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 Guest!
第一章 战后业余棒球的鼎盛时期 1 明明那是别人说过的话,而且我还记得别人说那些话时的情景;可是,我总觉得那才是发自我灵魂深处的话。不过,既然语言得有两个人参与才能成立,也就不能不说是由于我的存在才成为别人的语言的真正的源泉了。有一回,那位核电站的原工程师,也就是和我相互排斥的那个人,他既想让我听见,却又装做自言自语似地说: “没有比选上救场跑垒员①更令人胆战心惊而又最雄心勃勃的了!那是为业余棒球殉难啊。虽然现在没人叫孩子们去充当球场跑垒员的了。可是,遇到这种情况恐怕也……” “是啊。即使没有哩哩哩②的声音来加油,也是……”—— ①打棒球在关键时刻上场的跑垒运动员。 ②“哩哩哩”指看棒球的人为跑垒员加油时的喊声。哩是英语Lead的谐音,意思是离垒,抢先。——译注 我随声附合着,不过,那已经超过了随声附合了。虽然不能简单地以为原工程师发出那番宏论,我做出回答的那一瞬间就是产生了共鸣;但是,我们却连通了如同骨肉之亲的纽带似的热乎乎的管道,那是因为我们总算具体地了解到彼此同龄,或者只差一两岁,是真正的同辈人了。在那以前,我们只知道他和我分别毕业于东京大学理学院和文学院,谁也不知道谁的年龄,不知道因为什么,稀里糊涂地就造成了前边说过的不和的根源了。 我们怎么是同辈人?因为我在答话里说到哩哩的声音时,他马上就心领神会;而我对救场跑垒员去殉难这个词儿也立刻就产生了共鸣。我们在暮春的阳光之下,就这样静默着,倾听着回荡在五脏六腑里的、激励人心的哩哩哩的呼声。 在将近中午的体育场上,一群和我们的孩子不同的孩子们闷声不响地在打棒球,因为他们想到了在体育场周围的校舍里上课的人。他们是一群并不把体育看做正课的想出人头地的小精英。他们已经不是靠声音来抒发从体内涌出的运动的喜悦的孩子了。带原始性的肉体的情感怎么可以不加拘束地大喊大叫出来啊,他们必须成为既能接受外部管束而又能严于自律的小精英呀。 一阵突如其来的怪声从我们的孩子们的教室里传了出来。不论是他还是我,都立刻怀着遗憾的心情注视着我们的孩子,生怕他们面对体育场上那些安静而又擅长运动的孩子们所表现出来的不容置疑的聪慧敏捷大喊大叫起来。 “其实,像我这样的人,也只能靠充当救场跑垒员参加球赛了。因为我没有接球的皮手套啊。” “我知道。”我回答他道。与战后业余棒球鼎盛时期的过热的流行程度相反,当地的孩子们拥有皮手套的实在太少了。 虽然我们村还算侥幸,连接球皮手套带守垒皮手套一共有九只,但那每一只都是正式队员的私人财产。只有通过黑市途径弄到皮手套的孩子才能取得正式队员资格。我只能难为情地遮掩着布制的接球手套在“外野”跑来跑去,捡起正式队员没接住漏在场后的球。因为我只能在保证也是属于正式队员私人所有的球不丢失的条件下,才被允许参加练球啊。 “时至如今,我永忘不掉邻居的新制中学①来赛球时的兴奋和紧张啊。其实,那也就是我为了独立生存而踏入现实社会的最彻底拚搏呀。我还记得干瘪得连一点儿油水都没有了的肚脐眼周围一个劲儿地哆嗦,头脑里哩哩哩地直响。如果一开始就拉开了比分,救场跑垒员就不必饱受等待之苦了。可是不论输球也罢、赢球也罢,对于坐板凳候场的我来说,都是枯燥无味的,比赛呀。也可以说那算不上什么球赛。只有到了仅仅一分之差的第九轮后攻,或者也是一分之差的、危机四伏的加时赛后攻,那才叫真正的球赛呢。如果遇上第九轮后攻,相差只有一分,正式队员打了一个安打,这一来,救场跑垒员就得殉难了。主教练是刚刚复员回来的财主家的二少爷,他好像要向对方的教练炫耀他的棒球学问(他把这也叫做理论呢,哈哈),于是就想要点儿手头儿上的技巧给他看看。启用救场跑垒员。我该上场啦!——如果我是臂力过人的名手,说不定当场就被启用为救场击球手了。可是,我只是一名一直坐在瞒着老师从教室里搬出来的双人板凳上的平庸的替补队员啊。即使腿脚并未疲乏,也是一样—— ①日本的旧制中学为五年制,新制改为初中三年、高中三年。——译注 现在,这样的我,打起精神不顾一切地向一快。和我交接的那个家伙已经瞪起三棱眼了。为什么?是因为他好不容易才打开一个安打,却被我这个跑得慢的替他出尽了风头啊。如果我偷垒失败,他就会说我糟塌了他的安打,他总爱唠唠叨叨,唉声叹气!反过来说,如果偷垒成功,而且巧妙地配合击球迅速跑垒,我就成为拉平比分的跑垒员了。那就自然而然地进入加时赛了。虽然时间短暂,但我毕竟成了英雄,而且在加时赛当中那家伙还不得不把接球皮手套借给我用,所以,他刚才瞪三棱眼也是理所当然的了。而且,当我以救场跑垒员身份站在垒上的一刹那,我方全体队员、包括那个三棱眼在内,一齐大声呐喊哩哩哩让我抢先、再抢先些、果断地偷垒!同时也像警告,如果你离垒两米还死盯着投球手而不跑,你就是背叛!我淋着哩哩哩暴风雨,发烧的脑袋里嗡嗡直响。本来我应该把自己的腿劲儿加拚劲儿和投球手的动作配合,并且必须准确果断;但是,我已经头昏眼花,根本做不到了。不但投球手想打坏主意,而且接球手看上去也技高一筹,蹲在那里简直和《棒球少年》杂志画页上的土井垣武一模一样!如果在平时,也许我会嘲笑那家伙装腔作势,简直不像城里人而更像油腔滑调的乡下瘪三;可是,现在,我却完全被他吓住了。是跑出去、还是死守不动?或者略微抢先?我只要表现出一点犹豫,哩哩哩的催促的暴风雨就向我发热的脑袋和蜷缩的手脚袭来。处在惶恐之中的我,仍然可悲地怀着能够顺利偷垒的野心啊…… 实际上他说了这么多话么?也许他只说了没有比救场跑垒员更痛苦、更处于野心勃勃的尴尬立场啊。然而,我认为他的灵魂想要表达而令他坐立不安的内容,肯定是这些,我的灵魂已经全都听到了。我们沉默着,站在根本不像战后不久就建起来的与新制中学的漂亮体育场的一隅,耳朵里幻听着说不清是鼓励还是诅咒的哩哩哩的喊声,从四分之一世纪以前就屡次三番地发烧的脑袋,又烧起来了。 这时,在我们的身旁有几位和我们一样等待我们的孩子的母亲。其中有几位好像是在酒吧或舞厅工作的,虽然已经到了早晨,她们还带着酒味儿,看得出干这种既破坏了她们的婚姻生活而又未必适合她们的年龄的职业,也是出于无奈。因为在那里也有属于我们的孩子们的原因,所以,我们不大交谈,只是相互交换着也许能引起对方注视、也许并没引起对方注视的含糊暧昧的问候,然后又是沉默,呆望着体育场上那些和我们的孩子们不同的孩子们,打发时间。终于,我们的孩子们出了教室,向这边走来了。学校有一条规定,我们这些家长必须在远离教室的体育场的另一侧等候。排成一队的我们的孩子们向这边走得实在缓慢,当他们走近那些和我们的孩子们不同的孩子们仍在继续打棒球的体育场的边上时,为了保护头部,用双手捂着脑袋,就像一群年幼的投降者。本来这种保护头部的动作是老师教给我那个用塑胶弥补头盖骨缺损的孩子和刚才和我说话的那位原工程师的孩子的。但是,那些患唐氏症①和脑性小儿麻痹症的孩子们,也把它当做必须执行的指示而自觉地接受了。我们的孩子们参差不齐地用双手捂着脑袋,依然慢慢腾腾地向这边走着。当他们终于蹭到我们这边时,刚才打棒球的那些和我们的孩子们不同的孩子们已在用竹扫帚打扫体育场了。我们的孩子们就在那砂尘弥漫之中半睁着弱视的眼睛,但又尽量盯住前方,脚尖朝里,踏着碎步走来。 挂在孩子们胸前的写着住址、电话号码的名牌上,也写着保护人的名字,所以我们这些家长也可以凭着名牌来辨认孩子。譬如,我是光的父亲,那位核电站原工程师是森的父亲。虽然我从一开始就对森的父亲的儿子的名字有点儿不解,但仍然没打听过那名字的来由,那就如同森的父亲不曾打听我儿子以光为名的来由一样。 然而,森的父亲和教师们交谈时,至今还耿耿于怀地提起他的孩子出生时那个不懂事的实习医生发誓说这孩子不可能有视力的那件事。由此可见,我给我那个和他的孩子在完全相同的部位上缺了头盖骨的儿子取名时的心态,他也早就看穿了。我不由得想起,在孩子诞生之后紧急手术的慌乱之中,我因为耽误了报户口而不得不写了检讨书跑到区公所去,以及我为他想出和拉丁语“白痴”谐音的森②这个名字时的沮丧……—— ①先天性痴呆的一种,由英国内科医师J.L.唐发现。——译注 ②“森”的日语读音为“毛利”。 当我们的孩子们终于走到我们等候的地点时,他们一下子就忘了刚才还和他们排在一个队里的相互的存在了。而我们也一下子就失去了对家长之间的关心了。于是,我们各自结成只顾照看自己的孩子的牢固的两人小组,离开了体育场角落上的等候处。就连我和森的父亲谈起救场跑垒员而看见双方赤裸的灵魂上发出微光的那一天也不例外。 2 刚开始的时候,森的父亲和我搭话,似乎不是为了开辟共识的道路,而是为了明确地表达敌意才对我说话的。四月的一天早晨,刚开始来迎接儿子的森的父亲对从上学期就一直接儿子的我疯狂地挑衅道: “我在外国的研究所里干过,我看得出来,有你这样牙齿的人,就表明了他是出身于什么阶层的了。” 森的父亲说完就露出他排列得过于整齐的牙齿,向两旁裂开他那形状虽好但太稚嫩的嘴唇,进一步强调他的牙齿漂亮。 “的确,我的牙齿代表着我的阶层,但也代表着时间。这代表着战时和战后粮荒时期的少年阶层啊。难道那不包括我们整个的一代人么?” 森的父亲作为一位成人毕竟还太幼稚,用他那圆圆的水灵灵的大眼睛睥睨着,沉思了一下。然后淡淡地表示了要停止挑衅。 “是啊。如此说来,倒也是的。” 森的父亲所以向我挑衅,是因为那天早晨我看不惯他像指挥作战的将军似的站在体育场上,而告诉他特殊班学童家长应在哪里等候他才对我采取报复的。我虽不是胸襟开阔之人,但是,那天早晨却根本没动气,因为我深知领着一名我们的孩子,挤进拥挤的公共汽车,走上又走下一级又一级的天桥台阶,好容易才赶到学校,还必须把忐忑不安的孩子交给人家;头一次经历这些的父亲会对外界的一切发动攻击,是很自然的现象,我是饱尝了这种滋味的人啦…… 我没有什么特别的根据就怀疑起森的父亲是一位先锋派①音乐家了。因为他太像那位当时正在日本筹划演出名为“意料之外”②的小剧的、扬言会弹奥利弗·梅西昂③就是世界第一钢琴家的高桥悠治了。我当然能够区别出森的父亲和高桥悠治,但是,我仍然觉得他像先锋派音乐家—— ①先锋派又称前卫派(Auant-garde),指第一次大战后产生于法国的否定古典传统的艺术派别。 ②即“Happening”,当时在美国兴起的追求偶然性和冲动的艺术表演 ③OlivierMessiaen(1908—),法国作曲家。——译注 第二天,森的母亲代替森的父亲送孩子来了。也就是森的母亲来了。她在早晨交接孩子时,向教师解释了情况。她是个小个子女人,身穿黑色旧连衣裙,看上去像印第安人。虽然那些接送孩子的母亲们都一律按顺序等待着和教师谈话,而她好像有特别重要的话要说,并且绝对不可能把机会让给别人而闷声不响,她仿佛钻了牛角尖,必须把话全都倾吐出来。其实,那也是所有的母亲在那里表示出来的态度。不过,这位黑眼珠很大的小个子女人的态度里却好像有一种令人感到很美的力量。因为那天也应该是她丈夫来接送的,所以孩子期待的也是他父亲,当然不能认为他有意规避他母亲,但是,当他在期待当中展开了内心活动受到了阻碍时,无疑使他陷入了不安。难道不能改变他在迎接他的时间到来之前的心境么?她丈夫正在医治牙龈脓肿的门牙,今天早上偏偏又弄坏了临时装的假牙,所以不愿在人前露面…… 到了又一个第二天的早晨,森的父亲戴上临时装上的假牙来了。他一看见我就大模大样地讲起治牙来了。 “牙一被拔下去,就知道具体的死亡已经到达什么地方了。我经常用舌头舔那用塑胶制成的牙齿、牙床,我是在体验死亡啊。森也缝了一块塑胶头盖骨,所以,我想他也会有同样的感触啊,在他心里……” 这样一来,我明白了森的父亲的儿子出生时的异常病例是和我儿子的病例相似的了。我的体会和托尔斯泰的名言恰恰相反;“与幸福的生活是相似的一样,不幸的横祸也大体相似。” “你如果用惯了假牙,恐怕就体验不到死亡的滋味儿了?” “你也是假牙?” “不,我依旧是为做广告的自己的牙呀。” “总而言之,你如果打算真实地体会死亡,我看没有比治牙再好的了。” 给我清除牙垢的牙科医师是个非常快活的人,不过,他表露的另一个面孔却像掉进忧郁症的无底深渊,并且在他自己的头盖骨上开动了每分钟五十万转的气钻的样子。我弄不清楚我们这位快活的牙医是在勉励沉向无底的忧郁的深渊的自己,还是打算告诉我他很欢迎那昂贵的医疗费。不过,即使那是一种表象,他那快活劲儿也是值得庆幸的表演了。他在我的牙床上噗哧啸哧地打麻药,我一边感觉到那已经成为我的躯体的一部分的结实的牙垢正在被抠下去,一边又不能不忧虑我那不断衰退的牙齿的命运。而且也不能不想到仅仅是因为拥有这些牙齿而不得不每隔半年就遭受一回这种清除牙垢的痛苦。因此,我把发臭的死亡的碎渣呈现在别人眼前,张开大嘴,噙着眼泪。因为候诊室里开着电视,我听着宣传刷牙用具的广告,就更加浑身乏力了。 那广告发出欢快、有力的声音: 有人说最近牙齿长长了。但是,成年以后的牙齿是不可能再长的了。那是牙龈萎缩了! “虽然我去看牙只是为了清除牙垢,可是,每次去看牙时我都联想到《往生要集》①来。”—— ①《往生要集》公元九八五年日本人源信所著劝人信佛的经典之作,对日本后世的文学、艺术有很大影响。——译注 “是《往生要集》么?” “就是《往生要集》里详述肉体的细节的那部分啊。我对医生说,你如果想起那一段叙述就会感到恐怖了。那时,我当然不能引经据典了。但是,后来照着书往下抄时,书上是这样写的: “(人体由)三百六十块骨头组成,有如腐朽之屋,以各种不同的关节为支撑,细血管通遍全身。五百片肌肉好似粘在墙上的泥土,五百片肌肉由六根血管连接,(关节)缠绕着七百根细血管,贴在十六根粗血管上。如此结构复杂的人体,怎么能没有痛苦啊。何况离开母胎七日就有八万条穴居的虫子从体内爬出来到处乱咬。” 虽然如此,学识渊博的泊信却没有能在浩如烟海的经典之中发掘出有关牙垢附着的那一章节,实属咄咄怪事。 “你既然提起《往生要集》,说明你相信存在着死后的世界了?” “我总在思考死后的事啊。我把死当作幻影,可是,我所看到的死后的幻影里却没有这个我,甚至也没有对我的清楚的记忆,而只是根据遗留在这个世界上的儿子而形成的我死后的幻影。我想,只要我一死,我的儿子立刻就能把我从记忆中抹去。因为即使还有记忆的片断在他的头脑中泛起,他也不能再把它重新组织起来,向他自己或者向别人表达我这个死去的父亲的形象了。因此,我的死后,在儿子的肉体和意识之中,已经变为绝对的“无”了。依然活着的我已经清清楚楚地看到那一幕了。” “我也有这样的感受啊。因为我有时也感到我死后的幻影向我逼来。特别是每逢发生什么新闻时,……譬如,你看过有关活在三宅岛上的那个人的报道么?” “看了,看了!”我回答时,那篇报道又唤起我的记忆,我感到窒息。 至此,我们又陷入了沉默。有一类新闻是我们这些孩子的父母绝对不能遗漏的。森的父亲和我都看过的新闻报道的内容是这样的: 有一个人由于有听觉和语言能力方面的残障,被遗弃在松泽医院,当了十八年花匠。他三岁时患小儿麻痹,和家人住在三宅岛的洞穴里。但是,到了他二十七岁的那年,他的家人离开了那座海岛,他就孤零零一个人守在山上。后来,发生了山火,也有人说并非山火而可能是他做饭时引起大火,他就在扑火搜山时被搜出来,送进了精神病医院。后来,他被遗忘了十八年。到了第十九年,他被发现,送到国立听力语言伤残中心,才至此,我们又陷入了沉默。有一类新闻是我们这些孩子的父母绝对不能遗漏的。森的父亲和我都看过的新闻报道的内容是这样的: 有一个人由于有听觉和语言能力方面的残障,被遗弃在松泽医院,当了十八年花匠。他三岁时患小儿麻痹,和家人住在三宅岛的洞穴里。但是,到了他二十七岁的那年,他的家人离开了那座海岛,他就孤零零一个人守在山上。后来,发生了山火,也有人说并非山火而可能是他做饭时引起大火,他就和别离了十八年的姐姐在神奈川重逢。不料,他突然回到自己的房里,放飞了他饲养已久的小鸟,然后就失踪了。他姐姐后悔不迭地说:“那时告诉他我们早已不住在三宅岛就好了。” 那人身高一百五十九公分、体重六十公斤、戴眼镜、左腿行走不便、穿黄色甲克衫、运动鞋。他四十八岁时在山野生活中下腹部受伤,被当作罕见的病例登在医学杂志上。下腹部,罕见的伤! 事实上,在他被人遗忘了的十八年的监禁生活当中,别人从他那里唯一能了解到的就是下腹部罕见的伤。然而,当他阔别十八年之后与姐姐相逢时,不知是由于什么使那个在精神病医院里从来不曾忧伤过的人忽然觉醒,他一去不返了,为了回归搜山的地方…… “这篇报道使我产生了那样具体、那样真实的我儿子的幻影,所以,我腻烦透啦。” 隔了半晌,森的父亲才这样说道。 我看见我儿子的身影了,他仿佛就是那个从来没有忧伤过的精神病医院的花匠,而且是前后干了十八年的花匠。然后,他忽然情绪激昂起来,那就是他从未被别人发现过的本质觉醒了。当然,我死去之后就不可能再有能够看见儿子的前前后后的目光了,不过,我妻子的目光可就另当别论了。后来,我儿子出发了,向搜山以前他的三宅岛进发。但是,四十八岁的儿子再也等不到任凭他的情感冲动把他带回目的地的那一天了。因为他的目的地只能是在已经死去了的我的这边,他终于去向不明了。然而,那不是豪迈的壮举么?因为我儿子的头上包扎着缝着塑胶板的伤口,此行是颇为冒险的。所以,每当我看到这死后的幻影时,我都想替他把那些包扎拆掉…… 我们的孩子们双手捂着头部,脚尖儿朝里、慢慢腾腾地走来。于是,各种各样的谈话都在半截子里中断了。其实,刚才我们之间的谈话,只不过为了等孩子而消磨时间罢了。 3 但是,既然在谈话之间已经引起了波动,要像根本没有发生那回事似的也是办不到的。当我接来儿子热乎乎小身子,兴致勃勃地呵护着他那徬徨在狭小而又幽暗的天地里的一颗心回到家里时,那不安像冬芽似地蜷缩了。可是,那天夜里,冬芽却在我的梦中开花了。那一阵子,我常常做把现实生活原封不动地描下来,而又把细节肆意夸张了的梦。当我从那样的梦中醒来时,我不但要陪伴着我残梦带来的忧伤,而且还面临着即将发生而又必须接受的残酷的现实,例如在我刚才痛苦的睡眠里,牙垢就牢固地粘结在牙齿上,这一类残酷的现实一映入眼帘,我马上就沮丧了。 我对森的父亲讲了回归三宅岛的那个人的故事以后所做的梦,是个模模糊糊的梦中梦,所以,醒来之后,就只剩下极少的记忆了。可是,那厌烦的心情却久久不能消失。虽然千辛万苦地回到了三宅岛,但是不知怎样才能找到洞穴,而在停船处徘徊的那个疯子——我的儿子——也就是我,只好解开短裤看下腹部的伤疤,仿佛在查看唯一找到的地图。森的父亲毫不客气地浑身上下地打量着把孩子送到学校之后仍然没从残梦中摆脱出来的我,简直令我恼火,森的父亲说道: “你宿醉未醒么?”他说完就哈哈地笑了两声。 “我做了个无聊的梦。”我仍然不动声色地回答,不过,不想告诉他梦的内容。他会认为你到了难以成寐的年龄了,年轻时即便失眠也和这个性质不同啊。 “我睡眠也很苦恼了,到了这般年龄都这样么?睡着的时候,微调式的异常令人苦恼啊。因为那不是单一的具有方向性的异常,它很新奇,每次都出乎意料之外,所以睁开眼睛时就像被蜘蛛捕住吸干了血的羽虿了,不但精神萎靡不振,而且浑身瘫软无力……我怀疑那是将要发生什么的预兆啦。”我觉得我和森的父亲之间又有了某些接近,虽然不能说那是令人高兴的事。 “人一到中年就发生一种猝死病,你知道么!开始的时候,我把那种预兆当成猝死的前兆了。但并不是。有一段时期,我怕死,不喝得烂醉就不能入睡。那是三十岁以后的事呀,哈哈。我确实对死费尽了心思,那就是我在夜里的全部精神活动啊。所以,我对想到死的别人也很敏感,即使在街上遇见小学生,也会发现,啊,这家伙想死啊!我看书时也是如此,伯格森①把想象力定义为“对死的不可避免的理性象征的自然防御式的反作用”,我看见这定义就想象到他半夜里睁着眼睛在黑暗中寻找红道道儿了。哈哈。 也许小林秀雄②对伯格森的研究是从他母亲去世之日接踵而来的大萤火虫的故事开始的吧。我忍俊不住要因这件事把他看作那种人,尽管我从小就因为这位评论家懂得原子物理而为之倾倒过。但是,小林秀雄也可能中止对伯格森的研究而转向本居宣长③,那样的话,他就得从栽植在宣长所造的两座坟墓当中那座真坟的馒头形封土上的樱树写起了。我一看这些,我的梦想就被固定观念所代替了。但是,怎能为小林秀雄寻求救援啊?因为我们即使不是大批杀戮的牺牲品也得一个一个地死去呀。但是,在这期间,死的问题尚未解决就暂且搁在一旁了。不料,又出现了新问题。那就是我从研究所的同事那里获得了据说比酒精更合理的黄色安眠药,我开始服用它了。服下安眠药的第二天早晨,睁开眼一看,枕头被泪水鼻涕和口涎弄成了湿抹布。虽然我的脸趴在那上面已呈窒息状态,但是,那简直甜止对伯格森的研究而转向本居宣长③,那样的话,他就得从栽植在宣长所造的两座坟墓当中那座真坟的馒头形封土上的樱树写起了。我一看这些,我的梦想就被固定观念所代替了。但是,怎能为小林秀雄寻求救援啊?因为我们即使不是大批杀戮的牺牲品也得一个一个地死去呀。但是,在这期间,死的问题尚未解决就暂且搁在一旁了。不料,又出现了新问题。那就是我从研究所的同事那里获得了据说比酒美极了。而且,充满了无限的、难以置信的幸福感—— ①亨利·伯格森(HenriLouisBergson一八五九—一九四一)法国哲学家,一九二七年获诺贝尔奖,包容译注。 ②小林秀雄(一九○二—?)日本文学评论家。 ③本居宣长(一七三○—一八○一)日本江户时期国学家。包容译注。 既然我狂喜到了流泪、流鼻涕和口涎的地步,而且是带着无比幸福的余韵醒来的,虽没有留下记忆,但在睡梦之中的药片所给予的影响无疑是强烈的了。难道不是因为不愿从那非常幸福的世界回到这里而进行过反抗,所以才流泪吗?于是,我就把记忆中没有的这个梦当做新问题来思考了。但是,我看了名叫卡斯塔涅达的南美人写的书,发现他写了和我大体相同的经历。 卡斯塔涅达从墨西哥的亚基人那里懂得了仙人掌花的幻觉效果,据说他在精神上得到了一次既广泛而又深刻的体验。他在梦中时,亚基人围拢他、守护他。当他醒来时,又恶心又头部剧痛,心脏像要炸裂,他迷迷糊糊地单腿旋转,直到他爬进屋前的沟里才清醒过来。他多么不愿从梦境中回到现实里来呀。虽然我梦中的行为并没有证人,但是,我也做过那样的梦,我在那种梦中不是也从死亡的恐惧中解脱出来了么?虽然我如此设想,但再也不去索取那种药片了。因为卡斯塔涅达已从亚基人那里逃跑了,我怕再做这梦就会受到给我药片的同事的支配了。 森的父亲抿了抿和他的年龄不相称的可爱的小嘴儿,然后嗔怪似地瞪着我。他好像刚才就看透了我渴望得到一颗那种黄药片,所以他给这个冗长的真假难辨的故事留下漏洞使我失望,他才满意。不过,森的父亲好像也因为我表现出明显的失望而让步了。他这样建议: “其实,你只要读一读荣格①自传,关于梦的问题也就迎刃而解了!”—— ①卡尔·古斯塔夫·荣格(CarlGustauJung一八七五—一八六一)瑞士心理学家。包容译注 我早就承认森的父亲不但学有专长,而且是博览群书的人了。于是,我依照他的建议,看了荣格的书,我从中体会到了极大的解放感,荣格的自传在我的肉体内与我的有意与无意共同生活,找到了一种和解。在阅读荣格自传的过程中,我至少不再因为梦中的不幸而倍增现实生活中的悲惨了。自那以后,我一觉醒来就能在梦和现实生活之间打上楔子了。那种当我要起身离床时梦和现实生活在我的视野里重叠的现象也消失了。尽管我的情绪还在残梦之中,但是,毕竟向现实生活伸出脚来走下床了。 尤其令我高兴的是荣格本人遇到的瑜迦行者所表达的“下意识在出生前的整体性”的思想。在“彼方”的下意识之中有整体性;从那里又产生缺乏整体性的“此方”的意识。荣格还有一个梦,那就是装着魔法幻灯透镜的箱子似的飞碟。他说:“我们常常把空中的飞碟当成我们的投影;可是,现在,我们变成它们的投影了。我就是被魔法的幻灯投影为C.G.荣格的。不过,是谁操纵那架机器的呀?” 他本人并不打算去解决谁在操作机器这个问题,因为他本来已经得到了欢乐。虽然荣格断言说道:“我的存在的意义在于生命向我抛掷了问题。或者相反,是由于我向世界投掷了问题。所以,我必须传递它的答案。” 我带着浓厚的兴趣梦想着这样的事。UFO向地面投影,而那影像就是我和我的儿子。从我的影像溯到光源,用高中物理课上学会的方法画虚线,这时,如果从我儿子的影像上也向光源引虚线,就会发现我俩都出自一个光源,我和我的儿子都包括在“下意识的出生前的总体性”之内。 我的确满怀喜悦地相信那总体性,虽然并不能做到每时每刻都完全相信。尽管我俩出自一个光源,但事实上在地面上已经分支了两个投影,而且我也明知我和我儿子都得在分支的情况下一个一个地死去。 就在我被荣格唤醒、有了新的体会的一周之内,偏巧森的父亲没来接他的儿子。代替他来学校的是那位在黑衣服下面露出细腿的印第安人似的心事重重、目光下垂的森的母亲。虽然她只和我交谈过一回,但那谈话也是很离奇的。 “你认识那个姓麻生野的电视播音员么?她和我家男人有关系,是个坏女人!你见到她时,告诉她不要再干那事了!”她说时瞪大眼睛,褐点儿似的眸子在扩大了的眼白里凝固不动。 “我听说过麻生野樱麻这个名字。”当我犹豫支吾时,森的母亲已经摇晃着她那虽然瘦小但很结实的身子钻进等待我们的孩子那群人所在的角落里去了。 虽然漆黑而又垂直的头发紧贴在卵形的头顶上,森的母亲可以说是属于我们的母亲的那一辈人的类型。但是,她的脖子向前探着,向斜下方不眨眼地凝视,而在她那令人起鸡皮疙瘩的黑黝黝的脸上,却带着与等待在那里的母亲们毫无共同之处的一种特殊的时髦感。不过,显然在森的母亲那瘦小的身子上也具有和我们的孩子们的母亲们同样的遭遇了不幸的忧患而形成的性格。森的母亲像生病的小鸟,一直哆嗦着,拒绝别的母亲向她搭话。 4 “荣格看得如何啦?”森的父亲再度露面的早晨,他又带着挑衅的、不客气的、死盯着我想要看出反应的目光说道。 “很有趣么?合乎你的口味么?” “很有趣儿。荣格本人的梦更加令我着迷,甚至引起我的激情呢。那个UFO的梦。” “那就是魔法的幻灯呀。”森的父亲在高高的颧骨上装点了几丝高傲的微笑。而且,露出忽然若有所思的眼神…… “你也去听过心理学或者哲学课吧。你是理学院毕业的?” “如论职业,我从前是原子物理学家。如果再告诉你我是核电站的职员,你不会认为我扩大了解释范围吧。我就是那一类的原子物理学家和核电站的从前的工程师。不过,提起你的出身,我倒是很了解啊。我甚至还给你写过信呢,虽然没收到回信。不过,那是给你的抗议信,所以,没有回信我也不会因此不快。反过来说,虽然发出了抗议信,我的不快以及和我共事的伙伴们的不快也不能一笔勾销啊。” “啊?是么,有过这样的事么?如此说来,我倒真从核电站的研究人员手中接到过信,而且也确实没写回信。那大概是三四年前的事啦。不过,我认为那封信里没有我必须要回信的内容,记得模模糊糊的了……” “我可不是又来向你抗议的。像那种抗议还常常有么?” “当然有啦。有的可以给他们写简单的回信,也有的像你的信那样,预先就知道得不到对方的回信,大体上也就是这样两种抗议信。不过,最令人不快的是另外一种信。那恐怕不具体对你讲就不可能明白了……” “什么样的信?” “其实,那信太差劲儿了。”我说道。 我和那个没见过面的青年在心理上差不多纠缠六年多了。我听见过他的声音,他醉得呼哧呼哧地喘息着,通过电话线传来微弱的声音: “我要杀你!我是“死猴儿”,我为什么就得受五六年痛苦?我要宰你。” 他一天来了十二次电话,我拿起话筒,他沉默了一阵,然后用蚊子般的声音说了第十三回: “你赶快进精神病医院吧!” 不过,死猴儿的主要武器是写信,我简直被他折腾得无可奈何了,因为信是用硬铅笔写在活页本上撕下的纸上的,所以不把纸迎着光就看不清。信上写道: “因为你夫妻俩的血是肮脏的,所以才生了个白痴。不过,没有必要让我亲手消灭你们。如果我这封信能够打动你们的心,你们就应该在最近全家自杀了。” 这种信,以每周三封至五封的频率送到。 死猴儿在信中夸耀他父亲是“与你的家世不同的,日本最大的钢厂的优秀营业员”,他是“良家子弟”,“每周都要接受精神科医师的治疗。”据说正在抄写经文的他的母亲,因为我妻子被那些信弄得神经衰弱,所以每月都寄来谷口雅春的杂志,用以抚慰她心理上的创伤。也就是说,没有一个人把死猴儿极为固执的讨人嫌的勾当当做扰乱社会的行为,当然除了我和妻子以外。 “死猴儿”是他在电话中自报家门的,而且似乎颇为自豪,在信中也这样自称。死猴儿是纳尔逊·奥尔格林《长着金手腕的人》一书中的吸毒者的幻觉,那人在戒毒期间感到脖子后边扒着一只死猴儿。这位给我来信的人的用意,就是向我宣告他是扒在我脖子上的死猴儿。 “我可以告诉你,你要想甩掉我这个麻烦,只有杀掉我,或者扭送警察,在我决心自杀以前,大概一直要做你的死猴吧。缠住一个人,在他自消自灭之前一直让他苦恼,这对于抱着某种信念的人来说绝不是难事。如果想到那是死猴儿的事业的先天的属性,就更能理解了。让我来告诉你吧,我已经使一位姑娘哆哆嗦嗦了,然后我就扒上你的脖子,逮住你的是身经百战的老手“死猴儿”啊。” 扭送警察?警察当然了解那青年曾给一同参加旅行研究会团体旅行的另外一所大学的女生邮寄过装刀片的信的几个月单恋的过程。但是,这位青年向警官表明了他并没有加害的用意,于是就免予追究了。因此,死猴儿本人,也就是那位自发地前往精神病医院的“良家子弟”,根据这一经验就知道,他不论发生什么行为,警察都会宽大他的。 但是,当那个一直缠住可怜的姑娘细脖儿的死猴儿发现再也没有纠缠的价值时,为什么就决定了下一步要缠住我的脖子呀?我每年看他八十多封信,看了好几年也没弄明白。可是,那青年一个劲儿要求我把他推向现实社会,作为给他的回报。关于我儿子是残疾儿的情况,他大概是从区里的特殊班级儿童名册或者家长们互相联络的刊物上看到的。并且以死猴儿特有的敏感,嗅到了身为那种儿童的父亲的作家是他在脖于的边纠缠的最佳对象。遗憾的是,我不得不承认他的直感是卓绝的,痛苦了五六年的仅是死猴儿自己呀。 “不过,那青年也不仅仅是为了使你生厌才找到生存价值的吧。也许他给你写那些离奇的信的最初的动机就是想通过你做些什么,因为遭到你的拒绝而怀恨在心的。就连那位被吓得打哆嗦的姑娘不也是因为他首先爱上了那位可怜的女学生么?” “他说想当一名评论家,他的家人也那样希望。他在痛骂我和妻子的信以后,又寄来了写着能否设法给他找一个涉足文坛的门路的半张稿纸。” “虽然不能说因为你太嫌恶他就把一切责任都推到你身上,不过,现在提起他,我依旧认为他是个想要写点东西的人吧。不过,从他的角度上来看的话,你倒是非常像你的同类啊。” “死猴儿和我现在还在UFO的同一个光源的照射之下么?” “人家确实是这样想的啊。”森的父亲对面带怒容的我当作乐趣来分析着。”那青年梦想的就是有朝一日或者乾坤倒转、或者沧桑变迁,你在文坛上所做的事都由他接替,到那时就该由你给他写那种捣乱的信了。而且,说不定那青年不仅要接管你的工作,还想把你的家庭生活也全部接管呢。所以,他才对并无文坛志趣的你的太太和光君也恶语相加呀。不是么?恐怕直至接管之日为止,死猴儿都不会让你消停啊。哈哈。因此,你恨那青年,一年到头在肚子里转弯抹角啊。” “死猴儿和我现在还在UFO的同一个光源的照射之下么?” “地诅咒他,又有什么意义呀?因为没有这个死猴儿,你也会另外发现别的死猴儿,而且也会没日没夜地去憎恨他呀。也许那死猴儿就是你愤世嫉俗之心经过魔法幻灯的投影啊。哈哈。其实,我给你写的那封抗议信,也是因为我要把内心的憎恨付于投影,而你恰恰被选做对象了。不过,我对你蔑视我的抗议信并不介意啊。” “我并没忽视它,而是认为它是不必写回信的插在书架一角上的来信之一呀。” “是吧。你不给我回信我也不会去威胁你,我看这就是原因了。不过,假如我想威胁敌人的话,我虽非死猴儿,也有能使一千万人打哆嗦的手段啊。哈哈。因为按道理讲我是造出一个小型原子弹的人啊。哈哈。” 造原子弹,即使是小型的也太可怕了! 这些话可不像伫立在五月阴霾的天空下的小学校体育场上等待我们的孩子的中年人说出来的了。我反倒想起了那位和森的父亲一样神经质地爱钻牛角尖儿的妻子了。森的母亲也是被这位先锋派音乐家派头的原子物理学家给吓得打哆嗦的么?我虽然没有根据,但我感觉到森的父亲就笼罩在那个印第人情调的、不仅在精神上而且在躯体上也十分紧凑的瘦小的妻子的威慑的阴影里。如果他没有感受到那样的压抑的话,难道他不是已经到了应该冒冒失失地说出使用小型原子弹来威胁之类的话的年龄了么?回想一下那天,不管森的父亲用意何在,他毕竟说出和不久以后成为他的生活方式和思想方法的核心的转换有关的话来了。 5 又是一天下午很晚的时候,森的父亲带领他的儿子森到我家来了。一开始,森的父亲在嫩叶稀疏的篱笆外边一边向里边偷看,一边来来去去走了两三趟。这个把中国干部帽似的帽子深深压到眉下的小个子,每当在我家门外转变方向时都不自然地冷丁一停,然后再重新起步。我扒着窗帘紧闭的窗子往外看,琢磨他为什么有那样奇怪的动作,这才认出原来正是带着森的森的父亲。当我们的孩子们朝着某一方向走时,如果不对他们对语言或动作详加解释就叫他们改变方向,他们的躯体受到心中固有的惯性支配就会发生抵触。有的父亲拉着孩子的手,一不留神竟在转身时扭了手腕。缺乏运动和由于贪吃而肥胖的我们的孩子们身上的惯性,是有相当大的力量的。我像寻求支持似地把儿子从他喜欢的那地方——冰箱的热气出口——叫起来,拉着他的手,在森的父亲走上门前的砖地之前,走出了门厅。 站在低矮的木板门前的森的父亲看见我们父子走出来,立刻慌了神。但是,不用问,他说出的话和他那挂在眼角上和嘴角上的挑衅的冷笑一样,露出了不肯承认自己怯懦的神气。 “看来你真被死猴儿吓坏了,不是把我当做那家伙了吧?” “与其说是吓坏了,倒不如说厌恶呢。” “我曾经说过,也许那只是你愤世嫉俗的一种表现。不过,如果真的被他这样闯进来,那事情本身倒也令人厌恶了。哈哈。” 我开开门,低头看着我的儿子和森的儿子相互见面时的一幕。他俩既不出声,也不互相注视。只是引发了他俩埋在心里的火一般的热情,那热情的温度逐渐升高,不知不觉之间他俩的手指都去摸对方甲克衫的衣袋,他俩刚才没有表情的很相像的脸上露出了呆痴的微笑。 “说,你好。”我对儿子说。 “好好……。” “你说,你好。”森的父亲也对他儿子说。 “你好……。” 就这样,我们替我们的孩子们问候之后,我刚要请森的父亲进屋他却说道: “不,站在这儿说话就行了。你已经找出那个看过了么?” “那个?不,还夹在那捆信里没找出来。虽然那一捆已经拿出来了。说老实话,我一看那些抗议信啦,讨人嫌的信啦的一大捆,我腻烦了。” 你是个经年累月发表过许多作品的人啦,当然会那样了。……不过,今天或明天,你也许会找出我的信来看,我想你重新看它还是会生气的。总而言之,那是我充满敌意写的捣乱的信啊。哈哈。” 本来森的父亲是来向我提出某种调解方案的,但是,他好像感到那有可能伤害他的自尊,所以,一边舔着假牙,一边琢磨着尴尬的滋味儿。但是,森的父亲终于从踌躇中走出来,事不关己似地说道: “听我内人说,她对你讲过麻生野的事啦。她以为和大众传播有关的人就像大家族一样,都是连在一起的……所以,我在想,如果你对我的信生气而要写一点杂文,为了报复而夸大了某些事,恐怕麻生野当然和编辑们闲聊时说出我和麻生野的事也很不好。我是个无名之辈,倒也没有什么;可是,麻生野是有名的呀。而且我本来就是在核电站里出过事故的人,再加上和麻生野的运动团体见过面,这些瓜葛都可能被反动刊物利用啊。” “我不写无稽之谈。而且,也不会把那一类事当做编辑的素材。” “可是,你对我内人撒谎,你说你对麻生野的事没亲耳听到过。我感到这里有阴谋啊。” “我个人确实认识麻生野,但是,没有把这事告诉你太太的必要吧。你认识麻生野和我认识老生野,可不是一个立场呀。……好啦,进来说话吧。” 于是,我和森的父亲在书房里相对而坐,我们的孩子们就在我俩的腿边,虽然并不说话,却的的确确在合作,在撕下来的纸片上画起画儿来了。妻子给孩子送来纸笔和点心,给我俩端来茶,但是森的父亲不理她,她就退下去了。 “因为我听内人说你说过不认识麻生野,所以叫我费了心思,因为我亲自向麻生野打听过你呀。” “我还是他的热烈的拥护者呢。不过,我得事先声明,没有必要把这事向你太太讲明吧。” 麻生野樱麻在西班牙留学时,虚掷了他一生当中最宝贵的时光,不过,她自己和奉承她的人们可不那么认为,反而把她当做女活动家,她并没完成过什么像样的工作就成了有名的女记者了。她一生的目标就是拍电影,学习路易斯·普尼耶尔,并且超越他的电影。然而,在从事电影制作之前,她被捧上市民运动的领袖的地位上了。不过,她仍然把年轻人召集在身边,进行精神、情感、躯体上的训练,为即将开拍的电影做准备。在市民运动方面,她请来西班牙内战以后流亡墨西哥的诗人,举行穿越日本的旅行演讲。她就这样使市民运动和她终生的事业拍电影齐头并进了。 其实,使她更为知名的并不是拍制在电视上漫谈妇女解放运动的一类电影,而是别的事情。并且,虽然说她虚掷了她一生当中最宝贵的时光,但是,她有点儿滑稽的大身板儿去颇具威严,在电视屏幕和群众集会上都如明星一般大放异彩。 我所看到的麻生野的电视讨论是纪念那个在天皇制度下当兵侵略南洋,后来单独走失,不知日本战败,坚持了二十五年作战状态的士兵归国的富于戏剧性的节目。 当屏幕上映出那位士兵居住过的小山洞和举国欢迎他的场面之后,讨论开始了。然而,显然在她脸上露出了不快的神情,而且,好像她正是由于不快才发言的。我亲眼看见她一边对那位比这个没赶上战争结束的士兵在海外流亡得更久的认真战斗的西班牙人讲述此事,一边由于心情更加不快而脸色苍白。 “说老实话,我认为麻生野是一位相当了不起的人物啊。不论是在电视上,还是在群众集会上,我看她都是独树一帜的人。” “只是看看么?不是听说你还给她洗过脚么?” “那,不过……” “当然啦,你仅仅是给她洗脚罗。” 森的父亲说时因为我忽然狼狈不堪而露出了得意的神情。 那是发生在西班牙诗人演讲会结束之后举行宴会的那天夜晚的事。我们这些组织演讲会的人们,为了酬谢做了许多实际工作的青年们,在正式宴会之后又举行了小型集会。因为时值盛夏,刚才宴会开始时就雷呜闪电、大雨倾盆,在温度40℃,湿度100%的大气之下,人们的皮肤,从口腔通到肺部的全部管状物和粘膜,还有情欲,都苏醒了。当我们走出地铁,踏着已经变成流水坡的马路来到第二会场时,女士们的脚面都已溅满了泥水。说也凑巧了,偏偏我就在那个长方形的洗手间(那里有便器和洗脸池)里,给那位侧着庞大的身躯才挤进来的未来电影家洗了洗穿着凉鞋的大脚。一是在那里碰在一起,二是都已酩酊大醉。 “如果想问我是怎样知道你给麻生野洗脚,而且仅仅是洗脚的,那就是因为我和麻生野的初次性交恰恰就发生在那次集会以后的黎明之前啊。在集会当中我就一直注意到你的存在了。但是,你还记得我参加集会么?不过,你可是个喝得烂醉的人啦。我虽然不是说大话……” “我看你也是个只会看我喝醉而自己唇不沾杯的人啊。我从宴会上烂醉而归,回到家里只记得给那大个子女人洗过脚,其余都忘得一干二净,并因此而感到难堪。可是,你居然说和她性交过,可见你是清醒的了。” “我也喝醉啦。因为从一开始就是酒后性交,当然不满足,所以后来和麻生野的关系就全给弄糟了。刚才我也说过,我作为核电站核泄露事故的受害者,正在以国家为对手进行斗争,而麻生野就是支持这一斗争的团体的领袖,所以,我们的性关系并非是建立在健全的心理基础上的呀。我本来就不是认真进行斗争的,后来是因为迷上了麻生野,所以才去参加集会呀。不过,我也为自己辨解:我迷恋的不是一般的女人,而是在麻生野的风韵面前倾倒了。” “她倒是有风韵的。” “是呀,我就是被她的风韵所迷,才发展到性交的。可是,到了动真格的时候,却像搂住对方的松弛的地方性交了。这第一次性交是有原因的,我和她性交时头一次体验到了阳萎的可怕。 我们的孩子们现在已经把对方的存在彻底从意识中消除了,但又以自己的动作配合着对方的每一个细微的动作,在破纸上画出密集着许多小点儿的图案,像一对离不开的共牺类动物似的玩耍着。不论是森的父亲还是我,在我们的孩子身边,谈论起有关性的事,都是没有必要避讳的。森的父亲在后一个集会上,心里一直惦记着酒后失态的麻生野樱麻,那天夜里,不知为什么,经常围在她身边的那些被人们称为保镖的青年一个也不在,也许是麻生野派他们去送西班牙诗人了。麻生野在完成了长时间的连续演讲之后,如释重负而喝醉了,她让那位作家洗脚的消息早就不胫而走,这消息使森的父亲下了决心去照顾她。于是,当清晨到来集会结束时,森的父亲扒住了麻生野乘坐的出租汽车。不料,汽车刚刚跑起来,麻生野就说她恶心,只好驶进路旁的汽车旅游旅馆。虽然自从开展斗争以来森的父亲就常常见到麻生野,但是两个人关在一间旅馆里还是从来也没有过的事。当森的父亲看到未来的电影家在浴室里收拾完呕吐的污物,恢复了精神时,他感到这时应该开始性交了。这是森的父亲硬要如此说的,他说得很简单,最初五分钟性交进行得倒很顺利,因为在和她同样酒醉了的森的父亲的扁圆形记忆里,麻生野的面容就像运动会上奋力拼搏的争强好胜的童女。但是,当那光辉灿烂的五分钟过去之后,性交变成森的父亲的独角戏时,质量立刻下降了。 森的父亲讲话时的样子给了我很深的印象。森的父亲也有同龄人所有的进了理科就轻蔑文科的那股劲儿(我们的青春是在原子弹使我们战败、都却又达到了汤川博士①获得诺贝尔奖的科技至上时代中度过的啊),而且,他表里如一,对于写东西的人的想象力和驾驭语言的能力,一律不分青红皂白地吹毛求疵。他在默默之中仿佛在说:—— ①汤川秀树(一九○七—五九八一)东京大学教授、物理学家、因在理论上解决了中子问题,一九四九年获诺贝尔物理学奖。包容译注 “我要把你当做从我的下意识的整体性为光源的幻灯机的放映幕布,映出连我自己也不识真面目的我。也就是要把仅仅是感受到的支离破碎的预感或者梦想,在你的幕布上拚凑起来,成为清晰的图像。难道作家的想象力和语言技巧的锤练首先不是为了完成这个任务的么?” 这当儿,我和森的父亲都注意到我们的孩子们默不做声,局促不安,仰着脖子,好像憋得不知所措了。带他们一进洗手间,我们的孩子们就在那洋式便器的两旁一齐排起尿来。因为憋了好半天,xxxx像蝮蛇头似地勃起,这一来尿就四处飞撒,把他俩的腿上和我,还有森的父亲的裤子都弄湿了。 “半夜里换尿布和把尿是我的事。可是,看见儿子的阳物挺得那么硬,怪吓人的。” “我也有点儿怕呢。不过,我却因此产生了两种思想。一是我们的儿子下生时头盖骨上有一个洞是宇宙的说服者对我们人类进行监视的措施,当我们在半夜里赤裸地面对死亡的念头时,儿子那硬得一塌胡涂的阳物不正是接收说服者的信息的天线么?那信息就是遗传基因子的密码,存储在儿子的细胞里了。有朝一日,所有的密码将会得到解释,成为情报,笼罩东京的黑暗的夜里,有一个小小的亮点儿出现在宇宙说服者的望远镜里,那就是坚挺的xxxx天线在激烈地颤抖啊。低级昆虫常常为了供奉高级昆虫而献身,我们不是也这样替他们换尿市,取下尼龙布,然后换上新的尿布,一一按上按扣的么?哈哈!” “还有一种思想是什么?” “另一种?……那就是我和麻生野性交时已经出现了症候,我正在阳萎呀,可是,儿子却白白地硬起来,令人感慨呀……” 那天,作为另外一位来客的森,一直沉默着。但是,到了最后,他却叫了起来。森的父亲因为撒尿弄脏了洗手间,很不过意,我对他说不必介意时,露着起鸡皮疙瘩的屁股的森既刻板而又准确地责怪他说: “不行啊,这样到处乱尿可不行啊!” 6 一方面因为来我家的森的父亲对我妻子没表示好感,另一方面森的母亲带孩子上学时又讲起麻生野和森的父亲如何保持那种恶劣的关系,所以,妻子也不可能对森的父亲表示什么好意了。不过,也不能因此就认为森的母亲得到了我妻子和那些母亲们的同情。森的母亲频频对那些人搭话而当对方要回答时,她就十分粗暴地横加打断,继续讲她丈夫和麻生野如何密谋之事,对方只好再忍下去。直到对方等到开口的机会时,她却低下头来直打哆嗦,不肯听了。 “她长了一双斗鸡眼,盯着小鼻子头儿,嘴唇边净是汗毛和粉末!”我妻子向我描述那位夜间酒吧里工作的寡妇似的母亲说。 森的母亲皮肤浅黑,像粘着颗粘状的油烟,唇边生着许多汗毛,说话时嘴角冒白沫,干了就像白色粉末。因为对于那些希望倾诉一下自己的处境的我们的孩子们的母亲来说,没有比森的母亲讲话时再蛮横无理的了,所以,这样的评语里含有恶意,也就不必责备了。 且说,有一天,带儿子一同去参加购物实习的妻子比原定晚回来了一小时,她抑止不住兴奋,说出了对森的父亲的敬意。连我儿子也揉着他那发红的面颊,一遍又一遍地这样说,当然,那是我妻子口授的了。 “了不起的人呀,科学家,了不起呀,科学家!” 我们的孩子们在男女两位教师的带领之下,出发到“购物”的现场去了。家长们离他们五六米在后边跟随着。这种“购物”课是让那些会付款买东西的孩子随意买一件东西,而让那些不会的孩子学会走进商店门。 那是一家有自动门的自选市场,偏偏就是那个自动门,挤住了一个小班儿的男孩子的胳膊。被挤住的恐惧超过了疼痛,那孩子拚命地嚎叫。那平素绝对稳健的男老师自不待言,就连日常勇猛善战的女教师也拿不出一点有效的措施。自选市场的店员也是一样。可是,谁也没想到,那位离开母亲们不远、常常爱用斜眼看人、爱搭不理的森的父亲却采取行动,把孩子从自动门上救了下来。 “当一切郁结束时,在自动门旁散落了许多盛在塑料盒子里出售的工具、星期日木工用的木料和毡子,那是森的父亲找遍了整个自选市场才收集起来的,刚才弄那自动门时从他的袋子里接连掉出来了。自动门从门框上拆下来了,电源也切断了,那孩子被救出来时胸前一片血红,不过,那是森的父亲拆卸自动门时为了避免孩子受伤,把自己的左臂伸进去受了伤而流的血。 第二天,学校为了向当时不在场的家长说明事故情况,并向森的父亲的献身精神表示感谢,开了一个反省会。虽然妻子再三请我去,我却把孩子从自动门上救了下来。 “当一切郁结束时,在自动门旁散落了许没有出席。因为我估计到在校长和教务长都出席的反省会上可能发生一场骚乱。果然不出所料,过了中午,妻子从特殊年役专用的电话里传来了消息,森的父亲把校方和家长们都当做对立面争吵起来,不肯罢休。孩子在那可怕的氛围中又饿又怕,所以叫我去接,而她则打算把争论听到最后。妻子说时又冷静又兴奋,真怪。 当我走进学校时,只剩下几个父亲和母亲把自己的孩子搂在身边,聚集在教室的后部,活像一小撮难民。看来我们的孩子们早就因为家长们也感到饥饿和争论的难以结束而茫然了。只有森的父亲一个人站在黑板前胡扯,校长和校方的人员们委屈地坐在孩子们的木椅上。我走进教室就被校长盯了一眼,那是处在胜败难分的节骨眼上投给一个不知是敌是友的出场者的目光。在有点寒意的教室里,只有校长面红耳赤,大脑袋上直冒热气。大概他就是森的父亲攻击的靶子了。那位总是充满自信的女教师的颧骨上通红,她用愤恨的目光瞪着森的父亲,另一位班主任男老师在低矮的木椅上深深地弯曲上身,好像向森的父亲求饶。 “……我们的孩子们应该摆在学校集体的中心位置上!我并非如同刚才校长故意曲解的那样要统治那些不是我们的孩子们,而只是要求放在中心位置上!否则的话,学校将失去了接受我们的孩子编成特别班的意义了,我们的孩子们来到这所学校,去自选市场去学‘自动门是危险的’,那又有什么益处?我听说,当孩子被自动门夹住胳膊时,不但自选市场的人员置之不理,就连带队的老师也不肯救助,这像什么话?在事故发生一个小时之后,我们的孩子们的记忆里,只剩下黑乎乎的一片恐惧,再也没有别的了!果真我们的孩子们在这间教室里学一些必要的课程之后就能走上社会么?面向那些毕业后走上社会的孩子们,教师们能够提供的真正的援助应该是教给他们:你们将要生活下去的现代社会是这样的,你们要对某些事物留神!我看应该教他们这些。这是可能的么?教师们能够对我们的孩子们做到这些么?现在,这里所教授的,不是只要求我们的孩子们将来生活在社会的角落里充当一名不大惹麻烦的混蛋,料理一些身边琐事。如果在将来的社会里,这一种体系被合法化,那么我们的孩子们不仅要学会料理身边琐事,而且还要学会料理整个自己,也就是,哈,哈,也就是学会自杀了。如果真为我们的孩子们着想的话,那就要为了击退未来社会的那种淘汰的力量,就得教给我们的孩子们独立武装自卫!也就是说,现代世界正在受到污染,既然如此,像我们的孩子们那样的孩子的人数社会飞跃上升,如果一旦增加到比比皆是的地步,形成未来世界悲剧的前兆,那就变成民众憎恨的众矢之的了。也就是变为弱小民族和受压迫阶级都不得不在它社会的角落里充当一名不大惹麻烦的混蛋,料理一些身边琐事。如果在将来的社会里,这一种体系被合法化,那么我们的孩子们不仅要学会料理身边琐事,而且还要学会料理整个自己,也就是,哈,哈,也就是学会自杀了。如果真为我们的孩子们着想的话,那就要为了击退未来社会的那种淘汰的力量,就得教给我们的孩子们独立武装自卫!也就是说,现代世界正在受到污染,既然如此,像我们的孩子们那样的孩子的人数社会飞跃上升,如果一旦增加到比比皆的威胁之下生存下去的仇恨的对象了!虽然也有已经站起来了的民族和阶级,但是,在这个班级里教导过我们的孩子们自我保护的方法了吗?” “这种事靠学校根本办不到!难道不是这样么?你说将来还要为特殊班级毕业生划出独立地区,里边还要拥有原子弹,这已经是语无伦次了。但是,那不是恰恰背离了学校教育的宗旨了吗?我认为教育就是教导学生在身心两方面都与自然和社会和谐。我作为校长,特别是以体育为专长的校长,多年来就是这样认为,并且也是这样做的。” “那么,在这种情况之下,我就不要求为了反抗淘汰他们的力量而教给他们自卫的方法了。就让我们的孩子们的父母在家里进行回避别人的训练吧。因为在这间教室里进行枪的使用方法时,如果有人告密闯进来机动队,我们的孩子们稍加反抗就被逮捕,老师们被逮捕,那不就糟糕了么?因为那些普通班级的不是我们的孩子们的孩子们都是能充当告密者的精英呀。哈哈!因此,为了和这学校的校长达成和解,和还要重复刚才的建议,要求把我们的孩子们放在学校的中心位置上!” “——那将怎样具体实现啊?”我的妻子颇为认真地问道。森的父亲犹豫了一下,静默了。可是,他回敬似地瞥了我妻子几眼,伸出粉红色的舌头在嘴边翻弄,像要舔到一点儿咸味儿似地。他的某些细微的动作和森的母亲那么相像,简直是一对孪生儿。我们的孩子们的父母往往是很相像的,臂如我和妻子性交时就有近亲相奸的感觉。 “要通过音乐,通过音乐就能具体地实现那一目的!因为我们的孩子们耳朵都很好,把他们都培养成音乐家,把这所学校的整个机制都转到我们的孩子们的音乐上去!这里有一份印度音乐家写的手记,只要看看这部手记,就能明白我们的孩子们在这所学校里扮演什么角色,只要顺其自然地发展就能够成长为在社会上具有某种技能的人了。(森的父亲对未来的计划并未停留在单纯的想象上,而且已经着手准备了。他从唱片夹子里取出一份说明书,他大概很兴奋,先读了几行英语,然后又读译文给大家听。 IamalwaysafraidwhenIplay,IprayIcandojusticetomyguru,tomymusic……我在演奏时经常感到恐惧,我祈祷从宗教师的音乐中学会从事正当的工作。我在我们的音乐里感觉到了印度在各方面的富有,一个印度音符就反映了我们的民众在精神上的种种希望、反映了为了谋求生存而进行的不断的斗争。那是来自我们的寺院的各色各样的祈祷的音乐,也是来自流经圣街贝拿勒斯的恒河河边的生命的音乐,那音乐传遍各地,无处不在,我年幼时常常依靠这些颤抖的声音满足自己。我们的音乐替我们诠释了从幼年到死亡的全部创造过程…… “什么是宗教师?!什么是印度?什么是音符?如此莫omyguru,tomymusic……我在演奏时经常感到恐惧,我祈祷从宗教师的音乐中学会从事正当的工作。我在我们的音乐里感觉到了印度在各方面的富有,一个印度音符就反映了我们的民众在精神上的种种希望、反映了为了谋求生存而进行的不断的斗争。那是来自我们的寺院的各色各样的祈祷的明其妙的谬论,如此大放厥词,面对如此疲倦、稀里胡涂地静坐那里的孩子们如此演讲,你是什么东西,什么东西!……” 刚才一直怯生生地蜷缩着的面色浅黑、肥得结结实实像个小型坦克似的母亲抡起双臂叫嚷起来。没涂口红的嘴唇像锈铁一样发黑,可是刚才紧闭的嘴里却是鲜红,一张嘴就像火苗要从黑洞中窜出来。她就是萨姑娘的母亲,是个寡妇。她长得像小型坦克却善于化妆,戴上假发髻,头部比普通人要大两倍,我曾经见过她走上电车,露出几乎要在暮色中溶解似的、别人看不出她的瞳孔在哪里的眼神去上班。 “为了结束对我们的孩子们的特殊待遇和编排在特殊班级而开会讨论砸烂特殊班级的差别时,你来过一回,我还以为你是靠得住的人,可是你不是再也没有来么!你在说什么!?你说要把我们的孩子们造就成音乐人材?像我的萨姑娘那样听力差的怎么办?在特殊班里还搞差别么?你不要瞧不起人!为了你的叽哩咕噜①,你祈祷吧,别弄错了!去感受电视播音员的屁股有多么丰满吧,你这个色迷鬼!”—— ①前面说到的印度宗教师原文为guru,音为咕噜,所以书中谐音为叽哩咕噜。 那位自称曾担任过体育教师的校长,式的会,有的家长领孩子去撒尿,有的孩子可怜巴巴地失禁了,为了给他们收拾而乱做一团。 “您这话在教室里说可不合适!萨姑娘她妈,你不能想一想么?”班主任女教师说时不仅针对那位母亲,也是要牵制那位难对付的森的父亲。萨姑娘的母亲默不做声了,森的父亲似乎也不想恢复他的演讲了。 我一边等待儿子和妻子从厕所回来,一边祈祷不要被森的父亲发现,在教室的角落上悄悄地站着。萨姑娘的母亲不再叫骂了,女教师却独霸论坛,大概在讲述由于萨姑娘听力差而要改革现行的授课安排,那是她的不变的主题。忽然,一位弯腰屈膝的男老师的深眼窝里的眼珠子死盯盯地注视着已经失去了劲头儿的、由于在昨天的奋战中受伤而一直默默地抚摸缠在左手腕上的绷带的森的父亲。当那位男教师终于下了决心,站起来向前探着身子要跟森的父亲说话时,森的父亲却像故意甩开他似的忽然向刚才没加理睬的我打起招呼。 “我和森再也不来这个学校了。我曾经考虑过不仅要改革特殊班,而且也考虑过改革学校的整个机构。但是,没有改革的希望啦。我和森再也不来这学校了。没有一个人把我们的孩子们当做特殊的使命来接受呀……” 森的父亲大踏步地经过像丧家犬似地垂头丧气的男班主老师身旁,向他儿子走去,森却独坐在那里悄悄地滴嗒尿。森的父亲匆忙收拾,我和妻子领着孩子从他们身后走出教室。 “森的父亲那样大吵大嚷,大概不会再上学来了。今后可怎么办呀?” “也许为了把森培养成音乐家而去寻找宗教师吧。” “你以为森的父亲的话是胡说么?我可觉得他是认真的,一切都那么认真。” “是真心的,真心的!”我儿子也说。 自那以后,一晃过去了九个月的一个冬夜。在送快递信件的走后很久,又送来了两封信。一封是裁开稿纸用粘胶带粘制的信封,上面只写着我的名字,连先生、台启之类也没写,那是死猴儿的来信。信封里装着三张就业考试后不拟采用的通知单,浅草信用金库、报刊摘要社、以及一家为升学划分数的某社。 另外一封信是自那以后就没去学校的森的父亲的信。那是用加州核能研究所的信笺写的。我为了平复被死猴儿的信扰乱了的心情,打开看森的父亲的信。仿佛森的父亲的别离给我留下了深深的怀念。 今后我要给你写很多信,不仅写像这封信这样普通一般的信,也要寄给你研究笔记上的某些片断,也许有时还寄给你我的创作(哈哈),我还要频繁地给你打电话,无休止地讲述我的事。我这样做,是受了你所说的死猴儿的启发呀。你就让另一只死猴儿咬住你那肥脖子吧。尽管你不愿意,但是,死猴儿是怎样难以撵走,你是早就领教了的呀。哈哈。 然而,现在,我认为我成为你的死猴儿,同时也就是你成了我的死猴儿了。因为与任何死猴儿志愿者相比,我在秉性上都与你最相近。虽然我是理科你是文科。今后,我要一回又一回地给你输入情报,并且影响你也要一回又一回地向我输出情报,当你每天二十四小时都因为我而烦恼时,你就明白我在你的精神和肉体上并非不起作用的了。虽然这样说,可是我的情报也并不是只给你烦恼的呀,因为它最终带给你也许是欢乐呢。如果我能如此这般渗透到你的内部,那么,你不就整个儿变成我的代笔作家了么? 为什么我需要你来作我的代笔作家?那就是因为我需要一名能把我的行动,思想,都写在报告书上的见证人。值此森家的人们即将进行新的探险时,如果没有这样的见证人,恐怕探险也罢、我自己和森也罢都会变为疯狂的幻影了。因为我预想的探险是异想天开的,所以,如果陷入被那些警察来取证的窘境,可就变成架空的梦呓了。 虽然我在企盼当中预感到探险的开始,但是,恐惧也涌上心头,这是老实话。我虽非向你求助,但我仍然相信无休止地向见证人报告,他就会从精神到肉体都来追随我。既然我的林中探险最终会导致死亡,那么,在那种时候,不是更需要替我讲述我们的故事的代笔作家了么? 话扯到死亡上来了。最近森在睡前总是不高兴。我并不是说因为他不去学校在家里待得太久了。你的孩子不也是这样的么?因为森和你的儿子都是我们的孩子呀。除了生病以外从来没有不高兴过的森,最近都不高兴了。他困倦时,我逗弄他,他就是那副样子。于是,我想起来了。祖父弥留之际,我为了讨他喜欢而撒娇时,他却勃然大怒。对于死亡面前的老人和睡眠面前的我们的孩子,怎能用再生和睡醒的谎言激励他们呀?他们恐怕就连那将是永远的死亡、永远的睡眠也不知道啊!所以,不论是老者还是幼儿,当他们进入那种境界时,还是希望能够严肃一些啊。 今后,我和森将开始什么样的探险啊?我期望它能使我和森在精神上和肉体上都大为改观,因为这是我和森听企盼的唯一探险啊! 人的最根本的希望是什么?难道不是使自己的精神和肉体得到再生吗?我希望在死后的世界里能能够梦想精神和肉体的永恒不变。如此说来,没有出路的死胡同是没有的,不是只有经过绝望,才能喜悦地接近死后的无的境界么。呆立在不高兴的森的床边,让我这个可笑的人受冻,我内心深处的烦闷就是不知怎样才能为他讲解那理应受到欢迎的无啊!你不是也常常这样烦恼么?作为我们的孩子的父亲的你、肯定也是那样的!你不是那样吗?(你肯定是那样的!) 第二章 起用代笔作家 1 我常常模仿麦克贝斯夫人①的腔调,对自己或别人这样说,“是这样的,大概是可以这样说下去的……” ThesedeedsmustbeThought Aftertheseways;so,itwillmakeusmad. (必须那样想,那样的话,我们就疯狂了。) 作为一名代笔作家,我不可能不知道他在引用《麦克白》时漏掉了“not”这个字,也就是漏掉了mustnotbe的“not”。但是,我在这里添上“not”,森的父亲的日语译文就得如此理解了:—— ①指莎士比亚四大悲剧之一的《麦克白》中的主角。引用句漏掉了一个字“not”,所以意思错了。朱生豪译的原句是: 我们干这种事,不能尽往这方面想下去; 这样想着是会使我们发疯的。(见朱译莎士地亚全集第八集三三一页) 不能那样想,如果干那种事的话,我们就疯了。 可是,这样一改又成什么样子了啊?从现在起,我在下文写的都是森的父亲的经历和他梦想的话,所以,那些错误的引语和翻译的随心所欲,说不定也是森的父亲从他欺骗代笔作者的乐趣中得来的。代笔作家这项工作的难处就在于虽然源于别人的讲述,却必须通过自己的精神和肉体把它立即写在纸上。虽然通过这项工作我能钻进森的父亲的内心世界,洞察他的秘密,能够暂时掌握他的一切;但是反过来,如果被森的父亲占据了我的世界可受不了。 我在什么情况之下才模仿麦克贝斯夫人的语气呀?譬如我看到花边儿外电报道时,就是那样。报纸上登着浅灰色的网眼照片,照片上照着仿佛把圆形塑料玩具放大了的机器,当中坐着我的老友马尔卡姆·莫利阿。我记得他消瘦时好像只剩下狭窄的额头,而现在,他戴着黑色宽框架眼镜,蓄着髭须,难道不是为了掩盖造成他肥胖的忧郁么?报道上这样写道: 照片中手握自行设计研制的飞碟操纵杆的是前加州大学航空机械工程教授马尔卡姆·莫利阿(三十八岁)。 是吧,是吧!我说过呀。无疑他就是那位原教授,我和他在加州研究所里同事,那时我就知道他要成为原教授了。直径二点七米,乘坐两个人的飞碟,安装八部二十四马力涡轮引擎,飞行时速可达二百七十公里。据说要在一个月之内完成试飞,明年夏季通过美国联邦航空局测试,每架售价一万美元。 虽然通讯社的人或者是修改报道的人对马尔卡姆计划的前景采用有保留的文体来嘲弄,但是,我所知道的马尔卡姆·莫利亚的信条却与商业性的制造和贩卖飞碟毫无关系。也许马尔卡姆·莫利亚根本没把这个物件当做什么飞碟。时速二百七十公里,那不是说笑话么,如此缓慢的速度怎能冲进仙女座星云?那么,他想用这家伙做什么呢?他只不过当做一种标志才制造了这个假飞碟呀。 我在加州大学核能研究所工作时,有一天午饭时我端着自助餐的铝盘寻找座位时,和马尔卡姆打了个照面,那里有两张空椅。于是,马尔卡姆使劲儿抓住我的上臂,叫我坐在那儿,他却消失在熙熙攘攘的学生群中了。一会儿,他端来两大杯牛奶,莫利亚博士便打开了话匣子,像那牛奶的泡沫一般兴高采烈地谈起来。 “你边吃边听吧。听说你们国家高原上的土著居民在采伐了树木的山顶上放置了木制的大型飞机?这种保存了作为标志的飞行器的态度和文明圈里的人类被疏远在PANAM和AIRFRACE①之外,形成了解明的对比啊。那不是把从诸神那里学来的真正的飞行术以部族整体的想象力来表现出来的么?”—— ①泛美航空公司和法国航空公司。 我被他弄胡涂了,这故事我确实听说过,不过,那不是新几内亚高原部族的事么须订正啊。 “不过,我听太平洋战争时参战的飞行员叔叔讲过这样的经历,日军失去了能战斗的飞机以后,在飞机场上摆了一些木制的飞机。那也许和你们的高原部族的树木飞机发源于同一种想象力吧。” “我还听说过后来情况呢。那倒是日军的真事,不过,刚才你讲的新几内亚高原部族的事毕竟是另外一回事,也不像你说的没有了作战飞机以后,为了施障眼法才做出木材和帆布的飞机。那是一种象征,因为‘我们的军国主义者们的基本思想就爱拨弄一些‘神风’什么的。” “那样的话,你就该理解我在加州飞机场上放置作为象征的飞行物体是为了要和来自宇宙的飞行物上的“神”交感的了。那是濒临绝境的全人类;通过制做代表全世界的象征来牢牢掌握在宇宙中生死的自己的举动。 至于那位马尔卡姆·莫利亚,他确实把好多张飞行物体设计图拿给我看了。而且,还给我许授了前面说过的那个荣格的话:“我们经常把飞碟当做我们的投影,然而,现在,我们变成它们的投影了。我被魔法的幻灯投影成C、G荣格了,可是,由谁来操纵那架机器呀?”作为马尔卡姆,他回答荣格的问题是容易的,他可以说是前来观看即将覆灭的地球的神操纵那魔法的幻灯的啊。哈哈。我找出M·M(马尔卡姆·莫利亚)自制的铜版画旧圣诞卡,按那个地址给他发去勉励的电报: Thesedeedsmustbethought Aftertheseways;so,itwillmakeusmad. 马尔卡姆·莫利亚为了实现他多年的梦想,抛弃了加州大学教授之职,决心开始他曾经创造并保持过的世界水平的航空机械学的产物(虽然以今天的发展来看未免太原始)24马力×8台涡轮引擎的飞行机械的制造与销售工作。一想这些,我也觉得单单停留在预感里等待正式探险,那是不可能的了。可是,我对那场探险的预感却越来越强了。 首先是做梦。我和森在梦中的探险是帮助一位被称为“老板”的老人,使他获得了称霸整个日本的政权。后来,我和森参加了他获得政权后的庆典。那是模仿一九三三年一月三十日庆祝希特勒会见兴登堡总统、纳粹突击队员火炬游行的庆典啊,哈哈。望着火光的河流、听着军靴整齐的步伐声,“老板”站在京王饭店第二十层贵宾室的窗边,连蹦带跳,一会儿微笑一会儿噙着泪水,一会儿又放声大笑。 当然,“老板”的形象是受到庆典所依照的传记事实影响而未免有些滑稽。但是,梦中的我和森,并没有把“老板”狭隘地限定为君临这个国家官方领袖,他不仅是我国全民的象征,而且也是全人类的象征。《古兰经》上有这样一段: “我们向他喊道:‘阿布拉罕啊,你相信了你的梦!那就是确凿的证据呀!’”梦里的老板向梦中的全人类号召,‘人类啊,你们都来相信你们的梦吧!因为那里有确凿的证据呀!而且,你们的梦将包容全球,我的身影像布莱克①的画像悬在太空!’就这样,我和森想把老板打扮成人类主宰自己和主宰世界的象征啊。这是多么宏伟的梦啊,哈哈—— ①威廉·布莱克(WilliamBlake一七五七——一八二七)英国诗人画象。 我做这个梦的那天,花了很长时间给森森聊天的习惯,所以我想身为我们的孩子的父母的,大概都是如此吧。那么不仅是因为森能理解,而且也是因为他绝对不能理解啊。其原因是他当时不能理解的事,如果密封在地窖里经年累月落落灰尘,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自燃啊!起码,森绝不会拒绝我对他讲的话呀。我的语言在他那幽暗的头脑的地窑里,通过他那特异的耳朵内部结构,不是已经像砂漏计时器的砂粒一样堆积起来了吗? 我由此联想到,后来,所谓的生命体就像森的耳底上堆积的语言的沙堆一样,是宇宙向太古洪荒的地球的呼唤呀!信息像宇宙尘一样降下来,堆积起来,而那尚未被理解其意义的,不断堆积的极为细微的尘埃,终因追求生命的意义而自燃发火,那生命体,也就是我们远祖变形虫诞生了,不是吗?而且,那作为信息的宇宙尘不是决定了我们的DNA①分子,而且包容了演变到今天的核时代的所有的文明的种籽吗?哈哈—— ①脱氧核糖核酸。 虽然这样做就逾越了代笔作家的藩篱,可是,我仍想把带问号的注脚写在这里。如果说今天的核文明是像宇宙尘那样堆起来的宇宙的深远的意念预先示意给叫做地球的行星和智能人类的进化的结果,而且这种到达今日的道路是无法自由选择的话,那么,在成为原原子物理学家之前首先就是人类的一份子的森的父亲,不是放弃了他的独立自主的职责了么?正因为如此,所以才导致森的父亲只知和他的儿子向梦中逃避,而造成了根本性的怯懦么? 哎呀,你可不要那样急于给我下断语呀。哈哈。因为显然我马上就会遭到反驳,而且我只要讲到有关梦的话就得冒相当大的危险啦。 其实,不用说说梦,就连做梦本身不也是危险的么?不是还有很多硬说把做梦的人投进荒野的陷阱里,让猛兽把他吃掉时约瑟夫的同类么?我一边给森讲那个梦,一边为我和森在那梦中参加庆典的那个梦中梦圆梦。我让森默默地坐在我身旁,他并不想听我的全部讲述,也就是并不想从中领会我的意思,而他只是听我的声音,淡漠地侧着耳朵,不时他还试着重复我的只言片语,他听懂了其中的意思。因为他想沉浸在自己的梦里,一边随着梦中的活动起伏跌宕,一边咀嚼梦中的滋味儿啊。虽然我需要能够把我永远挽留在正确的道路上的伴侣,但是,对于我来说,他是个实际存在呀。 且问,我在梦中那样轻率地模仿一九三三年一月三十日夜晚希特勒夺得政权的火炬游行庆祝老板获得政权,又有什么梦中的理由呢? “我呀,森,本想和你在梦中把老板扮成在探索中找到了巨大力量的人啊。只不过由于梦中的逻辑混乱,我才把希特勒和老板给联在一起的呀。如果在现实当中对老板说这些,他大概会笑吧。本来我对老板并没有特别的敌意,可是,对希特勒却不能不疾恶如仇了。 不过,梦毕竟是梦啊。梦的逻辑是另当别论的呀。我在梦的河流之中是怎样克服那些矛盾的呀。森,你怎么样?你不是在梦中也和我在一起的么?哈哈。告诉我吧。我现在在梦外想到希特勒的问题,就觉得他在最后阶段没能成为反基督的了。反基督?在《战争与和平》的开头,安娜·帕夫罗夫娜。舍列尔就说拿破伦才是真正反基督的了。其实,反基督的是在真正的基督来临之前就宣扬主日已经到来的那家伙呀。他宣扬在那天以前有叛教之事,不法之徒,也就是灭亡之子一定要出现。他还说,他追随撒旦,目睹了许许多多虚伪的力量和预兆以及不可思议的事,干了许许多多不义之事,走何灭亡。那么,拿破仑是真正反基督的人么?众所周知,由于他最后的失败也未能成为反基督的人。所以也就未能出现真正的基督,消灭拿破化和他的追随者而建成神国。这都是因为基督延迟了降临时间的缘故啊。 希特勒不也打算反基督而最后失败了么?森?虽然希特勒在这个世界上播下了大量灾祸的种籽,而且使之发芽;但是,消灭希特勒的可不是降临人间的基督啊。不是神,而是人啊。所以,从逻辑上也能证明希特勒没能成为反基督的了。哈哈,然而,把那个反基督的希特勒扼杀在襁褓之中的,才是延缓了基督降临的真正的原因啊。所以,从基督降临的观点来看,人仅仅依靠人的力量来消灭有可能成为反基督的家伙,其价值,不是相对的了么?基督不是也因不能降临而焦急了么?哈哈。也就是说,在反基督尚未实现之前就摧毁它的人类的战争就是并未得到神的援助的实际存在的斗争啊,但是,那也是不得不干的事呀,森。 且说,如果回到梦的河流之中,虽不知应该怎样把它和现实的逻辑相比;但是老板就是希特勒,而且,实际上也把他和有可能成为反基督的希特勒同样看待了。他听着灯火的河流与成群的军鞋发出的整齐的步伐声,以及对峙在副都心①广场上的三座大楼发出的回响,他站在京王广场大饭店第二十层的窗边欢跳、微笑、噙泪,终于大笑起来了。可是,森儿,当我讲到这里时,想起了梦中的下一段故事,就像梦里的新闻摄影机伸出了变焦镜头,渐渐向那里接近,原来连蹦带跳又哭又笑的不是老板而是咱们爷儿俩啊。也就是说一直拥戴老板夺取政权,而且还参加他的庆典的我们,在最后的紧要关头叛变了。而且,我和森儿在那变焦镜头里看上去已是一对举止得体、身材也差不多一般匀称的搭档了。即使对老板的反基督与否的说法姑且不论,这个梦也太荒唐了,森儿—— ①指东京的新宿。——译注 代笔作家在记述时,他是这样想的,即便他当做梦来讲述的内容,并非真的做了那梦而是称之为梦的假话,它和人们做的真梦也是脉脉相通的。所以,我对森的父亲称之为梦的故事,都毫不怀疑地当做梦记录下来了,至于那个被称为老板的在梦中出场的人物,或者说他是在现实当中可能存在的人物,我可没得到过任何有关他的资料。但是,我怀疑森的父亲在如此讲述的过程当中,已经把许多难以出口的、不论是关于现实生活还是有关梦中的故事,也许都给美化了。语言对于代笔作者来说究竟是什么呀?不论是森的父亲的真梦、还是他称之为梦而我又无法核查的所谓的梦、或者是他狡狯地为了埋下伏线而进行的外行杜撰的梦,在我们所记述的过程中,语言穿透了我的理智和肉体,它们完全是等价的了。如果说语言对于真实和虚伪并非没有意义的话,那又根据什么原理呢?那原理又怎样和我的理智与肉体相重合的呢? 2 我天天都意识到这不是真正的生活却生活着,而且为自己辩护说已经意识到那些了所以我的本质不会受到侵蚀,但是,这样生活得久了,人还是陷入悬空状态了。我是把它当做体会来说的,当然,我并不能夸口在这方面经验有多丰富。 说实在的,这并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因为我如此装腔作势、咬文嚼字,也是为了面对作家而谈啊。是下意识的呀。哈哈。不过,却因此让我坦率地说出了关于我和妻子的关系,关于我和核电站的原同事们之间的关系。再说,悬空就是悬空,在逻辑上没有上下之分,后院的铁棍的悬空和在宇宙空间悬空本质上又有啥区别?我现在说到后院时,头脑里出现的就是我工作过的核电站的后院啊,听说那地下贮藏库里泄漏出来的钚、锶和铯,已经渗到地下水位了。不过,还是别提这些吧。因为我停职以后已在核电站领过十多年的钱了,是有保密义务的身份啊。一说起这些就生气。 你说,这应该说是怪事呢,还是自然的事呢?十年前,我在核电厂遇上核泄漏事故时,我可只想自己而根本没想到别人呀。可是,我却期待着我妻子只担心我,不过,我连她会不会惦记我都没去想,我一点也没把心思放在她身上。因为我只顾怜惜自己了呀。不过,我并没有以为我会由于那场泄漏事故而死亡。因为放射能的烧伤应该是眼看着就会好的。可是,也的确有过生命危险呢。虽然我对放射线医学一无所知,但我毕竟曾经是以原子物理为专业的人呀。当然就不能说对放射能的危险完全无知了。只不过我相信如果放射能不具有小刀或钢管那样的力量的话,要杀死我这样的人是不可能的。 我在冥冥之中相信有一种顽强的对待死亡的力量,就像好多刚刚意识到自己的生命就这样想的孩子们一样。不过,我长大成人之后,还一直那样想。从我终于醒悟到自己是一个走向死亡的人的那一天起,我就毫无原由地坚信我的取绝不会由于简单的事故,而是由于类似宿命一类的、有了某种魔力的介入我的生命才会结束。 在我受到核辐射这一简单的事故之外,还有更不吉利的,那是什么呀?其实,我对它是很清楚的。那就是地球上无与伦比的、最恶性的致癌物钚所引起的在几年以后、或者几十年以后才显露出来的最坏的癌。宇宙之间也许还有更恶性的,但是,那只有等在月球表面上做袋鼠式跳跃的宇宙航行员来证明了。哈哈。我一想到这癌症才是具有魔力的病症,而且一想到会因它而死,我就吓得丢了魂儿似地在床上一个劲儿冒冷汗。 我的妻子把旧式海绵拿进病房,她好像要从那奇怪的物体上得到家传的咒术的力量。哈哈。反正她用那东西不时地捅捅我的额头、鼻子和肋部。我想说你别这样讨厌,可是,连这点儿力气也提不起来了。我已经恐惧和绝望到那种地步了。 如果有人叫我不要给未来的人类传播放射污染而去世,我在那时也会百依百顺的了。虽然妻子因无法安慰我的恐惧和绝望而露出痛苦的眼神。但是,我更无法表达我的感受,只能想像着由钚造成的未来的癌症,任其践踏妻子的感情了。当然,如此发展下去的事态不久就恶化了。 过两年之后,森生下时,我终于陷入望着妻子终日忧郁而对一切都打不起精神的窘境了。我那位已经变成那样的妻子,或是用痛苦的红眼、或者是用忽然带出怜恤的黯淡的目光、归根结蒂是用冷淡的目光……这也要视妻子对我的目光的接受程度而定呀。反正我在一旁守着她。但是,不久我就感到再也不能这样继续下去了,我介入了妻子已经封闭了的内心。那也是很奇妙的,是从两年前的泄漏事件为杠杆的。因为婴儿森在医大的婴儿特护室里,即使妻子萌生了母性的本能,也无法去发挥。我感到要击碎那种封闭的壳体,就必须回到被封闭在自己的壳体之内而不想出来的时代里去呀。 作为代笔作家,我一边重新阅读我的记述,一边感觉到这一段记述缺乏说服力了。大概是因为森的父亲没有对森出生时的异常做出具体的描述吧。但是,不论是根据森的父亲所写的没有发信地址的信件、还是听他自个儿侃侃而谈的电话,他都对那事绝口不提,那么代笔作家也就无计可施了。也许森的父亲不肯具体地谈及森下生时的异常是因为我的儿子也呈现相同的症状,所以他认为没有必要再向我讲述那些了吧。 其实我自己在我的儿子伴随着异常降生时,我也并没有很好地理解我的妻子的内心平衡被破坏到了什么样的极限。仰卧着看不见自己的大腿之间的妻子生出自己的孩子的一瞬间,她听见女护士“啊”地叫了一声。 从那里发出来的电路,朝向我内心封闭着的电路,流过来她的微弱的静电,直至五年以后,我才感到了一点点。那就是又生了第二个孩子时,而且是正常生产时,我在一旁听到妻子对女护士说:自那以后,我又怀孕,忍耐了十个月,再次临产,这是需要勇气的呀。虽然我射xx精时并没有想到会再造成下次生育的异常,但是,本应分享同样快感的妻子却在遗憾和恐惧的电路里,低低地呻吟着。 我采取什么策略来打碎封闭妻子的壳体呢?我简直像欺骗核电站的原同事,或者像欺骗广岛和长崎的被炸者一样,用谎言欺骗了妻子。我说森的头部异常是由于泄漏事故之后,干了那个,所以才落得如此结果。我甚至不得不说那是因为我所恐惧的钚造成的癌细胞转移到森的头部,而且,妻子居然相信了。那么,短路造成了什么样的后果啊?她下了决心,在森之后不再生孩子了。因此,她放弃了通过下一次正常的生产而消出胎里晦气的机会。 自从我对妻子说那些话以后,我当然知道那是谎言了。所以,本来由于化作森的脑瘤而从我身上的全部细胞里彻底清除了的钚的癌的萌芽,却又使我产生了被它侵袭的不安,纠缠着我、纠缠着我,直至今日。可是,我和妻子的每天的生活又依靠那谎言来支撑、来更新,所以,我当然要陷入悬空状态了。 妻子的秉性就爱犟个死理,她有一种在逻辑上就立而在现实中难以实现的使命感。我觉得让别的女人生养头部异常 的孩子,比妻子生养更不利于人类健康,所以,世界范围的正义感防碍起我的轻浮了。哈哈。 我所以和麻生野樱麻陷入阳萎状态,说不定就是我本身受到了我的谎言以及建立在这谎言上的对妻子的信任的影响也未可知。明知那谎言就是谎言,却依靠它生存,于是就悬空了。这是公理啊。而且,这并非是单纯地出于嫉妒,要在未来世界的人类当中排除恶劣的遗传而监视我的妻子是大义的呀,毕竟她不同于那些爱嫉妒的女人的卑贱,她是具有某种性格的人啊!哈哈。 作为代笔作家,我在等候我们的孩子们的体育场的角落里,在新的意义的光辉之中回想起森的母亲的言谈举止。的确,她像谈论遍及世界的粮食危机似地堂而皇之地指责了麻生野樱麻的淫乱。而且,那并非是因为嫉妒而痛苦的卑贱的水平,而是令人感到她如同一个被伟大的理想所驱使的人那样蕴藏着异样而又强烈的热情。森的父亲首先清清楚楚发现并且感受到了这一点。不论现在他俩的夫妻关系如何,不管他们愿意不愿意,我们的孩子的诞生,使他们夫妇之间有了根本性的、很深的理解。 那么,我的悬空的日常生活又是怎样度过的呢,让我来具体的说明吧。这也是核电站工会和麻生野集团共同斗争的结果啊。我照拿原来在核电站任职时的工资,却可以不必上班工作,因为我是原职员啊。因为核电站是新企业,对受到放射性感染的员工的追踪调查也是企业值得花钱来作的课题呀。所以,不但工会很热心,就连企业方面也积极地为我创造好条件。不过,这个好条件可是附带保密义务的,以后我想讲泄漏事故时,也就不太好开口了。且说,因为如此这般只拿工资而不干任何工作,当然我也不必因此而长夜不寐了。但是,我长时间在外边打工,所以,还是要把眼睛睁到深更半夜的。到了凌晨一点,我就喝点掺威士忌的啤酒,在困意袭来之前用酒精来提提精神。我就趁着这瞬间的精气神,到森那里去。 “森,森,起来吧,撒尿!”我这样哄他。 就在我们他弄醒的当儿,由于森的身体状况和晚饭的种类,尿布已经湿了。在那时,带领半睡半醒的森去洗手间,让他没撒完的尿排出去,而且要在这以前先换尿布,擦干罩尿布的塑料布,你也是这样的吧。而且,到了森和你儿子这般年龄时,配合他们身子的尿布就很大,那尿布湿了时,要用尿布上还是干的那部分来擦塑料布,那是得用点儿体力的。所以,我的体力就需要掺威士忌的啤酒来补充啊。 代笔作家不得不把塑料布也当做问题来考虑了。如果发生塑料布暂时脱销的情况,那么,覆盖八岁儿童的胖屁股的塑料布首先就在厨窗里消失了。假使到处去寻找而终于发现,并且因为担心以后脱销而大量抢购,就会招来整个商店里的人们的谴责的目光,把你当做不懂情理出于投机的塑料布特大抢购者。大概森的父亲是遭到过别人对他的冷眼的。对于我们的孩子们的父亲来说,那种屈辱和尴尬的经历是层出不穷的。 然而,更劳神的是森尚未尿出的时候,也就是他处于憋尿的极限的时候。森的xxxx像真的龟xx一样,那嘴一张一合地像要咬什么。我并不是说要按住那龟xx需要多大体力,哈哈。我是说当你一眼瞥见那个小小毛孩勃起得吓人的那东西时,要能顶住对你的胸口的冲击,是需要力量的。 你说的是那个冲着现在处于半阳萎状态的人的眼馋的胸口?不,那可不是。虽然我没有必要再向你解释,但是,不就是那回事么?我在十七、八岁时,为了用手捂住成天价勃起的xxxx而不得不在裤兜里子上开一个洞啊。哈哈。当他撒尿回来还那么坚挺时,为了给他裹尿布,就不得不把它按下去,不让它露出来。不过,即使在撒完尿之后勃起力度已经减弱,那东西的反弹力也足以令我退缩了。当然,森是天真无邪的。他最近成了时间迷,对生活中的一切都要求准时,他一边被裹进毛毯,还一边看表。 1点12分啦!” 他说着就入梦乡了。 于是,我重新回到厨房,恢复一下受到冲击的精神,然后,为了使自己能够入睡而连饮掺威士忌的啤酒。不过如此冷却内脏之后,就得准备慢性泻肚了。 那么,妻子又从森的勃起的xxxx那里接收了什么信号呢?那是最近发生的事,我醒来一看,床边晨雾弥漫,这可不是在高原上野营啊,哈哈。我的床和森的床中间的间壁总是打开来睡觉的,平时妻子怕吵醒我,就把森带到外间去穿衣服;可是,这天早晨,她却把森的床边的窗户大开,好像在干什么。 寒冷和愤怒弄得我浑身哆嗦,我走过去,本想大发脾气的,却不能了。森的xxxx被早晨的尿憋得硬梆梆的,直打大腿,可是他依然紧闭眼睛,在散开了的尿布上蜷着身子。他好像一只想躲过危险的聪明的小动物,看不出是睡是醒。妻子蹲在那床边上,从低处仰视森的小肚子。她穿了一件我从未见过的旧式女内衣,那内衣卷到大腿以上,妻一动不动,死盯盯地望着那儿。我再仔细一看,原来蹲在尿布旁的妻子的左手(因为她是左撇子)握着我父亲在德国留学时买的剃刀,就是那把刀刃上有个大弯儿的佐林根剃刀,那是父亲的遗物。 3 有关“山女鱼军团”的传闻,你不是也听说了么?我可是“山女鱼①军团”诞生时亲临那个具有历史意义的现场人啊。“山女鱼军团”的轨迹和我的人生轨迹至少有过一次交错,这件事令我感到自豪。“山女鱼军团”刚用枪支武装起来就开始了决心不让官宪追踪的远征了。说来也真凑巧,他们远征的起点就是群马县吾妻郡的溪流熊川,而在那年的禁钓山女鱼声中我却正在那里垂钓—— ①山女鱼简称山女,日本东部溪流中的鱼,长可四十公分,有黑斑,美味,为嗜钓者的宠物。山女鱼的语发音与鳏、寡同音。 我并不怀疑“山女鱼军团”至今还保持着它的集体,只要它没在孤立的山区远征中被内讧搞垮。现在,在那持续下来的“山女鱼军团”内部,也许还在传颂着我乍一听到就为之热血沸腾的那年秋天的事件吧。也许把它当做对“山女鱼军团”草创时期的回忆、也许把这段佳话当做新加入“山女鱼军团”人员的最初的游击教育,虽然这一事件发生在“山女鱼军团”这一机构的集体领导之下,但是,它也是表达了个人激情的、富有个性的行动啊。 这段插话是从森的父亲寄来的最热情而又最周密的信中摘录的。他大概让我记述那些无聊的、郁闷的家庭琐事之后,生怕我厌倦这代笔作家的工作,所以才有意来勉励我的吧?如此说来,森的父亲用信传递、由我来记述的下列插话,说不定全都是他的杜撰了。 正如前所说,我从那年夏季到秋季,都在那条叫做熊川的溪流上钓山女鱼。不过,我可并非原本就是在溪流上钓鱼的狂热者呀。因为那和钓别的鱼不一样,如果是溪流钓鱼的狂热者的话,不论他是干什么职业的,他都会牺牲,而且会放弃钓鱼以外的一切爱好,把全部生活都深深地投进那条溪流中去。像我这样出生在当地的贫困家庭,经过刻苦奋斗才从原子物理系毕业,在核电站就千方百计要在同事之间出人头地而辛辛苦苦地、不断地努力的人,和溪流钓鱼是难以结缘的了。 不料,那年从夏到秋,我在核电厂受到核辐射之后处于病后疗养的情况之下,不但不必刻苦勤奋,就连电站和工会也只求我安心疗养。而且,再也不能回到有可能遭受辐射的岗位上去了。所以,我再也无法踏上过去那条恪尽职守的道路了。于是我就住在核电站的夏季单身宿舍里,过起坐吃等死的疗养生活来了。 前一年长期住在那宿舍里的工程师,是一位刚刚步入老境的纯粹技术圈里的人,他留下了一整套在溪流里钓鱼的装备。我想他大概和我一样,在那以前也是一生不曾与溪钓结缘的吧。因为光是溪钓入门的书就有好几本,我就把它们全都擅自借用了,而且没感到什么良心上的谴责,因为那位工程师再也没有溪钓的情趣了。他不是受到泄漏辐射的,而是神经衰弱,他有一种强迫观念:电站核反应堆的特殊物质被盗,而且这位工程师也被绑架,恐怖集团逼他造原子弹,听说他在这里疗养了一个夏天,但是,忧郁有增无减,最后,终于说服他妻子移民到连一个核反应堆也没有的国家去,随后他就自缢身亡了。 我拿着那位对这个核时代怀着杞忧的工程师遗留的合成树脂制的溪流钓竿,在岳桦①和白桦之间穿行,沿着熊川顺流而下。我并不打算像真正的溪流钓师那样沿河移动,我在靠近林中小径的地方选择了场地。我从冰凉的水里抓到毛翅蝼蛄的幼虫,然后把钓钩甩向流经宽宽的浅滩之后形成的深水窝里。转瞬之间,咬钩了。我钓起了一条拚命挣扎的山女鱼!河水虽然清澈,但是泛起了乳白色的云翳,大概是搅动了细砂吧。那条被水中的乳白色薄膜遮盖着的山女鱼,露出黑色斑点和红色的条纹。因为我长大的地方没有鲑科的河鱼,所以我对十五公分长的山女鱼的色调和颚部的凶猛感到意外,过了好大一会儿,我才又听见河水的声响—— ①岳桦是桦树中的一种,高约十米,树皮呈灰白色,略带褐色。 自那以后,我每天都钓上一条鱼,而且,能让我钓的那个地方。那些每逢星期六和星期日就沿熊川溯流而上的地道的溪流钓师们,能够敏捷地边移动边钓鱼,而当地人用毛钩也能轻而易举地取得成绩。只有我呆在溪流钓鱼师们甩过一两次钓线就转移的地方不动,并且在毛钩不易上钩的深窝处一个劲儿往水里撒带翅蝼蛄的幼虫。因为我只要钓上一条也就够了。不知不觉之间黄昏降临,夏日傍晚的暴雨也突然袭来。大概是这些气象的变化给了河底的山女鱼新的条件,使它们想捕食从同一个地方流来的虫子了。我每次都能在那里钓上一条鱼。 尽管如此,钓鱼入门读得逐渐入迷就真的喜欢起钓鱼来了。有一次我穿上那双也是那位杞忧的人留下的长筒胶靴,走进河里,一直上溯到养鳟场的进水口了,仍然一次也没咬钩。河雾和夜幕同时降临了,使我前进艰难,当我正要顺着浅滩寻找能走上林间小径的上岸处时,忽然遇上一位在深水处下毛钩的全副武装的钓师,因为他发现我时的反应实在奇怪,所以令我有些怀疑。 “看你那副样子恐怕钓不着鱼吧?不过,你要上岸的地方可危险啊,有熊!” 他说得那么令人可恨,这就暴露了他那种反应的动机了。熊,这家伙可是很重要啦。可以利用熊来扩展“山女鱼军团”创始期的神话呀。 因为吾妻郡是高原,所以秋天来得迅急,连下了四五天雨,河水浑浊、涨水了。刚刚迷上钓山女鱼的我,只要雨一停就急不可待地到河边张望。河水已经和夏天完全不一样了。倒树压在河上、树林旁的小径坍塌,改变了水流,曾是野草灌木丛生的地方现在是河心沙洲了。常来单身宿舍卖菜的那个垦荒农民的老婆,趟过很宽的河水,正在那片沙洲上走着。 这时,我把那片沙洲拉进特写镜头,发现两个青年人向雨住以后浓雾滚滚的林间小径逃来。他俩慌慌张张地向仅在夏季开放的旅馆求助去了。他们是在那里野营,赶在渔汛的末尾钓“树叶山女鱼”的,但是,被雨困住,由于涨水而在沙洲上孤立无援了。然而,在那沙洲上还困着带着一头小熊的大母熊,所以,那些青年们害怕极了。虽然这两名敢死队员渡河求救,但在野营帐篷里还有包括女人在内的五个人,和熊在沙洲上共处。恰巧当时在那家旅馆有信州狩猎爱好会的三十名理事在开联谊会,于是他们就携带心爱的猎枪和足够的弹药,浩浩荡荡地下了河。 不料,当他们全都过了河时,带他们去的那两名青年却把狩猎爱好会的理事们的猎枪一杆一杆地都夺过去了。留在沙洲上的包括女人在内的五名也出现了,他们把全部猎枪和弹药席卷而去了。因为那些理事们从一开始就不想伤人,只好束手就擒。而且,被解除武装的三十人还被命令脱下长筒胶靴,抛进河里。被夺的枪已经握在青年手中,其中有两三个跃跃欲试地摆起开枪的架式,没法儿反抗呀!那样寒冷的激流,没有长筒胶靴怎能渡过?那七名青年包括姑娘们,把三十名狩猎爱好会的理事们留在沙洲上,把三十杆最新式猎枪和弹药装上橡皮筏,渡过了河流,那个队长似的青年代表, “山女鱼军团”感谢那些人提供了武器呢。沙洲上的三十个人用石头和倒树筑成防线,等待对岸的林间水路上有人走来。他们害怕熊真的闯来呀!哈哈! 我简直着了迷啦,到处去访听被添枝加叶了的“山女鱼军团”的传说、熊川一带的新神话。但是,“山女鱼军团”创始期的七名青年和姑娘简直是沉默寡言的行动家,他们出现在何方、消逝在何处,连一点线索也没留呀。 4 然而,如此这般的事件为什么报纸不做报道,你也许会产生怀疑吧。那意味着三十杆实弹的枪支落入青年集团之手,如果报道就会引起社会不安,所以下了封锁消息的命令啊。因为我恰巧就在现场,所以才遇上了这段神话般的故事。 我提到了封锁消息令,那是因为我相信现在这个国家的各种各样的地方都颁发了消息封锁令,当然那些多得出奇的许多事件也就不能登报了。如果说到我确实了解的事情,那就可以列举有关核发电的政策了。刚才我已说过,我所以能够作为原核电站的原研究员而接受津贴,就是因为许诺了不把十年前发生的泄漏事故的具体细节向报界透露啊。因为今后每个月也需要津贴,所以,我对你也不能谈泄漏的核心问题呀。哈哈。 这种情况我看并不止我一个人遇到,那些在核电站受到辐射而被厂方和工会说服的人,用隐瞒事实来换取相应的待遇,他们保持着沉默。核电的成本是相当高的呀,哈哈。核电站不论是它每天产生核废料也罢、排出天文数字的热水也罢,显然破坏了环境,可是,它却被标榜为象征明天的人类生存希望的能源了。而我作为在那里工作过的人,我也害怕说出这样原始性的事故,好像是为人类的明天抹黑呀。于是,沉默就成为我们的属性了。 尽管这样,报纸上毕竟还是出现了报道,现在不妨举其实例。不久以前,不是发生过这样的事件么?那就是东北核电站的一名电力工程师患败血症死了。他是属于承包维护核反应堆的公司的,干了四年检查和维护核反应堆的工作。后来,他于去年五月住院,今年二月底就死去了。我虽然不大了解病情真相,但是,听说他得了构成白血球单球全部死亡的败血病,他死后不仅公司向舆论界封锁消息,就连他的遗属也为之保密了。而且那位住院的工程师,也隐瞒自己的病情,对同病房里的病友们也绝口不提。如果打起官司,核电站提供的照顾就会停止,他就无依无靠,而且他肯定也会感觉到在和平利用核能的浪潮当中提出保留意见的人将会怎样孤立。在这样的状态之下,病人能够忍受得住么?我想,像这样隐瞒了核泄漏事故而秘密疗养的原技术人员,为数是不少的呀。 虽然上述的故事只能画成漫画来表达,但是,我所遭遇的泄漏事故却是发生在核电站外部的,那就是电站和工会费尽心机想要掩饰的首要的原因。 那时,我驾驶着一辆装载着足够组装二十个核弹的核物质的卡车飞驰着。而且,只有司机、助手和核电厂派来的监工,一共三个人,没有任何警卫就在宽阔的大道上堂而皇之地驰骋,多威风啊,哈哈。于是,我们必然似的遭到了核小偷的袭击。 代笔作家为了了解森的父亲提供的漫画式的基础,阅读了一些原始资料,于是看到了这样的详情: 核电站采用将铀235提高2~3%的浓缩铀燃烧棒加热蒸气锅炉的方法,保持与同位素铀238的比例,但是,这一操作使一部分铀238转换,所以在反应堆的活性区就产生了钚。为了分离这些钚,就得每年把燃烧棒取出来一次,进行化学处理。 曾经参加过研制轰炸广岛和长崎的原子弹、战后又成为核体制的批评者但又并不主张全面禁止核武器的拉尔夫·拉普写道:装在巨大的铅容器里的核燃烧棒是很重的,而且放射能也很“热”,即使强盗打算抢劫,也是办不到的。但是,如果是在再处理工厂经过化学分解以后的绿色液体,硝酸钚,它仅有轻微的放射能,而且也能装入桶型容器用卡车运送,所以可能被强盗盯上。 代笔作家认定森的父亲所说的二十个核弹的核物质装在那个容纳绿色液体的桶里,是找到了发挥想像力的机会。不过,即便能够盗去那种绿色液体,要把它当做制造核弹的原料,也必须经过金属提炼的过程,那就需要大型设备和熟练的技师啊。当然,如果他坚持说核小偷抢夺那桶得手,那也就确实是那样的啦。 我们坐在装载着核物质的大型卡车上,从A再处理厂返回核电站,我们的卡车在交通堵塞之中冲出来,驶上了通向海边的核电站的专用路。于是,就被强盗俘获了。无疑他们是从再处理厂附近就跟踪来的,旧式带篷的小型卡车一边鸣喇叭,一边超车,然后就向我们的卡车靠近,因为我们没有武装护卫,根本无法反抗呀。首先,我们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还以为是行车违章了呢。其实,认为带篷小卡车上坐着交通警官这就是离奇的想法。司机还以为那小卡车是来告诉他车厢上出了什么毛病的呢。因为那小卡车一超过我们的卡车立刻就伸出戴白手套的小臂,发出叫我们停车的信号,是那样不容人怀疑。 但是,我们刚一停车,从带篷小卡车里跳出来的家伙们就把电站的司机和助手吓得喊叫起来。他俩用充满羞辱和愤怒的声音这样叫道: “怎么、怎么、怎么啦?那是什么人?” “怎么、怎么、怎么啦?这是怎么一回事?” 小卡车后厢的车篷啪地一下掀开,跳出来五六个青年,他们活像《奥兹的魔术师》①中的铁皮人儿,发出唏哩哗啦的金属声。他们动作敏捷,却显得笨拙;精力充沛地乱蹦乱跳,举止粗暴,不知道他们的目的是什么。他们每人手中都握着带刺的钢叉,钢叉杆儿足有一人多高—— ①原书名为“TheWizardofOz”,一九○○年美国鲍姆写的儿童读物。 “怎么、怎么、怎么啦?那到底是些� “怎么、怎么、怎么啦?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驾驶台的车门儿被铁皮人儿用钢叉死死按住,司机和助手犹在发出愤怒和不堪受唇的呼号。这时,那些袭击者的奇特的服装,引起了我极大的不安,我立刻判断出来,如果那些袭击者的阴谋得逞,就要造成无比可怕的后果了。那些铁皮人儿穿的美军发放的带蒙头帽的大衣上乱七八糟地缀着沉甸甸的金属板,看来那种装备并没经过科学计算,仅仅是出于莫大的内心恐惧而制做的防辐射服啊。如此说来,那些爬上我们身后的车厢,在那里乱折腾的就是这个国家的第一批核物质掠夺者了…… 现在,他们用钢叉敲击驾驶台的车门了。司机和助手又满腔愤慨、但也深感疑惑地大叫起来。 “干什么、干什么、干什么?这样咚咚咚地敲门,你们干什么?” “干什么、干什么、干什么?这样当当当地砸门,你们干什么?” 至此,我不得不向他们解释了。 “他们想打开车门呀。他们的蒙面帽里裹着手巾,出不来声啊。他们并没有直接加害我们,因为没有那种必要啊。”他们继续用钢叉击门,司机出于无奈,打开了车门,马路上的热气和“铁皮人儿”的汗臭一下子冲了进来。臭哄哄的“铁皮人儿”伸出挂着好几层金属板的胳膊,拔下启动钥匙。从他的大衣和军用手套之间露出汗水淋淋的马哈鱼肉似的粉红色皮肤。 夺去卡车钥匙的“铁皮人儿”咣当一声关上车门,唏哩哗啦地向小卡车驾驶台跑去,他一跳上车梯,小卡车就向后倒车,绕到我们的车背后去了。没想到驾驶小卡车的却不是“铁皮人儿”打扮,是个身穿翻领衬衫、铁青脸的人。可是,站在车梯上那人“铁皮人儿”用钢叉威吓盯着他们的我,所以我也只是瞥了一眼而已。但是,我紧接着就看见了那辆小卡车的车篷上画着某小学校的徽章,那是给小学生送食品的小卡车,于是,我的思路就顺着这条线索发展下去,这个小学校的标志便成了我干出下边一系列事情的转机。不过,这不是怪事么?因为那时我不但还没有孩子,而且对孩子也没发生过兴趣啊。 如此这般,我一看那小学校的标志,好像我的耳朵里立刻就清晰地响起了哩、哩、哩的嘶喊声,我陷入近似恐惧的、被可怜的功利心所驱使的救场跑垒员的兴奋状态了。 虽然我一直是核电站的工程师,而且是这次核物质运输的负责人,但在眼前这场袭击当中却畏缩退却,不像司机和助手那样愤慨、只顾担心眼前可能发生的危险啦。就在这时,突然响起一阵哩哩哩的嘶喊声,我的头脑又热起来了。 既然这部小卡车是给小学校送食品的,那么,他们装上核物质就要去暑假当中的小学校的体育馆去提炼钚了。也许是那所小学校的年轻的新任物理教师来指挥这个工程吧。可是,他能让那些没有经验的一伙人平安无事么?即使他们干得顺利,体育馆也要被核物质污染的。提炼过的钚一遇空气就自燃,然后,钚的氧化物粉尘就会在体育馆里飞散,孩子们吸进肺里,用不了多久这学校就要出现成群的肺癌儿童了。 想到这一步的我,一边也发出哩、哩、哩的喊声,一边跨过司机和助手的膝部,从“铁皮人儿”监视不到的那一边车门跳了下去。这时,司机和助手从我背后,向我发出了愤慨的喊声。 “干什么,干什么?你满脸煞白,要把我们卷进麻烦里呀!” “干什么,干什么?你满脸煞白,不要去惹麻烦啊?” 当我跑过去时,“铁皮人儿”们已经把他们所要得到桶装上小卡车了。可是,他们都望着从车箱上滴到地面上的绿色液体,呆立着。至少有一个容器已经损坏了。 已经为时过晚了,那些核物质强盗们正在愚蠢地思考泄漏的液体能不能侵入“铁皮人儿”的防护服。他们连一个盖革测数仪①也没有啊。放哨的发现我逃了出来,便唏哩哗啦地追上来,那些望着地面上的绿色·水·迹的人们也回过头来。于是我大声喊了这些话,吓唬那些人,而且在无处可逃的情况下,我就钻进了那辆小卡车的车篷里—— ①Geigercounfer,德国物理学家汉斯·盖革CHansGeiger一八八二—一九四五)发明的发射性物质检测仪。 “这里都被污染啦!卡车和马路都污染啦!你们也会被污染,如果把这辆卡车开走,整个东京都要污染啦!赶快散开,散开,散开!” 我喊叫着蹲在最里边的一个桶的背后,“铁皮人儿”们用钢叉扎我,但他们不敢爬上车厢。“铁皮人儿”们继续用钢叉扎我,我疼痛难忍,而且出现了烫伤。但是,我并未屈服于那些跑来跑去的“铁皮人儿”的唏哩哗啦的铠甲声,我仍然不停地发出刺耳的吼叫。 “这里全被污染啦!你们受到核辐射啦!我已经受到辐射,浑身烫伤啦!你们要开动这辆卡车去污染整个东京么?要让所有的孩子患肺癌么?散开,散开,散开呀!” 带篷小卡车仍在没有开走,钢叉的攻击却渐渐没劲儿了,若有若无地了。突然,“铁皮人儿”们一下子全跑子,发出更大的唏哩哗啦声。而我已被烫伤,没有从桶边爬出去的力量了。我已无力发出警告放射能污染的声音了,只有哩、哩、哩的响声在耳边不停地回响,我轻轻地随着那声音呻吟着,在盛夏里浑身打起冷战。我就这样受到辐射了。 第三章 不过,那些都是过去的事了 1 不过,那些都是过去的事了。我现在说那是过去,就因为那已经是彻底过去了的事啦。因为那是我和森“转换”之前的事情啊。而现在的我和森,是“转换”后的我和森了。什么叫做“转换”?我简直就像为了述说这一切,才逾越了“转换”后的种种磨难,如此振作地活至今日啊。哈哈。不过,要把“转换”讲解得使你以及通过你的不特定多数人都能理解,我看实在太难了。单纯的、概念化的讲解是不行的。所以,迄今为止,我讲述那些过去的、彻底过去了的事,都是预备性的措施。 正是由于这种缘故,所以才需要你这位代笔作家,因为一向对你讲述的我已经是转换以后的我啊。而且像我这样不通文墨的人,即使能以转换后的人写出转换前的经历,也不可能具有真实性啊。要了解我和森的转换,这部前史是必不可少的了。 所以,我从未对你变谈过“转变的事。虽然星星点点地向你提示了一些那种预感,其实那就在我“转变”之前的现实加上了梦中发生的真事。起用你这位代笔作家,就是“转变”后的我寻求向不特定的多数人表达的唯一可行的途径呀。而且,今后,代笔作家的任务越来越重要了。因为“转变”后的我把向全人类表达这次“转变”的现实意义为己任,所以,不仅需要记述而且还必须要有行动,这也是为了全人类呀!我实在繁忙啊。哈,哈。 既然这样明确了代笔作家的任务,那么不论是我还是读者就明白了以森的父亲为主体的论述工作的性质了。因此,我将像以往那样,在叙述人森的父亲和记述人我之间感到失调时,偶尔加注了。而且,我现在已经对转换,或者对声称发生了转变的森的父亲本身,发生了浓厚的兴趣,所以,只要森的父亲不突然沉默,我这方面就不会辞掉代笔作家这份职务吧。 且说我和森的“转变”是怎样开始的吧。我希望你首先有个印象,那就是此事是发生在初春的一个下大雪的日子里。那个与季节相悖的下大雪的日子,看来是有其意义的。我在漆黑的房间里醒来,立刻就感觉到室外覆盖着大雪了。我是根据与平日完全不同的音质和寒冷判断出来的。因为我平素起床时总是那样消沉,就像自己的身上坏了什么零件儿,而这天早晨,其实已近中午,却罕见地精神十足地起来了。 森也为下大雪而兴奋着,好像天刚亮就已起床,在那里赏雪。他那受到局限的黯淡的精神世界里焕发出振奋,连微小的动作也变得灵敏起来,仿佛是验证他的主动性。可是,我认为这就是发生在下大雪的当天下午,也就是发生在“转换之前发生的最大事件的直接诱因啊。因为,不论森的行为在表面上如何古怪,而当他结束了全过程之后再来纵观全局,你就会发现因果关系是很清楚的。森不但没有反常的行动,而且也没有将错就错。当然,那也是我们的孩子们的苦恼啊。哈哈! 那天,我妻子特别不讲理。不但天亮时森把我弄起来为他换湿尿布,麻生野的市民运动集团也来叫我去参加。她就像打蔫儿的小鸡,躲在自己屋里,对外边积的雪一眼也不看。我怀疑是那些被室外异样的明亮驱赶得无处藏身的阴影集在一起才变成了我妻子的身形呢。哈哈。 我和森穿上同样质地的大衣、戴上同样形状的人民帽①、围着同样毛线织的长围巾,而且全都穿了达到膝部的长筒胶靴出门去了。当我们走在那些受到雪的刺激而唤醒了沉睡的想像力的陌生人们在雪中扒出的小径时,他们吃惊地望着我和森。大概那些人回家之后,会趁着大雪给他们增添的雅兴,这样说:—— ①指中国的干部帽。 “我看见怪模怪样的一对儿啦。大小一对儿,从帽子顶到胶靴的趾尖儿,全都一模一样啊。仔细一看,就连面孔也是原版和缩版,毫无二致。而且,他俩还掏出同一型号的半勃起的,假性包茎xxxx撒尿呢!他们可不是父子啊,他们是一对成人弟兄,一个普通个儿、一个侏儒!” 哈哈,我和森可不干在积雪上撒尿那类事,这只不过在我假想的情景之中,一个被我假想出来的人的假想啊。哈哈。 那天,我和森是去欢迎乘渡船到本州,然后又搭乘新干线①赶到这里的四国②南部的反对核电站建设运动的领袖的。因为我和麻生野集团已经保持了十年不即不离的关系了,他们就常常使用“遭受辐射已经十年”这样的词汇,而在座谈会上,那些运动家们又向我提出这期间在肉体上、心理上经历了什么样的痛苦之类的问题。这时,我当然不能说我平时郁闷、多愁善感了,只能敷衍过去。特别是那些外地的运动家们,为了向提供捐款的运动母体报告,什么事都详详细细地记录下来,弄得我十分劳神。况且,我是有过在核电站工作经验的工程师,对科学上的错误是不能不插嘴的呀。因此,对于那些运动家来说,我可不是可有可无的人啊—— ①日本的特快列车。 ②日本的四国岛。 当然,我是为了和麻生野见面才去参加反对建设核电站的各种集会的。如果我不是打着这个迎合核时代的幌子外出,恐怕我妻子早就到处乱窜阻止我和麻生野见面了。然而,她也是核时代的人,她相信她的丈夫因为遭到辐射而紊乱了染色体,使键全的她生育了我们的孩子那样的孩子,并且堵塞了以后健康生育的出口,她怎么能反对与核发电作斗争啊?对于基本的本质上是以曾经学过医科而无比自豪的她来说,即使麻生野是领袖,她也不能背叛抗议核发电的市民运动啊。 所以,在这一点上既反常而又滑稽、但也是可悲的。哈哈。有时我妻子竟然认为那与钚辐射无关,而产生过短暂的怀疑,认为那更像是从娘胎里带来的灾害所致了。正因为如此,她就更应该重新认识和坚定对核发电的怀恨了。 “我们去新干线站台,就是去祖母家的那个新干线啊,森。” “新干线啊!” 我和森在东京车站杂沓的新干线剪票口这样交谈时松开了刚才一直攥着的森的手。因为我必须把国营电车票换成新干线的站台票。我本想一直奔向售票口,但发现有四五个人排队,就猛一转身站到排尾,等待轮到我买票。这时,我已经有些迷迷瞪瞪地了,不仅是我这一身行动在雪地上的服装在车站里太热,而且我有时还有点儿癫痫似的毛病。当我接过两张站台票要把一张交给身后的森时,森不见了! 拥挤的人群向新干线剪票口右边拥去,也就是向车站的中央出口拥挤,我大声喊叫,但那喊声马上被人群给吸收了。 “森,森!” 我徒然地叫喊着。但是,人群挤得我站也站不住,只得向前走。我在中央出口停下来看了一下,可是,森没拿票啊。当我又慌慌张张地往剪票口里边张望时,又被一股人流冲走,沿着滨线、山手线、中央线的过道走去。最后,我在大厅里转了一圈,又回到新干线剪票口。然而,连森的影子也没有。已经过了我要迎接的光号列车进站的时间了,眼看着我就要误事,急忙狼狈不堪地穿过剪票口,迈开罗圈儿腿、小跑着上了光号列车的站台。那里已有两位打着麻生野集团旗帜的青年等待着。 “您辛苦啦!因为下雪,列车误点一个小时啦。”他们对我说,他们总是那么不紧不慢、从容不迫地。 “刚才在外面,我儿子不见了。请你们等我去找到他回来吧。” “森不见了?不是AEC①的阴谋吧,美国原子能委员会的阴谋?”—— ①即美国原子能委员会。 “难道他们真下手啦!”我忍不住吼起来了。 “为什么?为什么不能?” 那些对筹划示威游行颇有真实才干的青年们带着这种世界范围的迫害妄想狂立刻叫住了巡逻的铁路警官。那警官煞有其事似地往手册上记录着走失的孩子的姓名、年龄、性别、住址,以及保护人的职业等等。虽说森已经八岁,但是,他对旁人连自己的名字也说不上来,所以寻人广播是没有用的。而且,已经走失了的森是不会表现出令人马上就能看出来的不安的。 “虽然八岁了,可是……他的头盖骨有些异常,……即使知道迷了路,他也不会连哭带嚎的……” “你说他头盖骨异常,能看出来么?” “早就摘过瘤子了,当然能看出来了!” 警官叫我们到治安室去办手续,他们怎么如此沉得住气呀!于是,那既想得周到而又富有实际经验的青年活动家就替我去了。我又以新干线剪票口为起点,在车站大厅里找来找去。虽然东京车站的内部很简单,但是,当我们的孩子在那里迷失时,它却具有无限的深度,简直不可测,能够通往日本各地啦。 当我寻找森已经历时一个钟头时,麻生野集团的青年们带领四国的反对核发电领袖,也就是那位四十多岁的小个子,从新干线站台上走下来了。那小个子已从青年们那里听说了森下生时的异常是由于我遭受了核辐射,也就是我专为我妻子一个人奉献的创造,所以,他也下了决心要参加寻找,刨根问底地问起森的特征来了。 “你一见面就能知道他是白痴,他长得就像把我缩小到2A3!”我粗暴的回答却换来他的悲哀。 就在我这样找来找去的两个来钟头里,在我的头脑里闪现出那些断断续续的事情,直到以后不久就发生转换之前,总是不时地再现,而且每次都添了新意。我以为森像被遗弃在硬币自动开启行李箱中的弃婴一样被遗弃在东京车站了,这个想法纠缠着我久久不能驱散。有时我又产生了森盲目地搭上火车跑到远方被别人收养了的幻想而不能自拔。即使这种情形仅仅几个星期,森也会失去和我这个父亲之间亲密的纽带而变为陌生人了。说不定他也会在小肚子上留下意外的伤痕,才被别人当做长了狗眼的孩子发现…… 而且还有,当我想到森可能跌到站台下边而被轧死的那种情景,我就觉得我所有的一切一切都完了。而且,我啊,我还感到那个被遗弃而又失踪了的、连自己发生了什么事都不能理解的、徘徊在莫名其妙的地方的迷途的孩子不是别人而正是我自己,我觉得我俩之间颠倒过来了,我俩发生了“转换”。 我这样心神不定地在大厅里转来转去,那位四国来的反对核发电的领袖看见孤零零的孩子就喊叫“森,森!”,他一边喊一边向我靠拢,用他那痛苦不堪和年逾不惑之年的人们当中罕见的纯真的眼神望着我。每当我被他用那种目光凝视时,我就感到在东京车站庞大的人群里又被抛弃了两回或者三回了。于是,我低吟着布莱克①的诗句,那是我在你的小说中看到的引用的啊。“我的父啊,你抛弃了我,你去哪里了啊?”可是,这样一来,我就再也忍不住像一个陌生人求助(哈哈,向父亲么?)的没有信仰的人那样,当场大声祈祷起来: Father!father!Whereareyougoing? Ordonotwalksofast. Speak,father,speaktoyourlittleboy. OrelseIshallbelost.—— ①布莱克(WilliamBlake一七五七—一八二七)英国诗人、画家。 我为了追上那个要弃我而去的人而气喘吁吁,哈。为了追赶逃走的father?至于那个最重要的森,已经被那些不论交给他们什么工作都能完成得无懈可击的青年们找到了。森走上回声号列车的站台,站在小卖店旁恰好能容下他的身子而又不妨碍别人的地方,他把疲倦了的上身的重量压在台子上,安静地呆着。在三个小时里,他在站台上一遇到人群挤他,他就躲进那个角落。 我们全家去他的祖母家时,就是坐这回声号列车去的。森没有票,他大概像空气或者别的什么那样顺利地通过了剪票口的吧。青年们去治安室报告孩子已经找到时,一位正在治安室里喝茶的小官员对同事们说: “我没想到就是他呀。我在回声号站台上看见他在那儿啦。” 于是,那些一向爱向官员们提抗议的青年活动家们大声责问:“你既然看见为什么不查问,不报告?”闹得差一点儿被人家抓捕,才逃之夭夭了。哈哈。 2 那天,虽然我让接来的四国的反对核发电的领袖长时间在车站里帮我找森,我却没出席傍晚举行的以他为核心的恳谈会就径直回家了。虽然有点儿不体面,是我向青年活动家们打听了麻生野是否参加才采取行动的。 “叔,你为什么在运动面前恍恍惚惚的?我们的麻生野一不在这儿,你马上就走,中年人太不含蓄啦!”我已经感觉到那些青年们心中如此谴责了。 总而言之,已经疲惫了的我狠狠地拽着也已疲乏了的森,在融雪的泥泞里左一次右一次地摔倒,弄得浑身泥污才回到家里。 从早晨就一直不痛快的妻子给森换衣服,我在一旁等候,然后把森带到书房里打他。森吓得缩起脖子,眯缝着眼睛,伸出双肘护住脸颊。森是在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学会这种防身法的呀?在我们诞生之前就被纳入遗传密码的人类共同积累之中,也有保护遭受殴打的弱者的密码么这一项么?偏偏我一边看着森那样保护自己而伤心,却又一边抓住他的臂部,又要打他的脸、又要捶他的胸、甚至使出卑鄙的特技,接二连三地打森的面颊。 我感觉到同样是我们的孩子的父亲的你好像要问我为什么心情不好?那么,就请把这当做一种啼笑皆非的笑声记录下来吧。哈哈。那是为了教育啊!森能理解那迷路的三个小时是做错了的三个小时、并因此而受罚么?事情已经过去五个小时了啊。可是,我依旧没完没了、不依不饶地打森,虽然没有人出来分辩,哈哈,这是为了教育呀!教育他就是要他知道把我抛在一旁、离开我、走得那么快,连我都跟不上,跑到我找不到的地方去是坏事!哈哈,我进行了成效多么值得怀疑,而且又是多么残酷的教育啊! 我刚打他时,他的鼻子里像一下子点亮了红色小灯泡似地通红,森滴下了四五滴眼泪,他仿佛认可了这不讲道理的殴打似的,他用自己的手也打自己的面颊。他一声也没哭,因为我打他第一巴掌时就威胁他不许哭!虽然如此,可是,我究竟干了些什么呀?积雪融化的彻骨寒冷令他浑身发抖,牙齿咔嗒咔嗒作响下颚都发麻了。哈哈,我狡猾而凶狠地殴打拙笨地招架着的失去抵抗的人…… 忽然,我被看不见的强大的手殴打着,而且那手毫无疑问地打的就是我。因为虽然我徒然地招架着,但是仍然遭到见空就钻的透明的大手殴打,我终于认识到那是为了让我理解殴打的意义才打我的面颊(也就是森的面颊)啊!我毛骨悚然了!“你在黑暗里干什么哪?”又是那个令人毛骨悚然的人的声音,在我身后吼叫起来。我大吃一惊,来不及直起腰就回头去看,我看见喊叫之后的妻子在黑暗里张着嘴,三条柳叶似的银光,在黑影中的妻子身上闪烁着。那是她的双眼和左手上的剃刀。 “由于你自己的过失才使森迷路,你为什么打他?是你说起去祖母家的事,他才走上回声号站台的呀。森在那里等了你三个小时,一动也不动地等着,希望你能想起来呀!你为什么虐待他?你在这又黑暗又可怕的地方干什么?” 妻子大吵大嚷地说那里又黑暗又可怕,因为她也和森一样浑身打哆嗦呀。 “我正要问你想干什么呢,拿着剃刀!难道你躲在那里刮胡子?” “你跑到东京车站是去抛弃森么?你想利用反对核发电的活动家做你不在现场的证人,你是去抛弃森的呀!” “没有那种事!” “你最先打来电话说森失踪了时,因为你顺利地抛弃了他所以很兴奋啊!可是,等到打电话说找到他了时,可就失望啦!你还想骗我么?” “我为了寻找森,到处乱转了三个小时,早就累得没有精神啦。” “因为那个女人没来,你才越发沮丧了吧!她怎会来见你呀,她在电视现场转播里露面了啊。因为没见到那女人就那样殴打本来想抛弃却又回来了的孩子,没有人格的人!” 刚才妻子给森换衣服,我向她报告事情的经过时,她倔犟地把脸背着我,我还以为仅仅是她心里不痛快呢。其实,在我第一次电话向她报告森的失踪、第二次电话又报告发现,在这两次电话之间的一百八十分钟里,她大概一直在喝威士忌呀。而且,已经醉了。我一明白了这些,就因为刚才被她打了个措手不及而气得两眼发黑了。其实,我害怕被妻子听见而命令森不许哭,那也是因为一年到头总在她面前发怵的缘故啊。 “我并不是不知道你因为恨我才耍弄剃刀。可是,那天早上,你想干的事也赖不掉啊,你说,殴打林和要给森去势,究竟哪一个更严重?” 我的话还没说完,水平排列的柳叶眼在黑暗中突然一亮,然后,妻子就把另一条柳叶,也就是那把佐林根剃刀抢了起来! “你失去了给森去势的勇气,作为补偿就用剃刀柄去手淫,你也休想赖帐!” 妻子虽然已经酒醉,却也哑然了片刻,连抡剃刀的动作也停止了一会儿。当然,我根本没以为妻子会干那种事啊。我虽然生气,可是也想把妻子的悲伤化为滑稽,以便平息那场麻烦。因为我对拚死拚活的妻子,爱得抽筋儿啦。当然,我的这些话也过于抽筋儿了。哈哈。 “我要杀你!因为你遭到钚辐射还来性交,所以才引起这一切呀!我要杀你!” 眼看着妻子不顾一切地挥刀向我扑来,我撞倒了森才在千钧一发之中躲过了从头上抡过来的剃刀。妻子扑了个空,收不住脚,单腿跳着撞在书柜上。 “啊,好疼啊!”她惨叫着。 但是,已经变作攻击的恶魔的妻子利用冲撞的反弹,猛一转身,又扑了上来。 对这次袭击,我仍想在刻不容缓的险情之下逃出去,但是,森忽然在脚边叫了起来。我心里扑通一下,以为森被刀割了,就在那一瞬间,我的右耳下边被握剃刀的手掌啪地击了一下,我在混乱和惊恐之中把妻子撞倒了。但是,剃刀在她手中她自己也害怕的妻子咣当一声撞在玻璃门上,却没叫痛,只是发出哧哧的声响,大概鼻子流血又要用鼻子呼吸所致吧。趴在地板上的森,是因为我和妻子打斗使他压抑得难受啊。 我站黑暗里嗷嗷地吼叫,虽然从右耳下部到唇边受到的袭击仅不过是打了一下,但是,冒出血来,异样地疼,像把神经扭在一起来压榨似地疼痛。至于我发出的嗷嗷叫声,大概是遇上前所未有的生命危险时模仿森的声音来求救的吧。妻子的哧哧的声音可能也是出于同样原因。我们的声音都和森的喊叫配合着啊。 我的下巴像扭开水龙头似地流血,那血滴在胸部、腹部、又滴到赤着的脚背上。想要张嘴舔舔伤口,血通过麻痹得像棍子似的舌头向喉咙里倒流,我一边咳,一边吐出血块。因为好像剃刀割破了我脸部的肌肉,我怕从那个红窟窿里露出牙和假牙,所以,我走过去开灯,我的血溅得到处都是。我一定得把伤口给那个女杀手看看!但是,没能让她看我,反而让我看她了。妻子站在她撞上的玻璃门前,低着涂满鼻血的脸,左手紧握佐林根剃刀正要割她的右手腕!我立刻从电灯开关旁边抓起老鼠夹子,向妻子的手掷去。虽然老鼠夹子打掉了剃刀,却啪地一声夹住了妻子的右手。妻子发出根本不像老鼠的嚎叫,拚命挣扎着要把老鼠夹子挣开。哈哈。那是反应堆的冷却水管被老鼠咬坏时我发明的获得专利的老鼠夹子啊。虽然我从核电站里偷出了各种各样的备品,可是,像老鼠夹子这样既现实又有效的还是头一份啊。 妻子总算从老鼠夹子里挣出手来,她把四个指头衔在嘴里,慢慢腾腾地走出屋去。我坐在床上,感到浑身肉皮异样地发凉。我在一本分析从事核工业人员的反应的书上看到,在一般反应阶段、为了向头脑和肌肉多供血,皮下血管产生收缩作用。多么健壮的皮肤血管呀,我为之赞叹了,这是事实啊。可是,我的身体却不把血液供给头部和肌肉,反而一个劲儿从脸上的伤口往外冒。 浑身冰凉,简直和死人一样的我,望着躺在地板上的森,也就是用双手捂着头顶上那块塑胶板,哞——哞直叫的森。我和森之间能恢复从前的关系么?我们之间的从前的关系又是什么样的呀?我想起森遭受殴打以后还要表示认可似地打自己面颊的情形。所以为了能回记得更清楚,我也打自己的面颊。不料,手指好像捅穿了伤口、碰到了硬梆梆的东西,也就是碰上我的牙齿,我又疼又怕,哎呀地叫了一声。提着急救箱走回来的妻子被我那一声吓了一跳,哞——哞——地号叫着蜷成一团的森一动也不动,我为了向森乞求怜悯,又哎呀地叫了一声…… 相扑上场时有“受伤暂停”的规定,我和妻子的争论也暂时搁置起来,她给我脸上的伤做了应急处置。本来她就是在女医大的实习生,因为半路上和我结了婚,所以没当上医生,其实,我看她那时继续攻读医科的能力已经到了极限了。当然,就连我也不曾对她说过这些话的啦。 且说我接受了应急处置之后,反倒担心妻子会不会又恢复斗志,用镊子在我脸上的窟窿里乱搅了。但是,妻子没完没了地给我消毒以后却用含糊不清的声音说: “给你按上药布,缠上绷带,血就止住了。现在已经不流血了。” 虽然现在往口腔里流的血仍然有一股浓浓的血腥味儿。不过,我已经不再为遭到剃刀宰割那件事生气了。而且,还产生了放血似的轻松感。我在通俗说明书上看过,在以放血为主要治疗方法的中世纪,女人们为了尽快减轻病痛,竟然自己用力去按替她割破身子的医师的手呢。 “有必要缝合吧,我去找医生。”我以为一切一切都告一段落了。不曾想妻子却大吼一声: “不许上医院!” 刚才妻子给我头上缠绷带时向前弓着身子,现在一下子挺直,一股威士忌味儿,像一阵风似地刮过来,她又吼起来了。 “我即使被官方的抓去,也要沉默到底!” 我既忍受着疼痛、又流着鲜血、由于缺乏维生素B而大脑好像停止了新陈代谢,我看着妻子说话时的风采茫然了。哈哈。 “那,今晚就不去医院啦。我不能把如此盛怒之下的你和森丢下不管呀。” 妻子的头忽然耷拉下来,好像在酒精的浓雾之中她自己已经不知去向了。可是,她忽然又猛地一甩头。 “还给我佐林根!我已经把老鼠夹子还给你啦呀。”她越说火气越大。 ——佐林根不能还你啦。我给你买一把吉列保险剃刀吧。我被你割了半边脸还算罢了,森的xxxx要遭你毒手可受不了。”我刚说到这里,她一脚踢到我的裆下,我来了一个蛙跳才躲过去。 “都是你伤害了森,我和森绝不饶你!” 不知是她想再踢一脚、还是由于酒醉蹒跚,反正我从妻子悠悠晃晃的脚步里逃脱,并且为了顺便逃出酒精的雾气,向旁又躲了一步。 “我要带森回娘家了!你去板桥的日大医院把森切除的瘤子要回来!那是你的!除此之外,再也不让你从森身上拿走什么啦,我和森要和你斗争!” “不要胡说八道嘛,就连那些搞市民运动的活动家们也不用这种腔调啊。”我这样一说,忽然觉得掩护着森的妻子好像指的是麻生野,因为她那柳叶眼瞪着我啊。说不定妻子的不着边际的议论是出自对麻生野的对抗心理呢。 3 因为妻子给我包扎伤口时纱布上的绷带只缠一半就撒手不管了,我只好自己来绑好绷带了。可是,怎么也弄不好,我不知缠到哪里固定才好。我到起居室去取出只露出眼、鼻和嘴的黑毛线滑雪帽,把它套在头上,不但绷带按住了,而且加在伤口上的压力也减小了,满舒服的。我试着叫森、森,但是,随着面颊的震动只发出咦、咦的声音。 我返回书房,妻子刚才还在对森耳语,忽然大声来劝森了。 “森,和妈妈在一起,离开这里啦。妈妈只带森一个离开这里呀。把那个打森的疯子丢在这儿,妈只带你走啊!”森已经脱离了抱着头吓得缩成一团的状态,依靠自己的力量站起来了。妻子并拢双膝、挺起上身,紧搂着森的身子。森比那种姿势的我的妻子还要高出一头,他看见重又出现的我,目眩似地抬起了他那肿胀的双眼,并不想摆脱那拥抱。 “森,和妈妈一块儿离开这儿吧。只有咱们俩,走吧。把那个又想抛弃森、又殴打森的疯子留下!” 我只是坐在自己的床上,不知是因为气候变化还是因为身体的变化,我浑身冰凉,直打冷战;我等待我的高招儿①的到来。其实,我已经为我和森之间不会再有那机会而不安了。这时,妻子弯着腰抱着森想往外走,但是,显然森在反抗。妻子使出力气,强拉硬拽地往外拖,可是,森就像钉在那儿的木桩,反倒使妻子蹒蹦了—— ①原文为“持时间”,即赛棋时棋手想招儿的限时。 “森,你干什么呀?好啦,森,咱们走吧!” “森、森!”我想介入,但是,只发出咦咦的声音。“森、森!和我在一起吧,森、森、和我在一起吧!” 然而,我发出的只是咦、咦、咦咦的声音啊!在我和儿子的生命当中很可能造成一大转折的这个关键时刻! 森抗拒着想把他连根拔走的我的妻子,他采取了非暴力抵抗者的作法,只是叉开双脚使劲踏住,酒醉加上体力消耗,妻子每一用力就趔趄,而且,森在这时一直把脸正面对着咦、咦、咦地呼叫的我。戴着红边儿黑毛线帽的我深感羞愧,但是,在森的目光的鼓舞之下,我坚持着咦咦咦地叫了下去! “你说什么呀?”妻子扭过头来申斥我,她和森不一样,她看见我的毛线帽好像受到了相当不小的刺激。哈哈。 “咦、咦、咦!”我叫着,把嘴里的血泡一口吐在枕巾上,那血色很像牙龈脓漏患者吐的唾沫。 “森、森,爸爸不好啊!” “爸爸,不好,不是啊!” “森,跟妈妈走吧!” “咦、咦、咦!” “森跟妈妈,去,不是呀!” 这时,妻子一下子松开森,挺直腰,朝我前进了两三步。然后站住,像虾夷人模仿鹤的动作的舞蹈那样,不过,她表演的不是起舞的鹤,而是恫吓的鹤,她缓缓地伸起僵硬的双臂。 “你们父子俩都是钚中毒的疯子呀!” 她喊叫着,却又号啕大哭,跑下楼去。 我拿出为了不能入睡而又不敢去取掺威士忌的啤酒时而藏在书柜里的白兰地和意大利香肠,不过,我还是意识到受了伤,就把白兰地放回去,用爱摆弄机器的人都会珍惜的那把万能刀,切开了香肠。 “咦、咦、咦!” 森径直走到我身旁,吃起摆在计算卡上的香肠了。他用指甲剥下皮、把胡椒粒全抠出去,而后水平地举着那薄薄的圆饼,用那仿佛再也看不见外界的黯淡的水一般的眼睛盯着它。对待如此微小的食物,表现出如此把食物当做物的存在的敬意,能够如此自然流露地吃东西的人,除了森以外,我再也没见到过。当然,我也知道这短暂的休息只是暂时停战,看着吃意大利香肠的森的喜悦简直就像在战壕里喝军用水壶中的一滴水。 但是,楼下那位孤独的女战士还在折腾,好像收拾行李,还频频地打电话。因为起居室和书房的电话连通着,有一方拨号,另一部电话也随着叮铃叮铃地响。我如果举起这边的听筒,就能知道妻子和谁通话,可是,我不干那种事。因为得到了森的参与,现在我稳操胜券,不必急。况且,不论你怎样悄悄地拿起听筒,妻子马上都会发现,她就会突然袭来。 “你偷听啊,这个钚中毒的疯子!”哈哈。 等森吃完了香肠,我把森一向依赖的毛毯、也就是他第二次动手术时带到医院去的那条老朋友似的毛毯,从他床上取来,给他盖上。我因为疲乏,无力给他换尿布,就带他去撒尿。回来,我和森就一同在床上合衣而卧了。脸上的伤,一个劲儿地疼,就像用竹签把我钉在“现在”上了。那疼痛有周期运动的感觉,那所谓“现在”的周期运动,不是常常令人想到永恒的回归么?疼痛的永恒回归!在我还是孩子的时候,为了入睡而闭上眼睛时,眼睑里就现出各种各样的图形,滴溜滴溜地转,分散开、又聚合,好像有一定的周期。而且,它也很像曼陀罗,仿佛上面写了我一辈子的预言,本想设法把它读下来,可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就再也不出现了。我很想把我对那已经忘了的过去的发现讲给在我身边仰面静卧而内心却热得像着了天火的森听,可是,由于不愿再去打扰今天已经经历了许多变故的森的反思起了作用,我还是取白兰地了。不料,我还没从床上起来,睡着了的森却搂住了我的脖子,是为了再也不走失、再也不迷路了么? 4 我睡着了。可是,总是做充满不幸的离奇的梦,在睡梦之中弄得更疲惫不堪了,而且是在复杂的情节之中累得精疲力尽的了。自从在“铁皮人儿”事件中我遭受辐射以后,我的人生就变成无休止的暑假了,因为醒来时没干什么活儿,所以,睡着时做这种梦的劳动也许就是它的补偿吧。虽然醒来时常常带着记不住内容的梦给我留下的疲倦,但是,我觉得那疲倦的总合不是恰与人在弥留之际回溯一生的我的幻影的总量相等么?不过,那还是转换以前的事啊。因为我这样和你交谈时这个“现在”就已逝去,所以我需要代笔作家,不过,“转换”的时刻马上就到了,有关这些就先放过吧。 我所说的梦,是这样的。我遭到某人的毒打,正在返回家中。看那情形,我出门好像就是为了去挨打的。我的嘴里很不舒服,似乎和我脸上的伤以及两颗假牙的不舒服相呼应。牙医给我带上临时假牙以后,由于筹款的原因,至今还没装上永久的假牙,在这期间,牙床硬了、萎缩了,从临时假牙和牙床的缝隙里喷出带沫子的口水。当我发现以后,就用劲儿咬那假牙的顶部,回家来用手指伸进嘴里一摸,因为固定假牙的金属架挂得不合理而碰掉了上边的两颗小臼齿。当我用舌头把它推出去时,满口牙齿就像多米诺骨牌似的一个接一个地全掉了。嘴里含着掉下来的全部牙齿,向前走着,实在蹩扭…… 我睁开了眼睛,因为传来了妻子跑上来的脚步声。这是我和妻子共同的毛病,我们在屋里时总是慢慢腾腾地挪动身子,而去别的房间的中间地带时却是快步,好像害怕在那中间地带再遭到森头上的瘤子一类的东西的袭击似的。妻子啦地一声打开室内电灯,滔滔不绝地说道: “丢下你和森,我要走啦!以前我可怜你和森,怕你们一起自杀,太凄惨,所以才没丢下你们。可是,我已经下了决心,丢下你和森,我要走啦!我要重新开始学习,我要为了和你生下这样的孩子所做的牺牲而重新学习!然后就正经地结婚,生一个正经的孩子!如果我不是和你而是和别人结婚的话,就一定能生育正常的孩子!假定Ⅰ:如果森确是由于钚污染所致,那么,下一次和我结婚的对象就是没受到钚污染的人。因此,孩子正常!假定Ⅱ,如果说森只是事故的产物,那么,我已经出过事故,从概率来看,下一个孩子也应该正常!你看过这个么?!我要丢下你和森,我就要离去了!” “不过,今晚不是已经不能办什么事了么?明天再走不好么?” 我本想这样说,但是,只能发出咦、咦、咦的声音。不过,按保守估计,和我性交过二千五百回的妻子却立刻明白了我的意思。 “你说什么?导演已经想到路面结冰在轮胎上挂了防滑链来接我了。因为你说不定会控告人家私闯民宅、不让我走,所以,他在外边等我呢。还不赶快起来,替我搬手提箱?因为我要丢下你和森出走啦!” 她把导演这个普通名词的未加诠释的使用,打消了我要挽留妻子的念头。从敞开的门厅外边,在这深更半夜里,传来了军号吹奏的“此地远离故国几百里”①的旋律。我在报纸的剧团专栏上看到过,这位话剧导演在破汽车上安装音乐喇叭的消息。听说那个剧团接连成功,似乎为复兴戏剧赢来了转机,而我妻子在少女时期就和那位年轻导演有过来往—— ①日本军国主义发动侵华战争期间的军歌。 “是这个手提箱,别磨磨蹭蹭啦!丢下你和森,我要走了!” 起居室里翻腾得乱七八糟,在我去外国出差的手提箱旁堆着直到最后还不忍丢弃但又装不进去了的东西。底部已变成波浪形的煎锅,那是女医大的同班同学的结婚礼物,回想一下,我们并没用这个锅吃过算得上烧熟的肉类啊。哈哈。我试了试手提箱的盖子能否关上,我想把那煎锅塞进去,不料在一旁叉着腿站着的妻子却狠狠地把它一把抢过去,扔了。为什么突然恨那煎锅,我不知道。 不过,没装那个沉重的东西反倒是万幸了。因为原本脸上的伤就疼,再加上和森在狭窄的小床上共眠早已浑身关节疼痛,现在被手提箱一压,马上就受不住了。 “你在干什么?这就要歇着么?阳萎!” 我再也顾不上什么疼痛,拚死拚活地把手提箱搬到门外。她在十年前求爱竞争的对手能听到的地方说起阳萎,未免太厉害啦。哈哈。 小个子导演站在停在路灯下的雪铁龙旁,他穿着和车色以及车型都巧妙地谐调的衣服,天如此黑,却带着太阳镜,满面忧伤。 我一出门就放下手提箱,后退一步,站在那里。按照妻子的逻辑来说,她并没要求我把手提箱搬上雪铁龙啊。 “赶快把行李装上车!那家伙小气,说不定要搬回去呢!” 导演仍然带着忧伤,不紧不慢地走过来。当他来到手提箱前变成小跑时,突然没头没脑地朝我打来,那人和我妻子都是专门突然袭击的老手啊。但是,我连躲避的必要也没有了。因为导演被他自己的皮鞋滑倒,在马路上坐了个屁股墩儿。如果在皮鞋上也挂上防滑链就好啦,哈哈。不过,他爬起来之后仍然大模大样地搬手提箱,倒满不错。 “不用打他啦,是我抛弃他的!丢下你和森,我走啦!”她们就要出发了,把雪铁龙开到我身边,那位导演隔着车窗丢下一句台词儿: “疯子!” 我回到凄凉的家里,因为那位为了骂我而张开小嘴的导演虽然打扮得年轻,却已给我留下步入老境的印象,使我沮丧。既然情敌已有老像,那么,无疑我也比实际年龄老得多了。放下手提箱之后,肌肉和关节依然疼痛,这是怎么啦?那是年轻时从来也不曾想到过的、活生生的肉体的一切消磨下去而又无法更新的感觉啊。这恰恰是我痛苦的所在呀。如果不是想到森在我的床上睡着,我早就哭了。哈哈。 回到床上,我挨着森躺下,发现他已经尿了。我扶起森,给他收拾,隐约看见冒热气的森的xxxx越挺越硬,可惜没叫那个步入老境的小个子来看一看,否则他一定会在精神上、肉体上都受到镇慑的!被嘲弄为阳萎的有着可怜的xxxx的救场跑垒员,推崇森的xxxx!哈哈。我把森送上他的床,为了把那勃起的xxxx压倒到根儿上去。盖上了毛毯。遭受我殴打的森,脸的下半部都肿了。我想起他是带着瘤子从产道钻出来的,所以生下来以后脑袋又细又长,看上去像个老头儿。 “森,睡吧。”我想这样说,却又发出咦咦的声音。 “森,睡着啦!” 我接着叹息道,“你妈出走了,抛弃了你和我。本来我爱她超过麻生野和任何别人的,要和她共同战斗、患难与共的呀!可是……” 我忽然把话咽下去了。唉,湿尿布怎么弄啊?面对妻子刚走就出现的日常生活中的难题,只好停止对她的评论了。我盖上那条尚未沾湿的毛毯,赶快躺在床上。 后来,我睡得实在太可怕了。我并不是说睡眠当中做的梦有多么可怕,而是说睡眠里一片漆黑,连梦也不能做,所以才可怕呀。我睡着了的肉体,被改装成正反两面能够整个儿翻个儿的了。我的肉体违背了恐惧的意识,并不反抗。如同我的肉体将要分娩和我一般大的另外的肉体而又无法抑止似的恐惧。 第二天早晨醒来的我,发现不但脸上的伤已经治愈,而且就连和“铁皮人儿”战斗时的烫伤也不见了。假牙也不见了,取代它的是带有令人怀恋的舌感的自己的牙。用不着照镜子,单凭扎实的自我统一的充实感,我就知道年轻了二十年,变成十八岁的肉体了。但是,那个年长了二十年,变成二十八岁的森,却把他用惯了的毛毯裹在头上,走过来看我的样子。 表示“转换”的算式是:30-20=18 8+20=28 第四章 立刻投入战斗 1 发生在我身上的“转换”,最有象征意义的要算从我身上消除了钚的烫伤的这件事了。不是么?虽然现在的原子反应堆产生了地球上从来不曾存在过的物质,Pu,但是它的半排出期①是二四○○年啊!至少它也不会在人类消失之前消失啊。我既象征了被人类能够制造却不能消除的物质污染的从前的地球,也象征了更新为十八岁的遭受辐射以前的肉体,我是双重的象征啊。如果把如此思考、如此感慨都当做发疯,那么,就会把我“转换”为十八岁的事也视为子虚乌有而归结为发疯了。我不想和那些把我当作疯子的人说话,并且我也决不怀疑我所说的有半点儿发疯。因为我现在到了这一步,就连检点我和森的肉体、做出报告的空暇出没有啊。在我和森的肉体上发生的转换,不正是以自然的光辉来使我的语言闪亮的么?如果我要谈一谈今后我和森这转换了的一对将要接受的任务的话,那就是表现转换的实质。也就是通过你的记述,使别人得到感受。我和森直接处在转换当中,只要能够独立行动就行了。仔细想想,重新获得十八岁的肉体有什么感受?哈哈,太惬意啦。我简直不敢相信这就是曾经度过过十八岁的我自己,要为之感叹啦。这就是我的总的感受。我这个曾经一度达到过三十八岁、现在又变为十八岁的肉体已经喜不自胜了啊。哈哈。当然不是说没有烦恼了,我在头一次十八岁时,恋爱使我柔肠百转、黯然销魂,尝够了苦头。这一回,但愿不再受那折磨就死去,因为这是连那个也能复活的转换呀。这是假冒的烦恼么?哈哈哈。当然,现在的我也并非无忧无虑,不过,那恐怕也难以向你表白吧,因为我的语言是通过十八岁的肉体向你表达的呀—— ①也叫半衰期,即放射性物质从生物体上排出一半所需的时间。 然而,回到十八岁的我的肉身将向哪个方向发展呀岁的方向发展么?那不是就要漂在人造子宫的羊水里,走向消失么?哈哈。或者我的肉身就在现在的十八岁这颗秤星上停止,那么,我就是未来的永远十八岁的不死之人了?而且,因为我能够选择未来的任何一个瞬间来自杀,所以能够脱离不死的地狱了。实际上,如果我的“转换”通过你的记述而能广为人知的话,我岂不是变成了地球上最受人瞩目、最被人羡慕的人了么?罗马教皇也要接见我,而且必须为我做出某种决断了。哈哈。不过,“转换”发生在我和森身上这件事也许已经在不知有多少的人们身上发生过,只不过是没被报道罢了。 如果像这样爆发了全球性的“转换”的话,那岂不意味着人类的危机么?但是加州索尔克①研究所那位预防小儿麻痹血清的发明家让我们想起了危机一词是来源于中国话危险加机会的了。作为象征人类危机的存在(或者现象),发生过包括我和森这两个人在内的不特定多数人的“转换”么?如果是那样的话,在这个现代世界上不是早就开始反基督的胎动了么?如果为了打倒它、使它成为流产的反基督而提出应该在什么地方、怎样去战斗、谁去战斗等等问题时,我很想说:这恰恰应该交给“转换”以后的我们去干呀—— ①JonasEdwardSalk(一九一四—?)美国医学家。 ……我虽然不能不这样胡思乱想,但也不能一动也不动地仁怂甑奈业娜馓謇锏乃13衷诜械阋陨希欠诺床活康哪炅浒� 自从我意识到了“转换”,不久就获得了一个固定观念,那是这样的幻影:宇宙的超越者驾着UFO飞来,用幻灯机对准地球上的某一个地点,一个光源在立体屏幕上映出两个影像。当那种设备安装下来时,要使A投影和B投影每二十年进行一次互补性的“转换”,只需操纵幻灯机的镜箱,哪里有什么困难啊。 如果我和森的“转换”是那样实现的话,那么超越者当然是有某种意图的了。从我和森的角度来看,不就是接受了使命么?“转换”以难以抗拒的巨大的力量控制了我们,如同在我们的肉体上进行了精确的遥控爆炸。现在,促使使命实现的外部时机不是也明显地接近我们么?如果我们的“转换”具有真实的意义的话!十八岁肉身的我和二十八岁肉身的森,这“转换”了的一对儿,一边处理眼前的各种事态、一边等待它的到来…… 从这乐观的判断的情形来看,我不仅是肉体,而且是连精神也年轻到十八岁了。那么,我还有什么理由以它为苦么? 2 “转换”以后的森,现在变成什么样的人啦?我想他也和我一样,精神仍是肉体“转换”前的精神,他想尽快使精神与新肉体的年龄相适应,不再与转换矛盾。 “转换”以后不再鹦鹉学舌了的森更加沉默寡言了,虽然我只是通过他的外貌举止来观察的。现在以二十八岁的肉体和我共同拥有衣着的森那种出于自然的沉默寡言的确很得体,已经颇有风度!而且,那是语言表达上的沉默呀。我要采取行动时,就把我怎样想、打算怎样做,都告诉森。当我有了新的经验时,(当然是以十八岁的肉体获得的经验了,哈哈),我就把那情况也告诉他。森接受了我的表达。但是,他并不用语言重复他所接受的全部内容以示鼓励,而是用审慎的目光向我一瞥,在那一瞬间里表达了那一切! 关于这些,也得随着事态的发展具体地向你表达,因为我们虽然转换了,可是,只要地球不停地自转、公转,潮涨潮落、我们就被推向行动啊。当我面对转换为二十八岁的森时,在我心中唤起的是某种无限的怀恋。虽然我从来也没见过这样的森,但是,我认为这样的森才是真正的森、是终极的森、也是起源的森。既然这样的森出现在现实之中,我就相信我能和他共同扎实地开始“转换”后的生活、完成宇宙精神赋与我们的使命,我完全放心了。 而且,我也感受到了森已经充分地意识到他的二十八岁的肉体与之相适应的正在变化之中的精神。我和森之间是没有必要提起有关“转换”的事的。反之,如果是像我们的孩子们那样的孩子发生了“转换”,并且对发生的事一点也不理解,那将会发生多大的麻烦呀?不是么?如果森认出十八岁的我是谁,他就会想到这家伙替换了我父亲,他就会又气愤、又惶恐地向我扑来,结果又会怎样?现在的森武装着壮年的肌肉,而我还是个不但肌肉而且连骨骼也没长成的嫩货呀。哈哈。 于是,我坦然地接受了“转换”的关系,向森这样说道: “过去我常常向你讲起救场跑垒员的故事,现在我又想起了新的一段呢。有一天大雨过后,烈日当空,积水还等待太阳晒干,比赛就开始了。涨了大水的河,流在房舍之间,河水变成了红褐色。可是,在雨过天晴的灿烂的阳光下,棒球选手们无暇旁顾,我也坐在板凳上等待被选上救场跑垒。过去常常想起被选为救场跑垒员时的恐惧和功名心,但总是想不出那样的渴望被选上当救场跑垒员的理由。……那些连板凳也捞不上坐的小崽子们乱喊乱叫,好像在说死在外地而又尸骨无还的林里出去的军人顺着上游的洪水冲下来了……总而言之,你从衣柜里选出合体的西服穿吧。今天冷啊。我马上做点儿什么吃的吧!” 森回到自己床边,慢腾腾地翻腾衣柜了。虽然他上学时间不长,可是,特殊班里的生活指导目标大概也就是自己能 穿衬衫和衣服吧。他似乎在这门训练当中获得成功啦。虽然“转换”之后的现在还说这些未免有些滑稽。 我忽然一下子蹦了起来,坚挺的水灵灵的勃起了十八岁的xxxx正在敲打小肚子,哈哈。不光是xxxx,就连腰部也像十八岁那样柔软,裤子显得又肥又大。说老实话,这时我就像被连根拔出来似地感到了不安。难道皮下脂肪的积蓄就像幼儿的毛毯一样是心理上的一种补偿?你这个肥胖的中年人哟,哈哈。不过,我也并非只考虑自己的事,我已开始替森担忧了啊。我想,必须把“转换”了的森在别人的眼前隐藏起来了,虽然幸亏咱们是没有兵役义务的国家。但是,忽然间由八岁变成二十八岁的成人男子,如果不申报就是逃避市民义务了。没有这样的规定么?怎样隐藏森?躲在自己家里是最愚蠢的了,说不定走上街头反而是最妙的方法呢?走向人民!走向不平凡的游击队也能大显身手的、又深又广的人民的海洋? 电话铃响了。我刚要伸手去拿听筒,忽然缩了回来。“转换”后的我应该怎样接电话呀?不过,既然已经“转换”,那么,现在的我就是事实上的唯一的我啊。和“转换”前有连续性么?那一类的事只有别人才去操心。我这样勉励自己。 “你在睡觉了么?你要睡到几时?因为我抛弃了你和森出走了!” 电话断了。那仿佛是妻子宿醉初醒,或者喝了解醉酒,向我发出一声忏悔的嘶喊。 “好啦!外部社会依然保持着旧时的秩序,“转换”了的只是我和森啊!” 我告诉自己。这时,电话铃又响了。我兴致勃勃地拿起听筒,这一次我要反过来向妻子,不,向原来的妻子,咆哮一顿。可是,传来的却是陌生人发出来的单方面通行的声音。 “你知道今天的集会是受反革命暴力集团秘密操纵的么?你不出席不是更为适宜么?” 连回答的空儿也没给我留。的确,当天傍晚有一场反对核发电的集会,由日前晋京来的那位四国的反对核发电运动家作报告。不用问,麻生野集团是协助他们的。虽然从前我不曾有意识地了解他们的关系,但是,如果说麻生野集团在长时期的活动当中,被纳入革命党派上层机关的序列之下,大概也不算牵强吧。虽然我从未听说过麻生野集团的活动直接受其他党派的干涉。“好吧,不论它是什么党派,只要有人防碍我和森的自由,我就应该参加这个集会。”我马上就这样想道。的确,我已经有了十八岁的决断能力了。哈哈。我要以自己的力量来为这次行动掌舵,因为我已变成乐观主义狂,所以才这样想啊,而且是“转换”后的我们朝着期望“转换”,前的我们出现,或者阻碍我们出现的场地出发的呀,这才是最有力的不在现场证明啊。 我刚要走下楼梯时,往森的屋里看了一眼,散落在地上的衣服、袜子之类都那么小,给我的印象仿佛是在童话或者神话之中丁。那是因为我早已适应“转换”以后的森了。 “难道他已经单独出去了?他这个只有八年生活经验的二十八岁的男人!” 虽然我这样自言自语着,可是,那声音却像小孩子的尖叫。不仅是相像,而且我已是不折不扣的十八岁的人了,我 在为是否会被森遗弃而惶惶不安啊。于是,我按着“转换”前的习惯、而且也以与这十八岁的肉身相适应的速度跑下楼梯。但是,没有必要惊慌失措了,森在那里呀! 从前是我做饭,看着年幼的森抱着空心面条的长袋子;可是,现在,他在掌厨了。健壮的森细心地弯着腰检查煤气灶上沸腾的深筒锅。他还不时地剁大蒜碎沫、取来奶油块儿。他穿着我的西服裤和T恤衫,披着甲克,他的脖颈和宽肩膀,我都那么熟悉,那正是青春末梢的我的肉体呀。我放下心来走进浴室,“转换”以后头一次看见的自己的脸,并不是记忆当中的当初十八岁的我的面孔啊。或许镜中微笑的才是当年十八岁时我所希求的面孔呢。其实,那两只眼睛还带着缺乏自信的羞涩和幼稚的好奇心,破坏了脸部的平衡。然而,如果看看镜外的面孔的话,哈哈,那用自己的眼睛已经看不见了啊! 3 虽然因为吃完饭已经过午,而且四点还要出门去参加集会,时间很短促,但是,我和森还是悠闲而又宁静地度过了这个下午。我想让我的新肉体的机能与宇宙运动协调同步,就像长时间飞行之后需要适应时差一样。 那天下午,我和森的关系就像久别重逢的兄弟撒了一夜酒疯,第二天忽然陷入没来由的沉默。当然,也是由于饮酒过度纵情欢乐而导致今天打不起精神,为此而羞愧的弟弟由我扮演羞涩和幼稚的好奇心,破坏了脸部的平衡。然而,如果看看镜外的面孔的话,哈哈,那用自己的眼睛已经看不见了啊! 3 虽然因为吃完饭已经过午,而且四点还要出门去参加集会,时间很短促,但是,我和森还是悠闲而又宁,而那宽容大度的长者的角色就由森担任了。我整理我妻子、也就是前妻临走时弄得乱七八糟的家具和杂物,森在起居室的角落里听唱片。我自己一边干活儿,一边感到那里为了对撒酒疯的宽容的致歉和致谢才干的。 森一边听音乐一边不时露出平静的微笑,那是他“转换”前的习惯,他能把这习惯带到“转换”以后,对我是莫大的鼓舞,因为由此我就能抓住“转换”后的森的把柄了。森要听音乐时,总像是面对一架很滑稽的机器,而当音乐开始时,他就对音乐的这个地方或那个地方露出微笑。譬如说,当他聆听格林·古尔德、霍罗维茨和吉瑟金格三个人分别演奏的莫扎特的《土耳其进行曲式的奏鸣曲》时,他对每位演奏家微笑的地方都不同,而且,这三者在共同引起微笑的地方产生了相乘效果,可见那三者是很典型的了。 那天下午,森好像觉得“转换”以后的他和音乐之间应该进行微调,所以他就把长大了的身躯放置在扩音器前,听起霍罗维茨演奏的K331来了。昨晚的胡乱折腾影响了唱机,他刚听了两三小节,就发觉转速有点儿快了。因为具有绝对音感的森记住了正常转数下的霍罗维茨的音程。“转换”后的森还保留着这种记忆,使我颇感欣慰啦。像我们的孩子们那样的孩子,不是在顺其自然的成长当中就把婴儿对所具有的奇异的能力消失了么?尽管“转换”和自然的成长是两回事。 又来电话了。因为我已经大致收拾完毕,所以我从容地拿起了听筒,但是,一听到麻生野的声音,灵感就来了,我说要换电话,就以十八岁的脚力,三蹦两跳地上了楼梯。如果麻生野没听出“转换”后的我的声音,我想逗弄她一下。不过,这些可不能让“转换”了的森听见。 “森的父亲在家么?你是谁?我能和森的父亲说话么?” “森的父亲不在呀,他准备去长期旅行,带领森出去了。森的母亲也回娘家了。昨天,森失踪了一阵子,结果回到家里的森的父亲和森的母亲也吵了一顿,所以,夫妻俩都想出门,然后再回来,所以才出去了。我是看家的,可并不是孤独一人,我和那位在起居室里听音乐的哥哥,暂时在这里看家。森的父亲可能和我们联系,但我们不能和他联系。森的母亲也是单方面联系。我所说的单方面,和森的父亲单方面联系的意思是不同的。哈哈,你也知道森的母亲是什么样人吧?哈,哈。(沉默),您是哪一位?昨天,我听说森出了大乱子了。不过,幸好找到他了。但是,因此,森的父亲才说要带森去长期旅行的,是这样么?您是谁?我啊,我是森的父亲唯一的徒弟,听音乐的那个是森的父亲的朋友,多年的朋友啦。我一直和森的父亲在一起,又工作、又游玩,因为我是晚辈,喏,用上等的语言来说,就是弟子,我才十八岁呀,哈哈。所以,从今天早晨我们就给他看家,把电话和邮件都接下来。我就是这样的人,哈哈。(沉默),是么?你今天早晨就接到了电话?那么,有关森的父亲要去参加集会的可疑的电话没打来么?就是那种带威胁性的、或者带强制性的劝告的电话。打来了、打来了?那是什么人打来的呀?那电话说,今天最好不要去参加集会呢。那个电话里根本没说他出于什么动机才打这个电话,显然那是今天参加集会的政治党派的敌党打来的呀。今天的集会,虽然也有政治党派里的年轻人参加了筹备。但是,普通市民只把它当做针对核发电公害问题的集会呀,那不是政治党派的集会呀。那些到我这里来的年轻人的集团的上层机关的反对派,对这样的集会也干涉起来了。(沉默),莫非森的父亲受到那个派别的威胁,所以才和森旅行去逃避的吧。昨天发生的事也不是单纯的事故,说不定是趁着能够吓住森的父亲的当儿,敌对派的人把森藏匿了的呀,因为从四国来的反对核发电的领袖要到达东京车站的消息,报纸的通讯栏上早就登了啊。尽管那是四国的报纸,准确的时间只要询问东京分社就知道了。难道不是森的父亲在我们不知道的地方受到威胁,所以才暂时隐匿了他太太、森以及他自己的行踪么?你真的不知道那情况么?莫非是森的父亲叫你佯装不知?和你一同值班的那位年长的也不知道么?” ——“我是麻生野樱麻呀。” ——“从一开始我就知道你是大名鼎鼎的麻生野啦。哈哈。因为我连你和森的父亲的肉体关系也知道啊。森的父亲和你相会之后,回来就详详细细地向我坦白了。 “他唯恐阳萎才不安地回味吧?” (沉默)“你不是森的父亲?为什么那么尖声尖气地说那些扫兴的事?” ……我拿着因为对方啪地一下挂断了的而无声了的听筒,像猴子似的笑了。裤子里的xxxx直蹦,哈哈!我向年长的女人表演一场真实的猥亵对话节目,十分得意,我是个十八岁的小伙子呀。哈哈。当然,我丝毫也没有因为羞惭而产生什么伤害了自尊的痛苦啦。而且,我尝到了破天荒头一次的自由啊。我生前那次十八岁时,对这样的自由连做梦也没想到过呀。后来年纪大了,当然更不会了。那么,作为少年 的玄学爱好,让我来引用歌德吧,哈哈! 就像世上的一切都为我所喜爱一样, 我自己也被我喜爱。 在这种气氛之下,我环顾整个室内,向已成为过去的、对世界上的一切和对我自己都不满意的生活告别。特别是向那些摆在书柜里的《核动力工业》《金个十八岁的小伙子呀。哈哈。当然,我丝毫也没有因为羞惭而产生什么伤害了自尊的痛苦啦。而且,我尝到了破天荒头一次的自由啊。我生前那次十八岁时,对这样的自由连做梦也没想到过呀。后来年纪大了,当然更不会了。那么,作为少年 的玄学爱好,让我来引用歌德吧,哈哈! 就像世上的一切都为我所喜爱一样, 属材料》NRC(美国核动力计划委员会)报告单行本以及《核动办工业应力侵蚀裂缝(SCC)事例与措施》之类的论文告别。虽然由于“铁皮人儿”事件我受到核辐射而结束了核电站研究人员和技术人员的生涯,但是,作为业余研究,我一直在修改这类报告。这些事如被电站和工会得知,当然是不受欢迎的了。哈哈。毫无疑问,那些留在现场的和我同辈或者晚辈的研究人员的水准,是无法继承我这坐以待毙的原工程师的衣钵的。当我看到美国伊利诺斯州克蒙威尔斯·爱迪生公司发生了发电反应堆事故的外电时,我立刻就向原单位的宣传科索取资料去了。我甜言蜜语地说:“那条‘保卫自主、民主、公开和平利用三项原则!’的口号哪里去啦?” 结果,我找遍了全世界,也没找到一条因为和“铁皮人儿”搏斗而受辐射的事例啊。但是,我觉得现在完全从那里的全部资料和笔记之类解放出来,获得自由了。于是,我为十八岁的我和二十八岁的森挑选了适合外出的服装,打扮一下,走下楼去。如果在集会以后逮住麻生野,我想试一试更新以后的性能量,就把杂物箱中的避孕套装进了衣兜,而且是四个!哈哈。不过,如果想起歌德的下一句,可能就给兴高采烈的我劈头盖顶地泼上冷水啦。 但是,我并非为了在世上享乐, 才被放在这样高的地方。 4 那天下午,我正在和森玩“架桥”游戏时,发生了大地震。所谓的“架桥”游戏,就是在正方形格子棋盘的奇数行上开五个洞,偶数行上开四个洞,用丁字型的塑料棋子往里填的游戏。对立的双方一方执红,一方执白,用丁字形棋子架起红—红、或白—白的桥。如在建桥当中遇到对方棋子的阻拦,就得迂回前进或者为了填上空格而跳一格前进。我曾经煞费苦心地教过“转换”前的森下这种棋,这也是一种教育啊!什么教育?那就是教育他必须和别人斗争、教育他别人就是妨碍森的生活方式正常进行的人。还要教育他在这种情况下采取什么措施、怎样前进、被别人穷追不舍时怎样逃脱,有时还不得不阻挡别人的前进,而且必须打败别人。这不是人生教育的游戏么? 首先,教他“桥”的抽象概念就很难,一直向前摆、用五个丁字形棋子造成的“桥”;遇到阻拦就拐弯抹角、最终以二十五个棋子才摆成的“桥”;要他理解这两者都是“桥”,是需要相当高深的理解力的啊。其次,要求他把自己的棋子拦 在对手的棋路上,这个训练也是相当麻烦的。因为森不懂下棋的逻辑,而是出于造型的动机,想摆成图形啊。 尽管如此,森还是大体上掌握了下棋的程序。于是,先在森的阵营上摆了个丁字形棋子,从这里开始,因为这种游戏的规则很简单,森居然以那三个棋子为基础赢了。当我没棋可走时,我就变成为了击败优势的森而不惜采用任何卑鄙手段的、绝望了的仇恨的俘虏了。那不是以下棋来进行“转换”的预演么?因此,我是在发生了“转换”的现在,用下棋加深我们的转换呀。 一开始,按惯例我让森先摆3个棋子,游戏开始了。我很快就走投无路了,因为森的攻击恰中要害,不留反手的空隙啊。我输了。第二盘,让森两个子,我聚精会神地下,我想孤立他那两个棋子,不让它和后摆上的棋子形成连跳。可是,大概由于我只顾对付对方,而把自己的棋子摆得太草率,以致我完成包围时已无法阻挡森从别的方向架起的桥了。我嗓子眼儿痛得直冒火啊。于是,第三盘我只让森一个子。我想打乱森的布局,下了一步猾棋,再也不顾名誉廉耻了,我才十八岁呀!哈哈。不料,倾刻之间,我就在那步猾棋上跌交了。因为猾招儿是有两面性的呀。我勃然大怒,大汗直冒。与此同时,我从森的身上也闻到了既不像我的汗味儿、也不像少年的汗味儿的男子汉的体臭。森也紧张啦。怎么办? ……这时,发生地震了。那是一种奇怪的有稳定性的上下颠簸、仿佛坐在震荡的大型地基上、使你并不担心而最后又落下来的地震。我按照老习惯,立刻给森讲起地震来了。 “这就叫地震,是地壳表层在活动。如果要问它是怎样引起的,在一般情况下……” 面对我的讲解,满脸胡须茬子的森的眼里发出了很感兴趣的光亮,而且,那眼神十分平静。 我忽然满面通红,因为我怀疑如此饶有兴趣、并且十分平静地聆听我的讲述的森,也许就像苏格拉底,是一个首先让我自知无知,然后再把我引向智慧的人啊。恰在这时,打来了电话,我才脱离窘境。 且说,这次电话虽然和刚才那个恫吓电话一样也是年轻男子打来的,但是,这一位倒相当和气,工会里不是有一个干劲十足、爱用假嗓说话的年轻人么,就是他呀。 “如果刚才是八级大地震的话,东京就毁灭了。当然,自卫队要出动的。而且,自卫队会利用这个机会搞政变。日本国内没有力量制止啊。地震加政变,革命力量就要被镇压了。地震这种情况多变的机遇,只有自卫队能够利用,而革命党派是无法利用的。基于这样的现状分析,如果再发展一步又将如何呢?要准备与地震规模相当的大规模的破坏力,并且要显示出能够自由地发动和控制那个破坏力,只能如此,别无良策了。人类是制造不出能与地震的总能量匹配的巨大的能量的。如果限定在东京这个地区,我们是可以展望它的前景的。一颗核弹被革命党领导下的人民拥有了,我们趁着与毁灭东京的地震几乎相等的混乱的机会,把那颗核弹掌握在自己手中,到那时,底牌不就亮出来了么?虽然反革命党派宣传说他们也有过类似的设想,可是,我们从十年前就遵照这个战略坚持战术活动啊。他们是似是而非呀。只有我们的党派才是革命的。关于这条路线,我们在理论上、实践上,都 是正确的。我们期待你不要屈服于反革命集团流氓式的恫吓,前来参加集会。我们将对专家知识分子的积极参加给以评价。 “专家?什么专家?我不过是十八岁的没有经验的小伙子呀!?” 我用发自“转换”以后的肉体的自然的声音问道。我在“架桥”游戏中连战连败,我感到我不但肉体,而且连精神也完全变成十八岁的的了。 “什么?” 那家伙不再用刚才伪装的声音,他的真嗓音粗暴,还带些幼稚的不安。 “十八岁的小伙子?别装蒜了。你不是那个核电站的原职员么?” “那,你随便提问些专业问题来试试吧。你可以试试我积累到三十八岁的知识还剩下多少?试一试十八岁的青年的头脑里是否还我留着那些…… “嗯?!蠢货!” 打电话的那个人说了一句土语方言。仔细一听,他说了几句古老的骂人的话,就把电话挂断了。哈哈。我倒向他赤裸裸地讲了大实话。无可奈何。他大概是趁着地震才给我打电话的革命党,把我视为敌人了。因为我是不愿给他们提供核动力知识的人啊。 其实,我早就受到反对党的威胁了。我知道肯定要遭到某一党派的反对,但是,没想到最后各个党派都反对我!然而,在现实当中,他们反对的是那个已不存在的三十八岁的我,所以,转换了的我应该是安全的了。哈哈。 当我和森来到集会的楼前时,一个陌生人正站在融化了又结冻的雪堆上讲话,他大约三十来岁,刚说几句就遭到佩带“反面警察”袖章的保卫会场的青年们推搡,他一连几次都头朝下倒在雪堆上。那人的气色很不好,因为他蜷缩着,看上去要比实际上个子小,是个忧郁型的人。可是,为什么蓄着自我标榜的胡须,难道是自我意识的分裂?顺着那胡须再仔细看,宽大的额头下面是又大又尖的鼻子,讲话的神态也不单纯,既直爽坦率、又妄自尊大,双重性格。 “一个党要打倒它的反对党,这是理所当然的事!如果不这样做,就不叫党啊。起码不是列宁主义的党。但是,何必一定要用钢管敲碎脑袋、砸坏手脚关节、以致于非杀戮不可呀?大约三十来岁,刚说几句就遭到佩带“反面警察”袖章的保卫会场的青年们推搡,他一连几次都头朝下倒在雪堆上。那人的气色很不好,因为他蜷缩着,看上去要比实际上个子小,是个忧郁型的人。可是,为什么蓄着自我标榜的胡须,难道是自我意识的分裂?顺着那胡须再仔细看,宽大的额头下面是又大又尖的鼻子,讲话的神态也不单纯,其实,只要偷偷地逮住,扒下裤子,打完屁股放走就行啦。不论抓多少回,打完屁股就放。因为他们都是好学生,渐渐就会厌倦了被打屁股,说不定就加入你们的党了。有这种可能性的。如果被你们敲碎了脑袋、砸坏了关节,这些人即便加入你们的党派也没有用了。杀死的当然更不行啦!这一点,你们明白吧,因为你们是好学生啊!(这时,被他指到的两三名“反面警察”一边说:“我们可没被别人敲碎脑袋、砸坏关节、当然也没被杀死呀!反对党算什么东西!什么叫打屁股?”一边将蓄小胡子的那人推开。那个人像等待这一手似地,倒在雪堆上,他一站起来就抖落身上的雪和泥,像狗抖毛似地把雪渣儿和水滴甩出去。然后稍稍躲开反面警察,又开始演讲,可是,一会儿,他又向反面警察挨过去了。 “我也考虑过斡旋组织之间的和解方法,暂时从a党b党各派五个人,“出差”到对方的党派里去,也就等于双方都被 索去了人质,所以,他们会为留在对方的同志的命运着想而对到这边来“出差”的人们以礼相待吧?如果为了给自己的党争取同样的待遇而举党欢迎,也许那才是聪明的党派的所为!××可是款待从外国来的客人呀!如果认为对反对党的人只能用暴力排除,那就不是聪明人了。在这期间,双方党派的派出人员也会了解到反对党的理论和实践和自己一方的并没有太大的分歧,起码也没有分歧到值得打屁股的程度了。于是,他们就可能成为一种动力,推进两个党派的合并,不是这样的么?如果不是这样,请你说出来怎么不是这样?“你既不懂得组织原则、也不了解世界形势,现实当中存在的不是只有革命党派和反革命流氓集团么?”反面警察进行着险些中了那人圈套的反驳,然后更加凶狠地把他推倒。 且说这位留胡子的演说家,从我和森在一旁看热闹时已经被推倒四五回了,当他仿佛已经不指望自己能爬起来却又慢慢腾腾地爬起来时,他一边拍打身上,一边向我俩走来。大概因为看热闹的只有我俩吧。他用深度近视眼看人由于某种原因而摘下眼镜(这时显然是由于他的脑袋扎进了雪堆呀,哈哈)时的半睁的羞涩的眼睛望着我们这样说: “革命党向群众做政治宣传时,就要把党外的知识分子拉到自己一方来,难道这件事本来不是应该相反的么?如果不把圄囿自己的围栅拆掉、向外扩展,党本身又如何扩大呀?仅仅拉拢几个知识分子是无用的。把他们当做面向普通群众的政治宣传的自由媒体,牧养他们不是更好么!” 开头我还以为留胡子的演说家的议论是对我而发的呢,可是,转瞬之间我就明白过来了。他在对那个被他当做革命派而且即将接纳的一名知识分子,也就是森说话呀!二十八岁的森露出宽厚的微笑,倾听着留胡子的演说家的讲话,仿佛无声地勖勉他。他的微笑使鼻孔里堵满血的留胡子演说家也不由得露出如同淘气而被发现了的孩子似的特殊的微笑。这时,“反面警察”过来了,对着我们和演说家,用同样的表情和声音传达了原本是不同性质的信息。尽管为了便于表达,我希望分开来记述。 “请参加集会的入场!你想防碍别人开会么?” 在“反面警察”把我们蛮横地推开之前,森充满信心地伸出手去,冲破阻拦握住了留胡子的演说家伸过来的手。于是,我产生了一阵与十八岁小伙子相称的、嗓子眼发热的冲动。 5 在会场入口的大厅里,以极小的间隔面对面摆着两张长椅,人们经过那时时,不仅能接到许多种传单、还要掏出参加集会的捐款当做回报,这种长椅的置法真是一年比一年有长进啊。像我这样的吝啬鬼可受不住了。虽然如此,我还是把我和森的份儿、二百日元硬币投进箱里。可是,森不是从昨天以前我穿的裤子口袋里掏出五千日元钞票捐献了么?我简直要失声大叫啦。哈哈。 悬在讲台上边的横幅上写着唯一的一条大会标语,我真想把这份成就奉为未来电影家麻生野的呕心沥血之作而大加赞扬。 《核能属于非官方!》多么含蓄的口号呀! 不论在东方还是在西方、在任何政治体制之下,那都是不能实现的课题呀。仔细一想,那些“铁皮人儿”把无用的铠甲弄得山响,其奋斗的目的也是为了要找到它的头绪啊。但不是别人,恰恰是我妨碍了他们。难道我不应该接受一套“铁皮人儿”的铠甲,也和他们一同去搬运核物质么?我相信和我平时以“专业建议者”的身份从台上往下看到的那些人一样,在这以学生为中心、妇女们也参加的集会里也混进了那样的“铁皮人儿”啦。不能再把已经“转换”了的我和那时的我等同看待啦。 不料,我和森刚在席位上坐下,我心口上的皮肤就痒得受不住了。幸好我坐在森的身旁,挨着过道。但是,我像要把别人也惹起痒似的扭来扭去,最后只好把手伸进衬衣里,摸到了疹子似的疙瘩,嗷地叫了一声,因为疼啊!就算我倒退为无知的十八岁,也不会认为大雪过后的城市里会反常地繁殖起毛毛虫来啊。问题出在衬衫上,因为我追求青春的打扮,穿了最漂亮的衬衫,就是那件我为走上专家道路而兴高采烈的日子里在加州研究所的合作社里买的紫红色乔赛①衫。当我从衣柜里找到这件衬衫时,确实有点儿担心,但是,由于环境“转换”后的十八岁的无知,没查明担心的原因,就光着身子穿上了。现在,开始了钻心的奇痒,我才想到是衬衫的秘密啊。我上次穿这件衬衫是由美国回来不久,去帮核电站站长搬家那天的事,当我得意忘形地在那个长满了山茶①乔赛(Jersey)英国地名,以羊毛织品闻名。 树的院子里搬运家俱时,从每一棵山茶树上都纷纷落下毛毛虫的毛儿来了。我被难忍的刺痒折腾着,同事们显然出于对我献殷勤的反感和讥笑,谁也不想替我搔痒。尽管我赴美进修,却在核电站里落入旁门,以致最后叫我担任核物资运送指挥而遭辐射,这些事情的根源就在于得意忘形的那一天啊。而且,那天的毛毛虫的毛儿至今还顽固地存在着,天下真有倒霉一辈子的事儿啊!哈哈。 虽然我用指尖儿使力抠疹疙瘩的尖儿,才把从胸前肋边的刺痒解除了些,但是,和森一同来参加集会的事已被我遗忘,反而被强烈的幻觉吸引过去了。 就在这时,会场里的氛围显然出现了异样,才把我拉回到现实里来,我并不是说发现了反对派混进了会场,而是说在那些例如用蜷曲的头发掩饰肥胖的大脸、戴着圆圆的眼镜的老太婆,穿着欧洲工匠式的从脖子套到脚下的长衫的少年、留山羊胡须戴棒球帽的四十来岁的男人和活蹦乱跳的学生们之间,出现了不比寻常的气氛。他们似乎知道即将发生某种变故而紧张地等待着。我偷看一下森身旁的女学生,她的神情也是那样。圆溜溜的脑袋上头发梳得光光的。尖儿鼻子、撅撅嘴、黑眼圈儿,但是,我一点也没看错,她正翻着白眼儿,偷看森。 然而,如果问我面对如此异样的气氛采取有效的措施没有,我并没有。因为十八岁的我一看见大会的主角们上台,就因爱慕麻生野而发呆了。哈哈。在《核能属于非官方!》这条含蓄的标语下边,头一个走出来的就是昨天从四国来的反对核发电领袖,他的一双大眼睛和鼻子,在紧张的小脸上特别 显眼。他还附着那双眼睛向观众席东张西望。四五个我很熟悉的年轻活跃分子跟随着他,紧接着就是麻生野走了出来。这位未来的电影家从大得出奇而又有些阴森的蜻蜓眼镜后边滴滴溜溜地转动着可能被怀疑为巴塞多氏病的眼珠子,向四下里顾盼。于是,我意识到了不论是四国来的反对核发电的领袖(他此时表现如何,都无关紧要呀,哈哈)还是麻生野,都在寻找一个人。找谁?找我?他们在寻找现在已然永远不存在了的原核电站职员、“转换”前的我呀!因为太用心往这边寻觅、麻生野的裙子下摆挂在木椅上,打了个踉跄,她身旁的活跃分子赶快扶住那位女巫似的偶像。但是,电影家似乎道了一声谢谢,就躲开了那人的手。在观众席里的“转换”以后的年轻人头脑一阵发热,拍手喝彩,而且,我发出了只有狗才能听见的波长的叫喊,内容是这样的“大姐,太棒啦、太棒啦,干吧、干吧!”可惜一旁没有四下里顾盼。于是,我意识到了不论是四国来的反对核发电的领袖(他此时表现如何,都无关紧要呀,哈哈)还是麻生野,都在寻找一个人。找谁?找我?他们在寻找现在已然永远不存在了的原核电站职员、“转换”前的我呀!因为能听懂得这些话的狗啊,哈哈! 音乐响起来了。音乐,而且是贝多芬!那是森改为欣赏莫扎特的钢琴奏鸣曲之前一年到头都要听的弦乐四重奏,就是那首连我的耳朵也听出老茧来了的f小调《庄严》。那乐曲头一小节的一簇音符确实有效地震撼了会场啊!随后,纤细的弦乐奏出主题,我想这也是电影家麻生野的手法呀。会场的天花板一带撒下大量的纸雪片,我仰望那纸雪片,发现横幅上的标语已经更换了。《核能属于非官方,但是,不属于你们这些反革命流氓!》 悠扬的弦乐合奏之后,突然出现了吓人的大音响。吓得站在台上处于纸雪片纷扬之中的人们打了个冷战,就连麻生野也失去了刚才的威严,慌慌张张地大叫:“反面警察、反面警察!”我死盯盯地望着她嘴唇的动作,心里充满了怜爱。但是,台上的年轻活跃分子们呆立不动,“反面警察”并不跑来护卫。只有反对核发电的领袖似乎面对道德难容之人在那里大发脾气。留神一看,和我并排站着的森已经搂住他身那边的女学生的肩头,而那小姑娘也委身于森任他搂着!会场的照明因为保险丝脱落而熄灭了。但是,那也是袭击者的手法,刹那间爆发了闪光器的光亮,每隔一秒就闪一次。那是亮遍全场的、像闪电一样的大功率闪光器。 每当那闪光器闪亮时,我就看见会场里的人群缓慢地活动。在光亮中活动的人们的影像一个接一个地映入在黑暗中睁大的眼睛里,一秒钟以后又被闪光照亮的人们的影像却与刚才的残像不能衔接,简直像在看跳了格子的无声电影,因为大音量播放的《庄严》淹没了人群的嘈杂呀。这时,跳格子的无声电影映出了会场里的每一个角落都殴打起来的场面。 当然,互相殴打的是属于各个革命党派的人,也就是年轻的活跃分子们。大多数其余的人逃避不迭,已被挤出袭击和被袭击的中心。不过,即使在那里,也仍然处于大规模乱斗之中,局外人也难以保证安全。光亮和黑暗的交替还在继续着,果然不出所料,我的脖颈上也挨了一下。我在愤怒之余抡了一下手臂,打在不知是谁的鼻子上。虽然我生怕在下一个黑暗的一秒里遭到反击,可是,当闪光带来光亮时一看,那个被我击中的人的地方却是空的了。 “森?”我在黑暗里呼唤。不知什么原因,我忽然朝着他 的方向,连连发出救场跑垒员的惯用语来了。趁着没被“逮”住,快“逃”吧。森!” 不料,下一次闪亮时,在我身旁不是照出来森了么?当陷入下一个黑暗时,我吧哒吧哒地眨着眼睛,几乎发出声来,我想在那找不到森的、由于互相殴打而乱成一团的人群的影像。我想看个真切呀。然而,下一次闪光照见了泰然自若的森和女学生正在离我八九个座位的过道上走。他俩既不同于那些害怕受害而慌了手脚的大多数、也不同于窜来窜去互相斗殴的那伙人;他们像要拂掉噩梦似地向前缓缓伸出手臂,很自然地拨开人群走了过去。“转换”后的森好像有了超群的力气,他能毫不费力地把人们拨拉倒,而且被拨拉倒的人们也不想向他反击。 “森!”我冲破贝多芬的乐曲嘶喊着。“森、森!不要乱跑!”闪光器又在闪亮,我看见森对我的呼唤和暗示全然置之不理,保护着用许多钮扣紧箍在身上的长马甲、里边套着喇叭口似的牛仔连衣裙、手腕上挂着皮上衣的女学生走去。又黑了。我一边“森、森!”地呼叫、一边慌慌张张地要从狭窄的座位之间冲过去,但是,怎么也过不去。想要推开别人,却被搡了回来,只能像乌龟似的抻着脖子、挣扎着喊叫“森、森!”这时,森向这边望了望,但在一瞥之间表示了坚决的拒绝,他留下浓浓的胡须茬子的侧影,消逝在人群之中了。我浑身流汗、刺痒折腾得我浑身无力,呆呆地站在那里。森所表示的拒绝使我遭到那样的打击,是因为我从前并没认为森所表示的许多否定就是拒绝,而这次却感到是一下子来算总帐了。“转换”前的森,其实从他幼时开始,他那笼罩在浓雾里的神志就一直在拒绝我这个父亲,只是我不肯牵就,他,反而一味地压制他罢了…… “山女鱼军团!”忽然传来一阵呼唤声,那呼声压倒了特大音量的弦乐四重奏。“山女鱼军团!!山女鱼军团!!”我的情感再一次遭到了致命的打击,好像拒绝我的森一下子把“山女鱼军团”这句话甩进我的心窝,而且立刻盖紧了盖子!闪光的呼唤“山女鱼军团”时黑暗了。当下一次光亮来到时,我看见人们在光芒里仰望着讲台。讲台上已经喧闹得如同发酒疯似的了!当然,我并不是说他们在开杂交舞会呀。哈哈。他们打得昏天黑地、讲台上满满登登的人你挤我、我挤你,恐怕掉下台去。至于谁是山女鱼军团的,双方谁也认不出来。而且,那些喧闹的人们把未来电影家举过头顶,她的裙子飘动着像在空中开了一个长喇叭形空洞,肥胖的大腿在裙子里乱蹬乱踹! “该死!你们这些遭报应的死鬼!你们简直不可救药了!”我发出了震撼整个刚才被盖上盖子的心窝的隆隆的声音,面对着飘荡在讲台上空的喇叭形空洞,十八岁的我被说不清的渴望和愤怒燃烧着,在黑暗之中幻视着耀眼的肥胖的大腿,咬紧不再是假牙的年轻人自己的牙齿,向前挺进了! 6 冲上讲台的我,钻进乱成一团的人群,立刻就被推下来了。虽然我又试一次,但是,扒着讲台的手指被踩,头部和肩部都挨了踢,我像不会玩攻城游戏的孩子似的又一次跌下 来了。第三次,我绝不疏乎大意了。我用手扒住讲台的边!你们这些遭报应的死鬼!你们简直不可救药了!”我发出了震撼整个刚才被盖上盖子的心窝的隆隆的声音,面对着飘荡在讲台上空的喇叭形空洞,十八岁的我被说不清的渴望和愤怒燃烧着,在黑暗之中幻视着耀眼的肥胖的大腿,咬紧不再是假牙的年轻人自己的牙齿,向前挺进了! “哎哟,好痛!”他叫着。 还有一个人也倒在讲台的地板上,虽然被好几个人的大皮鞋踩住,他还在挣扎着。当他被踢得改变身体的方向时,我看出来了,那不是从四国来的反对核发电的领袖么?可是,在他那副小脸上的一张大嘴,全是褶子,他的眼睛里倒是燃烧着怒火、鼻翼鼓起、嗤嗤地直冒气,表明了他的斗争意志非常坚定。事实上那位反对核发电的领袖倒在地上仍然手执武器,向踢过来的人们的迎面骨反击。那武器往迎面骨上咬去,失败了就发出西班牙响板似的咔嗒咔嗒的声响,是啊!让我也来咬吧。因为我产生了这个念头,不由得就想要了解那是什么武器了。原来那个被打翻在地又被踩得站不起来的可怜的小个子吐出假牙,他用手抓着假牙去咬别人的迎面骨啊。哈哈。这可使我大为振奋了,你从前听说过遥控牙咬战术么?“机动队来啦!不要受人挑唆!” 许多人的喊声在身后响成一片,压住了特大音量的音乐。这数人的嘶喊立刻奏效了,群殴乱斗立刻停止了,无疑是发动袭击的集团的指挥官下了撤退令。因为护音器也紧跟着就不响了。 同时,由于能把黑暗照亮的闪光也不再也现,所以就发生了不是经过训练的两派活跃分子的人们所发出的气急败坏的、万分愤慨的喧嚣,而且,大有僵持下去之势。撤退的人们从停止了群殴乱打的从讲台上纷纷跳下,因为是在黑暗里,台下的人更为危险,我抱着头、盲目地像楔子似的打进讲台的空隙里去。恰在这时,传来了惊人的声音。 “他妈的,法西斯! 那诅咒声正是未来的电影家气急败坏的声音啊。 “蠢货!废物!” 我四肢着地,从直跺脚的许许多多的皮鞋之间朝着那声音的方向爬去。忽然,我屁股的右下方被咬了一阵疼痛,那大概是被反对核发电领袖的假牙咬的。如果我不是在黑暗之中睁着眼睛勇往直前,再差1A10秒,我的睾丸就被咬住了,不过,到了这时还坚持战斗的人物也只剩下这位反对核发电的领袖了,而我已不再是被踢或者被踩,而是我碰撞别人的膝部或者小腿上,迅猛再加迅猛地前进了。我用拳头在地板上爬,以免踩断手指头。就在这时,我的肩部碰着倒下的木椅,就把那木椅向前掷去,忽然从那个方向传来了一声惊叫,并且骂了声:“他妈的,法西斯!” 我如果从掷出木椅的方向出现,那就会很难堪,所以,我情急智生,耍了个鬼招儿。在地板上转了个小圈子,我抑制不住蹦蹦心跳,向前爬去。于是,我唰地一下子搂住了大吃一惊的麻生野的身子。我说: “是我!来吧,从这里逃出去!” 我故意用粗嗓音说话,模仿“转换”前的我的声音。 我随即搂着壮实的电影家的身子,把她扶起,立刻在黑暗中向讲台的后部走去,因为群斗的人们全从讲台上跳到下边去,后边已经没有冲突的对象了。电影家好像在企盼我的出现,紧紧搂住我不放,急促地踏着高跟脚的后跟儿,小跑着,虽然勇敢,却也可怜呀!虽然我的胸部表面上依然刺痒得要命,但是,我的内心深处已经天真地萌动了情欲了。当我们撞在讲台里边的幕布上,一时不知向哪个方向前进才好时,整个会场里响起了雷鸣般的声音,机动队从各个出入口冲了进来。 “古人听到左边打雷就是吉兆,我们应该向左边走,用我们的力量来造成吉兆啊!” 我忽然咕咚地一下撞在螺旋楼梯裸露的扶手上,楼梯的上边露出有点发红的长方形的光亮,我紧盯着一看、渗出了几个带点微光的字:注意危险、配电室。我和麻生野像绵羊挤在一起似地跑上了楼梯。那红色的长方形在配电盘上闪亮、反射着斜下方的门把手。我们进了那个里边狭窄的地方,把门锁住。无数只皮鞋在我们脚下的黑暗里杂沓,仿佛在演《麦克白》的序幕。我让麻生野蹲在铺着凉席的地板上,顺势又让她躺下,我便颇有权威似地说出毫无根据的话来:“我可是不负责任的十八岁的孩子啊”哈哈。 “机动队员浑身是金属装备,他们不会上配电室来的!”于是,我们之间发生什么事啦?我们做爱啦,哈哈。开始时,未来的电影家一个劲儿地轻嗽,我为了不让机动队听见那声音,就接吻堵住她的嘴。虽然我们有了性关系以后也避免那样肮脏的接吻,那肉体为什么是人的肉体、人又在那肉体上怎样进行了宇宙的生?我理解了其中的意义,就像我的灵魂渗入麻生野的肉体一样。于是,我面对宇宙的精神回答:“这样就很好”。 我们整理一下衣着,重新并肩坐下时,下边的黑暗里已经全部被机动队控制了。往配电盘那里也有人走上走下,大概被袭击集团暂要求回避或者软禁了的电气技师也该回来了。会场里已经亮起照明,机动队在整队,没来得及逃走而被抓住的与会者们也被集中,虽然各种号令声此起彼伏,但比刚才地狱般的惨叫,实在安静多了。就在这时,我们躲藏的小屋里,镶在地板上的一块磨玻璃小窗也被照射了亮光。原来那是一个巧妙的双重结构,有可能被当作袭击证物的横幅已被摘下去了。那亮光使未来的电影家看见了我的肉体“转换”以后的一切特征,而且马上伸出猿臂,一边抚摸我的后脑勺,一边对我说: “啊,可怜的!为什么弄成这副样子!啊,可怜哟,为什么弄成这副样子!” 她在转瞬之间谅解我了,那就是我一贯就是我,而且也是“转换”以后的我,即具有十八岁的肉体和十八岁的精神的我。 我没有回答这种问题的能力,而且对这种问题本来就没有回答的必要。我用手臂揽着麻生野温柔的身子,也感受着抚摸我后脑勺和头发以及脖子的她的手的温柔。于是,好像说“转换”是十分痛苦的经历似地,一滴泪从挨在麻生野热乎乎的面颊上的反方向的那只眼睛里涌出来,滚落在唇边的坑洼里了。我用十八岁的通红的舌头舔了啊。眼泪流经的鼻 子旁有一点发痒,可是,我发现从胸部到两肋的疼痛都消失了。美好的性交消除了毛毛虫的毒啊。 第五章 我感到被排挤在密谋之外了 1 虽然未来的电影家对我“转换”后的肉体和灵魂一下子就表示出真正的温存,但是,那温存也是民主的,所以对我也并不仅仅是一种流露。 “如果那些孩子们已经遭到逮捕,我们就必须赶快组织救援活动!”她在责备自己。 我真想对她说:“我也想得到援救呢,救救彻底‘转换’了的我吧!不要什么组织,你单独来!” “机动队没发现我们藏在这里,不是意味着他们并不重视这个会场的骚乱么?所以,没逃出去的伙伴们也不致遭到太大的刁难。因为他们没有反抗的迹象,说不定排上队赶到外边就释放了呢?” “机动队不来这里搜查,难道不是因为队员穿着金属装备,为了避免触电的么?” “……如果他们真盯上了这个集会,而且想要逮捕参加群殴的主要成员的话,冒着危险也会来搜查呀。” “让敢死队为了避免触电而脱掉笨重的裤子和皮鞋?虽然我想同意你的新逻辑,但是,也可以这样的推测啊,那就是那些被盯住的主要对象占据会场时,已经全部被捕了。如果是那样的话,可就必须立即组织援救活动,开始行动啦!” “可是,你认为当局盯的是哪些人啊?那些主要人物是主办集会的、你们的那边的人,还是在袭击着那边的人?” “如果是前来袭击的反革命集团的干部们和官方勾结的假逮捕,我们为什么还要组织救援活动?” “……那,哪些主持今天集会的才是被当局盯住的重要人物啊?无非是麻生野集团的领袖,可是她现在平安无事地藏在这里啊。” “我在党内,并不是重要人物。不论是同事、还是敌对的反革命流氓,以及公安的情报部,都没把我当做重要人物啊。” “这太意外啦。我一向以为不仅麻生野集团,就连“山女鱼军团”好像也在你的指挥之下呢。” “你有什么必要挑逗我呀?你对运动的内幕一无所知,何必如此胡说八道?” “……可是,你毕竟掌握着那些必须为之组织救援活动的‘孩子们’呀。从前我一直观察着麻生野集团的市民运动,从来也没把你当做傀儡领袖啊。就在你们的集团组织的集会上发生斗殴的当儿,不是出现了‘山女鱼军团’的字眼儿么?那就意味着‘山女鱼军团’是属于你们集团的革命党派的战斗团体呀。我从十年以前就听说了‘山女鱼军团’的大名……” “十年前听说了又怎样?即便‘山女鱼军团’属于我们的集团,我为什么就是它的指挥官?我再说一遍,我现在就要开始救援那些孩子,你为什么还喋喋不休地说那些不着边际的话?你还想Fuck①一次而等待xxxx勃起么?我已经够啦。”—— ①英语,“性交”。 其实,我心中已在哭诉了。唉,请你不要那样说些什么Fuck之类的话了,不要破坏那美好的做爱的回忆吧,即使你不想拯救眼前这个悲惨的年轻人!但是,我虽然迟疑了一下,仍然立即开始了还击。这究竟是为什么呀,是富于情感的年轻人不能自恃的特性么? “我也不想干啦。不过,你还拽着我的下裆,我不好意思说你啊。哈哈!” “好啦,走吧。现在不论有什么事,我也笑不出来啦。”我希望电工在门外落锁回家了才好,但是,我一扭锁,门就开了。“唉,本想和麻生野一同在那里呆到明天的啊!”十八岁的饱含情欲的声音依旧那样幼稚,不过是在肚子里说呀。哈哈。 “配电盘旁有备用灯吧?” 果然,在发出红光的架子上横着棍棒式的手电筒,证实了她在电影家的进修过程中也掌握屯在这种情况下的知识,具备了职业性的和年龄上的权威。我弄亮手电筒,想照麻生野的脚边,余光照着我们走出来的那扇门,上面赫然出现了骷髅标记和“高压电流、禁止入内”几个大字!不论是机动队还是电工,没到这里来是有道理的了。可是我们居然盲目闯入,并且赤裸着在几万伏的配线下做爱,因此,这次从未有过的最佳射xx精,也许是睾丸里的有机线圈与高压电流发生了感应呢。哈哈。 电影家一见那门上的标志,轻轻地惊叫一下,立刻软绵绵地靠在我身上了。于是,我就保护着不再是可恨的、驳倒我的、素有电视辩论经验的老手,而是令人怜爱的、最佳做爱伙伴的她走下了螺旋楼梯。哈哈。在她因为受到冲击而萎靡不振时,我却像深深扭进物体里的螺丝钉那样坚定。我一边想任何人也得承认十八岁的我的果敢、一边像第一次十八岁的人那样迈出了有力的脚步。哈哈! 你怀疑我的经验么?虽然我对语言问题是外行,但是,如果你怀疑的话,我希望把你的怀疑写得能够压住我所坚持的主见。当然我并不是让你把它写成代笔作家的注脚:像“……不过,我深表怀疑”那样。 我希望你把我如此强调的语言默默地记述下来,并且使读到这些记述的非特定多数的第三者能了解继续固执己见的我和既怀疑我所坚持的内容却又记述的你的两者之间的能动的关系。为什么呀?那是因为在第三者看来,我只能生存在我(=强调者)和你(=怀疑但又记述我的语言的人)的对峙的关系里呀。如果我突然从这个世界上被连根拔掉,那么,以后能使我在现实的时间里复活并且给我重新成为实际存在的机会的,就只有你记述的语言了。我不愿把“转换”的故事传达给第三者,而要以我和森“转换”的命运形成立体荧屏继续宣扬它所映出的人类、世界、和宇宙的命运。我要让那样的我在第三者的想像里生存和活动。我采用了你的专业术语啦,哈哈。只有到了那时,我才作为现实的亡灵而复活呀。而且,为了这一目的,就有必要支持把我所坚持的论点和你的无声的怀疑从紧张的对立的角度上记述下来呀。因为你如果一直怀疑下去,第三者在阅读当中就会拒绝,他们会想,你在说什么?而在那一瞬之间也会对你的怀疑产生对立而站在我一边。你的怀疑应该被当做发条,在固执己见的我和阅读的第三者之间造成生动的关系啊。 这是我的专业领域里的力学的初步应用啊。哈哈。你们这些作家也在创造,使第三者产生想像力的语言结构吧!难道那结构不是以力学原理为基础的么?如果像我经历过的那样,在现场的研究人员兼技术人员的语言是因为需要才形成的话,它就是无用的废物了。譬如,我写出关于原子反应堆产生应力侵蚀裂缝的语言,但是负责该项技术的人员想出了将那危险化为零的措施时,那就完啦,我的语言就没用啦。 然而,对于你们作家来说,恐怕永远都要依靠发动想像力的·结·构来连接,你们所要写的语言啊。大概没有在现场想出了对策而又把你的语言当做用旧了的废物的实际的技术人员吧。因此,要想把原研究人员兼技术人员的一贯坚持的语言变为第三者的想像力的起爆剂时,我所提议的·结·构不就是有效的了么?我再一次坦率地说,如果你不相信我的话的话,请你最起码也不要假装相信。 2 我出了便门儿,小心翼翼地走在踩实了的又脏又冻的像 狗脊梁似的覆雪的田埂上,从死胡同的里边绕到大楼的正面门厅。这时,虽然没有什么根据,可是我确信壮年的森纵然带着那位女学生,也会在深夜的马路上等我。虽说机动队控制了这一带,就很难在会场大楼前边等待,但是,无疑他会找到像在回声号月台上那样的地方,一边为刚才没理睬我而后悔,一边等待着。 我对森的等待坚信不疑,所以,当那位接近了高压电流而惊慌失措的未来电影家为了安慰她的不安的耳朵而小声地絮叨时,我只是像保护人似的姑妄听之。 “……显然,我们已被集团的那些孩子们的运动和以集团为基点的、一向共同奋斗的市民团体、以及革命党派的集体疏远了。不是么?如果今天没有反革命流氓的袭击,(他妈的,那些法西斯坏蛋!)集会的组织和动员就成功了,因为准备工作已在我们集团里以我为中心完成了啊。那是客观事实啊。可是,我觉得,现在的青年活跃分子们,不但不能和七八年前的年青人相提并论,就是和四五年前的青年对比,也是难以捉摸的呀。虽然也有热心地、踏踏实实地散发传单、当我感冒时彻夜不眠地守在梦魇的我的身旁,不事休息就打工的孩子;但是,我却在担心他们在默默地制造炸弹。说不定他们就正在和不曾到我这里来的另外的孩子制造定时炸弹,甚至制造原子弹。在某处挖地下室……” “挖地下室,那能行么?如果真想造原子弹的话,那地下室起码要有网球场那样大呀。没有专家恐怕挖不成吧。而且,天花板也要很高呢。” “……温顺、诚实的孩子们,如果把这些美德视为平凡,他们就是平凡的孩子。但是,他们作为活跃分子和热爱生活的人生活得很扎实,不过,当他们自己人集聚在一起时,说不定就不声不响地造原子弹了。这些孩子们当然就把我排挤出去,当作局外人了。因此,我就不能对他们说星期天做原子弹么?让我也加入吧!之类的话了。” 我们走到会馆的正门,但在我的视野里并没发现森!这使我感到就像炮弹从我身体的正当中水平贯穿!”你以为那是一天以前在东京车站丢失了“转换”前的森时的冲动的再现么?那可不是!我虽然觉得身上穿了一个窟窿,可是在那窟窿的正当中却埋藏着滚烫的嫉妒!对那个把森带到无人知晓的地方去的女学生的嫉妒、对抛弃了我而和别人建立关系的森的嫉妒! “怎么啦?看你那副样子,身子不舒服么?” 未来电影家借着街灯的光亮重新审视转换了的我,发现了我茫然若失的神情。她这样公平地安慰我,虽然她尚未从刚才受到的冲击中恢复过来。 “我以为森等在这里的,可是他不在呀!虽然他已不是昨天迷路的森,而是转换了的森,他和我颠倒了,他已经是二十八岁的森了……我在会场里最后看见他时,他保护着一位女学生往门口走……” “……我虽然不大了解,可是……如果像你说的二十八岁的森,还带着一位女学生,难道不是被机动队带走了?我们一旦开始援救一同来开会的那些孩子的活动,就会收到有关森的消息啊。” “不,我不跟你去!因为对你来说,森只不过是那些孩子 当中相对的一个,而对于我,森却是绝对的一个呀。所以,我要单独去找!” “对我来说,那些孩子们中的每一个人都不是相对的一个呀。”麻生野悲伤地说,她已经恢复了政治活动家的举止上的敏捷。“你先坐那辆出租车去吧,找一找森可能去的地方。如果救援活动的现场收到森的消息,不论多晚我都给你家打电话。” 不料,我在激情这一点上几乎“转换”为幼儿了。尽管我无意义地反驳了麻生野,说要单独去寻打森,可是,当司机板着面孔回过头来时,我却叫他开往我的住址了。 “喂。你身上没沾着瓦斯吧,催泪瓦斯!因为那些四处逃奔,躲避拘捕的暴力学生们身上沾着催泪瓦斯,如果刺痛下一位乘客的眼睛,人家会抱怨的。” 虽然他说的话如此刺耳,我还是忍住了默不做声。的确,我已经“转换”到打群架的高中生的年龄了,而且由于集会上的群殴早已弄得狼狈不堪,要想反击那司机又浸在上衣里藏着铁棍,所以,只好低姿态了。 “客人,生病了么?请你不要旁若无人地唉声叹气,现在夜深人静了,怪吓人的。”司机继续向我挑衅,不过,他也许是出于幽默啊。 然而,到了这时,我和麻生野一样再也没有心思笑了。不仅如此,而且还产生了可悲的情绪。我并不希望“转换”呀,同样“转换”了的森拒绝了“转换”为十八岁的我,和那个不知来历的女学生逃走了。我要恢复到“转换”以前的我啊!我希望不要再“转换”了,“转换”只是一场梦!我希望从梦中醒来,恢复为被老婆讨厌而且终于被那老婆抛弃了的带孩子的中年男人啊! ……好歹到了自己家,下了车,在我走到门厅前面从衣袋里取出钥匙之前,我一直在这样忧虑着,当我要插钥匙时,发现门锁的位置上全是带毛刺的窟窿,连拳头都能杵进去!? “哎哟,糟啦!”我呻吟了一下,立刻陷入了恐惧。 某革命党的人用铁棍和切割机摧毁了敌党地下指挥部,这类袭击报道不是连篇累牍地出现在报纸上么?但是,现在,我即使想逃避迫在眉睫的危难,在这夤夜的大城市里,又向哪里逃。根本没指望啊!何况我立下了寻找失踪的森的大志,却一筹莫展地回到家来,未免太难堪了。 正当我呆立在砖地上犹豫不决时,从破坏了的门锁周围的窟窿里漏出了灯光,门从里边开开了!在十八岁的心脏被恐惧提到了舌根的我的面前,而且是在门里,“转换”以后从面额到下巴的胡茬子长长了一点儿的森站在那里!如同我越来越像十八岁的崽子一样,森不论在精神上和肉体上都彻底“转换”了。 我对貌似豁达的森不打招呼就走进屋里,可是,我不免为他关门以后如何上锁而感到为难。因为门锁周围的胶合板已被连锁一起挖掉了。不料,从正在从容不迫的观察不知所措的我的森的身旁走出来那位女学生,她立刻敏捷地去固定那个门。她赤着脚,在寒冷中翘着脚蹲着,像一条狗,哈哈。她把缠在冰镐柄上的钢缆从锁洞穿出去,将一头绑在门钮上,按一下,再按一下,至此就把门子严严实实地固定住了。我像平生头一次十八岁那样被比我年幼两三岁的不足挂齿的女 孩子征服了,那女孩的手运用笨重的工具那样熟练,我简直为之叫绝了。不过,冰镐和钢缆,我家不会有那种东西呀。肯定是显露出熟练手法的姑娘从家里带来的。至此,有些迟纯而且又缺乏经验的我的十八岁的脑细胞也能领悟眼前的情况了。 “你们用冰镐砸坏门子时是很勇敢的啦?用冰镐冲进来、打倒反抗的人、再用钢缆捆住,那是她的党派的战术么?难道我家是被受过袭击训练的职业活动家占领的么?” “出于无奈才砸坏门子呀。因为您拿着钥匙,你看,现在你还攥着那把钥匙!” 让女学生代为作答,森却安闲地、静默着。现在已是壮年的森似乎已经去掉了当年因为不得不掩护头部的伤而呈现的丑态、现在按照与遗传基因相附的原来的肉体结构成长了。虽然我的妻子,也就是前妻,是个阴郁的小个子女人,但是,她的弟兄却是大和民族中的巨人,他长着大大的阳性的脸和巨大的身躯。他们的遗传基因越过了我的妻子,也就是我的前妻,传给森了。现在,在“转换”了的森的身上,显示出那血统的特点啦。 “我进屋里,这位小姐不会有意见吧,森?因为这里本来就是小弟的家呀!” 虽然我宽容大度地说出这些话,但在声音里却对那个面对我的归来既不表示欢迎也不感到羞愧的壮年汉子表达了极大的愤慨。 森悠然自得地微笑着,他那望着我的眼里露出好奇,但也有点为难情绪。那位姑娘又在森的身旁露出头来,她立刻成了我说话的对手。她翻着白眼,炯炯目光像锥子一般尖锐,虽然长得不算丑,但是露着太大的门牙。 “你说这个家是你的?不要对我们大喊大叫地争论小资阶级的房屋所有权了,不要只顾那些事,进屋来吃点东西不好么?虽然我们承认你有和父亲平等的发言权!” 什么、什么?本来我是父亲、森是儿子呀!?虽然“转换”之后年龄颠倒是事实,可是,怎么能父子关系也颠倒了啊?那样的话,遗传基因的方向性又怎么解释?这简直没道理,胡闹!?我本想如此对她咆哮一顿,但是,我不知道那姑娘怎样理解“转换”,所以不能轻率地乱说呀。暂且不管那些,我忍着浑身疼痛、慢慢腾腾地弯下腰脱鞋,然后跟着一直注视着我的森走进起居室。刚才攻击我的那位姑娘,好像相信她在舌锋上取得了胜利就不再追击,早就到厨房里干活儿去了。虽然她就是在混乱的会场里被森保护出来的那位女学生,但是,她已不再穿那时的长袍连着裙子的牛仔服了,上身穿着毛线衣,下身却围着西班牙或者那一带风格的色彩单纯却很华丽的衣料当裙子。但是,当我诧异地从背后注视她的时候,不得不立刻回避了。因为她的下身赤裸着,只用我的浴巾像围裙似的围着啊。当她弯腰在水槽上取餐具而灵敏地动作时,坐在光光的地板上的我的视线恰恰看到她瘦峭的屁股,我刚才的忿懑已变为冲动,脸红心跳,眼都看直了。森憋屈地把硕大的身躯挤在他在幼时经常听音乐的地方,也就是整个房屋里音响最均衡的地方,仿佛现在他的灵魂里没有任何不舒畅似地坐着。我必须设法恢复父亲的权威,你高兴什么?我向他用目光表达这番意思,他仍然那样得意,好像那股热劲儿一下子就把我凉水般的目光烤成了蒸气。森在“转换”前,对我的态度、声音以及不能直接用语言表达的暗示,都特别敏感啊。 “这猪肉能够腌一夜就好啦。”女学生一边辩解一边端来了上边摆着谁家着了天火烧出来似的大块烤猪肉的炒荞麦面条儿,尽管如此,森还夸奖那是他平生吃到最可口的烤猪肉。“转换”以前你说过这种话么?每年快到过年时我就带森去横滨永昌去买染红了的烤猪肉,难道比那个还好吃?我真想挖苦他几句,可是,这时感觉到的肚饥是十八岁的肉体所不能抑制的饥饿,所以,摆在膝前的炸面条儿早就令我垂涎欲滴了。那些烤肉、洋葱和豆芽儿、油光光的荞麦面条儿…… “还有,对我,希望你不要叫小姐,我讨厌大男子沙文主义呀。我名叫萨瑶寇①,因为原来这名字的汉字带有侮蔑女性的含义,所以我自己重新选了汉字,化学作用的作用,我叫作用子,这个字里是中性的吧。……可是,您喝凉水还是啤酒?冰箱里的小瓶啤酒本来就是你们的,用不着客气呀,如果这也要讲所有权的话。”—— ①日语读音。本来的汉字应为“小夜子”。 “请给我啤酒吧,作用子。” 我这样请求她的服侍,充满了没有大男子沙文主义的喜悦。 于是,作用子中性地表示同意,站起来去取啤酒。这时,我看见她用左手在背手按住浴中的接缝,我以为她发现我刚才偷看她屁股缝,惊慌失措啦。哈哈。 炒荞麦面条儿?很好吃啊。不过,要附加一个保留条件,那就是要在十八、九岁的青年的舌头所能品味的限度之内。我过分地采取了十八岁风格的吃法,当我首先选择把烤肉吃完时,那位敏感的提倡女权的人物就向我表示了实用主义的关切,她用菜板端来了烤得扭曲了的黑乎乎的整乳猪,又切下一大块给我。我看着这些,又有了新发现。那就是,我从“转换”前直到中年为止,都以为烤猪的那个细长的家伙是包含在猪的肌肉构造里的,但是,我现在明白了,那是用猪里肌切成的算卦的筮术似的东西。这不是在意外的情况之下受到教育了么?哈哈。我打算赞美一下炒荞麦面条儿,便略带十八岁的风格这样说了,也是由于喝了啤酒有点儿醉意,说了没意思的话! “作用子,你们一边学习××思想一边研究烤猪的做法么?” 姑娘一下子浓缩了她眸子里的强光,把我给穿透啦。而且,在那愤怒的刹那里,她在心中决定方向之前没有张嘴,她在用意志控制着遮挡大门牙不露出来的干燥的嘴唇,以免把怒火直接向我倾泄。为什么要把那样的怒火在心里克服掉啊?显然她在轻蔑年幼无知而又随声附和的人啊。 “我可没有瞧不起以烤猪为职业的劳动者的意思呀。不过,我也不至于把××思想的学习简单地认识为某种菜啊。你所说的××思想指的是什么思想?” “嗯、嗯,我所知道的××思想是科学思想,我仔细分析了那部核试验的纪录片,我不认为他们照顾到参加试验人员可能遭受核辐射的危险啊”。 “你的论点可以用幻灯放出来啊。不过,好吧,把焦点对在核试验的纪录片上也行。你看片子时参照医学数据了么?你不是含含糊糊地看了外国新闻界用的公开了的纪录片,又和涅华达的美国研究人员的试验情况作了比较的吧?中国人自力更生,已经达到了不是简简单单地就能比较的地步了。你想说看见过或是听到过中国人的核辐射病例么?” “那个国家有报道管制啊,作用子。” “中国为了对付南、北反革命,不得不处在临战状态呀。不过,有报道管制和在中国有没有核辐射受害者是两回事啊。不是可以说有报道管制、但没有核辐射受害者么?如果把推测也作为根据的话。” “嗯、嗯。你们这个好像在走毛泽东自力更生路线的党派,或者说是反对派,当然要依靠自力造原子弹,而在试验时祈祷不要对我国人民产生核危害了。” “为什么一定要试验?如果革命党真在东京核武装起来,并且附上照片将拥有原子背景的科学数据一并公之于众,仅此一点就达到革命情况的流动化了。既然那是根本的革命的课题,那就不能允许反革命流氓集团的原子背弹抢先完成。根据同样的逻辑,在国家官方研制核武器之前,应该首先让路线正确的革命党的核武器起来啊?!” “如果单单讲核武装,的确,试制一颗原子弹对于拥有研究人员和技术人员的某种规模的集团来说,并不是不可能的。但是,那仅仅是走向核武器体制的起步而已,首先,运输原子弹的搬运设备就是难题,你们打算怎么办?正确路线的革命党打算怎么办?” “搬运设备可以不用啊。只要在东京都内的某一解放区里放一颗、或者放一套原子弹就够了。” “用那家伙来威胁他们说,我们可要引爆啦,就把东京和它周围的情况流动化了。如果东京都范围的民众全都屈服,那就该革命党不流血进城了。不论是进城也罢、或者别的什么也罢,解放军只要在原子弹旁一动不动的守着就行啦。嗯,嗯。” “你这样嗯、嗯,大概是为抬高自己的身价吧,可是,真讨人嫌啊。……不过,我也管不着。” “管不着就别说!我敢预言,不论那是什么党派的核武器革命计划,最后也要遭到挫折。虽然很久以前罗斯福夫人在BBC讲话时说大多数市民认为如果美国也赤化的话还不如整个世界毁灭才好,而引起了反响,但是,在这个东京,原子弹也会使信息流动化呀。然而,如果继前者之后,出现了硬说被原子弹炸死也比革命好的新“无声之声”集团的大批妇女时,恐怕也没辙了。你不可能说一声‘好子弹旁一动不动的守着就行啦。嗯,嗯。” “你这样嗯、嗯,大概是为抬高自己的身价吧,可是,真讨人嫌啊。……不过,我也管不着。” “管不着就别说!我敢预言,不论那是什么党派的核武器革命计划,最后也要遭到挫折。虽然很久以前罗斯福夫人在BBC讲话时说大多数市民认为如果美国也赤化的话还不如整个世界毁灭才好,而引起了反响,但是,在这个东京,原子弹也会使信息流动化呀。然而,如果继前者之后,出现了硬说被原子弹炸死也比革地’就去发动设备呀。教训!核战争没有战胜人民战争的力量!” “为什么要说大批的妇女?你打心眼儿里就是大男子主义啊。虽然还是个崽子!” 但是,客观上看又是什么样呢?从逻辑上我不是已经使这位女学生活跃分子屈服了么?加上我和未来电影家的较量,我是一胜一负,平局呀,今天的关于女人的讨论。然而,在场的第三者的森,对作用子和我的争论却毫无评判的意思,只是半皱眉、半微笑,对“青年人的口角”袖手旁观。我忍不住要向森发泄我的一肚子闷气了…… “怎么样,你好么?森。你和作用子干得顺心么?你现在悠闲自在,把我当孩子看待呀。在我还没赶走老婆时,那当然是“转换”以前了,我考虑到你何时能一成熟,我常常让老婆和你干呢。虽然近亲相奸是罪恶,但是,堵塞了你的未来的就是制定那个罪恶的规定的超越常人的人,所以,罪恶也就勾销了。只要实行节育,就不会影响人类的命运。我对她说,这样做远比去势是非暴力的,也就是人道的处置、可是她像看疯子似的看着我。唔,“转换”之后,一下子承担起性问题的你,好像已经和作用子干成了,那就好啦。” “疯子也不会如此变态呀,你这个崽子简直令人作呕。 “那小姑娘用一下子践踏了十八岁的感受能力的核心的声音说道。“森,你叫喝醉了的崽子去睡吧。我空着肚子等你回来,可不是为了让醉鬼纠缠的!” 因为我没忘森在会场的混乱之中向我表示拒绝的眼神,所以被他顶撞也不敢正眼相看,只是垂着头望着自己粉红的手心。这时,手心上仿佛出现了电光字,“你如果不赶快睡觉,一个劲儿饮酒,弄坏身子,怎能完成‘转换’的使命啊?”那是森的心灵感应的显示啊。我被那显示在额上猛击了一下,立刻站起身来,却摇摇晃晃地头部碰在墙上。森和女学生笑也不屑一笑。回想一下,当我头一次十八岁时,就连二分之一杯的啤酒也没喝过呀。我摸到床前,在黑暗中躺下,可是,贴在脸上的床单被“转换”前的我所流的血弄得硬梆梆地、而且“转换”前的森的尿湿气也隔着裤子传了过来。虽然那时我已是半睡状态。我们外部的现实世界包括所有的细节都是连续的,只有我和森肉体和精神都完成了“转换”,却是绝对不连续的了。 3 且说,尽管我如此使出浑身的气力来固执己见,但是我还是发现自己在语言能力上也有不到之处了。……那就是,讲述“转换”以后的森的我的语言,未免贫乏和呆板了。虽说是在固执己见却想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了。当我讲述“转换”前的森时,可没出现过这种情况。也许是由于环境我生长的地方的特殊性,我一直相信像我们的孩子的孩子们只不过是智力发展较慢的孩子,但是,他们是能够引起最基本的敬意的。我的老母在森下生时,当她听到孩子异常和对以后的预言时,就给“缺少小菜尊神”①献了神灯,然后就得到了令人振奋的回答—— ①本应为“神皇产灵神”、作者故意将浊音原字改为清音字。 然而,如果已经“转换”了的森,把我说的话当做只就使好不容易才对“转换”发生兴趣的第三者也一下子感到幻灭了么?我还没看透“转换”以后的森的实质么?我已经多次提到我是不懂事的十八岁的“转换”后的我,其实,当我还没有完全意识到这一点时,我就已经真的变成不懂事的十八岁的崽子了,难道这样的我就永远也不能发现森“转换”后的魅力么?作为一个人能够触及另外一个人的灵魂的能力的问题! 虽然如此,我姑且还是继续固执己见吧。因为那固执己见的主体本身就在“转换”后的现实世界里活得十分健壮啊。“转换”后的第二天早晨,不过已经过了晌午,我在被自己的血弄得硬梆梆的、被森的尿弄得骚臭的床单上睁开了眼睛。虽然由于前一天挨打挨踢又被推下台去的折腾、加上正位的激烈的性交之后肌肉疼痛,但是,恢复的希望激励着我,我就生机勃勃地睁开了眼睛。好啦,先睁开眼睛,让这年轻的有机体爆发一下吧!请想一想,现在的现在,在地球上所有的十八岁的人们当中,我是最年轻的十八岁的有机体呀。因为我与平常的十八岁的人们相比,早在二十年以前就下生了。所以,我是趁着人类这一品种还不太陈旧之时生下来的十八岁的人呀,哈哈! 且说生机勃勃地醒来了的我这个生物体,如果有什么新的活化标志的话,那就是早起勃起的xxxx,因为重复说道太无聊,在这里就不提它吧。哈哈。不过,和早晨的勃起有物理关系的膀胱膨胀也不能不说,因为因此又引起了新的麻烦啊。当然,不过是十八岁的年轻人的麻烦,情况是很简单的。如果为了撒尿而去厕所,突然和那个小姑娘碰上怎办?因为昨晚我喝醉之后,指桑骂槐地说过她和森性交啊。她看见我的勃起而产生误会又怎办?她会说,你是对自己儿子的情人有性要求的父亲?最卑鄙的年轻人啊!?或者相反,你是对自己的父亲的情人有性欲的儿子?不过,结论还是一个,你是最卑鄙的年轻人!?这时,由于膀胱的膨胀,再也憋不住了。我猫着腰下了床,在屋里转来转去,我看见桌上摆着插铅笔的仿制葡萄汁杯、朝天张着大嘴的墨西哥磁蛙、还有些酒杯、花瓶之类自己不必说、而且还有剩下四分之一内容的墨水瓶。于是我就开始撒尿了。首先是花瓶,然后是酒杯、还有漂着蕃茄汁标签的空罐头……,我俯视着冒出蒙蒙热气的磁蛙口,简直像逃离了困境的儿雷也①,舒舒服服地站了起来!—— ①即中国明代文学家陆楫所著《古今说海》《谐史》中的怪盗“自来也”。 撒完了尿,我的心情平静了,却又想起神力量来了。难道“转换”为十八岁的崽子的我,把“转换”前凭借以往的生活经验获得的能够触及他的灵魂的能力全都丧失了么?我产生了这种茫然的疑惑,就又坐在床上,萎缩着,无精打采了。如果“转换”的结果就是失去触及森的灵魂的能力,那么我的“转换”又有什么意义?虽然“转换”本来就是没道理的,但是,不是正因为没有道理所以带来使人类的斗争走向正确的机会么?这不是理所当然的么? ……正当我被抛在一旁孤零零地为那些事烦恼时,一条启示闪现了。那就是不论我感到自己是怎样无能的崽子,也不能怀疑森已经转换为中年男子这件事的意义,也就是森肩负着特殊使命的“转换”的意义!昨晚森给我的心灵感应不是传递了那个信息么?他说为了要在能够完成使命的现场相见,才使我也“转换”的呀。即便地球上的全人类的肉体和精神都仅仅是从UFO上用幻灯机映出的影子,可是,既然三十五亿个影子中选出森的影子使他肩负使命,而且现在正在完成;那么,为了保卫它和为那一切作证,“转换”了的我也不应怠慢呀…… 我一边这样想着,却意外地流下眼泪,我为了不使流泪变为哽咽,张着大嘴呼哧呼哧地喘气。……是这样的,虽然由于十八岁不谙世故、然而缺乏打动别人心灵的能力,但是,凭借年轻的泪腺流出来的的大量眼泪,倒领悟了某些实质的事情。我梦见流着泪、满面泪痕地走到楼下,苦苦地劝说森。“森、森,”如果按照“转换”了的情况来看我就该叫森爹了!“把你的使命告诉我!你为什么“转换”?如果不愿把真正的使命告诉我也行,那就不要给我讲什么使命,只要吩咐就干这、干那就行了!粉身碎骨、在所不辞、我一定服从你的命令。森、森、森爹!你在听么?” 且说我狂热和感奋的发泄平息之后,仍然不能坐在床上,那股向前的力量、也就是练习法语时所说的uneforcequivd,死乞百赖的推着我,使我坐立不安了。就连我第一回的思春期也没有如此难耐呀。我在准备升学考试时常常受这种折磨的。与第二次十八岁的我相比,头一次十八岁的我不是更老成些么?反正现在造的东西品质都差了。哈哈。 结果,我按照“转换”前的习惯,小跑着下了楼梯,森和女学生正在起居室的地板上摆满了报纸,忧郁地俯视着。 “在看早报?从发稿时间来推断,昨天的事还没登出来呀。”我装作无所不知的样子插进了他俩当中。 “晚报!”小姑娘只回答了必要的和足够的话。 刮完脸的痕迹清晰地留在脸上,回想一下,这和我在中年时期的稚气而又端正的脸完全不同了。森的象征着精确的脸已不再像昨天那样微笑,只是忧虑地头望着我,然后递给我一张报纸。这个森和那女学生不一样,应该承认他具有客观的公平心啊!我真想喊叫“给我看呀、给我看呀”扑过去挨近森和作用子这一对儿呢。 4 我一份接着一份地看了四种报,虽然已是下午,但也不是送晚报的时间呀。而且,我家只订了一种报。大概是等不及而跑到民营铁路火车站去买的吧。森和作用子这一对儿依照自己的感受把昨晚的事件评价得过高了,以为报纸的每一版上都登满了。哈哈,真可笑!那不是革命党的机关报啊。我看那只是豆儿点大的报道啊。不过,对于森和作用子那副过分夸张的分析情报的样子,不论是昨晚还是今天,我都没表明我的态度,说他们滑稽。 且说那报纸有三种,都做了密密麻麻的,或者差不多密密麻麻的报道。一看那“反对核发电大会内讧、机动队介入”之类的标题,就一目了然了。但是,另外一种报纸却把它圈在花边特辑里了。“情意不投酿成内讧、两派上层保持缄默,拉拉队百家争鸣!”情意不投到了什么程度?虽然是卷进了三百人的群殴,却和最近看到的内讧不同,没有死者和重伤;轻伤也是在机动队清理会场时发生的;这是被嘲讽为百家争鸣拉拉队的成员之一的麻生野樱麻在采访谈话时强调的。救援活动开始得很迅速啊,你睡了一会儿么?我心中响起了十八岁的充满爱情的呼声。 虽然三十五名参加群殴的人被拘留了,但是,在缄默的那些他们和她们当中,好像并没有写在公安机关的黑名单上的人。而且,历来的内讧不论是袭击一方还是反击的一方都 会立刻由上层组织发表声明,这一次却一声不响、不置可否。这果真是对立的革命党派之间的内讧么?为什么双方在这次内讧中都没有使用通常使用的铁棍、钢管一类的武器?莫非是探求双方走向统一的可能性的内讧?……而且,报道上根本没出现“山女鱼军团”的名称。 虽然对于百家争鸣啦啦队,也仅仅出现在两个人的谈话里,但是,麻生野的头一条意见却是从刚才的批评机动队的清理会场开始的。她从头到尾都坚持说她们召开的是把核能从官方归还给人民之手的集会,不是直接在革命党派影响之下的行动。所以,前来破坏这种市民集会的不仅是法西斯流氓,而且是核官方的雇佣兵。第二个谈到啦啦队的,这位发言人的姓名上的头衔特别引起了我的兴趣。他的古怪的头衔是“志愿调解人”。报社的记者也为了给读者深刻的印象,特别记述了“志愿调解人”在现场的活动。当他在会场之外,发现了群殴的迹象将要进入会场时,被防卫队推出来了。因为“反面警察”在那种情况下不肯出力,所以实际上不起作用啊。哈哈。据说他就等在门外,当机动队把逮捕的人押过来时,他一边注意着不要因为妨碍执行公务而被捕,一边缠住他们提出抗议。等到大型防暴车把机动队和被捕者拉走以后,“志愿调解人”就发表了无愧于其名称百家争鸣的谈话。“志愿调解人”说,在刚才被冲散了的集会上,不论是在主办的一方或是潜入会场制造混乱的一方,都有一批现代少年十字军似的以徒手空拳和柔弱的身躯向世界的核现状进行斗争的青年人。他们互相残杀,这是多么残酷的人类的损失啊?所以,我志愿为他们调解。 “少年十字军?那就是能够根据历史预言毁灭的军团呀!”我忍俊不住要给森和作用子解释了,出于“转换”前教育森的习惯。 “但是,你能说少年十字军就毫无意义么?这是从现在到未来的少年十字军啊。当然,我否定那种把革命党派和反革命流氓集团等同起来的态度。不过,对于革命党派也应该实事求是地批评啊。” “他就是那个家伙吧?森,他和你握过手。昨天,我们到达会场入口时,看见的那个被推倒在雪堆上还不停地演讲的那个疯子。” “志愿调解人可不是疯子,虽然我否定这个人的意见的结论,但在过程上,我认为有的地方是可以肯定的。因为志愿调解人的演讲,我已经听过十回啦。虽然我参加活动刚过一年多,可是,在我还是个不关心政治的人,就在集会上听过他讲话了。” “从道理上来讲,你既然反对他的结论,又怎能肯定他的过程啊?恐怕在过程上肯定两派的少年十字军精神,使他们相互承认、停止内讧,这才是志愿调解人的用意吧。你把问题说得模棱两可,不是要在党内挨批评么?哈哈。” “你说在我们党内?你对我的党还是一无所知吧?志愿调解人的演讲,你昨天也只是听一听看看而已,虽然森还和他握过手。你现在应该反省的是‘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啊。” “××!” “这是尽人皆知的呀。喏,森?我看‘志愿调解人’认为可以肯定一部分过程的见解也是可取的,是符合经验的呀。我 本人虽然对理论不甚了了,但也希望别人鼓励我能成为革命党派的活动家啊。” “你可真是少年十字军的一员啊!” “……据说如果自己下了决心,外力是不能从实质上推翻的。因为人是封闭的体系呀。” “结构主义。更准确地说,是冒牌的结构主义!” “……当然是这个啦,当一派攻击另外一派也变得没有意义时,那个人所提倡的错误的结论就出来啦。不过,由此也就了解到在真正的革命党里活动的人要珍惜作为封闭体系的自己的决心的原因了。起初,谁也不懂得分析形势、也不懂得理论,无法开展活动啊。虽然志愿调解人说那是内讧,弄错了那是反革命战争的性质,但是,他毕竟是说要以蒙受了欺骗的心情去战胜那场对立的抗争的呀。他引用了古文。‘为法然上人①所骗焉’呢。” “亲鸾②!” “……森,这孩子为什么自己个儿吵吵嚷嚷?他还说‘志愿调解人’说即使不信,只要接受了圣水和弥撒也会像混蛋一样相信’呢。这简直是·全·面的反动了。” “帕斯卡③!abetir,abetira!(混、混蛋!)” “这孩子,像疯了似地吵闹呢!他到底说些什么呀?喏,森,‘志愿调解人’是为了引出过程的进步的意义才引用那话的呀。他说为了追求正确的原理,被过程·蒙·骗也没关系呀,臂如受××的·蒙·骗而参加革命,那是选择了正确的道路呀。即使红卫兵是盲目信仰,只要是正确的路线不是就很好么?与有了信仰才行动的不关心政治者相比,不是对历史的实现更有利么?”—— ①法然上人,讳源空(一一三二——一二一二年)也称圆光大师。日本佛教净土宗创始人之一。 ②亲鸾(一一七三——一二六二年)又称见真大师,也是净土宗创始人之一。 ③Pascal,Blaise(一六二三——一六六二)法国数学家、哲学家。 “唯物论的帕斯卡赌博!” “胡说!” 女学生终于大吼起来了。不过,她又恢复了女孩的温顺,这样说道:“喏,森,所以,我觉得你所说的有关‘转换’的事你是认真相信的,所以我也是认真相信的呀。一开始的时候,你不是说过:不论是什么样的形体,如果没有宇宙的精神,我们怎么能‘转换’了啊……” 这简直是晴天霹雳啊,那女学生口中重复的森的话,和响彻在焦躁不安、胡言乱语的十八岁的崽子的肉体和精神之中的麻生野的余音发生共振了。“唉,怪可怜的!为什么到了这个地步?唉,怪可怜的!”为什么到了这个地方?”就在我愁眉不展地想到我和森的“转换”而有时茫然、有时流泪,有时觉得受到启示、有时又闷闷不乐、而且有时还烦躁不安、大吵大嚷的当儿,和我同样转换了的森并没有单单为了和女学生性交而浪费体力和精力啊。他也在沉思和懊恼之中度过时光,并且在头一次做爱时就说了这些话。总而言之,当他从四个脑子封闭在幼年的黄昏之中的稳定期里突然醒来,并且立刻有了思考和用语言表达他的思考的能力时,他一下子就掉进痛苦的沉思和懊恼的深渊里去了。 而且,如斯“转换”了的森,或沉思,或懊恼,在活化了的二十八岁的脑细胞里通了静电、产生的语言,和麻生野发自诚恳的、感受能力强的内心的语言奏出了和声。有幸听到了这两者的我,作为追随森完成使命的人,怎能不声称现在已从宇宙精神那里得到了信息呢? 不论变为什么样的形体,如果没有宇宙精神的存在,我们怎么能“转换”?唉,怪可怜的!为什么到了这种地步?唉,怪可怜的!为什么到了这地步? “那么,无益的讨论到此为止,开始实际的行动吧!吃点东西。森不是说过么,如果“转换”是为了让不会跑的、而又自知必须跑的人成为救场跑垒员的话,那就应该马上开始跑了。那么,开始跑吧。我希望你来一同参加救援活动啊。必须挽回昨天和今天的延误! 我现在千真万确地、毫无突然之感地意识到哪哩、哩、哩的声音真的到来了。被内心的呼喊震荡着的我的肉体和精神也渴望着立刻起跑,而且充满恐惧,并且被要战胜那恐惧而跑出去的另外一种渴望所驱动着。那大概是被起动“转换”了的森的肉体和精神的那东西带动的吧。我对“转换”前的森讲过多少次救场跑垒员的经历呀!那些已经深入到他生存的基础的昏迷当中去了吧?现在,它在“转换”后的森的身上显露出来了! 女学生为了着手救援活动的前一阶段,毅然走向厨房,森和我都在“转换”了的肉体和精神里听着那汹涌澎湃的、激励和威吓的那种喊叫,默默地等待着开饭。哩、哩、哩、哩、哩。哩、哩、哩、哩、哩…… 5 不料,遇上了钱的问题。虽然我和森就这样走上了“转换”后的生活轨道,但是,不论那是怎样异想天开的、充满变幻的生活,而它只要是日常生活就有钱的问题呀……我这样说,其实是要抢先说出要说的话呀。“转换”?那很好啊,尽管是很可笑的主意、疯狂的梦想,但是,它既然被我说成是自己经历了的和正在经历、以及将要经历的唯一的现实,你就把那些话记下来吧。但是,钱的问题是怎么一回事?虽说是“转换”了,也不能吃云霞生活呀。如不能打听清楚钱的问题是怎样处理的,也就不能使现场报道的文章具有真实性啦。 那么,就以钱这个问题为核心来谈吧。遗憾的是一位穿着仿制的美军野战服的大汉,带着使我直接面对钱的问题的机会,从那边来找我的!森和作用子这俩家伙已经出去参加救援革命党派的伙伴们的活动去了。他们出发时,我问那女学生,昨天,你们的党是攻击的一方还是挨打的一方?她不理睬啊。她以为自己的党派被这样提问就和别的党派等同了么?至此再也不想苦苦追问怯懦的十八岁的我,只好可怜巴巴地期待着未来电影家能来联络,留在家里。因为那位女学生是不会陪我去那个革命党的老巢、或者至少也与老巢有瓜葛的地方去的。 这样被留下来的我,正在考虑能不能修一修女学生用冰镐破坏了的门厅上的门,因为我担心森他俩一旦离开之后,以我十八岁的杞忧,万一遭到作用子的对立宗派的“误炸”,没有锁的门厅,就毫无遮拦了!原本我在核电站里也是以手艺灵巧、善于干技术性的活儿著称的呢。我卸下书柜里空着的架板,把几张薄板粘在一起做成结实的合板,然后尽量避免在锯口上出现毛碴儿锯开。我又找到了不知为什么目的而买下的一把元宝锁,固定在那木板上。 这时,“喂!”一个男人的傲慢的声音,从我背后传来。“误炸”?!我敏锐地感觉到。我身后是雪已消融的街道,我的双膝顶在木板上,这种姿势怎能自卫呀?对方也因为正在工作的我的身旁放着锥子、凿子等工具而警惕地站在门外,向我叫了一声。不管怎样,我拿出勇气、抓起一根凿子,站起来,面对着身穿绿色迷彩服的大汉。那个小平头的家伙好像除了喂喂地叫唤之外,无法表达他憋了一肚子的不痛快似地呆立着。他瞪着我的一双三角眼很像我妻子、我的前妻;但他又一点儿也不像她,他正是她的巨人族风采的弟弟们当中的一个。我认出来以后,又狼狈又困惑、不禁毛骨悚然了。可是,转瞬之间,在对方死盯盯地瞪着我的三角眼里不是也露出惊慌失措的神色了么? “你是谁?……是那……?” 是啊,我已经“转换”了啊,我立刻从惊慌失措中解脱出来了。甚至我还赢得了从容。我向刚才那个“喂”,展开了报复。 “是呀,我是那个钚中毒的疯子的外甥!” “不,……你舅舅在家么?” “他真是个疯子,被老婆割了脸,躲起来了。所以,我来看家的。” “那可糟啦!他说什么时候回来?……把疯儿子也带走了么?” “头一个问题,不知道!第二个提问,Yes!” “糟糕啦,糟糕啦!”穿迷彩服的大汉垂下满面忧郁的脸思索着,苦恼之中透着凶残,我心想如果在战场上碰上他,可够受的。 谁知他反而拿出和他那气息粗野而又带着为难情绪的声音相反的、和颜悦色的语气说: “你,知道舅舅收藏印章的地方么?你舅母求我来取的。我是你舅母的娘家兄弟,你舅父如果在家会给我的。银行存折让你舅母拿去了,可是,印章拿错了。你能替我找印章么?” “你想抠出钚中毒的疯子攥在手心里的印章才穿迷彩服来的么?” “什么?”内弟,也就是原来的内弟面带怒容了。不过,他虽然身材高大,有爆发力,却意外地是个很有节制的人。他为了执行敬爱的姐姐委派的任务,干劲儿十足呢。因为他在广告社里负责广告制作,所以和那个话剧导演也有交往。说不定是三方达成协议才跑到这里来的,他很负责任。 “我可不想和你打架呀。你既然来看家,当然知道舅父和舅母已经分居啦?那时候,你舅父按规矩应该保证舅母的生活费吧。” “舅父已经被她割脸,今后还得独自抚养生病的孩子,调解离婚的法院又怎么讲?而且,舅母也跟那个戴黑眼镜的话剧导演走了呀。你也听说了吧?他的半边脸被舅母割了,另 外半边脸又叫导演打了,啊。导演是攻击性的基督徒么?” “胡说!……不过,你也是个说话有趣儿的宝贝呀。好吧,暂且说到此处,替我找印章去吧。你舅父和舅母之间都商议好了的。你现在交给我不是比你舅父或者舅母来取更方便么?” “当然要比割破半边脸方便了!……不过,把印章和银行存折交给你,舅父和病儿子怎样生活呀?因为核电站的津贴全存进银行啦。” “你连内情都知道得很详细呀,那么,你当然知道印章的下落了。你先替我取来,我就告诉你舅父怎样生活。” “我又不是孩子!”我对他冷笑。? “我也不是孩子派来的!……实际上,我要向你舅父的搞运动的伙伴或者报社把一切都揭穿,他也会顺顺当当地把印章交给我的。昨晚内讧的事已经见报了,电视里也出现了‘大人物A’先生作证呢!” “啊?!”我一下子惊呆了。 我赶紧退到屋里,右手还拿着凿子,又返回来,把取出来的印章用左手交给了大汉。因为妻子、也就是前妻和她影响下的人们,不论是谁都有突然袭击的毛病,我警告自己要多加小心。 “我要告诉舅父,是被你硬抢去了印章。” “好吧,你怎么说都行,喂!不过,小鬼不要嘲弄大人,适可而止吧!” ……没过二十分钟,电话铃响了,刚拿起听筒就听见电影作家免去客套的话音了。 “救援总部接到了匿名电话,举报你向‘大人物A先生’提供了有关核问题的情报。也有人说你化装混在观众席上,这下子可要出乱子啦。以前就听说袭击会场的反革命流氓是从‘大人物A先生’那里领钱的。……你能想到谁是‘大人物A先生’的情报员么?” “我刚才对付完用同样手段来索取银行存折印章的我的妻子,也就是前妻的弟弟啊。他们既然拿到了印章,按道理就该造谣中伤了啊!” “你是说‘大人物A先生’和你毫无关系?或者并非如此?……三个钟头以后,我要到往常那家旅馆去,我们先来探讨一下这个问题吧!你在家里能这样安详,说明你现在很安全呀!” 我立刻响应了她的提议。她所说的往常的旅馆就是“转换”前的我和未来的电影家为了糟糕的性交而幽会的地方啊。我把内弟,也就是从前的内弟的恫吓和麻生野的情报再三推敲,决定重新修好门锁,可是,螺丝钉一个劲儿顺着火辣辣的手指头掉下去。其实,即使不是这样,我这个完全暴露在恐惧和危险之中的十八岁的青年,这时也必须踉踉跄跄地走出去了,变为壮士的森已经孤立无援了。因为现在再也不是处在“误炸”的情况之下了,我已是被人家瞄准的标靶了! 第六章 我和“大人物A”、也就是我们的“老板”,如此这般地见面了 1 且说,我虽然害怕在雨滴、雾滴形成的胶质状的黑影里隐伏着“反面警察”和“山女鱼军团”,但是,我还是登上电车出发了。连列车员也叫我好生怀疑,他是不是私营电车工人革命党员,好像他就要用那把往车票上打洞的剪子咔喳咔喳地弄伤我周身的皮肤!因听说为有一位活跃分子把“转换”后的我当做故意化装为年轻人的了,当然那是错误的判断啊。不过,当那些人们用铁棍和钢管打倒我才发现我是真的年轻了时,恐怕更新了的头盖骨早就被打碎啦。对我来说,那种追认还有什么用?就算我是经过“转换”的,稀有的灵长科动物,也没有头盖骨备品啊。每当我想到说不定在这春天的黄昏里就要发生的乱斗的情景,我就充满了恐惧。因为我一点也没有完成宇宙精神利用“转换”赋予我的使命,我害怕连那使命是什么也没弄明白就被无休止的乱斗给收拾了。而且,我如果因此掉队,不是使命就得由森单独完成了吗?让那个不谙世故的森单独去干!可是,你说在我如此懊丧的外表上看出了好色的兆头?说来也巧,我们从两侧走进那家旅馆围墙的树丛里时相遇了。但是,就在那一刹那,我看见未来电影家疲惫不堪的布满忧伤的脸上闪过一道厌恶的闪电,不用说她和我一同走进门厅了,简直是要用她的肩膀把我顶回马路上了。而且,她连嘴唇也不动就发出声音,摧残我十八岁的灵魂! “我好不容易阻止了那些孩子们开查问会才到这里的。可是,你怎么像一条发情的狗似的盯着我啊?” 这时,我们都要打开刚刚合上的洋伞。可是,两把伞的伞股一下子搅在一起,麻生野急躁地用力摇撼,胆怯的我把伞股捅在大腿上,不禁叫起痛来。 “疼?”那生气了的女人的颧骨上的肉皮在黑暗中变成涩柿子色,向我发火,好像我感到疼痛是对她新的侮辱!“别慢腾腾的了,我必须单独预审你的问题呢。” “去哪儿?” “去哪儿?当然去我俩能讨论的地方了。” “那,这家旅馆就正好啦。” “我有地方啦!那里有·大·间·套·小·间,带桑那浴、霓虹灯,就去那里吧。” “桑那?”我反问道。因为那里没有适合听她解释的氛围,我只好小跑着跟上阔步前进的未来电影家。她刚一进了大间套小间的带桑那浴情侣旅店,在送茶来的侍者面前就急于要脱光,而当我脱裤子时,她已把浴巾围在腰上,走进用白茬木制成的竖棺似的里边了。我稍迟一会儿也进去时,她又胖又结实的纱锭型的身子和大腿已经坐在快要顶着天棚的高台上,向我瞪着眼睛了。哈哈。本来进这家旅馆是为了盘问我,桑那只不过是附带的选择因素;可是,一旦进了桑那小间,就得埋头苦干、利用桑那了。青一块紫一块的皮肤是昨晚乱斗留下的痕迹,像文身似的可怕。我把肉皮的生命力足以抵消碰伤的大腿摆成L字型,和她面对面坐下。但是,就连更新了的xxxx这时也被那个中年女人的强悍劲儿吓得畏缩了。 且说,她称之为讨论的讯问,马上就在那个桑那间里开始了。因为每张一次嘴都有摄氏八十度带奎宁味儿的热气从喉咙往肺里灌,所以麻生野和我都咳嗽着喷出火柱似的气息来。在摄氏八十度的空气里是找不到在媒体上很好的表现的,所以在烘烤之下的个人查问,就扼要地表达吧。显然下面的问答对我来说绝非出自轻率,但是,我不仅囚在密闭的1.2×1.2×1.7米的长方体里,而且要面对压着砖瓦色的石块的热源+坐台高度+我和麻生野的体积以及大量的热气(我如果放屁可就惨了,不过,她要放屁就更惨了……)简直是心烦意乱,坐立不宁了。哈哈。十八岁是多么难熬的年龄啊!? 问:由于举报你在几年之间向“大人物A”提供有关核情况的情报,接受了超出核电站的津贴的金钱援助的匿名人提出,在必要时要通报详细的内情,所以,我想秉公地问你,你对此举报人怀恨否? 答:然也。余相信前天夜里,割伤余的面颊之后(那伤痕现在不能从余之脸上看出,乃余已“转换”之故也),出奔之妻与原内弟乃上述事项之举报人也。 问:然则,举报者可能在判断之中有基于恶意的歪曲之处,但与基本事实有否出入?所谓向“大人物A”提供核情报及定期领取酬金一事,是否事实? 答:那也可以称之为情报吗?余主要由欧美刊物翻译和摘录世界各国核武装状况及有关核电资料,并且每月提出简报。仅此而已。 问:据举报者云,你提交摘要时又用一至两个小时直接面谈补充,可见提交之摘要为另外之情报,你无法否定你有意或无意地提供情报的可能性或偶然性。并且,据举报者称,你称呼“大人物A”为帕特龙①,帕特龙绝非针对工作关系的称呼。”—— ①Pafrom,意为团体的资助人、守护人、恩人。 答:帕特龙首先是老板的意思,并不一定要和译文的守护神、保护可在老板二字旁注上读音为帕特龙,而且,这并非余之发明,仅仅是继承了亡友之称呼而已。我的一位朋友系国际关系之少壮研究家,长期求学于普林斯顿,但与一法国留学归来之女人恋爱,乃赴巴黎成婚。其后,他将专业研究之基础语言改为法语,赴巴黎大学继续研究,担任我国新闻社驻巴黎分社之现地雇员、使团临时翻译等工作以维持收入。他既然中途放弃在美国的研究,便已无法归国回到大学里去,何况在东京亦不可能找到足以维持有法国女人的家庭的收入的职位,于是,处于焦虑之中的他便在从事临时翻译时与“老板”相识。自那以后,他便接受了报告东欧和中东的情报之任务。其实,他仍然是搜集法国新闻、杂志上的政治经济资料,加以翻译、归纳,提出摘要而已。他在编制中东核状况的简报时,有时请曾在加州从事过专门研究的余某协助,继而老板便请我直接向他提交专业简报,因此,余某便习惯于称他为老板了。 问:据举报者称,你的朋友因提供情报怠惰之过而被“大人物A”之机矢处刑、有否此事? 答:称之为处刑,用词未免滑稽。在古巴危险之际,作为欧洲情报中心之巴黎关注着全世界范围的热核战争之可能性,其后,危机解除之后大约一星期,我的朋友自缢而死。在雷诺工厂任秘书之职的夫人回阿帕特曼午餐时,他的遗体已悬在床边。 问:在他缢死的前一天,去奥尔利飞机场迎接“大人物A”,时,曾遭到谴责,说他搜集情报和汇报不力,你为何隐瞒此事? 她如此指责之后,仿佛接到了紧急联络的信号,顾不得大汗淋漓就匆匆忙忙地下了坐台。她那用一只手在肚脐下揪着吸了汗水而沉重的浴巾,弯着腰在熏黑了的白茬木头小屋里前进的样子十分勇武啊。因为弹簧门是密闭的,必须推开,而由于太热,她摘下浴巾,卷在手臂上,连那通红的屁股和大腿都一齐用劲儿,才把门推开。我以为她走了,她却拿了带柄的木勺和木桶进来。我像金鱼似的吸着这当儿从门外交换进来的空气,心中却暗暗感到了危险,但已来不及躲避了。未来电影家舀了满满一勺冷水,朝热源泼去!刹那之间,那水哗地一下蒸发了,变做一团热气,冲我扑来!她把水勺一丢,立刻张开耙子似的大手,挠她的阴阜,挠一阵还跺脚。我以为她的xx毛自然发火了呢。哈哈。我在热气里呻吟着,可是,还是把她救出外边去了。但是,这位中年妇女不是不仅鲁莽,而且还颇为勇敢的吗? 然而,她一到外边,就上身趴在浴缸上、跪在地下,垂着头大喘气了。我作为比她年少的崇拜者,不失敬虔地扯过来能移动的橡皮管喷水头,用自己的腿试了试水温,就朝着她那红肿了似的脖子和肩部淋去。她发出了疲惫不堪的、忧伤的啊的一声,身子却一动也没动。似乎表达了她在体力充分恢复以前,只要这阵热晕过去,立刻就继续“查问”的决心吧。 “你还一个劲儿浇冷水吗?你不能控制自己了吧?”她愤愤地说。“设置桑那浴不是为了让皮肤接受这种效果的吧!” “是的,诚然不错!”我回答时已把无益的喷头拿到自己的xxxx边,但是,她忽然回心转意了似地把刚要反抗的xxxx夹进了胯裆里。哈哈。 2 问:总而言之,你是否一直向“大人物A”提供各种情报或者国外资料的简报? 答:如我已经申述那样,是一些载于欧美的一般性或专业性各杂志上的核武器状况以及有关和平利用核能的资料。还有核落后国的潜在核开发能力。而且,近来在我国核问题专业杂志上也有刊载。因此,余某所涉猎之课题,集中为核发电之各种事故、即热公害之环境污染以及核盗窃之领域。并且,那都与我本人之专业有关。 问:确定调查、研究之方向是事前由“大人物A”指定、抑或依你个人之爱好而选定? 答:后者也。余坚信依据余本人之经验而开展该项调查研究,最终与世界核状况的进展是大体上相符的。 问:提出简报时,你和“大人物A”按惯例进行何种性质之交谈?望你具体回答。 答:近年来,余特别搜集了荒唐无稽之谈以为谈话之材料,“老板”也边苦笑边乐闻。然而,“老板”,对任何荒唐无稽之事都十分认真,一旦听到奇谈怪论便要余补充说明,如回答暧昧即显出不快。其例之一:一九六六年夏,搭载四颗氢弹之美机B52于空中加油时坠落。西班牙地中海海边之帕罗马列斯食品店店主霍塞·罗佩斯·弗罗列斯用脚踢开掉在蕃茄地里的冒烟的氢弹。“老板”要求追踪调查该店主现在之健康状态,因而在附属文献上记载为:有关此人脚踢氢弹一事之情报,无可靠性。余本拟在讲述之中取悦“老板”而有所疏忽,“老板”显然不悦。 问:如系根据事实而搜集荒唐无稽之插话以为谈话资料,则不仅限于国外印刷品之情报,你不曾谈及有关与你有关之核电站职务以及反对核发电运动等情况?……对于此项,应特别写明你未作回答。 我一下子沉默了。不过,只是为了要认真地回忆出来。不过,未来电影家这样说过之后,拿出写电影分镜头剧本用的笔记本,就如实地记了上去。我们现在处于能写笔记的地方呀。她把浴巾从胸部裹到大腿,把两个枕头垫在背后,长拖拖地躺着,已经慢慢地进入接受“查问”氛围的我,也下意识地在腰间围上浴巾在她身旁坐下。 麻生野一拿出笔记本,就回忆起刚才的问答详详细细地开始了记录。我看着她那副样子,心里平静得很不舒服,因为我想起确实对“老板”说过核电站发生事故的原始性和反对核发电运动的别具奇态的原始性了。虽然是当作荒唐无稽之谈而谈的,但是,却是根据事实的呀。当我讲到受到核辐射时,和关于“铁皮人儿”袭击的情况时,“老板”好像被极大的滑稽和极大的怜悯交替地震撼着似的。提起此话,是在很早以前的了,我还给他讲过“山女鱼军团”的事,以使他开心呢。 “很可能在你漫不经心地泄露的情况当中,“大人物A”出于特殊的意图,把它用来为其他情报提供者作了旁证啊!然后,他再反过来威胁你,譬如说某件隐秘是你泄露的,他要向核电站或者反对核发电总部举报,于是你就屈服了,一次又一次地给他情报啊。” “你如果这样臆测的话……”我被内心的不安驱使着,向她进行了反击。“关于核电站,咱们暂且不提;而对于反对核发电运动的内情等等,我没有必要由我来提供情报呀!因为反对核发电市民运动从组织系列上就与非法地下运动重合,它的情报由你们的上层的革命党派或者他们的敌对党派,直接就送到“老板”那里去了啊。两个革命党派、其中有一个是反革命流氓集团?Vice·versd①,哈哈。不过,“老板”给那派钱是众所周知的呀!”—— ①拉丁语,意为“反之亦然”。 “能有那样的事吗?嗯?” “当然能啦!如果给负责会计的革命党派的成员打开一条路给他资金援助,他就会定期传递情报,君子协定啊!” “那是你的幻想吧?” “是根据事实的叙述!” “你在中伤,这是不可能有的事。” “当你感到连自己集团的普通分子都在疏远你时,不是也哀叹吗?上层组织就更疏远你了?他们的领导机关很可能正在干你意想不到的事啊。” 这时,麻生野樱麻的脸上失去了所有的圆润,她突然露出四棱四角的乌龟似的本色,注视着我。容貌如此程度的变化,是桑那的效果,还是幽暗的卧室灯光所致?我想靠诙谐来消除新的紧张,但没能做到。 “我打电话来证实”,麻生野闷声闷气地说着,站了起来。我并不想阻止她,只是按了集中在床边的许多按钮当中的几个。 不料,与我的好心好意相反,邻室里仍然黑暗,床上却被五彩灯光照亮,天花板上的毛玻璃像镜子一样亮,床在动!而且,麻生野正要下床,她踏在床上的那一只脚就踏在那块活动板上。我不仅看见了悬在空中的纺锤形的圆柱之间的黑乎乎的茂密之处,而且连在西洋民间传说中被称为被恶魔的魔爪撕裂的伤痕的地方也看得真真切切!那也是在彩色灯光照亮的镜子地狱里一切被摇撼着腰肢一边看见的啊。麻生野摔到邻室的榻榻米①上去了,但她没像昨晚摔倒时那样大骂法西斯!哼,她仅仅呻吟一下,用充满愤怒和轻蔑的目光穿透我。……旅馆的电话要经过交换台,虽然接通了对方,但是对方的接线员和这里的麻生野发生了争执。因为她既然要接通革命党派的总部,那么,对方不问清这边的人名,领导人是不会接电话的。可是,对于在电视上享有盛名的麻生野樱麻来说,把她的名字告诉情人旅馆的接线员岂不是大忌吗?但她立即作出了决断,告诉他全部姓名。不过她和对方只说了两三句话,保持着应有的尊严,挂断了电话。但是,走回来时已经不见了刚才的愤怒和轻蔑,简直像放大了的无奈的幼女—— ①日本式房间里铺的草垫。 “那些孩子们净说瞧不起人的话。不过,也不是没有道理,所以我就更被他们瞧不起了。” “那是接线员转接的电话,可是公认的窃听啊。不能说重要的话呀。” “因此惹得那些孩子恼火也是自然的了。听说反革命流氓集团的特工队出动袭击“大人物A”已取得了一定的成果,当然不是说杀了他,只不过是同伙之间干的、在现象上看还算正确的发泄行动罢了……” 现在,我从带机关的床上跳起,差一点儿闪了腰!如果是在“转换”之前,肯定闪腰了。恰巧新闻时间即将结束,我就爬到电视机前按了开关。不料,第一频道出现的画面是五短身材的胖女人骑在男人干瘪的腹部上,一边揉搓自己的Rx房一边仰头,发出哼哼唧唧的声音的情景,她的腰部已被乳白色的云翳遮住。镜头移向男人枯萎的面部,台词是不要那样叫唤! “那大概就是爱的情调电影吧。袭击是三十分钟以前发生的,电视恐怕来不及报道,只有直接去打听情况了。” 我们来到大厅,六七个女服务员有的在电梯旁、有的在开着门的杂物室、有的在盆栽棕榈树下的帐台站着,那就是刚才打电话的效果呀。但是,未来电影作家头也不回地走过去,像拦断了她们的视线似的。不过,她这毫不在乎的态度也引起了反感。 “她和那么小的男人在一起呀”,有的服务员低声地表达了道德上的愤慨。 “诽谤我们就等于诽谤你们自己的职业,也就是侮辱你自己呀!”麻生野立刻就发表了评论呢。哈哈。 3 离开我依靠的那些市民运动家,我孤身一人了,但是,只要老板遭到了袭击,因为和他有关系而被弹劾的我,也就不必害怕有什么危险了。因为我觉得不论是反面警察还是山女鱼军团,现在攻击我都没有什么意义了。不管是他们哪一方,既然刚刚使“大人物A”负伤,又何必立刻袭击一个小人物呢?不过,我啊,我倒担心如果“大人物A”被某一方击伤致死的话,就不能期望按月付给我简报制作费了,我的生活怎么办啊。因为核电站发的津贴被妻子、也就是前妻独占,我不得不依靠它来养活正在·茁·壮·成·长的自己,而且就连我那个中年的儿子和他那位差不多算得上情妇的女人也得依靠我的资助啊。即使眼下还能支撑两个星期,可是,以后又怎么办?我匆匆赶回森和那女学生可能已经回来了的家,没坐出租汽车而坐私营电车,就因为受到金钱的影响啊。但是,森和那女学生还没回来。 电视的最末新闻出现了“大人物A”遭到袭击的报道,我回来赶上看到了。据说是多数的袭击者没通过秘书就用“大人物A”的内部电话约好时间,然后趁秘书去吃午饭时按约定来访的。三十分钟之后,秘书回来时,“大人物A”的头部被击,倒下了。现场遗留了一柄被视为袭击者使用的凶器,冰镐,并且发现了不是被害人的血迹。 冰镐?我心中怦然一跳。曾经有一次,我去给“大人物A”送简报,喏,我是带着绝对不影响大人们说话的我们的孩子——“转换”前的森去的。我提出送简报的日期和时间并得到密肯所使用的电话,就是电视里所说的内部联络电话。但是,我心里发出一阵强烈的呼声,我绝对否认袭击者就是森和那个女学生。既然森和我的“转换”是为了实现宇宙精神赋予的使命,那么,在实现它的行动当中森怎能不和我相伴呢?我仅仅扮演站在他身边的角色也行啊。不,也许正因为如此,我才在预感到“转换”的梦里庆祝“老板”夺得政权之日,我和森打倒他、取代了他呀。是啊,那梦就是证明,我和森在梦中是在一起的呀!森受宇宙精神之托实现使命,怎么能失败呀?如果有那样的事,“转换”岂不是对我俩的愚弄吗?据云“老板”虽然负伤,但还活着,现场有袭击者的血迹。假定是森未完成使命而被仇人所杀,“转换”的两人小组之一的我就必须单独完成使命了。但是,我怎能做到啊?我从来没把“老板”视为敌人,宇宙精神也没指示我必须打倒“老板”,我没有理由去实现“转换”的使命,也就是说,如果在我和森的“转换”之中当真有宇宙精神赋予的使命的话,这次袭击就不是森和那个女学生干的了。我只是替回来晚的森担忧而产生了被害妄想,我怎能一定要打倒“老板”呀?我对那个庞然大物本来就怀着敬畏之心的。 但是,就在我这样说时,我惊讶地感觉到了我的内心在强烈地否定。确实,我曾长期接受“老板”的金钱援助,但是,那只是我提出简报得到报酬,根本不曾怀过什么敬畏之心啊……然而,一旦在心里开始了倾诉,我就无法否认我心中强烈的、主张否定的声音了。这还不够惊人吗?然而,由于我突然说出这些话而大吃一惊的,却是你这位记录人啊。我们首先谈一谈长年和我接触的“老板”是个什么样的人吧。说不定会从记述那些的你那边发现我一向不曾意识到的敬畏“老板”的原因呢。起码你也能为了让第三者通畅地阅读而把它记录下来呀。这样把一切都委托给你,不嫌麻烦吗?哈哈。 我现在重新回想一下,才觉得最令别人容易感受的“老板”的魅力就是他的声音和那声音的抑扬顿挫。虽是老人,他的声音却铿锵有力。不是有的教师为了给学生示范外语发音而夸张地发音吗?“老板”被别人冠以这个学生的绰号似的尊称,倒也有恰当的一面呢,他说在他的现实生活当中,确实当过一回语言教师呢。那是日本战败的前不久,他在上海,一边教中国青年们一边从事情报工作。当时正值壮年的“老板”是侵略军附属机关的职员,他的任务就是做知识分子的工作。但是,那些中国青年明知他的内情,却好像并不在意。而且,他们每一个人对“老板”不但不隐蔽复杂的内情,甚至还想让“老板”知道而又希望他佯装不知。“老板”似乎对那些人的内情也压上了盖子,防止从他这里泄露出去。如果有人声严色厉地说,我是延安的人,你能怎样?双方就不免争执起来了吗。对重庆那边的人也是如此。当时,驻在当地的军首脑们几乎都已排定了战败后的日程了。对方的新闻、杂志记者、教师、诗人、作家等等明知要被当作情报,也到“老板”的私塾里去,为的是得到一根隐身草啊。而且,这个塾里备有世界各国的期刊,他们来此也能接触那些情报。“老板”的个人目的不在于束缚敌方的人,而是让他们自由活动,以便从中摸索战败以后的前途。他的确在这方面十分成功,为战后的“大人物A”打下了基础。由此可见,那与现在的“老板”给对立的革命党派资助的做法,也是一脉相承的啊。 如果说起相貌,“老板”的脑袋可真够大。如果他的头像没表现出脑袋之大,就不能显出他的魅力。我想起了在我会见“老板”以前,看到疑案记事上的头像时的厌恶来,那简直是一副凶相,虽然也给人以幼稚和俏皮的印象,但是反而加强了凶恶。老板在那些照片中都扎着头巾或者戴贝雷帽,那大概是为了遮掩被暴力团打的伤痕。据说那次枪击事件是商社的下层勾结暴力团,对“老板”把在整个韩国和台湾都享有特权的A系列商社转移为B商社的报复。而他的照片,仿佛就把那样黑洞洞的传闻变成了漫画似的。 但是,实际的“老板”从额头到下颚的每一部分的尺寸都与刚才说的凶相完全相反,而且,和他硕大的身材很相称。例如他的眼睛,有人说是左右两眼发出不同的光芒,也就是所谓的罪犯体质类型的眼睛;但是,真正的他的眼睛并不是那样啊。因为像鬣蜥眼似的布满皱褶的左眼已经失明,眼睑里边黑乎乎的,所以,即使另五只眼睛因为疑惑或者愤怒而目光闪烁时,它也常常留下深深的阴影。好像那一双眼睛能够轻易地测量出对方的肉体和精神的总量,却不能表示出它的答案。 说到这里,难道我还不是敬畏“老板”的吗?如果你忠实地记录了我的语言,那么,已经写下的语言本身不就证明这一点吗? 我在那天深夜,一边等候森和那个女学生,一边用电饭锅烧饭,我炒了咸牛肉和洋葱,但是,当我独自吃起来时,才注意到那咸牛肉罐头也是“老板”新年礼物当中的一份,是今天袭击时,正在吃午饭的笨蛋秘书发给我的。哈哈。每一个提供简报的人,他都一律发给了。由此可见,在我的日常生活当中,到处都有“老板”的影子啊,所以,在“老板”遭到袭击的那天晚上,他的事怎么也不肯离开我的头脑,也是很自然的啊!但是,如果是这样的话,我的“转换”了的精神生活本身不也不知不觉地受到“老板”的影响了吗?我只吃下所做的夜宵的三分之一,因为在这当儿,我的胃翻腾得厉害呀。我一想到在老板的影响的无意的波及之下,我成了受他支配的人,不由得联想起在巴黎公寓的亭子间里踩着高高的床铺上吊自杀的朋友来,他的尸体像幻影似地出现在我的眼前。他刚开始的时候不是也不能理解老板的整体构想,把老板当作国际关系的外行而藐视,却又自相矛盾地对他的存在的本身怀着畏惧和敬爱之心,再加上对经济上的耽心,才努力向老板讨好,搜集情报,归纳起来递交的吗?后来,他逐渐深入了,深入到连我也不懂的老板的全部构思的深度里。就是这个他,直到古巴危机时他才想到了老板的真正的意图,醒悟了他一直协助老板干了哪些事,而且是无可挽回的了。那是对和他一同在普林斯顿进修国际政治的法国人妻子也不能挑明的事呀。他首先想到必须和老板结束这种关系了。他开始对提供情报——更确切地说是提供简报——怠工了。老板来到巴黎时,他俩当面对质。但是,这次对质在第三者看来只是一方蒙受训斥,精疲力竭的他已经没有精力再去寻找合适的地方,便在床边吊死了。那间公寓是他的全部财产,被遗留下的夫人,不得不继续睡在那张床上! 凌晨两点,电话。又是那位女学生,不知从什么地方打来的,用傻哩吧叽的女学生语言、自鸣得意地送来了她作为活跃分子武装起来了的消息。她怀疑我家的电话已被窃听,想得倒周到,这个连屁股沟子前边都让人偷看的粗心的家伙。 “喂,喂,爸爸们在监视着,不能靠近车库,咱们暂时不能在你家见面啦。我们俩干了那事,你生气么?那是自然的啦。不过,那叫什么?那只是应酬呀,真正的要和你干呢。这也是命运吧?那样一来我什么也不能做了。妈妈来了,请多关照,多保重!” 原来是森和那个女学生袭击了老板啊!本来对森去袭击时甩下我是很有意见的,却被作用子几句话就立刻说服了。不过,那是什么意思?她说不过是应酬,真正的要和你干呢。那是命运么?今天森仅仅是去给“老板”发出警告的,而在实现使命时森要和我作为“转换”了的命运的共同体两个人一同去的。所以,今天被留下来也没有问题!为什么宇宙精神要命令袭击“老板”呀?不过,既然要在森的领导之下实现这一使命,我也就没有问题了! 电话的意思是警察现在正在监视我的家,邻居家的车库对着我家的门敞开着。女学生的话很有说服力地反映了她对走过我家门前的陌生人的观察。当电话被单方面挂断以后,我立刻要熄灭起居室的电灯,但是,我猛然一惊,没有熄灯。我强忍着没去从窗帘的缝隙往外窥视,因为如果让监视的家伙把刚才的电话当作秘密联络就麻烦啦。 当然,我也并不认为那是森和女学生暴露身分之后来张网捕人的。因为如果是那样的话,他们就会痛痛快快地拿着逮捕令来强行搜查了。有人不是针对森和女学生,而是准确无误地针对我向警察告密了啊。警察大概对那情报半信半疑,所以才在这里监视。也许是森和那女学生本人,或者是把他俩送到我家来的那些人,敏感地发现了警察的踪迹,才逃过这一关的吧。 是谁检举我?当然是我妻子,也就是前妻!她从电视上看到“老板”遭袭击的新闻,然后就把它和我联系起来,这不是很自然的么?然而,我为森和那个女学生或者他们的护卫们能够巧妙地逃脱根据我妻子、也就是前妻告密而布下的罗网,并且因此收到使森和那个女学生能够在今后我妻子、也就是前妻的告密情报中避开警察追究的效果而欢欣鼓舞。而且,一经证实了袭击“老板”的是森等人所为,我感到事过将近十年,我和那个挂在巴黎市街上很高很高的地方的朋友的尸体总算找到了和解的头绪,至于我刚才还向他表示敬畏的“老板”,我仿佛看见了他又恢复了那副凶相和倒在血泊之中的幻影。十八岁的善于多变就是厉害呀。哈哈。虽然我只惦记森负伤,可是那女学生不是像唱歌似地说:请多关照,多保重么? 等了二十分钟以后,我熄了寝室的电灯,然后不去我自己的床,却在森的床上把脚伸到栏杆外头睡着了。在天明之前有好几次我感到马路上有人的动静而醒来,大概警察真在监视吧。我被麻生野集团的上层组织视为间谍、被它的反对党派当作对立面的支持者,而且妻子、也就是前妻和她的巨人族弟兄们,也很可能为了发泄生活上的宿怨而趁我熟睡时袭击呀。不过,我家门前有警察监视,这对我倒是最安全的保护啊。人生会遇到各种各样的境遇,如果你们作家不能从各种角度看世界,就不能洞察一切。譬如,没有我这样滔滔不绝地吹嘘、你那样老老实实地记录的配合就不行啊。哈哈! 4 具有尊重人权精神的警察给了十八岁的我足够的睡眠时间之后,以两位绅士的面貌出现了。那个根本不讲什么人权的大喊大叫的告密人正是我的妻子,也就是前妻啊。哈哈。我一睁开眼睛,就精神百倍地准备和官方抗争。因为森已经着手实现了宇宙精神赋予他的使命,我这个也应尽快参加那场斗争的战斗员同志怎能自甘落后啊。首先是清晨的洒扫,当我把家里所有的窗户全部大开时,看见四五所房子以外的地方停着一部车。这一带的路上是禁止停车的呀。然后又看见邻居家车库的屋檐下有一名闲得无聊的长发族在早春的晨风里冻着,他直跺脏兮兮的长筒皮靴的后跟。他那长靴和全身的打扮,表明他是生活得疲惫了的长发族,比街上司空见惯的长发族味道更足。哈哈。不过,一会儿就听到铃响,我到门厅一看,站在那里的并不是那些监视的人,而是全身制服的两名警察。一个是全局柔道大赛的冠军似的美男子;一个像是去年年底因为结核病请病假、现在是春天了所以又跃跃欲试的人。显然是把高压派和怀柔派两种战术做了分工,不说我也明白。但是,“高压”直接点了我的名,“不在家么?”他这样一问,“转换”后的我就心中有底了。 “舅父舅母昨晚没回家。舅母好像前,前一个晚上就没回来。他儿子也在这儿,舅父带走了。前、昨天的昨天的晚上,好像出了点乱子,所以叫我来看家。现在出了什么事么?我是这个家里的人,告诉我吧。莫非是舅母、或者舅母的兄弟又割了舅父一刀?” “您是他外甥么?……给他看家?你再说说,你舅父为什么被人家割了?” “嗯?”诱供! “我在严肃地和你谈呀。”“高压派”插进来了。“你舅父昨晚一直未归,到现在也没回来!和你联络过么?” “没有联络。请你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情吧,我真是他们家的人。” “你看电视看得太多了吧?”“怀柔派”一边说着,一边露出了判断的神色。我虽然有些胆怯,但是,他好像把我错当做头脑欠佳的小鬼了。“不,因为有人来找你舅父迷了路,我们是带他来的。既然你舅父舅母有的动刀、有的挨刀,那就快些送去吧。哈哈哈。”这不是诱供,是向善良的、健全的市民发出的协助请求啊。哈哈哈。 这时,在退让了一步的警官中间,(从前的喜剧电影不是演过消防队员破门而入的场面么,就像那样)走出了志愿调解人。 重新在近处看看他,他那黑得发青的皮肤简直令人想问 “是否还活着?”可是,他的整个脸上,不仅没有垂死般的颓丧,反而使你一眼看去就对他那蒙着黑得发青的皮肤的宽宽的前额、三角形的鼻子和口须,都产生好感。就在这时,他把方形的黑色眼镜架向上捅了捅,在他那真挚的眼睛里露出惊讶来。仅此一点,就使我明白了“志愿调解人”是代替森和女学生来联络的,虽然他也许在森那里听到了有关“转换”的说明,但是,当他来到这里亲眼目睹我这个“转换”后的人时,他却禁不住惊讶和迷惘了。 “在府上的杜鹃花丛里,小猫产仔啦。”这位“志愿调解人”不事寒暄地说道。“今天天气暖,倒不要紧……” 当然,警官要把他的话当做暗号了。那位“高压派”立刻走到“志愿调解人”身旁,牵制他的下一个暗号。经验丰富的“怀柔派”则已经去检查杜鹃花了。但是,遗憾的是他不得不赶快躲开呼地一下子怒吼着窜出来的桔黄色带斑纹的猫爪子的攻击。“不要惊吓它,它如果觉得危险,就会把猫仔吞下去呢。它已经吓得吃起来了,只剩下一只了。因为昨晚这一带吵吵闹闹,母猫被他们吓坏啦。” “被吓坏的是我呀!” “怀柔派”上气不接下气,非常不高兴地说道。我对那软硬两派的角色,说不定要给相反的评价了。……至此,已经无话可谈,“志愿调解人”也看出来警官们在那里失去继续读下去的时机了。从侧面看,他的鼻子和口须的一半以三片螺旋桨的角度,均衡地向警官仰着,不容分说地客套起来。 “实在给您添麻烦啦,太抱歉啦!实在是,谢谢,警察先生!多亏您帮忙,这下子好啦!” 警官们似乎在语言方面的力学上感到羞愧,致意之后走了出去,但因关闭那扇坏了锁卡子的门,使花丛中产褥里的猫又呜呜地咆哮起来了。哈哈。 “不给猫弄点水和食物么?”刚才我没想到,因为警官也没想到啊…… “不过,警官也没受过抓猫的训练呀。”“志愿调解人”好像很讲公平似的忧虑地说道。“既然不是你家的猫,就由它去吧。……因为至少那个母亲现在是吃饱了的呀。” “你是猫问题的专家?” “猫问题的?喏,那种专家恐怕还得年长一些吧。……那么,可以让我进屋么?” 当然没有拒绝的理由了。当我们在起居室里对面坐好时,“志愿调解人”又目不转睛地看着我。于是,在厚厚的眼镜片后边,仿佛有黑灰色的微粒在涌动的眼睛里快活地露出了惊异的目光,他发出有些吓人的孩子似的声音。 “哎呀,真是的!干得真棒,这太可怕啦!” 我感觉到自己“转换”了的童颜一下子通红,一直红到了喉咙。 “……这件事是森告诉我的,……不过,真是叛变得好啊!” “是‘转换’。” “噢,‘转换’。很不容易吧,干得如此出色!可是,昨天没注意到,本来在集会上见到过‘转换’前的你,只是没注意。了不起啊!干得太棒啦!” “森在你那里么?”就连我也招架不住他那无限的感慨,想把话岔开了。“听说他受伤了?” “他在我家的康复道场!伤势不重!那女学生也平安无事,虽然她和康复道场的服务员争吵,但森很平静,他的作为和人格都受到了尊敬。……我是来找你联络的,……我对你的“转换”以及从前的研究,都有兴趣,所以才来……我是研究分子生物理学的,不过,半路上放弃了,算不上什么研究人员!” “志愿调解人”说到此处,在眉宇之间的黝黑的皮肤上出现了不幸的竖纹。我被他的皱纹触动了心思,因为我也是半路上放弃了研究的人,我们的遗憾是共通的呀。 “关于‘转换’一事……是森亲口对你说的么?或者是你用别的方法得知的?总而言之,当你听到时,你相信了么?你现在还相信么?” “当然!现在更是加倍地准确了。当然!” 说到此处,“志愿调解人”把刚才一直抑制着的笑的渲泄忽然释放出来,放声大笑了。虽然他笑得痛苦地喘息着,他还在说: “我怎么……能够……不……相信啊……哈哈,哈!”我愕然不语,“志愿调解人”才算止住不笑,在我眼前又擦眼泪、又揩口水。 “那,森什么地方受伤了?” “头部……” “脑袋?” “啊,……他不让我说这些呢。我这么快就对森失信了。” “伤势很重么?既然他让你保密……” “伤势不重,不过,他叮嘱我不要说出他伤在头部呢。……我作为受托给他治伤的人,失信了啊!” “伤了后脑部么?还是别的部位?你所说的治疗是……” “我当然是外行啦,只是给他消毒、打绷带罢了。受伤的部位正如你所说的,是后脑部,我看见时流血已经止住,我用手指在血块上摸了一下,好像从前的伤口又裂开了。不过,森说不妨事,大家也就放心了。其实,我一听说皮肤是被冰镐撕裂的,我就又有点耽心了。 “冰镐?那不是森自己带去的武器么?” “一点儿也不错!森首先用冰镐在‘大人物A’头上一击,女学生以为他立刻就会撤退,可是,森把冰镐递给就要倒下的‘大人物A’,那家伙浑身是血、头昏眼花,可是接住了冰镐,森就等着他的反击呢。那家伙举起冰镐,却忽然翻倒,失手钩裂了森的头皮,仅此而已。森是一个了不起的人啊!我既然有幸和这样的汉子相遇,我无论如何也要保护他,要忠实地为他服务!我的康复道场是使两派掉队的人走向和解的第二次起步的训练所,……因为森已经用他的行动真正地实现了谋求和解的非暴力战斗了!” “你看森的行动,已经结束了么?或者仅仅是下一步行动的一种预告?你说那个女学生在后边,我放心不下呢。” “为什么问这些?你怎能一方面看到森此番的全部行动,而另一方面又说它是一个结局呢?你害怕参加进一步的活动么?那么,你不要参加了!并且就此悄悄地缩回去吧!你想侮辱森么?” “啊?我干什么啦?难道我会侮辱森?” 于是,我们就像斗了一个回合的鸡,在起居室的地板上半蹲着、相峙着、憋足了力气准备下一步决定性的一击。当然,在这种情况下我是马上就失去斗志的鸡了,一边不好意思地重新坐下,一边对同样难为情的“志愿调解人”分辩道: “我现在才完全弄明白,由于森下生时的异常,我产生了动摇和混乱,‘大人物A’就想趁机压制我,杀死特儿室里的森,逼我做他的终身奴隶……,所以,我认为森袭击那家伙也就是他的归宿。但是,我毕竟没有屈服,‘大人物A’的压制计划也没有实现,在现实世界的借贷对照表上就记上了‘大人物A’被非法殴打这一笔帐了。我看森是因此才递给他冰镐的呀。森对现实世界的计算是有答案的,他的行动是有理由的,但是……如果顺着森的思路去想,我认为冰镐撕裂了他的头盖骨缺损的缝合部,是有象征意义的。让我来讲讲森下生时‘大人物A’对我进行的威逼吧,因为我现在明白了那真正的用意。虽然我把他称为‘老板’。……不过,你真的以为我要侮辱森么?即使“转换”了的我无知和鲁莽,是一个自私的崽子,也不会那样做呀。” “不,非常抱歉!”“志愿调解人”向我道歉时铁青的脸皮下边泛起一点铁锈色。可是,他仍然表现出来他所钦佩的对象并不是我而继续口出不逊:“我们不是常常与自己的愿望相反,犯下偏偏侮辱敬爱的人的错误么?而且,那错误的严重程度,不是你再生两三回,以毕生的精力去补偿也难以弥合的么?是啊,就连像你那样“转换”之后继续奋斗,也是徒劳的啊!” 第七章 对“老板”的多方面的研究 1 我对“志愿调解人”讲了头盖骨缺损的森下生那一天,我把他抱到医大医院,一直坐在候诊室的长椅上等了九个小时的事。你问我等待什么?我在等待广播里说你送来的小怪物已经顺利圆满地断气了。哈哈。 我这样一直等到第二天早晨,我在候诊室打了公用电话。问我打给谁?不是打给家人、也不是打给朋友,而是打给“老板”。于是,我就把有关我自己遭遇到的异常的事以及我翻译在国外报刊杂志上发掘的奇异的话题等等,扼要地谈了谈。“老板”对此表现了意想不到的浓厚的兴趣。但是,在两三次质疑和对答的过程中,我听出来“老板”把新生儿的异常归结为我受到钚辐射的结果了。说老实话,我惊呆了。异常的婴儿和我被一条可疑的纽带连结着的事实使我醒悟了。而且,它后来发展到向我妻子、也就是前妻作核时代的伪证的地步了。这些都因为我的生活的每一个侧面都受到了“老板”的影响啊。不过,脑外科的负责人已经对我说明了我的孩子是由于物理性的事故引起的病例。我回答了这些情况之后,“老板”就对婴儿失去了兴趣,只给我下了一道指示。 那就是让我记下一家医院的电话号码,命令我在下午把孩子送到那里,请那里处理。我并没表示反对的意见,而且立刻就顺从了。然而,在我内心的另外一个角落里却这样想,把我的孩子借陌生人之手去杀戮,而且是依仗“老板”的权势去做的,那么,今后,我的肉体和精神全都要被“老板”牢牢地捆绑住了。这时,我虽有乌云压顶之感,却也为终于找到了能够满足我的请求的靠山而放心!可是,那天下午,我特别郁闷,无所事事地把“限时”度过了二分之一以上,后来,虽然被催逼似地不得不上街去叫出租车,这想法固然没错,可是我竟然独自上车,跑到离医院不远的位于池袋的土耳其浴场去了。 我这年岁的人不论男女,一有烦闷就往桑那或者土耳其浴里去呀。哈哈,其实,我去那里是看好了回医院的时间的。当我躺在按摩台上,土耳其小姐向我的胯间专心地按摩时,我也呆呆地望着自己的那里。这时,小姐从按摩台上抬起屁股,把腰肢摆了一摆,又摆一摆,脱了内衣。然后把一只脚蹬在我头旁的台上,支起一条腿坐下了。我厚着脸皮往那边一看,于是出现了我一生当中从未见到的最精彩的性感场面!虽然小肚子瘦得可怜,可是,黑压压的xx毛简直有点狰狞,像绵羊毛交织的垫子似的粘在那上。而且,在那阴影下的半开的性器也黑得吓人。我觉得对我来说,在所有的性器官当中,这才是独一无二的性器官,当即伸出长古舔起来了。这时,那小姐不做任何配合的动作,可是,一会儿就用又粗又沙哑的声音,害羞地说:“我仰面躺下,你舔起来就方便了。”于是,我就正式地舔了下去。忽然她哼了起来,虽然连她的Rx房也像孩子,可是,从她的胯间用一只眼往上一看,从胸部到脖子底下都沁满了苍蝇卵似的汗珠。顺势垂下目光一看,小姐的性器官仿佛是一个活物,已经进入性高xdx潮了。随后,我在她的两膝之间抬起头来,和她开玩笑说,让我进去吧,可是她还在留恋那性高xdx潮,她按着我的脑袋的双手已经失去了力气。越过她那充血的孩子似的脸和尖尖的下颌,我看见她瞥了一下激动的xxxx,说道,“我不要,因为那上边沾了乳液呀。”不用说,我抓起旁边的浴巾擦了一把,立刻就骑上了她。虽然走廊对过房间里的土耳其小姐隔着珠帘偷看,我也没犹豫。 后来,……反正就是那点事吧。我在小姐的身边过了很长时间,等到过了“老板”指定的时间,才回到医院。特儿室的主任女护士告知我,婴儿正在劲头十足地吃牛奶。我立刻请求脑外科的负责人做手术,要问我哪来的勇气,我恐怕要这样回答:我从前于的都是我绝对不该干的事!我不但是起源于二十世纪美国的钚辐射的罹难者,而且还正在感染十六世纪美国发源的梅毒病。通过行动,我获得的教训是:干比不干好!因此,我在老板的杀害婴儿的诱惑面前上了一次大当,而且还骗了我自己,一辈子都得服侍这个脑残疾的孩子!我从来也没想过我是能做那些事的人啊! “如果能这样理解了森下生时和‘老板’的关系的来龙去脉,你就能理解森经过转换获得了行动上的自由和增强了体力之后,为什么马上要对当他因为头盖骨缺损而长瘤子卧床不起时企图消灭他的威胁者回敬了。”我这样说完以后,“志愿调解人”颇为诚恳地答道: “因为要以反击作为对那件事的解释时,意志在与现实条理不合之处也起作用,所以,一击以后,森就一动不动地、毫无反抗地等待“大人物A”的反击啊。把冰镐递给昏迷不省、浑身是血的老人,然后在那里等待打击自己的脑袋,这种人的勇气是非凡的。何况森的脑袋上还镶嵌着塑胶啊。并且,当我从头到尾听完了事情的经过时,我觉得森仅仅在这一次袭击中没带你同行的理由已经是明明白白的了。因为这显然是第一次袭击呀…… 2 “你为什么如此尊重‘转换’了的森,而且不仅对森,就连对我‘转换’也深信不疑呀?”我向“志愿调解人”充满感激地问道。 “我怎能怀疑森啊?你本人怀疑过森的‘转换’么?……我反倒认为像你们这样的‘转换’虽然罕见,却是千真万确的发生在世界上的呀。凑巧我和两位当事人都见了面,真是幸会……” 大概是我依然对“志愿调解人”的非常委婉的措词露出推敲的目光,他便试图向我表白为何通过转换的一例想象到整个世界都发生了根本性的异变的根据。 志愿调解人的论点,概括起来就是他认为地球上的现代世界已经接近宇宙的终结了,所以,向最终方向加速的宇宙力量必然要引起这个大地上的各个侧面的变态和弊病,结果就发生了日常所见的各种怪现象了。 “以小克特·沃涅格特为首的作家们不是常常写出荒唐的推理小说,把这个地球的历史、时间以及其末梢的人类的历史等等,都写成达到宇宙精神的疯狂的计划的一种手段么?我认为一个人的一切想象都有人性的根据,所以,和推理小说家共同感受这类想象是有意义的。因此,我也试着写了同类的剧情,并且在那写作过程中再次确信了全人类的宿命。啊哈哈。据我的推测,这个地球是巨大的宇宙结构中的一个零件,正在采用皮带运输的形式把它送到指定的地方!整个银河系宇宙是把地球按照设计图移置到指定地点的皮带运输机,等到最后阶段,它就是发出能量把地球射向适当地点的发射台。于是,这个栖息着人类的大体上完好的球形零件就咔喳一声镶进给它预留的空当,完成了全部工序!不过,按照惯例,最初阶段的零件总是做得不大好的,所以,地球这个零件也有微小的变形。最后,为了修整它,就需要与宏大的宇宙不成比例的微小的工匠,也就是人类和鸟、兽、鱼、虫……不过,我认为这种修整或者打磨,它的最后的工序就是在地球表面上进行遍地开花的核爆炸。现在,在沙漠和大洋的环礁等处的爆炸都已完成了。下一步就要在除了上述两处之外的,尚未发生过核爆炸的地方,也就是在大城市,进行核爆炸了。于是,把终于调整得达到了要求的零件(地球)从银河系宇宙发射台上发射出去,咔喳一下安放在最终的结构里!如果提起这个大型结构的形状的话,托勒密①的宇宙体系、但丁的天象图,都反映过。当然,我可没有解释这些奥秘的能力。啊哈哈。如果这一宇宙性的工程得以实现,对伽里略就得重新评价了,不过那必须人类还有用于评价的时间啊。哈哈。伽里略不仅是新的宇宙观的开拓者,而且正如异说审判时所表明的那样,他作为天主教徒,并没反对但丁的天象图的终极结构。因此,他的言行就变成并不矛盾的啦!虽然如此,地球仍然转动,整个银河系也以超速度运动,那是在不动的上苍到地狱的大结构里,把一个零件咔喳一声镶进去的运动。想到此处,你就会认为大倡异说的伽里略和革新宇宙观点的伽里略并不矛盾、合为一体了。他的安详的灵魂一定是既深邃而又广阔的了。伽里略本人也在书上写道:不论是谁,只要经历过一次彻底理解一件事,实际体会一下知识是怎样得来的,就知道自己对其他的、无限的结论一无所知了。啊哈哈—— ①Ptolemdeus,Claudius,(约九○—一六八)希腊天文学家。 我一直沉默着啊。像我这样在高中和大学里学过物毕竟是引用了伽里略的话,怎能笑啊?“志愿调解人”在我面前反倒有点不知所措似的接着说道:“……当然,我就是对遵照宇宙精神的设计把地球磨光、发射、完成特大结构工程表示愤慨的一员啊。所以,我正在具体地、在临近的地方反对打磨地球的工程。而且,我认为我和森的转换也和我的目标一样,都是反对打磨宇宙零件儿地球的重要组成部分。只有转换了的人,才能真正成为一个个反抗的原点!虽然转换本身来自向终结加速的速度所带来的变态和弊病,但是,如同反作用是作用的附属品那样,它不是也代表了宇宙的另一种精神么?森的父亲,不是那样么? 不是那样么?虽然我被他这样问着,但是,那可不是马上就能回答出来的问题呀。然而,转换成十八岁的我,立刻干干脆脆地回答了,就像我对那问题企盼已久似的。 “那是要查明原因的。说不定就是为了要查明原因才‘转换’了的!那一定要查明!” “你经过‘转换’之后如此精神百倍,确实给了我很大的鼓舞啊!森的存在就更不必说了!”“志愿调解人”这样说道。他一反刚才痴人说梦似的话锋,变为社会运动实践家的语气了。这家伙不好惹呀。 “虽然刚才警察老老实实地撤走,可是,你太太已经告密,如果和‘大人物A’那边的情况一致,我认为他们会继续监视的。电话肯定要遭到窃听,我们一走出去就会被跟踪。我们的警察一旦开始跟踪。只要半路上不改变计划,就绝不会失去目标……” 因此,我们重新研究了“转换”后的情况。既然我妻子,也就是前妻检举的袭击“老板”的人是“转换”前的中年男子的我,那么,“转换”后的十八岁的我,不论在家也好,出门也好,都没有被捕之虞了。只要在“志愿调解人”所谓的我们的警察当中,没有能把这个小鬼当做三十八岁中年男了而怀疑和逮捕的富有想象力而又果断勇敢的警官。哈哈。不过,在我要去的那个地方隐藏着的头部负伤的壮年汉子,跟踪的警察是不会不带走他的呀。因为那个汉子就是我的儿子,既是能够得到证明他并不是我本人的人,但又的确是我本人的人。如果不能让警察相信森和我的“转换”,就无法说服警察了。 “我想去看看负伤了的森的情况,有些冒险啊。可是,我现在怎么办啊?” “你首先和‘大人物A’的秘书联络一下,不是很自然的么?也可以说是问候嘛,……我认为这一招在战术上是有效的呀。因为我们要想支援森的战斗,就得多方面研究‘大人物A’啊。……这里的电话不能用了,已经被窃听了。咱们先去找个公用电话,和‘大人物A’联络吧。” 我这样建议之后,肯定无疑是结核病患者的‘志愿调解人’掏出卫生纸,啪地一声吐了一口痰!他以根本没预料,我是否反对的敏捷站起身来,热得罩上了雾气的眼镜后边的目光在催促我。 3 我们走到街上了。像这样不冷不热,树上刚刚绽了冬芽,马路上一览无遗,跟踪人的工作也就不必发愁了吧。当我们走到头一个十字路口时,“志愿调解人”向我耳语:“你,一直走!”然后,他就向我摆摆手,说不清是就此告辞,还是去买香烟,就往右拐去了。可是,我家附近是旧农田,街道尚未修好,拐了弯可就麻烦了。一直往前走就会又走回来,回到刚才那条路上,可是又不能对他说。不过,已经无暇顾及那么多了,因为我不能对那个把微微抬起的一只手放在胸前,奋力向前的他喊再往左拐就是死胡同啊!哈哈。 过了一会儿,本来是向跟踪的·我·们·的·警·察挑战的他吧哒吧哒地响着扁平脚穿的大皮鞋,从后边跑来了。我也一下子慌了神,是不是也该逃呀,哈哈。气喘吁吁地追上我的“志愿调解人”满脸都是青瘢、眼睛在酒瓶底似的镜片后边隐隐绰绰地露出既得意又沉稳的微笑。 “那两个大家伙跟踪我呢,啊哈哈。他们大概找不着我了在那里反省吧。他们还在大声商量采取别的行动,我却又一次从他们身边溜掉了。这下子他们手忙脚乱了,好像跟踪的主动权在我们手里啦。啊哈哈!” 他不是一个很天真的人么?不过,当我在公用电话亭外掏硬币时无意之中显得有点胆怯时,“志愿调解人”却一扫他的稚气,说出尖刻的话来了。 “……你给‘大人物A’的秘书打电话是非常必要的。如果你假装不知发生了事情,那才可疑呢。虽然对方不了解你和森的关系你就贸然打电话有点儿尴尬,但是,你也只能这样做了,如果你真打算为单独一人先去袭击而负伤的森做些事的话……” 我拨动了电话号码盘,森他们俩就是用这个电话号码和“老板”约定见面的。秘书好像在等候似的接了电话。那也不必再用我“转换”前的声音了,因为秘书立刻就听出是我的电话了。而且,向我传达了准备好了的消息,证明他早就等待我的联络了。 “……啊,是你呀,‘老板’说想在两三天之内和你见面……不,虽然负伤了,但是,对方是个小流氓,打得不算重。既然‘老板’想见你,随时都可以见面。你能赶快决定一下来见‘老板’的日程么?” “我想去慰问‘老板’,可是,时间还没具体定下来……” “那么,你尽可能快些直接到‘老板’的病房来吧。以后我也在病房守候,所以,你来时让传达员叫我一声,在警卫方面就没啥问题。……谢谢你啦。” “大概是在那位秘书身边听着的警察把你的电话当做最后的一次电话而颇感兴趣,秘书才不得不挂断电话的吧?”“志愿调解人”脸上露出正在分析不大有利的情报的战略、战术家的忧虑,这样说道。 “那就是说,‘老板’和体察他的尊意的秘书都在帮助我逃避警察的监视?” “对照一下警察向新闻界发表的内容,也是那样的啊。如果不是警察和秘书勾结,把你推下陷阱的话。……不过,既然‘大人物A’是所谓的·大·人·物,那么,他不会和官方的分支机构勾结设下圈套么?说不定‘大人物A’是真心想和你接触的,他已经察觉你和森在袭击一事上的牵连了。” “是啊……,可是,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就更需要在会见‘老板’之前和森谈谈了!如果弄不清攻击的真正用意,就不能准确地保护森!” 虽然我和“志愿调解人”交谈着这些切身问题,却没有确定往哪里走,就像我第一次十八岁时和学校的朋友们在一起那样,漫步在通往私营电车站的路上。“志愿调解人”好像被新的难题弄得心事重重,满脸阴沉沉的。但是,他忽然抬起大脑袋,向后偷看。与其说他在侦察跟踪者,倒不如说他是小题大做,吓唬人了。可是,你那样咋咋唬唬,要给我们的警察什么样的影响啊?“志愿调解人”似乎不理解这场非常严肃的行动的意义,令我不知如何是好。这位比“转换”前的我年少,比“转换”后的我年长很多的,没能成为生物学家的男人。但是,他在救助人类的抱负上却远非一般的生物学家所可比拟。可见鲁莽的举止和深沉的心灵是能够共存的呀……。一会儿,在“志愿调解人”的发言里一下子就表明了他在考察我和森以及“老板”的关系方面,显然取得了长足的进步了。 “如果你想见到森,问他攻击‘大人物A’的意图何在,你就会知道他不仅是为了对他下生时险些被消灭的报复,虽然我也只不过是推测,可是,我认为那是对今后即将发生的事情的警告啊。假使你从森那里弄明白了即将正式开始的事情的意义再去见‘大人物A’,那就具有特别的意义了。对于森已经干起来的事,你不是既不能使之中断也不能阻拦么?”“那倒也是。”我这样说着,却在自己的声音里听到了随着比预期到来得早了的意外的击球,而站在球场跑垒员岗位上的孩子的声音! 这时,我们已经来到民营电车车站,被上学迟到的懒学生的人潮挤得向后稍稍退了几步,便放慢了脚步。我们耽心跟踪者随时都会来到能伸手卡住我们的脖子的地方。 “我们去哪儿啊?如果不能马上见到森的话。”我刚想和他商量,“志愿调解人”却像已经讨论完了行动计划似地对我说出下列意见,他为了防止过路人当中的特务,特别小声地说: “只要对立的革命党派的双方都和‘大人物A’有资金关系,那就不论是哪一方,你都可以去访听一下曾在现场的党 员对他的看法。在康复道场里的人是从两派里掉队的,既然被看做掉队的,当然就不会得知学迟到的懒学生的人潮挤得向后稍稍退了几步,便放慢了脚步。我们耽心跟踪者随时都会来到能伸手卡住我们的脖子的地方。 “我们去哪儿啊?如果不能马上见到森的话。”我刚想和他商量,“志愿调解人”却像已经讨论完了行动计划似地对我说出下列意见,他为了防止过路人当中的特务,特别小声地说: “只要对立的革命什么情况了。你有合适的人么?” “我倒是认识麻生野,通过反对核发电运动……,如果她能从干部那里得到什么消息,我想她会告诉我的。” “麻生野央麻?太好啦,她行!”“志愿调解人”以出人意料的热情表示赞成,“她是老手啦!” “老手?……我看不出来,而且对运动的上层的革命党派也不见得有影响力啊。” “不,她是个老手,是参加运动的老手!”“志愿调解人”语重心长地说道。“还在‘六全协’以前,她是有名的女子高中里的独一无二的活跃分子,被人们视为党派领袖的情人,但是,被反对派抓去了。他们拷打她,叫他交代领袖的秘密指挥所。那个时代革命党派里的新手还有道德心,不干强xx一类的事,嘻嘻嘻。起码那是想要保持个人洁癖的有道德观念的时代呀。所以,他们就强迫她手淫,一直到达到高xdx潮。用可口可乐的瓶子呀,嘻嘻嘻。” “那怎么可能。” “嗯!?是家庭用的可乐瓶啊!……所以,她受了伤,跑到欧洲去了。可是,回来以后,又干起市民运动,坚强啊……,在每一个党派里都有人对她表示崇敬啊。”说到此处,“志愿调解人”忽然忘掉了奇怪的误解、忘掉了笑声、也忘掉了铁青的脸上的红晕,无可奈何地低下头,直打冷战。 这时,我又振作一下,打了电话,未来的电影家好像刚才一直听我们对话似的,不高兴地回答了我的话。她刚刚把那些被拘留到今天早晨的“那些孩子们”和前来救援他们的人送到以她为继承人的某财主的别墅去静养。我一对她说我和“志愿调解人”带着两名跟踪者在打电话,她就同意她到街上来会面了。约定了在新宿的朝鲜饭馆相见。即使不得不正视她的脸,我也希望笼罩在那烤肉的烟雾里,所以我赞成了这个会面地点。从我受到恶狠狠的插话的影响来看,也足以说明这十八岁的人够可怜的了。当然,老牌市民运动家是不会做出超越实践理论的选择的。这是为了给一同来的义士(?)接受速效营养啊。她对四国的反对核发电领袖是这样称呼的。当困惑不解的我反问她时,她就对我说让义士,也就是正义的人住在她家并且让他和我们会见。从今早各报的新闻报道来看,可能是有效的了。彼此都没有看早报的我和“志愿调解人”感到落后于麻生野的情报分析了,赶快在上电车之前买来了卖剩下的早报。 且说,我把那些早报一一对照,对于袭击“老板”的报道和解释,都没有超过昨晚电视上的水准。特别是对“老板”负伤的程度、现在的情况,简直封锁了消息。就连秘书给我电话这样的事,报上也没发表。“老板”被通称为“大人物A”这一事实,显然在报道当中也受到了封锁。但是,在经呼的。当困惑不解的我反问她时,她就对我说让义士,也就是正义的人住在她家并且让他和我们会见。从今早各报的新闻报道来看,可能是有效的了。彼此都没有看早报的我和“志愿调解人”感到落后于麻生野的情报分析了,赶快在上电车之前买来了卖剩下的早报。 且说,我把那些早报一一对照,对于袭击“老板”的报道和解释,都没有超过昨晚电视上的水准。特别是对“老板”负伤的程度、现在的情况济日报的解说栏上,却揭发了控制国内三分之一的核电以及外国的核电开发权的综合商社的幕后实力派就是“老板”。说这话虽然有点儿没出息,可是我简直被人家攻了个冷不防。这真是无情的暴露,太令人扫兴了!既然老板如此具体的掌握着国内外核发电的特权,我们一向扮演的角色就是那个特权运作的末梢上的跑龙套的了。当日本综合商社介绍加拿大 卖给韩国原子反应堆开始谈判时,我收集了欧洲的带批评性的评论,难道那不是响应了老板收集实效情报的号召以大甩卖的代价来干的么?……我接受了微薄的酬金就心怀感激,是因为老板以大公无私的厚意每个月付给我钱,所以我一直向他提供简报。其实,我只是一名收取低廉的报酬而干了他很需要的工作的临时工啊。 如果把我的思绪陷入利害得失的情感之中而怒火中烧,就连我自己也会觉得太狭隘了。不过,真要按捺这股怒火也不容易,我怀疑那正是缢死在巴黎的那位朋友所经历过的同样的处境了。像在他一生的最后的瞬间那样偏狭和极端的愤怒。 “她一得知‘大人物A’在特权方面和核发电关系很深,马上就叫我来带你去会见反对核发电运动的领导人。这样的做法不愧是麻生野作人方式啊!”“志愿调解人”表示赞叹地说。 “四国的领袖是为了参加你在门口演讲的那个集会而来的,后来他就一直参加了救援活动啦……,从这一点上来看,麻生野的态度也不必过高评价呀。” “不过,出乎我们预料地发生了袭击‘大人物A’的事,而且由此知道了‘大人物A’和核发电的有着很深的幕后关系。在那种情况下,我们只能被动地阻止突发事件啊。可是,麻生野让我带你去会见反对核发电的运动领袖,她是主动地参加突发事件啊。麻生野为了创造每天都可能行动的环境而生存,她的生活方式是扎根在现实当中的,这可非同小可呀!”“你这位‘志愿调解人’一方面努力演讲、一方面又经营康复道场,而且还窝藏由于突发事件而暴露了的袭击‘老板’的人。因此,我倒觉得你的生活方式才是扎根于现实的呀。在这一点来看,你和麻生野的生活方式不是一模一样么?”“志愿调解人”的铁青脸上又泛起了红晕,这表明志愿调解人的心里已对即将见面的麻生野开始编织幻想了。 那个麻生野樱麻穿着风信子似的黄色的像铠甲一般有棱有角的大衣,端着肩膀、踢着长衣襟走来了。就连那位反对核发电的领袖也穿上用粗斜纹布做的立领制服,一本正经的样子。至于摘下假牙来打斗,虽然可谓壮烈,但毕竟龌龊,所以早就摆出若无其事的面孔了。哈哈。 “我要对你们讲紧急行动计划,你们却喝起啤酒!”这一声喊喝就是未来电影家的寒暄了。尽管如此,我们仍把喝啤酒当作唯一的目的,啃着咸萝卜! 其实,我和“志愿调解人”一边等她一边就着咸萝卜喝啤酒,也是“转换”之后酒量小了的我和接受酒精能力与我相仿的“志愿调解人”出于无奈才在那里吮吸罢了。我们如果不要啤酒,就不能拿着大量的报纸进去阅读啊。那个长得像神经兴奋的象鼻虫似的汉子站在厨房和前厅之间的间壁房,不是正在瞪着我俩这店内仅有的客人么? “不过,森的父亲,你难得‘转换’一回,怎么那副可怜相?刮刮胡子不好么?我借给你剃须刀。” “哼,你有随身携带剃须刀的习惯么?” “既然森到了康复道场,我又出门去找你,当然短时间之内不能回家了,所以也不算特别奇怪吧。”“志愿调解人”好像给麻生野听似地说道,“义士”也摸了摸刮得光光滑滑的自 己的下巴。周围这一带很快就在明星麻生野的权势之下了。哈哈。 我在洗手间里的水龙头和漏斗式水池的狭小的地方,用手触摸着剃须,如果向后转就能看见那里挂着除臭用的带香料假花的镜子,可是我不愿用自己的眼睛去看自己的可怜相啊。 剃完须,走出去一看,那三个人已经结结实实地围成圆圈儿,谈得兴高采烈。餐桌的煤气炉上肉类的油脂燃起火苗、冒着烟。刚才那位烦躁的店里的汉子也从自我孤立中解放出来匆匆忙忙地往桌上送啤酒,向那位由于在电视上演出而名声大噪的未来电影家表示恭顺。 4 且说,那个正在侃侃而谈的,四国的反对核发电领袖,小脑袋配着特大的鼻子和眼睛的脸上露出深沉的热情,用带着四国特色的、接近关西①的地方话说道:—— ①关西指以京都和大阪为中心的一带。 “……我看,这一回是对着天皇一家捅了一个大窟窿啊!虽然大人物啦、后都集中在中央,但是,地方上也有啊!那些家伙们蠢蠢欲动,而他们想怎样蠢动,又不是以我们的常识所能推测的啊!为了眼下的私利,这可以理解,对于一般的私利置之不理就算啦,因为它没有多大的妨碍呀。可是,在那膨胀起来的私利的总体积的顶点上,会升起莫名其妙的海市蜃楼啊。虽然暂时看看还迂回曲折颇有情趣,但是,一下子就捅出大风洞来了,朝着天皇一家!我们并不考虑那一类的事,因为教条式的批判只是徒劳的重复!但是,不论那些事是有还是无,在现实当中,已经朝天皇一家捅开一个大风洞了。所以,要想和那些大人物、后台人物和怪物较量而不受其妖术的迷惑,就必须观察他们脑袋顶上,开没开着大风洞!开一个大风洞,朝着天皇一家,开一个大风洞吧!”“义士”如此说着,在空中晃动着他的,对于一般的私利置之不理就算啦,因为它没有多大的妨碍呀。可是,在那膨胀起来的私利的总体积的顶点上,会升起莫名其妙的海市蜃楼啊。虽然暂时看看还迂回曲折颇有情趣,但是,一下子就捅出大风洞来了,朝着天皇一家!我们并不考虑那一类的事,因为教条式的批判只是鼻子眼睛,简直像在烤肉的蒙蒙薄雾之中捅开了特大的风洞。 “……这次也是呀,说‘大人物A’是核发电的幕后实力派的,不知用那两三行干了些什么的这个后台人物的脑袋顶上,也露出风洞了啊!因为和特权探讨真理看上去容易而实际上是很难的呀。即使对当地的在野党议员施加压力,也不会有什么结果。而且,如果知道了某些后台与开发核电有关联,用不了多久我们的运动就会崩溃啦。关于建立四国最大核电站的前景已经清楚了,如果从那个大风洞往里看的话。而且,当那座发电站建成并且由于排放热水而造成公害但已‘大大的’运转时,天皇一家马上就该来视察了!到了那一天、那一时刻,怎么办?全日本的人都朝着四国的南端跪拜呀!核能加上天皇一家能量的特大规模的游行,一亿几千万人在电视机前跪拜呀!” “像你这样的实践家,为何对天皇制度如此悲观啊。”“志愿调解人”这样说道,但是,话里带着探询麻生野的意见的弦外之音啊。 “义士也悲观么?他不是看清了困难的上限和下限、既不 抱希望、也不陷入绝望,坚持着实际活动的么?……那和你一方面看清了党派之间的对立的实质,而又进行调解活动不是共通的么?” 我不但被他们的如此紧密的和睦排挤在外,而且望着沾满油脂的铁丝网上的牛肉、牛舌和牛心烤焦了,蜷缩了而不禁心中焦急,我只好背叛深奥的讨论而去关注烤肉的火候了。 “你们不吃?烤焦啦。一开始就糊成这样,厨师会不高兴的。” “在现在这种情形之下,吃饭是第二义的呀!”未来电影家嘴上这样讨人嫌地说着,手上的筷子却以独特的技巧,可以说是堂而皇之地、也可以说毛毛草草地把“义士”面前冒烟的五六块肉夹给他。 然后,大家一个个地都伸筷子,我更是频频地伸筷子,夹起一片牛肉、一片牛舌;可是,麻生野却立刻从肉盘子里夹出一大堆肉放在铁丝网上。像这样一下子烤很多,就又糊了。吃烤肉应该烤一点吃一点,然后再烤。她根本就不懂朝鲜烤肉的规矩,虽然跟我一起吃烤肉早就超过了十回。我气哼哼地吃着干巴巴的牛肉和硬梆梆的牛舌,后来我才恋恋不舍地把目光离开又冒起青烟的铁丝网。可是,麻生野还在傲慢地命令道:“店里的先生,不能把电扇开大些么?烟太浓啦!”店里的男人鞠躬如仪,按吩咐办事。 至于那位“义士”吃烤肉的方法,不但不按朝鲜饭店的规矩,而且忽视章法到了“壮烈”的程度,倒是真使我为之大受感动了。在我们面前都摆着吃烤肉的调料和吃猪蹄的芥末酱,小碟儿,这位四十来岁的小个子一下子夹来很多肉,不分调料和芥末酱,一律醮得满满的,大口吞下。然后他就直着眼望着说话的人,用他那终于放在了应该放的部位的上次那副假牙,慢慢地咀嚼。尽管别人已经为他醮调料和芥末酱的方法而耽心,可是他终于没说出口,那关系到吃东西的那个人的尊严啊。何况是提倡吃是第二义的那个人的尊严……“你说有些悲观?……”那个拚命板着面孔的“义士”依然没能理解,但他不慌不忙地一边吃一边说道。“如果看一看核武器的状况和世界范围的核电开发的情况,你就会想到人类的可悲基本上是真的了!不过,一般来说,人是乐观的呀。喏,那边不是有一位正在调节电扇的傲慢的店里的人么?再过二、三十年,他也就死了,可是,他不是忘记了那样简单的而又难以避免的命运,做出那样的表现么?所以,又怎么可能保证普通人耽心自己死后由于核炸弹和核发电的辐射污染而使子孙失去了生存的机会呢?如果我们本身对此事特别关心,岂不要因为忧虑而咽不下烤肉了么?我们就不能狼吞虎咽地吃了!” 诚哉斯言啊!其实,麻生野就一边聆听“义士”的发言,一边带些忧虑似地用门牙咯吱咯吱地啃猪蹄的大骨节上薄薄的那层肉,原来她胡乱在烤肉的铁丝网上放了那么多肉,只是给别人烤的。 这时,形势急转直下,话锋向我转来,大概说话人“义士”已从麻生野那里听到了我详细的情况了。 “不过,像森的父亲,既然现在已经变成这样的人,他的目光也就不能脱离这种状态、不能脱离这个整体了。以他这样有了限定的目光来观察这个世界,当然和我们现在所看到 的是不同的了……起码,在你的头顶上没开着朝向天皇家族的风洞啊!朝向天皇家族的风洞只有随和日本传统文化的和谐的人才有,而你是违反大自然的,所以,天皇一家对你也爱莫能助呀!” “是啊,不论是‘转换”了的森也罢、森的父亲也罢,都是对大自然运行法则的强烈否定的开端啊。”“志愿调解人”也赞同了。虽然我对“义士”所说的天皇一家和森的父亲的关系仍然不得要领。 “不能设想一下在万世一系①的天皇一家里发生‘转换’么?那才麻烦啦!而且,森的父亲和天皇一家的地位不同,所以,生存意义的水准也不同啊!如果不斗争的话。”—— ①日本军国主义吹嘘天皇为“万世一系”,意为自古以来始终是一个血统。 “如果提到斗争,难道我和森就得向天哈,能够为了把‘转换’传染给他们而走进大内么?” “森的父亲,我并不想惹你生气呀。我只不过觉得核发电排放热水已经破坏了大自然的规律了。排放的热水量,是天文数字的呀。如果如此这样破坏大自然的规律,我看真的要出现‘转换’了。……可是,推行核发电的那一方却说万世一系的大自然规律不会紊乱,一个劲儿要干呢。这样硬干的结果就迎来了天皇一家的视察,人们使接受了核发电是对大自然的惊人的开发的观念了。一亿几千万人只因为一次电视实况转播,哗啦一下子就都接受了。那不是为此目的给天皇一家开的风洞么?” “那么,你要让我和森这一对‘转换’了的人参加核电站成立典礼了?叔叔。哈哈。” “叫什么叔叔,那只不过是你向别人显示你从里到外都‘转换’了的夸张的说法呀。如果当做戏剧电影里的对白就不自然了。……我们不是在一起行动么?不要叫什么叔叔大爷的了,对‘义士’就称呼‘义士’不好么?这一类事应该灵活些啊。” “我一喝啤酒,就特别爱说话,不过,只说‘我在这儿哪’、‘我在这样想啊’、‘我也能把它说出来呀’,等等,全说的是这一类废话。不行!真的不行。如果回到反对核发电的当地向同事们报告,他们该说我‘又犯了毛病’了!” “不,互相了解是共同行动的不可缺的条件啊。”“志愿调解人”好像只是为了给麻生野帮腔,说些没味儿的话,可是,她并不理睬他。 实际上,她刚才就一边打不起精神一边还想说明她制订的计划似的,虽然这是市民运动活跃分子的生活原则,但是,你如果和她谈起来,不和你达成某些现实行动(譬如吹一个气泡,哈哈)的协议,谈话就休想结束。麻生野带领“义士”前来,要展示给我和“志愿调解人”的行动计划,不外乎是这样的,她想请求领导部门说明她的集团的上层革命党派接受“大人物A”资金援助这个半公开的秘密。她作为麻生野集团的负责人,有要求说明的权力。事实上她为了此事一直在和领导部门联系,虽然白费气力! 所以,现在她和她的支持者所应采取的行动就是直接去革命党派的总部(当然不是乘装甲小卡车,而是从关怀未来 电影家的朋友那里借来的大众牌小轿车),质问领导部门的成员对于“大人物A”的问题的态度。“义士”作为反对核发电的现场的人,跟着她去。然后我和“志愿调解人”再带两名国家政权的跟踪人前去参加,那也许能够成为加强行动的成分吧。而且,由于跟踪者在监视革命党派的人至此也就不能监禁或者盘问我们了。 虽然她的主意是因为她在路易斯·布尼耶尔身边当过场记才想出来的,是合乎逻辑并且飞跃为超现实主义的,但是,我们只要没从反革命流氓集团那边听到关于“大人物A”的问题的意见,就不能说是正确的呀。执行他们称为人类的系列工程的袭击“大人物A”的伟大事业的人,现在正在“志愿调解人”的康复道场里躲藏着,因此,如果“志愿调解人”和这个袭击执行者的父亲,(虽然他“转换”之后比儿子还年幼,哈哈,)以他俩为中心要求见面,恐怕他们也不能不理吧。而且如果在这种情形之下,仍然纠缠的话,麻生野便可向跟踪者控告反革命流氓集团非法暴力,以市民的当然的权利请求救助了。即使为了党派的利益也没有理由反对呀。 “为此,我看必须在汽车上挂上表明行动性质的旗帜,或者是横幅了。不过,来不及准备了……”麻生野说到此处时,刚才一直默不做声的“志愿调解人”忽然精神擞起来了。哈哈。 他立刻从向来装着一套剃须刀的挂包里掏出一条白布,放在铺着报纸的桌上,写了“争取和解、消除隔阂大会”几个大字,然后挂在车上。饭店里的那个汉子给著名电视表演家麻生野送来彩色纸,她用“志愿调解人”的万能笔,墨迹淋漓、以即兴体挥毫写了“反对一切核统治,拒绝核电!”哈哈。她的生活不是非常充实的么?而当付帐时,她说,“你既然从‘大人物A’那里得到援助,当然就得用那肮脏钱付帐了!”于是把付帐的事推给我了。哈哈。 我不得已付了帐,然后追上已经大步流星地上阵了的麻生野,我用年轻人的口吻揶揄义士道: “叔叔,吓!叔叔的打扮很漂亮呀,是在青年商场请麻生野挑选的么?” “我在大阪被聘为MIT①的客座教授时买的,是和伙伴们一同计算导弹弹道时的丢人的证物呀……”—— ①即马萨诸塞工业大学。 我果然是没有阅历的十八岁的少年,被这位反对核发电的当地的“义士”的外表给骗惨了。哈哈。 5 从朝鲜饭馆那条胡同走到大马路的角上,那里停着一辆亮晃晃绿色大众。车身上的横幅挂得很巧妙,不论是车还是横幅,都和凶神恶煞似的站在一旁的麻生野十分般配。“志愿调解人”身上斜挂着内容和横幅相同的布带,神气十足,哈哈。那不是他想要坐在开车的麻生野身边的可怜的示威么?他不但侦察似的一直看着我和义士在后座坐好也不肯让出那个座位;而且,车子一开,他就是具有献身精神的司机助手啦。 “跟踪的人有足够的时间在车上做手脚呢。因为我早就挂上横幅,表明要坐这部车去呀!大概他们早就决心用汽车跟踪了,因为他们是我们的警察呀!” “先去哪儿?去我的熟人那里么?虽然他们疏远我……不过,我问过我们的孩子们,他们说‘大人物A’的援助是让革命党派以自己的力量造一颗原子弹啊!当计划执行到最后阶段时,据说私下里达成协议,要提供一笔远远超过过去的捐款的巨额资金呢。而且,对反革命流氓集团也是同样的呀。所以,那是“大人物A”出于什么样的意图的行为?并且不论革命的或是反革命的,所有接受他的援助的党派的领袖们又有什么样的设想?……根据我自己的经验,对于如此不着边际的事是不能相信的。至少我想知道它是什么样的理论结构。” “当你使用不着边际这个单词时,如果限定它的含义的话,α:革命党派自制原子弹,β:‘大人物A’付出制造费用,你到底指的哪一个呀?” “啊?不要冷不防又冒出αβ之类,弄得更复杂了吧,我没法开车啦。……是啦,是β。” “如果是那类事情,不是已经可能有过许许多多了么?这个被叫做大人物啦、怪物啦的人,没有他干不成的事呀!给对立厮杀的两个党派都出钱,这简直是古老的手法呀。傻瓜!……你说的问题,我认为是α。东京的反核发电集会把我请去,殷勤接待,可是,那些年轻的各位,口口声声要制造原子弹,那不是不着边际么?他们站在可以制造原子弹的立场上,而且有制造的意思,同时又搞反对核发电运动,这些人们不是乱弹琴么?!” “你表示愤慨是很自然的啦。‘义士’。……但是,作为事实,有那么些年轻人在活跃,而且很可能是遵循党派领袖们的基本路线的。实际上,在私人的集团里也有可能造出原子弹的呀。森的父亲,是这样的吧?” “我以前说过,如果不考虑运输手段,单单放置在那里,这种原子弹在私人集团里也能制造。” “可是,真的存在着想造原子弹的青年么?”“志愿调解人”忽然正颜厉色地说。“如果说超级大国独占核武器就是现状,那么,弱小国家也有拥有核武器来改变现状的权利呀。并且,既然国家以民众为人质来独占核武器,那么,党派乃至个人研制核武器从反抗的心理来看又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具体的说,如果是广岛、长崎的被炸者和他们的第二代、第三代改变了挨杀的血缘而造出核武器,在这个现代世界上,谁又会以道德的观点去责备呢?” “是这样的么?如果反对核发电的各位运动家也有那样的对核的相对的想法的话,刚才我的悲观就是愚蠢了。现在不是已经不处在那个阶段了么?!……可是,实际上是哪些年轻人在于那些事,在某种地下工场里干?!” “志愿调解人”不做回答,他默默不语。然而,要想透视沉默者的内心,从他的背后来看是很有效的。我感到“志愿调解人”在活动过程之中,不管他希望还是不希望,在某种程度上是通了情报的。但是,他如果对我们公开那个政治党派的内部情报,他也就因此而失去“志愿调解人”的立场了。 “如果要说那些在现实当中正在制造原子弹、或者至少打算造原子弹的孩子们的情况、有一件事你们可以问森的父亲, ‘义士’。因为森的父亲就是那些急于造出原子弹的年轻人的乱闯的牺牲者呀。” “你说他是牺牲者?” “说我是牺牲者不过是夸张了一点。……我虽然没盘问他们是什么党派的人。是我从再处理车间运送时,被身穿洋铁皮铠甲的那些人抢走了核物质。仅此而已。” “在那个事件里,和核小偷一直搏斗到最后,受到核辐射的研究人员就是你呀!当时我在M·I·T,但是波士顿做了报道,我很感到啊。就是那《基督教科学箴言报》!那简直是我反对核发电运动的精神支柱啊!那是你干的么!” “那真是一段佳话啦。”未来电影家冷冷地说道,让我心头火起。 “你胡搅蛮缠么?” “不是胡搅蛮缠,而是一切现实行动都有值得批评的地方啊。”“志愿调解人”为了掩护麻生野插嘴说道。“根据刚才的逻辑,你认为革命党派的年轻人从官方的独占夺回核物质是合法的了?然而,在发动袭击的青年人看来一名未必就是官方的看门犬的研究员、技术员,竟然不怕遭到辐射而奋力保护核物质,这难道不是核电站的最低层的成员也在维护官方独占的核体制么?而且,那位研究员,技术员根本不是核官方的什么代表,所以用不着为了盗窃核物质而杀死他,所以袭击失败了,研究员、技术员也遭到了辐射。那是一场到处碰壁的事件呀,对于革命党派来说……” “你也是那次盗窃核战斗的参加者么?”我一本正经地问“志愿调解人”。 “怎么可能呀?!”“志愿调解人”当场否定了,但是,我保留了怀疑的余地、他那铁青的皮肤不正是受到辐射所致么?他肯定是“洋铁皮人儿”的一员啊。 “在东京的某个角落里,有一个具有丰富的政治想像力、伦理感和对人类的根本的爱的集团。(麻生野开始这样讲述了。这不是一部绝对不可能完成的虚幻的电影标题么?哈哈。)如果有朝一日他们宣布已经研制和拥有原子弹了,我们的国家不是就改变了么?至少现在在那里没有死亡的威胁,或在街上漫步、或在餐厅用餐的东京民众就不紧张了。这对于‘义士’来说,不是有助于消除悲观主义的么?” “不可能啊!从任何意义上来讲,想在评价核弹的作用时找出积极的因素,都只能是失望!” “这种绝对主义太天真了吧?……我现在要去会见党派的领袖,对他们谈话的基点就是:如果革命党派根据原则、自力更生研制原子弹,我没有理由反对。这是其一。另外一点,就是我要批评以“大人物A”的资金援助来实现那个拥有核的计划。我希望你们承认这是我的信念的自由。” 我斜眼看见“义士”闭着柿子叶似的嘴,眼睛猛然睁大,但他什么也没看,只是充满了对这个现实世界的极大的厌恶。于是,我再也忍不住要对他说话了。 “叔叔,你说过“大人物A”的头顶上也开着朝着天皇一家的风洞,是吧?可是,如果在东京的私人集团研制原子弹,对政府和金融界造成威胁时就不能依靠天皇一家去干啦。而且,‘老板’为之提供资金的两个党派的任何一方,也决不会把自己苦心制造的东西,站在天皇家族一边去使用啊!” “那家伙怎样利用他头顶上朝着天皇一家的风洞发射附带条件的原子弹啊?有关这一点,就实在弄不懂,叔叔!”这时,“义士”一扫对现实的厌恶,回过头来用晶亮的大眼睛看我,他又恢复了具有旺盛的使命感的、不屈不挠的活跃分子神态。 “大人物A”那种人的头顶上,绝对开着朝向天皇一家的风洞!这是大前提!并且,“大人物A”一边开着这个风洞,一边暗示年轻的革命家以私人集团的力量制造原子弹!而且分别暗示对立、对抗的两派!亏得他干得出来,干得出来呀!对于“大人物A”来说,他所需要的就是针对这种社会状态拥有能够独自操纵的原子弹啊!有一个就行,两个更好。当那东西所引起的特大紧张覆盖了全社会时,一下子就被风洞抽进去了!刮起大龙卷风,把天皇一家刮上绝对的高度!各位年轻的革命运动家们争先恐后地要在最后的危急之中抢在“大人物A”之前。但是,那是不行的,从文化历史的角度来看也是绝对不行的啊! “‘义士’是久经考验的实践家了,为什么在结论上如此悲观呀。”“志愿调解人”批评他说道。但是,“义士”没理他。 “正因为如此……”“义士”的堆满皱纹的喉头颤抖着,越说越激动。“我们这边一定要找到把特大的能量、特大的紧张抽进自己的风洞里去的对手。和那家伙对抗的,必须是能够支撑住逆定量的特大能量、特大紧张而毫不畏惧的人!……你和森的“转换”,不就是在这一点上的启示么?” “如果是那样的话,森袭击“大人物A”并且提出警告是有道理的了。”“志愿调解人”说道。“我认为森是那种从大的观点出发才行动的人啊!” 这时从前的那种哩哩哩的声音,一下吞没了我这个年轻的躯体和尚且弄不清楚是青年人的或仍然是以前那个中年人的心…… 第八章 续“老板”的多方面的研究 1 当汽车在东京王子地区的商店街上因为堵塞而不能行走时,我闲着无聊,想起了在这一带设置了总部的革命党派的成员说过的玩笑话:“你不想在飞鸟山进行微型原子弹试验么?”但是,我没说出来,因为车里的氛围越来越紧张了。虽然那位会用诙谐来反驳原子弹的“义士”已经睡着,但是,耷拉在粗斜纹布上衣胸前的“义士”的脸却是年逾四十的半死人似的了。南美的巫师不是拿着一种缩小了的头颅的么?“义士”就长了那样一个小脑袋、小脸,只有大鼻子和大耳朵扎煞着。在我看出是由于他摘了假牙才显得脸小了之前,觉得他怪瘆人的。哈哈。 且说我们的“大众”驶进更加拥挤的大街,当然要慢行了,不料,被两名警官拦住,停在了证券会社分店前边马路稍宽的地方。一位警官从“大众”的狭窄的车窗伸进脸来,因为事出突然,而且我又没有能够满足警官的证明自己的手段,我胆怯了。“义士”睁开眼睛,晃晃悠悠,但他不但不怕,反而睁大带血丝的眼睛,把假牙装进嘴里,脑袋不再那样干瘪了。不过,他仍然半睡半醒,毕竟是渐入老境的人了。 然而,“义士”已经没有表示抗议的必要了。因为就在警官一言未发之际,麻生野已把驾驶证和电视局的证件唰地一下子递过去了。那也是明星派头,她把身子往前一挺,特殊的神态、特殊的姿势! “后边的警车马上就跟上来了,请到那边去了解情况吧。”“志愿调解人”炫耀着他是在警察护卫之下的行动,开始了对话。“我们只是带着新闻界的人去给学生运动的一派送建议书的,我们和任何党派都没有关系,当然更不会参加内讧的了!”我看是从跟踪的车辆上也发出了信号,越过“大众”的低车顶,警官们交换了命令似的对话,然后把证件和蔼地放还在麻生野大腿上。我从警官的动作上看出了麻生野的表演式的反应,她确实有表演家的才能啊,哈哈。我们的“大众”立刻就开走了。 “保卫总部的‘反面警察’理应认识我们的车子,警察也会请他们特别关照,所以,用不着担心反革命流氓集团用手榴弹打来了。” “只要负责保卫的年轻活跃分子们不相信他们那派的机关报宣传的敌对派和警察联合了就好了。如果他们老老实实地相信了,单凭这件事我们的立场就危险啦!” “因为岗哨一看我的布带子就会看穿这是‘志愿调解人’活动的变种,所以不会往车里扔炸弹啊。”“志愿调解人”露出坚定的自信,所以他的话颇有说服力。 “你把横幅挂在车上,就是要到这种地方来游说?……够勇敢的啦。” “我经常这样干,已经惯啦。”“志愿调解人”居然腼腆起来了。 且说我们的汽车在向外突出的菜店和鱼店的门前和行人敌视的目光里缓缓前进,在了望条件最差的十字路口拐弯之后,又行驶五十米,马上就是荒芜的露天地了。那里没遭到战争的灾难,战后也没受过任何灾害的毁坏,但是,正因为没有毁坏,所以才剩下成排的难以收拾的木架抹灰房屋。在中心地带有一座诊所似的三层楼,除去房山上的铁梯之外,每一层楼都钉上了木围板。往上一看,在屋顶上的鸽子笼似的小房里,一个头戴盔帽、用手巾蒙脸的人倦怠地往下望着。 “如果停在前边,他们就要过来检查车里带没带炸弹,咱们开过去再停车吧。” “我自己从这儿下车,你们把车停在露天地的尽头好么?他们一直在监视着,万一发现可疑就麻烦啦。和跟踪的车联络一下吧!” 于是,未来电影家把那过于硕大的身子从“大众”里拖出去,一边踢着大衣的衣摆,一边向“总部”的楼房走去。她那与此情此景不谐调的太阳镜和深紫色的小提包特别刺眼。“志愿调解人”又开动了汽车,开得相当快,像有人追赶似的。“义士”立刻扒在后车窗上侦察,我一动也不动地向前看,尽力使自己不要想起麻生野上高中时受到党派的折磨的往事。 然而,麻生野是身经百战的活动家,在那场袭击当中也是英勇善战的啦!哈哈。总而言之,她在那里站了不到十分钟,就从那座用灰褐色木板装备的破旧军舰似的楼房里走出来一名总部里的人。 “义士”兴奋得直打鼻响,一个劲儿给他家报告,我扭过头一看,在大步流星的麻生野身旁跟着一名男子,内八字脚小跑着,除了他戴着深黑的太阳镜以外,完全是区政府官员的派头。在离这个打扮朴实的家伙身后四五步,跟着几个戴盔帽穿工作服的年轻人,他们形成了奇妙的对比。年轻人鼓鼓囊囊的上衣里藏着钢管,一眼就能看出来。 “我们说妥在他们的党派的饮食店谈。条件是我们这方面由我和另外一名参加。那就请森的父亲来吧。因为‘义士’不可能参加对核问题的对话,‘志愿调解人”还得开车。……你们开车去绕一圈儿吧,过一个小时回来!” “喂,喂!三十分钟!”戴太阳镜的那人用假嗓子,却异常亲昵地向她说道。我当时想,哪怕就是三十分钟,我也不愿和用这种声音说话的人相处啊…… “森的父亲,我希望你动作迅速些呀。”她命令我,我必须服从她,也必须服从“志愿调解人”和“义士”呢。 现在,我把那个总部里的人和麻生野的交谈,按照演出场记上记录的,以一问一答的形式,原原本本地传达给你吧。因为这位总部人员就是那个革命党派的领袖之一,所以就从领袖一词中取一个领字来代替他吧。“领”在饮食店里也不摘掉黑洞洞的太阳镜,那恐怕是为了隐蔽耷拉着的三角眼蠢笨地滴溜滴溜转吧。他这个人说话时翘着上嘴唇,连珠炮似的、却吐字不清。大概三十来岁,虽然他说依靠当药剂师的太太 过活,可是,扎着高档领带,还有金制的袖扣。难道这样的服装也是革命党派领袖对普通市民的宣传战术的一部分么? 我们坐在能从鸽笼似的哨所望到进门外的地方,饮食店里除我们以外别无客人,也没女侍,“领”和未来电影家喝咖啡、把守在进门处两旁的青年喝牛奶,他们从鼓鼓囊囊的上衣口袋掏出带馅面包,拘谨地吃着。于是,我也要了牛奶,因为我正是容易受外表好的人们影响的年岁呀。哈哈。 麻:有情报说革命党派一直接受“大人物A”的资金援助,连电视新闻也作了报道。而且,听说反革命流氓集团同样也接受了“大人物A”的资金援助。我虽然不属于革命党派,但是,也是在它的系统的分支上搞运动的。我和参加运动的高中生、报考生、大学生、市民们,大家全都发生了动摇。如果不是接受革命党派的资金援助,说不定马上就会通过大众传播提出抗议呢。关于这一点,我希望听到执行部正式的、能够传达到基层的意见。关于此事,曾多次给总部打电话,但是没有回答。这不是法西斯的做法么? 领:如果把我们列为法西斯,问题可就严重了。说起我们对你个人的看法,根据你们的市民运动的现状来分析的话,你们是处在我们的党派的领导和影响之下的;但是,你个人对大众传播的言行,却远远脱离了我们的基本路线了。虽然我本人不看电视。但是,咱们双方协力,作一次自我批评好么? 至于大众传播的报道,它实质上是不负责和没有意义的,所以,也没必要抗议。我们只是不时地出于战术的需要而利用它罢了。虽然在我们尚未发表对“大人物A”的关系的正式意见以前,这只是假定;但是,假定“大人物A”想为我们捐助,而又把那钱用于革命党派的以科学的时事分析为基础的政治活动,又有什么不妥当呢?不言而喻,“大人物A”是偏向右翼的国际暴力团的渣滓、其实是个小人物(笑)。不过,钱就是钱,不论是什么来源的钱,只要用于有革命理论,对革命党派进行了时事分析的政治活动,那资金就有了正当用项而被净化。虽然我国腐败的金权政治机构谴责“大人物A”为我们提供资金。但是,他们责难我们的只是现象上的和理论上的问题,是本末倒置呀。虽然“大人物A”对反革命流氓集团也提供资金,我看我们不必干预。要求“大人物A”对我们提供资金之外,不许他向任何党派捐赠,那也是toomuch啦。眼下“大人物A”就是腐败的金权政治的资助人啊。恰如我刚才划定的那样,他是偏向右翼的国际暴力集团的渣滓。又怎能从这样的人那里期待革命的逻辑性啊! 麻:我想知道革命党派的领导部对革命的逻辑性如何看待? 领:扎根于列宁主义原则,以科学的时事分析为原则的革命运动能创造革命的逻辑性,但是,逻辑性是不能恣意地据为己有的。因为假设的事虽然兜圈子而又没有成效,所以,今后,不论是“大人物A”还是任何人,只要他提供资金,我们就要以扎根于革命的原则、以科学的时事分析为准绳去使用它。 麻:就在风言风语地传说反革命流氓集团接受了“大人物A”的资金援助的同时,他们的党员或者支持者袭击了“大人物A”。你对此有何感想?如果“大人物A”是理应遭 受袭击的人,那么,革命党派就被反革命流氓集团抢先,余下的只是流传在大众传播中的接受了资金援助的坏名声了。领:我已经论证过,我们是没有袭击“大人物A”的理由的。你置逻辑性发展于不顾,重新提出相同的问题,岂不是徒劳无功? 反革命的国内暴力团的渣滓袭击了偏向右翼的国际暴力团的渣滓,而且没杀死他就丢下武器逃窜了。这样可怜的闹剧就叫伙伴们去击败它吧。至于他发动袭击的动机,大概是由于“大人物A”对反革命流氓集团的本质和现状产生了失望而断绝资金援助,所以反革命流氓集团才破罐子破摔发动袭击的吧。我们的革命的谍报工作正在证明这一点。不久就要在党的机关报上公布其真相啦。 在交谈之中,这位未来电影家就觉得领导部门的那位先生是内部的耻辱了,她那强忍住发作的焦躁的样子,简直是太明显了。可是,对方这个三十来岁的男人,虽然在他的言谈之中越来越相信自己的聪明已经有效地得到了发挥,但是,对麻生野的态度的变化却没有察觉。我一心一意地给他记录的样子,也起了鼓励他侃侃而谈的作用,可笑啦。可是,那几个十分珍惜地吃完甜馅面包、一动不动地垂着头聆听那位领导的花言巧语的年轻人的存在,却令我有些心情激动。麻:把一切核力量都归还民众的手里,只要有我参加这一运动,我就不会反对革命党派造原子弹。但是,如果像情报所流传那样制造原子弹的经费是“大人物A”所提供,并以制造原子弹过程的报告为条件,可就令人担忧了。到了最后的关键时刻,不是连原子弹带革命党派都要被“大人物A”所利用么? 领:我并不处在对包括核武器在内的战略、战术发表意见的位置上,但是,不论在哪一个阶层的活动上,革命党派都不曾被那个偏向右翼的国际暴力团的渣滓利用过。我们和那个家伙,谁坚持革命原则、谁按科学的现况分析行动,不是一看便知的么? 麻:我想斗胆问一句,如果反革命流氓集团比革命党派先造出原子弹怎么办? 领:因为我们不是法西斯,所以我们不吓唬人;但是,你所提出的疑问,是难以原谅的。让我给你讲一段譬喻似的事实吧。反革命流氓集团常常没有固定的战略战术,所以,任何事情也做不成。大约在十年以前,他们建立了用枪械武装的名为“山女鱼军团”的古怪离奇的组织,因为那时他们已经获得“大人物A”的资金援助了。“山女鱼军团”躲在东北部的大山里,游游荡荡,美其名曰长征,岂不是荒唐可笑?没过多久,有的人因枪支走火而死、有的溜号、有的想要逃跑而被处刑,层出不穷,余剩下的也是年老的士卒,派不了用场了。枪因受潮而不能用,没和官方打过一次仗就崩溃了。他们走过的这种徒劳无益的弯路,我们是决不会重蹈覆辙的。我们要扎根于革命原理、要合乎科学的时事分析,不论是战略还是战术,决不会弄错目标。我们如此奋斗,怎么会落后于他们呀? 我遵照未来电影家和对方交换的条件,一直没表示异议。但是,当他们提到“山女鱼军团”时,我气得眼睛都发花了(因为我在暗处低头记录啊。哈哈)。 “‘山女鱼军团’躲避了警察和自卫队的追埔,坚持了长期活动,所以,我们不能认为他们已经被消灭。而且,他们尽管已经年岁大了,但是仍然自行训练,等待着行动日子的到来。说他们年纪大了,其实不过刚过了十年呀!” “你们破坏了协议,会谈到此为止吧。不过,小鬼,你为什么要大喊大叫啊?”那位领袖想吓唬我,但是,太阳镜里的眼睛滴滴溜溜转,没有威慑的力量。 忽然,那两名穿工作服的青年站在领袖的两旁,把一只手插进上衣里,用那虽已激动但仍然清澈的目光瞪着我。我无精打采地跟在麻生野身后往外走,不料: “放下你们喝咖啡的钱,还有见面礼三千日元!”戴太阳镜的领袖喊了一声,像要仰面倒下似地交换了一下交叉的腿。我没来得及弄清那是嘲弄还是真格的,已把朝鲜饭馆找回的零钱放在桌上了。随后,我来到了阳光稀薄的大门外,可是,在那一瞬之间,一幅奇怪的景象清清楚楚地映进了眼帘。在那条通往公寓和街办工厂以及那个老巢的地方虽然到处都是狗屎,却看不见一条狗的大马路上,好像有许多只眼睛一动不动地照射着,大马路像章鱼皮的一部分,眼看着发生了色素的奔流和肌肉的起伏,整个那一带完全是一派特殊的景象了。这就是那个的前兆了。同时,在我的心里也感到正在迅速“转换”,如果在这条马路上回归成幼儿可就糟了,我被这眼前的恐怖吓坏了。麻生野在那软乎乎地隆起的马路上东倒西歪地走着,已经不是平时的昂首阔步,而是吓破了胆,没头没脑地逃跑的少女了。突然,我意识到她的肉体和精神已经回归到遭到拷打的高中时代,而我却提着用过的家庭型可口可乐瓶子跟着她,情不自禁地扬起双手给她看…… 2 当我们的“大众”在路上兜圈子时,“志愿调解人”报告他和“义士”认出了尾随的·我·们·的·警·察时,未来电影家根本不屑一顾。因为她过分地表现出忧郁,简直像芳心已碎的少女,就连极为关注领导部门对核的态度的“义士”,也只好噘着大嘴望着麻生野的旁影,一言不发了。我对他俩望望这个又望望那个,我在捉摸这位四十多岁的数学家根据什么样的经验的积累,变得如此温顺了。 然而,麻生野只需要非常短暂的“过渡时间”,她很快就克服了涌现出来的一切,而且恢复了与市民运动家称号相称的天资和风度。首先把车子按行动计划的下一个步骤驶上高速公路,然后讲起会见的内情。简直难以理解,是什么样的经验的积累铸成了她如此彻底地为市民奉献的精神: “……那样的人也算是革命党派的最高领导么?难道不是么?我对学生和学生出身的领导人本来有着更好的成见的,因为我会见过很正派的年轻领袖呀。” “他当然不是最高领导了。不过是总部书记处里的。我和他个人是在他负责有关文化人的宣传工作时,来参加电影工会的集会认识的。就我所知,真正的领导层也不是那样的呀。 应该更博大、扎实、敏锐呀。能够驾御革命,使它自然而然地兴起,而又自然而然地继续,应该有这样的,卓越的能力呀。然而那些年轻人有的与反革命流氓集团或者官方斗争而被杀害,有的已经无力东山再起了。” 麻生野好像又回忆起悲惨的往事,默不作声了。这当儿,她也像在探讨这次没有成果的会谈而重新拟定计划。她的头部的动作好像和齿轮连接着,弄得那辆大众一会儿猛冲,一会儿减速,吓得我们一个劲儿打冷战。跟踪的车子大概也受累不浅吧。可是,它仍然尾随而来,无疑我们的警察的驾驶技术是高水平的呀。哈哈。 就在我们谁也不作声、默默地坐在车上时,“志愿调解人”忽然噗哧一声笑了出来,连脖子都憋得变成酱紫色了。 “义士”和我吃惊地瞪着“志愿调解人”,麻生野却佯装不知,仍然面向前方。“志愿调解人”的眼珠儿在玻璃瓶底儿似的镜片后边一会儿黑、一会儿白地想要制止笑的发作,看上去那么痛苦,他用手背拭去三角形的鼻子两边的泪水,又拭去口水,垂下了头。 “你累啦!”“义士”好像在给死板着面孔的麻生野调解。且说,当我们接近了目的地而离开高速公路时,刚才一直沉思的麻生野端出了改变战术的方案。 “会见刚才那样的小官僚,听他那逻辑性等于零的诡辩也是无奈。……不过,还是听到了一些我想听到的东西,所以,咱去看看那些去过现场的活跃分子的集会好么?在那所对方的党派占优势的大学里,正在召开袭击‘大人物A’的报告会,你们看,那里贴了广告呢。到那里去看看吧。如果他们说‘志愿调解人’隐匿了袭击‘大人物A’的勇士,咱们也不能一声不吭吧。” “我当然赞成啦。因为这是挽回刚才的行为失检的机会呀。”“志愿调解人”满腔热情地说道。不过,他也是有经验的人,所以并没忘记提醒应有的注意。“不过,我想提醒一下,不论进哪一所大学,’都不能指望尾随我们的我们的警察的力量啊。……当那些参加过上次的群殴事件听到的东西,所以,咱去看看那些去过现场的活跃分子的集会好么?在那所对方的党的人们发现麻生野和‘义士’时,不会把她们当作间谍么?” “说不定他们会为了报复上次的遭遇而打我们呢。”“义士”说时,瞥了我和麻生野一眼,我耽心是他目击了我的特殊的战斗呢。哈哈。 “让我先进大学校内,和集会的执行委员接触一下看看。因为我对每一方的集会都以‘志愿调解人’的身分出场,所以,不会产生拒绝反应的。最坏也就是重复以往的冷淡而已。在这当中,如果出现了确实知道森在康复道场里的人,你们再进来就好办了。” “那么,咱们就直接去御茶水的那所大学吧。” “我们必须趁跟踪的警察不注意的时候迅速驶进校内。因为我们连人带车一下子潜进大学,我们的警察就不能跟进来了。不过,他们要是判断出我们打算甩掉它,就可能采取强硬手段呢。” 在骏河台下坡的十字路上,当我们的车子示意要向御茶水车站上坡时,一辆破旧的丰田车明目张胆地违章超车了!那辆车里坐着今早来我家的软、硬两名警官,“怀柔派”正在灵巧的驾驶着。而且在后排座上,我的妻子也就是我的前妻,正 在对我怒目相视! 我的妻子,也就是我的前妻好像为自己看到了什么而惊异,转过头去,正在采取“高压”手段向别人诉说。我仅仅看见了这些。我们的车被冲到前边的那部跟踪的车挡住,急忙一边打转方向一边踩刹车,忽然熄火了。于是,从一旁冲过来三四辆车。 “不要拐弯,一直往前逃吧?!”我喊道,但是,在警笛长鸣的拥挤的十字路口上,根本不可能改变前进方向了。 “这一带到处都有机动队,还停着三辆警车,敢在他们面前违章么?”麻生野大叫着。大概是熄火弄得她惊慌失措,怕被机动队按违章处理了。 “袭击‘大人物A’的报告会,规模相当大呀。”就在“志愿调解人”这样判断时,我也告诉他们“我老婆也坐在那辆车上,和跟踪的警官在一起!” 麻生野愣了一下,忽然从我的话里悟出了特殊的意思。她从我平日受到妻子,也就是前妻的威胁的经历里意识到将来要遇到麻烦了。 “那么,她会怎样呢?” “什么‘转换’不‘转换’的,只要我老婆死死咬住我就是原来的我,警察就会把我带走啊。而且,在老婆面前我也不能像在警官面前那样再说我是亲戚家的学生啦。虽然现在的我看起来的确是十八岁的青年,但是,我老婆会大喊大叫说这个就是我呀。还会说我是往年轻里乔装打扮,要从我脸上刮下化妆油呢。” 还没说完,我们就看见警察在左前方远远地围着大学校门列成了阵。我们的车靠着人行道缓行,离那里只剩下很短的距离了。 “即便冲破包围,在桥前也要被抓住的呀。”未来电影家表示绝望了。 不料,刚才一直屏息静气的“义士”,忽然献计道: “把车停在大门前边,我就向那些关心集会的号召的各位学生突然抗议!因为他们破坏了反对核发电的集会,所以我冲他们一家伙也算不了侮辱性的挑衅吧!?如果这样一来就发生了混乱,机动队就要注视那里了,于是,你们就趁机往大学里冲……” “我也一起去!只有‘义士’一个人是引不起混乱的呀。” “不、不,我自己去干。我有理由抗议他们破坏反对核发电集会。可是,像你那样想以战斗性的非暴力从中说和的人,怎么能无缘无故地发挥暴力呀?你这个志愿调解人也不是真格的吧!?” 我静静地看着“义士”仔细地摘下假牙,收进粗斜纹布上衣里,车停了。当“志愿调解人”头一个下车、放倒座位时,“义士”的眼睛像从头盖骨里偷看似的看了我一眼,聚满了皱纹的嘴咕噜了几下。然后,他向麻生野露出说不清是天真烂漫还是难为情的微笑。于是,“义士”放低上身、伸出脖子,向前一直奔去。我想送他,“志愿调解人”却急迫地说: “你想叫你太太抓住么?” 我却再也按捺不住,挣扎着下了车。在宽约十米的校门里,右前方开着走进楼房的入口,那里群集着戴盔帽、手巾蒙面的人。他们一齐回过头来,可见是“义士”大喝了一声, 他继续嘶喊着站在那些人面前,一边抡起双臂,一边连蹦带跳。“志愿调解人”首先向他跑去,我也追了上来。可是,我们朝着门柱转了半个圆圈儿,就向左边的拱门跑去了。在前边警戒的那两名警官和我妻子、也就是前妻,跟着“义士”向前走了两三步,我们躲开他们,顺利地跑进了校园。当我转过身来离开“义士”往里跑时,就觉得深深的内疚,因为他那蹦蹦跳跳的样子是他被允许走进去以后立刻紧追上来的防卫队员用钢管捅他的两肋呀!但是,我逃跑的速度并不亚于“志愿调解人”,非常快呀。那是因为伙同软硬两位警官想要拦住我的妻子,也就是我的·前·妻的眼里露出看见奇怪的、可憎的而又滑稽的人物的神色,才使我跑得如此之快呀。虽然我的妻子、也就是·前·妻面带苍凉,但是,在那漂亮的围巾垂在黑色西服的胸前,也显露了迎接新生活的决心啊。哈哈。我跑进院子里,想从旁观的学生之间穿越过去,但是,马上被人家抱腿摔倒,惊慌地大喊大叫起来。我的叫喊不是被别人,而恰恰是被我的妻子,也就是我的前妻的物化了的视线的照射才发出来的啊。哈哈。和我一起猛然摔倒在铺路石上的“志愿调解人”,趴在地上还在看我,首先就是我的喊叫声给吓的呀。不过,这样的观察也只是短暂的一会儿,因为把我抱腿撂倒的那个大汉朝着我的头部、腹部、甚至睾丸,踢来,而且,他们同伙的戴盔帽、用手巾蒙面的学生们也参加进来,没完没了地痛打,到了这时,只要有人来救我,即使的胸前,也显露是我妻子,也就是我的前妻,我也想向她大喊求救了。哈哈。 3 做了俘虏的我和“志愿调解人”被带进学部自治会兴许是合法的、也兴许是非法的占据的一间屋子里,连踢带打,大概水晶体出了毛病,一会儿昏暗、一会儿目眩的眼睛仿佛看见不仅在四面墙上,而且连天花板和地板上都堆满了字的奇怪景象。先让我列举一下当俘虏的过程中获得的印象,然后再往下谈吧。 1.我倒在院子里的铺路石上蜷缩着,任凭人家踢来踢去,鞋尖儿上加强了的运动鞋,踢在太阳穴上、心口窝上、睾丸上,那是在我头一次的青春时代里经历过的乱斗当中连那些粗野的人都避开的部位啊。我不得不拚命地防护,而且,这种攻击方法唤起了我在视觉上的记忆。仔细回想,原来是越南战争新闻纪录片上的一幕。有的学者悠然自得地分析说对肉体的暴力也是传递信息的方法,按照他的公式,在大众信息时代暴力方式的流行也是自然的喽?解放阵线的士兵被南方政府军士兵用军鞋乱踢,双手在背后高高地捆绑,跪在那里的俘虏想要保护侧腹部和膝部,那些部位反而遭到执拗的踢打。他们深知愤怒和痛骂已无意义、也不想哭诉,特写镜头的脸上只有对继续遭受的痛苦的厌恶的表情了。我想,由于摔倒的冲击,已经浑身麻木的我,在铺路石上蠕动着保护自己,不是和那越南士兵处于同样的境地了么?既然施加暴力的一方受到了支配这个时代的暴力方式的影响,那么,遭到暴力的一方不是也应该做出相应的反应么?我的沾满尘埃的面颊被按在铺路石上,我的视觉里映出了被三四个人围着乱踢的“志愿调解人”的身影,本来对这类事情应该是比较地司空见惯了的他也和我是同样的嘴脸了。 2.当我和“志愿调解人”在铺路石上遭到踢打以后又被拽起来时,我发现在那围绕着这个院子的建筑物的出入口上,那些或是走来走去、或是站在那里聊天的旁观的各位学生,对我和“志愿调解人”挨打这件事没有表示出丝毫兴趣,这使我感到就像一场特别痛苦的梦,使我发呆了。对此,我也有视觉的记忆呀。因为倒在铺路石上只有视觉还能积极活动,所以,在精神上也是视觉领先啊!我这时想起来的是科克托①的电影里的一个场景,不过也许是萨特②的另外一部电影?总而言之是那个时期的电影,地狱里的摩托车驾驶员把刚死的人带走,但是,背景却保持着悠闲的风光。提到风光,那在一旁旁观的学生们的色彩丰富的当代风光不是很美的么?与此色彩斑斓的世界相比,我和袭击者的世界是黑白的,那就更美啦。因为在色彩斑斓的世界的人们的眼里,我们是“看不见的人”,所以,我怕那些要踢烂我的睾丸的那些家伙确信我不敢见人,所以就把那些凶残的行为视若平常了—— ①JeanCocteau一八八九—一九六三,法国诗人、剧作家、电影家。 ②jean-PaulSartre一九○五—一九八○,法国文学家、哲学家。 且说我和“志愿调解人”成了俘虏,被带进写了许许多多字的屋里,万幸的是十八岁的水灵灵的睾丸平安无事,哈哈。那屋里的窗钩用铁丝拥住了、玻璃被木板蒙住,而且用胶带粘了缝隙,屋子的正面靠里边的地方,摆着两把木椅,我们被命令坐下。他们在什么时候准备了如此严密的监禁室呀?如果是日常工作的查讯室,又令人觉得太阴森了。我们勉强从打肿了的鼻孔里出气,顺从地坐着,可是,进屋来看俘虏的人们不住地往后退,终于把靠在墙上的二、三十根钢管碰倒在地板上了。我和“志愿调解人”同时听见有人哎哟地叫了一声,用我们流血的耳朵。据说在文艺复兴的意大利有所谓专供观赏的拷打,我们就要遭到钢管的专供观赏的拷打了。 而且,就连控制自己不要哇地一声叫出来的力气也没有了。其实,当我们作为俘虏被带走时,就不再受到粗鲁的待遇了。起码避免了只伤内脏不伤皮肉的、上百回的钢管的捅撞,那是高级技术的拷打呀。因为我们不仅是俘虏,而且是受到某种怀疑的身分啊。而且,那也是沾了“志愿调解人”被打倒在地、踢来踢去、却仍然以铁一般的意志表达的语言的便宜啊。他能从两肋到睾丸到处都遭到踢打的情况下表达了我是“大人物A”的袭击者的近亲、而那位勇士又是“志愿调解人”所要隐匿的人,也真够了不起的了。因此,我和“志愿调解人”在那些静观今后即将发生什么的人们的面前的确是不折不扣的俘虏;但是,同时也是纪念“大人物A”遭到半歼灭大会的贵宾呀。 那些默默地看着我们的人,与其说是革命党派的活跃分子,倒不如说是已经倒退为被动地期待着今后可能发生的情况的孩子了。如果找来三十名婴儿,不是很难分辨么?只要不是像我们的孩子们那样的婴儿。哈哈。和那一样,那些头戴盔帽、用手巾蒙面,只露出眼睛、鼻子的家伙们也无法辨认。当我被他们踢倒在地之后犹且不肯罢休地踢我时,我心想一定要报仇。虽然他们是以组织的成员身分干的坏事,但是,暴力是通过个人的肉体表现的,所以,我要向那些个人还以暴力,我心中燃烧着仇恨。但是,我已经想不起来是哪些人干的。悲伤和浑身的疼痛交织在一起了。 “志愿调解人”既然向那些人表示了他的意见,在他的意见被转达到领导部门并且得到答复之前,他似乎决心一言不发了。如果在踢打之下被迫说话,那就是对自己采取的态度的背叛了。我对“志愿调解人”更加钦佩了,我也不想用破了皮的、肿了的嘴唇说话了。旁观的人们也完全沉默了。但是,他们是期待着即将开始的对间谍的私刑和欢迎勇士的大规模的祭典啊。虽然他们沉默时露出孩子似的眼神,可是内心倒满充实啊! 而且,沉默的他们,仍然下意识地发出了信息。那就是臭味儿啊,哈哈。初春的下午,在暮色将临的大建筑物里,那熏人的臭味儿冲进变凉了的空气里,他们怀着怎样热烈的追求才疲于奔命得到了连洗洗身子的闲暇也没有的地步啊?我只能感叹不已了。 一会儿,一位领导用双手拨开那些人走了进来,显然他害怕那股臭味儿,不加掩饰地表现了出来。他当然不戴盔帽、不蒙手巾,就像刚才那个党里的小官僚的复制品,穿着朴素的西服,是个有点儿肥胖的中等个子。他在我和“志愿调解人”前边坐下,故意摘下眼镜来擦,皱着眉头苦思冥想,然后,主要朝着“志愿调解人”,用沙哑的声音低声说道: “你的情况,我知道。不过这个年轻人,是你的什么人?是徒弟?……我想直接问你,你是什么人?你是谁?相当于我们的战士的什么人?” 刚才一直默不作声的在背后那些人(就连踢我们时也没喊叫)哄堂大笑,好像他的问话里蕴含着精彩的幽默似的。我在他们那愚蠢的、没有来由的笑声当中,确定了方针。我决心对那家伙说,我是森的父亲、“转换”了的森是我的同志,我作为同样也是“转换”了的人,协助森开创的事业。如果连这个小官僚也不肯承认“转换”的事实,而硬要把我当作森的堂弟以抬高他自己的话,我就预感到不能完成赋给我和森这个“转换”了的一对儿的使命了。我尽力在想,要不要叫他们永远把森称为我们的战士。 “我认为你们使用我们的战士这个词儿是不恰当的。因为你们连袭击‘大人物A’的人的名字也不知道啊。他的名字是森,而以他的名字为轴,我也有了称呼,我就是森的父亲。我一向是依靠他的,因为我就是森的父亲呀。” “他所说的父亲,请你理解为一种比喻吧。”在我身边的“志愿调解人”介入了,肿胀的嘴唇笨拙地吧嗒着。他可真是天生爱介入的人啊。 “我的话里根本没有什么比喻的意思。”我冷冷地把他的话顶了回去。在我和森的一生到了现在这个阶段上,哪里还有闲心使用比喻的字眼儿啊?我们已经到了“转换”的最后阶段了。“转换”这个新词作为占卜人类未来的语言,马上就将风靡全球了!如果你们也是肯于考虑革命的人的话,就请注意这句话吧。……你们知道袭击‘大人物A’的是一位二十八岁的人么?” “你胡说些什么呀,”审讯官满脸困惑,背后的人们哄堂大笑。过了一会儿,他又说话了。“……袭击‘大人物A’成功之后,我们收到了战绩报告。” “那么,你们也知道他是二十八岁的男子汉吧。他是森,我虽然是十八岁的身子,却是森的父亲!如果你们不能理解这个‘转换’的事实,也就不可能进行建设性的对话了!” “建设性的对话就不必要了。我只想问你是谁?你是谁?当然也可以采用其它方法来讯问,你不是已经遭到了足够的踢打了么?那么,就合情合理地进行吧。你,是谁?” 那个小官僚说是讯问我,而事实上他却是在煽动他背后的战士。在他的话的断句处,战士们都填补上柔顺的笑声。 “刚才我说过了,我是森的父亲。而且,和那个好像是你们的党派里的女学生一同去袭击‘大人物A’的就是我儿子森!在我这方面,从一开始就希望合情合理地办事呀。” “我的头脑不好,所以整理了一下基本的数字。你十八岁,你的儿子二十八岁?那就是你儿子十岁时你才下生,你是怎么生出来的?难道是你儿子做疝气手术时,从他的睾丸里生出来的?” 我从他的构思当中意外地发现他把我的下意识当作幸运的事情了。而且,我看出这位有点儿肥胖的中等个子讯问官虽然外表装作平庸,但他绝不鲁钝,所以,我静等那些哄堂大笑的战士们静下来。 “我三十八岁,是八岁的森的父亲。如果你想掌握基本的数字,就由这里出发吧。后来,我和森发生了“转换”,我返老还童变成二十岁,森也成长到二十岁了。这不是很简单的算数么?” “因为革命家反对任何歧视,所以,我这句话也并不是为了歧视才使用的。你是‘癫痫’病?由于这种病才头脑出了问题?当然,我们作为革命家,对精神病患者一般是不歧视的……” “那并不是你所谓的措词不当而造成的下意识的错误,而是你十分清醒的神志造成的歧视。我是受过某些歧视的呀。我想让你们明白的是很简单的事呀,如果你们还有理解的精神的话!森为了他的事业的初步成功,带着你们党派里的女学生走了。但是,要实现他的事业就必须实现‘转换’的使命,在这一点上,它才具有意义。这和你们的党派对敌对的党派所做的歧视的姿态是没有关系的。森不是你们的战士!……直到现在,你们对‘大人物A’也没做出明确的评价吧。你们宣称‘大人物A’为了赞扬袭击者而召开大会,可是你们至今还没有关于‘大人物A’的评价?对于你们来说,‘大人物A’实际上是什么人物?他为什么必须遭受袭击?如果你们已经认识了这个道理,为什么在森动手之前你们不去干?”我如此据理陈词时,一直盯着讯问官的眼睛,因为有句老话说要靠毅力制服狗,就得死盯住它呀。哈哈。他那圆鼻子头的周围好像忽然充血,不知在什么时候用偏振光镜排除了我的目光似的露出了满脸冷漠。也就是对我今后即将遭遇的惨事的冷漠。与此同时,他身后那些笑得没劲儿了的人们却一致向我表示了敌意。他们一动也不动,从身上冒出强烈的臭味儿,仿佛马上就要抓起钢管,给我身上戳出上百个内出血的血斑来。 “你们不要挑拨森的父亲,也不要煽动年轻人啦。”“志愿调解人”机灵地进行他的专职工作了。“森的父亲确实是袭击‘大人物A’的那个人的亲人。至于他怎样想,就凭他去想好了。只要那想法对运动有利……森的父亲可是有用的人呀。因为你们虽然能够瞒哄官方把森带进大学,但是,他发言时需要森的父亲当翻译呀。森的父亲是唯一能胜任这项工作的人啊!” “战士森,来到大学里了。”讯问官若无其事地说道。“他说话时,头部的创伤确实产生震动,所以,演讲时恐怕需要人帮助的。……战士森确实克服困难完成了义务,可是他沉默寡言啊。” “没有反对意见!”一阵强烈的共震,震颤得覆盖着木板的玻璃哗啦哗啦响。 我觉得那个发出像钝器似的粗笨而又沉闷的声音的、由于用力过猛而目光呆滞的战士是个无法忍受的卑劣的家伙!而且,……特别是因为我出于十八岁的鲁莽,终于对那个引诱青年的、而且是利用森来做那事的小官僚遏止不住愤怒,顾不得脚下蹒跚就向他打去! “把我的森还给我!”我尖声尖气地喊叫。“我不许你们把森叫做我们的战士!把森还给我!” 可是,我把话全都喊完了么?我的拳头指向的目标的那颗人头霎时间低下去了,从他两旁跳出两个相似形的机器人,把我给掀到一旁去了!我的后脑勺撞在覆盖玻璃的木板上,证明了那木板的有效性之后,滚倒在地板上了。虽然没断气,但是,我充分地体验了疼痛,我佯装昏迷不省了。这种士兵的暴力和湄公河三角洲的电影一样,除了在不高兴的脸上现出的厌恶之外,仿佛在能量的源泉上还有不可抗拒的庞然大物呢。 4 我保持了一会儿这种佯装的昏厥状态,……因为在别人的眼里那和人事不省是等价的。哈哈。但是,我能够未被刻薄的或者执拗的检查发现我已恢复神志,从而再次真的使我昏迷而且陷入可能被打杀的绝境,那多亏“志愿调解人”的足智多谋了。“志愿调解人”准确地判断了情况,并且迅速地采取了行动。他首先把我原地不动地放在地板上,然后,他自己以曾经隐匿过战士森的身分,强调他有权和森见面。结果,那些人都走出监禁室,只留下一个监视的人。 我的头部挨在地板上,从耳、鼻里流出的血上粘了旧的尘土、又粘了新的尘土。如果不是隔着散发油墨和汽油味儿的脏广告纸,监视的人看见我受伤的头部直接挨在地板上的情形就会发现我已经注意他了。这时,随着肉体的痛苦,另外一种感觉也来逼迫我了。那是一种根本性的怀疑。它在我闭住眼睛时的黑线似的视野里,以窜改圣经的往事的形式出现了。《鸡鸣之前,汝应三次否定“转换”的自身》,汝并不是我,而是森呀。我怀疑森已经忘记了“转换”的使命,和那个女学生一块儿变成称呼他为我们的战士的那些家伙们的同伙了! 我一直以为森袭击“老板”是他为了完成使命而迈出的 第一步,而且我也为了继续他的工作而开始活动并且被打倒在地,但是,这不都是我一个人唱的独角戏么?难道森不是由于“转换”为二十八岁的肉体找到了性伴侣的女学生,仅仅作为性关系的回报才接受女学生的指示才去袭击“老板”的么?他们说袭击之后立刻收到了女学生的报告,不也恰恰就是证明么? 如果是这样的话,森由于采取脱离了“转换”的正题的行动而受伤,而被警察追逐,再加上我又继续他的行动而盲动,现在陷入尴尬的境地了。如此下去,宇宙精神所赋予“转换”的使命就将一无所成,而“转换”了的两个人也就要毁灭了! 我在强烈的失落之余,被暗无天日的恐惧挤压着,悠缓地昏迷了过去……。这种情况,过去也曾发生过。那是森下生的第二年,酷暑难当的夏天,我的妻子,也就是我的前妻,向俯卧在床罩上的我报告医师对她讲的婴儿的前途,我一边听着就悠悠地昏迷了。我的妻子、也就是我的前妻发现了我的异常,就一遍又一遍地呼喊我的名字,可是,我浑身冷汗,连胳膊也不能动,更不能把脸转向她了。因为当时我正像一具尸体,向死亡滑去啊。现在回想起来,使我比一具死尸还可怕的,也是这强烈的失落感引起的暗无天日的恐怖而造成的啊。 …… 我费力地驱动仍旧保持着死亡状态的眼边的肌肉,睁开了眼睛。我现在仰卧着,缠着绷带的森的头部面对面地对着我,泪痕纵横的森……。 我挣扎着想尽快清醒,过热了的脑计算机里映出紫色的光束,上边现出字来:“想起上帝说的‘鸡鸣之前,汝应三次否定你‘转换’了的自身’的话来,到外边去痛哭吧!”现在,既然森已经痛哭,难道他也三次否定“转换”了的自身了么?在鸡鸣之前! 然而,当我的肉体和精神脱离了比死尸还像死人的状态、塞满了电话线似的神经的管络又顺畅地连通时,我看见在那张凝视我的泪痕纵横的脸上现出来了最根本的东西。它打消了我刚才产生的疑惑,并且扫除了残滓。森的肉体和精神已经适应了“转换”后的新情况,获得安祥和宁静了。他那凝视的眼神里表现出来的沉静和清澈,既似悲伤又似哀怨,而且也像是对慰藉的召唤。这时,我产生了幼时的我独自闯过艰难的夜路,终于回来抱住保护人的膝头,在安心之余而想大哭一场的心情。但是,我总算在开始呜咽的大喘气时,抑制住了。 等我恢复了能够观察周围的神志时,发现我躺在办公桌上,面容忧郁的女学生正在替我擦拭血污。随后,在看护我的森的身后,出现了举止行动显然已经不再是俘虏的“志愿调解人”。 “‘义士’死啦!不知是被杀,还是死于事故,反正‘义士’死啦!” 他草草略略地告诉我。 “是被杀,还是死于事故?你说得太含糊啦!”我连连叫喊,但是,喉咙里还有比死尸还像死人的残余,变成五六岁小孩儿的声音了。 “但是,……也只能这样说了!……听说是他要去洗手间,便放他到走廊,他就跑出去了。虽然‘义士’在监禁当中身体虚弱,但毕竟是反对核发电的身经百战的猛士,监视队追他,他还是不停地逃,怎么也抓不住。后来,义士爬上了大学后边的水泥墙,好像飘在灯光上。一会儿聚集了五十个人的追踪队,他们合在一起‘啊’地大吼了一声!因为墙后就是面临国营电车铁路的八十米高的悬崖呀。但是,‘义士’却像被那‘啊’的一声喊叫所催促,他一边回头,一边跨过墙上的铁丝网,然后,他也‘啊’地大喊一声,失去了踪影……” “志愿调解人”说完,在眼镜片的漩涡后边眯缝着眼睛,三角形的鼻子头抽动着,像接连着咳喘似的哭泣起来了。于是,我醒悟过来,森的泪水也是为了“义士”的死而流的。 “这不是乱七八糟么!”我用粗暴的嗓音妄自吼叫着。“四国的反对核发电的领袖竟然摔死在大学校园里,当地人是不会答应的!他要完成的事业都在空中化为灰烬了,乱七八糟,简直是乱七八糟!”我在嗓子眼儿里挤出了一两声蛙鸣似的哭泣来。 “你那样哭不也是白费么?死去的人遗留下来的乱七八糟必须依靠活下来的人以乱七八糟去消除呀。”女学生在说大话,不过,那也是把“义士”之死带给她的恐惧用进攻的手法表现出来罢了。 但是,森对此发出的无声的语言却通过他放在闭着眼睛的我的肋边的右手响彻了我的内心。“转换”前的森发出不能形成语言的呻吟时,他那肥胖的小指头一触摸我的身子,那里就通了电磁波,所有的意思就都理解了。 “正像那样,乱七八糟,那可不行。你问为什么不行?因为像冰冻似的寂寞、还有恐怖,袭击我们。而且,那冰冻般的寂寞和恐怖,就像从地狱的斜坡上刮来的大风,吹打着我们!有的祷词说:隐藏在岩石后边,到达黄泉界者,将于上国生下不健全之子,然后又陷入灵魂的枯寂和恐惧。想想这位写祷词的上代的人,毕竟在他们的年代、世界上是冰冻一般的沉寂和恐怖的呀。而且,我们并没有生存在像他们那样的共同体生存着的时代和世界上。因为我们全都生存在被学术和遗传正在毁坏的时代和世界上啊。作为我们更切实的问题,乱七八糟是不行的,我们必须是能够重整那些乱七八糟、使所有的人苏醒过来的人啊!” “森的父亲,你要装死到什么时候为止啊?”那女学生说道。她把弄干净了的上衣盖在我身上。她即使这样做也不能和已经死了的人互通信息呀。 我现在和生活在我身边不远的、用手触摸我的身子的森通了信息。我抬起身子,走下办公桌,虽然头痛影响得颈部像扭了筋似的不舒服,可是,关节的痛苦已经很快就消失了。毕竟是十八岁的身子呀,哈哈。我一边穿上衣,一边从开着的门往外看,在亮着电灯的幽暗的走廊里,有几名士兵站在墙边。他们变成了薄薄的纸人儿,贴在墙上了。我诧异地眨眨眼,明白了。原来是左边的上眼睑肿得遮住了眼睛,结果只有右眼能看,失去立体感了。 “那么,我们大家怎么办?期待我能做些什么?……或者无所事事,甘当俘虏?” “因为森要作袭击‘大人物A’的报告,就请你来转播吧。” “让我站在演台上,为那些踢打我的人们介绍森的讲话?这可是太了不起的工作啦!?……不过,要答应我两个条件。我希望你们防止我妻子,也就是我的前妻混入会场。如果不把她拒之门外,会场里大乱起来可就糟了。因为她是个不适合参加政治党派集会的女人,一眼便可看到她。” “就是那个在大学门口被官方看管起来还挣扎的那个人么?我现在就去和大会的组织人员打招呼。”女学生说完往走廊走去,她在向我们炫耀在我们中间只有她能自由出入。 “另一个条件是……”‘志愿调解人”谨慎地问。 “这并不是给森的思想的转播,而是要表明我的见解,我想首先讲一讲他们杀死的‘义士’,这位数学家、政治活动家是一位什么样的人。” 我这样一说,曾说“义士”之死使他充满忧伤的“志愿调解人”马上表示了反对。 “如果你一开头就讲那些,他们就不听森本人的讲话了。说不定把你我吊起来呢……不过,为什么必须在这里讲‘义士’的事迹?你能说服他们把‘义士’奉为伟大的人而不应该杀害么?而且是在杀害他的党派的大会上……因为我一向干的工作就是说服那些狂热的人们,珍惜每一个活跃分子的生命,所以,我根据失败的经验……” 他这样一说,难道十八岁的不懂事的小鬼还能反对么?我发誓听从“志愿调解人”的劝告了。但是,对“义士”的情感并没有从呜咽的发泄之中有所减弱,因为“义士”以他的乱七八糟的死把他自己化作巨大的幻影的风筝悬在我们头上啊!如果把“义士”在世时所提倡的、而事实上又不大明了的朝着天皇一家开放的风洞的思想与幻影的风筝相重叠的话,好像就清楚了。而且,应该说“义士”就是为这离奇的思想搭上了生命的呀。我好像发现了解释“转换”的另外一种表现,我为短时间内摆脱不了幻影的风筝而打冷战了。而且,这也是由于“义士”的死太乱七八糟才造成的呀。 第九章 “转换”的一对儿分析将来 1 那天晚上,森演讲时,把我的肉体当做扩音器,反馈和扩大了森的精神发出的静电。那些人的“没有反对意见”、“开玩笑!”的吼声像地声似的沉闷地滚进来,袭击着我和森。我们用全身的力量抵挡着,森虽然在几乎是沉默的状态之下,向我送来微弱的电流,但是,森仍然以现实的演讲者姿态,让你记录,而具体记述的人却是始终沉默的你。后来,那天晚上,孤零零的、浑身关节疼痛的我一直叫喊到喉咙也疼得钻心,才随着因喊叫而失去的热能的总量一同消逝了。 唉,那些事就由它去吧,因为这采用代笔作家的方法是我发明的呀。但是,只要是那晚演讲的事,即便是出自十八岁的自我表现的欲望,我也希望我的原声再响起来。因此,我才将演讲重新录音,把录音带送给你啊。请你把它记录下来,是按照我们过去的基本程序啊。 代笔作家忠实地把森的父亲邮来的录音带用文字记述下来了,对含义不清的感叹词、以及类似克服人类单独面对录音机说话的羞涩而造成的重复、改口、说错等等,都用剪辑修正。在剪辑的过程当中,也许对代笔作家的文风产生了一些影响;但是,如果坚持要听那天晚上的原声的森的父亲挑剔,认为录音的演说的风格和这个记录的整体的风格过于一致而显得不自然的话,我想这样回答:那是因为森的父亲过去一直是接受代笔作家记录的每一章的复印,阅读以后再重新讲述,就在这样的作业当中,森的父亲本身就受到代笔作家的文风的影响了。如果要说有影响的话,那么在这个录音的演说里也会有所表现吧。反之,从我本身也能看出我在记述森的父亲的讲述时与记录的手相关联的精神和肉体上也受到了森的父亲的影响。 录音带播放出来的声音的确是森的父亲“转换”后的声音,而且稚嫩得像不到十岁的孩子的唧唧喳喳的声音了。我简直怀疑“转换”是否还在进行,他已经回到变声期前后的年龄了。不过,那大概是由于录音时使用的机器的转速出现了异常所致吧。但是,身为技术人员的森的父亲,会犯如此粗浅的过失么?也许他想利用这唧唧喳喳的声音首先给代笔作者一个冲击吧?而且,那唧唧喳喳的声音本身在录音里就变化成两种声音了。为了准确地表达他表演的两种声音的演讲,代笔作家采用了楷体字和草体字①分别记述—— ①即平假名和片假名,本译文采用普通仿宋体和楷体加以区别。 向革命党派的、特别能战斗的所有的各位致敬!依类,除去特别能战斗的人以外,都是躯壳。我能向死了的躯壳致敬么?我们不希望对‘无’致敬,我们只对生命体致以诚挚的敬意。希望得到敬意的要求从宇宙的各个角落集中到这颗行星上来,这是必然的。因为,只有这里才有战斗着的生命体。Salute!(致敬)但是,我们还不可能向宇宙致敬,因为我们尚未认识在那发出问候的宇宙的某处的战斗着的生命体。不能对诚挚的致敬还以同样诚挚的敬意,是多么不幸的事啊! 我也向与你们对立的党派的特别能战斗的诸位致勒,Salute!我们致敬的根据,刚才已经说过了。 胡闹!为什么?如果对你们的党派的致敬不是胡闹的话,那么向你们的反对党派致敬的根据也不是胡闹吧?作为根据的逻辑标准是共通的呀。如果对你们的敬意是胡闹,那么,把同样胡闹的敬意送给敌对党派又何必担心?像现在这样没有意义地起哄,这才是胡闹!是“志愿调解人”的调和主义的胡闹!我赞成批判调和主义,因为战斗是以最终的尖锐化为唯一的出路的!不过,把“志愿调解人”归结为调和主义,也有点不公平呢。他也有值得你们学习的地方啊! 诸位,战斗吧!互相残杀吧!使用以宇宙的观点来看是非常有人性的武器——棍棒、钢管、铁棍!为了表现诸位和诸位的反对党派的真正的革命形象,你们会以内讧来象征;随着你们的相对接近,你们将更加彻底地相互残杀!如果屠杀了父母之后只能屠杀兄弟的话,改变一下顺序,在屠杀父母之前屠杀兄弟不是效率更高么?以宇宙的观点来看,这一点是明了的。兄弟残杀之后,幸存者必须留有进而屠杀父母的余力,因为如果被父母杀个回马枪,那就再也不会有什么革命了。在兄弟残杀之中,被屠杀者的革命意志转移到了幸存者的身上,这也是幸存者对被自己击倒的人的义务! 兄弟残杀和反革命流氓歼灭战有何不同?你们说兄弟残杀和杀敌不同?怎么不同?森所说的不是党派内部的审查啦、私刑啦、官僚主义的小里小气的暴行和杀人,而是以宇宙的观点透视人类生存方式的概括性的、典型性的分析。因为卓越的兄弟比任何人都卓越,所以,面向人类的未来差不多会执行相同的路线。但是,那兄弟既然是不同的两个人,生存在完全相同的路线之下又有何意义?为了改进典型,如果两者能够统一,那就只有将其肉体和精神各切一半,然后将各自的一半粘在一起。当克服了医学和生物学上的拒绝反应而手术成功时,“兄+弟”和“弟+兄”就各自成活。然而,假使他们真的要重新生活时,那就是新组成的兄弟残杀的继续了。这不是莫奈何么?如果他们是以人类终极的革命为目标的、能够经受刚才所说的手术的、真正被精选出来的兄弟的话。像那重新发生的兄弟残杀那样明确地表达了人类未来的象征行为,以宇宙的观点来看也不多见啊。而且,它既然是象征行为,那么,在古代也有同样的典型啊。各位,请你们想起出生在大火燃烧的产房里的兄弟①吧。然后,再请你们想起来火照命、火须照命和火远理命,他们兄弟当中真正革命的两个作为海佐知昆古和山佐知昆古而斗争的故事吧。他俩为什么互换了命运,是因为反对调和主义么?为什么弟弟必须丢失借来的鱼钩而迷失在海神的宫殿里大为兴叹?为什么海神赋予这位弟弟宇宙范围的力量啊?他的哥哥因为弟弟的强大而困于窘境,虽然心怀叵测进行了袭击,但是为什么又必须惨遭灭顶之灾呢?而其兄的子孙,也就是那些被称为隼人的人们,为什么又要永无休止地沿袭同样被溺的故事作为从古至今以至将来的象征行为呢!—— ①日本传说中的天神琼琼杵尊有妻名木花之开耶姬,临产时故火照亮产房,生出三个皇子、即火照命、火须照命、火远理命。海佐知昆古俗称海幸彦、山佐知昆古俗称山幸彦,弟弟山幸彦探海得宝、降服其兄。 要使本来是兄弟残杀,而名正言顺了的革命成为人类的最终的革命,也就是杀了亲兄弟又杀了父亲的革命家要想不沦为天下一个被杀的父亲,现在不得不对整个宇宙来一次现况分析了。对于我们地球人来说,没有永远运动的革命时间了,也就是没有永远了!就连新斯大林主义和超越它的更新的革命,也没有时间了!曾经有过为了迎接革命的新阶段而等待斯大林之死的漫长的岁月啊!但是,各位在那场革命之后,就连文化大革命的时间也没有了。为了在短时间内,达到最终的革命,你们必须从地球范围的革命观中解放出来了。你们必须着眼宇宙范围的革命观了!因为我们是根据宇宙的精神“转换”了的人,我有义务宣传宇宙的革命观啊! 假如各位再仔细想想,难道没接收过来自宇宙的震撼人心的启示么?譬如美国人乘登月火箭在月球上降落的时候?当卑鄙而又滑稽的离开总统席位的尼克松暝想世界和平与安宁、顺口说出这是开天辟地以来世界史上最伟大的一周时,你没感受到一种疯狂么?如果登上月球的人们在月球表面上搭起圆形塑料帐篷,用氧气瓶中的氧气点燃篝火……,当篝火燃起时,到处的陨石坑没有点燃小小的火焰么?像病菌那样微小的月球生物似的火焰,作为他们向月球投掷了全部技术的答谢?趁着那大大小小的篝火交欢时,人类没有开始彻悟宇宙的一切么?地球人不是为了寻找到达宇宙范围的秩序的终极革命的机会而发射登月卫星的么?当卫星终于徒劳地降落在月球上那天,你们各位不曾有过这种预感么?因为你们是对真正的革命最敏感的人呀!关于月球…… 不要再讲月球的故事了?诸位那种震撼大地的胡闹和赞成的喊叫,虽能相互助威,却对我不能传达任何信息。不过,在诸位之中确有一个人,他的尖声尖气的喊叫是我开始演讲以来最重要的反应呢。不要再讲月球的故事了!这句话确实表达了发出这一言论的人的内心!森难道不是为了唤起诸位的这般叫喊才讲述月球的故事么?因为诸位的肉体和精神如果永远停滞在胡闹、赞成的吼叫上,让那喊声震撼大地,森说的话就永远也不能渗进诸位的内心啊!然而,只要诸位的肉体和精神能以微小的不安朝着宇宙上的东西打开,就会像从地面上凝冻出霜柱似地使蕴含在宇宙生物之中的诸位的内心的宇宙性的东西表露出来。所以,诸位没有忘记么?地球这颗行星也是宇宙的一部分啊。仰起头来!眼望中天!那不是局促不安的、想要抬眼仰望的人的不要再讲月球的故事了!叫喊么?我希望最少也要有一两个人再喊一遍,不要再讲月球的故事了!如果那里没有宇宙性的交感现象,也就架不起来传达森的语言的含义的桥梁。不论和作为调解人如何奋斗,也不起作用。不要再讲月球的故事了!虽然这次你一边笑一边喊出来了,但是,你自己没看见你羞涩的笑容里带着对来自宇宙的事物的忧虑么? 袭击“大人物A”是怎么回事?那次袭击是总体的第一阶段,仅仅是向“大人物A”表示了问题的存在。第一阶段的工作就是给“大人物A”一击,使他认识到死之将至而提出问题。由于死亡将近而慌了手脚,他大概要加快完成已经为之付出了毕生精力的“大人物A”的计划吧。于是,进入第二阶段。如果我们斗争顺利,“大人物A”的问题更可排除。什么是“大人物A”问题?那就是妄想统治除了自己以外的所有的人的人给全人类提出来的问题。一切“大人物A”问题都必须排除。 你们说不要说得太简单啦?那么,诸位以为复杂的语言仅仅因其复杂就胜过简单的语言么?就连革命的诸位也如此认为么!?只有逾越了复杂,才能表现出简单的语言的力量啊。诸位能够嘲笑列宁和毛泽东的语言简单么?……难道在这人类世界,还有比人统治别人的关系更重大的问题么?粉碎人被人统治的体制不就是革命么?你们在自己的革命这个字眼儿里装进复杂的思想,就能避免不安么?莫非你们实际上惧怕革命这个简单的名词么?森摒弃了一切烦琐,只说最简单的话,而那简单的语言的直截了当的思想就是宇宙精神的感应的一种表现! “大人物A先生”以什么样的具体方法奠定了统治人的权柄啊?他是用原子弹。是用由两个少数人集团制造并且打算隐匿起来的两颗原子弹!“大人物A”分配给各位的党派的任务就是制造那些原子弹当中的一颗。在制造原子弹的期间两个党派最为烦恼的内讧,也是包含在“大人物A”的计划之内的行动啊。 不,那不是内讧!在“大人物A”的计划里,要求诸位完成的任务,不论是制造原子弹、或是消灭对立党派,确实都已超越了内讧的界限了。你们党派里的秘密战斗队,自己规定了令人毛骨悚然的称呼,采用单独的情报网、单独的行动方法,寻找袭击的对象,盯梢,然后穷追不舍,直至杀害。你们已经杀了几十个人,重伤了几百人了。因为那是根据革命原理的兄弟残杀,对这事不作自我批评,请你们大大的促进杀伤技术的尖端化吧!而且你们和反对党正在大肆杀人之时,不但不想隐瞒,而且还要使劲儿宣传呢。大众传播的报道将它更加扩大了。就在诸位宣传杀害的合法性和缜密的计划、果敢的行动时,反对党却揭发了杀人的悲惨和残酷。VICEVERSA①因为不管是哪一个党派,都会把袭击的报告传达得天衣无缝啊。而且,透露给市民的也只有悲惨和残酷的程度的侧面而已!它在我们的社会上已经扩散和稳固下来了,直至成为大众歇斯底里的主要原因。我虽然不知道制造原子弹工程进行到了什么程度,但是,至少诸位的党派和反对党派已经完成了原子弹的恐怖的社会教育了!—— ①拉丁文“反过来也是一样!” 于是,“大人物A”便对你们完成了的工作给了最高的评价!然后,就在东京的市抢铮伤饺思旁斐隽艘桓瞿酥亮礁鲈拥砩险攵阅窃拥剐疃簿褪嵌云胀ㄊ忻窨剂送不疃2宦凼紫扔涤泻说牡撑墒侵钗坏牡撑桑蚴嵌粤⒌牡撑桑蛘呤峭毙剂脚捎涤校坏撑傻暮苏铰浴ふ绞蹩隙ㄔ谧畛醯男疃幸蠖┘捌渲鼙叩拿裰谌慷惚堋6遥庖灰笥捎谀忝且丫⒘撕丝植赖慕逃簿褪怯捎诙阅忝鞘悄芄环⒒尤魏涡锥竦牡撑傻南热胛鞯某杉黾恿丝膳滦浴5钡氐拿裰谝欢ɑ峁龆糯笾谛沟桌锏拇笱┣颍即蠊婺J枭⒗病R蛭忝且丫辛巳绱顺浞值氖虑靶病5比唬坏胶吮岩员苊獾淖詈蠼锥危┑氖忻袷遣换崛砍防氲摹L乇鹗窍蓝邮怯Ω眉绦粼谀抢锏难健6遥绻粝虏荒芤贫闹夭≡保┒家膊荒苋纪5纾裨蛭奕说拿裾嵋蛭┑缡鹿识⑸鹪盅健5比唬煲脖匦肓粝隆R蛭豢即笫枭ⅲ匀挥腥艘缆幽切┛辗孔恿恕>毂匦胙猜叽笫枭⒁院蟮氖锥既Β佟A粝率裁葱灾实摹⑹裁垂婺5木旎寡剑空庖晃侍獯蟾乓梢蛭送捕季萘耸锥既Φ淖髡阶懿亢驼矫娴挠弊懿看枭探饩霭伞R幌蛑圃寄忝鞘就涡械幕踊岬H握夥葜拔衲亍5牵绻诨邮且蛭锥既Φ酱Χ家帕糇潘挡欢ㄊ裁词焙蚓突岜ǖ耐庑腥耸种频脑拥辉冈谟涤泻说耐持握呤窒挛种刃颍恿欢系爻鱿志芫葱星谖竦娜耍虑榭删吐榉沉恕U矫娴挠弊懿炕嵋源宋杩冢蟪龆晕蓝印>傩胁祷卣庖灰蟮奶概校钦飧龊苏铰浴⒄绞踝懿砍趼斗婷⒌氖焙蛄恕N曳钊爸钗唬硕盗酚镅缘募记伞�—— ①指东京市一百公里半径的地区。 但是,如果核威慑者终于说服了政府方面的应急总部、使首都圈处于只留下消防低限度的警察机构以及与医院直接挂勾的运输单位的状态,恐怕也就是以右翼民间敢死队为首的带着各种打算的复杂的成群的敢死队混进首都圈的时候啊。恐怕就连年轻的不关心政治的暴走族①敢死队也要来了。还有,自卫队的突击部队也会装扮成核威慑者违反政府协定的别动队潜进来呀。虽然在表面上警察要取缔那些违反协定的人,但是,首先是你们怎样采取措施?到了那时,你们的积累了血腥战绩的战斗团,才会重振雄风啊! 核威慑者的革命党派的以冷血闻名的战斗团驾驶着征用的汽车在首都圈巡逻。他们树起革命党派的大旗、标明核战略·战术总部登记的车号,遇到协议承认的消防、警察以及涂有红十字标记的运送车也不会出乱子。但是,如果碰上违反协议的非法敢死队,立刻就打起巷战了。在战斗当中,你们的党派和反对的党派从前创下的可怕的名声,大大动摇了对方的斗志。自从明治②以来,如果提起能够享有如此威风的民间团体,实际上也只有你们和你们的反对派的战斗团了!什么广大地区暴力团、流氓组织等等,简直是笑料啦—— ①指驾驶摩托车高速行驶的流氓集团。 ②一八六七——一九一二年。 核威慑者像这样在事实上占据了首都圈过了三周之后,大疏散时撇下的各种猫、狗,以及在垃圾中找不到食的老鼠就全都来到面前了。它们会由于难忍的饥饿和能够判断有多少对手的本能而猖獗起来,对残留在首都圈的任何人都发动攻击。你们的党派和你们的反对党派的战斗团都不得不去反击小动物。其实,你们的党派以及反对你们的党派的战斗团,不但以小动物的名字来称呼你们残害的人,而且,那种虐待法和残杀法也和对待小动物是一样的。这种经验会在实际的小动物扫荡战里大显身手啦!像这一类的事,在“大人物A”的计划中也写进去了啊。 2 我们怎能不去反抗“大人物A”的统治人的计划而心安理得呀?既然我们“转换”的一对儿的“转换”了的肉体和精神的最根本的志向是打倒“大人物A”,那么,势必就要发生“大人物A”的计划和我们的“转换”的全过程的冲突了。因为对方的计划是要统治包括我们在内的全人类,那么,怎么还能避免冲突啊?纵然我们倒下来,我们作为以宇宙精神“转换”了的人,也必须充当破坏“大人物A”统治人类的计划的先锋。而且,我们能够做到! 好啦?我刚才听你们改变了腔调喊叫宗教狂人呢。不过,我从你们今天的合唱里第二次得到了有价值的信息!“宗教狂人”,一边写汉字、一边写日语注音,这种写法在日文版的俄国小说里不是司空见惯的么?因为我现在知道了你们把我和森称为宗教狂人,所以一下子醒悟了。但也不能从前我就是在半睡状态里呐喊的呀。今天因为遭到太多的殴打和脚踢,所以站在这里传达森讲话也像浑身都感到困倦啊! 虽然我刚才以为听到了“宗教狂人”而忽然猛醒,其实,我立刻就发现是我误解了。但是,就在听错了的那一瞬间,收到了发自宇宙精神的信号啦。心理学家和接受治疗的病人不是能在对方说错的话里发现表达真实意思的机会么?现在,我和森这个“转换”了的一对儿,也在宇宙的光芒之中看到我们和别人的关系了。作为“转换”了的我和森的狂热行动的一生,我们自始至终与诸位的革命志向是一致的。虽然诸位对我们现在的呐喊不认为是清醒的,但是,你们如果连我们的热情也否定的话,你们的革命前景可就令人担忧了!“转换”了的一对儿的当前扮演的角色,不正是陀斯妥耶夫斯基笔下的俄国城镇里的身受贱民待遇却又决不想抗争的宗教狂人么?现在,当你们也想把我和森拽下讲台用钢管痛打时,请你们想一想这也是宗教狂人说过的事而自律吧。哈哈!当然,我不会一边传达森的讲话而又一边怀疑他不是清醒的呀。这完全是站在你们一边看我们两个呀! 在“大人物A”统治人的计划中,为了威胁隐匿在东京圈的政府,而把原子弹当作威慑武器,他怀着人类最大的野心要求威力最大的武器,也是很自然的。但是,作为私人集团制造原子弹威胁政府的当事人,“大人物A”根据什么理由选择了你们的革命党派和你们的敌对党派呀?为什么在使用金钱上总是合乎目的的“大人物A”对你们的革命党派以及你们的敌对党派肯于支付制造原子弹的筹备基金,并且作出了提供巨额资金的承诺?这首先应该说是诸位的科学实力得到了承认。不过,那也是相对的条件啊。因为世界上已经不是头一次研制原子弹,而且核燃料也是利用经过精炼的了。除此之外,诸位制造的原子弹不必是便携式的,而是用某地下工厂的整个厂房来容纳一颗原子弹啊。制造它所需要的科学和技术力量,各位在大学学潮中退出理学院的同学可能是具备的。而且,要在革命党派以外的地方召集那一类同学也是可能的,只要依靠“大人物A”的财力,便容易做到。所以,你们的革命党派和反对你们的党派被特意选中的真正的原因,正如刚才森的父亲所说,是你们两派通过大众传播已给普通市民留下了极深刻印象,认为你们能够干出包括爆炸原子弹在内的一切可能做到的事情。也是根据你们伤人和杀人的罄竹难书的累计呀。 好啦,让我们来探讨一下由于私人集团制造和拥有原子弹而对政府和大城市居民造成威胁的可能性吧。我认为难以成为威胁的第一个理由是:被威胁的居民怀疑威胁者在原子弹爆炸之下是否有决心与大城市同归于尽。其二,是对实际的原子弹爆炸缺乏想象力,无视核威胁,以及对核威胁之下屈服了的政府应急总部的反感。如果这些人纠合在一起形成抗体的话,大城市居民的大疏散就组织不起来了。只有陷入大众歇斯底里的内在的力量出现雪崩现象时,大疏散才有可能。只有政府对在这样的情况下不可能利用核威胁的机会组织起大流动表示出为难,然后才能有效地利用它作为与威胁者谈判的筹码。 但是,被“大人物A”选为核威胁的两个党派,由于经过长期的赶尽杀绝的斗争,已经成为战胜了这些难题的存在了。对于那些缺乏想象力的、对事物漠不关心的阶层来说,你们和你们的反对党派干尽一切血腥的勾当、甚至不惜用原子弹自爆,这样恐怖的情报才最容易渗透!然而,从“大人物A”的角度来看,你们和你们的反对党派是为了巩固“大人物A”的统治人的计划的准备阶段而日以继夜地、被勇敢精神和畏缩恐怖交替折磨着,刻苦勤奋地杀敌,然后又反过来被杀或受伤啊。 仔细想想吧?当然啦,这是有关年轻的死心眼儿的死伤者的大事呀。既是你们党派的,也是你们的反对党派的!就连我们“转换”了的一对儿,现在也有同志被杀啦,能视同儿戏么?我们没有谴责你们杀害我们的同志,是因为他的死也是“大人物A”的计划里的一环,所以只能遗憾他默认啦。不是么?! 当私人集团制研和拥有了一个或两个原子弹,并且利用它进行核威胁取得了最初阶段的成功、首都圈纳入威胁者的一个或两个集团的权力之下以后,“大人物A”的统治人类的计划怎样进一步实施啊?“大人物A”的第一号电影脚本:在首都圈里完成和保存一两个原子弹是可以的。但是,如果由于事故而爆炸、或者由于核威胁者政治谈判的失利而自爆时,那岂不是在“大人物A”的计划当中造成无益的投资了么?不,核爆炸那样巨大的能量所引起的社会流动状态对“大人物A”是不可能没有利的。“大人物A”一定还记得上次大战我国的败北给他创造了有利的机会吧!在宣布私人集团拥有核以后,直至因为上述理由而发生爆炸之前,存在着能够及早排除事故的某种缓冲期,可是,突然面临这样的临界状态而不得不后退的首都圈居民和政府领导人又怎能灵活地利用那个缓冲期呀! 然而,“大人物A”由于从前就掌握着情报,所以他能迅速而又准确地采取措施。他首先直接向政府高层领导通报这个核拥有宣言是真实的、并且说明炸弹的威力有多大。然后劝告他们迅速撤离。由于“大人物A”对大疏散以后如何保证政府职能的代行设施、首都圈居民的临时生活场地等等早已根据众多的报告列入他的计划,所以,“大人物A”就成为政府的得力的参谋了。然后是天皇一家的转移。在收到了天皇一家与首都圈居民一同避难的推动大疏散的效果的同时,天皇一家疏散了。随着就是核爆炸。像大战败北的乱世那样,在日本人经历的第三颗原子弹爆炸后出现的乱世当中,“大人物A”的新头衔儿大概就是天皇一家的实质上的捍卫者了!多年以来,我一提起我来,你们就以为我比你们年轻,说出这话有些奇怪。可是,“转换”前的中年人的我,可与“大人物A”长期打过交道的啊。但是,教给我“大人物A”与天皇一家的关系的实质的,却是被你们杀死的数学家、四国的反对核发电领袖啊。诸位大概在你们要杀害的人的面前想象过他可能想象的事、或者通过他的目光看到过包括袭击者本人在内的现实世界吧?胡说?怎么能这样连想一想也不肯就在口头上一味地自我表现、而且还大吵大嚷!不要哭!好吧,也许这才反映了你们要表达的真实思想。住嘴!那可办不到!因为我是把森的信息传达给你们的人。你们不是为了聆听森的报告才集会在这里的么?不听你的话?当然啦,因为需要森的讲话,我才替你们斡旋啊! 第二脚本:如在尚未引起上述情况之前,核威胁者和政府之间仍在进行政治谈判,“大人物A”怎样将这一情况纳入他的计划呀?让我们把研制了一颗原子弹的情况和两个党派同时各自研制了一颗原子弹的情况区分开来加以探讨吧。不过,在现实当中,这两例之间仅在初期有明显的差异,到了后来,它们就趋于同样的发展了。当对立的两个党派同时完成了核拥有时,他们会共同宣布东京都内隐匿着原子弹,开始恫吓作战。然后,占领了包括原子弹在内的首都圈的两个党派,虽然没动用核炸弹,却挥舞着能够弄到手的一切武器,开始消灭对立的党派。不论从哪一方来看,这场最后的、革命与反革命的战争都将采取前所未有的、大规模的巷战形式一直打到另一派崩溃为止! 实际上,即使是一个党派成功的研制了原子弹,只要他们一宣布,另一个党派也会立刻声明他们也有核力量并由此转入革命与反革命的巷战。而且,不论是哪个党派,只要它在巷战中得胜,他们就会仗着自己的核弹、或者用缴获的核弹、或者用自己的核弹加上新缴获的一共两颗核弹,继续进行核威胁。在巷战的过程中被逼得走投无路的一派,很可能像已经探讨过的第一脚本那样觉得与其屈服、将来听任反革命党派的摆布倒不如共同一死而自我爆炸。事实上“大人物A”的介入是在第二脚本中指出的核炸弹被置于消灭了另外一派的党派的控制之下、核威胁进入了下一个阶段时才明显起来的。 诸位所进行的、或者你们的反对党派所进行的使用核武器的革命战争已经不仅不是针对东京都知事①的战争,而且也不仅是针对日本政府的战争了。你们已经和那些与日本缔结军事同盟的美国、韩国为敌进行战争了。虽然你们选择日本政府为谈判对象是很自然的,但是,允许政界的后台、对美、韩都具有影响力的“大人物A”介入,无疑对威胁者一方是有利的。也就是说,各方都在期待“大人物A”的出场。虽然仰仗核威慑的革命战争是这样开展的,但是,它的每一瞬间都由是“大人物A”精心操纵的,核爆炸的能量自不必提,就连你们创造的一切运动的能量也有掌握在“大人物A”的手心里的危险,所以,你们头须有思想准备呀。而且,就在那集结起来的力量的结构的顶点上,“大人物A”给它开了一个朝着天皇一家的风洞啊!因为与核武装的革命战争的理论相比,同样也是以核武器为依托的反革命战争、或者说是彻底反动的王政复古战争的路在全体日本人的范围里更容易造成大团圆的结局啊!你们应该认清我们和天皇一家的关系然后再开始革命战争!—— ①即东京市市长。 暴动啊、民众起义啊!虽然你们带着天真的希望如此喊叫着,但是,在对反对党派实行恐怖主义的阶段里,你们不仅减少了党员的绝对数,而且把表示愿意共同斗争的组织全都抛弃了。所以,那些原来的左翼党派自不必说,就连工会也不会响应你们的号召而起来战斗了。即使你们掌握的一部分工会干一些分散的罢工,但是,既然在现实当中发生了使用核武器的革命战争,任何堕落的干部也会起来紧张防卫,所以,少数人的单独活动是不会引起连锁性的风浪的。那么,未经组织的民众自发的暴动又怎样了呢?超过一十五百万人的民众陷入了可能马上就被原子弹消灭的巨大的恐怖和愤怒之中,财产被放在充满辐射即将化为灰烬的地方了。对突然成为难民的一千五百万人必须供给足够的居住和食物,不论“大人物A”的建议有多么有效,地面上出现过规模如此巨大的难民营么?你们就是因此而期待”暴动啊、民众起义啊”的了。然而,纵使引起了那样的暴动,难道那能算是和你们的战争具有同样革命性质的暴动么? 让我们来假定民众暴动这一自发性的起义引起了首都圈外围的大规模流动的状态吧。一旦暴动和起义扩大为运动,立刻就要在内部形成领导层。这个领导层也许能把大半个自卫队都纳入指挥系统之内;也许暴动、起义的领导层和自卫队内部叛乱势力的领袖们联合起来,成为向核威胁者的作战总部递交谈判提案的一股势力呢。现在就越过了政府方面的总部。但是,就当他们如此这般围坐在谈判桌前时,核威胁者的干部们就会发现,他们的新来的谈判对手却是“大人物A”的傀儡呀!在“大人物A”的统治人的计划中,已经采取这样具体的措施了。 3 但是,谈判很可能在“大人物A”始终不出面的情况之下,在傀儡一级之间反复进行。等到会议达成协议时(“大人物A”为之疏通之后,迟早要达成协议的),临时革命政府就在首都圈里建立起来。根据核威胁作战总部的要求,参加暴动、起义的民众代表命令民众迅速返回首都圈。当然,在这个阶段还不能撤走核弹。不过,民众得到了保证,在下次发出首都圈疏散命令之前,核威胁者不使用原子弹,而且精心管理。 对于核威胁者来说,核武器的威力经过证实之后的民众自发的复归首都圈确实是一大胜利。因为他们已经向国内和国际表明了他们现在已经弄到了一千五百万人质。同时也是因为由于这一活动的开展,他们这些核威胁者在进行之中的革命里获得了整个国家的乃至国际性的公民权。 革命的国际性的公民权?那不是理所当然的么?你们这样说,是吧。不过,森所说的革命的国际性的公民权在现在可是迫切的事啊。首都圈被核武装集团占据,在居民从那里撤退的阶段,根据国际性的政治地理学,你们认为东京会出现什么现象?在日、美、韩共同防卫机构进行的形势讨论会上韩国代表会主张什么?如果东京的核威胁者真的完成了革命,韩国就要处于来自南北双方的共产主义者的夹击之中了。韩国代表在这种危机感的压力之下,怎么能不要求用核武器攻击东京啊?因为东京眼看就要变成比沙漠人口密度还低的巨大的废墟了,即使核威胁者诱发原子弹,核火星儿也溅不到朝鲜半岛啊。 仔细一想,这就是核威胁者事业的全过程,也是最大的危机啊。但是,如果得知日、美、韩共同防卫机构朝着这条路线已经开始达成协议,那就要采用第三脚本了。“大人物A”向政府残留的自卫队通报他所熟知的原子弹隐匿地点,大概就不必使用战术核武器了。因为只须打一颗常规导弹,就能击中原子弹工厂了。那样一来,“大人物A”就成了全东京的救星了! 且说,核威胁者和包括自卫队的叛军在内的民众起义、暴动领导层在会议上要求一千五百万居民回归首都圈时,“大人物A”对此采取什么行动?实际上,那时才是“大人物A”完成朝着天皇一家开放风洞的时候啊。而且是特别大号的风洞啊。“大人物A”只需去做一些需要复杂政治权术的疏通,并不抛头露面。如此这般“大人物A”所达到的不仅是只在他的安排之下才引出以后的事态,而且,一旦当它实现时又令人觉得那是非常自然的水到渠成的事,这就是他的巧妙安排。并且,如果这样实现了的话,核弹所引起的巨大的流动状态绝不会朝着革命的方向,而是整个儿地朝着“大人物A”的统治人类的计划的方向陷了进去。 开玩笑?你们想在森申述他刚才所提示的问题的具体理由之前就全体一致地否决他么?!这可无法令我心悦诚服了。各位认真地研究过制造出原子弹时开始实施的革命计划了么?拥有核以后,你们并没考虑过自己希望创造什么样的革命,而把这类事委之于领袖们,你们只想当一名无私的战斗成员么?然而,你们将一切都依赖了的、掌握着具体的蓝图的领袖果真存在着么?就在这一瞬之间,诸位的党派的原子弹也在接近完成吧。那么,天真烂漫的诸位以后还想从领袖那里学习拥有核弹以后的路线么?我正是面对这样的你们,才想把你们刚才的吼叫原封不动地奉还呢。然而,对于那种令人不快的、一点儿也不可笑的玩笑,我还是讨厌的呀。 “大人物A”的最终的事业是在核威胁者和民众起义的领导层建立临时政府期间,尽快从疏散地把天皇一家迎接回来。然后,不管大内的核掩避所有否使用,也要让天皇一家和回东京的难民一样迁回皇居,这将是“大人物A”平生最大的一场赌搏了。由于这个安排,他大概要和很多强敌较量啊,因为那是世界性的举措呀!甚至于政府和所有的保守势力都在计划把天皇一家不但要送到九州和四国,而且要送刻美国去呢。但是,终于排除了这种可能,在天皇一家决心和一千五百万难民一同与核炸弹共处的情况下,“大人物A”抛出了第四脚本! 最后,虽然经历了核宣言造成的大疏散和重新归来的一千五百万人的流动状态终于平息,但是,那并不是你们奉戴的革命理想的实现,而是顺着为天皇一家开放的风洞冒出的特大气流的苦迭打呀!到了这个时候,“大人物A”才以经历了核威胁之下的大疏散、大回归,然后又组织了自卫队叛军苦迭打的全过程的策划者和推动者的面貌公开露面。他站在一切革命运动的梦想和实践的废墟上,在所有的民众起义和叛乱的恶棍们的簇拥之下,把从前私造的原子弹也置于他的管理之下,检阅苦迭打的自卫队。当他向天皇一家发出举枪敬礼的号令和一万只军号吹响的时候…… 胡说八道!这就是你们基于全体人员的意志,对森的启示的概括么?胡说八道! 转换了的一对儿的演讲的经过森的父亲复制的录音带,把森的父亲这段虎头蛇尾的讲话当作挤满会场的几百人大喊大叫的回声,回荡着消逝了。也就是说,森=森的父亲的意见并没完全论述完毕,而是在“胡说八道”这一句泄气的反应使得“转换”的爷儿俩失去了继续演讲的勇气了,或者是?发生骚乱了。当然不是因为森和我遭到一声胡说八道的 喊喝就哭哭啼啼所以才突然发生骚乱的。哈哈。骚动在“转换”了的一对儿的讲话开始的瞬间里就发生了。我们的演讲可以说是飘在骚乱的浪尖儿上完成的呀,不屈不挠地!甚至我们都不能始终站在讲台上呐喊,因为我们被各位听众给拽下台来,又推搡、又拉扯,挤来挤去才讲到现在。 但是,当我面对臭气熏天的人墙包围中的移动演说和喝倒采大齐唱对抗赛的滑稽剧回敬了一句“胡说八道”时,立刻就转为赤裸裸的残酷的暴力场面了。就连刚才全体一致喝倒采向这边敞开了思想的人们,也把全身的毛孔眼儿都闭起来了。于是,整个会场里的党派成员可谓凶残的力量的物化,变做一堵耸立的拒绝的大墙了。当当当当,咣当!虽然实际上并没有发出声音,但是那物化的声音却像听到了似的。 ……紧接着,在我们和布满了杀伤用的钝器的党派成员之间,不知是涌出来的还是降下来的出现了六名中年男人。身材差不多的六个人紧紧地背靠我们围成一个防护圈,对那些直勾勾地瞪着眼睛挤过来的人们一一责问: “今天你们不是已经杀了一个么?你们除了杀人就不懂别的么?!” 我在很近的地方,看见其中一个灼晒使他的皮肤显得更衰老的中年男人的嘴角抽搐了一下,我倒觉得他们才是今天杀了人的,而且,我知道那也是他们六个人的共通的想法。可是,这六名看上去非常没有劲儿的人却推挡着那些一盘散砂似的只顾哇哇怪叫的学生们,把我们从会场救出来了。不知什么时候“志愿调解人”也参加到那六个人当中,保护着森,在人群中小跑着。我发怵直接向救助的人道谢,向森这样说道: “我们能在眼前绝处逢生,不是证明了使我们转换的宇宙精神始终在观察我们的行为么?” 森仍然愁眉苦脸地小跑着,斜眼看了看差一点儿咬着他的耳垂的我的牙齿,我在他那半启的嘴唇的动作上,和刚才演讲时一样接受了微弱的电磁波。 “当然啦,我是经常受到观察的呀!所以才派我去救援‘山女鱼’军团啊!” 第十章 山女鱼军团奥德赛 1 虽然它并不是每时每刻都缠绕着我的肉体和精神,但是,只要一想起来,就发现那山女鱼军团的幻影像死亡的念头一样从深深的冥冥之处一个劲儿向这边偷看。 随着山女鱼军团救我们出来的手续的进行,我好像对刚刚甩开的那个集团更加害怕了。我看森和志愿调解人也是同感吧。而且,就连山女鱼军团的那六个人也是一样的呀!他们像初老的人陷入极大的恐怖之中那样喘息着,也感染了我们。虽说是初老、看上去山女鱼军团的人们也不过四十五、六岁开外,但是,围着我们小跑时上气不接下气,好像被他们正面一吹就会闻到死亡的臭味儿呢。如此异常的老化,难道是他们在东北山区里“长征”的疲劳所致么? 后来,我们也和他们一样,形成了正在逃走的步入老境的九个人,一个劲儿像叹气似地喘息着,从楼房之间穿过,又进了低低的拱门,走进了一座楼房的足有两层楼高的天花板下面。可是,那里忽然变成地道,到了尽头登上四五级台阶就来到夜幕之下的地面了。那里是大学校园的边缘,隔着铁门就看见大马路了。“山女鱼军团”的人们精疲力尽,蹲下来了;我和森以及“志愿调解人”也蹲下来调整一下呼吸。于是,恰如“转换”了的十八岁的肉体所应有的那样,第一个从喘息中恢复过来的我,向关闭着的校门的黑暗的门柱旁走去,从缠绕着长春藤的铁栅栏窥视街上。那些要抓获我们而抢先跑在前面的警察或者参加刚才那个集会的人以及他们的反对党派的人,不是正在那里守望么? 简直是巧上加巧,就在眼前的空荡的马路上,一辆由于速度太快而简直像要瓦解成无数张扁扁的洋铁皮被风刮走似的雪铁龙飞驰过去。我的妻子,也就是前妻,戴着黑色盔帽,坐在车里直盯着前方!手握方向盘的是吸收了巨人族的血统的广告人。就在警察和革命党派以及反革命党派的警戒全都回家之后,我的妻子,也就是前妻,仍在激励她的弟弟警戒大学的周围。当我想到由于对我的敌视而如此穷追不舍地奔波竟夜的妻子,也就是前妻颇为可怜时,我忽然醒悟我和她以及森之间的紊乱不清的性关系,到了“转换”以后的现在,已经没有意义了。在最近两年当中,我们在暗夜里做爱时,我妻子,也就是前妻,总是趾高气扬地问:好么?而我则像非常小的孩子似的回答她。我要完啦,一块儿完吧。哈哈。如果要解所谓紊乱的内容,那就是妻,也就是我的前妻,用森来代替我,要和森去做爱,而我也把自己变为森,而任凭森,也就是原来的我去和妻,也就是我的前妻去做爱了! 且说,趁着我的妻子,也就是前妻的雪铁龙开到大学那边U字形转弯时,我们看准了马路上空荡无人,赶紧跨过了铁栅栏,只把“山女鱼军团”当中的四个人留下。我们横穿马路,立刻快步向一旁的下坡走去。两名“山女鱼军团”的先导,虽然都十分瘦削,但是,经过休息以后,不论是跳栅栏还是走路,都相当敏捷有力,令人感到是经过多年锻炼的了。 那位高个子的,身穿一件特别洁净的登山甲克,漂亮潇洒,但是圆圆的脑袋却谢顶了。他直挺着脖子,像来视察核电站的官僚,也就是“干员式”的人物。另外一名穿着旧风衣,从领口望得见没扎领带的衬衫,没有油性的头发和没有油性的苍白的皮肤,大嘴、鼻子眼睛都像狗,也就是“狗脸儿”呀。 “咱们这样慌慌张张地小跑,想去找什么吗?”我对那个人说。 “嗯?”那个狗脸儿立刻转过脸来了。可是,我问的是那位“干员”啊。在他那半球型的额头上,眉间的肌肉微微抽搐,用中性的目光盯着我的头顶说道: “并不是想去找什么,而是为了能被人家发现才急急忙忙地小跑啊!” 狗脸儿听了他的回答轻蔑地一笑,不过,笑得很天真,好像在夸耀他的同伴的才干。 “我们在等待那些能给我们饭吃、让我们睡觉的同事们发现啊。”“志愿调解人”解释道。 “恐怕不等他们发现,就被‘大人物A’的手下人发现啦。” “你好像把‘大人物A’当做噩梦中的魔鬼一样害怕啊。”狗脸儿说道。 “梦?”我叫了起来。“噩梦里的鬼……” 事实上,我们“转换”了一对刚刚被那样严肃地提醒了对“大人物A”的威胁的注意,怎么反倒说那是噩梦和魔鬼呀?我真想牢骚一番。而且,这也是由于脊梁骨都发凉的焦躁,如果连“山女龟军团”的也做出如此反应,谁还能真正抵得住“老板”的超级暴力呀?我茫然了。 这时,森转过来他那在暗夜的街光之下像铜像一般处在阴影里却又在颧骨和下巴上映出虚光的脸,给我发来信息。 “正因为如此,我们的‘转换’才是必要的呀。如果没有‘转换’了的一对儿的识别,‘大人物A’在地球上的任何人的眼里最多也不过是梦中之鬼,而当人们终于看穿他的真面目时就已为时过晚,是在被梦中之鬼吞食之后了。所以,我们才‘转换’呀。作为如此不可缺少的‘转换’的当事人,我们必须尽力奋斗啊!” “你看,车来啦!”“志愿调解人”发出喜不自胜的呼声。一辆小面包车从背后慢慢驶来,我们一个个地从它那开在正当中的能折叠的窄门跳了上去。车子立刻恢复了速度向大马路的下坡驶去。原来驾驶那辆还在一个劲儿加速的小面包车的正是以善于过分地戏剧性开车著称的未来电影家!坐在她身边的乘务员小圆凳上的是作用子。 “抓住扶手!我们要甩掉森的母亲的车!” 我们来不及坐下,身子到处乱撞,好不容易才紧紧抓住座位的支架。 “那辆飞速的车,现在开上逆行线啦!看它改变方向不?” “……一直开去啦。雪铁龙开起来也快极啦,趴在地面上像飞一样!”那位女学生仿佛身临任何战场也不畏惧,侧着身子向她报告。 这时,麻生野把小面包车的速度降下一些,我们一直趴在过道上的几个才算爬上了座位。哈哈。 “那么,往哪儿开呀?” “先随便开吧!” “OK,”未来电影家表示同意。 2 我们的小面包车穿越了沿海工业区,上了东京市外的干线公路,向不远的港湾城市驶去。就在隐蔽在长途卡车的行列之后,每当有一辆车子追上来,或是超越过去,我都提心吊胆,想起戴黑盔帽的妻子,也就是我的前妻,就缩脖子。“志愿调解人”对那车子的性能说了不少老实的恭维话。麻生野自然要反驳他,但是又给大家讲解这部车是为了赴非洲拍外景而加强了引擎,普通的轿车是不能与之比高低的。我再次为麻生野身为电影界人士以及处理事物的得当而赞叹了。虽然是老生常谈,但是,我经过漫长的一天的残酷折腾,当然肚皮是饿瘪的了,却没有食欲,只是一动也不动地任凭车子的震荡来按摩我转换得疲倦了的肉体和精神。我想森的心情和身体的状况也是一样的吧。虽然“志愿调解人”也不落人后地精疲力竭了,但是,他仍然不想放松半点对麻生野的关注。那两名“山女鱼军团”的人并排坐在车后尾,因为现在和对立党派的有名的运动家同乘一车,所以默默地对这边保持着警惕。 我仍然沉默着,我注视开车的未来电影家,然后又眺望漆黑的天空,前面的沥青色的乌云裂开,望见了耸立在云隙里接受了月光的云塔。不过,那云隙立刻又闭合了……虽然那云的裂隙只出现了一刹那,但是我已经感受到了如森所说的,使我们“转换”的宇宙精神经常在看顾我们了。森是否也看见了?我刚要回头去看,只顾面向前方的麻生野却对我搭腔了。 “你如果没睡,我希望你听着,森的父亲,……唉,你知道“义士”被杀了吧……为什么一定要杀死那样正直、温顺而又勤奋的人啊?那些法西斯强盗!即使他们是革命的,但是,杀死“义士”这件事是绝对不能合法化的。虽然他们能把杀死另外的成百上千的人合法化!” “虽然死了人是令人悲伤的事,可是,你怎么能够以此就把政治问题简单化了啊?怎么能单单把他一个人绝对起来,而把反对党派称之为法西斯呀?” “讨厌,小丫头!别胡扯!” “你这样大吼大叫,不正是法西斯作风么?你如果不去掉这臭架子,我可要谴责你,和你斗争了!在这车厢里的,森和我是实践当中的战友、“山女鱼军团”是我的党派的战斗队、“志愿调解人”对一切都会中立……所以,你只好看那两个头脑古怪的年轻伙伴共同战斗啦!” “讨厌,你这个崽子!又胡扯了!如果你说我们是法西斯的同伙,我就把车子开到逆行线上去,玉石俱焚吧!到那时你再用笨拙的小崽子头脑计算一下,到底谁的损失大!你愿意咣当一声撞上么?小崽子!” 这样一来,刚才还大喊大叫仿佛要把驾驶席的靠背咬一口似的女学生忽然退缩了,只用蚊子似的声音说: “我也只能骂一声法西斯了。”她大概是被麻生野的驾驶术加上吼叫声吓的,不过,也许是由于义士的死给了她真正的悲哀。 “……我的确听说了‘义士’的事啦。……不过,你怎样得知‘义士’的死讯的呀?你不是被警察拘留与外界的情报隔离了么?” 至此,未来的电影家已不再单单是和我一问一答,而是向车里的每一个人报告她那里发生的事态了。她好像既受到悲哀的冲击、又处在忧郁症的最深部,而且还带几分醉意,简直是她在电视上和集会上表现的态度,和刚才蛮横的吼叫简直判若两人啦。 “森的父亲刚刚跑进大学校园,我就把车开出来了。可是,立刻抛锚了!而且,偏偏摇摇晃晃地来到因为‘义士’等人溜进了校园而急得跺脚的官方的面前不动了。就像顺从探着身子让我停车的警官的指挥似的!结果反倒给官方留下好印象啦。既然已经无法逃脱,我就对抛锚的事只字不提,打开了车门。忽然,从警官的身旁扑过来的皮肤僵硬得像戴了面具的森的母亲。嘴里喊道:“坏女人来啦!”我为了保护自己,关了车门。森的母亲钻进来的头部碰在车门上,昏死过去。警官刚刚抱住她,那个长得酷似森的母亲的瞪着双眼的大汉就把她接过去,抬到警车上,乱成了一团。我和森的母亲的个人对质就此结束了。可是,森的母亲为什么那时摘了黑色盔帽啊?年轻警官不知对这一幕是否可以发笑而不知所措,我却一边重新走下车一边哈哈大笑起来,警官这才放心地也捧腹大笑!那可不仅是一两个警官呀。于是,我佯装不知地讯问发生了什么事。可是遭到了反问,跑进大学里去的是什么人。所以我就以实相告,“义士”是到反对核发电集会的斗殴当中进行非暴力抗议的,“志愿调解人”和十八岁的男孩是一旁掩护的。不过,我不知他姓氏名谁。因为我那里有形形色色的青年人帮我干不同的工作,我不能一一都打听他们的名字和学校啊。我把名片递给警官,递给在围拢我的警官当中最令我感到纯真的那位警官。不用问,他们是了解“义士”和“志愿调解人”的身分的。而且,我知道他们唯一弄不清来历的就是同情新左翼的那个孩子。因为他们一直在追寻那个第三个人,也就是中年的森的父亲啊。他和孩子没有关系。不仅他们现在看见那孩子跑动不会想到他就是中年男子,而且原来指控他就是森的父亲乔装的年青人的森的母亲也昏死过去不能争辩了。这时,大学校园里派来间谍联络,传来了“义士”和另外两个人都集团遮住惨遭毒打的消息。刚才还半信半疑地以为“义士”们参加了袭击报告会,现在也不必去想了。于是,我就说,只是想听一听作个参考,请喝茶吧,使氛围转为友好的了。不过,听说你们倒了霉,我当然放心不下,所以还是去了。可是,并没有什么了不起的,甚至接受我的名片的青年人还说他是我的电视形象的爱好者呢。这当儿,刚才照的远焦距照片显影了,照片上出现的不他们现在看见那孩子跑动不会想到他就是中年男子,而且原来指控他就是森的父亲乔装的年青人的森的母亲也昏死过去不能争辩了。这时,大学校园里派来间谍联络,传来了“义士”和另外两个人都集团遮住惨遭毒打的消息。刚才还半信半疑地以为“义士”们参加了是中年人而是一个十八、九岁的青年人,我留神不与森的母亲相遇,把车开到咖啡店门前,才平安地摆脱出来。” “因为我们的党派的人对官方的一切都默不作声,所以,你不可能那么轻易就被释放呀。” “讨厌,小丫头!不要胡扯!” 麻生野一阵阵地表露出粗暴,摇头晃脑、骂骂咧咧。那是她在欧洲陪着长途卡车司机,在奔跑之中学来的表现啊。这时,“志愿调解人”想出了避免驾驶失误造成生命危险的方法。他毕恭毕敬地对女学生说: “你能坐在森的身旁照看他么?” “抛开私人情感而进行集体行动时,我单独到森身边去,不是不正经么?” “讨厌,你这个崽子!又胡扯啦?!” 既然遭她如此痛斥,女学生也就毅然站起来,迳直来到森的身旁坐下了。当她走过在车子的摇晃中稳坐的我的身边时,她那被紧身裤裹着的丰满的大腿和熏人的体臭使我突然打了个冷战……那当然不是性感的臭味儿,而是和我被俘期间一直闻到的臭味儿一样的臭味儿。 “那么,你是怎样得知‘义士’被杀的呀?难道那个党派里的人一边逮捕我们,一边会见纪念屠杀的记者么?” “我们没干那样的事!”“山女鱼军团”的“干员型”的那位扯大嗓门儿在背后答道。他和我以及“志愿调解人”不同,他的筋骨、肌肉都没有受苦,多大的声音也能发出来。 “那是事故,是非常不幸的事故,不能把它当做战果啊。而且,这场事故是发生在党派的学生组织的级别上,是一定要被追究责任的。因为那是由于战术上的失败所引起的,所以,当它尚未被追究时,是不可能接见记者的。” “你们那边也肯承认由于自己在运动的战术上失败而引起事故么?当然,就算那些事遭到追究,死者也不能复生了。” “啊?”“山女鱼军团”的两个人既正经而又不得已似的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干员型”的那个人说出了他们的共同意见。 “我倒觉得我们总是主动承认战术上的失败,而且一直在作自我批评的。特别是当我们的战斗集团刚刚成立时,因失误而造成的事故层出不穷,好几个成员都倒了下去,所以,对战术上的失败所造成的事故的追究不但是必要的而且也是不可少的了…… “你所说的‘我们的集团’,是指山女鱼军团吧?关于山女鱼军团的事,我相信你的话。但是,关于整个学生革命党派,我可不相信他们会承认自己失败。” 我这样说着,回过头去看了看他们听到山女鱼军团这一名词时是否受到震动。可是,我只看见那位女学生正在一心一意而又充满爱意地用手指抚弄着陷在座位里死盯盯朝前败,而且一直在作自我批评的。特别是当我们的战斗集团刚刚成立时,因失误而造成的事故层出不穷,好几个成员都倒了下去,所以,对战术上的失败所造成的事故的追究不但是必要的而且也是不可少的了…… “你所说的‘我们的集团’,是指山女鱼军团吧?关于山女鱼军团的事,我相信你的话。但是,关于整个学生革命党派,我可不相信他们会承认自看的森的脑袋,我只好又把脸朝着前方。 “……是啊。当然是指山女鱼军团啦。”“干员型”的人犹豫了喘一两口气儿的工夫,然后斩钉截铁地说道: “从活动初期频频出现的事故开始,直至现在的事故为止,我们一直都在追究战术上失败的责任……。当然,即使是在大方向和志趣相同的革命党派内部,要使我们的组织的“风格”完全和学生组织一致,是困难的。……正如今天所经历的那样,从现象上看,几乎是不可能的。” “你怎么能够如此不关痛痒的说呀?而且是在我们谈到被杀的‘义士’的时候?!……那种事情不但在想象上,就是在本质上不是也绝对不可能么?……为什么那样诚挚而又聪明的孩子们一个又一个地就变成了法西斯?”麻生野焦躁地说道。于是,我重新理解到她对作用子横加训斥的异样的粗暴是来自她内心的莫大的悲哀了。“……到了夜里,警察按照我给他的名片上的地址打来电话了。他说‘义士’从大学后边的悬崖上摔下去,又被国营电车轧过,死了两回,所以让我来认尸。至此,我的心已经滴血,给上山集训的孩子们打电话,告诉他们‘义士’已被法西斯杀死。可是,他们的直接反应却是告诫我不要去找警察,尤其是不能单独去找警察。因为这一事件在党派的现况分析当中得到评价、在集团的上层拿出见解之前,像我这样重感情、爱冲动的人去见警察会惹麻烦的。还叮嘱我特别要避开新布尔乔亚。正说之间,好像重新考虑我们的方案似的,把喉头里的‘哎’说成了‘R’,……为什么突然间每一个党派里的每一个人都变成法西斯了?这个国家里的青年们?!……我终于不顾一个个打电话来的劝说,前去辨认‘义士’的尸体去了。……我在七零五散了的‘义士’的遗体中只能清楚地辨识出两只胳膊。两只胳膊都在肘关节以上被齐刷刷地截断了,但是,两只手却牢牢地握在一起,仿佛是举重成功的选手把紧握的双手举过头顶向欢呼的群众致谢!当我看见那样紧握的手指时,我就坚信那一定是‘义士’了。这时,我的喉头也像无休止要发出R似地,却是哎哎地哼哼着退了出去。前些时候的集会之前,‘义士’利用被示威游行的日程涂黑了的手册上的空白,计算了一千万KW核电站一天的热水排放量呢。我还记得他那时握着小铅笔头儿的硬梆梆的手形呢……” 麻生野一边哭诉,一边用力甩动头部,流下的泪水也就被甩了出来。但是,仍然甩不干净,她便把车停在路旁。停下车的未来电影家用语言再现“义士”之死时,支撑不住重新又膨胀起来了的哀伤,终于伏在方向盘上呜咽了。我们在无计可施之下,只好听从彻底的务实性格的“干员型”的建议,架起抽抽嗒嗒哭个不停的她的肩膀,让她坐在后排座位上,把车子开到恰好从那里望见了霓虹灯的为卡车司机昼夜营业的食堂去。小面包车开进了停车场,把她一个人留在车上,我们这些仍然想活下去的就吃饭去了。 3 我们这些打扮奇特的人,尤其是我和“志愿调解人”以及头上缠着绷带的森,简直是奇形怪状地走进了食堂。眼下没有办法呀。如此奇形怪状的一行人走进去会不会引起警察的注意,这样的恐惧已被难耐的饥饿造成的一切都待吃完再议的违反逻辑的声音压下去了! 刚一开门,强烈的声、光像要把我们推出去似的迎面而来,我们呆然伫立,马上就被先来的顾客们的目光包围了。可是,出纳的小姐好像早已看惯我们眼前的这种怪态了。 “你们是从事故现场撤回来的?洗手间里有急救箱!情况很严重吧!?” “撤回来的?噢,撤回来的!是很严重?!” “志愿调解人”显示出灵活掌握情况的才能,痛得紧皱眉头,用公鸭嗓说道:“夜间交通新闻里,您看见我们的丑态了么?对方死了一个呢!” “志愿调解人”果然不愧为周到而又果断的人,像他那样久经实践的家伙,即使因为废话连篇的演讲而遭到殴打和推倒的实践,哈哈,反正是积累了在现实社会中生存下去的经验了。由于这一问一答,我们一行反而因为奇形怪状而在干线公路旁的食堂里成为得其所哉的客人了。就连先来的那群卡车司机,也没对围着女学生坐在屋角的我们吹一声口哨呢。他们对我们的负伤,好似肃然起敬,却又带着对弱者被暴力所凌辱的哀怜的目光旁观着。虽然和迎接顾客的小猫以及新胜寺护符摆在一起的表指着三点已过,可是,那些像丘比特玩偶一样满面红光的青年们依然呆在那里,并不饮酒……且说,好不容易才来到有东西可吃的地方,就以许久没吃到东西的久违的心情翻开了菜单,可是,遭到践踏的指关节像冻僵了似的,而那起毛的菜单就像雪球儿。 “给我中式套餐吧。”在这种情形下这样说,大概是最稳妥的了。所以。“干员型”的就大大方方地说道。 “我要蟹肉炒鸡蛋!”狗脸儿也积极地说道。女学生受到他的影响也争着说: “我也要一个蟹肉炒鸡蛋吧!”她不是也有可爱之处么?如此这般,我们围拢小圆桌等待着,“干员型”的毫无疏漏地取来茶水给大家斟上,麻生野表露了莫大的悲伤之后也不会轻易开口说话。有线广播播出无限留恋是月明!“干员型”的立刻眨了眨眼睛说: “蒙昧主义!” “是的,蒙昧主义!”狗脸儿依旧十分认真地答道。如果对流行歌曲的语言修辞也——评论起来,那还有休止么?哈哈。 不料,“干员型”的向我眨着眼睛说: “‘山女鱼军团’的存在,你是怎样知道的?”一下子抓住了核心。 “‘山女鱼军团’在群马县的熊川征收猎枪时,我恰巧在那附近钓山女鱼啦。所以,就那么和‘山女鱼军团’擦肩而过啦。” “你说的是狩猎同乐会的征收啊。”“干员型”的在他那因为谢顶而显得宽大的额头的原来的前额部分皱起小皱褶,眼睛瞪得更大,和狗脸儿互相一视,露出天真的笑容。 但是,他们交换了与四十多岁的年龄不相称的天真烂漫的助威呐喊之后,马上又恢复了严肃的表情。 “那时征收的一批枪,一个个的性能倒也不错,但是,既有旧式的、又有世界上最新式的,这就有问题了。学会了使用一种枪,可是另外一种枪又得从头学呀。正是由于这种原因,牺牲的人一个接一个地出现啦。由于战术上的失败而造成的事故的牺牲者呀。那是我们最痛苦的时期呀。” “如果能把旧枪检修好的话,在一个团体里还是采用一种枪好。原理上和现象上都简单了。但是新枪一到手,就着了迷,不能冷静反思了。” “我常常琢磨‘山女鱼军团’这个名称的意思,总不会像他们刚才说的钓山女鱼的那个山女鱼吧。”那位女学生十分警惕地提出了问题。她的这句话,如果是革命家及其预备军尽人皆知的话的话,就会在遭到怜悯的嘲笑之前被顶回去了。 “山女鱼是硬骨鱼目、鲑科淡水鱼。因为我们沿着钓渔人钓捕山女鱼的溪流移动,所以,岩手县的报上给我们取了个‘山女鱼军团’的名字。……因为这一名称不大庄重,所以官方也就没加重视呢。如果那些人把它当作重要情报,沿着溪流像抓虱子似的严密搜查,我们可就陷入绝境了,说不定……” “‘山女鱼军团’的公开的地图是名叫《溪流钓场集》的市面上出售的书,公安如果弄一本在手,他们就连抓虱子的麻烦也可以省去了。可是,我们可就没有比那再痛苦的了。一定。” 狗脸儿已经把端上来的套餐风卷残云般地吞食下去,现在又急忙转向蟹肉炒鸡蛋,可是,我觉得是他这种书生式的吃法弄坏了胃口,所以他的脸色和目光才那副样子啊。 “可是,有人发现了我们的行军轨迹和‘山女鱼军团’这一名称的明显的联系啦。譬如说‘大人物A’,他以溪流钓鱼基地小镇上的粮食店为眼线,早就来搜集情报了。” 又是“大人物A”啊! “那么,我就想,最先向‘大人物A’说起‘山女鱼军团’的难道是我么?……可是,他怀着什么目的要向军团打开管道呀?” “‘大人物A’要利用一切!要统治一切!”狗脸儿的唇边沾着蟹肉炒鸡蛋,扬起脸来说道。 “可是,了胃口,所以他的脸色和目光才那副样子山女鱼军团既然策划沿着东北的溪流行军,通了管道又怎样利用啊?” “山女鱼军团确实是把它的核心放在溪流边上了。但是,既然是现代游击队,总要在城市民众之间活动的。”狗脸儿又夸夸其谈了。“山女鱼军团能够武装起来、生气勃勃地不断转移,存在于国家权力的势力范围之外,就是因为权力机构之中那些敏感的人们也是动荡的因素啊。然而,中国革命的长征和我们的长征自然是不同的了。其实那只是一种仪式。既然是象征性的仪式,属于山女鱼军团的士兵们就没有必要都去行军了。如果孤立地选择某一时地来看,山女鱼军团的行军人数是很少的。但是,就是那很少的人经常持续地举行仪式,所以,每个军团的战士们都坚信自己在军团里的身分,战士们随意下山潜入城市,然后根据机秘的情报在汇合地点返回军团。避入眼目是比较容易的,扮作孤独的溪流垂钓人,不论是天明之前或是日暮时分进山,都不会引起怀疑。山女鱼军团的经济之所以能够理想地动作,就是因为士兵们在山下劳动,把资金赚回来。也就是说,山女鱼军团是开放的游击队,所以,在心理上也和那种封闭的集团的拘禁的症状是不同的。 “那么,为什么哪一家革命党派也不采取山女鱼军团的方式呀?”女学生不胜惊讶地问。因为狗脸儿不理睬她,所以“志愿调解人”就来回答她了。 “一般来讲,如果守在山上的游击队派人下山,很可能立刻在组织的全体人员当中产生一种疑心,怀疑他会不会就此叛变。这种疑心和自己本身所有的逃亡的渴望配合起来,就会毒害组织的成员的心。我所从事的寻求所有的党派都要反省和和解的运动,就是要解除那种毒啊。因为游击队要扩散到民众中去,就必须面向民众,使游击队本身得到解放啊。” “你说的面向民众解放游击队,是什么样的游击战略、战术啊?”狗脸儿故意问“干员型”的,然后又淡淡地向志愿调解人提出了反论。“所谓的游击从在民众的海洋之中游泳,并不是说像洗衣粉那样扩散呀。如果那样,游击队就消灭了!……相反,由于向心力永远存在于游击队的核心里,而且每个成员都自觉地向心,那就没有必要在内部进行什么忠诚测验,而且也不会发生背叛了。这才是卓越的游击队的特点啊。山女鱼军团的向心力就是在人数很少的成员坚持不懈的行军当中产生出来的呀。” “可是,这个山女鱼军团也烟消云散了啊?”连那个闷声不响的志愿调解人也反问了。 一听到这话,山女鱼军团的那两个人立刻转过头来盯着提问的人,然后他俩又相互注视,露出十分开心的笑容。但是,还不满足,终于放声大笑,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了!他们如此目中无人,简直忘了我们的存在,并且又引起卡车司机等人的注意,空气紧张起来了。 干员型的故意咳嗽了几声,好像要拦断那些人射向这边的挑衅的目光似的、大模大样地重新坐下。他用已经毫无笑意、扫兴了的小鸟似的圆眼睛看着志愿调解人回答道: “山女鱼军团并没有烟消云散,所以,现在仍然不能把他们行军的情况准确地告诉你。……现在,我们已经引起了那些人的好奇心,所以,还是离开这里吧。我既然说过军团的经济政策实行得很顺利,这里就由我们付账啦。”他的同伙立刻订正道。 麻生野樱麻已经站在出纳员面前,颇有气派地付账了。对于义士之死的悲伤,她已经得到排遣,她是想到为我们付账,所以才不失集团领袖的风度,走下车来的呀。 4 我们站起来往外走,办事周到的干员型的向未来电影家致谢,她照例用话岔开了。她建议我和志愿调解人去洗脸和方便。 “这种为司机服务的饭店,其实就是为了让他们利用那一类设备的地方呀!”出纳的小姐说出令人生气的话来。 志愿调解人对麻生野的关照不由得产生了迷惘和仰慕,因为她连毛巾都准备啦,他向洗手间的镜子里的自己征求对他的赞赏的同意。那可不是向我发出的号召啊,因为我骑在便器上听见了外边的声音。大概他照在镜子里的脸和我的脸一样冷酷无情,所以,对他自己说的话也没有高高兴兴地表示同意吧。 当我们走出洗手间时,森和作用子擦肩而过,一同进去了。那位女学生是怎样牺牲自己在帮助他在扮呀?三十分钟以后,她回到车上时,面带红晕了啊。虽说是“转换”成壮年男子了,森也相当能干呀!哈哈。 不料,那位女学生用目光扫了一下只顾自己落坐的每一个人,然后选了一个位置,她的屁股坐在扶手上,用胳膊搂着靠背,忽然板起面孔,挑起争端。 “我们现在去哪儿?你们当中只有几个人知道,别人却不作声,这不民主!从前我一直干联络工作,可是,关于我们的计划却什么也不告诉我。这不仅不民主而且还是大男子主义啊……你们俩是山女鱼军团派来监视森和她、还有志愿调解人的吧。那么,就不要把我也当作监视对像啦,因为我也是革命党派的人啊!如果想以参加运动的资历长短来排挤我,岂不是官僚主义么!?” 这时,干员型的在意想不到的责难之下,为难地用善良而又迟疑的口气回答那女学生道: “你说我们向你刮官僚主义风?怎么会有这种事呀。如果考虑到革命的总的前途的话,从前干过多少革命运动并没有以后能把运动坚持多久更重要啊。也就是说,只有年轻的党派成员才是最重要的,我们既然尊重你,怎么还会排挤你呀。……而且,我们在这些人当中是少数,怎么能执行监视的任务呀!我们只是为了掩护森和森的父亲“转换”的一对儿的下一步行动而来的志愿兵啊。” “从前也罢、今后也罢,我们不是都要以森为核心进行活动的么?从最初的袭击就与森共同战斗的你,怎么会感到受排挤呀?” 因为志愿调解人也这样说她,女学生就把目光转向林,向他救援。我也顺着她的目光回过头去一看,那位森已经蜷缩在座位上睡着了。和他“转换”前一样,仍然用臂肘保护着头顶,就像那块塑胶板还镶在上边似的。我看着森,虽然我已“转换”得比他年幼,但我毕竟是父亲,我感到有些事是必须说清楚的。于是,我把焦点定在山女鱼军团的那两个人身上,向他们问道: “请问,你们为什么自愿来掩护森呀?因为按照你们的年纪似乎比别人更不会相信我和森的转换呀。究竟是什么原因啊?” “道理是十分清楚的呀?因为我们被森和你这一对儿刚才的讲话感动了啊。至于对你所谓的转换是否相信,可以另当别论嘛。在场的六名山女鱼军团成员,全都被你和森的一对儿的讲话感动了。而且赞成你们所表达的意见,自愿协助你啊。” 虽然我仍然将信将疑,保留着判断的权力;可是,狗脸儿也想让我感到干员型的讲的话对他们具有重要意义,死盯盯地瞪着我,他劝道: “在那里,我们混在年轻人当中,却只有我们被你们的讲话深深打动,当然令人费解了。其实是因为我们赞成你们对‘大人物A’统治人的计划的指责呀。我们是根据年轻人想不到的经验啊。‘大人物A’在战败之前,用军用飞机把黄金、白银、钻石从上海运到广岛,后来就遭到了原子弹。虽然他的党羽全军覆没,只有财产和‘大人物A’本人得救,但是,他也是饱尝了人类能够制造出来的最大限度的痛苦的幸存者了。他似乎打算以自己的力量建造与他遭受的痛苦相等的特大机构进行报复,所以拟定了十分庞大的统治人的计划呀。我们觉得你和森发表的‘大人物A’氏观,并非耸人听闻啊。”狗脸儿像他分析左翼运动家现状时常用的手法那样,明知对方知道那些事实,却为了履行试探共同基础的手续似的把那件事再表述一番,他就是利用这种手法讲起老板遭到辐射的事的。因为这是我过去从来未曾想过的条件,所以不禁茫然了。作用子却抓住我沉默的空当,提了一个颇有道理的问题。 “如果说‘大人物A’在广岛看到了最大限度的恶,那么,他为什么不去构思能够与之相抵的最大限度的善啊?” “按照形式逻辑,倒是这样的。”干员型的拦住了她的话。 “而且,正是这样才有可能到了最后要肯定‘大人物A’实现了最大的善呢。如果森在演讲中叙述的‘大人物A’的脚本能够实现,把它视为最大的善也并不过分啊。而且从脚本的各方面来看,诺贝尔和平奖都是稳拿的了。不过,这个善的实现就是‘大人物A’完成了对人的统治啊……。然而,对那些被统治也不感痛痒的人来说,‘大人物A’确实是庞大的善的机构的创始人和管理人了。而且,当他走向衰老乃至寿终正寝以后,只剩下他的庞大的机构留给后世时,他也就不再是统治者了。不过……” “不过!”狗脸儿车轮战似的接过话头儿。“不过,不能因此就短路地认为‘大人物A’开始就想完成巨大的善呀。其实,那大概像《浮士德》中的梅菲斯特,并没有谋划了那样巨大的恶就完成了巨大的善呀。他在自己希望实现的统治人的机构中没加进论理的因素啊。如果把话扯回到那件遭受辐射的经历上来的话,‘大人物A’并没有把形势的动荡当作恶呀。当然,他也不是把那当作善事的老好人啦。‘大人物A’把原子弹引起的一切当作人类所能完成的事业的范围的扩大了。既然别人能干那样规模大得吓人的事,我也能达到与之相当的规模,因为同样都是人干的事呀。一经如此浅显地解释,我豁然了。遭到过原子弹袭击而产生如此反应的人,以后只要是他能够想到的任何事情都会去干啦。如果干大规模的事业能与核爆炸相等的话,恐怕所有的人类的行当就都囊括在内了。如果说还有未包括在内的,那就一定是超过地球规模的了。我不是说‘大人物A’也把野心扩大到宇宙去了,他只想统治地球上的人,他还没装进思考宇宙现象的思想。”就在狗脸儿那样说时,我看见睡熟的森痛苦地扭动身子。我理解,那是寻求自我表现的折腾,睡着了的森的血、肉、膜、筋和骨,全都要表现它们所支持的精神的声音而蠕动着。这时,在我的心里,听到了与他那无声的呐喊发生了共振的声音。 是么?那么,既然我们的转换来自宇宙精神和力量,我们就内含着超越“大人物A”的野心的超群的力量! 像这样理解了他的内心呼喊的意思的我像这样,我理解了他的内心呼喊的用意,也理解了转换之后立刻就决心要袭击老板的森的行动的意义。如此说来,我重新又是森的难以动摇的同志了。既然有了这种自信,对身经百战的山女鱼军团老战士们志愿掩护森和我这转换了的一对儿的怀疑也就消失了。而且,到了这时我才发现把一向局限于我和森之间的转换变为向全人类开放的首批同志已经出现了。因此,我毫不踌躇,立刻明朗地开始了战略战术的探讨。 “我从前主要负责给老板提供国外核情报。也提供过有关广岛和长崎的资料。但是,他连一次也没说过他自己受到辐射的事。那究竟是怎么一回事?那对今后的斗争具有什么意义?” “就连我和他建立关系以后,‘大人物A’也从未提过他自己遭到辐射的任何情况啊。”狗脸儿答道。听别人说,他从战败到美军占领期间似乎也宣扬过遭受辐射的情况。因为我也见到过常常因为回忆起那件事而讲出来的美国人啊。在有关广岛、长崎的报道受到管制的那个时期,也许他是受人指使,要利用这些在国际专利的交易中先发制人呢。不久,他就更加明目张胆地以遭受过辐射这个条件作为运动的动力,打算干一番轰动世界的事业了。虽然我仅仅是以翻译的身份列席了那时和“大人物A”保持来往的美国人和“大人物A”重开有关专利等问题的谈判时听到一些忆旧 “就连我和他建立关系以后,‘大人物A’也从未提过他自己遭到辐射的任何情况啊。”狗脸儿答道。听别人说,他从战败到美军占领期间似乎也宣扬过遭受辐射的情况。因为我也见到过常常因为回忆起那件事而讲出来的美国人啊。在有关广岛、长崎的报道受到管制的那个时期,也许他是受人指使,要利用这些在国际专利的交易中先发制人呢。不久,他就更加明目张胆地以遭受过辐射这个条件作为运动的动力,打算干一番轰动世界的事业了。虽然我仅仅是以翻译的身份列席了那时和“大人物A”保持来往的美国人的话。 “他是日本屈指可数的会说英语的人,给‘大人物A’当翻译,常常住在美国呢。”干员型的补充道。他们又都露出满面微笑。作为山女鱼军团的士兵,利用沿着溪流武装行军的间歇到外国去当翻译,真有这样的成员啊。当然,‘大人物A’知道你是属于山女鱼军团的啦。你和‘大人物A’去亚特兰大时,不是通过你和黑豹党取得联系了么?” “和他们的关系,根本不起作用,因为他们太不勤奋啦……,据我所知,‘大人物A’在媾和前后的计划,好像要以广岛和长崎为自由贸易港口,从世界各地招来瑞士模式的银行呢。因为既然已经在那里投掷了原子弹,这两个城市就不会成为第二次核攻击的目标了吧?在核时代,把钱存在广岛、长崎的银行里,也许要比瑞士银行安全呢。所以在预备谈判时,出现了不明国际的飞机马上要对瑞士进行核攻击的威胁,于是,那位美国人就问,你是在现实当中经历过原子弹的人,怎么可以动不动就暗示又要使用核武器呀。听说大人物的回答是:不,因此才不!” “虽然计划本身失败了,但是,它现在还有影响,那就是瑞士银行的预防核攻击的特大体系啊。”干员型的说道。 “‘大人物A’要干的事好像都半途而废了,其实,一个计划的中途消失就是隐秘在背后的大交易的成功啊。” “你充当翻译的老板和美方的谈判是什么内容?” “谈判的流产不过也是私下里交易的掩护啊。譬如进口私人住宅用的防核设备生产线。” “那也许和我提供的情报有直接关系呢。” “事实上是的。而且,我和你之间是被‘大人物A’硬给分开的。如此各自孤立地为‘大人物A’效力的人们,很难追踪调查他在总体上想干什么或者已经干了什么。” “我在大学里的朋友替老板在欧洲当联络员,然而,他在古巴危机发生后不久就自杀了。他和我是多年的老友,可是,我也不知道他为老板到底做了些什么事,所以,真正的事……” “我们知道,他的事!他想在欧洲建立山女鱼军团的根据地。” 我们感到老板的影子作为新的、更大的威胁,正在向我们逼近。我们每一个人都默默不语,玩味着刚刚弄清楚的老板的为人。 一边开车一边倾听我们说话的未来电影家这时插话道: “森的父亲,你如果真想和森一起活动的话,森睡觉的时候你也应该睡呀。……刚才你也许为了在山女鱼军团面前保护森而硬挺着,但是,现在既然相互都是为了掩护森而战斗的人了,也就没有必要睁着眼睛警戒啦。” “是呀。大家都睡吧!可是,在哪儿睡?我们呆在这面包车里能开进汽车旅馆么?”就连志愿调解人也困得晕头转向的了。 “就睡在车里不好么?像森那样,把行李架上的毛毯盖上。不要吵醒森,放倒靠背,给他也盖上毛毯吧。……为了暖车,我一直这样开,可是,我也困了,太危险。所以,不要暖气了,把车停在那边吧。” 于是,我们窸窸窣窣地收拾,准备睡觉,女学生给睡着的森裹上毛毯,然后回到驾驶席旁,好像为了从一旁协助驾驶,如果发现她打盹儿就替她开车!这样的小姑娘也具备干实际工作的人的基本素质,我不禁为之感动了。我一边仿佛旋转着陷入睡眠,一边可怜而又不安地思忖着:我曾经肩负过那样的净化世界的使命么?今后能靠自己的力量肩负起来么…… 5 后来,我做梦啦。梦?你也许怀疑怎么那样巧。可是,真的做梦了。而且,在那梦里,隐喻了转换后的我和森生活着的现实世界与超越了它的宇宙精神的关系。如此重要的梦,现在没必要再隐瞒了吧?因为我过去也向你梦啊梦啊地讲个没完啊。哈哈!即使这样笑出声来,你也不要误会,以为我想散发笑料吧。因为在我包括转换在内的双重生涯里,越是努力工作时,就越想把那梦说出来,简直无法控制,就只有哈哈大笑了。虽然我讲的完全是梦幻的内容,但我希望你认真地记下来。 刚开始的时候,我和森在梦中生活的世界里是轮廓鲜明的,也能够准确地掌握我们生活的实质。也就是说,不论我还是森,都是山女鱼军团的战士。而且,当时正走在沿着溪流的长征路上。虽然我们都穿着涂了迷彩的野战服、戴着银色的防水眼镜,一副军人打扮;但是,并非穿上迷彩服就使我们易于隐蔽在树木草丛之中,而是要使我们从日常的埋没之中崭露头角了。那迷彩是由覆盖着乳白色薄膜的黑灰色和渗到表面的粉红色斑纹构成的,简直像在波光潋滟的急流中一下子甩出来的山女鱼军团的狭窄的前胸的颜色。那就是我们的绝妙的战斗服。环顾周围,到处都是迷彩服的大军团,不禁令人想起根钏平原,大河里的水下摄影所拍摄的盛开的樱花似的山女鱼的鱼影啊。 身穿山女鱼迷彩野战服的战士们,从溪流的两岸向稀疏的桦树林一带扩张,敏捷而又坚定地行进,他们边走边发出比小溪流水声稍稍大一点的哩、哩、哩的歌声。那歌声既是对同伙的亲切的勉励,而且也是为了暗自夸耀。这哩哩哩的声歌,和我醉心于业余棒球的少年时期、在众目睽睽之下、站在孤独的垒上听到的那哩哩哩的呐喊是根本不同的呀!仅仅听到这新颖的哩哩哩的唱和,新加入的我和森就清清楚楚地看出来山女鱼军团里集聚了非常理想的一群人了。而且,我们也自情不自禁地发出哩哩哩的声音行军了。过了一会儿,我和森在一同行军的战士当中,一个一个认出了我们在一生当中曾经遇到过的各种各样的人。“啊,你也来啦!”这种惊奇与“你也是山女鱼军团战士啦!”的深一层的认识重叠了。因为队伍好像映在我们的四面八方的银幕上的立体影像那样流动,我和森就在那些战士当中不断地发现了旧相识。 而且,那些令人怀念的人们——战士们,不但充实和镇定了我的灵魂,而且也是生机勃勃的解放的转机。寓于他们存在的角落里的我的过去的一片一片的回忆,都在鼓舞梦中的我:“不,我过去的生活,并不是一无是处啊!”当然,这种情感是和梦中的森共有的了。 我和森雄赳赳地、但并不粗野地走着。我相信只要用眼睛向立体影像的更深、更深的内里望去,就一定能在樱花的花影般的鱼群似的山女鱼军团当中找到奋勇向前的我和森的未来的幻影。 在梦中的山女鱼军团立体全影画面上,缢死在巴黎的那位朋友,像温驯的马似的向一旁伸着缠着扁桃腺敷药绷带的脖颈。他低头走着,当他踏着浅滩上茂密的水田芥时,侧斜的脸上露出燃烧的紫色火花一样的眼睛。他的法国妻子像国际志愿女护士似地在身边伺候着。也许那些朋友们是要替她采摘水田芥的。虽然这位妻子已经知道他死了,却非常奇怪,像一点儿也不知道似的。 义士也参加行军啦。虽然由于处置他那七零五散了的躯体的医师的笨拙,义士能动弹的关节都像用木钉钉住的偶人,但是,他的双手仍和从前一样紧紧地握在胸前。我看他那样子,就像一边解数学新题,一边参加长征。麻生野樱麻佯装没看见义士眼里的紫色火花,不辞辛苦地护理他。如果没有她的服侍,说不定这位刚刚能走路的、步入老境的偶人战士,会猝然扑倒呢。不过,那位义士一听到歇息的号令,立刻就想躲到垂柳背后,稳稳当当地性交一场了。哈哈。 如果做梦的人清醒而又理智地回顾一下的话,就会知道那场万次闪光灯照射下拍摄的慢镜头喜剧电影似的集会上的混乱,也是揭发和反对老板在各个领域进行大规模统治人的阴谋的山女鱼军团制造的大混战啊。请你回想一下把假牙当作响板来战斗的义士的英姿吧! 但是,现在已不再是象征性的战斗了,山女鱼军团已经转入现实的进攻了。他们哩哩哩地呐喊着,要打倒最强大、最凶恶的敌人——老板。 可是,我啊地大叫一声醒了。因为当我和森的灵魂得到解放的梦将要结尾时,突然撞在死胡同的墙上我被吓醒了。可怕的噩梦像荆刺一样扎进我醒来的肉体和精神,造成从梦中走向现实的痛苦的创伤。难道使我和森转换的宇宙精神也发自被山女鱼军团定为攻击目标的老板那里么?如果他就是给我和森带来转换的宇宙精神的话,我们又是怎么一回事啊?寒冷和击穿我的全身的冲击,使紧闭双眼的我震颤起来。一会儿,我感觉到我的面颊挨在被玻璃窗上的水滴沾湿的窗帘上,我才意识到现在我并不是站在宇宙的地狱面前,而是和森一同呆在小面包车里。从窗帘的边角上往外一看,远远的横滨港映入眼里,我们正在丘陵小区的拆毁了的一片旧房子的工地上。即将黎明的天空像遮着那层乳膜似的昏暗。在远远的海港上空,虽然也遮着乳膜,却已渗出了淡淡的红晕。那隆隆的地声似的声响,大概是因为丘陵背后通着公路吧。虽然我的妻子,也就是我的前妻和她那位巨人弟弟的车子快速地穿过长途卡车的行列,在我的意识中一闪而过,但是,我用指尖把窗帘塞进窗框,又恢复了寒冷的暗夜。我静听着睡眠中的森的气息,也听着现在都属于我们的同伙的在小面包车里的假寐者的呼吸……。虽然我忘说了,可是,在那场梦中的山女鱼军团的长征里,你和你儿子都英勇地参加了呢。哈哈。 第十一章 丑角集团晋京 1 但是,我也不能总是按照这样的做法一直拘泥在我经历过的细节上讲述了。虽然我觉得每一个细节都很重要,可是,如果就在把那一切都务求详尽地谈论和记述的过程中现实的我和森以最大的速度恢复了对转换后的社会的认识而一下子闭住向你报告的嘴,恐怕你也沉不住气了吧。 而且,我也不指望你把我说的话,一句不拉地、逐字逐句都写下来呀。我所想像的是,你应该把我拉拉杂杂的杂木林似的语言,适当地砍伐通风,使它成为具有文采的词林,那才是我的叙述和你的记录的关系呀。正因为如此,我为了预防你不要漏掉认真记述之后才发现的有意义的细节,所以才把一切经过全都不问巨细地说给你了。可是,你居然不做任何选择推敲,把我说过的话全都记下来啦。如果照此下去,要写到我和森的转换这一辉煌宇宙的行为时,恐怕还得几万字吧。就在我的讲述和你的记述的进展当中,也许没等达到最终目的就流产了。因为我和森这转换了的一对儿的真实性,现在只能在你的记述上得到证实啊! 虽然已经叙述过一遍,但是,代笔作家仍然认为在记述森的父亲的固执己见的讲述当中受到了他的影响。同样,森的父亲也认为他在这场记述当中受到的影响也越来越深。臂如森的父亲所表现的对语言的关心,那是从事有关语言的工作的人才会在经验当中养成的这种品质啊。 总而言之,重新认定了我们对如此写下来的事共同负责的关系是有效的。大概代笔作家在他能够固执己见地宣称森的父亲和森的转换的真正的意义已经实现之前,是不会结束这个记述的吧。代笔作家要求森的父亲在他固执己见地声称已经实现了他们转换的真实意义之前保证不封口。如果森的父亲敢于单方面断绝联络,代笔作家就得千方百计地找到森的父亲,强迫他张口说出转换赋予他的使命怎样了,这大概就是代笔作家的新义务了。 我这样约定了。不过,我也想出了一个当我终于说不出话时的代替的方案。既然你现在自发地要求共同承担写下来了的语言的世界,那么,当我说不出话来时,后边的话就得你自己听你自发的声音、自己去记述了。大概只能这样在记述中体现我和森的转换的真实的意义了。当我被监禁或者遭到杀戮而在最近的将来不能发言时,其原因就在于我和森的现实的行为。因为我们的行踪去止一定有所报道,所以,你根据那些来代替我发言并且记述,不是并不困难么?而且,你早已为了应付这些经过锤炼了啊。哈哈。 且说,当我重又醒来时,外边的人群围着小面包车叮当叮当、咕噜噜噜、咕噜噜噜地一片喧嚣。如此令人发懵的喧嚣,我居然能睡着!大客车旁安装着移动发电机,大概是与那家伙接通了的凿岩机正在挖掘混凝土地基。 虽然如此,说起我醒来的直接原因,恐怕并不是由于那喧嚣,而是由于乘客中涌出来的另外一种声音,使将要醒来的我感到窒息。那不是别的,正是志愿调解人的专心致志的可怜的、嘟嘟囔囔的祈祷声。虽然如此,我这个转换了的年轻的肉体,还比在客车里的任何一位乘客都在那声音中睡得时间更长。那些人都比我先醒,却在志愿调解人的祈祷声中连身子也不敢动一动。 我睁开眼睛,在叮当叮当、咕噜噜咕噜噜的声响吵闹之下开始探索祈祷的含义,一想到此人有那么多忧虑,我这颗转换了的年轻的心也为之吃惊了,对那个泰然地被推倒、泰然地被拳打脚踢又泰然地大声呻吟的志愿调解人。其实,那不像祈祷而更像倾诉。他好像发自内心地请求宇宙法院的审判长选择审判人类的证人时要多加小心。众所周知的那个元件——地球向最终的结构冲去的日子不远了,人类最少也得请求延长四、五千年,然后再进入最高审判,而那个从宇宙的远方出差来的法官是个粗枝大叶的人,他只从地球人当中叫了一名证人。既然是这种情况,那就只有祈祷千万不要选上志愿调解人了。请不要选错呀!请不要选错充当宇宙法院证人的人呀!而且也不要错选电视女主持人一类的人啊!“扑嗤!”麻生野忍不住大笑,小面包车里的人们从祈祷的咒语中解脱出来了。 “……我对你祈祷的内容本身是同情的呀。不过,你列举的不希望选中的人类代表的实例,可是越来越是古怪的人啦,嘻嘻!对不起,因为我认识几个如被选上就坏了事的电视女主持人啊!嘻嘻,哈哈哈哈!” “……外边的声音那样大,我以为我的声音就听不见了呢。”志愿调解人表示惶恐和惭愧。 “反正,我不该笑,抱歉!……那么,现在,大家起床吧!今早的报纸上出了有关‘大人物A’的奇闻报道了。” “大家不要打开窗帘!”坐在助手位置上的作用子急忙制止大家。“在车子开出去之前……” 虽然不知那是为了什么,但是好像是恰当的警告,我们便咕咕容容地服从了。在黑乎乎的车里发动引擎了,实践证明总是仔细周到的未来电影家,连续发动了一会引擎,女学生一下子打开前窗,让汽车开起来了。激烈地摇荡的汽车简直要翻车似的,我在其中却开阔了眼界,万里晴空中耸立着油画儿似的壮丽的富士山。如此绚丽的风光加上叮当叮当、咕噜噜噜咕噜噜噜的噪声,我好像只是为了泄气似地“嘻”地笑了一声。小面包车迅速地改正了路线,驶上了公路。可是,那些工作人员不是踏着混凝土的废墟,从叮当叮当、咕噜噜噜咕噜噜噜的土地上小跑着追来了么? 麻生野好似暴风雨中乘风破浪的舵手,忽左忽右地摆动她的肩膀,终于把车子驶上了公路,一下子加速了。然后,一边勇敢地驾车,一边扭过头来,露出胜利的笑脸叫道: “因为今天一大早来施工的人们说要把我们的车从栅栏中弄出来,我就耍弄了一点小策略!我说,女演员在车里休息一下就要拍在瓦砾上裸体奔跑的场面!于是,工棚的洗手间允许我们使用了,他们说报纸也可以带进来了,对我们非常亲切啦。他们为了让女演员快些醒来才把施工的噪声加大了呢! “从推土机上跳下两个戴安全帽的家伙,还带着照像机哪!”志愿调解人也顺着未来电影家的话说道。 然而,尽管那位女学生常常协助麻生野,却绝对不肯迎合,总之,她是个总有点原则性的姑娘。 “虽然你在栅栏中继续停车是值得肯定的,但是,不要说什么拍摄裸体女演员奔跑就好了。不但嘲弄工地上的工人是小资产阶级作风,而且提出女性的裸体本身就是向大男子主义谄媚呀。” “算啦,事情已经过去啦……,那么,你们大家看报吧,当真登了稀奇古怪的报道呢!” 立刻响应的是山女鱼军团的那两个人,女学生毫不犹豫地从通道上走过来,把报纸递给森。而且,好像她俩之间立刻产生了默契,这报纸应该让森首先看。 低头看报的森的脸上,已经不仅是没刮胡子,而是定了型的络腮胡子,十足地表现了壮年人的性格,令人觉得那面孔不是转瞬之间的转换所形成的了。如果按照艾里克森①的说法,那就是经历了许许多多的“亲身经历的危机”之后,才开始不偏不倚地掌握自己为什么来到这尘世之上,终于想要完成自己肩负的使命的既稳重而又苍凉的一副面孔了—— ①ErikHomburgerErikson(一九○二—?)美国精神分析学家,思想家。 过了一会儿,那个森抬起头来,直视他看得有点畏怯,可是,森的目光似乎在鼓励我。但是我非常熟悉的目光,稍微带一点忧伤的带茶褐色虹彩里的瞳孔里涌出欢快的情绪来。虽然好像发生了某种严重的事,但是,不管遇到什么样的危机,其中的有趣之处不是也足可享乐么?那就是这样的眼神。在转换之前,正是具有这种眼神的森,曾经掉进热水浴桶、被大狗咬过、也从树枝上坠落过。我看着他的目光立刻对自己说:森想从那样宁静的、预感到了悲哀的内心深处捞出欢乐的希望,然后向它挑战,这一次我也要和他一同冒这个风险了!我从森手里接过报纸,把那篇报道读给大家听。 “老板住进医院啦。到那里来的有他的地方性的根据地的农民、林业工人以及其他,一共五十来人呢。当然是来探视老板的病情的了。听说那些人都装扮成丑角,坐在医院门前。写下这一幕的记者确实很有讽刺性,他嘲笑那些人既有扎根于民间传说的装扮、也有二流子戏剧的戏装和假发,甚至还有卓别林和高濑实乘,而且这喜剧演员都是两人扮一对的。不料,这一群丑角现在正在转化为难民集团了。虽然医院方面想排除他们,老板却借口那是当地的“吉祥”而让他们继续坐下去。“单从小照片上看,那就是相当混乱的‘吉祥’啦。哈哈!”我笑道。但是,刚才在森的眼神是明白表示的行动的号召,却在我心中越来越清晰了。 2 且说,那女学生把报纸传了一圈儿之后,重新仔细看着报道上的照片,叹息道: “为什么日本农民的觉悟如此低下,而且表现得如此粗野啊?不但愁眉苦脸,而且一副穷相,还在那里吵吵闹闹,太糟糕啦!实在距离革命农民的形象太远了!” “嗯?!”除了她以外,谁也无言可答了。 “啊?不是嘛!弄这种无聊的打扮、打算干什么,在那种地方?” “也许正因为是那种地方,所以才乔装的呢。”干员型的俨然以大学预料或者短期大学讲师的神态,向她指教。“我认为农民的乔装越是粗野越好。如果单看这张照片,的确他们都是愁眉苦脸的。但是,我想,他们只要拿出精神来开始活动,就会以快活的喧闹使观众哈哈大笑,他们自己也会连笑带叫给大家看呢。这是土著的丑角集团啊。据报上记载在‘大人物A’的本地,每逢祭祀、庆典的祈神活动,都有这样的化装舞蹈。从那些成员来看,他们就是当地的最大保护人的临时救场员,所以应该出场去祈神消灾啦。” “大概就是这个原因才写着他们像难民似地坐着吧。可是并没写他们又跳舞又祈神啊……,即使是举行那种仪式——当然驱鬼并不科学,我看只在那时化装就行啦。报上写的是他们如同疯子一样化了装坐新干线到东京来了。哈哈,一行五十人啊!这里边有什么必然性?” “显然,他们是出于恐惧啊。如果不化装成丑角,以本来面目是不能接近‘大人物A’那样可怕的人物的。而且,他们对晋京和乘坐新干线这样的事情本身就害怕呀。所以,他们为了鼓励自己,才利用化装来寻求和现实世界不同的另外一个世界的力量啊。” “我也是从小地方出来的,可是,也没有落后到残存着这种风俗的地步啊。” “一个地方是否落后,并不一定能从表面上看得出来啊。”干员型的回过头去看看狗脸儿,他这次扑哧笑,弄得谢了顶的秃头通红。“你没想起那个么?咱们称之为嘉鱼式的那个?” “我们是从山女鱼军团当作行军地图的《溪流钓鱼场大全》一书中学来嘉鱼式的。写那本书的是一个把钓鱼的写走了形的独特的文学家,他的想法也很独特。他说,在所有的溪流下边或者旁边,都有一条地下暗河。连接两条河的是名叫勾娄的通道。嘉鱼在地下河里产卵、成长,而且最后也死在那里。地面的河水里只允许嘉鱼社会的标准数的嘉鱼从地下钻出来。作为它的证明,就是山上的砂土埋住了溪流,也会流出水来,并且能钓到嘉鱼,据说那就是生于地下河的嘉鱼钻到地表上来了。” “因此,在某一时期,我们要在现实社会的下边或者旁边,制造另一个社会,而把山女鱼军团定义为从那里通过勾娄来到这个社会的游击队……,不过,革命是社会内部产生的,所以,游击队就是它的起爆装置啊。由此观之,嘉鱼式的山女鱼军团理论就是参照这个才战胜的呀。” “如果在这里援引那种想法,我看这个丑角集团正是嘉鱼式的了。他们不是在当地的小社会的下边或者旁边经营着地下暗河的另外的社会证明,就是山上的砂土埋住了溪流,也会流出水来,并且能钓到嘉鱼,据说那就是生于地下河的嘉鱼钻到地表上来了。” “因此,在某一时期,我们要在现实社会的下边或者旁边,制造另一个社会,而把山女么?而且,恰在‘大人物A’负伤时,他们不是就从勾娄里大批钻出来了么?大概平常从他们当地的勾娄里钻出一两个就够所需的丑角数目了,也许就是一村一个吧。像东京这样表面社会已被现代化的砂土所掩埋,已经到了丑角绝迹的时代;但是,在它的地下暗河的社会里,仍然存在着嘉鱼式的丑角的诞生、成长和死亡的地方啊。‘大人物A’明知如此,可是却由他亲自召集了那一伙呀。因为要大批地从地下钻出来,首先就得花钱啊。” “他为了什么?!”女学生急不可待地叫起来。 “我和森都认为是山女鱼军团所说的那样!” 我不得不打断作用子了。“难道老板召集丑角集团不是对转换了的我和森的默默的召唤么?不论是转换为二十八岁的森还是十八岁的我,仍然和自然年龄的人有所不同吧。所以,只有让我和森这转换了的一对也加入这个丑角集团,才能和周围谐调一致啊。既然有了召唤,我们就加入,然后等待接近老板的机会吧。” 女学生刚刚要向我反驳,森只用微微的动作,立刻就封住了她的嘴。莫非是他希望我把刚才涌上心头的行动计划向大家发表么?我获得了力量,于是开始了说明。 “老板”当然是实力派了,这所医院也是受他支配的医院,所以,要向大众传播隐瞒他的病情是很容易的了。而且,虽然这话在任何地方也没出现过,但是,我总觉得在作用子和森的袭击之下,老板已经是垂死的了。他明知如此,却要利用我和森转换的力量进行最后的一场大赌博呀。像老板那样身经百战、经验丰富的人,在袭击他的森的身上,不会感觉不到某种超自然的力量的。如果对照我的妻子,也就是前妻在大吵大嚷之中透露的情况,好像老板的第六感也起了作用啊。因此,他可能早已预料到我和森发生的是足以使这个世界的秩序颠倒的事情了。也许他只是模模糊糊地以为我和森的奇怪的情况在此时是可以利用的,而且也是他的第六感告诉他的。总而言之,我感觉到,老板一直在等待我们。” “虽然他确实可能等待过,但是,他是做好了抓捕你和森的圈套而等待呢。”未来电影家显示了她的冷静。 “如果仅仅是替警察下圈套的话,还有必要在那种地方大动干戈召来丑角集团么?我看老板不是那种人。而且,不管那是圈套也罢,或是别的什么也罢,我和森都感到现在受到转换的所带来的精神的驱使,非要钻进那里不可啊……如果老板要把我们的转换利用在他的计划之中,我们就应该抓住这个机会顺势反击,挫败老板最后的统治人的野心。何况现在处于斗争刚刚开始的阶段,从转换了的我俩最为熟知的角度来看,这一点可能对我们最有利了。” “是呀。”狗脸儿露出和什么人争辩似的神情和口吻说道: “如果你们的转换的力量陷于被对方抓住、利用的地步,你们会采取自爆来消灭那力量的!‘大人物A’不会轻易取胜的呀!” “……从前我就想过,革命党派中的那伙人是强硬的,他们如果真的相信森和森的父亲的转换,两派就都想把那一对儿弄到自己手中。而当他们办不到时,就会设法消灭他也不让敌人得到。志愿调解人也这样说过。所以,我认为森和森父亲应该尽快按照使命开始他们份内的工作啊。已经没有多少时间可以犹豫了。我赞成你们混进这个丑角集团去和‘大人物A’当面对质。” 森逐渐被活力燃烧起来,虽然沉默不语,却一个劲儿微笑,而且在微笑中带出“如此一来,我们的行动终于得到认可了!”的神态。 “可是,那样的话,我们连进行掩护活动的余地也没有啦。”干员型的和预料我和森能采取自爆的狗脸儿恰恰相反,冷淡地、有些失望地说道。 “不,如果我的妻子、也就是前妻紧随我们身后出现在医院里,我希望你们即使使用暴力也要排除她,那将是对我们的最好的掩护。那家伙如果戴上黑盔帽来,说不定会被误认为化装的丑角,她能够畅通无阻地混进丑角集团呢。” 这时,除了森以外,大家都笑了。我并不是为了逗大家笑才这样说的。我真担心…… “森和森的父亲这副样子还不像丑角,还不够夸张,你们得化装得很像才行啊。我去电视摄影棚去筹办些服装来……,趁你们为了潜入而吃饭和休息的当儿。我刚才设计了一下化装演出的计划,不过,现在森和森的父亲都往自己转换了的方向,也就是向着年轻了的和年长了的方向,细心琢磨琢磨吧?!” 3 三个小时以后,我和森来到了丑角集团群集的医院门前,我们已经从未来电影家的想象力那里得到启示,彻底地经化装过了! 森在他转换了的基础上又增加了一百岁,化装成超级老人了。垂到脚跟上的肮脏的黄白相间的头发,同样颜色的胡须,再加上用两条兔尾做的眉毛。森本人的痕迹只剩下闪耀在含着忧郁的虹彩的眸子里的快活的眼神了。而且他还穿了灰色毛毯缝成的长袍,拄着扭劲儿的榕树气根似的金属手杖,脚蹬着帆布鞋上绑着木片的仿制木鞋! 至于我,简直装扮成袋鼠那样大的洋娃娃了!因为我把原来可能是肉色而脏成灰色了的大洋娃娃的服装整个套在身上了。头上戴着粉红色带褶儿的帽子,遗憾的是露不出年轻美貌的脸面来呀。哈哈。 静坐在医院大楼旁的丑角集团的那一伙,自然也化装得千奇百怪,却被在医院对面下了公共汽车正在横过马路的我和森吓了一跳,直勾勾地盯着我们,可见我们化装得十分彻底了。 我隔着马路看了最初的一眼,立刻就感觉到他们由于受到外界的压力而被迫向内里紧缩似地聚集着。从那静坐的一堆人里,为了对付我和森的出现,立刻蹦出两名警备人员似的家伙摆起架势。他们一身漆黑的橡皮衣,戴着防毒面具,装备着火焰喷射器似的武器。因为防毒面具的眼镜容易呵气,他俩都挺着脖子想往这边看得更真切些。哈哈。 我和森穿过车队的缝隙,刚刚横过了马路的一半就停住了。我们无奈地远远地望着丑角集团。超级老人穿着仿制的木鞋当然难以行走,为了让别人看上去像个大娃娃而穿的服装本身就否定了身体的灵活,简直是不堪重负了。哈哈。虽然是早春天气,森和我却已大汗淋漓,呼哧呼哧地喘气,等待着汽车的行列过去。那些驾车驶过的人们,当然要被超级老人和袋鼠似的大娃娃弄得瞠目结舌了。他们乍一看见,怪模怪样的残疾人似的我们,又困惑又生气,可是,一会儿就松驰下来露出轻蔑的微笑向四下里张望,原来他们以为是在拍摄被人们称为“让你吓一跳”的电视节目了。 当我们好不容易才等到横穿马路的机会,脚底下蹒蹒跚跚地向那一群丑角小跑过去时,这才看清了身穿撒农药用的橡皮服的两名卫士的面前,出来了那一伙人的外交人员。仓促之间以为是大脑袋的孩子,仔细一看,原来是步入老境的满面忧愁的男人和站在那里还在从塑料杯子里抓出食品吃的胖女人。他俩虽然不曾化装,但是,一个是侏儒、一个是病态的肥胖,单凭这些在当地就足够被当作丑角的了。因为像那样身体残废的本身,从正常人的角度来看,那就是降低标准、是次品,所以也就够上丑角的条件啦。化装自不必说,如果连言谈举止也不需要另加丑化的话,他们就能既不愧于丑角的身份,而且又能担任外交负责人了。 “喂,喂、你们俩!”那个侏儒汉子拿出发言人的架子,仰着脸,泰然自若地说道。“喂、喂,你俩,打扮成那副样子想干什么?” 我,笑了!由于一下子笑得太过火,那件娃娃衣更加难受,紧紧绷在身上,我边蹦带跳地还在笑!森也摆动着遮遍全身的帘子似的白发,胡须下边的嘴像泥鳅似的吭嗤吭嗤地笑着。因为转换前的我和森,就常常这样捧腹大笑啊…… 穿褐色西服的侏儒发言人,用圆圆溜溜的手指正了正领带,注视着笑而不答的我俩,忽然满脸皱褶,打了个喷嚏。原来那一声就是凝聚了极大能量的、忍俊不住的大笑的开始啊!我们反而目瞪口呆,消失了笑意。这时笑得满脸发紫的侏儒发言人,消逝在静坐的后边了。那是因为他觉察到自己的台词儿太滑稽了。这位丑角的聪明才智不是达到了相当高的水平了么? 留在后边的胖女人,用手指在贴在山峰似的胸部的杯子里搅和,然后捏出来什么,一口吞了下去。我看很像是带杯子的干面,用那里的自来水冲得软了,捏成团儿吃呢。可是,她仍然瞪着鳄鱼眼,我和森的笑已经平息,她还在责备我们非礼似的看着我们。我留心一看,所有的丑角集团成员都默不做声,对这边似看非看。 这时,胖女人把刚才用来吃东西的三个指头在锃亮的肩头上像沾刷子似地抹了抹,把杯子盖上盖子又揣进了怀里了!然后,她大声喊道: “喏,先请坐吧!” 用她那三四层的下颚,傲慢地指着应该坐的地方。 如此这般,我俩轻而易举地混进了丑角集团。森和我挤进战后业余棒球兴盛时每到夜晚复员青年们就着迷的赌徒戏中的国定忠治①和他的干儿子、恶代官②以及陪酒女郎等扮相密集的地方,森的木鞋踩了那个穿日光圆藏草鞋的人的脚,他仅仅摇晃了一下油漆过的剃光的前额。其实,闷闷不乐、垂头丧气的可不是他一个呀—— ①国定忠治,日本江户时期的赌徒,原名长冈忠次郎,为人侠义。 ②代宦,指江户时期代替大名管辖一方的官员。 我想那大概是老板的秘书关照过的,我们刚刚盘腿坐在铺在混凝土上的泡沫苯乙烯板上、我和森就和全身扎绷带的男女丑角挤在一起了。他们的绷带缝隙里耷拉下废毛线头儿来,使我想起吴①造船厂遭受辐射的强制工回林时因为烧伤而浑身缠着绷带。当母亲给他解开时,肥大的蛆虫掉下来一大堆……。这一对男女化装的大概和我们村的那个人一样,是当地祭灵活动中的瘟疫或者病虫害的变种——原子弹死者的冤魂吧。再留神一看,我们周围的那些装扮的丑角中,既有战死在南洋群岛的步兵和扎头带的特工队员、也有淹死的水兵,他们都坦然地和卓别林、马克思等人呆在一起。还有浑身涂了炭黑、光头上戴着半个足球的在空袭中烧死的亡灵……。我对那些乔装的人看得入神,可是,不知不觉之中,那个身缠绷带的人轻轻地甩开了我的曾经扯下过毛线上的蛆的手。虽然他的动作表明他在暗暗生气,但是也不仅是他一人这样啊。这个沉默的集团是一个疲惫而又焦躁、不愉快到了超饱和状态的集团啊。尽管如此,也没有谁打算从那里掉队。因为既然这样化装过了,如果在卸装之前不干点儿什么热闹,也不甘心,他们就是怀着这种心情静坐的—— ①吴是日本广岛县的海港,曾长期充当军港。 虽然我很快就受到了那种氛围的影响,森却依然悠然自得,他把被风乱的头发拢在胸前,以免妨碍周围,被胡须掩蔽了表情的脸一动不动地朝着天空。我重新感到森的存在是值得信赖的,只要我这样陪伴着森等待机会,我相信森和我这转换了的一对儿,一定能按照使命自然而然地走向行动的顶点! 且说,现在包括我们在内的丑角集团所坐的地方,就是形成医院主体的长横加突起的短竖的T字型楼房的那个镶满玻璃的短竖的左侧的里边。和我们这些稀奇古怪、脏里巴唧的打扮相反,在玻璃隔墙的另一面,聚集着等待着按顺序挂号的孩子们,他们早已等得厌倦了。这时,我发现了含义很深的举动,有人正以众多的孩子为隐身草,一个劲儿地为我们丑角集团拍照。他们用的是波拉一步摄影机,必须由两个人操纵,其中一个人急急忙忙地把胶片一张一张地抽出来!他们肯定是老板的秘书,而且,他们的工作也一定是每隔一定时间就给丑角集团拍照,然后用它和以前的照片对照核实。那么,他们肯定会在这次拍摄到的新照片中发现决定性的变化。老板办公室里的画符号的红铅笔一定会清清楚楚地在我俩的影像上划上圆圈儿!森混进丑角集团充满信心的等待,并不是没有理由的呀! 4 就在这当儿,我们周围的丑角集团发生变化了。刚才还是分散得乱七八糟的丑角们的心理状态,现在出现了团结集中的苗头。没想到和我刚才发现和推测的完全相反!就连森也把老迈的黄白胡须和眉毛正面朝着那边儿了。 在丑角集团的前边又出现了我们来时已经告一段落了的对外来人的讯问仪式,但是,好像问题并不在于从外边来,而是在于从这个集团去过什么地方而又回来了。焦点就是那两个戴鬼脸面具的丑角奄力拉来的花车①。在现在的东京已经罕见的自行车拖车上,架起比拖车大两倍的木台,在台上安装了一个又大又蠢的狮子头,组成了这部花车。隔着花车和戴鬼脸儿的那两个争论得热烈的,是打扮成现役消防队员和丑角中的管理人员的人。我觉得他们化装得实在逼真,没想到那两个真是从消防队来的呢。哈哈。和刚才一样,侏儒发言人和胖女人也率领穿黑色橡胶服的守卫参加了争论。 这一切又引起我这个年轻人的好奇心,我从丑角集团中踏开一条路走了出去,但是,半路上来听,一下子弄不清楚他们争论的原因。我一边设法找到那事情的脉络,一边仔细地看了看那个引起问题的花车。如果仅就狮子头的外观来说,那是相当排场的啦。但它令人觉得有点别扭的,是整个下颚都掉了,而且,仰面朝天了。把金漆脱落了的狮子头固定成那种姿势的是一大堆剥光了的偶人——从涂了白胡粉肚子的金太郎②到裸露出鳗鱼身子的偶人,当然,丘比特本来就是裸身的啊。哈哈。除了那引进旧式的偶人之外,还有最新产品的机器人,杂七杂八的裸体的偶人塞满了狮子嘴,当然要从它的下颚里冒出来了。而且,在狮子头的周围还挂满了地藏庙里悬挂的那类破布幡和五色纸旗,地上乱堆着偶人身上剥下的衣服和小被褥—— ①祭祀时焚烧的花车。 ②日本童话中的大力士。 且说,那场争论依然,谈不拢,争论的人本身也焦躁起来,戴着木雕鬼脸儿的那两位把它往棕树皮似的头发上一扬,露出了大汁淋漓的农民的脸。至此,虽然说话利落了,但是论点依旧模模糊糊。 “本来,像这样国家规模的欺骗是应该报告先生的!可是,我不想因为这点琐事就去打扰重病的先生!” “胡说!先生、先生,你说了多少遍,你说出那个病人先生的名字嘛!” “可是,我们是正式选举出来的町议会议员,难道是欺骗?是孩子们派来的?” “不要那样说嘛!你们这副样子来到东京,哪里是什么町议会议员?竟说什么胡说!议程开始!一类的正经话。不要走上岔道嘛! “我们祖祖辈辈烧花车烧了几百年啦,如果悄悄儿地烧也就没事了,嘛!因为有人特意嘱咐我们去当地消防队请求批准,我们就拉着花车去了,可是,不批准嘛!这不是欺骗么?既然不批准,为什么还叫我们去请求批准,你先给我讲明白。” “这就是你胡说啦!不批准也是可能的。如果没有不批准而是全部都批准,那还有什么必要去请求批准?你们大老远来的,别丢人嘛!” “是啊,你看,不是么?”消防队的管理人员何明智派的那个鬼脸儿靠近。不料,那个鬼脸儿说: “所以嘛!我们不是说不批准就不批准,自由烧花车嘛!” “你在说什么呀?你什么也没听懂啊!”消防队的管理人员气愤得不可名状了。哈哈。 “依我们看,你也是什么都不懂!你在说什么呀?”侏儒发言人也插进来了。 “我们,都是我们这边的!”胖女人补充说。 “可是,在东京生活着一千万不是你们那边的人啊。请你们想一想啊。从一千万那边来看,你们就是反常的啦。你们如此奇形怪状的聚众闹事,而且还要点火烧花车,普通人会感到这不是小事啊。你们承认保护上千万的普通人是我们的任务吧。” “我们也是为了保护上千万的普通人才干这些事的呀!” “你们不是祈祷A先生康复的么?” “不管那人是谁,仅仅为了祈求一个人的健康,能有如此众多的人、打扮成这副样子、蒙受这种羞辱么?你应该用你的良知仔细想想啊!” “你如果如此大言不惭,我也要回敬几句了。我们站在上千万人的一边,谢绝你的关照!” “你难道可以这样说么?”侏儒一下子就把他镇住了。“我们既然拿来了向地狱张嘴的狮子头,我们就一定要在东京焚烧它!而且要在上千万人的火环境当中的正当中!” “我不是说过不能在街上焚烧花车么?” “你在说什么呀?”刚才一直没说话的消火员把大型盔帽向上推了推,给管理人员帮了腔。 因为消防队的两个人越是表现得兴奋,侏儒发言人就越把对方当做醉鬼似的注视着,造成了格调悬殊的印象。这时,头上顶着鬼脸儿的那个疑似明智派接过他的话茬儿说道: “仅仅焚烧如此微小的一点玩艺儿嘛!说什么上千万人会发生恐惧?”他越说越生气。 于是,刚才向他骂不绝口的另一名鬼脸儿,不知是出于逞强还是破罐子破摔,啪地一下打开了棕树皮蓑衣,那不是露出携带式燃油桶了么?带着ESSO红色标记的! “撒上煤油烧嘛!只要用旺火烧十分钟,就烧完了嘛!” “啥、啥、啥,你说啥?没收煤油!” 随着管理人员一声吼叫,消火夫立刻扑了上去,鬼脸儿一边躲闪,一边把面具重新戴好,掏出带疙瘩的花椒木研磨棒梆当梆当地敲打身上的燃油桶、一边在那里转着圈儿乱跑!……可是,一直不知隐蔽在哪里的一排机动队忽然冒了出来,先头的那家伙只用盾牌一触,那个绕圈儿跑的鬼脸儿就倒在混凝土地上了。给他卸下了绑在身上的燃油桶,他的棕树皮蓑衣也就被剥了下去,只穿着内衣躺在那里了。虽然他双手抱着头掩护着,但是,从时间看得见他那晒得黝黑的脸已经苍白了。 丑角集团立刻哄然了!我本以为那是愤怒和抗议的表现,可是,当我回头去看时,原来他们是连笑带哄啊?!我目瞪口呆地想探询森的眼神,却发现在那位远离喧闹的丑角集团站在玻璃墙壁面前的超役老人身旁出现了老板的秘书。 第十二章 转换了的一对儿互相争执 1 老板的秘书看见小跑而来的我的婴儿形象,好像有点儿耀眼似的避开视线,好像他夸耀他的务实的能力似地说道: “我很快就知道你们参加这个疯狂集团了。”我每次送交文摘时,他都是那副样子。“老板说把你俩带到病房去呢。虽然医院里到处都有警察监视,不过,总会有办法的。因为,老板已经好多次把疯子们的代表带进病房,给他表演神乐了。你们这副打扮跟着我走,他们就会以为是另一伙神乐啦。”秘书说罢,也不等回答就往与门厅相反的方向走去。化装了的我和森艰难地走着,当然,转换了的内心是不胜喜悦的! “蒙蔽了警察把我们带进去,以后会惹麻烦吧?”我也说起奉承的话了。 “我只是忠实地执行老板的命令啊……至于对于老板会产生什么后果,那就不是我应该知道的啦!老板已经不行啦!他好像被后退的空想缠住了,那个不屈的、万能的、务实的老板,早已不存在了!他居然去关怀那些发疯似的农民百姓……,谁看见也不会认为他处于正常的精神状态吧?” “对于如此不正常的老人,你们以何等心态和他打交道啊。?” “好奇心!”秘书回答时朝着向他顶嘴的我瞥了一眼,我只觉得他令人作呕。 我们离开玻璃墙壁,拐了个弯儿,向里边的病房走去。病房的对面、在栅栏外边有一条通道,过了通道又是另外的病房,大概从那里俯视的住院病人还没看见医院前边的丑角集团,所以对我和森特别注目,好像在责怪:我们正在为病痛的苦恼,为什么你们还到我们面前胡闹?直到钻进了病房的角门,我才松了一口气。从那儿开始才来到了关键的地方,走进老板的病室之前受到了三个警官的盘问。 且说我们进了那间大病室,满脑袋缠着绷带的老人躺在五米开外的床上,脸朝天,只把惺忪睡眼向这边转了转,仿佛要把化了装的我和森纳入他的眼帘。那个洋味十足的老板,虽然相貌堂堂,却是一副明治时代的老女人面孔。我刚一看见那位老板,就以内心的感应向森传递了消息:这是一个怀孕了的老太婆,这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啊?! 我和森不得不原地止步了,床上的老板已把眼珠子转到了极限,盯着我们。引导我们进来的秘书和留在病室里的另一位秘书、好像老板不说话他们就不会自发地处理任何事务似的。这时,呼噜噜噜地好像有一条狗发出非常响的鼻响,原来有一个人在低低的位置上,躲在老板臃肿的肚子后边,托着谢了顶却很结实的大脑袋,蹲在那里观察老板是否有痰或者发生别的症状。我对那颗大脑袋很眼熟,他在日本是数一数二的油轮船主,企业家,他和老板都是战后政企界黑洞洞的领域里暴发了的宠儿。他撇着大嘴,一边抬头看我和森,一边打鼻响。 于是,那鼻响像暗号使老板知道了我和森的到来。他先是漏气似的笑了笑,然后出乎意料地用沙哑的声音而不是平时那强有力的声音说道: “嘶、嘶、嘶,你可真异想天开呀。我非常认真地想了又想,结果,嘶、嘶、嘶,你是个罕见的人啊。我看你是不久以前来打我的那个人,现在化装了,嘶、嘶、嘶,你们真行啊,化装得如此奇特、而且来了一对儿,这让我想到真的发生了异想天开的事、或者是你们创造了超出自然的事了。上次来的是你或者不是你?把我弄胡涂啦。嘶、嘶、嘶。不要站得那么远,走过来好么?因我这样费劲儿看你们的奇装异服,太累眼睛啦。不过,你们手里的长杖最好处理掉,我担心又来打我啊,嘶、嘶、嘶。” 虽然老板像蚊子叫似的只说了几句话,可是,他疲乏得睡衣领子里露出的酱紫色皮肤已经抽搐了。当他的话音落地时,那位油轮主立刻敏捷地大步绕过床边走来,不论是他从脖颈到肩膀上的隆起的肌肉,或者红润的肤色,都显出他与老板不同,是个健壮的中年人。他从森手中接过手杖形的铁棍,紧咬嘴唇,仔细而又仔细地审视着。他那令人觉得连秃顶都十分结实的大脑袋和大脸盘上,充满了忧虑。这当儿,秘书们蹑手蹑脚地走来走去,把两条腿儿的椅子靠在老板的床沿上,他们好像犹豫不决,放在这儿太近、放在那儿太远、而且,让他们如此接近不会出问题么?与那位企业家相比,他们的动作太没有效率了。 “好吧,你,坐过来吧”老板说道完,看着我和森坐下,闭上眼睛,用发白的舌尖舔了舔上部的假牙。也就是说,我坐在了能够看见他的牙膛的位置上了。我看他嘶、嘶、嘶地发出声音时那样痛苦,心想他倒不如做一个和语言无关的人,一直沉默到死呢,可是,总该说几句结束语吧,他想说什么呀,“嘶、嘶、嘶,我一生当中,最早说过的、表达了意思的话是什么呀?因为父母兄弟都已去世很久,无从查号啦。嘶、嘶、嘶。” 老板的充血的眼睛里好像有一股热气要从轻轻阖住的眼睑缝儿里冒出来,但是立刻就涌出泪来浸在乌龟的眼睑似的皱褶上了。忽然从我和森的头顶上伸过来磨得发亮、连一根毛也没长的瘦骨嶙峋的一只手,敏捷迅速地用药布替他擦拭眼泪。间不容发,又换了一块新药布,擦去从他张开的口腔里吐出来的蜘蛛网似的痰。因为这位干练的护理人是一遇到可疑的情况就出现的要员,所以也不足为怪了。虽然这只不常见的巨大的粉红色手给人以力士的手、而且是宦官力士的手的印象,但是确实动作迅速、敏捷而又准确。如果不论是我或森显露出一点加害老板的迹象,那双手大概就从背后立刻扭断我们的颈骨了。一想到此处,整个生命受到威胁的感觉就打嗓子眼儿一直窜到睾丸上去啦,哈哈。 “我不久就要死啦,不过,那并不是因为被你或者被你的搭档打了脑袋,而是因此反而被医生查出了癌症罢了。如果不耽搁,好像反而有利呢,嘶、嘶、嘶。”老板用较为清晰一点儿的声音说完,睁开一只眼看看我,却呆滞地向森流露出得意的目光。“……虽说遭受原子弹灾害的老人得癌症的居多,可是我的肺癌扩散了,转移到脊髓里,现在只能用吗啡来减痛了。这种疼痛从很早以前就有……”老板说至此处,又挤出点儿眼泪,那位油轮主迅速为他擦试,又匆忙准确地替他取痰,然后这位守护人就大大地打起鼻响,在那里等待。 “……我作为将死的老人,检阅了我自己的里里外外,但是,所看到的都是丑恶和残酷啊。……我对即将如此死去的老年的自我是无比厌恶的呀。无所期望、也无可分辩,……这样生活了多年不是太可怕了么?嘶、嘶、嘶。”老板又发出漏气声,不过,他现在是哽咽了! 我和森一言不发地坐着,静观在我们头顶上伸来伸去的油轮主的动作,可是,那些秘书们,连刚才说话带刺的那家伙也陪着哭起来了。 “嘶、嘶、嘶,……这太可怕啦。我真想打翻这令人憎恨的、丑恶的癌症啊。……当然,癌就是癌,而且是晚期的癌,我已经没救了……。我真想创造一种机制,让这可恨的丑恶的因癌而死化作辉煌灿烂的焰火陪衬的壮丽的场面啊。而且,我想起你的事了。因为我相信是由于你化装来袭击我,才使我发现了癌啊。……嘶、嘶、嘶。今天看见你和你的搭档一同来此,我就越发对你们异想天开的作法抱希望了。……你们那种打扮也罢、什么的什么也罢,都是些什么呀?你们当中发生什么啦?嘶、嘶、嘶。……首先,你,或者是你的搭档像你的化身似的以你的声音和体形来到这里,不顾一切地殴打我,那是为什么?是为了通知我有了癌症么?嘶、嘶、嘶。……你们,发生了什么……或者相信发生了什么,你们才,嘶、嘶、嘶,开始干那些异想天开的事?……与坐在医院门口的我的那些乡下伙伴相比,你们才是专职的祈神消灾人啊。嘶、嘶、嘶,这到底是怎么啦?这不是比你送来的任何情报文摘都更有趣么?嘶、嘶、嘶……怎么一回事啊?……你们想干什么呀?……” 就在老板沙哑的问话突然断绝了的一刹那,我的脊梁骨就像泼上了强酸似地受到了恐怖的灼烫!森忽然声称:“我们就是干这个来了!”要向老板扑去,我为了不让等在背后的巨掌扭断他的颈骨,按住了这个超级老人的长袍的前襟,刻不容缓地说道: “我和儿子森是转换了的。那一天早晨,也就是熬过了那个难熬的夜晚,天一亮,我们就转换了。我原是三十八岁的中年人,一夜之间就年轻二十岁,变成十八岁的小伙子啦!那不但照镜子可以看见、摸一摸自己的肉体也能知道。我的生命支撑着那个肉体,而在肉体的内里,我更清楚地感觉到我是十八岁的人了。因为我是在生活当中曾经经历过十八岁的人,是有实际经验的呀。而且,肉体一旦变成十八岁,在感觉上自不必说,就连思想也朝那个方向洗脑,朝着十八岁的灵魂!不过,思想上仍有残余的记忆,所以转换的效果也有达不到的时候,有时过了头、有时又倒退……然而,重要的是我儿子森也同时向反方向转换了!虽然他本来只有八岁而且弱智,但是,一下子就连精神带肉体都变成二十八岁的壮年啦!我认为这是以我们爷儿俩的紧密的相互关系为杠杆的转换啊。 老板一点点、一点点地把脑袋转过来啦,用他那好像蒙着红色的迷雾似的半睁的眼睛,观察口若悬河的我。然后,好像用他那脑细胞的能量已被发烧和药物溶化了的大脑,开始选择语言了。而且进行得很不顺利,他烦躁地皱起眉头。如果他所想的话能和他那微弱的笑声一同从干枯发紫的嘴唇里迸发出来,大概就是这样的罗! “你的太太,噢,因为离婚了,应该称为原夫人啦。据她向秘书报告,你只是乔装打扮成年轻的、而你儿子是伪装成长者的。而且是你袭击了我。现在,你们既然化装成这样,我也无法当场辩认啦。你太太,也就是原夫人说你害怕遭到她的兄弟的毒打,所以把儿子乔装成同伴到处躲避呀。即使像她的报告那样是你乔装之后袭击了我,可是,她说不出你的动机呀!” “我和森是受到肉体和精神上的转换的驱使而盲目地活动啊。……我说的盲目,仅仅指的就是十八岁的小伙子的我呀!转换成壮年男子的森,不但早就知道造成转换的宇宙精神的存在,而且也非常了解转换了的人所应完成的使命。森转换之后立刻来震击你,显然他是依照宇宙精神的命令要去实现转换的使命的!我的妻子,也就是前妻,硬说是我乔装打扮殴打了你,而且你也对她的话半信半疑,但是,事实并非如此。是森向我隐瞒了宇宙精神发给他的命令,袭击了你的。如果我把这些告诉我的妻子,也就是前妻,她肯定会说我打算把暴动行为的罪责推卸给弱智的孩子,而且把孩子乔装得和自己一样一同逃跑的!她事实上已经那样想,并且和她的兄弟组织了自卫团,对我紧追不舍呀。但是,事实并非那样。转换之后,如果森马上把宇宙精神下达的命令告诉我的话,我无疑也来袭击了……但是,森认为那是刚刚转换就开始的作战行动,出于长者之心,要庇护刚刚变为小伙子的我,所以没让我参加袭击。那不是变成壮年男子的森的一颗慈父之心么?而事实上的父亲却变成受庇护的小伙子了……嘶、嘶、嘶,老板又发出微弱的笑声了。而且,满是皱褶的眼睑下的红眼睛也在笑。莫非老板接受的药物产生了兴奋和抑郁的循环?现在他恢复了一点儿进攻的力量,大概想这样说吧: “嘶、嘶、嘶。你说起在宇宙精神支配下的转换,但是,你不但不谈宇宙性的动机,反而只顾唠叨家务事啊。你所说的带来转换的宇宙精神究竟是什么?它为什么要下令打我?我起码拥有询问的权利吧?嘶、嘶、嘶。” “我是这样想的,那就是给我们带来转换的宇宙精神,一个接连一个地向森的壮年的肉体和精神传递命令,而且森清清楚楚地知道那命令来源于宇宙精神。我只要在他行动时在场,给予协助就行了。与其由于我这个年轻人的鲁莽而误解宇宙精神、或者弄错命令,倒不如对具体的事一无所知,相信宇宙精神的存在,服从森的行动更好。就像我现在这样,不知道行动计划,只是跟随森前来!” 然而,我是知道森和宇宙精神有明确的互感关系才随同他行动的。可也不是说我和森就是任凭宇宙精神随意摆布的呀。因为从根本上来讲森是自由的,而我毕竟是按照自己的意志行动的。既然从来没有征询过我们的意愿和是否方便就让我们转换,宇宙精神还一个劲儿地下命令,岂不是蛮不讲理么?不论是对我、对森,这种无礼我是不能允许的!……如果有人问我,你说不允许,可是你有办法向宇宙精神表示反抗么?就回答说,有办法。我和森能钻宇宙精神的空子,我们可以使为了使我们转换而驱动的宇宙工程的电脑成果变为废物!那就是我和森自杀,用在我们身上的宇宙投资就全部白费了! 正当我说得振振有词时,我的左手腕忽然被按得疼痛,我差一点儿叫起来!是谁在按我?不是别人,正是森用他右手施加了可怕的握力。森掐着我的手腕,他的力量一级一级地自动升级,最开始掐我是在我假设了宇宙精神的存在并且埋怨它强加给我们命令,不讲道理的时候,那时我只不过“嗯?”了一声,并没有太大的感觉。我的左手腕放在转换之后肌肉坚硬的森的大腿上,虽然他的右手用劲儿掐着,我却是半喜半羞呢。我仍然不介意地和老板继续交谈。一会儿,显然太疼了,我“唔”地叫了一声,想甩开森的手,但是,没有力气的十八岁的我,怎么也敌不过他。当我说到可以钻宇宙精神的空子采取自杀时,就已经无法继续说下去了,我疼得一个劲儿流汗,只好闭口不语了。我愤恨地望着森,可是,他的脸被化装的黄白胡须遮掩着,看不清他的表情。不过,我刚一停止饶舌,掐我手的虎钳立刻就松开了。然后,森的手就在我刚才被掐痛的地方无比温柔地抚慰着。这时我才明白,森的右手的动作,就是对我的讲话的批评。 “森转换后立刻采取袭击你的行动,无疑是具有宇宙性的意义的,因为那是冒着使转换的成果立刻化为泡影的危险的袭击呀!而且,森还可能受到你的警卫的攻击或杀戮,甚至逮捕。” 对于森来说,遭到逮捕是最可怕的事了。森也许能够得到警察的授意保持沉默,行使箴默权。但是,万一官方开始推断森的肉体年龄和生活经历并且调查他的身份,那么,越是查验得确切、越是进行得科学,也就越加不能证明森就是原来的那个森了!因为他是转换了的新人,在地球范围里是无法调查他的身份的。即使我申明我是父亲,为他担保,可是,官方怎么能相信十八岁的小伙子是壮年犯人的父亲呢?然而,对我来说,如果森被杀或被捕,和我彻底断了沟通,我们转换的使命又将如何呀?本来只有通过森才能听到使我们转换的宇宙精神的召唤呀。那样一来,我就成了宇宙范围里的一无所知的弃儿啦!刚刚转换了的十八岁的弃儿的我,究竟是什么人?我应该成为什么人?我将为了要求这个答案而彷徨在宇宙的边缘上啦。也许是当人类的一切危急命运都系于我们转换了的一对儿的身上的时候。 我这样就罢,内心涌起的深深的不安使我没词儿了。老板嘶、嘶、嘶地笑,油轮主仍然莫名其妙地打鼻响。秘书们早已停止了跟着人家哭泣,好像怜悯地笑我饶舌。可是,森的右手表现了多么温柔而又坦率地鼓励呀。它向我十八岁的肉体和精神传递了像那次梦中那样的哩、哩、哩的最动听的声音!因此,我重新有了自信,坚定了只有转换之下的我和森才是被选为人类救场跑垒员的关键人物的信心。在那些向我们笑着、或是打鼻响的所有的外人面前!我们有什么资格被选为救场跑垒员,根本不必自问。因为如果我们是比别人强的选手的话,就应该每次都成为正式选手参加挽救人类的竞赛呀。而且也不应该时至今日还对我们的能力丧失信心、犹豫不决了。因为我们已经被选为救场跑垒员、站在机会之垒上了。我和森必须一边接受宇宙精神的指导一边决定现在就起跑或是警戒片刻、在那里等待时机。并且,最后要靠自己的第六感来抉择,还要我们亲自去跑啊!哩、哩、哩、哩、哩、哩、哩、哩。 “我作为一名共同从事同一工作却又互不相识的合作伙伴之一,为你工作很长时间了!在这期间,我并没想过我所做的事与现实的阴谋有什么瓜葛。因为你不会使大家想到那些事。但是,我所从事的琐碎的事和别人的工作的积累相加,就带来具体的果实了!而且与那些合作者对人类社会所抱的希望是背道而驰的!……你就是这样利用我们不断地构成你的统治人的机构,而且你的做法很巧妙。譬如,你唆使学生革命党派研制核武器,给他们经费,因为即使,这事公开化,你也会说私人集团在造原子弹?”“可笑的左倾幼稚病!”如此一来,也就没人会认真对待了。而当原子弹真的制造出来时,人人愕然失色,也就不得不承认情况的严重了。我自己也在不知不觉之中介入这个计划了。宇宙精神就是针对你这个制造统治人的机构的人提出抗议的。既然在地球上没有能够消灭你的阴谋的力量,宇宙精神就只好直接来处置了……然而,这里出现了我不理解的事,对你这个已经身患癌症的人,不理睬你也会死去的人,何必大动干戈去袭击你呀?宇宙精神要消灭你的统治人的机构,满可以不做任何事情,只消等待就行啦!为什么让我们转换、把我们指派为你的抗议者啊?这样的安排不是没有意义的么? “不,那并不是没有意义?”老板靠自己的力量咳出卡在嗓子里的痰,用今天最清晰的声音说道:“因为我就要在如此悲惨的状况之下死去了,现在再也不能和你探讨有关宇宙范围的问题的情报了。嘶、嘶、嘶。我能解释的仅有一条,那就是宇宙精神安排了转换,而且矛头是指向我的。可是,怎样应付啊!宇宙精神是历来存在的呀,为什么偏偏对着我?我这样思忖着,但是,那不是得不出任何结论的么?为什么在众多的宇宙之中,我偏偏生在这个宇宙的这颗行星的地球上啊?你提出这类问题来试试看,能够得到回答么?嘶、嘶、嘶。在这种情况下,我既然在此处如此下生,那也只有去思考以后怎么办了。因此,如你所说,我既然成为宇宙精神派来的人的抗议对象,我也只能考虑以后如何处置了。嘶、嘶、嘶。现在,你或者是你的儿子,像你所说的转换之后的人,马上就来袭击我了。说老实话,我觉得你发疯了,以发疯得那样杰出的化装来袭击我了。嘶、嘶、嘶……结果,当我的头部遭到殴打而昏迷不省时,我的医师们在检查中发现了晚期的癌症。就是那些从我前胸部或背部疼痛时除了注射止痛药从来不碰我的身子的医师们!嘶、嘶、嘶——老板哭了——。因此,我啊,我想,如果像你所说,存在着宇宙精神,而且是选择了我来开展工作的话,那么也好,我就把它当做通知我的一生到了最后结束的时刻的信号吧。嘶、嘶、嘶。——他又笑起来了。而转换了的你和森,就是为了完成这个最后结束而来助我一臂之力的了。的确,如果没有宇宙精神的引导,地球上的人类就难以想象了。嘶、嘶、嘶。 只要是站在我一边看问题,就不会说那是没有意义的呀。不是正当我想到了最后的结束,做了准备、并且正在选择将这一事业委托给他的人选时,你和你的儿子就从那边儿出现啦么?不,这一切的一切,绝非没有意义呀!” 这时,女护士来给老板洗肠了。我想回避而站起身,背后的大汉按住了我的肩膀。好像人脑袋那样又重又硬的东西咕咚一声猛烈地撞来。大概是为了警惕我攻击老板而打来的预防的一击吧。女护士虽然瞥了一眼我和森的化妆而消除了紧张,但是,当她把目光移到我们身旁时,又吓得她要哭了。在她走出去之前,再也没看我们和油轮主。 “我大概脱肛啦?你们告诉医院在我排泄之后把手指弄湿、按回肛门了么?” 油轮主在我和森的身后晃了晃大脑袋,那就是对秘书的指示,一位秘书立刻战战兢兢地、但又不发出脚步声地、走出了病室。大概不到三分钟、医院的全体女护士都把右手的两个指头沾湿了。哈哈。 且说,片刻之后,只听见许多人从前边向病房旁的过道走个不停。然而,过道似乎是个死胡同人们走不出去,只能堵塞在里头。因此,已经有相当多的人,虽然没有大吵大嚷或者发出什么响动,但确实聚集在里边了。尽量压低了声音的集体,反而形成更加刺耳的嘈杂。当那声音传进我的耳朵时,刚才对外边的声响毫不关心的老板的严肃的老太婆脸上像发烧似地一下子露出暴躁来了。但在他那因病而极为疲惫的眼角上,却带出一丝畏怯来。当然,油轮主马上看在眼里了。可是,他既然要监视我和森,就不能站起来,所以他只是吼叫着,晃着大脑袋,指派留在屋里的另一名秘书去窗外侦察。 “从先生的家乡来的志愿者们,移到和新病房搭界的过道上来啦,他们想在那里干什么吗?……好像要和看热闹的人们一起呆下去呢。想办法让他们离开么?……因为先生指示过对他们可以放任不管,可是,他们却得意忘形,干出这种事……” 对那位秘书常常在自己被追究责任之前对别的弱者说些带感情的话之类的作法,老板并不在意,所以,他才以事到如今非我不能解决的口吻说出这些话。不管它的可靠性如何,离开了刚才谈论的脉络,我的心情就轻松一些,转换了的十八岁的青年毕竟是天真的呀,哈哈。 “他们想干什么?现在正在干什么?你不能具体地向我报告么?那些化装了的人们所做的事,有些是你能够了解得更详细的呀。嘶、嘶、嘶。” 我溜过保持警惕、歪着身子的油轮主身旁,俯视着冒出豆儿大的汗珠的他的大脑袋,向面有愧色的秘书走去。不料,眼前出现的情景却令我抑制不住向森发出无声的呼喊了。 “啊,如此令人怀恋的情景我曾经见过呀!那是画在加州研究所餐厅的墙面上的大壁画呀!就是那位墨西哥来的画家绘制的大壁画!那画面上把古来的加州印第安人生活、寻觅黄金王国的征服者、以及美国人称霸的全部历史都展现出来了。那幅壁画引起的思念、以及由它引起的超越了壁画的更深、更远的思念,如果现在有足够的时间的话,我是能够把这思念向森详尽述说的……” 使我感到这是墨西哥壁画运动所开辟的风格的情景的原因,是直接和那景物的构图本身有关的。虽然老板的特别室的窗子被水泥围墙围着,但是,在那被围墙框住了的视野里,挤满了人群。顺着栅栏笔直地横在视野里的马路上,丑角集团的人们围着花车站着,看热闹的在两旁挤得水泄不通。就连我们也是兴致勃勃的,要参加马上开始的祭典看热闹的观众啊。在人群的头顶上,对面病房的每一个窗口都堵满了往下看的病人和护理员,在栅栏前的草坪上,机动队员排成队,后脊梁朝着这边正在待命。所以说,在这狭长的整个视野里看到了塞满人群的里贝拉①式的壁画,也不算夸大其词吧。就在那花车前边,侏儒发言人和胖女人重振雄风,面朝着这边,他俩的两旁由浑身黑衣的卫士守护着,那两名卫士好像也十分紧张呢。显然,马上就要在代表领导层权威的侏儒发言人和胖女人的主持之下举行宣布祭典开始的大会程序了。化妆了的每一个人都一反刚才的沉闷,变得生气勃勃、干劲十足,一个劲儿挺腰板儿了。当我这样隔着一定的距离俯视他们时,就想起我混在他们中间时曾把他们看做杂七杂八的丑角的拼凑,现在看来,他们在浑沌之中却也表现出某种构思,也就是令人感觉到他们以多变的化装再现了当地的整个历史。而且,不仅仅是当地的历史,它甚至要表现全人类的历史呢。也就是如我所说,那仿佛就是深远的思念的直接源头啊—— ①里贝拉,RiberaJusepede(大约一五九一——一六五二)西班牙画家。 “那些化装了的农民、林业工人们,促似地向正在咳痰的老板报告。 “刚才我们参加时,在那些以战时和战后的受灾群众为主的化装人物当中还有赌王国定易治和卓别林;现在再去看,连高个子小鼻子的打路鬼和多福丑女神、文官、武将都出来啦。虽然那是具有地方特色的化装。但是,他们毕竟是要再现包括自己在内的人类的全部历史啊。既有《古风土记》①里的形象,也有明治天皇,就连爱因斯坦也上场了呢。”—— ①日本古代地方志似的作品,有《古风土记》和《延长风土记》两种版本。 “那是包括《古风土记和爱因斯坦在内彻底,他们祭祀的效果能达到的范围就相当广啦,嘶、嘶、嘶。” 我的话被老板打断了,但同时又有了新的发现。我在围拢丑角集团的人群中看见了黑领子上围着红围巾的妻子、也就是我的前妻的苍白的脸,也看见了因为追踪而憔悴的巨人般的弟弟。而且,在能够监视到她们的地方,身穿黄色大衣的麻生野樱麻正在拥挤之中大摇大摆地走着。作用子和两名山女鱼军团的人站在她身旁,向这边的病房仰视,大概在寻找森吧。现在发现了她们,就感觉到参加那次以混乱告终的反对核发电大会的两派都又重新集结了。如果事实如此,机动队也不得不振奋精神等待命令啦。哈哈。 虽然没发现志愿调解人,但是,我认为像他这种人在这种时刻肯定到场,我东张西望,忽然瞥见了浅褐色直领上衣的可能要惹出大麻烦的一张小脸,那就是特别死心眼的义士! 森说义士死了的消息是误传了,如果这里再发生乱斗,那位刚刚步入老境的数学家一定会远距离操纵他的假牙、勇敢地大打出手啦。噢,就在那儿! 我的内心又在呼喊了。可是,义士的身影忽然又消失了,而且再也找不见他了。 “难道他们的祭祀能控制癌病毒么?嘶、嘶、嘶。你通过亲自化装的切身体会,觉得他们在为谁祈祷?可不要把我当作害虫送到远方关起来呢。嘶、嘶、嘶。” “不知道他们在祈祷什么,而且,连他们自己也弄不清呢。虽然他们声称要保佑一千万人。不过,有一点也很清楚的,那就是围在花车周围的人,已经用他们的化装在整体上构成了一个小宇宙……,我甚至因此产生一种想法,如果我和森这转换了的一对儿也参加进去,他们会变成更加团结的集体呢。而且,你也参加的话!”我这样说时,总算忍住,没说“你得继续扮成那个怀孕的老太婆啊。” “你清楚什么啦?愚蠢,我现在被癌症折腾得要死,还能去扮丑角么?”老板生气了,那是自然的啦。哈哈。 这时,我已无法再一次证实那个人是否就是义士,我绕过床边走回去了。但是,老板的不高兴并没有一直延续下去,他已经看透和口若悬河地畅谈梦想的我唠叨下去也无济于事,所以,他务实地抓住了这个向转换的一对儿提出建议的机会。他看我在油轮主的监视之下刚刚把屁股坐稳,立刻就这样说道: “那么,你和你儿子,想听我的事业的总计划么?不想听?如果不听就想回去的话,那可要和上次的袭击纠缠在一起,陷入你们自己刚才所说的面临警察的困境了。如果转换是事实的话,嘶、嘶、嘶!” “我当然要听啦。”我答道。我的手腕上也明确的得到了森的默许,当然听啊: “所谓的计划,你们可能早已知道了,是和学生们的核武装构想有关的啊。嘶、嘶、嘶。现在,作为向他们的党派打出的最后一招儿,就是这个!” 老板像美式足球选手在全身护具之下大口喘气那样,掀动着覆盖他的臃肿的胸部的被单。他似乎在用下颌指着肿起的腹部。我立刻想到他把制成的原子弹藏在这里了?生怕从那里一下子喷出无法收回的巨大的毒气淹没整个东京呢?……这时,油轮主已经领会了老板下颌的指示,摇晃着他那金刚似的肩膀往床的对面走去。可是,他把手提的仙杖似的铁棍儿向墙上一触,发出吓人的声响撂在地板上了。他膝行到床边,像操作时式照像机的暗箱似地把双手伸进老板铺的毛毯和床单下面,两手动作起来。他眉头紧皱,一副凶神恶煞模样、嘴唇撅得像个瘤子。然后,他从濒死的老板的腹部像给怀孕的老太婆接生似地取出一件东西,圆圆的、鼓鼓的、鹿皮手提包! “……这里有五亿现款!我希望你们拿去做学生们的党派的工作,希望他们把两派的原子弹工厂合并起来。不论是用这笔款收买一个党派、使之合并,或者是反过来加强一个党派而击垮对方,总而言之,把党派合并、工厂设施、核物质都统一起来,在四五周以内制成原子弹。……到那时,就在公安首脑和我的共同指挥之下。把私造原子弹的人一网打尽!” 我目瞪口呆地望着瘪下去了的老板的腹部,然后笑起来了。我笑啊、笑啊,几乎从椅子上滚下来。我怎能忍俊住不笑啊?我们遵照使我的转换了的宇宙精神的指示,经过苦战恶斗,终于追踪来到敌人的面前,可是,本以为从那怀孕的老太婆肚子里会生出给人类带来大灾难的小鬼儿,却冒出来出人意料的活动费。这能令人不发笑么?! 2 “我在计划里起用,就是因为你不问场地,不论时宜,是个无缘无故就发笑的人啊”。老板用他那呆滞的红眼睛盯着我,仿佛还在嘲笑我是天生的小丑。“和我在广岛遭受辐射不同,你遭受辐射的本身就有些滑稽呀。……我倒不敢叫你检点些,但是,你现在,是在自知就要死于癌症的老人面前大笑啊。” “抱歉!”我一边表示歉意,一边看着老板的瘪肚子,忍不住又大笑起来了。 “像你那样的小丑……也就是你这样转换为十八岁的本来三十八岁的人,带领着原来八岁现在二十八岁的儿子,自称是为人类而工作的小丑,即使从我这里带出钱去发觉,警察也不会怀疑到你和我的关系呀。”老板并不是对大笑的我,而是对那个肯定是钱的直接出处的油轮主解释。那个人已经又回到我和森的背后了。“不过,在关键时刻能肩负重托的就是这种人啊。你们这些奇形怪状的家伙,他装得简直是不伦不类呀。嘶、嘶、嘶?!” 这时,我好容易才抑制住不再笑了,老板却不停地发出微弱的气泡似的笑声。那位老板闭着满是皱褶的眼睛,手指瘦长的双手合什放在瘪肚子上。我弄不懂他的用意,只是呆望着从老板发红的鼻孔和露出闪亮的假牙的半撇的嘴唇以及又大又硬的耳朵上不停地冒出来的笑意。我觉得他那泡沫似的笑并不单一是对着我和森的化装,而是老板对他一生当中遇到的一切的人与事和一切经历的蔑视的笑,因为那笑太令人生厌了。而我本人,已觉得离那笑意太远了。 “你这样给警察的大搜索网提供情报,却把具备了制造原子弹所需的全套设备和核物质的工厂以及付给在大学纠纷中消失在地下的理学院的精英们的上亿的款项全都隐瞒了。大众传播将把它称为战后特大颠覆国家阴谋,而使日本全国人民在憎恨这个地下工厂这一点上获得统一吧。于是,你就成为站在统一了的国内舆论的顶点上的救世主了!因为你粉碎了奉行核威胁的革命,或者是挽救了对全体东京市民以及天皇一家的大破坏,总而言之是你替人民粉碎了一起大阴谋。作为历史上无与伦比的英雄、作为我们这个时代的最伟大的日本人,你的死将是最辉煌的死,而不再是充满丑恶、痛苦与孤独的癌症的死……,你将国葬,你的忌辰将成为国民的纪念日、全国纯洁的儿童将在纪念你的典礼上唱歌,而且,在那全国性的集会上,皇太子妃要给你的遗像敬献菊花啊。于是,你就成为这个国家的所有的人的老板啦!而且,你的核时代的英雄形象,将在全世界、全人类当中发扬光大……”当我的这些话白白地被老板的微弱的笑容吸收完了时,刚才我向老板报告过的全体待命的小丑集团已经在窗下开始了灵舞或者祈神,反正是可怕的、肆无忌惮的快活的喧嚣。我静默下来以后,老板刚刚从腹部移到胸部的合什的手,一下也没哆嗦,我怀疑老板在这样的喧闹之下居然睡着了呢。可是,他又冒出一个笑的气泡,发出比他生满舌苔的舌头顶在假牙上的声音还小的声音说道: “那么,给你吧?党派里的管理资金的人对于给你们五千万佣金不会表示反对的呀。嘶、嘶、嘶。” 我受到这最后的淡淡的笑意的挑衅,我这样想道:好吧,我何不接受呀!如果他一直像刚才那样是个古怪的怀了孕的老太婆,我会惧怕他的一切的构想,而且也会把协助他实现他的野心当做极大的犯罪吧。然而,从他那臃肿的肚子里拿出来的,不论有多大数目,也不过是钱而已,太可笑啦。让我来更多地接受工作,然后再观察这个世界上将会发生什么事情吧。因为到了最后,肯定要轮到转换的一对儿出场啦。这个晚期癌症的老人将在看到他从中渔利的核开发计划的崩溃时,而且在他仍然保持着荣誉的时候死去。不过,还有以后嘛。现如今,转换了的一对儿不但拥有我的技术和理论,而且还有了充裕的资金啦!既然我们的转换是凭借范围的精神的力量,那么让转换了的一对儿来开发人类的唯一的宇宙范围的力量,也就是核爆炸的力量,不是十分恰当的么?”……我正在这样想着,森的右手又狠狠地加强了握力。我再也忍受不住,想把手腕挣出来,但是,那铁手不肯放松。我痛得在喉咙里哼哼,森也一边用劲儿掐我的手腕一边哼哼呢。我疼得要发疯了,却忽然记忆起我一生最痛苦的事来。幼儿的我发现自己用右手能干许多事以后,又发现了左手也能干,于是,我就让两只手打斗起来。母亲发现了我鲜血淋淋的双手,就把我的两手分开绑在厨房的柱子上了。因为我在那时没有把双手的斗争进行到底,所以一生一世总是半途而废,半瓶儿酸呀!我一边痛得哼出声来,一边发现了新的情况。 这时,老板微微睁开兴奋得通红的眼睛,好像急于得到回答似地呻吟着望着我。他仿佛在嘲弄我,除了向他屈服、供他指使之外还有什么生存下去的途径?于是,我不知是向着宇宙精神还是向着老板,反正提高嗓门儿大叫一声“我接受!”踹了一脚床腿儿,仰面朝天地向后挺去。 就在我用脑袋直撞了油轮主的大睾丸之后从他的胯档里挣扎着拔出脑袋准备再一次从正面用头冲击时,我看见了出色地战斗着的森。当我来一个背式跳跃的那一瞬间,他一下子松开我的手,站起来抓住放在地板上的仙杖,举起来朝着老板搂头盖顶猛打了下去。他把紧追不舍的秘书们甩在屁股后,夺过装着五亿日元的鹿皮提包就窜了出去,那真是超级老人的飒爽英姿啊!我一边搂住强大的格斗的对手,晃晃摇摇地阻挡他们前去救援老板;一边为刚才看见的情景感动得直打冷战。我觉得我就是为了看见森在刚才那一瞬间的飒爽英姿才生养他、抚育他长大的,我产生了与转换了的小伙子,身份不相称的父亲的冲动!而且,我要把胸口撕碎,要把嗓子喊破似地大嚷起来,哩、哩、哩、哩、哩、哩、哩、哩!我一遍又一遍地呼喊哩、哩、哩、哩啦! 就在这时,我被油轮主的大皮鞋踢开,一个筋斗翻在破玻璃窗的碎片上,可是,我挣扎起来,只见那人群哗然后退,花车在腾出来的空间的正中熊熊燃烧起来了。小丑集团里的每一个人都拿出隐藏的煤油,向火上洒。森被机动队追赶着,向那火势凶猛的花车奔去。他抡起半敞开的鹿皮提包,遮蔽着他的全身的蓬发随风披靡,小丑集团的鼓嘈自不必说,他现在是在整个人群所发出的呐喊之中,越过了栅栏,向花车的火焰上扑去!就在森一头扎进了那巨大的火焰的正中间他的身子还飘在空中时,撒落出来的钞票和他的蓬发一起燃烧起来了。在紧揪着他的油轮主的身后,那个张着大嘴已经死去的老板的最后的奢望一下子化为灰烬了。还有燃烧着的森!我再次被打倒在碎玻璃上,我一边咒骂那些警官,一边像刚下生的婴儿那样浑身是血,拚出全身的力气哭号着,哩—、哩—、哩—、哩—、哩—、哩—、哩—、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