队外套的秃子说。 “这儿还是个自由国家,不是吗?” “今天晚上?”克雷说。“太自由了吧。” 那秃子想了一下,大笑起来,毫无幽默感地哈哈了两声。“他妈的发生了什么事?你们谁知道?” 爱丽丝说:“都是手机搞的,把人们都变成了疯子。” 那秃子拿起啤酒桶,很轻松的样子,让它歪过来就不会往外漏了。“操他妈的这些东西,”他说。“从来就没想过要买手机,看时间的?这鬼东西就派这用场?” 克雷不知道。汤姆可能——他有过一个手机,可能他清楚——但汤姆什么也没说。可能不想和那秃子没完没了地讨论这个问题吧。这样做大概是对的,因为克雷觉得这个秃子有点像一枚随时都会爆炸的手榴弹。 “城里烧起来了?”秃子问。“是不是啊?” “是的,”克雷回答。“我想凯尔特人队今年没法在舰队中心球场打比赛了。” “他们不赖,不管怎么说,”秃子说。“道格·里弗斯1没法执教一支爱尔兰人的队伍。”他站在那里看着他们三个,啤酒桶扛在肩上,鲜血还在从他脸侧流下。但现在他看上去安静多了,几乎处于平静状态。“继续上路吧,”他说。 “可是我才不会一直待在城市里呢。情况好转之前不知道会变得多么糟糕。就说火灾吧,整座城市就要变成火海。你想想看,那些往北方逃命的人走之前会记得把煤气关上?我他妈真怀疑这一点。” 1凯尔特人队主教练。 他们三个又上路了,突然爱丽丝停下了脚步。她指着啤酒桶。“那是你的吗?” 那秃头男人很通情达理地看着她。“在这种时候,没有什么是不是的,甜心。 本来就没剩下多少。我们只管现在,还不知道能不能捱到明天。现在这个就是我的,如果还有明天的话,剩下的都是我的。走你的路吧,一边去。” “希望能再见,”克雷说着挥起了一只手。 “才不想再见呢,”秃子回答道,一脸严肃,但他也举起一只手作为回应。 他们走过了“停止”指示牌开始向街道另一边走去,克雷想这大概就是塞勒姆街了吧。这时那秃头男人在他们身后喊着:“嘿,帅哥!”

第13章 
克雷和汤姆都回过头去看,然后他们对望了一眼,都笑了起来。那肩扛啤酒桶的秃子现在已经成了匝道顶上的一个黑影;好像一个扛着根大棒的洞穴原始人。 “那些疯子都跑哪儿去了?”秃子问道。“你不会告诉我他们都死了吧,我才不会相信呢。” “这个问题问得好,”克雷说。 “当然了,你他妈说得对。当心你身边的那个小甜心。”还没等他们回答,秃子就扛着战利品转身走了,消失在重重夜幕之中。 “我们到了,”又走了还不到十分钟,汤姆说。这时月亮正好从云层和烟雾里冒了出来,前面大约有一个小时左右月亮都被遮蔽着,现在就好像是这个戴眼镜的小胡子给了“天顶照明导演”一个提示,月亮马上就出现了。这里没有那张牙舞爪而又可怕的橙色,只见月光银白,照亮了一幢有点深蓝带绿又略带灰色的房子。如果街灯不亮,还没法说清它的颜色。克雷现在可以肯定的是这房子整洁漂亮,可能不如第一眼看上去那么大。月光照耀下房子显得大点,其实关键还是从汤姆家修剪整齐的草地上升起的阶梯,另一头接在靠街那独一无二的带柱门廊前,提升了房子的规模。左侧是大卵石烟囱,门廊顶上有一扇老虎天窗俯瞰着街道。 “哦!汤姆,太漂亮了!”爱丽丝的语调兴奋到了极点。克雷看来她简直就要筋疲力尽,接近歇斯底里的边缘了。他本人倒不觉得房子如何漂亮,但它看上去的确像是拥有手机的人住的房子,还有那些其他的二十一世纪的现代化铃铛和哨子。整条塞勒姆街上其他的房子看上去也是如此,克雷不禁怀疑是否这街上的居民都如同汤姆一样走运现在还活着。他紧张地四周看了看。所有的房子都是黑的——看来停电了——这些房子恐怕已经被遗弃了,但他又隐约感觉到有眼睛审视着他们。 是疯子的眼睛吗?手机疯子?他回想起套装女士和金发小仙子;那穿着灰色裤子系着破领带的疯子;还有那一口咬下小狗右耳朵的西装男人。他还回想起那挥舞着汽车天线裸奔的男人。不,审视才不是疯子们的拿手好戏,疯子只会扑向别人。可是如果这些房子里真的还有正常人留守——不管怎样还有几个吧——那些手机疯子都在哪儿呢? 克雷也不知道。 “我不知道自己是否会用‘漂亮’这个词,”汤姆说,“可是它完好无损,这就足够了。我在路上的时候就在想,等我们到了这里可能什么也没有,只有地上一个冒烟的大坑。”他把手伸进荷包里拿出一小串钥匙。“进来吧,请包涵我陋室寒酸。” 他们走上台阶,还没走几步,突然听见爱丽丝大叫一声:“慢着!” 克雷转过身,感觉自己筋疲力尽同时又神经紧绷。他想自己总算开始明白战斗疲劳症是怎么一回事了,现在连他的肾上腺素都开始疲劳了1。可是身后一个人也没有——没有手机疯子,没有耳朵撕坏了流着血的秃头男人,连那个嘴里不停唱着末日蓝调的老妇人都没有。只有爱丽丝一个人单膝跪在第一级台阶上。 1肾上腺素使人体兴奋。“怎么了,亲爱的?”汤姆问。 她站了起来,克雷看见她手里拿着一只很小的运动鞋。“这是耐克婴儿鞋,”她说。“你有——” 汤姆摇摇头。“我一个人住。还有雷弗,它自认为是国王,可它只是只猫而已。” “那这是谁落下的呢?”她的眼光从汤姆移到了克雷,满眼疲惫和疑问。 克雷摇摇头。“不知道,爱丽丝。可能是扔过来的。” 但克雷知道她不会就此罢休;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把人弄得失去了方向感。 她手里仍然拿着鞋叉着腰走到汤姆身后。汤姆站在台阶上,慢慢地就着微弱的光线寻找开门的钥匙。 我们终于听到猫的声音了,克雷想。雷弗。就是它,它救了汤姆·麦康特。 猫在门内喵呜叫着,欢迎他们到来。 汤姆弯下腰,雷弗或者雷夫——都是拉斐尔的昵称——跳进了他的怀抱,发出响亮的咕噜咕噜声,伸长了脖子去嗅汤姆那精心修剪的小胡子。 “哦!我也想你,”汤姆说。“做的一切坏事都不追究了,相信我。”他抱着雷弗穿过封闭的门廊,一边抚摩着猫的头。爱丽丝跟在后面,克雷在最后,关上大门,把门把手扭了一下锁上,这才跟上他俩。 汤姆说:“跟我到厨房来吧。”他们这才置身于一幢真正的住宅里。室内飘着家具上光剂的迷人味道,克雷想,那是皮革的味道,他总是把这种味道和某种男人联系起来:他们过着平静的生活,却并不一定有女人相伴左右。“右手边第二扇门。跟上我。走道很宽,地板上什么都没有,但两边都有桌子,这里和你的帽子一样黑。我想你们大概能看见路吧。” “可以这么说,”克雷回答。 “哈—哈。” “你有手电筒吗?”克雷问。 “手电筒和科尔曼提灯都有,可我们还是先到厨房来吧。” 他们跟着他穿过走道,爱丽丝走在两个男人之间。克雷能听到她急促的呼吸声,小心谨慎地不要让陌生的环境吓着她,可是这很难。该死!这对于他这个男人来说都很难。毫无方向感只能摸索。这里哪怕只有一点点光也好啊,可是——他的腿撞到了汤姆刚才提到的桌子,有什么东西就要碎了,像牙齿打冷颤一样发出咔嗒咔嗒的声音。克雷做好了心理准备听到碎裂的声音和爱丽丝的尖叫。 当然爱丽丝会尖叫只是一种假设。不管那个要碎裂的东西是什么,花瓶也好,小摆设也好,它似乎决定再活得长一点,又复归原样。这条路感觉可真长啊,然后汤姆说话了:“这里,注意了,正右手边。” 厨房和客厅一样伸手不见五指,克雷想象了一下他看不见的那些东西,汤姆看不见的东西更多1。微波炉上有只数码定时器,冰箱在发出嗡嗡声,可能隔壁邻居家有微光从窗户照了进来,投在厨房水槽上,映亮了水龙头。 1意思是汤姆熟悉自己的厨房,里面的东西他了如指掌,而克雷只能凭声音推断厨房里有什么。 “这里有张桌子,”汤姆说。“爱丽丝,我来抓住你的手,这里有把椅子,过来?不好意思,听起来好像我们在玩捉迷藏游戏。” “没关——,”她话音未落就尖叫了一声,吓得克雷差点跳起来。他的手就扶在腰间的刀柄上(现在他认为这刀已经属于他自己了),这时他才意识到自己一直想着拔刀护身。 “怎么了?”汤姆急切地问。“怎么了?” “没事,”她说。“其实……没事。是猫。它的尾巴扫到了我腿上。” “哦,对不起。” “没关系。我太笨,”她自嘲地补充了一句,克雷在黑暗里退了一步。 “不,”他说。“别这么苛责自己,爱丽丝。今天可谓多灾多难。” “多灾多难!”爱丽丝重复了一遍,笑得让克雷十分难受。这让他想起刚才她称赞汤姆的房子很漂亮时的那种语气。他想,她就要失去理智了,我该怎么办? 电影里那些歇斯底里的女孩子被打了一耳光后就会恢复正常,可是电影里你还看得清那女孩的位置在哪里。

第14章 
他并不用甩她一耳光,可能应该先试试摇晃她或者抱着她。她也感到自己说话的声音不对劲,也许她会抓住那股歇斯底里的情绪,把它摔倒在地;先清清喉咙,再喘口气,一切就又恢复平静了。 “坐下,”汤姆说。“你一定是累了。你也是,克雷。我去弄照明灯。” 克雷摸索着找到把椅子,在他看不见的桌子边坐了下来,尽管他的眼睛现在已经完全适应了黑暗。在他的裤腿上有什么东西在蹭他,还小声地叫了一下就跑开了。一声低沉的喵呜声,是雷弗。 “嘿,你猜怎么了?”他对着那女孩的黑影说,汤姆的脚步正远去。“雷弗也跳到我的腿上了。”其实并没有。 “我们得原谅它,”她说。“要不是这只猫,汤姆就会和其他人一样变成疯子,那就太可惜了。” “是啊。” “我好害怕,”她说。“你认为明天会好点吗,白天里?还是担惊受怕?” “我不知道。” “你肯定为你的妻子、儿子担心得不得了吧。” 克雷叹了口气,摸了把脸。“最难办的就是在绝望中挣扎。我们分居了,你知道,而且——”他停下来,摇摇头。如果不是她握住了他的手,他是不会继续说下去的。她的手指冰凉而结实。“我们是春天分居的,但还住在同一个小镇上,我母亲会把这称为草婚。我妻子在小学教书。” 他朝前倾了一点,想在黑暗中看清她的脸。 “你想知道这整件事吗?如果这一切发生在一年前,约翰尼现在应该和她在一起。可是今年九月他开始去五英里以外上中学了。我一路都在想这一切疯狂的事情发生以前他有没有到家。他和小朋友们乘公车。我想他应该已经到家了。我想他是和他妈妈在一起。” 要么就是从书包里拿出他的手机打电话给妈妈!那恐慌又如老鼠般给他一个暗示,然后欢乐地撕咬起来。克雷觉得自己在握紧爱丽丝的手,便赶快松开。可是他无法阻止冷汗从脸和胳膊上冒出来。 “可是你并不知道,”她说。 “是啊。” “我爸爸在纽顿开了一家制版印刷厂,”她说。“我想他肯定还好,他非常独立,可是他肯定在为我担心。我和我——我——你知道。” 克雷明白。 “我一直在想他晚餐吃的什么,”她接着说。“我知道这有点傻,可是他真的对做饭一窍不通。” 克雷想到要问问她爸爸是否也用手机,但有什么东西阻止他问出口。所以他换了个问题:“你现在感觉好点了吧?” “是的,”她说着耸了耸肩。“要发生什么事也就发生了,我改变不了。” 他想:真希望你不要这么说。 “我儿子有手机,我有没有告诉过你?”在他自己听来,他的声音就像是乌鸦叫那么刺耳。 “你说过,就在我们过桥之前。” “哦,对了。”他咬着自己的下嘴唇想让自己闭嘴。“可他并不总是给手机充电。可能这个我也说过。” “是的。” “我没有办法知道答案。”那恐慌就像被放出囚笼的老鼠,开始到处乱窜,肆意撕咬。 现在她的两只手完全握住了他的双手。他一点也不想就这样让她来安慰——很难完全失去自控任由她来安慰——可是他无法控制自己,还想着她可能会付出比他索取的还要多。他们就这样双手紧握,手边就是汤姆·麦康特厨房里那小桌子上盛胡椒和盐的锡瓶。这时汤姆从地窖里出来了,拿着四支手电筒和一个还装在盒子里的科尔曼提灯。 科尔曼提灯很亮,让手电筒显得无用武之地。那灯光白得晃眼,可是克雷不喜欢这种光线,它把每一块阴影都从藏身之处赶了出来,除了他们和那只猫的影子——猫的影子奇妙地跃到了墙上,就像万圣节时用黑色绉纱纸剪出的装饰。 “我想你应该把窗帘拉下来,”爱丽丝说。 汤姆正忙着打开他们从大都会咖啡馆里带出来的塑料袋,就是那个一面印着DOGGYBAG,一面印着PEOPLEBAG的袋子。他停下来,好奇地看着她。“为什么?” 她耸了耸肩,笑了笑。克雷想这是他在一个少女脸上看到过的最古怪的笑了。 她早就清理干净了自己鼻子和下巴上的血迹,但是她的眼睛却被疲倦的黑眼圈所笼罩,那盏提灯把她大半张脸都照得像僵尸那样煞白,而她这一笑,在颤抖的双唇间微微露出了牙齿,反射着光亮,翻出来的嘴唇上看得出口红的分界线,那种成年人的虚伪让人感觉困惑。克雷觉得,爱丽丝看起来就像四十年代晚期的电影演员,出演一位处于崩溃边缘的社交名媛。她把那只小小的运动鞋放在面前的桌子上,用一只手指拨弄旋转着。每次她让那鞋子转起来,鞋带便蹦跳着噼啪作响。 克雷真的希望她马上精神崩溃。她越是坚持得久,崩溃起来就越糟糕。她必须得释放出心里的什么东西,可这还不够。现在看来只有他能引导她慢慢释放心里的负担了。 “我想不应该让外面的人看见我们在这里,就这么简单,”她说着,又弹了一下那只小鞋子,她把它叫做耐克婴儿鞋。那鞋又开始在汤姆那精心打光的餐桌上旋转,鞋带蹦跳着噼啪作响。“我想这样可能……不好。” 汤姆看着克雷。 “她说得有道理,”克雷说。“我才不想让我们的房子成为整个街区里唯一亮着灯的,即使这灯光是从背后的厨房发出来的。” 汤姆站起来,一言不发地将水槽上方的窗帘给合上。厨房里还有两扇窗户,他也去把窗帘给拉上了。做完这些他准备回到桌子跟前,但又改变了路线,过去把厨房通往走道的门给关上。爱丽丝还在对着桌子转着耐克婴儿鞋。在提灯那刺眼而无情的灯光下,克雷发现那扇门是只有孩子才会喜欢的粉红和紫红色。小鞋还在打转,鞋带飞起来作响。汤姆看着它皱起了眉头,然后坐了下来。克雷想: 告诉她让她把鞋从桌子上拿开。告诉她不知道这鞋曾经踩过哪里,你也不会愿意让人放在你的餐桌上。这些足以让她停下来,接着我们就能够避免矛盾。告诉她。 我想她很想让你告诉她,我想这就是她这么做的原因。 可汤姆只是把三明治从袋子里拿了出来——烤牛肉和奶酪、火腿和奶酪——分发给他们。他从冰箱里拿出一扎冰爽茶(他说:“还够凉”),然后再把一袋吃剩下的生的碎牛肉喂猫吃。 “应该犒劳犒劳他,”他有点自我辩解地说。“再说没有电,肉放在冰箱里也会坏掉。” 墙上挂着一个电话。克雷试着拿起来,可是这次连拨号音都没有,电话成了摆设。和……下午公共绿地的套装女士一样死气沉沉。他又坐了回去,吃他的三明治,虽然肚子饿了,却没什么胃口。 爱丽丝只咬了三口就把三明治给搁下了。“我吃不下,”她说。“现在吃不下。我想是太累了,想睡觉。我想换件衣服,我又不能洗澡——太糟糕了——但是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把这条裙子给扔得远远的。它满是汗臭和血腥味。”她又开始拨弄那只鞋。鞋就在揉皱的包装纸旁边飞快地旋转,纸上就是她几乎没有碰过的三明治。“我都能闻出我妈妈的味道,她的香水。” 有那么一会儿没有人说话。克雷如堕云雾之中。他脑子里勾勒出一幅画面,爱丽丝除去了裙子,只穿着白色的文胸和短裤,眼神空洞地凝视着他,看上去像个纸娃娃。他那艺术家的想象力总是随兴而至又机灵敏捷,在这个娃娃的肩头和小腿上还吊着标签。这个形象十分令人震撼,绝不是因为它很性感,正是由于它一点也不性感。突然从远处——很微弱地——传来低沉的轰鸣,什么东西爆炸了。 汤姆打破了沉默,克雷对此感激不已。 “我打赌我有条牛仔裤你肯定能穿,把裤腿往上卷卷就可以了。”他站了起来。“你知道吗,我想你穿上那条裤子还会很好看,就像女子学校排演的《大河》里面的哈克贝里·芬。上楼来吧,我要理出几件衣服给你白天穿,晚上你可以歇在客房里。我有很多睡衣,泛滥成灾。你需要提灯吗?” “只要……我想只要手电筒就可以了。你说呢?” “对,”他说。他自己拿了一个手电筒再递给她一个。当她拿起桌上那只小鞋的时候,他似乎准备说什么,后来大概准备再想想看,就换了另外一句。“你还可以洗洗。可能水不太多了,但就算是停电,水龙头里也应该有些水,接一脸盆水我看没问题。”他越过爱丽丝的头顶看着克雷。“我总是在地窖里备着一箱瓶装饮用水,所以我们不缺水喝。”

第15章 
克雷点了点头。“睡个好觉,爱丽丝,”他说。 “你也是,”她含糊地说,接下来更含糊了。“很高兴遇见你。” 汤姆为她打开厨房门。他们的手电筒的光摇晃着,门又关上了。克雷听到他们上楼的脚步声,慢慢到了楼上。他听到自来水流淌的声音,期待着水管里空气的轧轧声,可是还没等到空气的声音,水流声就停止了。一脸盆水,汤姆刚说过,她只有那么点了。克雷身上也满是灰尘还有血渍,他也想洗个干净——估计汤姆肯定也这么想——他猜一楼应该也有洗手间,如果汤姆的卫生习惯就如同他本人一样干净整洁的话,那么马桶里的水肯定比较干净。此外,马桶水箱里也应该有水。 雷弗跳上了汤姆的椅子,在科尔曼提灯的白色亮光下开始舔爪子。提灯发出平稳而低沉的嘶嘶声,克雷还能听到猫在咕噜咕噜地发出欢快的喉音。在雷弗看来,生活仍旧是那么惬意。 他又想到爱丽丝拨弄那只小鞋飞转的样子,百无聊赖地思考一个问题:一个十五岁的女孩到底有没有可能精神崩溃呢? “别傻了,”他对着猫说。“当然有可能了。这种事多了。这种题材的电影可以放上一周。” 雷弗那睿智的绿眼睛盯着他看,然后继续舔自己的爪子。那眼神似乎在说: 老实说吧,你在童年有没有挨过打?你对你母亲有没有拉(那)种性幻想? 我都能闻出我妈妈的味道,她的香水。 爱丽丝是个纸娃娃,肩膀和腿上还吊着标签。 雷弗的绿眼睛还在说:别沙(傻)了,拉(那)种标签是挂在衣服上的,不是挂在拉(那)娃娃上的,你是耸(什)么艺术家? “失业的那种艺术家,”他说。“闭嘴吧,你这只猫!”他闭上了眼睛,可是这样更糟糕。因为雷弗的那双绿眼睛在他黑沉沉的视野里如鬼魅般游移着,就像刘易斯·卡罗尔1描绘的那只笑脸猫的眼睛:我们全都疯了,亲爱的爱丽丝。 提灯发出平稳而低沉的嘶嘶声,他还是能听到猫在咕噜咕噜地发出欢快的喉音。 刘易斯·卡罗尔,英国作家,代表作为《爱丽丝漫游奇境》。 汤姆走了有一刻钟。等他回来的时候,他随手将雷弗赶下椅子,狠狠咬了一大口三明治。“她睡了,”汤姆说。“换上了我的一套睡衣,我在走道外等着,然后我们把她那条裙子扔进了垃圾堆。她一挨枕头还不到四十秒就睡着了。扔掉了裙子她就安心了,我想应该是这样。”他停了一小会儿。“那裙子的气味可真难闻。” “你走开的那会儿,”克雷说,“我提名雷弗竞选美国总统,然后它在欢呼声中隆重当选。” “太好了,”汤姆说。“明智的选择。谁投的票?” “成千上万的人。每个人都神志清醒,投的选票可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克雷睁大了眼睛拍拍脑门。“我统计了几……百……万张选票。” 汤姆本来在咀嚼食物,这时停了下来,然后开始,但是缓缓地说:“你知道,在这种情况下,这真的不是那么好笑。” 克雷叹了口气,啜了口冰爽茶,再命令自己吃了点三明治。他告诉自己人是铁饭是钢,好像这句话是让他咽下食物的魔咒。“是啊,是不太好笑,对不起。” 汤姆举起玻璃杯向他倾斜,以示敬酒然后喝了一口。“没关系,至少你尽力了。那么,你的画夹在哪里?” “留在门廊那儿了。穿越汤姆·麦康特的‘死亡走道’的时候我得腾出两手来。” “那就好,听着,克雷,我对于你的妻子孩子表示深深的抱歉——” “别急着抱歉,”克雷说,嗓音有点刺耳。“目前还没什么值得抱歉的。” “——可是能遇上你我真的很高兴。这就是我想说的。” “我也这么想,”克雷说。“真的很感谢你给我们这个安静的地方过夜,我想爱丽丝肯定也这么想。” “只要马尔顿没有变成乱糟糟的一片火海,我们周围没有变成焦黑的废墟,我们可以一直待在这里。” 克雷点点头,微笑了一下。“只要像你所说的那样。你有没有把那只怪异的小鞋子从她身边拿开?” “没有。她抱着那只鞋睡觉,就像……我也不知道,抱着泰迪小熊。今晚如果睡个好觉,明天她就会好很多。” “那你觉得她会睡个好觉吗?” “很难,”汤姆说。“但是如果她半夜里从噩梦中惊醒,我会悄悄走进她的房间陪着她过夜,如果这样能安抚她的话。你知道我很安全不会伤害她,对吗?” “是的。”克雷也知道他不会伤害她,但他明白汤姆的意思。“明天天一亮我就往北面去探探情况,如果你和爱丽丝能跟我一起去更好。” 汤姆考虑了一下,问:“她爸爸怎么样了?” “她说她爸爸很,用她的原话来说就是,‘非常独立’。她说她最担心她爸爸的是晚饭问题,因为他不会做饭。我从她话里听出来的意思是她还不想知道她父亲的状况如何。当然我们要密切关注她的想法,但我宁愿她和我们在一起。还有,我才不愿意向西走到什么工业化的城镇里去。” “你一点都不愿意往西边去。” “是的,不愿意。”克雷承认。 他想汤姆可能会跟他争论这个问题,可是汤姆没有。“今晚怎么办?我们是不是应该熬夜值班?” 克雷一直都还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他说:“我不知道这么做到底有多大用处。如果一群疯狂的暴民拿着枪和火把冲到塞勒姆街上来了,我们又能做什么呢?” “到地窖里躲着?” 克雷考虑了一会。藏身地窖对于他来说是迫不得已的最后一招了——像躲在掩体里一样——可是这样一来,刚才假设的那群疯狂暴民会以为这幢房子已经人去楼空,就不会在此逗留。躲在地窖里也比被杀死在厨房里好,克雷想,很有可能还会目睹爱丽丝惨遭轮奸的厄运。 不至于那么严重,他很不安地想:你的假设有点过头了,就是这样。你在黑暗之中神经过于紧张了,事情不至于那么严重。 他们所经过的一路上,波士顿正在被大火吞噬;烈酒商店被洗劫一空;人们为一铝桶啤酒打得头破血流。事情都严重到这样的地步了。 这时候汤姆正看着他,让他仔细思考……可能汤姆已经有了主意。雷弗跳上了他的膝盖。汤姆放下手中的三明治,抚摩着猫的脊背。 “这样吧,”克雷开口了。“如果你能给我两条羊毛毯裹在身上,我今天晚上就睡在你的门廊里。那里是封闭的,而且比街道上还黑,也就是说我能看见别人过来而人家看不见我,尤其是,如果过来的是那些手机疯子的话。他们是不会蹑手蹑脚偷袭的。” “是的,他们不是那种悄无声息就爬到你面前的那种。那万一要是有人从房子背后过来怎么办呢?后面不远处就是林恩大街。” 克雷耸了耸肩,一言不发但意思很清楚,那就是他们不可能防范一切危险——哪怕是几方面的危险。 “好吧,”汤姆咬了一口三明治,再喂雷弗吃了一小片火腿。“但是三点钟左右我可以来接你的班,如果她那时候没有惊醒的话,她应该可以一觉睡到天亮了。” “我们最好随机应变,”克雷说。“听着,我知道怎么解决这个问题,可是你家里好像没有枪,是吧?” “没有,”汤姆说。“连一罐催泪瓦斯都没有。”他看看自己的三明治然后放下了。当他抬头看克雷的时候,他的双眼异常黯淡。他低声说着,好像在讨论什么秘密的事情。“你还记得那警察开枪打死那个疯子之前说了些什么吗?” 克雷点点头。喂,老兄,你怎么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这辈子都不会忘记。 “我知道这和电影里不一样,”汤姆说,“但是我从来都没有怀疑过枪支的强大威力还有出其不意……那砰的一声响,然后那东西……那东西从他的脑袋里……”

第16章 
他突然向前倾,一只小手猛捂住嘴巴。这个动作吓坏了雷弗,一蹬腿就跑掉了。汤姆的喉咙里发出三声肌肉痉挛的低沉响声,克雷想他一定是要呕吐了。他只能希望自己不要也吐出来,可是好像他的肠胃也开始翻江倒海,似乎只需要一根小羽毛轻轻扫一下喉咙,他就会大吐特吐起来,因为他知道汤姆说的是什么。 那枪声一响,水泥地面上霎时溅满了湿漉漉、黏糊糊的脑浆。 可他们都没有吐,汤姆控制住了自己,抬起头来,眼睛里满是泪水。“对不起,”他说。“我不应该这样失态。” “没必要抱歉。” “我想如果我们要捱过后面的日子,我们就不能那么敏感细腻。我想如果做不到这一点的话……”他顿了一下。“我想如果做不到这一点的话……”他第二次顿了顿,这才把话说完。“我想如果做不到这一点的话必死无疑。” 他们互相对望着,科尔曼提灯发出白色的刺眼光芒。 “自从我们离开城市以后就没看见过有枪的人,”克雷说。“一开始我并没怎么注意,后来我才开始留心。” “你知道为什么,对吧?可能除了加利福尼亚,马萨诸塞州的枪支法案是全国最严厉的。” 克雷记得几年前在州界上竖起的巨大公告牌上曾经看到过句话。现在早就被另外一句标语所替换:酒后驾车入班房。 汤姆说:“如果警察在你车里——比如说放牌照和保险卡的仪表板小抽屉里——发现一支藏匿的手枪,你大概要蹲七年大牢。如果你的小货车里发现有上膛的来复枪,哪怕是狩猎季节,你也可能被处以一万元罚款和两年的社区服务。” 他拿起吃剩的三明治,仔细检查了一番,又放了回去。“你可以拥有手枪,但必须得放在家里,以证明你不想犯罪,如果想要随身持枪许可证,恐怕要邀请‘男孩俱乐部’的欧马利神父1和你联名保证才行,可能这样都有点悬。” “大家都没有枪,有些逃离城市的无辜生命才可能得以幸存。” “我完全同意,”汤姆说。“比如那两个抢啤酒的男人,谢天谢地他们没有点38。” 克雷点点头。 汤姆靠回椅子里,双手交叉放在他瘦弱的胸前,四周看看。科尔曼提灯照在他的玻璃杯上,反射出环状光圈,虽然很亮却很小。“但是照目前的状况来看,即使见识过街头那一幕,有一把手枪防身绝不是坏事。我自认为是和平主义者。” “汤姆,你在这里住了多久?” “差不多十二年吧。很长了。眼睁睁看着马尔顿变成了一座垃圾城。现在你还不觉得,走着瞧吧。” “好吧,那么你想想看,你的邻居中有哪家会有枪呢?” 汤姆脱口而出。“阿尔尼·尼科森,街对面右手第三幢。他的丰田佳美保险杠上贴着‘全国来复枪协会’的标志——还贴着几张黄色丝带标志2和一张布什—切尼标语——” 1欧马利神父是1944年出品的美国电影《与我同行》中的主角,一位将贫民区的野孩子们组织成唱诗班并帮助居民解决很多实际问题的年轻神父。 2黄丝带是悼念阵亡将士的标志。 “不言而喻——” “他的小货车上还有两个‘全国来复枪协会’的标志,十一月的时候他还会加上露营帽的标志,然后到你们缅因州那边去打猎。” “而我们缅因州很高兴每年都能从他的‘跨州狩猎许可证’上赚到一笔钱,”克雷说。“明天我们就闯入他家把枪都拿到手。” 汤姆·麦康特盯着克雷,似乎他是个疯子。“我这邻居并不像犹他州那些狂热的民兵那么好战——我是说他的确还是住在税率较高的马萨诸塞州——他在自家草坪上插了块防盗报警牌,上面写着:小混混们,你们感到幸运吧1。还有,我想你也很清楚‘全国来复枪协会’曾经公开声明过什么时候持枪者必须将武器上缴。” 1和前面一句话一样,这句话的潜台词就是这个人虽然拥有武器但绝不会滥用枪支。 “有关用他们那冰冷而僵硬的手指扣动——” “就是这个。” 克雷身体向前略倾,然后开始讲述他们从一号公路匝道下来以后他自己的感受:马尔顿如今就是整个“手机泛滥合众国”中一座典型的弃城,这个国家通讯中断,无法对外联络。“非常抱歉,请您稍候再拨。”塞勒姆街如今空空如也。 他们刚刚到达这里的时候,他曾经感觉到……是真的吗? 不!瞎说。你感觉我们被人监视。 真的?即使他真有这个感觉,这是否是那种很值得怀疑的所谓“直觉”,在经历了这样混乱惊险的一天后,会不会是神经过于紧张?这种想法简直就是荒谬。 “汤姆,听着。明天我们中有一个要到那个叫纳可森的人家里去,等到天大亮了以后——” “是尼科森,我觉得闯进人家家里不太好,特别是斯瓦米·麦康特曾经从他客厅窗户看到过尼科森在屋里跪着,手里拿着一把专为世界末日而准备的全自动来福枪。现在似乎世界末日已经来了。” “那我去,”克雷说。“如果今晚和明天早晨我们听到尼科森家有枪声传来的话,那我就不去了。如果我发现这人家门口的草坪上有死尸的话,不管有没有枪伤,我当然也不会贸然闯进去。我看过《阴阳魔界》(TwilightZone),一集不落——讲的是文明最后竟然如一层薄薄的胶片那么脆弱。” “如果真是那样,”汤姆沮丧地说。“也难怪有伊迪·阿敏1这样的刽子手,野蛮残杀仍然在继续。” 1伊迪·阿敏,20世纪70年代前乌干达军事独裁者,外号狂人阿敏、非洲屠夫。 “我会高举双手走过去按他的门铃,如果有人答应,我就说想找人说话。这样又能糟糕到哪里去呢?他会说我迷路了。” “不,最可怕的是他能在门口的欢迎门垫上一枪把你打死,只剩下我和那个失去母亲的小女孩,”汤姆着急了。“想想你所推崇的老掉牙的《阴阳魔界》吧,虽然有点跑题,别忘了今天你看到的那些人,在波士顿地铁站斗殴的那些人。” 那是……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但是那些人从医学上来讲就是疯子。你也不会怀疑吧,汤姆?““那你说那个抱着《圣经》的老妇人呢?那两个为一桶啤酒打得不可开交的男人呢?他们都疯了吗?” 没有,他们当然神志正常,可是街对面的某幢房子里有枪,他还是想要拿过来。如果有两把以上,他想让汤姆和爱丽丝人手一把。 “我想往北走一百英里左右,”克雷说。“我们也许能发动一辆车,然后开上一段,可是基本上我们得步行。你愿意这一路只有小刀来防身吗?我现在非常严肃地问你这个问题,因为我们总会碰上身上有枪的人。我的意思你明白吧?” “当然,”汤姆说。他用手挠了挠精心修剪过的头发,有几撮竖了起来,颇有喜剧效果。“我知道尼科森夫妇俩很可能不在家。他们就像迷恋枪杆一样迷恋电子工具。他经常坐在那辆宽敞的道奇公羊(DodgeRam)里用手机聊天。” “这不?你也同意了。” 汤姆叹了口气。“好吧,一切都取决于明天早上情况如何,好吗?” “好的。”克雷又拿起面前的三明治,他开始有点胃口了。 “他们都到哪里去了?”汤姆问。“那些你所谓的‘手机疯子’。都到哪儿去了?” “我不知道。” “我告诉你,”汤姆说。“我认为他们都爬进太阳落山处周围的房子里和建筑物里,然后一命呜呼。” 克雷怀疑地看着他。 “理性分析这件事情你就会发现我分析得对,”汤姆说。“几乎可以完全肯定这就是恐怖袭击,你同意吗?”

第17章 
“这个解释看来是最有可能的,尽管我完全不懂一种信号,不论它的破坏性有多大,是怎样被编入程序当中,然后像今天这么威力强大。” “你是科学家吗?” “你知道我不是,我是画家。” “所以政府告诉你,他们能够在两千多英里远的航空母舰上通过无线遥控炸毁沙漠里的碉堡,你所做的也就是看看图片然后接受这个事实:这样的技术的确存在。” “汤姆·克兰西1会对我撒谎吗?”克雷问,一脸严肃。 1汤姆·克兰西,美国著名畅销小说家,专写军事政治小说。 “如果那种技术真的存在,为什么不接受这一种存在的可能性呢?至少假设它存在吧。” “好吧,这技术叫什么名字,拼出来,麻烦简短一点啊。” “今天下午三点,某恐怖组织,或许是某流氓政权,发射了某种信号或脉冲。 到目前为止我们假设这种信号能够借助全世界在使用中的每一部手机间传递。我们非常希望这种假设是不成立的,但现在我们得做最坏的打算。” “没了?” “我不知道,”汤姆说。“你想找部手机来试试吗?” “可不敢,”克雷说。“我儿子是这么说的:‘何不敢。’”上帝啊,求求你,保佑我儿子平安无事吧。 “但是如果这个组织能够传输这个任何人听了就会发疯的信号,”汤姆说,“同样有可能就是这信号里还包含有一个指令让接收到的人五小时后去自杀,或者是去睡觉或者停止呼吸。” “我认为这是不可能的。” “我认为一个手持尖刀的疯子从四季酒店那边穿马路过来袭击我也是不可能的,”汤姆说。“波士顿被大火夷为平地,那些庆幸自己没有手机而幸存下来的居民沿着神秘河大桥和扎金(Zakim)拉索桥撤离也是不可能的。” 他身体向前倾,专注地看着克雷。克雷想,他很愿意相信这个理论。别浪费太多时间让他放弃这个想法,因为他太得意于这个主意了。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和政府‘自九一一’之后一直恐惧的生物恐怖主义没什么区别,”他说。“如今手机成了我们的日常生活中占主流的通讯工具,利用它,你就能把散乱的大众变成效忠于你的军队——这个军队天不怕地不怕,因为全是疯子组成的——而且利用手机还能破坏现有的社会组织结构。今晚怎么不见国民卫队?” “”在伊拉克吧?“克雷插嘴。”在路易斯安那州1吧?“这并不是个玩笑,汤姆也没有笑。“国民卫队不见了。他们基本上全靠手机通讯,这个时候你怎么能指望他们行动?至于飞机,我最后一次看到在飞行的飞机就是那架在查尔斯街和灯塔街口坠毁的那架。”他停顿了一下,又接着说,直盯着桌子对面克雷的眼睛。“他们所做的这一切……不管他们是谁。他们从自己所在的某个地方看着我们,他们也崇拜自己的神灵,他们看到了什么?” 克雷摇摇头,被汤姆那镜片后的眼神所吸引,那双眼睛就像是先知的眼睛。 1指国民卫队去该州著名城市新奥尔良救灾,2005年秋天该市因卡特里娜飓风引发的洪水而受灾。 2《圣经》中代表人类各种语言起源的未完工的通天塔。“他们看见我们又造起了一座巴别塔2……这座塔不是别的什么,正是由蛛网般的电子网络组成。 在数秒钟的时间里,他们把那些网络打破,我们的‘塔’一下子就崩塌了。 他们造成了这一切,而我们三个就像有那么丁点幸运的虫豸,没有被巨人落下的双脚踏成齑粉。他们造成了这一切,而你还认为他们不能往信号里再加入点内容指示那些感染者五小时后去睡觉或者停止呼吸?和编制这种信号本身相比,这点雕虫小技,我说,算得了什么!“克雷说:“我说,我们该睡觉了。” 汤姆一动不动呆了一会儿,在桌子上往前移动了一点,看着克雷似乎不明白他刚才说的话。然后他笑了起来。“是啊,”他说。“是啊,你说得对。我太啰嗦了,对不起。” “哪里的话,”克雷说。“我希望你说那些疯子都死了是真的。”他顿了一下,说:“我的意思是……除了我儿子……约翰尼奇……”他没法说下去,因为如果约翰尼今天下午曾经用过手机,也接到了金发小仙子和套装女士所接到的那种电话,克雷不知道自己想不想让儿子还活在这个世界上。 汤姆从桌子这头伸手过去安慰他,克雷的两只手握住了这个男人那修长柔弱的手。他好像灵魂出壳看到了这一幕,当他说话的时候,又好像不是他自己在说话,尽管他感觉得到嘴唇在蠕动,眼泪就要从眼眶里掉出来。 “我真的很为他担惊受怕,”他的嘴巴蠕动着。“我为他们俩担惊受怕,主要还是我儿子。” “会好起来的,”汤姆说,克雷知道他是一片好意,但这句话在他心里引发了恐惧的情绪,因为当我们实在没别的好说时我们才会说这句话,就像“你会好起来的”或者“他去了个更好的地方”。 爱丽丝的尖叫将克雷从云里雾里的美梦中惊醒,在梦里他身在阿克伦1的州集市上那宾果游戏帐篷里,在梦里他又回到了六岁——可能还更小但肯定不会更大——躲在他妈妈旁边的长桌子下面,看着无数条女士的小腿,闻着甜甜的锯末味道,一个主持人拖长声音叫起来,“B12,B12!奖品是一瓶阳光维他命!” 俄亥俄州一城市。 有那么一下子他的潜意识想要把女孩的尖叫和梦境混合在一起,让他以为自己听到的是周六中午的哨子声,但这想法只持续了那么一瞬间。克雷在汤姆家的门廊里守了一个小时然后就睡着了,因为他相信不会发生什么事情的,至少今晚不会。可他同时也坚信爱丽丝今晚一定睡不好,因为他被尖叫声惊醒判断出是她的声音的时候一点也不觉得迷惑,丝毫没有疑惑自己到底身在何处或者是发生了何事。头一秒钟他还在俄亥俄州,是个蹲在宾果游戏桌下的小男孩;接下来一秒他就从汤姆家封闭的门廊里那张又长又舒适的沙发上滚了下来,小腿上还裹着羊毛毯。在房子的某个地方,爱丽丝·马克斯韦尔,正竭尽全力地高声嚎叫,那声音似乎能把水晶震碎,也像是把她这一天经历的所有恐惧全部释放出来,一声接着一声,仿佛在说这些恐怖的事情肯定不可能发生过,要尽全力去否认。 克雷想把羊毛毯从腿上拿开,一开始腿被缠住了,他只得双脚跳跃朝内门方向去,一边惊慌地拉扯着毯子,还朝外面的塞勒姆街张望。在这样的凄厉叫声下,整个街区都会一家一家亮起灯来,即使他知道已经停电,肯定会有人——或许就是前面家里有枪又爱好电子产品的尼科森先生——出来站在自家的草坪上高声喊着:看在基督的分上让这孩子闭嘴。别逼我过来!阿尔尼·尼科森会这么喊:别逼我过来一枪打死她! 或者她的尖叫会让那些手机疯子像飞蛾扑火般冲过来。汤姆认为他们死了,可是克雷比较怀疑,就像他怀疑圣诞老人的工厂在北极一样。 可是塞勒姆街——这整个街区位于市中心西面,格兰纳达高地南面——仍旧是黑漆漆一片,死气沉沉。就连远处里维尔的火光似乎也熄灭了。 克雷终于挣脱了羊毛毯,跑进屋子里站在椅子面前,抬头望着无边的黑暗。 现在他听到了汤姆的声音——不是字词,而是语调,低沉冷静又令人放松。 那女孩令人毛骨悚然的尖叫开始被大口喘气所打断,然后是抽泣声和模糊的叫声,慢慢才听出来是在说话。克雷听到其中一个词:噩梦。汤姆的声音一直持续着,以让人放心的低沉声音哄着她:一切都很好,她能看到,明天早上就会好很多。 克雷的脑子里描绘出一幅画面:他们俩并肩坐在客房的床上,都穿着胸前口袋上标有TM1字样的睡衣。他能把他们这样给画出来,想到这个他笑了起来。 TM为汤姆·麦康特名字的缩写。 等他确信爱丽丝不会再尖叫,才回到门廊里,那里冷冰冰的,但只要紧紧裹着羊毛毯就还过得去。他坐到沙发上审视着他视野范围内的街道。在他左手边,也就是汤姆家东边是商业区,他都能看到交通灯指示去市镇广场的入口。另一边——也就是他们来的方向——是一幢幢房子,都湮没在深深的夜幕里。 “你们到哪儿去了?”他自言自语着。“有些往北面和西面去了,明智选择。 可是还有些人到哪儿去了呢?“街上仍然是一片寂静。该死,也许汤姆是对的——手机信号让他们三点发疯然后八点去死。听上去太完美了不像真的,但是当他第一次听说“刻录CD”的时候也不敢相信那居然是真的。

第18章 
他的面前是大街上那无边的寂静,身后是房子里无边的寂静。过了一会儿,克雷又靠回到沙发上,闭目养神。他以为自己会打个盹,但怀疑自己最终还是会睡着。果然他再一次入睡,不过这次没有梦。就在第一线曙光照亮大地之前,一条杂种狗走到汤姆·麦康特家门前的台阶上,看了一眼那鼾声雷动的克雷裹在羊毛毯编成的“茧壳”里熟睡,就走开了。它的脚步并不匆忙;马尔顿这地方这个早上满地都是好东西,不久的将来可能也是这样。 “克雷,醒醒。” 一只手在推他。克雷睁开了眼睛,看见汤姆穿着蓝色牛仔裤和灰色工作衬衫正弯下腰看着他。门廊的前面被强烈而苍白的亮光所照亮。克雷瞅了一眼他的腕表,一边伸脚从沙发上起来:六点二十。 “看看这个,”汤姆的脸色苍白而焦虑,小胡子的两边都急成了灰色。他的衬衫下摆还有一半没塞进裤子里,头发还都往后倒着。 克雷看了看塞勒姆街,西面几十米开外,有一只狗嘴里叼着什么东西正经过几辆被遗弃的汽车,除此之外再没别的东西有动静。他还闻到空气里有浓烟留下的微微臭气,不是从波士顿就是从里维尔飘来的。也可能两边都有,但至少风已经停了。他回头看着汤姆。 “不是这里,”汤姆说,声音压得很低。“在后院。我到厨房去煮咖啡的时候发现咖啡其实已经喝光了,现在没有了,然后我看到了。可能没什么大不了的,但……天哪,我受不了。” “爱丽丝还在睡吗?”克雷在毯子下面摸索他的袜子。 “是啊,这样就好。别管你的袜子和鞋子了,又不是去里兹大饭店用晚餐,快点。” 汤姆脚上穿着一双看起来十分舒服的拖鞋。克雷跟着他穿过走道来到厨房。 一杯还没做好的冰爽茶盛在玻璃杯里立在台面上。 汤姆说:“我早上不喝咖啡就什么也干不了,你知道吗?所以我只能给自己倒杯那个——你自己随意吧,这个还很冰凉——然后我把水槽上的窗帘拉开想看看我的花园。没什么别的,只是想和外面的世界亲近一下。然后我就看见……你自己看吧。” 克雷站在水槽窗前往外看。外面是一个砖头铺就的干净的小庭院,就在房子后面还放了个煤气烧烤炉。庭院外面是汤姆的院子,一半种草一半养花。最后是一排高高的木栅栏,中间有扇门。门是开着的,门上的闩肯定是被人用枪打坏了,现在正歪斜地吊在那里,在克雷看来就像是断了的手腕。他想起来汤姆本来可以在那煤气烧烤炉上煮咖啡,如果不是花园里多了一个人的话。那人靠着一个装饰性的手推车坐着,啃着一只打碎了的南瓜那柔软的瓤,还一边吐着瓜子。他穿了件机修工的连裤工作服,油腻腻的帽子上绣着的B字母已经褪色。他那工作服的左边胸口处有个褪色的红色字样:乔治。克雷都能听到这人每次埋头啃南瓜时脸颊发出的微微吧嗒声。 “该死,”克雷低声说。“这就是个手机疯子。” “是啊。有一个就会有一群。” “是他把后门弄坏闯进来的吗?” “当然是他了,”汤姆说。“我没看见他砸门,但昨天我离开时门是锁好的,我肯定。我和斯科托尼的关系可不怎么样,他就住在对过。他对于‘我这种人’ 来说没什么用处,这是他在好几个场合亲口跟我说的。”他停顿了一下,然后又压低了声音。他从一开始就一直很轻声地说话,现在克雷得朝他靠一靠才能听清。 “你知道什么叫疯狂吗?我认识这个人。他在桑尼的德士古加油站工作,就在市中心。那是城里唯一兼营修理的加油站,现在好像也不修车了。他曾经给我换过一根水箱管,跟我唠叨他和他兄弟去年到扬基体育馆去看到科特·席林1打败了‘大块头’约翰森2。看上去是很不错的小伙子,可是你看他现在!坐在我的花园里啃生南瓜。” 1科特·席林,美国棒球联盟波士顿红袜队的投球手。 2约翰森,美国棒球联盟西雅图水手队的投球手。 “出什么事了?”爱丽丝在他们身后问。 汤姆转过身,表情很沮丧。“你不会想看到这个的,”他说。 “没用的,”克雷说。“她迟早会看到。” 他对爱丽丝笑了笑,发现微笑并不是件难事。汤姆借给她穿的睡衣口袋上并没有任何标记,但都是蓝色的,就像他前面所想象的。她穿着这睡衣,看上去漂亮极了。她赤着脚,睡裤的裤腿卷到了胫骨那里,刚睡醒,头发乱糟糟的。尽管她昨晚曾被噩梦惊醒,但她看上去比汤姆休息得还好。克雷愿意打赌:爱丽丝看上去肯定也比他自己气色好。 “不是撞车,也不是什么别的,”他说。“只是有个人在汤姆的院子里吃南瓜。” 她站在他们俩之间,手撑在水槽边缘,踮起脚跟往外看。她的手臂贴着克雷的手臂,他能感觉到她的皮肤还在散发出一种刚起床时特有的温暖。她看了好长时间,然后对汤姆说: “你说过他们都自杀了,”她说,克雷也吃不准她这是在指责还是假模假样地批评。可能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吧,他想。 “我并没有说一定是这样,”汤姆回答,听上去很无力。 “可在我听来你是相当肯定的。”她又向外看。克雷想,至少她还没有被外面的人吓坏。实际上他觉得她看上去相当镇静,穿着尺码偏大的睡衣,有点像卓别林的那副样子。“呃……你们?” “怎么了?”他们俩一起回答。 “你们看他旁边的那个小手推车,看那个轮子。” 克雷已经看到了她所指的东西——全是吃剩下的南瓜皮、南瓜肉和南瓜籽。 “他用车轮把南瓜给砸开,然后吃里面的东西,”爱丽丝说。“我想他就是手机疯子中的一员——” “哦,他是他们中的一员,对的,”克雷说。这时机修工乔治还坐在花园里,两腿叉开,让克雷一下子想起他妈妈曾经教他小便之前要先叉开双腿,自从昨天下午以来他就没有想起过。 “——可是他用那个车轮当作工具。我看他好像不是疯子。” “昨天还有一个疯子用刀呢,”汤姆说。“还有一个挥舞着汽车天线。” “是的,但是……总觉得不太一样。” “好像这个更安静点,你是这个意思吗?”汤姆又看了一眼这个闯入他家花园的人。“我才不想走过去看看他是否正常呢!” “不,不是这个意思。不是安静不安静。我也不知道怎么表达。” 克雷想他知道爱丽丝说的到底是什么意思。他们昨天所目睹的疯子的攻击都是一种盲目而冲动的行为,一种饥不择食见什么就扑上去的行为。当然他们也的确看到了持刀的商人和边跑边挥舞着汽车天线的强壮小伙子,可是他们也亲眼看到公园里那个男人用牙齿把狗耳朵给咬下来了,还有金发小仙子也是用牙齿咬的。 眼前这个机修工也用牙齿,但就是不一样,并不是因为他用牙齿吃东西而不是咬人。可是,克雷也和爱丽丝一样,没法用准确的语言表达出这种微妙的不同。 “哦,天哪!又来了两个,”爱丽丝说。 从花园那敞开的后门又进来一位四十岁左右的女人和一位上了年纪的男人。 女的穿着一套脏兮兮的灰色便装,男的穿着慢跑短裤和T恤,胸前印着“灰色力量”字样。便装女人本来还穿了件绿色罩衫,现在已经破破烂烂地挂在身上,露出了她那淡绿色的文胸罩杯。那个老头脚跛得厉害,每走一步都要将手肘像两只翅膀一样伸展出来,还要佝着背来保持平衡。他那骨瘦如柴的左腿上全是血,早已风干凝固,左脚上的跑鞋也不见了,只剩下一只运动袜,满是灰尘和血渍,从脚踝那儿垂下。这老头那略长的白发像头巾一样搭在他空洞的脸上。那女人在扫视花园和院子的时候,不断地发出一种噪音,听上去像“咕!咕!”。她看了一眼吃南瓜的乔治,似乎他一点也不重要,大步走过他身边朝剩下的黄瓜走去。 然后她跪下来,从藤上摘了一根,开始啃起来。那个穿着T恤的老头径直走到花园边上,像动力耗尽的机器人一样睁着眼呆立在那里。他戴着的小小的金丝边眼镜在晨光中发亮,克雷认为那是阅读时专用的眼镜。在克雷眼里,那老头看上去就像是一个愚蠢的白痴,但以前曾经十分聪明。 厨房里的三个人挤在一起,盯着窗户外面,大气都不敢出。 那老头正盯着乔治,看见他扔掉了一块南瓜皮,仔细看着剩下的,然后埋头继续享受他的早餐。看上去乔治一点都没有注意到这新来的两个人,更别说去攻击他们了。

第19章 
老头一瘸一拐向前几步,弯下腰,开始拖一只足球大小的南瓜。他和乔治距离不过三英尺。克雷想到了地铁站口的那场激战,屏住呼吸,静观事态发展。 他感到爱丽丝紧紧抓住了他的胳膊。那种刚起床时特有的温暖感觉已经完全消失。“他要干什么?”她低声问道。 克雷只摇了摇头。 那老头想去咬那个南瓜却磕到了鼻子。这本来是很好笑的一件事,但现在谁也笑不出来。他的眼镜也撞歪了,他连忙扶正。这是一个再正常不过的动作了,有那么一小会儿克雷肯定这个人不是疯子。 “咕!”那个穿破烂罩衫的女人叫了起来,一把扔掉了她手里只吃了一半的黄瓜。原来她发现了几个晚熟的番茄,便爬了过去,头发搭在脸上,屁股上全是泥土。 那老头看见了那装饰性的手推车,他拿着南瓜走了过去,似乎看到了乔治坐在旁边,便僵直着脖子看着他。乔治用粘满了金黄色瓜瓤的手对着手推车做了个手势,这个手势克雷已经看过千百次了。 “大家随意吧,”汤姆说。“我算完了。” 那老头突然在花园里跌倒了,膝盖着地,很明显这跤跌得不轻。他抬头望着天空,满是皱纹的脸上因痛苦而扭曲,愤怒地嘟囔着。然后他提着南瓜走到车轮跟前,研究了一会儿南瓜落下的路线,两臂上那老化的二头肌颤抖着然后把南瓜砸了下去。瓜应声而裂,肉厚多汁的两半在地上晃着。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节奏就很快了。乔治扔下他膝盖上差不多啃完了的南瓜,冲上前去用自己那粗大的沾满橙色瓜肉的手抓住了老头的脖子,然后一扭。他们隔着厨房玻璃窗都听到了那脖子扭断的声音。老头花白的头发翻飞着,那副小眼镜掉在了甜菜地里。他的身体抽搐了一下,然后瘫软下去。乔治顺手把尸体扔开。爱丽丝开始尖叫,汤姆连忙用手捂住她的嘴巴。她的眼睛因为恐惧而突了出来,从汤姆的手掌上看出去。外面的花园里,乔治捡起一块新鲜的南瓜静静地啃了起来。 1美国画家爱德华·希克斯(EdwardHicks,1780—1849)的代表作。作品表现了教友派的和平主义思想,往往有美国乡村场面和自然风景作为画面背景。 那衣衫褴褛的女人漫不经心地看了看周围,又拾起一个番茄大快朵颐。红色的汁水顺着她的下巴流了下来,沿着她黑乎乎的脖子落下去。她和乔治现在坐在汤姆·麦康特的后院花园里,吃着蔬菜。看着这一幕,不知为什么克雷想到了自己最喜欢的油画之一,名字叫《和平王国》1。 他都没有意识到自己把这名字大声地说了出来,直到汤姆沮丧地看着他说: “宁静不再。” 五分钟后,远处什么地方有警铃的声音传来,他们三个还是站在厨房窗户前一动不动。那警铃听上去疲倦而沙哑,好像电池就要用光了一样。 “有没有什么主意到底该怎么办?”克雷发问了。花园里乔治刚扔掉南瓜,挖出了一个大土豆。现在他离那个女士越来越近,可是他对她一点兴趣都没有。 至少目前没有。 “我猜是因为市中心塞弗伟超市的发电机不工作了,”汤姆说。“可能有个备用的电池驱动的警铃在危险情况下就会开始运转。但这只是我的猜测,我想可能是马尔顿第一银行和——” “看!”爱丽丝说。 那女人不再摘西红柿了,她站起身,向汤姆的房子东面走去。她走过的时候,乔治也跟着站起来。克雷以为乔治肯定会像杀死那个老头一样杀死她。他退了一步等待惨剧发生,然后发现汤姆伸出手去扳爱丽丝的肩头让她转过身去。可乔治只是跟着那女人,在屋子的转角处消失了。 爱丽丝转过身连忙冲向厨房门。 “不要让他们看见你!”汤姆匆匆低声喊着,跟在她身后。 “别担心,”她说。 克雷也跟上他们,为大家的命运担忧。 他们及时赶到了餐厅门那儿,正好看见衣服肮脏的女人和穿着更肮脏连裤工作服的乔治走过餐厅窗户外面。他们的身体被软百叶窗帘隔成几段,窗帘放下来了但并没有关上。那两个人谁都没有往屋子里看,乔治紧紧跟在那女人身后,几乎都可以咬到她的后脖子。爱丽丝走在最前面,然后是汤姆和克雷,顺着走道走向汤姆的小书房,那里的百叶窗是关闭的。这时克雷却发现外面两个人投射的影子倏忽就掠过了他们。爱丽丝踏上了走道,看见通往封闭门廊的门敞开着,那条羊毛毯一半在地上一半在沙发上,还是克雷刚才离开的样子。门廊里漫溢着灿烂的晨光,木板似乎都在燃烧。 “爱丽丝,小心!”克雷说。“小——” 但是她已经停了下来,只是看着外面。汤姆和她并排站着,两个人差不多高。 看着这幅场景,很有可能把他们当成是兄妹。这两个人完全没有忌讳别人看见的意思。 “天哪,该死!”汤姆骂起来,听上去好像他快要喘不过气来。在他身边,爱丽丝哭了起来,就像是一个习惯于接受惩罚的小孩子那接不上气来的抽泣。 克雷上前一步,看见身穿便服套装的女人正踏过汤姆家的草坪。乔治仍然脚跟脚地走在她身后,两人的步子差不多都重叠在一起了。走到路边,乔治一下子晃到她身边,从她的跟屁虫变成了并肩而行的同僚。 塞勒姆街上挤满了疯子。 克雷一眼看过去估计大概至少有上千个。然后他那敏锐的观察力开始行动了——以艺术家那无情的眼神审视着——他发现刚才的估计太轻率过头了。可能是因为本来是条空荡荡的街道,突然一下子看到有人出现,心里很诧异,然后又意识到这些全是疯子而万分震惊吧。没错,那些空洞的面孔,永远不知道看着哪里的眼神,那肮脏凌乱、血迹斑斑的衣裤(有几个还一丝不挂),偶尔迸发出如乌鸦般的聒噪和痉挛一样的姿势。人群里有个男人只穿了条紧身的白色短内裤和一件POLO衬衫,不停地在重复着类似敬礼的姿势;还有一位胖女人,下唇被撕裂了,分成两瓣,像牛肉一样耷拉在那儿,下排牙齿展露无遗;那边一个高高的十来岁男孩,穿着蓝色牛仔短裤走到塞勒姆街的中心,手里拿着一根鲜血淋漓的轮胎撬棒一类的东西;有一位印度或者是巴基斯坦绅士走过了汤姆的房子,不停地左右扭动着他的下颏,同时还不断地磕着牙齿;有一个男孩——天哪,和约翰尼差不多大——走在路上,一只胳膊在错位的肩胛骨下面吊着晃荡,却丝毫没有痛苦的表情;一位穿圆领背心和短裙的漂亮少妇似乎在啃一只乌鸦那血淋淋的内脏。有些人呻吟着,有些人发出听不懂的噪音。整个人群都在往东边前进。克雷也不知道他们到底是被尖叫的警报吸引了还是被食物的香味所诱惑,但他们都朝着马尔顿的市中心走去。 “上帝啊!简直就是僵尸天堂,”汤姆说。 克雷不想回应,外面那些人的确是僵尸,可是汤姆也跟他们相差无几了,几乎是一样的。如果这群人中有一个朝这里看一眼,发现我们,然后发动袭击的话,我们就完了。我们一点生还的希望都没有,直下地狱。即使我们把自己锁在地窖里都没有用,还想到马路对面去拿枪?想都别想。 一个念头闪过,让克雷恐惧不已:他的妻子和儿子可能——非常可能已经发生了——要对付这样的一群生物。可这并不是漫画书,他也不是英雄:他无能为力。他们三个现在在房子里可能还安全,但是一想到以后,似乎他自己、汤姆和爱丽丝哪儿也去不成了。 “他们简直像鸟一样,”爱丽丝说着,一边用手掌跟把脸颊上的眼泪擦掉。 “像一群鸟。” 克雷马上领会了她的意思,心头一热给了她一个拥抱。她手上拿着的什么东西戳了他一下。这时,克雷正看着机修工乔治跟在那女人后面,并没有像杀死那个老头一样杀死她。这两个人大脑一片空白,可似乎又遵守着某种心照不宣的协议向同一个方向走去。 “我不明白,”汤姆说。 “你肯定没看过《帝企鹅日记》,”爱丽丝说。 “实际上我看过了,”汤姆说。“如果我想看谁穿着燕尾服大摇大摆,我就去法国餐厅。” “可是难道你没有注意鸟的习惯吗,特别是春天和秋天?”克雷问他。“你肯定注意过。它们会成群结队地哗啦一下落在同一棵树上或者同一根电话线上——” “有时候鸟儿太多,电线都给压弯了,”爱丽丝说。“然后它们又哗啦一下飞走。我爸爸说它们中一定有一个是鸟王,可是地球科学课的沙利文老师——是中学的——告诉我们这叫做‘群聚’,就像蚂蚁都一起住在山里,蜜蜂一起住在蜂巢里。” “那一大群鸟突然向左或向右飞去,而其中没有一只鸟儿会和另外一个同伴撞在一起,”克雷说。“有时候它们能遮天蔽日,那噪音简直让人疯狂。”他顿了一下。“至少我曾经住过的乡下就是这种情况。”他又顿了一下。“汤姆,你……你认识这里面的人吗?” “认识几个。那个是面包房的波托瓦密先生,”他说,指着那个摆动自己下颏、磕巴自己牙齿的印度人。“那个漂亮的少妇……我想是银行职员。你还记得我提到的斯科托尼吗?就是住在我房子背后对过的那个?” 克雷点点头。 汤姆脸色苍白地指着一个明显大肚子的孕妇,她穿了件满是食物残渍、只盖住半截大腿的工作服。金发垂在她长着小疙瘩的面孔上,一颗闪亮的鼻钉十分醒目。“那个就是斯科托尼的儿媳妇,”他说。“她叫茱迪,她总是不嫌麻烦地关心帮助我。”他的语调里多了些冷静平和:“这一幕真让我伤心。” 从市中心那边传来一记响亮的枪声。爱丽丝大声叫了起来,可是这次汤姆用不着去捂她的嘴巴,因为她已经自己捂住了。不管怎样,街上的人里面没有一个朝这边看。他们似乎也不为枪声所动——克雷认为那是鸟枪的声音。他们只是继续走着,既没有加快脚步也没有放慢速度。克雷在期待第二记枪声,可等来的却是一声极其短暂、似乎被掐断的尖叫。 他们三个躲在门廊后面的暗处,继续看着没有说话。所有路过的人都在往东走,虽然确切地说他们并非列队行进,但他们绝对在遵循某种秩序。对于克雷来说,这种秩序并没有怎么体现在他所见到的那些手机疯子身上,他们或一瘸一拐或步履蹒跚或满嘴胡言或举动怪异,而是体现在这些沉默而守秩序的人群留在人行道上的影子里。这些人让克雷想起了他看过的二战新闻纪录片:一拨一拨的轰炸机在空中穿梭。他数到两百五十就不得不放弃了。这群人里有男人、女人和少年,有好几个孩子都和约翰尼差不多大。青少年的人数比老年人多得多,但他只看到几个十岁以下的小孩子。他实在不愿意想象那些几岁的小男孩和小女孩在脉冲发生之后无人看管到底命运如何。 或者说那些在用手机的人看护下的小男孩和小女孩他们的遭遇会怎样。 他看到那些眼神空洞的孩子,就禁不住想他们当中有多少是去年缠着父母哭着喊着要买一部能发出特殊铃声的手机的呢,就像约翰尼一样。 “千人同心,”汤姆开口了。“你真的相信吗?” “我有点相信,”爱丽丝回答。“因为……比如说……他们自己又有什么头脑呢?” “她说得对,”克雷说。 1即三人成一直线,后面的人双手搭在前面人的双肩上。 那群如鸟群般“迁徙”的人(只要你看过一眼,你就很难把他们和别的什么联系起来)慢慢松散开来但并未停止脚步,已经过去半小时了;三个男人并肩路过汤姆的房子——一个穿了件翻领短袖T恤,一个的西装已经破破烂烂,还有一个的下半张脸被已经风干的血块差不多都盖住了——接着两个男人和一个女人排成临时凑合的康茄舞(Conga)阵形1前进着;还有一个中年妇女,看上去像图书管理员(如果不看她那裸露在风中摇晃的一只Rx房,肯定没错)和一个未发育成熟且迟钝的女孩一前一后地走着,后者看上去像图书管理员助理。接着他们暂停了一下,然后又有几十个人加入进来,好像他们要排出一个空旷的正方形,就像拿破仑时代的战斗兵团一样。克雷能听到从远处传过来战争一样的声音——那是零星的来复枪或者是手枪开火的咔嗒声,还有一记长长的大口径自动武器那撕心裂肺的怒吼(这声音比较近,可能是从旁边的梅得弗德传来的或者就来自马尔顿本地)。然后尖叫的声音也多起来,距离都比较远,可克雷十分肯定那就是恐惧的惊叫。 这附近还有很多正常人,许许多多。有些人还有枪,他们很有可能开枪打死那些手机疯子。但另外一些人就没那么幸运了,天亮的时候疯子们横行而他们又没有及时躲在室内。他想到机修工乔治用那金黄色的手抓住那老头的脑袋,然后一扭,劈啪一声,那副小眼镜飞进了甜菜地里,在那里安息,安息,安息。 “我想到客厅里去坐着,”爱丽丝说。“我不想再看到他们。听好了!我感到恶心。” “当然了,”克雷说。“汤姆,你难道不——” “不,”汤姆说。“你们去。我就在这里再看一会儿。我想至少应该有一个人把把风,不是吗?” 克雷点了点头,他也这么想。 “那么,大约一小时以后,你可以对我念‘咒语’:转身,转身。” “行!就这么办。” 当他们俩转身朝过道走去,克雷用胳膊抱住了爱丽丝的肩膀。汤姆突然说: “有一件事。” 他们回头看着他。 “我想今天我们都应该尽量多休息,为向北进发的计划储备体力,如果计划照常进行的话。” 克雷走近了汤姆仔细看着他,想确认一下这个人的神志是否还处于正常状态。 看上去还好,可是——“你有没有看见这里的一切?”克雷问。“听见那些枪声?那……”他不想提到尖叫,因为爱丽丝在旁边,可是老天也知道,要尽力保护她那残存的敏感细腻的心思已经是徒劳了。“……那叫声。” “我当然知道,”汤姆说。“可是那些疯子昨天晚上也都待在屋子里,难道不是吗?” 有那么一小会儿,克雷和爱丽丝一动不动。然后爱丽丝开始鼓掌,拍得很轻,几乎听不到。克雷也笑了起来,只是笑容有点僵硬和怪异,那笑容里即便饱含希望也是痛苦不堪的。 “汤姆,你简直就是天才,”他不由得称赞。 汤姆并没有以微笑来回应。“别指望我,”他说。“我的SAT从来都没有考过1000分以上1。” 1SAT为美国高校入学考试,总分2400分。 克雷感觉好多了,这是件好事,他在思考。爱丽丝到楼上去从汤姆的衣服里找点白天出门能穿的衣服。克雷坐在沙发上,想着莎朗和约翰尼,想知道他们俩都做了些什么,如今在什么地方。他总是想象着一家人最终能幸运地再次团聚。 他慢慢地睡着了,在梦境里他看到妻子、儿子都在肯特塘小学,莎朗执教的学校。 他们和其他几十个人把自己反锁在体育馆里,吃着自助餐厅里的三明治,喝着小保鲜盒装的牛奶。他们——爱丽丝在楼上喊了一声,把他叫醒。他看了看腕表,发现自己在沙发上睡了有二十分钟,口水都流到下巴上了。 “爱丽丝?”他走到楼梯口。“还好吧?”他看见汤姆也在朝上看。 “还好,但是你能上来一下吗?” “当然。”他看了看汤姆,耸耸肩就上楼去了。 爱丽丝在客房里,房间看上去没有招待过多少客人。床上的两只枕头表明汤姆昨晚几乎一直陪着爱丽丝,床单皱巴巴的,看上去觉没睡好。她挑出了一条很合身的卡其裤和一件正面写着“卡努比湖公园”的汗衫,在那几个字的上面是一幅过山车的图案。房间地板上放着一套体积较大的便携式音响,克雷和朋友们一直很想要这个东西,就像约翰尼奇一直垂涎于那只红色手机一样。克雷他们把这种音响称作“爆破者”或者是“轰隆箱”。 “本来是放在衣柜里的,电池还很满,”她说。“我想打开来听听广播,可是我有点害怕。” 克雷看了一眼这个“爆破者”静立在客房漂亮的硬木地板上,他自己也有点害怕。那就像是一把上了膛的枪。可是他心里却迫不及待地要伸手去旋转那个本来指着“CD”这档的旋钮,想把它扭到“调频”档。他想爱丽丝可能也有点迫不及待,这就是为什么她要喊他上来的原因。这和想去摸一把上了膛的手枪的那种冲动没有什么区别。 “那是我姐姐前年送给我的生日礼物,”汤姆在走道上突然开口,克雷和爱丽丝都吓得跳起来。“我去年七月把电池装好然后拿到海边去度假。我小时候家里人都喜欢去海边度假的时候听听收音机,那时候的东西可没有这么大。” “我也是,”克雷说。“可是我还没有这东西,一直想要。” “我把它带到新罕布什尔州的汉普顿海滩去了,还带了一堆范·海伦1和麦当娜的CD,可是那效果和我小时候的记忆相差太远了,简直难以忍受。打那以后我就没用过它。我想所有的电台现在恐怕都没有信号了吧,你们说呢?” 1范·海伦,荷兰籍美国人,生于1957年,是世界上最受欢迎的吉他演奏家之一。20世纪70年代末首创快速点弦指法,影响深远。 “我打赌有些电台肯定还有,”爱丽丝说着,一边咬着她的下嘴唇。克雷想她要是再不停止的话,嘴唇就要被咬出血了。“我的朋友们总是说起一个‘机器人80’电台,主持人的名字很友好,叫鲍伯和弗兰克,它们是从科罗拉多州的某个巨型无线电电脑上发射信号然后由卫星传到各地。我朋友们这么跟我说的。还有……”她舔了舔刚才咬过的地方,嘴唇红得发亮。“这和手机信号的传输方式是一样的,对吗?通过卫星传输。” “我不知道,”汤姆说。“我想长途电话可能是……越洋电话肯定是……我想那些天才黑客们总可以将错误的卫星信号输入到我们所看到的微波通讯塔当中……然后这些塔再把信号传递开去……” 克雷知道他指的是什么塔:钢骨架上撑着一个锅形天线,像灰色的吸盘一样,近十年来这种东西遍地开花。 汤姆说:“如果我们能收到一个本地电台,我们就能听到新闻,然后就知道该做什么,该往哪里去——” “是啊,可是万一那种脉冲在收音机里也能接收到呢?”爱丽丝说。“我的意思是说,如果我们调到了我”——她又舔了下嘴唇,然后继续咬着。——“我妈妈所听到的?我爸爸所听到的?对了,我爸爸有个全新的手机,所有的铃声和叫声都有,还有视频功能、自动拨号、上因特网。那小玩意他简直爱不释手!” 她笑了出来,有点歇斯底里又懊悔万分,两者混杂在一起。“如果我们调出他们所听到的‘声音’该怎么办?我家里人和外面那些人听到过的脉冲信号?想冒这个险吗?” 一开始汤姆什么也没说。然后他小心翼翼地开口了,似乎是在试探这个主意——“我们派一个人去冒这个险,其他两个人先走开,等到——” “不行,”克雷说。 “求你们别这样,”爱丽丝都要哭出来了。“你们俩我都需要,我都需要。” 他们站在收音机旁边,看着它。克雷发现自己想起了孩提时代读过的科幻小说(有些是在海滩上读的,一边听着涅槃乐队而不是范·海伦)。好几部科幻小说中都提到世界末日,但后来那些英雄们又将世界给重建了起来。并非没有争斗和挫折,但他们的确就是用那毁灭世界的工具和技术重建了家园。他不记得有哪一部小说讲到那些英雄们站在卧室里看着一台收音机。迟早会有人拿起工具或者打开收音机,他想:因为他必须得这么做。 是啊。但不是今天早上。 克雷感到自己好像背叛了他没法理解的某种超验的东西,他拿起汤姆的音响,把它放回到衣柜里,关上了柜门。

第20章 
大约一小时以后,那秩序井然朝东而去的迁徙人群开始溃散开来。克雷一直关注着事态发展,爱丽丝在厨房里吃着他们从波士顿带来的三明治——她说他们必须把三明治吃完,然后再把汤姆那橱柜般大小的食品储藏室中的罐头给消灭掉,因为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他们能再吃到新鲜的肉了——汤姆睡在客厅沙发上,克雷能够听到他那香甜的鼾声。 他注意到有几个人和东流的人潮背道而驰,然后感觉塞勒姆街上人群的秩序开始松弛,他的大脑捕捉到了眼前这一幕中的微妙变化,只能说是直觉使然。一开始他以为只是几个游荡于队伍之外的人出错了——可能是精神更加错乱的人吧——往西走而不是往东去。接着他低头看到人群投在地上的影子。早先他看到的整齐的箭尾队形开始扭曲,很快就完全乱套了。 1这种乐队里的黑人都是由白人化装扮演的。 越来越多的人都在调头朝西走,有些啃着从商店里拿的食物,很有可能是汤姆刚才提到的塞弗伟超市。斯科托尼先生的儿媳妇茱迪提着一大桶正在融化的巧克力冰淇淋,工作服的胸前还有从鼻子到膝盖上全是汁水;她那被巧克力覆盖的脸看上去很像化装黑人滑稽乐队里的彭斯太太1。至于波托瓦密先生,他之前的素食信仰早已被抛到九霄云外,他正在享受手中堆得满满的生牛肉饼。一个衣着肮脏的胖子在啃一只看上去像半冷冻的羊腿一样的东西,而茱迪·斯科托尼正想从他嘴里把羊腿给抢过来。那胖子用羊腿对准她的额头正中狠狠一击,她就像一头被斧头砍倒的肉牛一样静静地倒下了,大肚子朝下,倒在那几乎完全碎裂的巧克力冰淇淋桶上。 很多人开始像无头苍蝇一样乱转,夹杂着许多暴力行径,但绝对没有昨天下午的那种赤裸裸的恶毒。无论如何,这里没有。在马尔顿市中心,那一开始就软弱无力的警报声早就悄无声息了。远处的枪声还间或能听到,但都不如刚才市中心那声鸟枪开火来得近。克雷密切注视着有没有疯子会闯进两旁的房子,可他们只是偶尔踩上草坪,丝毫没有要升级到侵犯他人领地或者入室盗窃的地步。他们几乎都在漫无目的地走着,偶尔去抢别人的食物或者打起来互相撕咬。有三四个人躺在街上,其中一个是斯科托尼家的,要么死了要么昏迷过去。克雷想,那些刚才路过汤姆家的人大多数现在还在市镇广场跳街舞或者在庆祝“首届年度马尔顿生肉节”,一边感谢上帝。可令人奇怪的是,那种目的明确的意识——那种群聚意识——到底是怎么松散和崩溃的呢? 正午过后,克雷开始感觉极度困乏,他走进厨房发现爱丽丝头埋在胳膊里趴在桌子上睡着了,一只手里松松地握着那只她称作婴儿耐克的小运动鞋。他把她推醒,她睡眼蒙眬地看着他,紧紧地把小鞋护在自己怀里,好像生怕克雷把它抢走一样。 克雷问她能否在走廊尽头守望一下外面,不要又睡着了或者被外面的人看见。 她说可以。克雷相信她,然后帮她搬了把椅子过去。她在客厅门那儿停住了,说:“快看。” 克雷从她肩头望过去看见那只猫——雷弗,正在汤姆的肚皮上睡大觉,还发出有趣的咕嘟声。 爱丽丝在克雷放好的椅子上坐下,离大门比较远,就算有人朝房子看过来也不会看到她。她只朝街上看了一眼就说:“他们的队伍散了,发生了什么事?” “我也不知道。” “现在几点?” 克雷看了看表。“十二点二十。” “我们发现他们开始群聚在一起是什么时候?” “我不知道,爱丽丝。”克雷尽力表现出耐心,可是他的眼皮在打架了。 “六点半?七点?我不知道。这有用吗?” “如果我们能把他们活动的时间点都记录下来找出规律,恐怕会非常有用,不是吗?” 克雷告诉她,自己得先去睡一会儿再来考虑这事。“一两个小时左右,把我或者汤姆叫醒,”他告诉爱丽丝。“如果有情况就马上叫醒我们。” “不会再有什么情况了,已经够糟糕的了,”爱丽丝轻声说。“上楼去睡吧,你看上去太累了。” 克雷上楼走进客房,甩掉鞋子就倒下了。他想了一会儿她刚才说的:如果我们能把他们活动的时间点都记录下来找出规律。她说得有点道理。有可能,但是也许——房间里十分温馨,非常舒服,洒满了阳光。在这样一个房间里躺着,很容易忘记旁边的衣柜里还有一个不敢打开的收音机,却不容易忘记自己的妻子,那形同陌路但又还深爱着的妻子,她可能已经和儿子一起离开了人世。克雷对儿子不光是深爱还有宠爱。也许他们已经疯了。那些行尸走肉也听从命令,不是吗?如果要睡午觉的话,这里就是绝佳的地方。他心里的恐惧又如老鼠般蠢蠢欲动,但没有撕咬。克雷一闭上眼睛就睡着了。 这次是爱丽丝摇醒了他。她左手上挂着的那只紫色的小运动鞋前后晃荡着,像一只颇为怪异的护身符。房间里的光线也发生了变化,太阳已经跑到另外一个方向,阳光也从屋子里消失了。克雷翻了个身,有点尿急,这说明他已经睡了好长时间。他急忙坐起来,发现已经六点一刻了,十分惊讶以至于都有点害怕。他睡了有五个多小时!当然昨晚那断断续续的睡眠已经不是头一回了;他前一晚的睡眠质量也很差,就是因为昨天要给黑马出版社1的人做新书宣讲而神经紧张。 1美国主要漫画书籍出版社之一。“没什么事吧?”他问,一把抓住爱丽丝的手腕。“为什么让我睡了这么久?” “你需要睡眠,”她说。“汤姆睡到两点,我睡到四点,然后我们一起在那儿值班。快下楼来看看,非常不可思议。” “他们又群聚到一起了吗?” 她点点头。“但现在正往反方向走,还有些新情况,你快下来看。” 他去“交了趟水费”就赶快下楼。汤姆和爱丽丝站在通往门廊的走道上,互相搂着对方的腰。现在不用担心被人看见了,因为天空里的云朵正好遮住了汤姆家的门廊,里面十分阴暗。再说塞勒姆街上只剩下几个人,大部队都在往西方行进,不能说是在跑步前进,但的确是踏着快步。这时,一个四人小组经过了街道,大步向前赶去,越过了遍地的尸体和食物残渣,那只羊腿也被抛弃在地上,被啃得只剩下骨架,还有很多被扯破的玻璃纸袋和纸盒,以及随处乱扔的果皮菜叶。 他们后面跟着一个六人小组,走在两端的被挤到人行道上。他们虽从来都不看对方,却能保持完美的协调一致。当他们经过汤姆家门口的时候,从屋子里看过去好像就是一个人。克雷还发现他们连胳膊的摆动都是完全一致的。在他们后面是一个十四岁左右的少年,一瘸一拐地走着,一边发出类似奶牛般的叫声,拼命想跟上大部队。 “他们把死者和完全昏迷的人扔下不管,”汤姆说,“但对那些受伤的人他们还是给予了帮助。” 克雷在寻找刚才看到的那个孕妇,可是没看到。“斯科托尼的儿媳妇呢?” “她就是获得帮助的那些伤者之一,”汤姆说。 “这么说他们还有点人性啰。” “谁说的?”爱丽丝说。“他们刚才架起了一个走不了路的人,可是那人一而再再而三地摔倒,帮忙架起他的人就不耐烦了,一把——” “杀了他,”汤姆说。“不像刚才那个机修工,那人连手都没用,就扑上去咬,把伤者的喉咙给撕开了。” “我看到这一幕就赶快把脸转过去,”爱丽丝说,“可我还是听到了声音。 他……发出长长的凄厉的尖叫。” “别紧张,”克雷安慰她,轻轻地抓住了她的胳膊。“别紧张。” 现在外面的街上几乎空无一人。两个落伍的人走了过来,差不多是并肩而行,两个人都一瘸一拐,所以动作上没有任何一致性可言。 “他们都到哪里去了呢?”克雷问。 “爱丽丝说可能是到某个室内去了,”汤姆的语气很兴奋。“趁天黑以前赶回室内。她说得有道理。” “哪里的室内呢?他们到底躲在哪里呢?你有没有看见他们走进这一片的房子里?” “没有,”汤姆和爱丽丝齐声回答。 “并不是所有的人都在往回撤,”爱丽丝说。“今天早上在塞勒姆街上向东浩荡而去的人比刚才往西回撤的人要多得多。所以肯定还有很多人还待在马尔顿市中心或者更东面的地方。他们可能聚集在某座大型公共建筑物里,比如说学校体育馆……”

第21章 
学校体育馆。克雷不喜欢听到这个词。 “你有没有看过《活死人黎明》这部片子?”她问。 “看过,”克雷回答。“你不会是要告诉我人家放你进电影院看的吧1?” 1美国实行严格的电影分级制度,这部电影被定为R级,即限制级,17岁以下必须由父母或者监护人陪伴才能进电影院观看。 2快马速递是19世纪往返于加州和密苏里州之间用马匹传递邮件和新闻的一项服务。这里是指克雷只知道上电影院看电影,太老掉牙了。 爱丽丝看了他一眼,好像他有点不正常,或者太老土。“我朋友有DVD,我八年级的时候有一晚住在她家我们一起看的。”那个时候快马速递还在西部驰骋送信,那平原上黑压压的满是大水牛,她的语气仿佛在责怪克雷太跟不上时代变化2。“那部电影里,所有那些死人——其实不是所有,是其中很多人——醒过来的时候全部都集中到一家购物中心去了。” 汤姆·麦康特先是瞪着眼睛看着她,然后大笑起来。不是一般的大笑,而是长长的哄笑。他笑得太起劲了,不得不背靠在墙上支撑住自己。这时克雷想最好能把通往门廊的门给关上,因为不知道外面街上那些掉队的疯子听力如何。他现在能想起的就是爱伦坡有篇小说叫做《泄密的心》,里面那个疯癫的叙述者听力相当敏锐。 “他们的确是这样,”爱丽丝说着,双手放在臀部,那小鞋子跳动了一下。 “是直奔购物中心去了。”汤姆笑得更起劲了,膝盖一弯整个人慢慢倒在走道的地板上,一边叫着一边用手拍着衬衫。 “他们死了……,”他上气不接下气,“……然后回来了……到购物中心去。 耶稣基督啊,杰里·法—法维尔……“他又是一阵大笑,眼泪像两条清澈的小溪,顺着面颊淌下,然后他尽力控制住自己把话说完,”杰里·法维尔知不知道天堂就是挤满疯子的购物中心啊?1“1杰里·法维尔(JerryFalwell)是美国曝光率极高的极端保守宗教人士,反对堕胎、同性恋、社会世俗化等等。 2这里是克雷在戏仿杰里·法维尔,此人是美国南方最保守同时也是势力最大的天主教浸礼会成员,经常发表极端保守却又莫名其妙的言论。为克雷和汤姆这样比较自由思想的北方人所厌恶。 克雷也开始大笑。爱丽丝跟着一起笑,尽管克雷觉得她有点生气,因为她提到的电影情节没有引起大家的兴趣或者制造点幽默,收获的却是痛快的嘲笑。可是一旦身边的人都在笑,很难不被感染,即使是生气的时候。 好不容易笑声慢慢收敛了,克雷随便地说了一句:“如果天堂不热爱我们南方人,我才不会去呢。2” 这话又把他们三个人都给逗笑了。爱丽丝一边笑一边说:“如果那些疯子晚上群聚在一起过夜,不管是体育馆里还是教堂里、商场里,我们都可以用机关枪把他们成百地消灭光。” 克雷最先停止了大笑,然后汤姆也停下来了。他看着爱丽丝,把他干净的小胡子上挂着的泪珠给擦掉。 爱丽丝点点头。大笑让她的脸上也开始泛起光彩,她还在微笑。就在那一刻,至少有那么一瞬间,她开始超越“漂亮”达到了“美丽”这一层面。“甚至可能是一下子打死上千个,如果他们都聚集在一起的话。” “天哪,”汤姆说着,摘下了自己的眼镜,开始擦拭。“还真不是开玩笑。” “这就是生存,”爱丽丝平静地说。她看了看自己手腕上系着的那只小鞋子,然后抬头看着他们俩,她又点了点头。“我们得掌握他们的行踪规律,搞清楚他们是否群聚在一起,什么时候聚在一起。如果他们在休息,那么在哪儿休息也要搞清楚。如果搞清楚了规律——” 克雷领着他们三个逃出波士顿,但大约二十四小时后当他们离开这所塞勒姆街的房子时,十五岁的爱丽丝·马克斯韦尔毫无疑问成了领袖。克雷越是考虑这个变化,就越是觉得合情合理。 英国英语的俗语中“瓶子”即为“勇气”的意思。 汤姆·麦康特并不缺乏英国人称之为“瓶子”的东西1,但他绝不是天生的领袖人才。克雷有那么些领导才能,但是那个晚上,爱丽丝的聪明才智和生存欲望都超过了他:她经历过失去亲人的痛苦,但是挺了过来。在离开塞勒姆街上汤姆家的时候,两位男人都沉浸在永别所爱的痛苦之中。克雷不得不告别他心爱的画夹,这会儿正在令人害怕的沮丧中经受折磨,大概就是由于这个迫不得已的决定吧。可是随着夜幕深沉,他突然意识到这种沮丧其实是源于他害怕知道肯特塘家里发生的真实情况。 对于汤姆来说,事情简单一点,那就是他不得不告别他的猫——雷弗。 “把门抵住,给猫留条缝吧,”爱丽丝说——她的面貌焕然一新,坚强了很多,也更具有决断力了。“它肯定会没事的,汤姆。它自己会找很多吃的。猫一般不会饿死,要等到那些手机疯子进化到以猫肉为食的时候,不知道要等到猴年马月呢。” “它会变成野猫的,”汤姆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穿着系腰带的雨衣,戴着呢帽,看起来很时尚,却表情痛苦。雷弗蹲在他的膝盖上,发出咕噜咕噜的欢快喉音,一副无聊的样子。 “是啊,是会变野的,”克雷说。“狗就是这样——不管是小型狗还是超大狗——都会死在野外。” “我把它抱回家时,它还是一只幼猫,真的。”汤姆抬起头,克雷看到他眼睛里泪光闪闪。“而且我还把它当作我的幸运星,我的护身符。我总记得它救了我的命。” “现在我们就是你的护身符,”克雷不想说其实他自己也差不多救过汤姆一命,可这是事实。“是吧,爱丽丝?” “当然了,”爱丽丝披着汤姆给她找出来的斗篷式雨披,还背了一只背包,尽管里面目前只装了手电筒的电池……克雷肯定那个小鞋子也在里面,反正现在没有吊在她的手腕上了。克雷的包里也有电池,还有一盏科尔曼提灯。在爱丽丝的建议下,他们轻装上阵。她说把路上找到的东西都背上实在是很没道理。“我们是三个火枪手,汤姆——人人为我,我为人人。现在我们出发到尼科比家去找找火枪。” “是尼科森。”汤姆还在抚摩他的猫。 爱丽丝很聪明,没有说什么“别管它了”之类的话,也许她是个很有同情心的人吧。可克雷还是感觉她快要失去耐心了,于是催促说:“汤姆,该出发了。” “是啊,我想也是。”他把猫放在一旁,然后又抱起来重重地在额头上亲了一下。雷弗眯了一下眼睛忍受着。汤姆把它放在沙发上,然后站起身来。“厨房炉子边上有双份的猫粮,乖乖,”他说着。“还有一大碗牛奶,剩下的一半的一半也额外倒给你了。后门开着,记住这里是你的家,可能……可我们还能再见。” 猫跳下沙发,尾巴高高翘着向厨房走去。而且就像所有的猫一样,头也没有回。 克雷的画夹是折起来的,中间被刀划破的缺口两边各生出了一道横向的皱纹。 画夹就靠在客厅的墙上。他经过画夹的时候看了一眼,抑制住想要去触摸它的冲动。他飞快地想了想画夹里生活着伴随他漫长岁月的人物,不管是陪着他在那小小的工作室里,还是在他更为宽广的想象里(他喜欢这么说,夸奖一下自己):巫师弗拉克、瞌睡虫吉恩、跳闪虫杰克、毒药莎丽,当然还有暗黑破坏神。两天前他还以为这些人都要成明星了,可现在他们身上被划了个大口子,和汤姆的猫形影相吊。 他想到那个瞌睡虫吉恩在离开家乡时和他的印第安小马罗比告别时的情景,吉恩说:再—再—见,孩子!可—可—可能我还—还—会再—再—回来—来—的! “再见,孩子们,”他大声地说——似乎意识到世界末日真的来了。连永别都说过了,也就没什么别的了,可是总得……他还记得瞌睡虫吉恩说的:衣—衣—不—不如—新,人—人—不如—故—故啊。 克雷跟着爱丽丝和汤姆走到门廊里,外面沙沙地落着柔软的秋雨。 汤姆有顶呢帽,爱丽丝的斗篷上带有帽子,汤姆找了一顶红袜队的棒球帽给克雷临时挡挡雨。如果这小雨不变成大雨的话,那还凑合;可是如果一旦下起大雨……办法总还是有的,爱丽丝说过。那么雨具也应该不成问题。站在略为抬高的门廊上,他们能隐约看到塞勒姆街上前方第二个路口。虽然在暮色里没法完全确认,但那里基本上空无一人,只剩下地上的几具尸体和手机疯子们乱扔的食物残渣。

第22章 
他们每个人都随身带了把小刀,插在克雷做的刀鞘里。如果尼科森家真如汤姆所猜测的藏有武器,他们的装备马上就可以升级了。克雷很希望能拿到枪。他其实也可以继续使用那把“心灵厨房”的尖刀,但他十分怀疑自己是否能冷血残忍地用刀来放倒敌人。 爱丽丝的左手拿着一只手电筒。她回头看看确认汤姆也有一只,然后点点头。 “好了,”她说。“你带我们去尼科森家,对吗?” “对的,”汤姆说。 “如果我们在路上看见什么人走过来,我们就立即停下用手电筒照他。”她看了看汤姆和克雷,有点焦虑紧张。他们曾经看到过她这样。克雷猜想爱丽丝在重要考试之前恐怕也是如此吧……当然,这的确是一场极其重要的考验。 “没错,”汤姆说。“然后我们一起说‘我们是汤姆、克雷、爱丽丝。我们是正常人。你们叫什么名字?’” 克雷说:“如果他们也有手电筒,我们差不多就能推断——” “我们什么都不能随便推断,”爱丽丝十分不安且暴躁地说。“我爸爸总是说随便推断就会倒大霉。明白吗?你和——” “我明白,”克雷说。 爱丽丝擦了一下眼角,克雷也吃不准她是擦掉雨水还是眼泪。有那么一小会儿,他痛苦地想象约翰尼是否在某个地方正在为他哭泣。克雷很希望儿子正在为自己哭泣,希望儿子还有哭泣的能力,还有回忆的能力。 “如果他们回答我们,如果他们能告诉我们他们的名字,他们应该是正常人,可能比较安全,”爱丽丝说。“我说得对吧?” “对,”克雷说。 “是,”汤姆也表示赞同,略有点心不在焉,他正看着那空空如也的街道,不论是近处还是远处都不见手电筒发出的光亮。 突然远处传来枪声,像烟花的声音。空气中一整天都充满着这烧焦的臭味。 克雷想,一下雨空气湿润了味道就更重了。他也不知道波士顿城里那尸体腐烂的恶臭会穿越低沉的云层,随风四处飘荡多久。他想今后几天越是暖和,那恶臭扩散得恐怕会越快吧。 “如果我们碰上了正常人,他们问我们在做什么或者到哪里去,记住要怎么说,”爱丽丝说。 “我们在寻找幸存者,”汤姆说。 “对,因为他们是我们的朋友和邻居。我们碰到的都是过路人,他们只想继续前进。可能以后我们能几个正常人结成一伙,因为人多力量大嘛,可是现在——” “现在我们要去拿枪,”克雷说。“如果那家有枪的话。快点出发,爱丽丝,拿枪去。” 她十分担忧地看着克雷。“你怎么了?如果我有什么疏忽你可以提醒我,我知道我还很小。” 克雷十分耐心地——在他的神经已经像绷得过紧的吉他琴弦一样时,他尽力让自己耐心——说:“亲爱的,你什么都没做错。我只是想马上行动,不过我觉得我们不会碰上任何人。我想还不是时候。” “希望你是对的,”她说。“我的头发已经一团糟了,我还折了一片指甲。” 他们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都笑了起来。之后他们之间的关系更好了,一直到最后。 “不,”爱丽丝叫起来,干呕了一下。“不。不,我不行了。”声音更高了,然后是:“我要吐了,对不起。” 她飞奔出科尔曼提灯的光圈,淹没在尼科森家客厅里的黑暗之中。客厅和厨房之间由一道大拱门相连。克雷听到咚的一声响,原来是爱丽丝跪倒在地毯上,干呕了好几声,停了一下,喘了口气,然后开始大吐特吐。克雷这才放了心。 “哦,天哪,”汤姆长长地深呼吸了一口,然后一边颤声吐着气,一边大叫:“哦!天天天天哪。” “汤姆,”克雷叫他。他看到这个小个子的腿在发软,知道他马上就要晕倒了。这的确情有可原,因为两具血肉模糊的尸体赫然躺在地上,正是他的邻居。 “汤姆!”克雷跨过厨房地板上的两具尸体和地上斑斑的血迹。在科尔曼灯那无情的白色灯光下,鲜血就像墨汁一样乌黑。他用空着的那只手拍打汤姆的半边脸。“别晕过去!”等他看到汤姆脚跟站稳了,就放低了声音。“到客厅去照顾一下爱丽丝。我来搞定厨房。” “你怎么能忍受这个?”汤姆问。“尼科森夫人的脑袋……脑袋开了花,脑浆遍……”他吞了一下口水,喉咙里喀哒一声,克雷都听得到。“她的脸都没了,但我认得她那件蓝色套头衫,上面有白色雪花。躺在厨房中央的橱柜旁地上的是海蒂,尼科森夫妇的女儿。我认得她,就凭……”他摇了摇头,似乎要理清零乱如麻的思绪,然后重复了一遍:“你怎么能忍受这个?” “我相信我们不虚此行,”克雷说,被自己冷静的语气也吓了一跳。 “在厨房里?” 汤姆试着从克雷的肩头看过去,克雷挪过来挡住了他。“相信我,你去照看一下爱丽丝。如果她还能走动,你们俩赶快去找找还有没有别的枪。发现了就喊一声。要当心,尼科森先生可能还在房子里。我的意思是我们可以推断当脉冲发生时他正在工作,可是照爱丽丝爸爸说的——” “随便推断就会倒大霉,”汤姆说着,脸上挤出苦笑。“明白了。”他转过身,又转回来。“我才不管到哪里去呢,克雷,可是我一分钟也不愿在这里多待,除非是迫不得已。我不喜欢尼科森夫妇,可他们毕竟是我的邻居。而且他们对我比那个住我背后的白痴斯科托尼要好多了。” “明白。” 汤姆拧开他的手电筒向尼科森家的客厅走去。克雷听到他跟爱丽丝耳语着什么,安慰着她。 做好心理准备以后,克雷提着科尔曼灯走进了厨房,在硬木地板上的血泊中踮着脚走。血都已经干了,但他还是尽可能地避开。 斜靠在厨房中央橱柜旁的女孩个子很高,可她的小辫子和身体的曲线表明她还是个孩子,比爱丽丝小两三岁左右。她的头拧成很吃力的角度,有点像被盘问的犯人,那毫无生气的眼睛向外突出着。她的头发本来是稻草般的金色,可是现在整个左边头发都变成了和地上的血泊一样的深栗色,就是这左边头上的枪伤让她一命呜呼。 她母亲斜靠在炉子右边的橱柜下面,正好是那漂亮的樱桃木橱柜转角的地方。 她粘着面粉的手像鬼一样惨白。她那血淋淋的断腿十分粗鲁地张开着。有一次克雷在创作一部篇幅有限制的漫画《战争地狱》之前,曾在网上搜集了一些致命枪伤的图片,以为马上就能派上用场,结果那次又没用上。各种枪伤都包含着恐怖信息的无声语言,这里他又看到了。尼科森夫人左眼部以上四散开来,似乎已经看不到骨头。她的右眼被挤到了眼眶的上部,似乎她临死前的那一秒还在看自己的脑袋。她后脑勺的头发和大部分脑浆都溅在她身后的樱桃木橱柜板上,结成了硬壳,看来她垂死时就靠在那里。苍蝇在她的尸体周围飞来飞去。 克雷也开始作呕,他转过头去用手捂住嘴。他告诫自己一定要忍住。客厅里爱丽丝都已经忍住不吐了——实际上克雷能听到爱丽丝和汤姆一边向屋子深处走去一边在讲话——他不想再让她吐出来。 把这两具尸体想象成假人,电影里的道具,他告诉自己,但是他知道自己没法做到。 于是他回过头,看着地板上的其他东西,这样似乎有点用处。地板上有把枪,他早就看到了。这厨房很大,枪在厨房的另一边,在冰箱和装有隐蔽垃圾桶的橱柜之间。他第一眼看见地上的两具女尸便下意识地挪开视线;然后正好看见地上的枪。 可是,也有可能是我隐约感觉到这里应该有把枪。 他还看见了这把枪原来的藏身之处:壁挂电视机和巨大的开罐器之间的入墙挂钩上。他们一家真的既是电子设备狂又是手枪狂,汤姆曾经说过。把手枪挂在厨房墙上,随手拿得到……为什么? “克雷?”是爱丽丝的声音,从远处传来。 “怎么了?” 然后是飞快地上楼梯的脚步声,爱丽丝就到客厅里了。“汤姆说我们找到枪了就叫你一声。我们刚刚找到。地下室里肯定还有十几把枪,来复枪、手枪都有。 不过手枪都放在贴有‘此柜安装报警器’字样的柜子里,我们很有可能会被逮捕……开玩笑。你来看看?““马上就来,亲爱的。别过来。” “别担心。难道你没有在这里待到恶心呕吐?” 他已经克服了恶心呕吐,完全克服了。尼科森家的厨房硬木地板上血迹斑斑,除了尸体,还有两样其他的东西。一个是擀面杖,合情合理,因为中央橱柜上有一个馅饼烤盘、一个搅拌碗,还有一个亮黄色的小罐上面写着“面粉”两个字。 地板上另外一样东西离海蒂的双手不远,那是一只典型的青少年使用的手机,蓝色的机身上满是大朵的橙色雏菊贴纸。 克雷差不多知道惨剧是如何发生的了,尽管他一点也不想知道。尼科森夫人当时正在做馅饼。她知道波士顿地区正在发生惨剧吗?也许是全美国、全世界? 电视也会传播脉冲信号吗?就算有,那么电视信号并没有让她发疯,克雷十分确定这一点。 但是她女儿疯了。对,海蒂攻击了她妈妈。那么,这位母亲在用擀面杖把女儿打倒在地之前有没有苦口婆心规劝她,还是她马上挥棒就打呢?不是出于仇恨,而是出于痛苦或者恐惧?不管怎样,都不够。尼科森夫人没有穿长裤,只穿了件套头衫,腿上光着,什么都没有穿。 克雷把她的衣服往下拉了拉,十分温柔小心地遮住了她临死时被排泄物污染了的家居短裤。 海蒂肯定不到十四岁,可能才十二岁出头吧。她那时候肯定咆哮着某种野人般的胡言乱语,就像那所有的疯子一样,突然从手机里接收到大剂量的疯狂毒素,嚷嚷着如拉斯,依啦,卡扎拉—砍这样的声音!那擀面杖的第一击把她打倒在地,但并没有打晕过去,这疯女孩就开始咬她妈妈的腿。不是小口轻咬,而是狠狠地撕咬,伤口深可见骨。克雷看到母亲腿上不仅有牙齿印,还有触目惊心的伤口像文身一样,肯定是海蒂的牙箍留下的。然后母亲就痛苦地大叫起来,在完全失去意识的情况下,尼科森夫人又开始用擀面杖打,这一次更加凶猛。克雷几乎都能听到这女孩脖子断裂时“咔嚓”一声闷响。于是,这掌上明珠般的女儿就死在这高科技装备的厨房里,牙齿上还套着箍,她那高科技的手机就躺在一只张开的手掌上。 接下来,她母亲从墙上取下挂着的枪并对着自己的脑袋扣动扳机之前,有没有停下来思考过什么呢?那枪挂在电视机和开罐器之间,本来是用来对付某一天闯入这干净明亮的厨房里的小偷或者强xx犯的。克雷想这位母亲肯定没有停下来思考,她的嘴里还来不及解释她所做的一切就忙着追赶她女儿的亡魂去了。 克雷走到枪的跟前,把它捡了起来。他本以为像阿尔尼·尼科森这样喜欢电子设备的人会用自动手枪——说不定还带激光瞄准器呢——可这只是一把普通的老式点45连发左轮手枪。他想这也算合情合理。他的妻子可能用这样的枪更顺手,因为绝不用担心千钧一发之际子弹有没有上膛这类事情;然后推开保险杠,确认枪膛里面是否有子弹。不,对付这个“老娘们”,只消把枪膛给晃出来就行了,克雷很轻松地做到了。他在《暗黑破坏神》里把这种枪画过上千遍。正如他所预料的那样,六发子弹只用了一发。克雷掏出一发子弹就知道是怎样的子弹了。尼科森夫人的点45里上膛的都是绝对非法的警用子弹,杀伤力极大,难怪她的天灵盖都被打飞了,而且居然还有些留下来的。他低头看了看这个靠在角落里的女人的尸体,哭了起来。 “克雷?”汤姆的声音从地下室的楼梯上传了过来,越来越近。“天哪!阿尔尼什么都有!就凭他那把自动武器,在沃普尔镇就够他蹲大牢的,我敢打赌……克雷?你没事吧?” “我来了,”克雷回答,擦了把眼泪,将那把左轮手枪的保险拉上,拴在皮带上,然后把腰间的那把刀拿下,放在尼科森夫人的橱柜面上,还配上自己手工制作的刀鞘。似乎是以物易物。“两分钟就过来。” “呦荷!” 克雷听到汤姆咚咚咚地跑下楼梯,回到尼科森的地下武器库里。他笑了起来,尽管眼泪顺着他的脸颊滑落。这是他一定要记住的一件事:这位略有点娘娘腔的马尔顿男人现在有了一屋子枪可以把玩,他开始像史泰龙那样充满阳刚地叫起“呦荷”来。 克雷赶紧打开厨房的抽屉一一搜寻着。在第三个抽屉里他发现碗碟毛巾下面有一个分量很沉的红色盒子,上面写着美国防卫武器点45口径美国防卫武器50发。 他把这盒子放进口袋,赶到地下室去与汤姆和爱丽丝会合。他想尽快离开这里。 他们不可能把尼科森收藏的所有枪支全部带走,这样可以说服他们俩尽快离开。 他刚刚穿过拱门的一半便停下来回头看那两具尸体,高举着提灯照明。把尼科森夫人的外套往下拉也无济于事,尸体毕竟是尸体,伤口就像酒醉后被儿子撞见的诺亚一样裸露着1。克雷想:他能找到什么东西掩盖一下尸体?可是一旦他开始掩盖尸体了,这么多尸体,哪里才是尽头?哪里?掩盖莎朗的尸体?掩盖他儿子的尸体? 1《圣经》中记载,诺亚喝醉酒以后全身赤裸被自己的儿子撞见。 “但愿不要这样,”他轻声说着,但他怀疑上帝会不会照他的请求做。他放低了提灯,跟着那跳动的灯光下楼找汤姆和爱丽丝去了。 汤姆和爱丽丝都在皮带上绑了一支带皮套的大口径手枪,还是自动式的。汤姆还在肩膀上斜挂了一条子弹带。克雷不知道应该笑还是应该再次大哭起来,似乎他的身体里面有既想笑又想哭的冲动。如果他真这么做了,他们肯定以为他得了歇斯底里症,当然事实有可能的确如此。 地下室墙上挂着的等离子电视是厨房里那个的老大哥,而且要大很多倍。另外还有一个略小一点的电视,上面有各种品牌的电子游戏联网。如果是从前,克雷倒是颇有兴致玩两把,或者说去过一下瘾。尼科森的乒乓球台旁边的角落里有台经典老式西伯格唱片点唱机,似乎为了和高科技电视机达成平衡,它那鲜艳的颜色现在是黑沉沉的。当然还有两个巨大的枪支储藏柜,柜门虽然锁着但玻璃已经被砸开了。 “这门本来上了锁,可他车库里就有工具箱,”汤姆说。“爱丽丝用扳手把柜子都砸开了。” “它们都不堪一击,”爱丽丝谦虚地说。“这个是我在车库的工具箱后面找到的,用毯子包着。来看看这是什么,我有没有认错?”她从乒乓球桌上把它拿起来,小心翼翼地提着线卷,送到克雷跟前。 “老天爷啊!”克雷说。“这是……”他斜瞅了一眼那扳机保护上的压花。 “这是俄国货。” 1即AK47。 “我敢肯定这就是,”汤姆说。“这个是不是卡拉什尼科夫冲锋枪1?” “我也不知道。有配套的子弹吗?有盒子上印的图案和枪上这个一样的吗?” “有六七盒,很沉。这是把机关枪,是吗?” “可以这么说,我想。”克雷弹了一下某根杆。“我敢肯定扳到某一个位置就是单发子弹,另一个位置就是自动开火。” “它一分钟能射出多少发子弹?”爱丽丝问。 “我也不知道,”克雷说,“但我想大概一秒钟一发吧。” “哇。”爱丽丝的眼睛都瞪圆了。“你能搞清楚怎么用吗?” 1克雷在开玩笑,意思是他在农村长大没用过这么复杂的枪。“爱丽丝——我敢肯定他们教过十六岁的农家少年如何使用冲锋枪1。是的,我想我能琢磨出来。可能得浪费一盒子弹,但是我想应该没问题。”他想,上帝啊,求您保佑这枪不要在我手上爆炸吧。 “这种枪在马萨诸塞州是合法的吗?”她问。 “现在是合法的,爱丽丝,”汤姆严肃地说。“该出发了吧?” “是的,”她回答,然后看了看克雷,似乎还不习惯成为决策者。 “是的,”克雷说。“朝北走。” “我没问题,”爱丽丝说。 “好的,”汤姆说。“朝北走,开路。”

第23章 
第二天曙光初露,朝霞满天的时候,克雷、爱丽丝和汤姆已经在北里町的一个废弃马场旁边的谷仓里搭起了帐篷。他们从谷仓大门看到外面第一拨疯子出现,沿62号公路向西南方向的威明顿聚拢过去。疯子们的衣服都湿透了,破烂不堪,有些人连鞋都没穿。不到正午,他们全都走远了。到了四点钟,太阳终于穿透云层投下悠长而闪烁的光芒,疯子们又开始掉头往他们来的方向返回。很多人边走边吃着什么,还有些搀扶住那些走不动的人。这一整天,克雷他们没有看到一场杀戮。 可能有七八个疯子正在拖拉着什么大的东西,克雷觉得十分眼熟。爱丽丝曾经在汤姆的客房衣橱里发现过一个。他们三个曾经围着那东西站着,害怕把它打开。 “克雷?”爱丽丝问。“他们为什么有几个在搬音响呢?” “我不知道,”他回答。 “我不喜欢这样,”汤姆说。“我不喜欢他们群聚在一起,我不喜欢他们相互扶持,我最不喜欢看到的是他们在搬这种庞大的便携式音响。” “只有几个人——”克雷刚刚开口。 “看那个女的,就在那里,”汤姆突然打断了他,指着一个摇摇摆摆走上62号高速公路的中年妇女,她的怀里抱着一个收音/CD两用音响,足有客厅里的搁脚圆凳那么大。她用胸部抵住音响,像抱着个熟睡的孩子一样。音响的电源线从背后小小的储藏空间里掉了出来,就在她身后的路上拖着。“你没看见他们有人搬台灯或者吐司机什么的,对吧?如果他们是按照既定程序去架起电池驱动的收音机,然后打开,播放那种调子、那种脉冲、那种潜意识信息,管它叫什么呢,那该怎么办?如果他们想接收最初他们错过的脉冲信息,那该怎么办?” 他们。那曾经满街都是、偏执妄想狂一样的手机疯子。爱丽丝不知从哪里把那只小运动鞋拿了出来,然后在手里捏着,但她开口说话时,声音却出奇地平静。 “我觉得不是这样。” “为什么呢?”汤姆问。 她摇了摇头。“我说不出,只是感觉你说得不对。” “女人的直觉?”他笑了,但并非在嘲弄她。 “可能吧,”她说,“但是我发现一件很明显的事。” “什么事,爱丽丝?”克雷问她。他推测她马上要说的话,果然他是对的。 “他们越来越聪明了,但并不是靠个人的努力,因为他们开始一起思考了。 可能我这么说有点夸张,但至少比说他们到处搜集大个儿的电池驱动FM收音机就是要把我们都变成疯子的可能性要大点。” “心灵感应式群体思考,”汤姆说着,思考着这个词。爱丽丝看着他。克雷早已认同爱丽丝的看法,从谷仓门里往外看,白昼马上就要结束了。他在想他们三个肯定要在哪里停留一下去找张公路地图来看看。 汤姆点点头。“嘿,你说得有点道理。毕竟他们群聚的目的似乎就是:心灵感应式群体思考。” “你真的这么想还是其实想让我——” “我真的这么想,”汤姆说着,伸出手去拉爱丽丝的手,她正在飞快地揉捏那小鞋子。“我真的真的这么想。别去捏它了,好吗?” 爱丽丝朝他飞快地笑了笑,有点心烦意乱。克雷也看见了,不禁再次惊叹她的美丽,真的是美丽,而且是极度脆弱处于崩溃边缘的美丽。“那草垛看上去很软,我累了。我要好好睡一觉。” 1美国的印第安部落之一。 “去睡吧,你看上去的确需要休息,”克雷说。 克雷梦见他自己和莎朗,还有约翰尼奇在他们肯特塘的小屋子后面野餐。莎朗把她的纳瓦霍1地毯铺在草坪上,他们正在享用三明治和冰爽茶。突然天变黑了,莎朗指着克雷身后大叫:“看哪!心灵感应的疯子!”可是等他回过头去,背后什么也没有,只有一群乌鸦,有一只很大,把太阳光都遮住了。接着,他听到清脆的音乐声,似乎是富豪乐冰淇淋车在播放《芝麻街》的主题曲,可他知道那是手机铃声,即使是在梦里克雷都吓得要死。他回过头看见儿子不见了,连忙问莎朗儿子到哪儿去了,其实他心里已经开始害怕,因为他已经知道答案了。莎朗说约翰尼躲到地毯下面去接手机了。果然地毯下面有个隆起的包块。克雷连忙趴下去找儿子,鼻子里全是干草潮湿后的浓烈气味。克雷一边大声叫:约翰尼别接手机,别说话,一边四处摸索儿子,可是什么也没抓到,只碰到一个冰冷的玻璃球:那是他在小玩意商店里买的玻璃镇纸,有一团蒲公英的绒毛浮在正中,像一团袖珍的雾。 接着汤姆把他叫醒,告诉他手表显示九点过了,月亮已经升起来了,如果想继续前行的话,现在正是时候。克雷从来没有这么乐意从睡梦中被叫醒过。总的来说,他更喜欢他那个有关宾果游戏桌的梦。 爱丽丝很奇怪地看着他。 “怎么了?”克雷赶快检查一下他的自动武器是否已经上好了保险,这已经成了他的本能之一。 “你睡着的时候在说梦话。你说:‘别接电话,别接电话。’” “任何人都不应该接电话,”克雷说。“这样这个世界就会好很多。” “啊,可是谁能够抵挡得住电话铃响的诱惑呢?”汤姆问。“竞争是如此的激烈。” “他妈的《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1,”克雷说。爱丽丝大笑,眼泪都笑出来了。 德国哲学家尼采的代表作品之一,先知向人类讲述“超人”等理念。 月亮在云层里飞快地穿梭着,时隐时现,克雷觉得这一幕很像有关海盗和藏宝的儿童读物里的插图。他们已经把马场甩得远远的了,继续往北去。那个晚上,他们开始碰到和他们一样的正常人。 因为夜晚是属于我们的。克雷一边想,一边把自动来复枪从一只手换到另一只手。枪上满了膛,沉甸甸的。白天属于那些手机疯子,可是一旦星月当空的时候,我们就是主人了,像吸血鬼一样,被驱赶到黑夜王国栖身。在近处我们能够识别同类,因为我们可以交谈;稍离得远一点我们还是能够识别,根据背包和随身所携带的枪,应该有越来越多的正常人都带上了枪吧;可是一旦距离很远,只能靠摇晃手电筒的灯光了。三天以前,正常人类不光是世界的主宰,作为幸存物种,还总是为在我们创立这个有线新闻和微波炉爆米花“天堂”的进程中惨遭灭绝的生物感到愧疚难当。可是现在,我们也成了手电筒部落。 他看了看汤姆,问道:“疯子们都到哪儿去了?太阳下山以后他们都躲到哪里去了?” 汤姆看了他一眼。“北极去了。那里所有的小矮人都死于疯鹿病,然后那些人就去帮忙培育新的作物。” “老天,”克雷叫道,“今天晚上是不是有人睡错了草垛,不正常了?” 可是汤姆没有笑。“我在想我的猫,”他说。“在想它好不好。我知道你们会觉得我很傻。” “没有,”其实克雷心里觉得汤姆有点小题大做,因为他一直担心的是自己的妻子和儿子。

第24章 
他们在巴拉德维尔这个只有两个红绿灯的小镇上找到了一张公路地图,是在一家卖书和卡片的小商店里。接着他们重新朝正北方前进。他们早就决定在这个93号和95号州际公路交会处的田园风光如画的小镇停留一下,现在看来是个明智的决定。他们在路上碰到的行人——大多数都往西走,远离95号公路——告诉他们前面发生了恐怖的交通事故,全部堵死了。还有几个向东去的人说93号公路靠近威克菲尔德出口处有辆坦克撞毁了,大火引发了一连串的爆炸,把向北行驶的将近一英里的车流都烧焦了。那气味,那人说,简直就像“地狱里的炸鱼排”。 他们在安多弗近郊一路跋涉,碰到了越来越多的手电筒部落,也听到了太多人都在重复那一条流言,几乎已然成为现实:新罕布什尔州的边界被关闭了。新罕布什尔州的警方和特种部队采取先开枪再问话原则。他们才不管你是疯子还是正常人呢。 “警察牌照上一直刻着的他妈的警训现在换了新版本了,”一位跟他们一起走了一段路的哭丧着脸的老头生气地说。这人穿着一件价格不菲的大衣,背着一个小小的背包,手里还拿着一支长杆手电筒,大衣口袋里露出了手枪的柄。“如果你在新罕布什尔,你就自由了。如果你想到新罕布什尔去,那就是找死。” “这简直……令人难以相信,”爱丽丝说。 “相信你想相信的吧,小姐,”他们那位临时旅伴回答。“我也遇到过像你们这样想到北方去的人,当他们目睹了那些在邓斯特博尔想穿越州界到达新罕布什尔的人被立即一枪毙命的时候,他们连忙掉头往南方跑。” “什么时候的事?”克雷问。 “昨天晚上。” 克雷还有几个问题要问,但最终还是憋在了肚子里。到了安多弗市,这个哭丧着脸的老头以及大部分刚才和他们一起穿梭于机动车之间的同伴们都拐上了133号高速公路,向正西面的洛威尔走去,只剩下克雷、汤姆和爱丽丝站在安多弗市的大街上。这里除了几个挥舞着手电筒的路人,空空如也。他们正在想办法尽早做出决定。 “你相信吗?”克雷问爱丽丝。 “不相信,”她看着汤姆说。 汤姆摇了摇头。“我也不相信。我觉得刚才那个人说的故事就和‘下水道里有鳄鱼’一样可疑。” 1即新罕布什尔州,在英文中该州名与“仓鼠”一词的发音相似。 爱丽丝点了点头。“而且消息也不会传得这么快,在没有电话的情况下。” “对啊,”汤姆说。“这绝对是新一代的‘都市讹传’。那么我们还是来讨论一下‘新仓鼠州’1吧,我的一个朋友喜欢这么叫。我想我们应该尽可能找到一个不为人知的地点穿越州界。” “听上去这计划不错,”爱丽丝说,然后他们马上就开路了,在城镇里有人行道的地方就沿着人行道一直走。 在安多弗郊外,一个男人头上戴了自制的绳套,然后紧贴两边太阳穴各固定了一支手电筒,正从IGA1那砸破了的展示橱窗里走出来。他十分友善地向他们挥手,然后从两排购物车中间选了一条道直奔他们而来,一边把手里拿着的罐头食品塞进身上背着的报童口袋里。他跑到一辆侧翻的货运卡车旁就停了下来,自我介绍说他叫罗斯科·汉特,来自美图恩市,然后问他们要往哪里去。听到克雷回答说去缅因州时,他摇摇头。 1中小零售企业自愿连锁店。 “新罕布什尔州界关闭了,半小时不到以前我碰到两个掉头走的人。其中一个说他们尽力区分手机疯子和我们这样的正常人,但他们似乎不是太努力。” “那两个人他们真的亲眼看见州界关闭了吗?”汤姆问。 罗斯科·汉特看了看汤姆,仿佛他有可能是疯子一样。“伙计,相信别人的话好不好,”他说。“我的意思是你又不能打电话给谁确认一下,对吧?”他停了一小会儿,继续说:“在塞勒姆市和纳舒厄市都有人烧尸体,这也是那两个人告诉我的。他们还说,那气味简直就像烤全猪。我准备朝西走,前面有五个同伴,我们在天亮前想多赶赶路,朝西的路是开放的。” “这都是你听说的,是吗?”克雷问。 汉特有点轻蔑地看了他一眼。“对,是听说的。我妈妈曾经说过,聪明人听一句话就够了。如果你们真的想往北走,一定要在午夜时分穿越州界。那些疯子们晚上不出来。” “这个我们知道,”汤姆说。 这个头上两边各插了一支手电筒的男人没有理睬汤姆,而是继续跟克雷说话,明显是把克雷当成他们三人的领袖了。“疯子们都没有手电筒。把手电筒来回挥动,说话,大叫。这些事情疯子也都不会做。我怀疑守州界的人会不会让你们过去,但是如果你们走运的话,他们也不会朝你们开枪。” “他们越来越聪明了,”爱丽丝说。“你知道吧,是不是,汉特先生?” 汉特“哼”了一声。“他们开始拉帮结伙,停止自相残杀了。我不知道这个算是说明他们更聪明了还是别的什么。可是他们还在残杀我们,我知道这一点。” 汉特一定是看到了克雷脸上的怀疑表情,因为他笑了起来,但是笑容在手电筒灯光的照耀下让人害怕。 “今天早上我看到他们抓住了一个女人,”他说。“亲眼所见,行了吧?” 克雷点点头。“行了。” “我知道她当时为什么在街上。那是在陶普斯菲尔德,这儿以东十英里吧? 我和我的同伴当时躲在6号汽车旅馆。那个女人就朝我们的方向走过来了。 其实并不是走,而是急迫地向前冲,差不多跑起来了,一边还回头看。我因为睡不着觉所以就看见她了。“他摇摇头。”要习惯于白天睡大觉真是令人难受的一件事。“克雷本来想告诉汉特,他们三个已经习惯了黑白颠倒的生活,但还是忍住没说。他看见爱丽丝又在握住她的护身符——那只小鞋子了。他一点都不想让爱丽丝听到接下去发生的事,可是又没有办法把她隔离开来。也许是因为这就是有关求生的重要信息吧(和有关新罕布什尔州州界的信息不一样,克雷几乎能肯定这信息完全真实);还有就是因为再过一会儿,整个世界都将会被这样的故事所塞满。如果他们听得足够多,或许最终就能从这些故事中找出规律。 “可能她就是想找个更好的地方休息吧,也没什么别的目的。可能她看见了6号汽车旅馆,然后想:‘嘿,这儿的房间里有床,旁边就是埃克森加油站,就在下一个路口。’可是还没等她走到一半,有几个疯子就从街角转了过来。他们走……你们知道他们怎么走路的吗?” 罗斯科·汉特僵直地朝他们走了过来,像锡制的玩偶士兵,身上背的袋子晃来晃去。其实手机疯子们并不是这么走路的,但是他们三个都明白他想要传达的意思,点了点头。 “接着,她……”他斜靠在身后那翻倒的卡车上,用双手擦了下脸。“我希望你们能理解,好吗?这就是为什么你们不被他们抓住的原因,绝不能被他们的假象迷惑,认为他们在恢复正常,因为偶尔会有一两个疯子很幸运地碰响了音响的开关或者按下了CD播放键——” “你还看到过这个?”汤姆问。“听到过这个?” “是啊,有两次。我看见的第二个人怀里抱着音响在走路,两只胳膊左右使劲地来回甩动,音响就在他怀里拼命跳着。但是,音响仍然放着音乐。所以我想他们喜欢音乐,而且可以肯定的是他们中有些人似乎正在恢复理智。这就是为什么我们得更加小心了,对吧?” “那女人到底怎么样了?”爱丽丝问。“那个被他们抓住的?” “她一开始想装成他们那样,”汉特说。“我站在房间的窗前,想着:‘对,坚持住,这位女士,再坚持一小会儿就有可能找到机会冲进某个房子里’。你们有没有注意到疯子们不喜欢到室内去?” 克雷、汤姆和爱丽丝都摇了摇头。 汉特点了点头。“他们会进入室内,我也亲眼看到过,但是他们不喜欢。” “他们是怎么袭击她的呢?”爱丽丝又发问了。 “到底怎么样我也不清楚。他们嗅到了她的气味,或者是通过别的什么方式。” “或者是感知到了她的想法,”汤姆插嘴了。 “或者说根本不可能感觉到她的想法,”爱丽丝针锋相对。

第25章 
“这个我一点也不清楚,”汉特说,“可是我知道他们就在大街上将她撕成了几片。千真万确就是把她活生生给撕碎了。”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克雷看见爱丽丝站立不稳就连忙用胳膊搂住她。 1基莫-萨贝,从早期广播剧和电视剧《独行侠》(TheLongRanger)中流行开来的问候语,意即“你好!忠实的朋友”。“今天早上九点,在陶普斯菲尔德。 如果你看见一堆疯子在耶拉布里克路上抱着音响大摇大摆地走,音响回荡出《为何友情难圆》这首歌……“他就着头上绑着的手电筒发出的光亮,神情冷酷地审视着他们三个的脸。”我绝不会跑出去大叫基莫萨贝1。就这么简单。“他顿了一下。”我也不会朝北走。即使边界守卫不向你们开枪,那也是白白浪费时间。“可是他们三个在IGA停车场的转角处商量了一会儿,还是向北方进发了。 他们走到安多弗城北,站在495号公路的人行天桥上歇了一会儿。天空里的云朵越积越厚,可是月亮仍然顽强地透过云层洒下光芒,照亮了他们脚下那寂静无声的六车道公路。离过街天桥不远,向南延伸的车道上躺着一辆肚皮朝天的十六轮大卡车,如同一头死象。在它周围还立着橙色的路标,表明至少还有人对这场事故做了一个象征性的回应。路标前面有两辆警车被遗弃在那儿,其中一辆侧翻着。大卡车的尾部有一半已经烧得焦黑。他们并没有发现尸体,至少在这转瞬即逝的月光下没有看到尸体。有几个人沿着堵塞的公路向西跋涉前进,但速度很慢。 “似乎噩梦一下子成真了,对吧?”汤姆说。 “不,”爱丽丝的语气显得很冷漠。“对于我来说,这只不过是暑期大片里的特效场景罢了。买一桶爆米花、一杯可乐,然后欣赏电脑设计……的世界末日。 那个叫什么来着?电脑成像?电脑制图?蓝屏?反正就是他妈的这类名字。 “她提着小运动鞋的一根鞋带。”对于我来说,只有这个才是真实的,小到我可以牢牢地抓住。走吧,我们出发。“28号高速公路上尽管有许多被遗弃的车辆但仍然通畅,不像刚才的495号公路。四点钟左右他们已经离美图恩不远了,那就是头上绑着一对手电筒的罗斯科·汉特先生的家乡。他们完全相信汉特所说的故事,在天亮以前一定要掩护好自己。于是他们选择了28号公路和110号公路交界处的一家汽车旅馆先躲起来。旅馆前已经有十几辆车停在车位里,可是克雷总觉得这些车有点被主人遗弃的感觉。 实际上也很有可能。门前的两条路都只能靠步行才能通过。克雷和汤姆在旅馆停车场边上站着,把手电筒举过头顶摇晃着。 “我们是好人!”汤姆叫道。“是正常人!我们要进来!” 他们等着回音。可是那块写着“甜蜜谷旅馆、温水游泳池、HBO、团体优惠。” 的招牌后面并没有传来任何声音。 “出来个人回答一声啊,”爱丽丝说。“我的脚都走疼了,天马上就亮了。” “看这个,”克雷从旅馆的驶入车道上捡起一张CD,用手电筒照着,原来是迈克·波顿的《情歌集》。 “你说过他们越来越聪明了,”汤姆说。 “别这么快下结论,”克雷说。他们三个朝旅馆房间走去。“应该是谁把它扔在这里的吧?” “还不如说是谁弄丢了呢,”汤姆说。 爱丽丝用自己的手电筒照照CD,问道,“这人是谁?” “宝贝儿,”汤姆说,“你没兴趣的。”他一把抓过CD扔到身后。 他们撬开了三间紧邻的房间门,尽可能地小心翼翼,这样在进房间以后至少还能把门给锁上。有了床他们几乎整个白天都睡了过去,没有任何东西打搅他们,只有爱丽丝说她似乎听到了遥远处乐声飘扬。可她也承认有可能那音乐声就是来自她的梦里。 甜蜜谷旅馆的大堂里有地图出售,比他们手头上的公路图更加详细。陈列地图的玻璃柜台已经被砸碎。克雷拿了一张马萨诸塞州的,一张新罕布什尔州的。 他小心地把手伸进柜台,免得被碎玻璃划伤。就在这个时候他发现接待前台的另一头地上躺着一个青年男子,眼睛很僵硬地圆睁着。乍一看克雷觉得好像有人把一朵颜色古怪的胸花塞进了尸体的嘴里,然后他才看到从死人的面颊刺穿出来的绿色圆点,他这才意识到这些和玻璃柜台上四散的碎玻璃正好吻合。那具尸体还佩带着一块胸牌,上面写着我叫汉克,每周优惠,欢迎垂询。克雷看到汉克的时候想到了里卡迪先生。 汤姆和爱丽丝在大堂门内等他。现在正好九点一刻,外面全黑了。“怎么样?” 爱丽丝问他。 “这些应该能派上用场,”克雷把地图递给她,然后提起科尔曼提灯让她和汤姆都能仔细研究,然后和老地图比较一下,再确定今晚的路线。克雷试图说服自己让约翰尼和莎朗都听天由命,让自己大脑中枢接受这个残酷的现实:肯特塘该发生的事情都已经发生了。他的儿子和妻子要么安然无恙,要么已经惨遭不测。 他要么能找到他们,要么就从此永别。他这种半带魔力的想法起初还有点作用,可是维持不了多久。 当他开始动摇的时候,他告诉自己能活着实属幸运,这是事实。可是他也很倒霉,因为脉冲事件发生的那一刻他远在家乡肯特塘以南一百英里之外的波士顿,按最短的路算起来也有一百英里(他们现在走的路绝不是最短的)。但是他又很幸运,因为他遇上的都是好人,这些人都可以当作朋友。他看到过很多其他的人——啤酒桶男人、传福音的胖妇人,还有来自美图恩的罗斯科·汉特先生——他们都没有自己这么幸运。 如果他找到你,莎朗,如果约翰尼找到你,你一定要照顾好他。一定。 可是万一他用手机打了电话呢?万一他把那只红色手机带去学校了呢?他最近会不会不那么频繁地用手机呢,因为很多同学也都有了自己的手机? 基督啊! “克雷?你没事吧?”汤姆问。 “没事。怎么啦?” “我也不知道,你看上去有点……脸色阴沉。” “柜台后面有个死人,一点都不好看。” “看这儿,”爱丽丝的手指沿着地图上的一条线滑动。这条路七弯八拐地穿过了州界,在佩尔汉姆往东一点点的地方与新罕布什尔州的38号公路交叉。“这条路看来很不错,”爱丽丝说。“我们沿着这条高速公路向西走八九英里”——她指着外面的110号公路,路上的空车和柏油路面都在濛濛细雨中闪着微光——“就能转上这条路。你们说怎么样?” “听上去不错,”汤姆说。 爱丽丝的眼光从汤姆身上转移到克雷身上。她那只小运动鞋又被收了起来,大概是放进了背包里。但是克雷觉得她似乎很想紧紧攥住那只小鞋子。他想还好爱丽丝不抽烟,否则她现在可能会一天抽上四包。“如果他们把那条交叉的公路给把守起来了——”爱丽丝又开口了。 “必要的话,我们会考虑这个的,”克雷说,可是他一点也不担心。不管走哪条路,他都要回到缅因州去。即便是要爬过一片荆棘,就像十月份偷偷越过加拿大边界捡苹果那样,他也愿意去做。如果汤姆和爱丽丝决定在某处留下,那就太糟糕了,因为他不得不和他们分手……但他一定要回去,因为他要弄个明白。 爱丽丝在甜蜜谷旅馆地图上发现的这条弯弯曲曲的红色线条叫做——多斯第溪公路——这条路几乎通畅无阻,离州界大约要步行四小时。他们三个一路上只看见过顶多五六辆被遗弃的汽车,只有一辆出事被撞毁了。他们还看到了两幢房子,里面有灯光,还能听到发电机的轰鸣声。他们想去那边歇歇脚,不久留。 “我们很有可能会和保卫自己家人和房子的主人交起火来,”克雷说。“别忘了有房子就会有人在里面。那些发电机很有可能设置好了,一旦电力供应中断,它们马上开始发电,直到汽油耗尽。” “即使房子里住的是正常人,也让我们进去了,这本身就不太正常,我们进去干什么呢?”汤姆问。“借用电话?” 1雪佛兰公司的一种多功能运动型车,即SUV。 他们讨论着在哪里停一下,想办法“解放”一辆车(“解放”是汤姆爱用的词),可是最终他们决定放弃这个方案。如果州界是由官方或者民兵把守,那么开着雪佛兰Tahoe1到那儿似乎不太明智。

第26章 
于是他们还是步行,州界那里除了一块公告牌没有什么别的东西(牌子很小,像农村那种横跨两车道柏油公路的牌子),上面写着您现在进入新罕布什尔州,欢迎您的到来!这里寂静无声,只听见公路两旁的树林里有小水珠滴落的声音,偶尔传来微风的叹息声,或者是小动物发出的沙沙声响。他们在路牌跟前停下来看了看,然后继续前行,把马萨诸塞州抛在身后。 到了多斯第溪公路,他们三个那种孑然一身的感觉就烟消云散了。那里有一块路牌,写着新罕州38号公路以及曼彻斯特19英里1。在38号公路上只有几个行人,可是等他们转到朝着正北方向的128号公路走上半小时以后,宽阔的道路上到处是汽车残骸,零星的行人慢慢变成了一股庞大的难民队伍。难民们三四个一群,让克雷印象深刻的是他们除了自己对于别人毫无兴趣。 1这里的曼彻斯特是新罕布什尔州第一大城市。 他们碰上了一位四十岁左右的女人和年长她二十岁左右的男人,各推着一辆购物车,里面各坐着一个孩子。坐在男人车里的是个男孩,他个头比较大,但还是想办法蜷在车里睡着了。当克雷他们经过这个临时凑合的家庭旁边时,那男人的一个推车轮子突然脱落了。车倒向一边,把那男孩甩了出去,他看上去七八岁左右。汤姆一把抓住男孩的肩膀,避免了最糟糕的结果,但他还是擦伤了一边的膝盖。孩子当然吓坏了。汤姆把他抱起来,可是男孩见他是陌生人便拼命挣脱,哭得更凶了。 “行了,谢谢,我抱住他了,”推车的男人接过孩子,和他一起坐在路边,嘴里不停地发出类似啵啵的亲嘴声,克雷想自从七岁开始自己就没听过这种声音了。那男人说:“格利高里亲亲,马上就好了。”他亲了亲男孩受伤的膝盖,孩子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马上就要睡着的样子。格利高里对汤姆和克雷微笑了一下然后点头致意。他看上去疲惫至极,接近死亡的边缘。看得出他上星期还是下巴刮得干干净净、经常健身、风度翩翩的六十岁成熟男人,可现在他看上去有七十五岁,像是个争取时间逃离波兰的老犹太人。 “我们没事儿,”他说。“你们继续赶路吧。” 克雷张嘴想说:为什么我们不一起走呢?为什么我们不搭个伴儿呢?你觉得怎么样,格利高里?克雷年少时读过的科幻小说里的主人公经常会说:为什么我们不搭个伴儿呢? “是啊,继续赶路吧,你们还等什么?”还没等克雷开口说点什么,那女人发话了。她的推车里有个五岁左右的小女孩正在熟睡。那女人像母鸡保护小鸡一样站在推车前面,似乎她抓住了某个特别便宜的打折商品生怕克雷他们来抢一样。 “以为我们有你们想要的东西吗?” “纳塔丽,别说了,”格利高里尽管疲惫,但还很有耐心。 可是纳塔丽没有就此打住,克雷突然意识到为什么眼前这一幕让他异常沮丧,并非是因为他在这午夜时分遭遇到因疲劳和恐惧而变得极端偏执的女人,这些都值得谅解。真正让他意志消沉的是人们这种无休止的走路方式,不停地晃着手电筒,和身边的自己人小声交谈着,把行李从一只手换到另一只手。有个别小混混骑着超小型摩托车在公路上的汽车残骸和垃圾中穿梭前进,人们一边让路一边在嘴里愤恨地念叨着什么。克雷想:如果刚才那小男孩被推车甩出来折断了脖子而不只是擦伤了腿,恐怕人们的反应也是一样的吧;如果那边那个背着超重背包,在路边大口喘气的胖子突然因心脏病发作而倒地,人们的反应也还是一样的吧。 没人会过去急救,当然“九·一一”恐怖袭击那天人人互助的场面是不会再有了。 根本没有人愿意动动嘴皮喊两声“女士,省省吧!”或者“嘿,朋友,告诉她请闭嘴好不好?”人们只是继续前进着。 “——因为我们只有这两个孩子了,我们现在自身都难保却还要尽老天爷加给我们的责任。他戴着心脏起搏器,万一要是电池用光了我们该怎么办?谁能告诉我?现在我们还得带着两个孩子!你们想要一个吗?”她疯狂地四下张望。 “嘿,有人要孩子吗?” 推车里的小女孩开始动起来。 “纳塔丽,你惊醒鲍西娅了,”格利高里说。 叫纳塔丽的女人开始大笑起来。“够了,他妈的狗屎!这个发疯的狗屁世界!” 他们身边的人仍然迈着难民的步子,不为所动。克雷想:这就是我们的反应。 这就是理智丧失之后的众生相。没有摄像机,没有大楼在燃烧,没有安德森·库帕1说“现在转切到CNN在亚特兰大的演播室”。这就是国民卫队由于疯狂而溃散后的情形。 1安德森·库帕,美国著名电视主播、CNN新闻台记者兼主持人。 “我来照顾这男孩吧,”克雷说。“我来抱着他,等你们给他找到更好的窝。 这推车已经不能用了。“他看着汤姆,汤姆耸了耸肩膀点点头。 “离我们远点,”纳塔丽的手里突然多了一把枪。枪比较小,可能只有点22的口径,可是如果子弹射入了致命的部位,点22的威力也不小。 克雷听到他的左右两侧都有拔枪的声音,知道是汤姆和爱丽丝正举着从尼科森家里拿来的手枪对准那个叫纳塔丽的女人。似乎也只能这么做了。 “把枪放下,纳塔丽,”他说。“我们现在就上路。” “你他妈的给我站在那儿别动,”她边说边用另一只手掌把一绺垂下的头发拨了回去,似乎并没意识到克雷身边的一男一女都拿枪指着她。现在路人们开始往这边张望了,但他们的反应也只不过是快速远离这个即将血肉横飞的对抗现场。 “我们走,克雷,”爱丽丝平静地说,一只手握住了他的手腕。“不想看到有人受伤。” 他们三个继续往前走。爱丽丝的手一直握住克雷的手腕,好像他是她的男朋友一样。只不过是场午夜漫步,克雷想。其实他根本不知道现在几点钟,他也不在乎具体时间。他的心脏在剧烈跳动。汤姆和他们走在一起,但除了转弯的时候,他一直拖在后面,手里还握着枪。克雷想,如果纳塔丽开枪的话,汤姆大概会随时还击。既然电话设施已经瘫痪,还击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在黎明到来之前,他们走在曼彻斯特以东的102号公路上,开始有微弱的音乐声传来。 “老天哪,”汤姆停了下来。“这首歌是《小象进行曲》。” “是什么?”爱丽丝觉得有点好笑。 “那是汽油只要两毛五的年代,有个乐队叫‘莱斯·布朗和他的著名乐队’,有人喜欢他们。我妈妈还买过他们的唱片呢。” 一直和他们保持一定距离的两个男人停下来喘口气。这两人已经上了年纪但看上去很健康。像是刚刚退休的一对邮递员在科茨沃尔德1乡间徒步游览,克雷想。不管他们在哪里,一个背着背包——不是那种常见的臃肿的背囊,是有支架架在腰上的那种——另一个则在右肩挎着一只帆布旅行背包,左肩背着的像是一把点30口径的枪。 背大背包的那位用前臂将他满是皱纹的额头上的汗水擦去,对汤姆说:“你妈妈的那张莱斯·布朗唱片更有可能是唐·科斯塔2的或者亨利·曼西尼3的。 他们是那时候的明星。那首歌“——他把头偏向那若有若无的音乐飘来的方向——”其实是劳伦斯·韦尔克4唱的,千真万确。“1科茨沃尔德,英国西南部丘陵地带,以自然风光著称。 2唐·科斯塔,美国传奇性金牌音乐制作人。 3亨利·曼西尼,美国著名电影作曲家之一,曾三次荣获奥斯卡音乐奖,《月亮河》便是他的作品之一。 4劳伦斯·韦尔克,美国音乐家、艺人。 “劳伦斯·韦尔克,”汤姆吸了口气,很敬畏的样子。 “又是谁?”爱丽丝问。 “听那支《小象进行曲》,”克雷插嘴,笑了起来。他很疲惫,觉得自己很傻。他突然想到约翰尼会喜欢这首歌。 背大背包的男人略带点轻蔑地瞟了他一眼,然后又看着汤姆。“对,那就是劳伦斯·韦尔克,”他说。“我的眼睛是不中用了,但耳朵还不错。我和我妻子以前每逢他妈的周六晚上都要看他的表演。” “道奇那时候也不错,”背帆布背包的开口了。这是他在整个对话中说的唯一一句,克雷完全搞不懂他说的是什么意思。 “劳伦斯·韦尔克和他的香槟乐队,”汤姆说。“想起来了。” “是劳伦斯·韦尔克和他的香槟音乐玩家,”背大背包的男人说。“老天。” “别忘了列侬姐妹和可爱的爱丽丝·朗,”汤姆说。 远处那虚无缥缈的音乐又换了。“这首歌是《加尔各答》,”背大背包的男人叹着气。“好了,我们要出发了。很高兴和你们聊天打发时间。” “晚安,”克雷说。 “不对,”背大背包的男人说。“现在就是我们的白天。你们没有注意到吗? 祝你们愉快,小伙子们。还有你,小女士。““谢谢,”站在克雷和汤姆之间的小女士轻轻地说。 背大背包的继续上路了,背帆布包的坚定地跟在他旁边。在他们周围有一堆手电筒的灯光闪耀,引领着人们向新罕布什尔的腹地走去。背大背包的男人突然停了下来,回头给他们最后留了句话。

第27章 
“再过一小时就别待在这条路上,”他说。“找个房子或者汽车旅馆的房间躲起来。你们知道鞋子的事吧?” “什么鞋子的事?”汤姆问。 背大背包的很有耐心地看着他,就像在看一个一无所知、东问西问的傻子。 路的远方飘来的《加尔各答》——如果真是这首歌的话——已经变成了波尔卡舞曲,在这个雨雾濛濛的夜晚显得十分疯狂。这位背着大背包的老人开始说起鞋子的事了。 “我们进入屋子的时候会把鞋放在门口台阶上,”他说。“那些疯子不会这么做,别担心,这就告诉其他人这个地方已经有人了,请移步别处。除非——” 他的目光落在克雷背着的重型自动武器上——“除非有意外发生。” “那意外有没有发生过呢?”汤姆问。 “噢,有过,”背大背包的男人语气中透着令人心寒的冷漠。“意外事故总会有的,人就是这个样子。但房间到处都是,你没必要非要霸占某一个,只要把鞋子放在门外就行了。” “你是怎么知道这个的?”爱丽丝问。 背大背包的老人朝她笑了笑,他的脸也显得好看多了。任何人看见爱丽丝都很难不对她微笑;她青春活泼,即使在凌晨三点依然美貌动人。“人家说的,我听见了。我再说的时候,也会有人听进去。你懂得倾听别人说话吗?” “是的,”爱丽丝说。“专注聆听是我的优点之一。” “那么再接再厉。容易自满的人是最差劲不过了。”他不需要说得太具体。 “在这种情况下再发生什么意外事故真是太糟糕了。” 克雷想到刚才纳塔丽举起点22的情景。他说:“你说得很对。谢谢。” 汤姆说:“这首歌是《啤酒桶波尔卡》,对吧?” 1迈伦·弗洛伦,美国著名手风琴演奏家。 “对的,小伙子,”背大背包的老人说。“迈伦·弗洛伦1演奏的六角形手风琴。上帝让他的灵魂安息吧。你们可以在盖登歇歇脚。沿着公路向前两英里就是那个美丽的小村庄了。” “你们准备在那儿休息吗?”爱丽丝问。 “哦,我和罗尔弗准备到再远一点的地方歇脚,”他说。 “为什么?” “因为我们可以,小女士,就这样了。祝你们好!” 这次他们没有反驳他,尽管这两位老人都快七十岁了。他们很快就跟着背帆布包的罗尔弗拿着的手电筒发出的光柱一道消失在视野之外。 “劳伦斯·韦尔克和他的香槟音乐玩家,”汤姆惊叹道。 “《小象进行曲》,”克雷笑了起来。 “为什么说‘道奇那时候也不错’?”爱丽丝十分好奇。 “因为它可以,我猜是这样,”汤姆说完,看见爱丽丝一脸疑惑,忍不住也大笑起来。 1澳大利亚重金属乐队。 那音乐就是从盖登传来的,就是刚才背大背包的老人推荐给他们歇脚的美丽小村庄。音乐声并没有克雷十几岁去波士顿参加的AC/DC乐队1的演唱会那么吵闹——那次演唱会后好几天他的耳朵还在嗡嗡作响——但这声音也够大的了,让他想起小时候和父母一起去南伯维克参加的夏季乐队演奏会。其实克雷早就有这样的想法,他觉得音乐声就是从盖登镇的公共绿地传出来的,他们马上就能发现声音的源头了。很有可能是某些上了年纪的人,不是那些手机疯子,而是被突如其来的灾难搞懵了的正常人,找来一套电池驱动的扩音喇叭,播放点轻柔舒缓的经典老歌为那些成批拥出小镇的人来点小夜曲伴奏。 他们终于到达了盖登公共绿地,可是这里空荡荡的。只有几个人就着手电筒和科尔曼提灯的光在吃着推迟的晚餐或者是提前的早餐。那音乐的来源似乎还在北面远一点的地方。这个时候,劳伦斯·韦尔克的歌声变成了小号演奏声,那声音如此圆润醇厚,让人不禁昏昏欲睡。 1温顿·马萨利斯,美国著名小号演奏家和作曲家,被公认为当今最伟大的爵士乐手。 “这是温顿·马萨利斯1,对吧?”克雷问。他打算今晚就此歇息,爱丽丝看上去也筋疲力尽了。 “不是,应该是肯尼·基,”汤姆回答。“你知道肯尼·基走出电梯时会说什么吗?” “不知道,”克雷回答,“我想你肯定会告诉我的。” “‘天哪!这儿真棒!’” 克雷说:“太搞笑了,我的幽默感都快在肚子里爆炸了。” “我没明白,”爱丽丝说。 “这个不值得解释,”汤姆说。“听着各位,我们今晚的跋涉就到此为止吧,我快累趴下了。” “我也是,”爱丽丝说。“我本以为我有一副足球运动员的体格,可是我也走不动了。” “好吧,”克雷表示赞同。“三口就是一家。” 他们已经穿过了盖登镇上的商业区,根据路牌的指示,中央大街,也就是102号公路,现在叫做学院大街。克雷并不觉得惊奇,因为刚才还没进入小镇的时候就有一块路牌把盖登镇称做“古老的盖登学院之家”,这个学院的名字克雷以前似乎听到过,那是新英格兰地区的一所预备学校,没能考入埃克塞特或者米尔顿学院的学生多半会来这里就读。他本来以为马上就会有汉堡王快餐店、手枪消音器维修店和连锁汽车旅馆,但新罕布什尔州102号公路的这一段两边全是漂亮的房子。可问题是,房子门口都摆上了鞋,有的门口多达四双。 渐渐地路上的行人少多了,大概在天亮之前都已经找好了住处。他们三个经过了学院树林西果加油站,沿着盖登学院的入口车道往里走。快走到车道两旁排列的石柱时,他们赶上了前面走着的三个中年人:两男一女。这三个人沿着人行道走得很慢,一幢幢房子看过去,寻找大门口没有放鞋子的。那位女士瘸得厉害,其中一位男士用胳膊搂住她的腰。 盖登学院在路的左侧,克雷发觉音乐声原来就是从这里传出来的(现在播放的是嗡嗡作响的弦乐翻唱版《带我飞上月球》)。此外,他还注意到了两件事: 一是路上的垃圾——撕破的口袋,吃了一半的蔬菜,啃了几口的骨头——遍地都是,大部分都沿着学院入口车道一路洒过来;二是有两个人站在那儿:一个是老人,驼背,拄着拐棍;另一个是小男孩,双脚间放着一盏电池灯。小男孩看上去不过十二岁,靠着一根石柱睡着了,身上穿的似乎是校服:灰色长裤、灰色套头衫,披着一件饰有纹章的栗色外套。 克雷他们前面的三个人并排走在入口车道上,那位老人——穿着手肘上衬有椭圆皮革的花呢外套——用那种穿透力很强的声音向他们喊话,就像是在大厅里演讲一样。“嗨!这里!我向你们打招呼!你们难道不想进来吗?这里有地方可以歇息,但更重要的是,我们必须——” “我们没有任何必须的事,先生,”那女士回答。“我的脚上有四个水泡破了,一边两个,我实在走不动了。” “可是这里有很多空房间——”那老人接着喊。然后搀扶着女士的那位男士可能不太友好地看了老人一眼,因此这老人戛然而止。那三个人走过车道、两边的石柱和一块路牌。路牌用老式的S形铁钩吊着,上面写着盖登学院,始建于1846年,“年轻的心灵是黑暗中的明灯”。 那老人本来佝起了背,然后看见克雷、汤姆和爱丽丝三个走了过来,马上又直了起来。看上去他想跟他们打招呼,但很明显觉得自己刚才的喊话没什么作用,于是用拐杖的一头捅了捅身边的小男孩。那男孩一下子醒了过来站得笔直。在他身后砖砌的房子沿着小丘陵的山坡而筑,在黑暗中若隐若现。这时《带我飞上月球》变成了《你让我沉醉》的某种慢歌翻唱版。 “乔丹!”老人说。“该你了!叫他们进来!” 那个叫做乔丹的小男孩对老人眨眨眼,然后看着慢慢走过来的满脸阴沉狐疑的三个陌生人。克雷看到他这副样子就想到了《爱丽丝漫游奇境记》里的三月兔和睡鼠。也许克雷是对的,也许不对,不过小男孩真的很疲惫。“噢,他们跟前面那些人一样,先生,”男孩说。“他们也不会进来的,没有人愿意进来。我们明天晚上再试试吧。我困死了。”

第28章 
克雷知道,不管累不累,他们都要搞清楚这老人到底想要干什么……除非汤姆和爱丽丝坚决反对,就这么办。也许是因为老人身边的小男孩让他想起了儿子约翰尼,但更多的是因为这小孩那么决断地认为没有人会走进这个并不那么美丽的新世界来帮他们一把——小男孩和那个他称作先生的老人如此孤立无援,大概也是没办法的事。如果他们所说的是真的,再耽搁一会可能真的为时已晚,什么都拯救不了了。 “接着说,”老人鼓励小男孩,又用拐杖轻轻戳了他一下,应该不痛。“告诉他们我们这里可以歇脚,这里房间很多。可是他们一定要先来看看这个,一定要有人来看看这个。如果他们也拒绝的话,我们今晚就只能作罢。” “好吧,先生。” 老人笑了起来,露出满口大牙。“谢谢你,乔丹。” 小男孩很不乐意地朝他们走了过来,他那双满是灰尘的鞋子在地上磨蹭着,衬衫的下摆从套头衫下面钻了出来。他一手举着灯,灯发出微微的嘶嘶声。他有着深深的黑眼圈,一看就是一宿没合眼,头发脏得不得了,也应该洗洗了。 “汤姆?”克雷问。 “我们看看他们到底想干什么吧,”汤姆说,“因为我知道你想这么做,可是——” “先生们?打搅了,先生们?” 1托比亚斯·沃尔夫,美国知名作家。 “等一下,”汤姆对这男孩说,然后转向克雷。他的神情十分严肃。“可是再过一小时天就亮了,可能还不到一小时。所以那老人说得也对,我们至少有个地方住下。” “是啊,先生,”乔丹说,语气里好像不带任何希望,有种毫无办法的绝望。 “有很多地方,几百间寝室。还有奇特汉姆宾馆,托比亚斯·沃尔夫1去年就来过住在里面。他做了一场演讲,有关他的书——《历史悠久的学校》。” “我读过这本书,”爱丽丝说,听上去有点困惑。 “那些没有手机的男孩子们都跑光了。那些有手机的……” “这个我们知道,”爱丽丝说。 “我是拿奖学金的学生。我家在哈洛威,我没有手机。什么时候想打电话回家我都得用宿舍阿姨的电话,同学们都笑我。” “在我看来,乔丹,你是笑到最后的一个,”汤姆说。 “是的,先生,”他很尽职尽责地说,可是在他那嘶嘶作响的灯下,克雷看到他脸上并没有笑容,只有悲哀和疲惫。“能不能麻烦你们过来和我们校长谈谈呢?” “荣幸之至,乔丹,”汤姆也十分礼貌地回应了他,尽管他已经筋疲力尽了。 似乎他和乔丹不是凌晨四点十五分站在满地垃圾的学院大道边上,而是站在洒满阳光的走廊上参加家长会。 “我以前把它们称作是魔鬼的通讯系统,”查尔斯·阿尔戴说。他当了二十五年的盖登学院英语系系主任,目前在这个脉冲事件的非常时期,他就是学院的代理校长。这时,他以惊人的速度拄着拐杖沿着山坡蹒跚而上,贴着人行道走,避开那主车道上铺天盖地的垃圾。乔丹紧紧地守护在他后面,克雷他们三个在最后。乔丹很担心老人失去平衡,而克雷则担心老人一边上山一边说话,搞不好心脏病会发作,即使这山坡并不太陡。 “当然,我只是这么说罢了,绝对不希望变成现实;只是个玩笑而已,说笑罢了,比较幽默地夸张了一把。不过说实话我不喜欢那东西,特别是在校园环境里。我本来是准备呼吁在校园里禁止这东西,不过想想这个提案肯定会被否决。 最好是想办法立法禁止这愈演愈烈的大潮,对吧?“他很快地喘了好几口气。 “我兄弟送给我一个庆祝我六十五岁生日,我把电池用光了……”喘气,吸气。 “就再也没有给它充过电。这东西有辐射,你们知道吗?虽然比较微弱,但是……脑袋边上就是个辐射源……脑袋……““先生,您最好等到了托尼菲尔德球场再说话,”乔丹说。这时校长的拐杖杵到了一块烂果皮一打滑,老人向左侧歪了一下,角度很危险。乔丹连忙扶住他。 “是个好主意,”克雷说。 “是啊,”校长表示赞同。“只是……我从来都不信任那东西,我就是这个观点。对我的电脑我却从来不是这样,用起电脑来我是如鱼得水。” 1贝特·米德勒,被誉为当代“喜剧皇后”,长期成功游走于流行乐、百老汇舞台、好莱坞电影与赌城秀场,是硕果仅存的全才型女艺人之一。到了小山坡顶上,校园的大路开始分岔,呈Y字形。左边那条蜿蜒通往一排排看起来像宿舍一样的建筑。右边那条通往报告厅、几幢行政楼,还有一道白色的拱门在黑夜里泛着亮光。拱门下面垃圾和废弃的包装袋像小河一样穿流过去。阿尔戴校长领着大家踏上了这条路,尽量避开路上的垃圾,乔丹扶着他的手肘。这时候,音乐又换成了贝特·米德勒1唱的《翼下之风》,从拱门那边传来。克雷看见路上的骨头和空薯片袋子当中有几十张被扔掉的光盘。一种不祥的感觉马上涌上他心头。 “呃,先生?校长先生?我们是不是应该——” “我们没事的,”校长回答。“你小时候有没有玩过音乐转椅?肯定玩过吧。 那么只要音乐声不停,我们就没必要担心。我们很快地看一眼,然后再回奇特汉姆宾馆,那是校长的住所,离托尼菲尔德球场不过两百码。你放心。“克雷看看汤姆,他耸耸肩。爱丽丝点点头。 乔丹正好回头看了他们一眼,十分焦虑的样子,他也受了校长的感染,对他们说:“你们一定要去看看。校长说得对,你们不看是不知道的。” “看什么,乔丹?”爱丽丝问。 可乔丹只是看着她,黑夜里用瞪得大大的年轻的眼睛看着她。“等着瞧,” 他说。 1戴比·布恩,美国著名歌手,《你照亮我生命》为其名曲,1977年蝉联全美10周冠军;荣获当年奥斯卡最佳电影歌曲、格莱美年度最佳歌曲。13“真他妈见鬼,”克雷叫了起来。他觉得这几个词在自己脑海里本来是出于惊讶和恐惧在高声大吼,可能还略带点愤怒。可实际上只是很快地嘟囔了一句。 可能是因为走到这里,音乐声变得和老早以前的AC/DC乐队的音乐会一样吵闹了(戴比·布恩1那少女般的声音正甜美地唱着《你照亮我生命》,即使是最大音量,也不是那么难听),但最根本的原因还是克雷惊呆了。经历了脉冲事件以及撤离波士顿的周折以后,他原本以为自己再看到任何事情都不会惊讶的,可是他错了。 他想这样的预备学校不会喜欢太俗气又暴力的橄榄球运动,可是足球的地位很明显大不一样。横跨托尼菲尔德球场的大看台似乎可以容纳上千人,还挂着彩旗作为装饰。但前几天下了几场阵雨,彩旗都脏了。在球场的远端是一个巨大的屏幕,屏幕上还写着一排字母。光线太暗,克雷没法看清写的是什么,可即使是白天的话,他可能也不会去注意这个。现在的光线能看清整个足球场,这才是真正重要的地方。 球场上的每一寸草皮上都挤满了手机疯子。他们面朝天躺在地上,像罐头里的沙丁鱼一样,腿碰着腿,屁股挨着屁股,肩膀接着肩膀。他们的面孔直对着黑漆漆的黎明前的夜空。 “哦!我的上帝啊,”汤姆的声音马上被掩盖住了,因为一只手已经把他的嘴给堵上了。 “扶住那女孩!”校长叫着。“她晕过去了。” “不——我还好,”爱丽丝说,可是克雷的手臂刚挽住她的腰,她就一下子倒在他怀里,呼吸急促,眼睛虽然睁着但目光呆滞,像吸毒的瘾君子。 “露天看台下也有,”乔丹语气里的那种平静似乎是早有准备,带着点炫耀的味道。克雷一时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那声音就像是一个男孩告诉伙伴自己没有被死猫眼睛里蠕动的成千上万条蛆虫所吓倒……然后再弯下腰去呕吐。“我和校长都认为他们把那些无法救治的伤员都堆在那里。” 1正式英语中讲究礼貌,一般会把“我”放在其他人称的后面。 “应该说‘校长和我’1,乔丹。” “对不起,先生。” 这时戴比·布恩的声音沉浸在诗意的悲伤洗礼之中,然后就停止了。短暂的停顿过后,劳伦斯·韦尔克和他的香槟音乐玩家乐队又开始演唱那首《小象进行曲》。克雷不禁又想到了那句话:道奇那时候也不错。 “他们到底把多少只音箱连在一起了?”他问阿尔戴校长。“他们怎么弄的呢?他们是疯子啊,上帝,他们只不过是僵尸!”突然一个可怕的想法冒了出来,违背逻辑却又具有说服力。“这是你做的吗?让他们安静下来,或者……我不知道……” “不是他做的,”爱丽丝靠在克雷的手臂上轻轻地说。 “不是我做的,你们两个的猜测都错了,”校长对他说。 “两个都错了?我没有——” “他们肯定都是歌迷,”汤姆一边思考着,“因为他们不喜欢进入屋子里。 可CD唱片肯定是从室内拿出来的,对吧?““更别提音箱了,”克雷补充道。 “现在没时间解释了,天已经开始发白。告诉他们,乔丹。”

第29章 
“‘雄鸡唱晓之前,所有的好吸血鬼都必须躲在室内’,先生,”乔丹很尽职地回答,就像是一个小学生在背诵他根本不懂的课文。 “对了——雄鸡唱晓之前。现在,看看天,我们要躲起来了。你们以前不知道有这样的地方,对吧?” “爱丽丝猜到过,”克雷说。 他们看了看天,夜晚已经开始谢幕了,克雷看到那些面孔上的眼睛都睁开了。 但他确信这些人其实看不到;只是眼睛……睁开了。 这儿的情况很不妙,他想,群聚只是个开头而已。 看着这成堆的躯体和空洞的面孔(大多是白人;毕竟这里是新英格兰)感觉很糟糕,那直瞪着夜空的空洞眼神不禁让克雷毛骨悚然。就在不远处,清晨的第一只鸟儿开始歌唱。不是乌鸦,可是校长仍然颤抖了一下,踉跄着快要摔倒。这次是汤姆扶住了他。 “走吧,”校长对他们说。“尽管到奇特汉姆宾馆没多少路,但我们也得出发了。这湿气让我的腿脚更加不灵便。扶住我的胳膊,乔丹。” 爱丽丝放开了克雷的胳膊走到老人的另一边。老人给了她一个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微笑,摇摇头说:“乔丹扶住我就可以了。现在我们互相照顾——对吧,乔丹?” “是的,先生。” “乔丹?”汤姆问。这时他们已经看到了一座宏伟而又矫情的都铎式住宅。 克雷想这大概就是奇特汉姆宾馆吧。 “什么事,先生?” “球场分数牌上有句标语——我看不清。写的是什么呢?” “欢迎校友周末返校。”乔丹差点笑了起来,然后想起今年再没有返校周末了——那看台上的彩旗也破烂了——光彩就从他脸上消失了。如果他不是这么累的话,他一定还会如以往那样保持镇定。可是现在太晚了,黎明就要到来。当他们踏上校长住所的台阶时,盖登学院最后一位学生,还穿着栗色和灰色的校服,一下子就掉下了眼泪。 “简直是匪夷所思,先生,”克雷也很自然地跟着乔丹喊起了先生。汤姆和爱丽丝也一样。“谢谢你。” “是啊,”爱丽丝说。“谢谢你。我还从来没吃下过两个汉堡——至少没吃过这么大的。” 现在已经是第二天下午三点了。他们都坐在奇特汉姆宾馆的后门廊里。查尔斯·阿尔戴校长——乔丹这么称呼他——正在小煤气烤炉上烤着汉堡肉。他说这肉绝对没有问题,因为学校餐厅里给冰箱供电的发电机一直工作到昨天中午(也的确如此,因为他从冰箱里拿出来的肉饼,让汤姆和乔丹从厨房里端进来的时候上面还覆着白霜,冻得跟冰球一样硬)。他说下午五点以前烤肉应该还是安全的,当然谨慎起见,越早吃饭越好。 “他们会闻到做饭的味道吗?”克雷问。 “只能说我们并不想知道,”校长回答。“你想知道吗,乔丹?” “不想,先生,”乔丹咬了一口他的第二只汉堡包。他放慢了速度,但克雷觉得他还是想做到尽职尽责。“他们醒来之前我们就要躲在室内,他们从城里回来的时候我们也要待在室内。他们是到市中心去了。他们把那里都搜刮干净了,就像稻田里的鸟儿一样。校长是这么说的。” “他们比我们在马尔顿的时候返回得早,”爱丽丝说。“我们那时候不知道他们的聚集地在哪里。”她的眼光落在盛着布丁碗的托盘上。“我能吃一个布丁吗?” “当然可以。”校长把托盘推到她面前。“如果你还吃得下,还有一个汉堡包。我们现在不吃完放着也坏了。” 爱丽丝叹了叹气,摇摇头,但她还是拿起了一个布丁。汤姆也拿了一个。 “他们每天早上好像都是同一时间离开,但最近他们才有群聚着回来这种行为,”阿尔戴一边若有所思。“为什么会这样呢?” “食物越来越少了?”爱丽丝问。 “有可能……”校长把自己最后一口汉堡包吃完,用纸巾把残渣仔细地包好。 “这样的群体很多,可能方圆十五英里就有十几群人。往南边去的人说在桑当、弗里蒙特和坎地亚都有这样的疯子群。他们白天像无头苍蝇那样到处找吃的,可能还有唱片,晚上回到聚集的地方去。” “你确定是真的吗?”汤姆问,刚吃完一个布丁又拿了一个。 阿尔戴摇摇头。“什么都不能相信,麦康特先生。”他银白色的头发比较长,也很散乱(克雷想,英文教授的典型发型就是这样),在午后柔和的微风中摆动。 天上的云朵都散去了,在后门廊里正好可以观看校园风景,学校里现在还空无一人。乔丹定时在房子周围转转,查看通往学院大道的山坡,回来报告说那里也没有人的踪影。“你们没有看见过其他的疯子聚集地?” “没有,”汤姆说。 “可是我们只在晚上行动,”克雷提醒他,“现在的夜晚真的是伸手不见五指。” “是啊,”校长表示赞同,他仿佛在梦境中呢喃。“就像是lemoyen?ge。 翻译,乔丹。““中世纪,先生。” “很好。”他拍拍乔丹的肩膀。 “即使是很大一群疯子在晚上我们也看不到,”克雷继续说。“他们根本用不着躲起来。” “是啊,他们并没有躲藏,”校长也表示同意,把手指捏起来。“不论怎样,他们都没有躲藏。他们群聚……他们搜寻食物……他们找食物的时候那种群体意识可能会分散一点点……但也可能会越来越少,一天一天减少。” “曼彻斯特被烧光了,”乔丹突然插嘴。“我们这里都能看到大火,是吧,先生?” “是的,”校长说。“太令人伤心害怕了。” “是不是想进入马萨诸塞州的人都会在州界被打死?”乔丹问。“路上的人说的。他们说只能去佛蒙特州,只有那里是安全的。” “那是瞎说,”克雷回答。“我们也听说过同样的故事,只不过换成了新罕布什尔州界。” 乔丹瞪眼看了他一会儿,然后笑了起来。在这静止的空气中,笑声是那么的清脆美妙。突然远处传来开火的声音,然后近一点的地方有人愤怒或者是恐惧地大叫。 乔丹不笑了。 “能不能跟我们说说疯子们昨晚那奇怪的状态,”爱丽丝平静地说。“还有那音乐。所有的疯子晚上都听音乐吗?” 校长看着乔丹。 “是的,”乔丹说。“都是些柔和的音乐,没有摇滚,没有乡村——” “我想也没有古典音乐吧,”校长插嘴说。“不管怎么样,是不吵的那种。” “那是他们的摇篮曲,”乔丹说。“校长和我都这么认为,对吧,先生?” 1上一句乔丹用的是宾格me,应该用主格I,校长予以纠正。“应该是‘校长和我’1,乔丹。” “校长和我,是的,先生。” “可我们就是这么想的,”校长说。“尽管我怀疑这只是冰山一角。还有很多真相我们没有发现。” 克雷觉得有点惶然失措,不知道该如何将谈话继续下去。他看了看身边的朋友,他们的脸上也写着同样的感觉——不只是疑惑不解,而是不愿面对事实真相。 阿尔戴校长身子向前倾了倾,说:“恕我直言,我也必须直言;这是我一辈子都改不掉的毛病。我想让你们帮我们做一件可怕的事情,花不了很长时间。也许这么做无济于事,但没有尝试过谁也不知道结果如何,对吧?谁也不知道这些……群体通过什么方式来沟通。不管怎么样,我不会坐视这些……东西……不光是把我的校园夺走,还夺走了我们的白昼。我早就有这个想法了,可是我年纪大了,而乔丹又太小,太小了。不管他们现在是什么,他们不久前还都是人类。我不想把乔丹卷进来。” “我能尽一份力,先生!”乔丹叫了起来。克雷觉得他那份坚定就像那些腰里绑好炸药去做“人弹”的穆斯林少年。 “勇气可嘉,乔丹,”校长对他说,“可是我不想让你去做。”他慈祥地看着这男孩,可一旦眼光转向克雷他们,立即变得强硬起来。“你们有武器——很好的武器——而我只有一把老式单发点22来复枪,可能都不中用了,虽然我看过枪管是好的。即使这枪还能用,我的子弹可能也不行了。可是我们那小小的车辆调配场里还有一个汽油泵,汽油可以用来烧死他们。” 11939年美国电影《万世师表》中的主人公。 他一定是看到了他们三个人脸上的恐怖表情,因为他点了点头。对于克雷来说,他看上去不再是和蔼可亲的万世师表奇普斯先生1;看上去倒像油画里的清教徒长者,不用眨眼就可以将某个男人送入监狱,或者是宣布某个女人为女巫把她活活烧死。 克雷很确信校长特别对着自己点了点头。“我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我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可这绝对不是谋杀,不是;这只是消灭。我没有力量逼迫你们去做什么。可是不管怎样……不论你们帮不帮我烧死他们,你们都要帮我传个口信。” “传给谁?”爱丽丝怯怯地问。 “你们遇到的每一个人,马克斯韦尔小姐。”他凑过来靠近桌上剩下的食物,那双像死刑法官一般的眼睛虽然不大,却尖锐而炽热。“你们得告诉他们这里所发生的事——那些在魔鬼的通讯系统里听到地狱传来的信息的人在这里是什么样子。你们得把消息传出去。每一个被他们掠夺了白昼的人都要聆听,希望为时还不晚。”他用手捂住了下半边脸,克雷看见他的手指在微微颤抖。一般来说很容易认为老年人都有这样的毛病,可是克雷之前并没有看到校长这样颤抖过。“我们担心再耽搁下去就会错过机会,是吧,乔丹?” “是的,先生。”乔丹显然认为自己知道些什么,脸上的神情也变得害怕起来。 “会发生什么呢?他们现在到底在干什么呢?”克雷问。“和音乐有关,和那些用线连在一起的音箱有关,对吧?” 校长看上去很萎靡,突然变得疲惫不堪。“那些音箱不是用线连在一起的,”他说。“还记得我曾经说过你的两个猜测都是错误的吗?” “记得,可我不明白你是什么意——” “确实有一个音响,里面有张CD,这个你猜对了。乔丹说是一张编辑过的碟片,这就是为什么总是那么几首歌翻来覆去地唱。” “我们猜对了,”汤姆嘟囔着,可是克雷没听到。他努力在想刚才阿尔戴说的“那些音箱不是用线连在一起的”到底是什么意思。这怎么可能呢?简直是天方夜谭。 “很多音响——也就是很多音箱,随你怎么说——摆满了整个操场,”校长继续说,“如果都打开的话,晚上你就一定能看到那小小的红色电源指示灯——” “对!”爱丽丝说。“我注意到了那些红色的灯,但没去想过。” “——可是那些音响里什么都没有——没有CD也没有磁带——也没有任何线把它们连接起来。那些音响只不过是从属机器,它们接收主机的音乐信号然后再播放出来。” “如果他们的嘴巴是张开的,音乐也会从他们嘴里冒出来,”乔丹说。“只不过声音很小……比悄悄话的声音大一点……但能听得到。” “不,”克雷说。“这只是你的想象,孩子。肯定是你的想象。” “我没有亲耳听到过,”阿尔戴说,“当然我的耳朵已经不比当年了,那时候我还是吉恩·文森特和蓝帽子乐队的歌迷呢。乔丹和他的同学们总是把‘当年’这个词说错。” “您很有象牙塔里的学者派头,先生,”乔丹说,既温和又严肃,还带着明显的关切。 “是啊,乔丹,我就是这样,”校长赞同他的评价,拍拍他的肩膀,然后看着克雷他们。“如果乔丹说他听到了……我相信他的话。” “根本不可能,”克雷说。“没有信号发射装置是不可能的。” “他们就在发射信号,”校长回答道。“他们的这种能力好像就是从脉冲当中学会的。” “等等,”汤姆说着,像交通警察那样举起了一只手,再放下,开始说话,又举起手来。他正好坐在校长身边的阴影里,乔丹紧紧盯着他的一举一动。最后汤姆说:“我们是在讨论心灵感应吗?” 1原文为法语。 “我认为心灵感应并不是描述这种特殊现象的正确词汇1,”校长回答,“可是为什么一定要在术语上纠缠呢?我愿意用冰箱里还剩下的所有冻汉堡肉饼来打赌,今天以前你们肯定用过这个词。” “那你就赢回了双份,”克雷说。 “好吧,但那种群聚的现象可不一样,”汤姆说。 “为什么?”校长扬起他缠在一起的眉毛。 “呃,因为……”汤姆说不下去了,克雷知道是什么原因。其实音响和群聚是一码事。群聚并非人类行为,他们三个都明白这一点,从他们看到机修工乔治跟着那个穿脏裤子的女人穿过汤姆家的草坪走到塞勒姆街上的时候,他们就知道了。乔治紧紧地跟在那个女人后面可以轻易地咬断她的脖子……可是他并没有那么做。为什么?因为对于那些手机疯子来说,撕咬这个动作已经终止了,现在要开始群聚了。 至少,撕咬他们的同类已经停止了,除非——“阿尔戴教授,最初的时候他们滥杀无辜……” “是的,”校长表示赞同。“我们得以逃脱实属幸运,对吧,乔丹?” 乔丹哆嗦了一下,然后点点头。“学生们到处乱跑,甚至还有些老师。杀人……撕咬……满口胡言乱语……我在一间温室里躲了一会儿。” “我躲在这房子的阁楼里,”校长接着说。“我从上面的小窗户往外看,整个校园——我热爱的校园——真的变成了人间地狱。” 乔丹说:“大部分幸存的人都往外面的市中心逃去了。现在他们有很多人又回来了,就在那里。”他的头朝足球场的大方向点了点。 “这一切到底会是什么结果呢?”克雷问。 “我想你应该知道,里德尔先生。” “叫我克雷吧。” “好吧,克雷。我认为现在发生的一切不止是暂时的无政府状态,而是战争的开端。这场战争将会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卷来而且会残酷异常。” “难道你不觉得你太夸张——” “我不觉得。尽管我所凭借的只是我自己的观察——我和乔丹的观察——但我们这里可是有很大一个群体,我们看着他们来来去去,还有……休息,可以用这个词吧。他们不再自相残杀,可他们还是在杀戮我们正常人。我把这个称作战争性行为。” “你真的看见他们杀死正常人?”汤姆问。爱丽丝在他旁边,打开了背包,拿出那只婴儿耐克鞋,攥在手里。 校长很严肃地看着他。“我见过。非常遗憾乔丹也亲眼目睹过。” “我们也没办法,”乔丹说着,眼泪簌簌地落下来。“太多了。记得有一男一女,对吧?我也不知道他们在夜晚来临之前在校园里做什么,可是他们肯定不知道托尼菲尔德球场的情况。女的受伤了,男的搀扶着她走。他们正好撞上了从市中心回来的二十多个那种疯子。那男的想要把女的抱起来逃跑。”乔丹的声音开始变得很微弱。“如果不是那个女的,那男的可能还逃得掉,可是抱着她……他只跑到霍顿厅那里的宿舍楼,就体力不支跌倒,被他们抓住。他们——“乔丹突然把头埋进校长的外套里,今天下午校长穿的是件与众不同的炭灰色外套。校长那宽大的手掌抚摩着乔丹光溜溜的脖子。 “他们好像能够分辨敌我,”校长一边思考着。“这可能是原始信息当中所包含的一部分,你们说呢?” “有可能,”克雷说。校长的话有道理,但让人觉得可怕。 “至于他们晚上笔直地躺在那里,眼睛睁着,听着音乐……到底是要干什么?” 校长叹了口气,从外套口袋里掏出一块手帕,很平常地擦了擦乔丹的眼睛。 克雷发觉校长既害怕又确信自己所得出的结论。“我认为他们是在重新启动,”他说。

第30章 
“你看到那些红色的小灯了吧?”校长仍旧是以他那洪亮的声音说着。“我至少数出六十——” “小点声!”汤姆嘘了一下,就差用手去捂住老人的嘴了。 校长平静地看着他。“汤姆,你难道忘了我昨晚提到过的音乐转椅的事吗?” 汤姆、克雷和校长都站在十字转门前,身后就是通向托尼菲尔德球场的拱门。 爱丽丝和乔丹在大家的一致意见下留在了奇特汉姆宾馆。音乐正从足球场上飘起,是爵士乐版的《伊帕尼玛来的女孩》。克雷觉得对于那些手机疯子来说,这首歌大概是最新潮的了。 “不,”汤姆反驳。“只要音乐不停,我们就没什么好担心的。我只是不想被某个失眠的疯子撕破喉咙。” “不会的。” “为什么这么肯定,先生?”汤姆问。 “因为,来个小小的双关语吧:他们这种状态还不能叫做睡觉1。跟上来。” 1原文这句话还有一层意思是:我们现在还不能睡觉。 校长开始沿着球员们进入球场的混凝土通道走下去,看见汤姆和克雷落在后面,便耐心地看着他们。“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他说,“现在,我觉得信息至关重要,你们说呢?跟上来。” 他们跟着校长那一叩一叩的拐杖走下通道来到了球场,克雷走在汤姆前面一点。对的,他看到了围着球场的音响上闪烁的红色电源灯,大概有六十到七十个。 大型的音响每隔十或十五英尺排列着,每个周围都被躯体所环绕。在星光之下,那些躯体简直形成了让人目瞪口呆的景象。他们并非堆叠起来——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空间——可是空间很小,一英寸都不浪费。他们的胳膊都是互相重叠的,乍一看就像是纸娃娃铺满了整个球场,一列一列的。这时候音乐声在暗夜里大了起来——克雷觉得就像是超市里常常播放的那种音乐——还有什么东西也跟着从地面上冒了起来:是灰尘和腐烂蔬菜的味道,更多的是人类便溺和腐烂物质的味道。 校长绕过了球门,球门被推倒了挪到一旁,网都被撕烂了。就在这一大片躯体排开的地方,躺着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年轻人,T恤上写着“NASCAR1”字样。 他的一条胳膊上有锯齿状的咬痕,一直延伸到T恤袖子下面,看上去伤口已经感染。他的一只手里攥着顶红帽子,让克雷想到了爱丽丝的小鞋子。他目光呆滞地看着天空的群星,贝特·米德勒又开始唱那首《翼下之风》。 1全国汽车比赛协会。 “嗨!”校长用他那沙哑但具有穿透力的声音叫着。他用拐杖的一头轻轻地戳了戳这年轻人的肚子,拐杖戳下去的时候,年轻人放了个屁。“嗨,听见了吗?” “住手!”汤姆简直要吼起来。 校长紧闭着嘴带点轻蔑地看了汤姆一眼,然后再用拐杖去挑那年轻人手里拽着的帽子。他轻轻一挑,帽子飞到了十英尺之外,落在一个中年妇女的脸上。克雷看得着迷了,那帽子接着滑落到一边,露出那女人的一只眼,她的眼睛都不眨一下,还是那么全神贯注。 那年轻人如梦游般缓缓起身,刚才拿帽子的那只手握成了拳头,然后他慢慢再躺下。 “他以为他又把帽子抓住了,”克雷自言自语,还没回过神来。 “也许吧,”校长回答了他,似乎没什么兴致。他又用拐杖戳了戳那年轻人被感染了的某处咬痕。正常情况下肯定会令人剧痛,可是那人一点反应都没有,仍然直望着天空,贝特·米德勒现在换成了迪恩·马丁。“我可能把拐杖从他喉咙里伸进去,他都不会有任何反应。旁边的人也不会爬起来保护他。但如果是白天,他们肯定会把我撕成碎片。” 汤姆在一个音箱边蹲下来。“这里面有电池,”他说。“掂分量就知道。” “是的,音箱里都有电池,他们似乎很需要电池,”校长考虑了一下,加上了一句,“至少到目前为止。”克雷是不会加上这么一句的。 “我们现在可以开始动手了,是吧?”克雷问。“我们可以像十九世纪八十年代的猎人消灭候鸽一样消灭他们。” 校长点点头。“等鸽子落地的时候把它们的脑袋打碎,对吧?这个类比不错。 可是如果我用拐杖来一个个敲那就太慢了。你们可以用自动武器把他们一个个打死。” “不行,我们的子弹不够。这里大概有……”克雷扫视了一下那如麻的躯体,看着他们他的头就开始痛了。“差不多有六七百人,还不算看台下面的。” “先生?阿尔戴先生?”汤姆问道。“你什么时候……你第一次怎么……?” “我怎么知道他们毫无感知到这个程度的?你要问的是这个,对吗?” 汤姆点点头。 “他们来的第一个晚上我就出来观察了。当然,那时候的规模比这个小得多。 我只是抵挡不住好奇心的诱惑才去接近他们的。乔丹没有跟着我,黑白颠倒的生活对他来说太难了。” “你可是冒着生命危险啊,”克雷说。 “我也没有别的办法,”校长回答。“就像是被催眠了一样。我很快就发现他们尽管眼睛睁着但却毫无意识,我只用拐杖试了几下就知道他们失去知觉的程度有多深。” 克雷想到校长走路不方便,想问他当时有没有考虑过万一他们爬起来抓他会是怎样的结果,但他还是忍住了。校长肯定会重复他已经说过的那句话: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乔丹说得对——校长真的是那种典型的学院派人物。克雷肯定不想变成十四岁的学童,接受校长的训诫。 这时候校长正对着他摇头。“六七百这个数字太保守了,克雷。这可是正规足球场地,足有六千平方码。” “你觉得有多少?” “他们这样挤在一起,我想至少有一千个。” “他们并不是全都在这里,对吗?你肯定吗?” “我肯定。他们每次返回的时候人都会多一点,乔丹也这么说,他的观察力很敏锐,你可以信任我。那些跟着他们回来的,已经不是原来的他们了。也就是说他们曾经是正常人。” “我们可以回宾馆了吗?”汤姆问,听上去他有点不舒服。 “当然,”校长表示赞同。 “等等,”克雷在那个穿“NASCAR”T恤的年轻人身边跪下。他其实不想这么做,可是他不由自主。他一边在想那只抓着红帽子的手会不会一把抓住他。接近地面的地方,那腐臭味更加浓烈了,克雷还以为自己已经习惯这味道了,可是他错了。 汤姆叫起来:“克雷,你在干什——” “小点声。”克雷凑近了年轻人微微张开的嘴。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凑得更近了,直到他看见下唇上淡淡发亮的口水印记。一开始他还以为是自己的想象,可是再靠近两英寸,就快吻到这个半梦半醒的家伙了,事实推翻了他的想法。 只不过声音很小,乔丹说过。比悄悄话的声音大一点……但能听得到。 克雷听到了。那歌声不知怎么搞的比音响里还早一两个字从那人嘴里蹦出来。 这时候是迪恩·马丁在唱《人人都会坠入情网》。 克雷站了起来,被他自己膝盖关节发出类似手枪开火的声音吓得差点叫起来。 汤姆提起灯,直盯盯地看着他。“怎么了?什么事?你不要告诉我那孩子说的——”

第31章 
克雷点点头。“走吧,我们回去。” 沿着通道走了一半,克雷一把抓住校长的肩膀。阿尔戴转身看着他,一点也不为克雷的卤莽而生气。 “你是对的,先生。我们必须消灭他们,尽我们所能越多越好,越快越好。 这可能是我们唯一的机会了。你认为我说得对吗?““是啊,”校长回答。“你说得对。就像我说过的,我认为这是场战争,战争当中的双方就是要消灭敌人。我们干脆回去好好聊聊。我有热巧克力,我喜欢里面加一点波旁威士忌,我是野蛮人。” 走到通道顶端,克雷回头最后看了一眼。托尼菲尔德球场黑漆漆的,可是就着北面的星光,还是能看清像地毯一样铺满球场的躯体。他想,如果有人被这些躯体绊倒,还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呢。可是一旦……一旦……他的眼睛跟他开了个小玩笑,以至于让他突然之间觉得自己看到他们在呼吸——所有这八百或者一千人——都如同一个生物体一般在呼吸。这可把他给吓坏了,赶紧转身一路小跑着追赶前面的汤姆和校长。 校长在厨房里做好了热巧克力,他们坐在布置整齐的门廊里,就着两盏煤气灯享受着热腾腾的饮料。克雷以为老校长可能会建议他们待会到学院大道上去再招募几个志愿者加入他们的队伍,可是老校长对于自己手头的将士似乎感觉很满意了。 校长告诉他们,汽车调度场里的汽油泵是从顶上一个四百加仑的储油罐里将油送出来——他们只需打开开关就行了。温室里还有些三十加仑的喷雾器,至少有十几个。也许他们可以把一辆大卡车盛满油,然后从球场通道开下去——“等等,”克雷说。“我们在讨论策略之前,我想听听你的理论,先生。” “不是什么很正式的理论,”校长说。“可是乔丹和我都观察过了,我们也运用了直觉。我们两个已经很有经验了——” “我是电脑高手,”乔丹放下自己那杯热巧克力说。克雷发现这孩子那阴沉沉但又斩钉截铁的语气有种古怪的魅力。“绝对是骨灰级的电脑发烧友,成天扑在上面。那些东西在重新启动,他们很可能在安装软件,他们的额头上似乎闪烁着‘待命’二字。” “不明白你在说什么,”汤姆说。 “我知道,”爱丽丝说。“乔丹,你认为脉冲真的就是脉冲,对吗?任何听到的人……他们的硬盘就被清空了。” “没错,耶!”乔丹说。他很礼貌,没有用“咄”这个不文雅的词。 汤姆很迷惑地看着爱丽丝。只有克雷知道汤姆一点都不呆,他不相信汤姆反应迟钝。 “你有电脑,”爱丽丝说。“我看见你那小书房里有一台。” “是的——” “你已经装过软件了,对吧?” “当然,可是——”汤姆打住了,盯着爱丽丝。她也看着他。“他们的大脑?你的意思是他们的大脑?” “你认为大脑是什么?”乔丹说。“就是一个又大又旧的硬盘,整个器官就是一条电路。谁也不知道能装多少字节,比如一千兆到10的古戈尔次方吧。反正是无限字节数。”他把手放在小巧精致的耳朵上。“差不多就在那个之间。” “我不相信,”汤姆小声说,一副很不舒服的样子。克雷认为他其实相信这个说法。回过头想想把波士顿弄个底朝天的疯狂大潮,克雷也不得不承认这个说法很有说服力。真是这样那就太可怕了:成百万甚至上亿的人的大脑同时被清空,就像我们用一块强大的磁铁把过时的磁盘给清空一样。 他突然想起了黑发小仙子,拿薄荷色手机的金发仙子的朋友。那一刻她叫着:你是谁?出什么事了?她还哭喊着:你是谁?我是谁?然后一遍遍地用手拍自己的额头,还跑到电线杆那儿去撞自己的额头,不止撞了一次,把自己花大价钱矫正的牙齿撞得东倒西歪。 你是谁?我是谁? 那不是她的手机。她只是在旁边跟着听了听,没有接收到足够能量的脉冲信号。 很长时间以来,克雷都在用图画而不是文字来思考。现在他脑海里浮现出一个栩栩如生的画面:电脑屏幕上出现了这样的字句:你是谁我是谁你是谁我是谁你是谁我是谁你是谁我是谁。最后在屏幕最下面一行是几个悲惨而不容争辩的大字,如同黑发小仙子的命运: 系统崩溃黑发小仙子只是一个被部分清空的硬盘?太可怕了,可克雷感觉这就是冷酷的真相。 “我虽然是英文专业出身,年轻的时候也读过不少心理学的东西,”校长告诉他们。“我从弗洛伊德读起,当然了,每个人都是从他开始的……然后是荣格……阿德勒……然后围着这个领域转了一大圈。这些有关心理如何工作的形形色色的理论之下其实潜藏着一个伟大的理论:达尔文的进化论。用弗洛伊德的话来说,生存这个意愿是‘本我’这个概念所发出的首要指令。荣格认为生存意识是由更宏大的血缘意识所激发的。我认为他们俩共同的理论前提就是:所有的意识想法、所有的记忆、所有的推断能力都是可以从人类大脑中抹去的,剩下的就是纯粹而恐怖的东西。” 校长停了一会儿,环顾四周,没有人说话。他似乎满意地点点头,继续下去。 “尽管从来都没有弗洛伊德或者荣格的追随者站出来说明这一点,但他们也强烈地暗示人类可能拥有某种核心,一种单一的基本承载电波,或者换用乔丹熟悉的词汇吧,叫做无法被抹去的单一编码。” “PD,”乔丹叫起来。“首要指令。” “对,”校长接着说。“剖析到这一步,你们会发现,我们其实不是智人。 我们的核心就是疯狂;首要指令的本质就是谋杀。朋友们,达尔文太礼貌而没有明说的一点就是:我们之所以统治整个地球,并不是因为我们是最聪明或者最卑鄙的生物,而是因为我们总是最疯狂的物种,丛林里最心狠手辣的畜生。五天以前脉冲事件所揭示的正是这一点。““我拒绝相信我们的本质是疯子和凶手,”汤姆说。“天哪,如果是这样,那怎么解释帕台农神庙?怎么解释米开朗琪罗的《大卫》?怎么解释月球上那块牌子,上面写着‘我们为全人类的和平而来’?” “那牌子上还写着理查德·尼克松的名字呢,”阿尔戴冷静地说。“他是教友派信徒,但绝不是维护和平的人。麦康特先生——汤姆——我对于指控人类毫无兴趣。如果我有兴趣的话,我会指出我们不光有米开朗琪罗们,别忘了萨德侯爵1;说到甘地们,也还要提到艾希曼2们;既有马丁·路德·金们,也有奥萨马·本·拉登们。我们姑且这么说吧:人类之所以能主宰这个星球,得益于两种基本特质:一是智慧,二是一种绝对意愿,去杀死和清除阻碍其前进的任何人或事。” 1萨德侯爵,18世纪法国贵族,性虐待文学的创始人。 2艾希曼,纳粹德国屠杀犹太人的主要刽子手。 他向前躬了躬身子,明亮的眼睛审视着在座的每一位。 “人类的智慧最终超越了人类的杀戮本能,理智最后战胜了人类那最疯狂的原始冲动。这也叫做生存。我想这两者之间最后一次摊牌决斗是在一九六三年的十月,那时的古巴架起了一堆导弹。当然,这是改天再讨论的话题。实际上,在脉冲发生之前,我们当中的大多数人都已经把自己心中的邪恶升华。可是脉冲之后,什么都被清空了,只剩下那红色的核心。” “有人把魔鬼从笼子里给放了出来,”爱丽丝低声嘟囔着。“谁干的?” “这个问题我们也不必去费心,”校长回答。“我怀疑这始作俑者根本不知道自己干了些什么……或者事情糟糕到了怎样的程度。几年前,甚至几个月前就搞过那种轻率匆忙的试验。也许这帮人还以为他们发射了摧毁恐怖主义的电波呢。 其实呢,他们发射的是海啸般却悄无声息的暴力,而且它还在变异。最近几天的确是恐怖至极,但也许再过一段时间,我们恐怕会认为现在是两次风暴之间的平静期吧。这几天也就是我们去做点什么的唯一机会了。”

第32章 
“你说它在变异,这是什么意思?”克雷问。 校长并没有回答,他转向十二岁的乔丹。“年轻人,你来解释吧。” “好的,呃,”乔丹思考了一下。“我们的意识思考其实只占用了大脑容量的很小一部分。这个大家都知道,对吧?” “是的,”汤姆有点着迷。“我读到过。” 乔丹点点头。“即使加上所有那些它们控制的自主功能,再加上潜意识里的东西,比如梦境、闪念、性欲所有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我们的大脑运转也不会放慢。” “小福尔摩斯,你真让我惊叹,”汤姆说。 “别老是说俏皮话打断人家,汤姆!”爱丽丝说。乔丹眼睛亮亮地对她一笑。 “我没有,”汤姆说。“这孩子是不错嘛。” “他的确聪明,”校长平静地说。“乔丹虽然在语言纯正规范方面还有所欠缺,但他的奖学金不是白拿的。”他发觉这孩子有点不悦,便伸出手用他那干瘦的手指去抚摩乔丹的头发。“请继续。” “呃……”克雷看得出来乔丹在绞尽脑汁,然后理清了思路。“如果大脑真的是个硬盘,那么它几乎是空的。”他发现似乎只有爱丽丝明白他的意思。“这么说吧:它的属性会显示为已用空间百分之二,可用空间百分之九十八。没人知道那百分之九十八是用来干什么的,可是大量的潜能蕴藏在那里。比方说,那些中风患者……他们有时候会使用那些先前处于休眠状态的那部分大脑,这样才能恢复走路说话的能力,就好像他们的大脑绕过了坏区一样,信号继续传递到一块相似的区域,只不过是在另一边。” “你研究过这个?”克雷问。 “我对于计算机和控制论感兴趣,然后看了点相关的东西,”乔丹耸耸肩。 “我还读过很多电脑朋克写的科幻小说,像威廉·吉布森、布鲁斯·斯特灵、约翰·雪莱——” “尼尔·史蒂芬森呢?”爱丽丝问。 乔丹一下子开心地咧嘴笑起来。“尼尔·史蒂芬森简直是神。” “跑题了,”校长很温和地责备他。 乔丹耸了耸肩。“如果把电脑硬盘清空,它不可能自己重新恢复数据……除非是在格雷格·贝尔的小说里。”他又咧嘴一笑,但很快就收起笑容。克雷觉得他有点紧张。可能是因为爱丽丝吧,她有力地反驳了一句:“人和人是不一样的。” “可是中风之后重新学会走路和用心灵感应把许多音响给连起来差别太大了,”汤姆说。“简直是质的飞跃。”当他说出“心灵感应”这个词的时候,下意识地四处看了看,似乎在等着被嘲笑,不过没有人笑。 “是啊,可是一个中风患者,哪怕是很严重的患者,和那些在脉冲当中使用手机的人所经历的变化都相差十万八千里,”乔丹回答。“我和校长——校长和我——认为那次脉冲除了把大脑里的东西清空只剩下那一条无法抹去的编码以外,还激活了什么东西。这东西可能几百万年来一直都在我们的大脑里,被埋在那休眠的百分之九十八里。” 克雷的手悄悄地摸到了枪柄上,那把枪是他从尼科森家厨房地板上捡来的。 “扣动了某个开关,”他说。 乔丹一下子兴奋起来。“对,就是这样!扣动了某个控制变异的开关。没有这一下就绝对不可能发生现在这一切,比如说大规模完全清除。那些球场上的人身体中发生了变化……只能说他们不再是人类了,他们变成了——” “变成了单一有机体,”校长插嘴说。“我们这么认为。” “对,他们不光是群聚在一起那么简单,”乔丹说。“因为他们不用线把音响连起来这只是个开头,就像小孩子先从穿鞋开始学起。可以想象一下再过一周、一个月甚至一年,他们能做些什么。” “你有可能想错了,”汤姆说,可是他的声音像折断的棍子一样无力。 “他也有可能说对了,”爱丽丝说。 “哦,我肯定他说的是对的,”校长加入进来,一边小口啜着加了威士忌的热巧克力。“当然了,我已经老了,无论如何我的时代已经过去了。我听从你们做出的决定。”他顿了一下,眼光从克雷溜到爱丽丝再到汤姆。“当然只要是正确的决定。” 乔丹说:“那些群体会想办法汇聚到一起。如果说现在他们还互相听不到的话,很快他们就能行了。” “胡扯,”汤姆不安地说。“鬼故事罢了。” “有可能,”克雷说,“不过我们要想想,现在夜晚还是我们的,万一他们决定减少睡眠时间该怎么办?万一他们突然不害怕夜晚了该怎么办?” 有那么一会儿,大家都静静的。外面刮起了风。克雷抿了一口热巧克力,其实一开始就只是温热的,现在则完全冷了。等他抬起头来,爱丽丝把自己的巧克力推到一边,又抓起了她的小耐克鞋护身符。 “我想把他们都消灭掉,”她说。“那些球场上的,我想把他们消灭掉。我没有说杀死他们,因为我相信乔丹说的,我并不是为了人类才做这个决定。我只是为了我父母亲。我爸爸也死了,我知道,我能感觉到。我是为了我的朋友维琪和苔丝。她们是我的好朋友,可是她们一直用手机,总是随身带着。我知道她们现在变成什么样子了,睡在什么地方:就是和那个他妈的足球场差不多的地方。” 她看了一眼校长,脸红了。“对不起,先生。” 校长挥了挥手。 “我们做得到吗?”她问他。“我们能把他们消灭吗?” 查尔斯·阿尔戴刚刚在世界末日来临之际临危上任成为盖登学院的临时校长。 这时他咧开嘴笑了,露出几颗残牙。克雷真想倾其所有去换一支钢笔或者画笔,把校长这个样子速写下来;他的笑容里没有一丝一毫的遗憾。 “马克斯韦尔小姐,我们试试看,”他说。 凌晨四点左右,汤姆·麦康特坐在盖登学院两间温室之间的一张野餐桌上,看得出来这两间温室也在脉冲发生之后饱受损害。他现在穿着在马尔顿家里换上的锐步运动鞋,两只脚都搁在一只板凳上。他的胳膊架在膝盖上,头埋在胳膊中间。风把他的头发先是往一边吹,然后又吹到另一边。爱丽丝坐在他对面,下巴搁在手上,几束手电筒的灯光交错着明明暗暗地投在她脸上。在这刺眼的灯光下她依然那么漂亮,就是有点倦怠。在她这个年纪,什么灯光下都好看。校长坐在她旁边,看上去也是累极了。靠近两个温室的地方,两盏科尔曼灯像不安的游魂般飘动着。 两盏科尔曼灯在温室的前面会合在一起。温室的玻璃墙板上满是破洞,但克雷和乔丹还是从门里进去了。不一会儿,克雷就坐在了汤姆身边,乔丹也和平时一样与老校长并排而坐。乔丹闻到了汽油和化肥的味道,还有更浓烈的粪便臭味。 克雷把几套钥匙搁在桌子上几支手电筒之间。他想:他们可以一直这么等着,四千年以后会有考古学家来出土他们。 “对不起,”校长柔声说。“听上去挺容易的。” “是啊,”克雷说。本来听上去是很容易的:把温室里的洒水壶都盛满汽油,把它们装在小货车后面,把车开过托尼菲尔德球场,车开过时,沿路的两边都洒上汽油,再点一根火柴。克雷本想告诉校长,小布什的伊拉克战争计划听上去可能和这个难易程度差不多——把水壶装上卡车,再点根火柴——但其实并非这么简单,可能实际情况的残酷程度会让人完全无法理解。 “汤姆?”克雷问。“你没事吧?”他已经意识到汤姆的精力并不旺盛。 “哦,没事,只是有点累了。”汤姆抬起头朝克雷微微一笑。“还是不习惯夜班。那我们现在怎么办?” “只能去睡觉了,”克雷说。“再过四十分钟左右天就亮了。”这时东面的天空中已经开始露出鱼肚白。 “这太不公平了,”爱丽丝生气地擦了下脸。“太不公平了,我们这么辛苦努力!” 他们的确辛苦努力,但事情却没那么容易。每一个小小的胜利(最终却毫无意义)都花了他们九牛二虎之力。克雷心里有点怪罪校长……还有他自己,因为他没有对老校长的洒水壶方案表示怀疑。他现在在想:听从一位上了年纪的英语老师的计划去炸毁一块足球场简直就是拿着小刀去和枪对抗。但是……是啊,那时候听起来还真是个好主意。 刚才的事情是这样的:他们发现汽车调度场的储油罐被锁在一个小屋里,然后在旁边的办公室里主管的桌子背后找到了一大串没有任何标记的钥匙,他们只能就着提灯的光线在令人头皮发麻的钥匙中搜寻,最后是乔丹找到了那把打开小屋门的钥匙,这就花了近半个小时。

第33章 
接着他们又发现“只需打开开关”的油罐其实并非这么回事。开关没找到,只看到一个罩子。而罩子和放储油罐的小屋一样也是上锁的。他们只得返回办公室就着提灯把钥匙重新搜寻一次,最终找到了一把好像确实适合那个罩子的。爱丽丝又指出:因为罩子在油罐底部便于停电时取油,他们就需要一根软管或者虹吸管才不会弄得满手是油。他们又花了一个小时找一根合适的软管但却连能凑合的都找不到。汤姆找来一只小漏斗,搞得大家快要发疯。 然后他们又发现所有的卡车钥匙也没有任何标记(大概只有这里的工作人员才知道其中的奥妙吧),找出他们想要的那把又是一个充满考验与错误的历程。 但这次要快得多,因为车库里只有八辆卡车。 最后到温室里了。他们发现总共才八只洒水壶,不像校长说的有十几只,而且每只的容量只有十加仑而不是三十加仑。他们也可以去储油罐那儿把水壶都盛满,可是取油时水壶会被淋湿,结果就是他们总共不过是八十加仑可用的汽油。 想到用八十加仑汽油去消灭一千个手机疯子,汤姆、爱丽丝和校长都泄气地一屁股坐在野餐凳上。克雷和乔丹还又忙活了一阵,想找大一点的洒水壶,但是一无所获。 “我们找到了几个小的,喷树叶用的,”克雷说。“就是以前叫做喷雾器的那种。” “还有,”乔丹说,“那些大洒水壶都盛满了除草剂或者营养剂之类的。我们首先得把它们清空,也就是说我们得穿上保护服,不然到时候会烧到自己。” “现实总是残酷的,”爱丽丝郁闷地说着,看了一会儿她的小鞋子,再放进口袋里。 乔丹拿起那串他们刚才找出来的卡车钥匙。“我们可以开车去市中心,”他说。“那里有一家诚信五金店,肯定有洒水壶。” 汤姆摇摇头。“有一英里多路呢,而且大路上全是车辆残骸和被遗弃的汽车,有些是能绕过去,但不可能绕过所有的。而且把卡车从草坪上开过去也是不可能的,房子的间距太小。大家都在步行并非没有道理。”他们一路上看到过几个骑自行车的,但只寥寥几个。即使那些配备照明的自行车哪怕是速度不快都很危险。 “那么轻便卡车通过小路有没有可能呢?”校长问。 克雷说:“明天晚上我们可以试试。我们可以事先步行探探路,然后再回来开车。”他想了想。“五金店里应该各种软管也都有。” “你好像听上去还没发疯,”爱丽丝说。 克雷叹了口气。“其实小路被堵起来也很快。即使我们比现在要幸运些,最后还是会白费力气。我也不知道。可能休息一会儿我的脑子会更清楚点。” “当然了,”校长表示赞同,可声音听上去比较空洞。“我们大家都是。” “干嘛不试试学校对面的加油站?”乔丹不抱什么希望地问大家。 “什么加油站?”爱丽丝问。 “他说的是西果加油站,”校长回答。“还是同样的问题,乔丹——油泵下面的储油罐里是有很多油,可是没有电。而且我怀疑他们到底能有多少油,因为他们盛油的容器都是两加仑、五加仑的。我认为——”但是他并没有说出他真实的想法,他停顿了一下。“克雷,你说什么?” 克雷正在回想他们来时路上走在前面的三个人一瘸一拐地经过的那座加油站,其中一个男人搂住那个女人的腰。“学院树林西果加油站,”他说,“是这个名字吧?” “是——” “可是那儿不光能加油,我想。”克雷其实没有想,他知道。因为有两辆卡车停在旁边。他当时看见了卡车但从来没去想过。当时没想过,没有。没理由去想。 “我不知道你——”校长刚开始说就停下了。他的眼神和克雷的眼神交汇在一起。他又像刚才那样毫无遗憾地笑了,残牙又露了出来。“哦,”他叫了起来。 “哦,哦,天哪,天哪!对啊!” 汤姆先看看克雷再看看校长,满脸疑惑。爱丽丝也是如此,乔丹只是静静地等着。 “介意告诉我们几个你们俩在交流什么吗?”汤姆问。 克雷正要解释——他已经在脑海里勾勒出了方案,不说出来与大家分享实在忍不住——这时,托尼菲尔德那边的音乐停止了。并不是像以往他们早上“起床” 时那样咔哒一下停止的,而是突然一声闷响,好像有人把音箱一脚踢下了电梯井。 “他们起得比平时早,”乔丹低声说。 汤姆抓住克雷的前臂。“和平时不一样,”他说。“而且有一只该死的音箱还在响……我听到了,很微弱的声音。” 外面的风很大,克雷知道是从球场那边吹过来的,因为带来了一股腐烂的味道:发馊的食物、腐烂的肉,还有几百具没有洗过澡的躯体。随风而至的还有劳伦斯·韦尔克和他的香槟音乐玩家那鬼魅般的声音唱着《小象进行曲》。 然后从西北面——大概十英里远的地方,也许是三十英里,很难说风带着这声音走了多远——传来一声如同鬼怪,又像飞蛾一样的呻吟声。沉寂……沉寂……然后球场上那些非醒非睡的生物也同样地回应着。他们的呻吟声要响亮得多,空洞又如同鬼怪在吼叫,直升入黑漆漆的星空。 爱丽丝捂住了嘴,那只小鞋子又从她手上跳了出来。她眼睛瞪得极大。乔丹双手抱住老校长的腰,把头埋进老人的衣服里。 “看,克雷!”汤姆站了起来,踉跄了几步走到两间破碎的温室之间的绿色走道上,一路指着天空。“你看见了吗?我的上帝啊,你看见了吗?” 在西北面,也就是那遥远的呻吟声升起的地方,一股红橙色的光芒在地平线上绽放开来。它越来越强烈,风又带过来那恐怖的声音……然后托尼菲尔德球场上再一次响起相似但更高声的回应。 爱丽丝也加入了他们的队伍,然后是校长,抱着乔丹的肩膀走了过来。 “那儿是哪里?”克雷指着那股光芒。它已经开始慢慢衰退。 “可能是格伦斯福尔斯,”校长回答。“或者是利特尔顿。” “不管是哪里,正在烧烤呢!”汤姆说。“他们烧起来了,我们这儿的这群知道了。他们听到了。” “或者是感觉到了,”爱丽丝颤抖了一下,然后直起身子露出了牙齿。“我希望他们能感觉到!”

第34章 
似乎是为了回答爱丽丝,球场上又响起了一声呻吟:许多声音汇成一个,满含同情——或许是——在分享痛苦。有一个音箱——克雷认为是主音箱,里面有CD唱片的那只——还在继续播放音乐。十分钟后其他的音箱也跟着放起音乐,这次是卡朋特兄妹的《靠近你》。音乐闷声一响又大起来,就像刚才小下去一样。 这时候,阿尔戴校长已经带领大家回到了奇特汉姆宾馆,他拄着拐杖也还是明显一瘸一拐着。不久之后,音乐又停止了……但这次是咔哒一下停止的,如同往常一样。从很远的地方,大概只有老天爷才知道多远的地方,由风带来很小的几声枪响。然后整个世界都很奇怪地完全沉寂下来,等待白昼代替黑夜。 太阳将第一束红光从东边的地平线投入到树影之间的时候,他们看着那些手机疯子又一次紧挨着列队离开足球场,走向盖登市中心和周边去了。他们一边走一边散开,朝山下的学院大道走去,仿佛黑夜将尽时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可是克雷并不相信。他认为,如果他们真的准备实施计划就应该尽早开始行动,去西果加油站,今天白天就要去。白天出去就意味着要用枪对付他们,可只要他们只是在一天的开始和结束才大规模行动,他也愿意冒冒险。 他们在餐厅里看着这爱丽丝称作“活死人黎明”的场景。之后,汤姆和校长进了厨房。克雷看见他们坐在桌子跟前沐浴着阳光,喝着温热的咖啡。还没等克雷解释一下他准备待会出去干什么,乔丹就按住了他的手腕。 “有些疯子还在原地,”他接着把声音压得更低了,“有几个是我同学。” 汤姆说:“我想他们肯定都在凯马特超市购物,找那些蓝光标志的特价货。” “你最好再去搞搞清楚,”爱丽丝在走道里说。“我不清楚这是不是那种——你怎么说的来着——发展进程中的跃进。但是,很有可能。也许是的吧。” “当然是的,”乔丹很沮丧地说。 那些留在原地的手机疯子——克雷估计大概有一百个左右——正在把死者从看台下面抬走。起先他们只是把尸体抬到球场南面一排低矮砖房后面的停车场里,回来的时候两手空空。 “那房子里是室内跑道,”校长告诉他们。“所有的体育器材也都存放在那里。那边有一座陡峭的下坡,我猜他们肯定是把尸体从那儿扔下去了。” “没错,”乔丹的声音听起来像生病了。“陡坡下面都是沼泽地,尸体会腐烂的。” “尸体已经开始腐烂了,乔丹,”汤姆轻声说。 “我知道,”他听起来好像病得更厉害了,“可是在太阳底下他们腐烂起来会更快。”顿了一下。“先生,是吧?” “是的。乔丹,你怎么了?” “我看见诺亚·恰茨基了,他参加过您的戏剧阅读俱乐部。” 校长拍拍孩子的肩膀,乔丹脸色苍白。“别放在心上。” “很难,”乔丹嗫嚅着。“他还给我拍过照,用他的……用他的,你知道。” 接着,出现了新情况。没有停下来经过任何讨论,二十几个忙碌干活的疯子从大部队里分离出来,以V字队形向破碎的温室走来,让看客想到迁徙的鹅。乔丹刚认出的诺亚·恰茨基就在其中。大部队看着这支分队走远,然后又三个一排沿通道而下,继续把尸体从看台下面搬出来。 二十分钟以后,温室小分队排成一条直线回到球场。有的手里空空如也,可是有的推着独轮车,有的推着手推车,那些都是学校用来运大袋的石灰和化肥的。 很快,手机疯子们就开始用小车来运输尸体了,他们的进度加快了。 “对啊,这确实是向前跃进了一步,”汤姆说。 “不止一步,”校长补充。“清理空间,还知道使用工具。” 克雷说:“我不喜欢这个。” 乔丹抬头看了看他,他脸色苍白而疲惫,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大了不少。“我们也用工具,”他说。 他们一直睡到下午一点,然后确认那些运送尸体的疯子完成任务出去追随那些搜寻食物的同伴去了,就开始顺着两旁的石柱一路走向盖登学院的大门。克雷本来打算只让汤姆和他自己去完成计划,可是爱丽丝嘲笑他:“别太迷信蝙蝠侠和罗宾这种垃圾故事。” “天哪,我一直想成为神童,”汤姆的舌头有点打结。可是爱丽丝毫无幽默感地看了他一眼,她的小鞋子(现在看上去有点破旧了)攥在一只手里。汤姆退了一步,说:“对不起。” “到了那里你们俩可以单独过街进加油站,”她说。“这样还差不多。我们几个还是站在马路这边看着。” 校长本也打算让乔丹留在宾馆里。可还没等这孩子开口——他看上去急于说话——爱丽丝就问他:“你的眼力如何,乔丹?” 他朝她笑了,眼睛里又一次如星星在闪烁。“很好,不错。” “你也玩过电脑游戏,对吧?那种射击的游戏?” “当然,多了去了。” 她把自己的手枪递给乔丹。克雷看见他们手指接触的那一下,乔丹微微哆嗦了一下,就像发接触音的音叉。“如果我让你瞄准然后开火——或者校长让你这么做——你会吗?” “当然。” 爱丽丝带着违抗和歉意的神情看着阿尔戴校长。“我们需要每个人手。” 校长让步了,然后他们来到了学院树林西果加油站的对面,离市中心很近。 路边还有一块略小一点的牌子,上面写着:学院液化汽油站。一辆车孤零零地停在油泵旁边,司机门开着,落满了灰尘,早就被遗弃的样子。加油站窗户上的厚玻璃也被砸碎。加油站右边再远一点有几株新英格兰北部很少见的榆树,停在树阴下面的两辆大卡车像巨大的丙烷运输罐,车身上都写着学院液化汽油站以及自1982年开始全心为南新罕布什尔服务。 学院大道的这一段没有看到有手机疯子出没觅食的迹象,尽管大部分房子外面的台阶上都放着鞋子,有些还是没有。看来难民大潮逐渐在减少。不过也许下这个结论还为时过早,克雷提醒自己。 “先生,克雷,那是什么?”乔丹指着大道中央——当然还是102号公路,在这样晴朗而安静的午后聆听着鸟语和轻风弄叶的声音很容易忘记这个事实。沥青马路的中间,有人用亮粉红色的粉笔写了些什么。可是站在他们现在的角度克雷还分辨不出,他摇了摇头。 “你准备好了吗?”他问汤姆。 “当然了,”汤姆回答。他努力使声音显得随便点,可他那满是胡子的咽喉处还是飞快地跳动了一下。“你是蝙蝠侠,我是神童罗宾。” 他们快跑穿过马路,手里握着枪。克雷把那把俄国自动武器留给了爱丽丝,不过他相信如果她真的拿那家伙开火,可能会把自己弄得像陀螺一样团团转。 在碎石铺就的马路当中,那粉红色粉笔歪歪斜斜地写着如下字样: KASHWAK=NO?FO“你看得懂吗?”汤姆问。 克雷摇摇头。他完全不懂,不过他现在也不想去搞懂。他只想尽快穿过学院大道,因为他感觉现在自己像米饭里的蚂蚁那样显眼。突然他想起,而且并非第一次想起儿子来;他愿意出卖自己的灵魂换取儿子平安的消息,希望他所在的地方人们不会让会玩电脑游戏的孩子使用枪支。这种感觉很奇怪,因为他以为自己该先做什么后做什么已经很明确了。他早就决定把手上的牌一张张地甩出来,可偏偏这时候对儿子的想念冒了出来,是他心里那没有平复的悲伤,那么鲜活让他倍感痛苦。 快离开,约翰尼,你不属于这里。这不是你待的地方,这不是时候。 丙烷罐卡车空无一人而且上了锁,可是没关系;今天他们的运气还真不错。 车钥匙就挂在加油站办公室的板子上,上面贴了条标语:午夜至凌晨6点不得行驶,不得违例。每条钥匙链上都吊着一只小丙烷罐。正当他们要回到门口,汤姆一把抓住了克雷的肩膀。

第35章 
两个手机疯子从街当中走了过来,他们并肩而行但步伐却不一致。一个在吃盒子里的Twinkie饼干,脸上全是奶油和饼干屑,还有糖霜。另一个是女的,双手抱着一本大型彩页画册,克雷觉得她像是抱着超大赞美诗集的唱诗班成员。画册封面上是一条牧羊犬飞身跃过轮胎圈。克雷看到那女人倒拿着书,不禁舒了口气;再看看他们脸上空洞而枯槁的神情,就更加放心了。看来他们俩是自己随便溜达,午后还不是群聚的时间。 可是他不喜欢那本书。 是的,他根本不喜欢那本书。 两个疯子走过石柱,克雷能看见爱丽丝、乔丹和校长正瞪大眼睛在偷窥。他们走过了马路当中那粉笔写的密码信息——KASHWAK=NO?FO,那女人伸手去拿同伴的饼干。同行的男人马上躲开。那女人一把丢开自己手里的书(书落在地上,正面朝上,克雷看到书名是“世界上100条最受宠爱的狗”)再去抢饼干。那男人抡起一耳光打在她脸上,打得她那肮脏的头发乱飞,那响声在这静谧的下午显得十分刺耳。他们还是没停下脚步。那女人发出了声音:“嗷!”那男人回应她(克雷听来像是回应):“壹——恩!”那女人又伸手去抓饼干盒。这时候他们已经走过了西果加油站。这次那男的一拳打在女的脖子上,一记举手过肩的勾拳,然后缩回来伸进盒子里拿了一块饼干。女人停了下来,看着他;过了一会儿男人也停下脚步,他走在她前面一点,因此几乎是背对着她。 克雷感觉到加油站里阳光笼罩着的一片寂静中有什么东西。不,他想,不在办公室里,在我的身体里。呼吸不过来了,就像是速度过快地爬完楼梯以后。 也许那东西也在办公室里,因为——汤姆踮起脚尖悄声对着克雷耳语:“你感觉到了吗?” 克雷点点头,指着写字台。室内没有风,也没有能感觉到的气流,可是桌上的报纸在乱飞,烟灰缸里的灰都开始懒散地打转,就像浴缸里朝下水道流去的水。 烟缸里有两个烟头——不,是三个——那打转的烟灰好像在推着烟头往中间跑。 那男人转过来对着女人,望着她,她也看着他。他们对视着。克雷从他们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却能感觉到自己手臂上的汗毛在摆动,然后听到微弱的叮当声。原来,挂在不得行驶标志下面的钥匙也在摆动——非常轻微地互相碰撞发出一点声响。 “嗷!”女人又发出了声音,伸出一只手。 “壹——恩!”男人回应着,身上的西装还依稀可辨,脚上穿着灰蒙蒙的黑皮鞋。六天以前他很有可能是一位中层经理、销售人员或者是大型商场经理。如今他唯一关心的不动产就是这包饼干了。他把饼干紧紧搂在胸口,黏糊糊的嘴巴还在蠕动。 “嗷!”那女人坚持不让步,这次伸出了两只手,这亘古不变的姿势意味着:给我。这时钥匙发出了更响亮的叮当声。克雷他们头上的荧光灯“吱吱”扑闪了几下又熄灭了,其实根本就没有电力供应。中间那个油泵上的喷嘴掉了下来,砸在水泥台上发出沉闷的金属撞击声。 “嗷!”这男人也叫了起来,肩膀沉了下去,所有的张力都从他身体里释放了出来。这种张力融入到空气中,板上挂的钥匙也安静了下来,烟灰在金属烟缸里缓慢地转了最后一圈,停了下来。克雷想,人们绝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如果不注意那掉下的油泵喷嘴和烟缸里聚拢在一起的烟头的话。 “嗷!”那女人还是伸着两手。她的同伴向前走了一步,到她面前。她两只手各拿了块饼干开始大吃起来,连包装一起吃。克雷又略微放心了,但只是一点点。两个疯子又开始慢慢走向市中心,那女人停了一会儿,直到把嘴里沾着饼干渣的包装纸都吐了出来。她对于那《世界上100条最受宠爱的狗》一点兴趣都没有。 “他们在搞什么?”汤姆低沉的声音颤抖着。这时,那两个疯子几乎消失在他们的视线之外。 “我也不知道,可是我不喜欢,”克雷说。他拿过油罐车钥匙,递了一套给汤姆。“标准手动挡你会开吗?” “我学车就学的手动挡。你会开吗?” 克雷很耐心地笑了。“我不是同性恋,我是真男人,汤姆。真男人不用学就知道如何开手动挡。这是我们的本能。” “真好笑。”汤姆其实并没有认真听,他在寻找着那一男一女两个古怪疯子的踪迹,他喉咙上的跳动更加频繁了。“世界末日,同性恋也大行其道,为什么不呢?是吧?” “对的。只要能把这种局面控制住,真正的男人也会大行其道。来吧,我们动手。” 他正要往门外走,汤姆又把他拦住了。“听着,他们在那边肯定也感觉到了,或者一点也没有。如果他们没有,也许我们还是不要说吧。你认为呢?” 克雷想到乔丹死活也不愿离开老校长一步,爱丽丝到哪儿都攥着那个小鞋子。 他又想到亲眼所见的烟灰打转儿,还有他们今晚的计划。世界末日这个词也许有点夸张,但也不算过分。不管手机疯子现在变成了什么,他们都曾经是人类,把上千个一把火烧光本来就很让人有负罪感了。即使想想这个自己也于心不忍。 “好吧,我没问题,”他说。“低挡上山,明白?” “我打到最低挡,”汤姆说。然后他们一同走向大油罐车。“你说这么大一辆卡车到底有多少挡?” “一个向前挡就够了,”克雷说。 “看它们停车的方式,我想你得找到倒车挡才行吧。” “他妈的,”克雷说。“都世界末日了,还不直接冲过那该死的挡板围墙?” 他们的确就这么做了。 阿尔戴校长和他硕果仅存的学生都把学院上坡称做又长又起伏的小山,那山坡从校园里下来连上主干道。两旁的草地绿得耀眼,只是四处都点缀着落叶。下午结束黄昏来临的时候,坡上还是空荡荡的——没有那些返回的手机疯子的踪迹——爱丽丝开始在奇特汉姆宾馆大厅里踱步,每次转身都停一下,从凸窗里向外张望。从这里可以把上坡、两座报告堂和托尼菲尔德球场一览无遗。那小鞋子又绑在她手腕上。 其他人都在厨房里,喝着罐装可乐。“他们不回来了,”爱丽丝走完一个来回后告诉他们。“他们听到风声,知道我们要干什么了——他们能看透我们的心思,或者是用别的什么方法知道了——他们不会回来了。” 她又在楼下那长长的大厅内走了两圈,停下来两次从大窗户向外张望。突然她又看着他们。“会不会是集体迁徙呢,你们有没有想过这种可能性?可能他们像该死的知更鸟一样,一到冬天便往南飞。” 她没等到回答就走开了,沿着大厅来来回回,来来回回。 “她像是与白鲸有着不共戴天之仇的阿哈船长1,”校长说。 “痞子阿姆2也许是个怪人,可对于那个船长他说的是对的,”汤姆很郁闷地说。 1美国著名作家麦尔维尔的名著《白鲸》里的人物。 2痞子阿姆,美国最受欢迎和最具争议的说唱乐手之一。 “能再说一遍吗,汤姆?”校长问。 汤姆挥了挥手。 乔丹看了一眼他的手表。“他们昨晚也是比现在晚半小时后才回来的,”他说。“你们说我要去告诉她吗?” “我觉得没什么用,”克雷说。“让她自己慢慢恢复平静吧,没事的。” “她真的是被吓坏了,是吧,先生?” “你有没有被吓坏,乔丹?” “是的,”乔丹小声说。“我简直成了惊弓之鸟。” 爱丽丝再回到厨房的时候对大家说:“他们不回来也许最好了。我不知道他们是否以新的方式在重启大脑,可是外面肯定有很多恐怖的僵尸。从今天下午那两个身上我就感觉到了。那个抱着书的女人和吃饼干的男人,”她摇摇头。“邪恶的僵尸。” 第三十六章没等任何人回答,她又飞奔到楼下大厅开始来回踱步,小鞋子在她手腕间摇晃。 校长看着乔丹。“你感觉到什么了吗,孩子?” 乔丹犹豫了一下,说:“我感觉到了什么。我脖子上的汗毛好像要竖起来了。” 校长又看看坐在桌子另一头的克雷他们两个。“你们俩呢?你们当时离得更近一点。” 他们正要回答,突然爱丽丝冲进厨房,两颊通红,双眼圆睁,鞋底在瓷砖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他们来了,”她叫道。 他们四个从凸窗里看着手机疯子们从四面八方汇集,顺着上坡走来,他们长长的影子在绿色草地上投下了如巨大风车般的阴影。当他们走近“托尼拱门” (校长和乔丹这么叫那拱门)时,他们汇成了一队,那大风车一般的阴影变小了也定型了,在最后一线金色夕照中旋转起来,爱丽丝再也忍不住了,从手腕那儿扯过小鞋子,一把攥紧它,神经质地拼命捏着。“他们会看见我们所做的,然后掉头就走,”她低声而飞快地说。“他们已经有那么聪明了,如果他们再次拿起书本,他们肯定已经变聪明了。” “我们等着瞧,”克雷非常有把握那些手机疯子会继续走到足球场上去,即使他们到那儿看见什么让他们古怪的集体意识不安,天也已经够黑了,他们哪里也去不了。他的脑海里荡漾起小时候他母亲唱的一首摇篮曲:小小人,忙一天。 “我希望他们走到球场,然后躺下来,”爱丽丝的声音低得不能再低了。 “我感觉自己都要爆炸了。”她发狂地笑了笑。“其实是他们要爆炸了,对吧?他们。”汤姆转过头看着她,爱丽丝说:“我没事,我很好,你省省吧。” “我想说的只是:该发生的就会发生,”汤姆说。 “新时代的垃圾。你的口气就像我老爸,画框大王。”一滴泪珠从她的一边脸庞滑落下来,她很不耐烦地用手把它擦去。 “静一静,爱丽丝,看着就行了。” “我会尽力的,好吗?我会的。” “也别捏那只小鞋子了,”乔丹愠怒地说。“那嘎吱嘎吱的声音快要把我逼疯了。” 爱丽丝似乎很惊讶地低头看着那小鞋子,然后又把它套回手腕上。他们静静地看着手机疯子们在托尼拱门前汇合。克雷肯定疯子们并不像平时周末返校观看足球比赛的观众那样推推搡搡充满疑惑。他们穿过拱门行进到远处散开,穿过广场,挤进了通道。他们几个等着看那疯子队伍的行进逐渐放慢速度停下来,可是队伍并没有停下。落在队伍最后的——大多是些伤者互相搀扶,但也抱成一团——在红彤彤的太阳从盖登学院校园西面的宿舍楼旁边划过之前也都进入了球场。 疯子们又一次回来了,就像鸽子归巢、燕子回到南方的家一样。深蓝色的夜幕上刚挂满群星没几分钟,迪恩·马丁又开始唱《人人都会坠入情网》。 “那我的担心是多余的了,是吧?”爱丽丝问。“我是个笨蛋。我爸经常这么说。” “不,”校长对她说。“那些用手机的才是笨蛋,亲爱的。这就是为什么他们在外面,你在里面和我们一起的原因。” 汤姆说:“我在想我的猫雷弗是否还好。” “我在想约翰尼怎么样了,”克雷说。“约翰尼和莎朗。” 那个秋夜风很大,十点钟的时候下弦月静挂在夜空中。克雷和汤姆站在足球场正前方的乐队凹室里。他们面前就是齐腰高的水泥挡板,朝足球场内的那一面衬上了很厚的衬垫,靠他们的这一面放着几个生锈的乐谱架,垃圾堆起来淹没了脚踝;风把球场上的破包装袋和碎纸都吹到了这里,然后它们就地休息。在他们身后的上方,十字转门那里,爱丽丝和乔丹护在校长两侧,细长的拐杖旁边是一个高大的身影。 戴比·布恩的声音从音箱里放出来,有点滑稽又有些威严,响彻了整个球场。 一般来说,她之后应该是李·安·沃麦克的《我希望与你共舞》,然后再是劳伦斯·韦尔克和他的香槟音乐玩家,可是今晚这顺序恐怕要被打断。 风很清新,从室内跑道馆后面的沼泽地里带来尸体腐烂的气味,间杂着球场上散发出的泥土和汗臭味道,吹进了乐队凹室里。克雷想:他们这样也能叫活着? 他在心里微微苦笑了一下。理性思考是了不起的人类活动,也许应该是最了不起的人类活动了。但是他今晚不会愚弄自己:疯子们那样当然是活着。不管他们现在是什么将来会变成什么,他们都一样会称这样为活着。 “你在等什么?”汤姆嘟囔着。 “没什么,”克雷悄声回答。“……没什么。” 克雷从爱丽丝在尼科森家地下室找到的手枪皮套里拿出了尼科森夫人的老式柯尔特点45左轮手枪,现在枪里已经又装满了子弹。爱丽丝本来是让他带上自动来复枪的——他们到现在还没试过呢——克雷拒绝了,因为如果手枪都没用的话,那么也就没办法了。 “我不知道为什么自动武器一秒钟连发三十到四十发子弹,而你认为不好,”她说。“你可以把那些卡车打成马蜂窝。” 克雷同意爱丽丝的说法,但同时提醒她,他们今晚的目标不是消灭每个疯子,而是点火。接着他解释了尼科森为他妻子的点45所配备的子弹是完全非法的。这种子弹就是那种杀伤性极大以前叫做“达姆弹”的东西。 “好啊,可如果点45没用,你还是可以用‘连发机关枪’啊,”爱丽丝说。 “除非那些疯子……”她不想用“攻击”这个词,就用没有去抓小鞋子的指头做了个走路的动作。“如果那样的话,就打他们的腿。” 风把一片破碎的小彩旗从分数牌那儿吹了下来,碎片在挤成一堆的沉睡者身上飞舞。音响把场地围了一圈,红色的电源指示灯像眼睛一样飘荡在黑暗里,其中只有一个在播放CD。那彩旗弹到了一辆油罐车的保险杠上,在那儿拍打了几下,又溜走了,飞进了茫茫夜幕中。那两辆卡车并排停在球场中间,在大批挤成一堆的躯体中间如同古怪的金属孤丘一样隆起。那些手机疯子们有的睡在车下面,有的贴着油罐车,还有的抱着车轮。克雷又想起了候鸽,在十九世纪,被猎人们用大棒一头打死,二十世纪初,整个物种都已经从地球上消失……当然它们只不过是鸟,只有很小的脑袋,不会重新启动大脑。 “克雷?”汤姆低声问。“你确定想要这么做吗?” “不,”克雷回答。如今他直面这个处境,还有许多未解答的问题困惑着他。 如果计划出了差错“该怎么办”只是问题之一,如果计划进行顺利“下一步该如何”又是另一个问题。那些候鸽是不可能报复人类了,可是那里躺着的那些呢——“可是我想去。” “那么就动手,”汤姆说。“因为,撇开一切不谈,《你照亮我生命》这首歌把地狱里的死老鼠都卷上来了。” 克雷举起了点45,用左手牢牢稳住自己的右手腕。他瞄准了左边那辆卡车的油罐正中,他准备开两枪击中左边的,再开两枪击中右边的,这样还剩下两颗子弹作为备用,如果有必要的话。如果这样不成功,他就准备尝试一下爱丽丝称作“连发机关枪”的东西。 “如果着火了就躲开,”他告诉汤姆。 “别担心,”汤姆扮了个鬼脸,期待枪声响起和后面即将发生的一切。 戴比·布恩正在倾力演绎最后的华彩乐章。突然克雷觉得一定要赶在歌曲结束之前毙了她。他想:如果错过了这个机会,那就太傻了。于是他扣动了扳机。 结果是既没有机会开第二枪也完全没有必要了。一朵鲜艳的红色火花在油罐车的中央绽开,借着火光他看到原先平滑的金属油罐表面现在深深地凹陷进去,里面似乎就是地狱,熊熊燃烧着。很快那朵火花就扩展成了一条河流,从红色变成了橙白色。 “趴下!”克雷大叫着,一把推开汤姆的肩膀。他扑在了小个子汤姆的身上,夜空变成了明晃晃的沙漠正午。接着是“轰”的一声惊天巨响,跟着“呜”的一声怒吼,克雷觉得声音穿透了他整个身体,散榴弹在他头顶响起。他好像听到汤姆在尖叫,可是又不太确定,因为又是一声“呜”的怒吼,突然周围的空气变得炽热难当。 克雷抓住了汤姆的脖子后面,还有衬衫领子,开始把他往混凝土通道那边拖,奔向十字转门。他双眼紧紧闭上,逃避那足球场中央逼来的滚滚热浪。一块巨大的东西落在他右边的辅助架子上,他感觉可能是卡车的发动机组,而他脚下那碎裂扭曲得七零八落的金属片肯定就是盖登学院的乐谱架了。 汤姆还在尖叫,他的眼镜也歪在一边,可是他站了起来,看上去完好无损。 这两人迅速跑上通道,就像逃离蛾摩拉城1的难民一样。克雷看见他们俩的影子,被拉长得极其细瘦,在他们前面跳跃着,然后才发现各种各样的东西在他们身边不断落下:胳膊、大腿、保险杠的碎片、一个头发还在燃烧的女人的头颅。 这时从他们身后又传来“轰”的一下惊天爆炸声——也许是第三下——这次轮到克雷尖叫起来,他的腿扭在了一起,只能爬行。整个世界的温度都在急速上升,光线也越来越强烈:他感觉自己好像站在上帝的个人摄影棚里。 1《圣经》中上帝降天火而毁灭的罪恶之城之一。 他想:我们不知道自己干了些什么。他看到了一团卷起来的口香糖、一只被踩过的薄荷糖盒子、一顶蓝色百事可乐的帽子。我们根本不知道干了些什么,我们要用自己他妈的生命来偿还。 “起来!”那是汤姆的声音,他觉得汤姆在大叫,但那声音好像是从一英里以外传来的。他感觉到汤姆柔软而修长的手指在猛拉他的胳膊。爱丽丝也在那里,在拉他的另一只胳膊,她在火光下闪闪发光,他看到那小鞋子乱飞,跳到了她的手腕上。她浑身都是溅上去的鲜血、破布,还有一团团烧焦冒烟的人肉。 克雷挣扎着爬起来,很快体力不支单膝跪下,爱丽丝又用尽全力拖他起来。 在他们身后,那油罐车像怒吼的毒龙。然后乔丹也过来了,校长踉踉跄跄跟在他后面,他双颊泛红,每条皱纹里都冒出了汗。 “不,乔丹,不。让他躲开别挡着路!”汤姆大叫,乔丹马上把校长拉到一边,校长蹒跚而行的时候乔丹紧紧地抓住他的手腕。突然,一块燃烧着的人类躯干落在爱丽丝的脚下,肚脐眼上还别着脐环,爱丽丝一脚把它踢下通道。踢过五年足球,克雷记得她曾经告诉过他们。一块燃烧着的衬衫碎片又掉在爱丽丝的后脑上,克雷一把拂去,差点没烧着她的头发。 在通道的顶端,一个燃烧的卡车轮胎带着半个裂开的轮轴靠在保留席位的最后一排上。如果它落的不是地方,挡住了他们的去路,那他们现在就已经被煮熟了——校长似乎已经是一副被煮熟的样子。现在他们刚好能冲过去,在汽油燃烧的滚滚热浪中屏住呼吸就行了。不一会儿,他们已经挨个通过十字转门了,乔丹和克雷一人一边扶着校长,几乎是在架着他走。克雷的耳朵被老人手上挥动的拐杖打中了两次。经过刚才的轮胎之后不到半分钟,他们已经撤退回拱门,回头看着体育场中心新闻记者席和看台上腾起的冲天火柱,每个人都惊呆了,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时,一片燃烧着的彩旗飞到了主售票亭旁的人行道上,几个火星跟着跳了几下才完全静止下来。 “你们知道会搞成这样吗?”汤姆的眼圈发白,前额和两颊都泛着红光,有一半胡子好像都给烧掉了。克雷能听到他的声音,可是却非常遥远。每种声音似乎都距离遥远,仿佛他的耳朵里塞了棉花球,或者是戴上了尼科森夫妇去他们最喜爱的靶场练枪时用的那种耳塞。他们夫妇俩在靶场时一定是左屁股口袋塞着手机,右口袋塞着BP机。 “你知道吗?”汤姆本来是想摇晃一下克雷的,结果把他的衬衫给撕下一片,一直撕到衣角。 “他妈的,我不知道,你疯了吗?”克雷的声音不只是嘶哑,也不只是干燥,简直就像是被烤过一样。“我要知道会这样,你说我还会拿枪站在球场里吗?要不是那混凝土挡板,我们早就被劈成两瓣了,要么就被蒸发掉了。” 汤姆出人意料地咧嘴一笑。“我把你的衬衫撕烂了,蝙蝠侠。” 克雷很想把他的脑袋敲掉,但看见他安然无恙,更想跟他热烈地拥抱亲吻。 “我想回宾馆去,”乔丹的声音里满是恐惧。 “我们一定要挪到安全的地方去,”校长表示赞同。他颤抖得很厉害,眼睛盯着拱门外和球场看台上升腾的火海。“感谢上帝,风是往上坡那儿吹的。” “你能走路吗,先生?”汤姆问他。 “谢谢关心,我能行。有乔丹扶着,我想走回宾馆我没问题。” 1华莱士·伍德(1927—1981),美国最重要的漫画书作家之一。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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