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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幕:小姑娘“星期三” 大撞击后第1392天18时09分空间站里,一条条走廊已变得昏暗下来。“星期三”一直在奔跑,心脏砰砰狂跳。在她身后,虽然看不见,但能感觉到某种危险始终紧紧跟随。那个无情的追捕者是一只大狗。猎杀犬本不该出现在这里,她自己也不该。“老纽芬兰四号”空间站正在经历最后的大撤退,最后一艘飞船应于十四分钟前驶离绿色船坞,飞往最近的平坦时空,准备跃迁到安全之地——嵌在“星期三”左眼中的图像显示器上,那艘船的离港时间已显示为负数。并非所有人都知道逃生飞船的发射时间表,有些家伙就被排除在外:鲁莽的小阿飞、疯狂的德累斯顿秘密警察头子,还有盖世太保恶犬,犀利的目光中燃烧着熊熊杀意。“星期三”拼命喘息着,全身每一根神经都因惊恐而绷紧,稀薄而凝滞的空气让她的肺叶感到阵阵灼痛。她心中暗自盘算,如果自己躲不过大狗的追击,又无法立刻爬回船坞中心,那会怎么样?她只有十六岁,可不希望当波锋袭来时自己还呆在这儿。三点六光年之外,也就是大约三点六年之前,在名为“莫斯科”的毫无特色的麦克星球世界中,两亿居民全部丧生。“莫斯科”向来闭关自守,但也并非完全是个农业星系,它一直处在政治动乱的中心点,而且还同“新德累斯顿”星系发生了一场严重的贸易纠纷,牵扯到生物多样性以及自由贸易、工程学农工联合企业和外汇兑换率控制之类令人厌烦的事情。隶属于第十一门户空间站的老纽芬兰四号分站是莫斯科联邦共和政体仅存的最后一片域外领地。四小时前,人们降下中央大厅的国旗。随着铜号发出最后一声鸣响,最终的撤退开始了,大家列队缓慢地走到船坞中心。原先有个令人误解的传闻,据说德累斯顿的战舰扣押了一艘来自莫斯科的货运飞船。于是拥挤的船坞中心四处都回荡着手枪的射击声。随后又有消息传来,有人使用违禁武器击中了名为“莫斯科黎明”的恒星。而就在今天,接管德累斯顿政权的新政府强烈否认自己应对此事负责,但毋庸置疑的是,他们确实处决了前任官员。“星期三”对莫斯科的记忆并不是很清晰。她爸爸是氮循环工程师,妈妈是原生动物生态学专家。从她四岁起,一家人就住在空间站上,父母所在团队的任务便是让这座巨型太空轨道站的生命保障中心尽职尽责地工作下去。可是现在,空间站的生命维持系统已经停止运转,也没有必要再装样子了。恒星“莫斯科黎明”已被毁灭,而用不了一天时间,那团炼狱烈火的冲击波的前缘便会扑来,裹挟着直径三十米的金属和岩石残骸,在任何没有防护的太空栖居地上制造浩劫。老纽芬兰四号分站一直围绕着一颗没有行星的棕色矮星缓慢而威严地运行,它的体型太大,结构也过于脆弱,根本无法经受超新星风暴的袭击,而这场大爆炸的波及面席卷了一个多秒差距的空间(译注:秒差距,一种天体距离单位。一秒差约等于3.26光年)。“星期三”面前是一个交叉路口。她停下脚步,一面喘息一面强忍住绝望之感,不让自己哭出声来,同时尽力确定前进方向。该去哪里?向左、向右、向上还是向下?向下溜到空间站大转轮的生境层级肯定是个错误。这里有一架架电梯和紧急逃生隧道,向上直达太空站轴心,向下则通往高重力区。中心邮局、交通管制处、海关和生物隔离所都位于太空站正中的生命保障中心附近。那么,应该向上。但加压大转轮的外缘顶部高居在她头顶六十米之上,可如果要沿着轮辐爬到轴心,她还要再攀爬一百米,而如果她使用电梯,就会被猎杀犬追踪到。此时,来自身体下方的离心力像真正的重力一样拖曳着她的身体,她可以飞快地把头转来转去,并不觉得眩晕,可双脚却像灌了铅一般沉重。若要在轮辐上攀爬,刚开始的时候肯定会慢得要命,科氏力(译注:自转偏向力)将不停地把她的身体拉向一侧,把她从安全梯上扯下来。水与土天花板上,一排排照明面板发出昏暗的灯光,亮度已被调至“七级月光”。交叉路口正中那座小小的轴心花园里,一棵棵藤蔓已经凋零枯萎,十八小时的黑暗让它们备受折磨。这里的一切不是已经死去就是正在苟延残喘,就像她在两层甲板之上、第三个隔间的公厕里发现的那具尸体一样。刚才,当她意识到那只猎犬一直在身后穷追不舍时,本该马上回家,回到她和父母弟弟同住的公寓里,说不定那儿的气味会把恶犬搞糊涂,而她就能趁机溜走,搭上另一艘撤退的飞船。可现在她被逼入绝境,真正应该做的事情是尽快赶到交通管制处,死死顶住房门……她接受的生存训练现在起了作用,敦促她继续前行。此时她所在的这片区域是各管理机构的所在地,设有行政办公室、空间站警局、海关和贸易监管处,以及几片小型服务区,供那些人在换班时吃东西和休息。一间间办公室的房门都开着,里面一片昏暗,空无一人,椅子和办公桌上已经积满灰尘。她小心翼翼地走进了警察局。在办公柜台后面,一块公示板上没完没了地滚动显示着几个字:“空间站已关闭”。她费力地哼了一声,爬上齐胸高的栅栏,随后一翻身落到了栅栏后面。赫曼曾嘱咐她一定要背上那只老式皮包,而现在她的屁股正好重重撞在背包上。她骂了一句,屁股被这玩意儿硌得生疼。包里一半的空间塞满纸张:质感厚重,带着淡淡的奶油色,上面的字用真正的墨水写成——与电子文本不同,当你摸弄页边的空白部分时,字迹不会模糊,也不会变成另一种字体。这种东西是非智能产物,当你实在不愿让某种信息战蠕虫毁掉自己的信息时,用它来做记录最合适不过了。皮包底部安放着一只上锁的磁带盒,里面满是分子存储资料——来自空间站海关岗亭的记录。这些资料非常重要,有人会为了它们而不惜动手杀人。她不断扯动灯光控制拉环,把照明亮度调到“三级晨光”,随后四处打量着警局内部。她以前曾来过这里,当时巴卡警官领着“星期三”和她的同龄人到这儿做了一次实地参观。显然那是以成人的角度对他们进行暗示——应该如何避免惹上麻烦。此时这里的一切都变了样子,办公室、拘留区和等候室豁然洞开,活像骷髅脸上空空如也的窟窿。管理当局自认为他们很了解辖区内的这些半大孩子,但他们错了。“星期三”早就注意到待命室里有一只上锁的柜子,还打发彼得装模作样地问清了里面的底细:黏胶泡沫弹、胡椒催泪瓦斯、呼吸面罩和手铐,都是防备公众骚乱用的东西。一旦发生暴乱,就打碎柜门上的玻璃。老纽芬兰四号分站大部分时候都十分平静,过去的三十年中只发生过一起凶杀案和几宗斗殴事件。当局知道,特种战争装甲运兵车小队在这里派不上真正的用场,每次出动也就是去清除通风管里的黄蜂窝。“星期三”在上锁的柜子前停下脚步,抓起了一样看上去更有用的武器。办公室外面的地板上传来兽爪的啪嗒声。突然,那声音停了下来。大撞击后第1392天17时30分“你说什么?她不见了?”伊藤警官怒气冲冲地问道,“你怎么就不能看好自己的孩子——”那个身材高大、低声下气的男人抬手捋了捋稀疏的头发,“您要是也有孩子——不,抱歉!瞧,她不在这儿。我知道她戴着登船徽章,因为是我把那玩意儿钉在了她的夹克上,您知道了吧?我找不到她,我担心她又回了家,也可能会出别的什么事情。”“回家?”伊藤猛地掀起头盔面罩,瞪着那位忧心忡忡的父亲,“她不可能那么傻。你说呢?”“小孩子!”听上去父亲像是在咒骂,但实际上他并非有意如此。“不,我想她不可能那么傻。但她又确实没在飞船上,或者说,至少她关掉了体内植入系统——克莱因警官一个小时前发送过脉冲广播信号找她,没有回音。而且今天早上,不知为什么,她看上去有些心烦意乱。”“见鬼。体内植入系统,嗯?我再发一条通知,怎么样?现在这里一切都发了疯。你能想象让一万五千人同时搬家是什么样子吗?她大概跑到了某个原本并不想去的人员服务区之类的地方,也可能打算在‘西科斯基梦幻号’离港之前乘电梯到处逛逛。她会回来的,我向你保证。请把完整的身份识别信息告诉我,劳驾。”“维多利娅?斯特劳格,年龄十六岁,身份证三级。”千只鹤“啊,好的。”伊藤用右手的环状操作器比划出一连串古怪的动作,那是警域空间专用的追踪密语。“好了,如果她已经登上这艘垃圾船,那么追踪信号就能找到她。如果找不到,大约十分钟之后,追踪系统会升级到全面搜索状态。现在还请谅解,在那个时候之前——”“当然。”莫里斯?斯特劳格侧身离开了警官办公席。“也许她只是把徽章掉到马桶里了。”他低声自言自语。排在他后面的人是位上了年纪的妇女,开始朝警官慷慨激昂地提出抗议,抱怨自己的休息舱尺寸太小:她那仅容一人的舱房位于新德累斯顿“长征号”货运飞船的货舱区,那里悬吊着五千只难民单人舱,简直就是一个拥挤的蜂房。她决不相信,在飞船抵达最近的七角星系之前,自己就无法得到更像样一点的住处。这次大迁移对流亡者完全免费,新上台的新德累斯顿政府已好心予以资助,而莫斯科共和星球的贸易盈余中还有一些剩余资产,也将用于支付相关的费用。不过,人们的小舱房确实算不上豪华客运飞船上的总统套房。但愿维基(译注:维多利娅的昵称)很快就会玩腻了躲猫猫。想想也不错,让警察先找到她,把她抓起来,没准对她还有好处。让她得到教训,不能在发生紧急情况的时候还自找麻烦……大撞击后第1390天瞧瞧这样一个女孩子吧。面色苍白,留着一头乱蓬蓬的黑发,还有一双淡蓝色的眸子,谁知道她是个流浪儿还是机灵鬼?她一直有点不合群,而且聪明得超乎寻常,显得与年龄不太相称。于是父母便费尽心机,在孩子身上使用了一点预测性基因组,以免她出现更严重的缺陷。夫妻二人尽己所能买来最昂贵的植入式界面系统,那可是从七角星系进口的高档货——他们只想给女儿最好的东西。她快要十七岁了,整天闷闷不乐,正在经历人生必不可少的那个阶段。只肯穿黑色的衣物,一有空便顺着陌生的维修管道四处闲荡,还在自己的寝室里培育一座由一千八百万个突触组成的神经花园(父母可是连想都不愿想,女儿培育这座花园又是在做什么样的白日梦)。她还栽培植物:颠茄、缬草、乌头、毒芹——天知道,等这玩意长足了身量,该拿它怎么办?她喜欢躲在自己的房间里,关上门听风格压抑的音乐。心急火燎的父母硬逼着她参加那些有益健康的日常户外体育活动——上攀援课、驾驶太阳帆、练习空手道——但没有任何手段能控制住她满脑子不切实际的幻想。她的法定教名是维多利娅,可别的孩子都叫她“星期三”。她讨厌这个绰号,但对自己的教名更是深恶痛绝。“星期三”是个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人。就像自古以来那些不合群的怪家伙一样,她从小就有个别人看不到的朋友:他们二人一起玩耍,搜索间谍邮件,玩电梯冲浪,戴着氧气面罩在通风管里俯冲下滑——你永远也想象不到一间封闭隔舱的另一边是什么样子。但是,大多数孩子的隐身朋友不会通过父母买的昂贵的联网植入系统与他们顶嘴吵架,更不会教他们信息隐藏技术、信息流通分析、跟踪侦查、垃圾槽寻宝之类的技巧。而且大多数孩子长大后便不再有隐身朋友,可“星期三”则不然。这是因为,大多数孤僻孩子的隐身朋友都出自他们的想象,但“星期三”的这个朋友是真正存在的。小时候,她曾对自己的弟弟杰里米讲过她这位名叫“赫曼”的朋友,可杰米(译注:杰里米的昵称)向妈妈泄露了秘密,结果父母对她严加盘问,一趟又一趟地跑到网络工程师那里求助,而且还去了咨询顾问的办公室。当她意识到自己将要面对什么事情时,便很自然地做出了反应——无论父母为她安排什么,她都予以拒绝,但并不唐突生硬——赫曼已经告诉她,该怎么做才能减少他们的怀疑。他还尖刻地开玩笑:得了精神分裂症,你就永远也不会感到孤独。这让她大为恼火,因为她知道,精神分裂症与多重人格毫无关系,可如果她听到自己的脑袋里有人说话,那才真正不妙。一开始,当她对这种病症刚有所了解时,就给厨房药店打电话买来了氯丙嗪和氟哌噻吨,结果好几天都昏头昏脑、脚步蹒跚,而赫曼的解释又给了她致命一击:她很可能会让自己中毒,因为众所周知,原始精神抑制药物的副作用之一便是引发帕金森病。在他提起之前,她根本不知道世界上还有这种病。几个月来,人人都知道大撤退的日子正在逼近。实际上,那次大事件发生后没过几个星期,他们就知道了撤退的具体日期和时间。零时到来的一个星期之前,一艘艘飞船开始抵港。通常每月只有一艘客运飞船来到老纽芬兰,但它并不靠港,而是在通关之后把旅客和货物转送到本地的短途货运飞船上,而这些货船将在最后一个秒差距的空间里往返穿梭,把乘客和货物运往目的地。但现在空间站轴心所有的对接口都已伸出,不堪重负的码头像巨大的灰色盲鳗一样吮吸着空间站的五脏六腑。两周前,那些幸存的星系内货运飞船最后一次回到母港,重新挂上渡运燃料箱,准备做最后一次飞行。所有的人都在这一座空间站上挤作一团。莫斯科毁灭后形成的气体红巨星充满阴沉的杀意,体积已达木星的八倍,而这三万人正在红巨星的黄道上漂行。他们不缺燃料,老纽芬兰四号站本来就在做出售燃料的生意——在大转轮轴心后面几公里处,漂浮着一座燃料罐存放场,里面存有六百兆吨精炼甲烷冰。另外,他们距七角星系与各核心星球之间的常规贸易路线非常近,可以随时做一些过路生意,并一直为莫斯科充当该地区的跃迁交叉站。他们仍然能从生意中赚钱,而且可以自给自足,即便在灾难发生之前也是如此。但他们不能留在此地,“钢铁朝阳”正在逼近。客运飞船“西科斯基梦幻号”已经与空间站轴心对接完毕,接走各位要人以及总督和他的随员。在它身后悬停着两艘来自新德累斯顿的货船,被打发到这儿来做出某种意在和解的象征性姿态。那两个玩意儿看上去就像怀孕的产婆蟾蜍,背部隆起的货架上悬挂着大量难民吊舱。就在那些三等统舱里,数万名乘客正准备开始为期三周、历时四十光年的旅程,前往七角星系重新安家。就连七角星系也很靠近大爆炸的震荡波锋,令人心神不安,但作为重新安置难民的中心,那里是现成的最佳地点。他们有足够的财力为每个人提供安身之所并提供技能培训,而管理有方的政体也对移民持积极的欢迎态度。这很可能是一个机会,让人们能够忘却过去发生的惨剧,放眼展望未来,一改往日的阴郁心情,因为自从三年半之前“零时事件”的消息传来以后,空间站就一直被笼罩在绝望和悲痛的愁云惨雾之下——从那以后,自杀事件频频发生,而且不止一次几乎爆发动乱——对每个生者来讲,空间站都像是成千幽灵的出没之地。那个地方可不适于抚养教育孩子。爸爸、妈妈和杰里米两天前动身登上了“长征号”,尽管表面上神色呆滞,但内心充满乐观,也没忘记把“星期三”带在身边。他们的家门也横遭不幸,全家福照片上出现了一个个空缺。简堂姐、马克叔叔、爷爷和奶奶没能赶来,至少他们的肉身没有来,因为他们已经化为齑粉,被大爆炸的罡风烧成了灰烬,而那道致命的宏波将在四天后席卷老纽芬兰四号空间站。烦人的管理员领着“星期三”和她的家人穿过甲板、走廊和一个个住舱分区,来到他们的舱室。他们拥有一组家庭套间:四只单人睡眠吊舱和一间两米乘三米、带充气家具的起居室,这就是四口人在旅途中的家。他们将在玫瑰甲板上的小吃店用餐,在郁金香甲板上的公用卫生间洗澡,同时庆幸一家人都安然无恙——不像米卡和她丈夫以及他们的朋友和邻居,那些倒霉的人好不容易盼来五年中首次为期一个月的休假,便结伴回到了家园星球,结果正好赶上大灾难发生。没过几个小时,“星期三”就已经觉得无聊了。她养的花草都已死掉,神经花园也被关闭并冷藏起来,而他们接到命令,在飞船出港前要一直待在自己的统舱里,只能听听娱乐网络上那些毫无意义的胡言乱语,看看飞船上随行媒体智囊团那副像是接受过脑叶切除术的痴呆尊容。某个来自新德累斯顿的少壮派天才人物——他那颗星球的社会体系比莫斯科更推崇系统化的集群管制——断定未成年人不宜接触交互式恐怖游戏和惊悚小说,于是便强行将电脑数据库中的有关部分划为父母监控内容。“星期三”的朋友们——那些她认为算得上是朋友的人——大多数都在其他飞船上。就连赫曼也告诉她,当飞船完成第一次跃迁之后,他就无法再同她交谈了。如果他们的舱室里有低温睡眠箱,说不定还能让人更开心一点,但那种空间站里才会有的设备根本不可能在飞船上大量使用,每次同时工作的数量绝对超不过一两百台。所以“星期三”知道,下个星期她肯定会因百无聊赖而备受折磨。现在唯一的慰藉便是,有个全新的世界——这艘星际飞船——等待她去探索。自打八岁之后,“星期三”便再也没有登上过飞船,而此时她急于把自己学过的知识加以实践,那种心痒难当的渴望让她无法抗拒。另外,赫曼也曾说过,他知道这艘飞船的结构布局,而且还可以让她看看。这是一艘新式的拜克豪尔系列重型货船,由勃艮第星球的专业厂家制造,带有生命保障系统的上部构造是新德累斯顿“图尔恩?塔克西斯私营公司”的产品。其实,这玩意儿只是一架没有多大价值的运输舰,装有核聚变火箭发动机和逆向转轮,根本没有动量传递装置或重力发生器之类精密复杂的设备。它的跃迁模块系统是一套莫名其妙的密封组件,肯定是从另外某个有能力生产这类东西的星球买来的,因为德累斯顿和莫斯科都不具备必要的基础技术水平,无法完成裸奇点的抛掷操作。但赫曼熟悉这艘飞船的内部结构,而“星期三”又无聊得要命,所以现在显然应该去做一番探索了,而且当她向赫曼说起这件事的时候,他还提出了一些非常有趣的建议,告诉她该去哪里逛逛。“星期三”一待在锁闭的舱室外面便感到浑身不自在。她二年级时的家庭教师曾总结道:“她就像一只猫,把关紧的房门视为人身攻击。”她随身带着开锁器和记录板,而且觉得这样做只是理所当然,并非心存恶意或是打算偷什么东西,其实原因很简单:要是不知道一扇门后面有什么东西,会让她无法忍受。(这艘飞船配有双层船壳,与外面真空世界相通的门只有气闸。只要她不去冒傻气,撬开一扇带有闪光压力警示灯、重型密封垫和机械互锁装置的门,就不会有任何危险。不过,或许这只是她自己想当然……)古都飞船并非绝对禁止乘客自由行走,但“星期三”预感到,如果让人注意到的话,她肯定会被拦住。于是她悄悄溜进中央服务轴心,用巧妙的方法潜入了环形船员工作区:她坐在一架电梯顶上,用吸盘牢牢扣住金属板,让电梯带着自己滑过隧道,时刻注意减缓冲力并摆脱危险的角动量。她搭顺风车上下了两次,一直借着手电筒的光亮寻找通风管,最后终于开始行动。“星期三”穿过几条黑沉沉的维修竖井,进入另一条隧道,又搭上一部路过的电梯,一路冲浪来到了一条主通风管。通风系统中的设备养护侦测装置并没有理会她,因为她是个活物,而且正在移动,这倒还真不错。在一条条管道中潜行了一个小时之后,她觉得很累,还有一点分不清方向,但就在这时,赫曼要她留意的那只过滤罩突然出现在面前。那东西位于一条狭窄管道的底面上,正在轻柔地嗡嗡作响,内部的层流泵在微光中静静地颤动。它的边缘处闪烁着紫外线灯的淡蓝色光芒。这让她十分着迷,于是弯下腰仔细端详。是星际飞船上的消毒器吗?条例确实有规定,在生命保障系统中应当安装消毒器,但仅限于生命保障系统。可现在这片区域是住宿区的甲板。它在这儿能起到什么作用?当她草草扫视了一下设备的安装螺栓后,又发现了蹊跷之处:一根纤细的电线伸进了管道底面上的一个小孔内。显然,那是一根警报线缆。但它绝非那种不可靠的红外线传感器——很容易被路过的笨蛋维修工触发,更不是神经花园培育出的人眼探测器——经常被影子所迷惑。这是一台老式的防窃贼报警器,性能稳定,非常可靠。她拿出自己的多功能刀具和几个月前搞到的小型维修工具箱,开始向它发起进攻。电线很容易对付。一分钟之后,“星期三”拆下过滤罩的螺栓,把它从一侧掀了起来。接着,她将一只眼球探测器放到洞开的窟窿里面,窥探了几秒钟。她的那只线控摄像机——被伪装成一只玩具蜘蛛的模样——兜着令人眼花缭乱的圈子飞速旋转,传送出一帧帧图像,显示出下面局促狭窄的舱室、紧锁的内门,还有靠在四壁上、摆满箱子的货架。这是事务长的办公室,或是船长的储藏间?“星期三”不明就里,但显然此地存放着极为贵重的物品——体积不大,在运输时必须加以锁钥、确保安全,而且可以在航行过程中随时接受检查。看来一定是契约书、股权证、文件、命令、DNA样本、密钥,以及稀奇古怪的专有软件。“你为什么不去看看?”一个熟悉的声音怂恿道。赫曼在她的视网膜上投射出一幅闪烁的图像。“注意瞧,根据这份飞船的原版蓝图显示,这间舱房应当是船长室的一部分。”“你觉得我能在里面找到宝贝?”“星期三”问道,而她已经在四处打量,想找个合适的地方系上绳索。偷食禁果的诱惑令她无法抗拒。一扇扇锁闭的舱门。一个十几岁的女孩穿过重重封锁。修正至标准生命系统模式。所有的时钟都静止不动:一颗恒星走向毁灭。蓝色的塑料玩具蜘蛛。非智能纸张上手写的秘密指令。隐形的玩伴。掉落在电梯竖井里的徽章。呼吸停止:宇宙屏住了气息。还有…… 第一章 钢铁朝阳 大撞击:零时 就在不断扩展的现时光锥外面,一颗恒星遭到纯铁炸弹的轰击,走向了毁灭。 不知什么东西——像是某种出自非自然来源的奇异力量——在太空中扭曲盘卷,打成一个结,将其内部的星体熔炉围裹在中心。只见一轮巨大的超弦环不停地倾斜扭绞,时而伸展,时而收缩,直到悠然飘浮的恒星内核四周形成了一片袖珍宇宙。在那里,类时维面被封闭在大小为普朗克长度的范围内运行,而另一个维面——数个封闭式维面之一,以标准物理学模式在自身内部折叠收拢——将类时维面取而代之。在这片袖珍宇宙之内,时间以庞大的跨度飞速流逝,但在袖珍宇宙之外则只过了几秒钟。 从飘浮不定的恒星内核放眼四望,这片宇宙的其他部分似乎正回退到无穷无尽的虚空之中,渐渐隐没,藏身于视界之外,它停留在那里,直到宇宙中扩展延伸的区域全部崩塌瓦解,消失净尽。此时,一颗炽热灿烂的气体球赫然出现,用夺目的光芒照亮了自己专有的宇宙,但随后它的光华便开始慢慢消退减弱。时光流逝而过,难以计数的时间都重叠凝聚在外部宇宙看来只有一眨眼的瞬间里。它的星体内核冷却收缩,亮度越来越暗。最后,一颗黑色的矮星孤悬在太空中,温度逐渐下降,趋于绝对零度。其内部的核聚变反应并未停止,但速度慢得令人难以置信,而活动媒介仅是在极寒条件下仍可继续穿行的量子。在比外部宇宙自大爆炸以来所流逝的时光还要宏大的数十亿时间跨度中,轻原子核相互融合起来,穿行于由其电子轨道筑成的高量子墙壁之中。接着,更重一些的元素缓慢地蜕变崩解,不断裂变,随后衰变成了铁。矮星内部仍在继续发生元素迁移,等到这个过程临近结束时,该体系中的时间已经逝去了十亿万亿年,而星体也变成纯粹的铁结晶物,坍塌聚合成了一颗直径为几千公里的圆球,在寒冷的真空中缓缓旋转,温度只比绝对零度高出万亿分之一度。 正在这时,纯铁炸弹引爆了,在不到三十秒的时间里,创造出袖珍宇宙的外来力量开始折返退回,突然关闭了这片小小的空间,让致密的球状晶体骤然跌入恒星内核的孔洞中。所有的地狱之门全部打开。 铁质并不会轻易熔化,这个过程需要吸收热量和能量。此时恒星的内脏已被掏出体外,换成了铁晶弹——由低温简并物质构成的小弹丸,而恒星的外层构造原本一直在辐射压的推拒之下远离内核,现在则开始穿过一条大约二十五万公里长的低温真空裂隙向内崩溃坍落。由于星体重力井的强力吸引,恒星外壳崩落的速度非常快。几分钟之后,恒星光球层的外侧开始轻微地收缩,汹涌动荡的高热气体在它的表面上形成了一个个巨大的漩涡,不断旋动和爆炸。随后,内爆产生的冲击抵达了恒星的核心…… 被列为杀戮目标的行星上,居民们几乎没有察觉到任何先兆。只是在几分钟之内,数颗恒星监测卫星报告说一场太阳耀斑即将爆发,其不规则活动将引发各种大气效应、极光和暴风雨雪,于是地面主机向太空轨道上的工人和小行星带上的采矿者发出了警报。或许其中的一两颗卫星安装了带有因果联动信道的限定带宽瞬时发报器,这种设备虽然能够抗干扰,但价格昂贵而且敏感度过高。不过,没有足够的警报能帮助任何人逃生:当从恒星发出的故障波以光速袭来时,卫星一个接一个地脱离了地面主机的控制。地面上的一座研究院里,有位气象学家困惑地朝自己的工作站皱起了眉头,接着便试图进行诊断——她是这颗行星上唯一来得及意识到发生了某种古怪事件的人。但气象学家追查的卫星运行轨道与那颗恒星之间的距离,只比她生活的星球近了三分钟的光速路程。而她已经浪费了两分钟——此时正值午休时间,她与同事闲聊着一座住宅的价格。那幢房子位于城外宛如迷梦一般美丽的海湾岸边,但她再也不可能买下它了。 从天而降袭击恒星的重锤是一道由氢离子构成的球状冲击波,因数百万度的高温而炽热耀眼,它裹挟着大量金属物质,密度极大。体积比这片星系中身材最魁梧的气体巨星还要大上百倍,以接近百分之二光速的迅猛之势飞扑而来,径直撞进了被袭恒星中心的铁晶体内核。就在实施打击的一刹那,仅仅几秒钟的时间内,星球十分之一的重力位能马上转化成了辐射能。核聚变反应再次启动,一连串异乎寻常的反应接踵发生,就连恒星的铁质内核也开始吸收原子核,构建出质量更大、温度更高而且更不稳定的中间状态物质。不到十秒钟之后,恒星就消耗掉了数量相当可观的可裂变物质,其数量足以让星体内的高温烈焰持续燃烧十亿年。侵入恒星内部的G型矮星已没有足够的质量可以抗拒它内核的电子简并压,于是坍缩成了一颗中子星,但尽管如此,从星球的核心部位仍然爆发出一道迅猛的震荡波锋,几乎像超新星一样强悍有力。 一股巨大的中微子脉冲向外猛烈爆发,从迅速燃烧的核聚变烈焰中带走了大量的能量。通常,不带电的中性粒子并不会与物质发生反应,因为普通状态的中微子能够在丝毫不被察觉的情况下飞速穿过厚度达一光年的铅层。但现在中微子的数量太多了,当它们经由恒星的外层倾泻而出时,将巨大的能量留在取代了光球层的等离子体云雾里,而那层模糊又朦胧的等离子体已经形成了一只浑浊搅动的气泡,将恒星笼罩在其中。在中微子狂流身后不远处,涌起了一道由硬伽马射线辐射和中子组成的潮汐波,其亮度比恒星本身还要高十亿倍,它从恒星的内层爆裂开来,同时将那些层面炸得分崩离析。最后,垂死的恒星迸发出一股灿烂夺目的X射线脉冲,就好似万亿枚氢弹被同时引爆,而中微子脉冲随即以光速奔涌而出。 八分钟后——也就是气象学家从恒星耀斑监视器上注意到问题之后的一分钟左右——她再次皱起了眉头。似乎有一阵灼热的刺痛感从她的皮肤上滚过,令人作痒。视线中莫名其妙地出现了一道道徐徐划过的紫色流星。她面前的办公桌闪烁起摇曳的光芒,然后又倏忽熄灭。她深吸一口气,闻到了臭氧刺鼻的味道。她一面环顾四周一面摇晃着脑袋,以便驱走眼前突然升起的迷雾,却发现身边的同事正盯着自己,还吃惊地眨动着眼睛。“嗨,我觉得脊梁骨一阵发凉——”摇曳的光芒闪动着熄灭了,但她清清楚楚地看到,空气像是变成了活物,怪诞地发出光来,而小小的天窗在地板上投射出轮廓异常清晰的光影。接着,开始冒烟的窗子马上让地板上的光区变得通亮,于是气象学家模模糊糊地意识到,她再也买不成那幢房子了,而且她再也无法跟同事闲聊房子的事情,甚至再也见不到他,见不到自己的父母、妹妹,再也见不到任何东西。她眼前只有那片灼亮冒烟的方块,正在缓慢地变大,因为此时窗框已被烧掉了。 不过,她终归得到了些许怜悯,解脱来得很快——仅仅几秒钟之后,星球的高层大气被疾掠而过的辐射脉冲变成了一块等离子体砧板,直达对流层顶。半分钟后,第一道冲击波夷平了气象学家所在的大楼。她并非独自一人死去,尽管袭来的中微子脉冲足以致命,但没等大家来得及感觉到辐射病引起的剧痛,这颗行星上的所有人就已在喷薄而出的钢铁朝阳之下失去了生命。 大撞击后第1392天12时16分 “星期三”藏在办公桌下,手中紧抓着一只粗短的圆筒,心脏因为恐惧而怦怦狂跳。她见到了那具海关官员的尸体,被塞在黑暗的厨房里。她明白,这个人已经死了,就像外交资料袋里那些手写指令所说的一样。现在同样的事情马上就要发生在她身上,而她还想—— 这时,聚合纤维地板上突然传来一阵刮擦声。我不想待在这儿。她暗自祈祷,手指下的那只圆筒沾上了汗水,在她手中直打滑。这种事情不可能发生在我身上!凭着想象,她能看到外面那只地狱之犬:双颚好似金刚石锯片,分得很开的双眼中闪动着相控阵激光雷达流溢出的光芒。她能看到小巧而又凶邪的枪炮装置,植入于恶狗中空的颅骨内,而它的大脑正处于置入式电脑的控制之下,压制着它作为杜宾犬的动物本能。它的身体上,拳头大小的秃斑块交叠在一起,形成一层像是生满牛皮癣的厚皮,覆盖在金刚石锁子甲外面。它能嗅到她的恐惧。刚才在保险库里,“星期三”已看过那些文件,知道它们肯定非常重要,她必须带走,于是便把门轻轻推开一条缝,想看清状况考虑该如何脱身。但外面马上传来咆哮声,幸亏她猛地把门关紧,这才刚好挡住了恶犬的扑击。呛人的烟雾从铰链上盘卷着升起,此时她已爬进通风管,像黑衣蜘蛛侠一样在维修通道中飞逃,穿过加压货运隧道,又在几乎空空如也的船坞中穿过一道道暗影,一面急促地喘息,一面哭泣。但在她身后,始终能听到急促的足音:生有金刚石趾尖的狗爪在地板上划过。我不存在。你闻不到我! 赫曼默不作声——像往常一样,当她最需要他的时候,他就一声不响了。 那只狗能闻到她。或者可以说,能闻到某个特定的追踪目标。她曾在浏览公共信息终端时看到过一只狗的视频资料,或许就是现在这个追踪者的表兄弟,如同凶神恶煞一般大步穿过装货码头,细长的身影就像一只狼——那种动物生长在酷寒的森林中,头上是子夜时分仍迟迟不落的太阳,历经进化之后在半机械人成群出没的外星冻土苔原上纵横奔跃。那只狗用灼灼发光的双目朝暗藏的摄像机瞟了一眼,便锁定目标开了火,画面马上变成一片静电雪花。若是按她弟弟杰米的那些廉价的第三人称冒险游戏讲,它不仅会喷吐神经毒气,还能从尻尾处排出地雷。这种战斗狗的生产技术要比莫斯科更加尖端精密,它的肌肉并不靠原始的肌动蛋白或肌球蛋白驱动,而骨骼则能够发挥极大的杠杆动能优势——地狱之犬在全速奔跑时就像最初的火车头一样嘶嘶作响,排出的废热变成滚烫的蒸汽,温度之高足以把近旁的任何人灼伤。 她举起防暴弹筒指向门口,手指紧紧扣住触发开关。几条狗腿的暗影出现在她面前,那些腿可真是太多了。突然,影子停了下来,从墙壁上一闪而过,挪向室内。“星期三”猛地按下扳机,小圆筒在她手中突然向后撞去,一声可怕的巨响在她面前炸开,面前的空气马上变得漆黑。不,变成了蓝色,就像那个死人的舌头,瘫软地耷拉在那里——文件上说,除了一只复制品之外,全部装有海关交接日志的数据筒都会自我毁灭,而了解内幕的人便会死去。一股纤细的气凝胶泡沫从圆筒中喷出来,向前飞射而出,刹那间膨胀成一大团,那只狗正向前扑来,牙齿咬得咔吧直响,从喉咙深处发出低沉的咆哮。凶犬砰地一声倒在她脚边,身上包覆着肥皂泡似的茧壳,喉中的咆哮声变成了受挫后震耳欲聋的哀号。 “星期三”颤抖着站起身,顶翻了沉重的办公桌,随后拖着脚向后退去。她发狂般地看了看四周。那只狗正用后爪抓挠着地板,推动身体朝她逼来蓝色,就像那个死人的舌头,瘫软地耷拉在那里——文件上说,除了一只复制品之外,全部装有海关交接日志的数据筒都会自我毁灭,而了解内幕的人便会死去。一股纤细的气凝胶泡沫从圆筒中喷出来,向前飞射而出,。她能看到它的双眼中闪动着狂怒的光芒,正在粘稠的杀伤性泡沫中挣扎。“好狗狗。”她茫然说道,从恶狗身旁退开,心中模模糊糊地转着念头,不知是否应该打它。不,如果地狱之犬认为对手已经获胜,它会启动自爆装置,对吧?冒险游戏里都是这样说的。 突然,一个又冷又湿的东西碰到了她的后脖颈,同时那玩意儿还在闷声闷气地呼吸。她一下子瘫软下来,只感到自己的双膝和肚子变成了装满冰水的口袋。两只枯骨一般坚硬的爪子紧紧抓住她的双肩,把她提了起来。她眼睑中的监视器开始急速闪动,但随即马上熄灭,四周的灯光骤然亮起。躺在地上的恶狗似乎正朝她狞笑——不,是在朝她身后狞笑。这时,一个男人的声音响了起来,这人类的嗓音令她大吃一惊:沙哑的低吼声同时从三个方向传到她耳中。“维多利娅?斯特劳格,我是4-阿尔法号紧急警务组。根据曼海姆船长的命令,我们负责监管老纽芬兰号上的撤离行动。现在,我们要逮捕你。你将和我们一起回到主中心船坞等待登机。我必须警告你,任何抵抗都有可能导致我们在无意置你于死命的前提下使用武器。你擅自跑回这片地区完全没有意义,只是在浪费警方的时间。”两个方向发出的声音停了下来,但第三个仍在继续:“我们正在竭尽全力保证计划成功,你为什么要逃掉?” 大撞击后第1392天12时38分 出发时间已过了二十二分钟,狗儿们也把最后一只迷途的羔羊围拢起来,赶到了维修区里。现在这个节骨眼上,曼海姆船长还有很多其他事情要操心,比方说装满四号燃料储罐、确保米沙排净了剩余的罐空压力,以及让流量温度保持在正常限度之内。随后他将执行发射计划,赶在风暴锋面袭来之前从这片幽灵星系中尽快脱身,而事先要让警卫犬把此地彻底清查一遍。(可一开始,那些人为什么会让一个碍事的朋克小孩子在维修核心区偷偷游逛?)然后…… 二十二分钟!已经晚了一千多秒!当然,在他们的飞行关键路径上已为动力传动损耗留出了一定的余地——没人会疯狂到不留任何公差的程度——但这次有五千名旅客出航,二十二分钟的延误便意味着一个人五年的大好时光在眨眼间化为乌有。难民吊舱的生命保障系统采用的是开放式回路,在这次救助飞行过程中,根本没有地方能够容纳循环罐槽,所以整个行动要花费数百万或是数千万的钱财。那个愚蠢的小孩子刚刚让新德累斯顿的公民浪费了大约两千马克,而曼海姆船长又多生出了两千根白发。 “我们的临界廓图情况如何?”他俯身向前,恼火地盯着格特鲁德的工作站。 “啊,长官,一切正常,正在照计划进行。”格特鲁德的双眼牢牢盯着前方,避免与他目光相交。 “那就继续保持。”他厉声叫道,“米沙!你那个罐子怎么样了?” “已经拍净空余压力并正常关闭,所有指标均在公差之内。”米沙从舰桥对面朝他快活地咧嘴一笑,“装载过程十分顺利。哦,还有,二号下水管现在已经不嘎啦乱响了。” “很好。”曼海姆哼了一声。二号反应发动机的质量流输送管时常受到湍流干扰,尤其是当液态氢气浆灌入时,管道的绝对温度居然超过了十六度。不过总的来讲,湍流算不上特别严重,除非液流内出现气穴:管道里,用于将反应物质输往聚变火箭发动机的过度冷却气体中,会有一个个大气泡嘶嘶作响。那是潜在的灾难,一旦惨剧发生就没有任何补救的余地。不止一次,曼海姆羡慕地将思绪转到那艘来自新罗曼诺夫的班机上:六个小时前,那艘漂亮的高科技飞船刚刚离港,在扭曲时空的隐形波驱动下,藉着极值奇点的强大力量迅飞而去。‘西科斯基梦幻号’用的可不是难于操控、消耗大量燃料物质的老式聚变火箭。但就像德累斯顿商业辛迪加所能负担得起的任何东西一样,“长征号”作为一艘飞船,依然十分精密复杂,而他还可以尽己所能对这部大机器施加人为的影响。“船控室!我们的登船程序执行状态如何?” 自动驾驶仪的声音呆板而又平滑,在舰桥中回荡:“两分钟前已接到通知,地狱犬小组和登船乘客的最后程序执行完毕,现正在计数。飞行关键路径所需元件均已就位。登船程序执行状态正常,未见异常。” “那么马上开始执行发射程序。” “遵命。开始执行发射程序。断开空间站的能量和效用连接装置,断开空间站的燃料物质传输连接装置,断开登船码头的连接装置。一号工作站,主发动机开始自旋加速。二号工作站,鲜活货物生命保障系统开始工作。” “我讨厌鲜活货物。”格特鲁德咕哝道,“发布通知:鲜活货物生命维持系统自旋减速。”他舞动手指,轻敲着面前半空中一组组隐形的电池。“中心电梯互锁至安全状态——” 曼海姆的鼻尖前一米处,舰桥空荡荡的墙壁上方,悬浮着一幅船-站附属设备连接网络图。他凝神盯着这张错综复杂的蛛网。随着巨大的星际飞船准备与太空站分离,图上一个个红色的节点慢慢变成了绿色。看来,“长征号”应该是最后一艘驶离这座港口的太空船了。一次又一次,他按着工作站触屏上的图标,轻声向各岗位下达指令,而下属们的答复也在稀薄的空气中回荡:各装卸长、货管员、移民控制官、民事警察、动力损管控制中心的杰克,还有桅楼观测台上的鲁迪。他甚至还同交通管制处通了话。空间站的机器人守护者依然迈着沉重的脚步,泰然自若地四处巡行。它们不知道,自己的工作眼看就要结束:在辐射流的驱动下,不断扩展的等离子体冲击波锋正朝它们奔来。一个小时过去了。不知是谁在船长右手中放了杯咖啡,于是他喝了一口,继续一边谈话一边观察,偶尔还轻声地咒骂一句。等他再喝那杯咖啡时,发现它已经凉了。 最后,飞船终于准备就绪,可以出发了。 大撞击后8分钟至一个半小时 莫斯科星系以光速走向灭亡,死亡之波汹涌而出,形成了一场辐射海啸。 首先被毁的是气象卫星,它们距恒星最近,一直负责观察太阳耀斑和日珥。人工诱发的新星飓风爆发出强劲的冲击波,将卫星上用于追踪太阳风的浮标撕掉,吹走。但即使它们瞬间蒸发,也并非毫无用处:被剥掠的核子纷纷加入了钢铁朝阳沸腾的狂潮之中。 几秒种后,辐射脉冲将巨大而又纤薄的太阳能收集器熔化净尽。这些日光采集装置原本排成庄严雄伟的阵列,在半个天文单位之外的轨道上滑行,为直径达上百公里的反物质发生器输送能量。一座座无人看管的机器人工厂也被尽数摧毁,没有谁为之感到痛惜,甚至根本无人注意。它们储存的反氢重达数吨,此时喷射出大量的伽马脉冲,也汇入了飓风之中,但相比之下只算是一点烛光而已。 大爆炸之后八分钟,辐射波锋到达了星系最深处的人类居住区:名为莫斯科的星球。这道中微子洪流的能量是如此之高,以至于在贯穿整颗行星之后仍能发出足以迅速致人死命的辐射。星球的暗面泛起荧光。在明亮得令人无法忍受的背景下,大气层闪动着昏暗的光华。紧随其后的伽马脉冲在一瞬间就把行星的向光面大气变成了等离子体,随后又将它狠狠撞在已经融化的星球岩石上。超音速暴风围绕着明暗交界线肆虐横行,席卷之威直达地表下的岩基。 新星爆发后半小时,行星瓦解衰变的过程已进行得非常彻底。在莫斯科星球的向光面,大气压力急剧下降,其中的主要气体成分是氢氧自由基,是遭到毁灭的北海变成的沸腾雾汽。此时的云顶温度已达数千度,而一道道马赫波则在行星暗面大肆扫荡虚浮的大气层,将屋宇楼厦像引火的薄木片一样撕得粉碎,让它们变成了里面那些垂死者的火葬堆。随着可怖的白昼来临,暗夜步步后退,爆炸的恒星放射出沉郁而又炫目的光芒,映照着被毁的行星身后那条由空气形成的彗尾。站在地平面上的人会发现,“莫斯科黎明”恒星已经覆盖了半个天空,其辐射能迸发出的亮白色眩光足以灼瞎数十万亿公里之外的肉眼。随后,大爆炸的主冲击波接踵而至,这道等离子狂澜在一瞬间达到了数千万度,密度与消逸的大气层相差无几,向外扩散的速度已达光速的百分之二十。随着它的到来,莫斯科星球消失了,就像一只位于爆心点的西瓜,被不断扩展的原子爆炸火球一口吞下。 大爆炸后六十分钟。行星“西伯利亚”就像个身躯庞大的冰巨人,通体碧绿,四周的卫星好似一颗颗透明的珍珠。当辐射脉冲如同幽灵一般穿过它的光环时,这些卫星骤然闪起光芒,冒出一道道发着光的气体彩带,而行星的光环也迸射出蓝紫色的强光,形成了一张炽热的光盘,从星体内部向外喷薄而出,几秒钟之后便将一颗小型卫星的质量消耗净尽。“西伯利亚”吸收了大量的脉冲能,足以熔化其核心部位的冻土冰原并掀起巨大的风暴。有如莫斯科星球一般大小的飓风朝这颗巨型行星的暗面漫卷而去,它自己也生出了一条灼灼发光的彗尾。与内圈行星不同,“西伯利亚”的身躯过于硕大,不会完全被蒸发掉。尽管它冒出白热的光芒,正在熔化,而且被恒星爆炸掀起的巨大冲击波撞击得偏离了运行轨道,但其最深处的镍铁内核依然存留下来——它将成为一块墓碑,孑然独立于莫斯科星系泛着微光的虚空之中,要花上数百万年才能冷却下来。首个经历爆炸洗劫的幸存者位于九十八光分钟之外:一座机器人信标灯塔正在环绕着气体巨星“大地”的深层轨道上沉睡。当第一道刺目的能量眩光射来时,它眨动着眼睛醒了过来。信标灯塔的黑色多面体装甲外壳下,储存有大量的冷却剂。它的性能足以经受战舰激光格栅的直接打击,因而在风暴中得以幸免于难。但它还是被撞得翻滚起来,在重负荷带电粒子巨浪的冲击下飞出了它运行了七十年的轨道。这座灯塔已有一百一十八岁,同一系列产品共有七百五十台。它的代号为“天智麻雀”,从属于“战略报复行动指挥部”的早期预警系统,而该指挥部的上级单位莫斯科外交部刚刚化为乌有。 “天智麻雀”眨动着眼睛,开始对四周发生的事情进行判断。群星被笼罩在发光气体和碎片之中,显得模糊不清,而这些遮蔽物里也包括它自己被熔化的表皮。但这并不重要,它有任务在身。机器人的深层记忆里浮现出时序更替模式,于是便启动各个传感器去搜寻莫斯科星球。尽管高增益天线已被烧成一团皱巴巴的熔块,但它仍然徒劳地做着尝试。其他传感器也在努力辨别,试图探明这股泛滥的伽马洪流是否来自敌方的相对论导弹,可最终因为超负荷运转而失败。机器人的深层决策单元中,一个原始的专家系统程序被激活,断定自己受到了不明物体的攻击。“天智麻雀”的量子比特信息慢慢汇聚起来,达到了熵值,于是它启动了内置的因果频道,朝着无动于衷的群星发出尖啸:谋杀。 有人听到了它发出的警报。 大撞击后第1392天13时02分 警务机器人发出了机械而又呆板的简短通告:“我们已找到你女儿。请到G层红色甲板二区的会见点领人。” 莫里斯?斯特劳格站起身,瞟了妻子一眼。他微笑着说:“我早告诉过你,他们会找到她的。”但随即慢慢收起了笑容。 他的妻子连头都没抬。茵蒂卡?斯特劳格将瘦骨嶙峋的手指紧紧攥在一起,放在双膝和低垂的头颅之间。她的双肩不住地发抖,就好像正抓着一根通电的电源线。“走开。”她轻声说,她的声音很艰涩,显然正在极力控制自己。“我过会儿会好的。” “你能肯定——”这时警务机器人已经动身离开。他心神不宁地回头看了一眼妻子弓起脊背的身形,接着便跟在那只机械昆虫身后,穿过一排排挤满乘客的隔舱向前走去。此时这些弥漫着人体味道的隔舱已经变得一团糟,成了一片高科技贫民窟,由携带着振荡枪的机器蜂巡逻警戒。人们正要逃离家园,所有财产被剥夺净尽,或许是最终这严酷的现实突然打破了原来那道将所有人牢牢地附着在一起的张力,而大家正是依靠这股张力才熬过了刚刚结束的黑暗岁月。如今滋生沮丧的坚实土壤已让位于酝酿叛逆的泥浆,很多人都充满绝望、歇斯底里,对未来毫无信心。这是个危险的时刻。 就像刚才机器蜂说的那样,“星期三”正在会见点等待家人。她看上去显得孤独而又害怕,莫里斯原本还打算严厉地教训女儿几句,这时却突然感到说不出口。“维吉(译注:维多利娅的昵称)——” “爸爸!”她把下巴埋在爸爸肩头,那尖尖的下颌就像野性未驯的食肉小兽。她正在浑身发抖。 “你去哪儿了?你妈妈都发疯了!”可这话说的还不及真实情况的一半。他紧紧抱住她,发觉心中那种可怕的空虚和不安之感已渐渐消退。女儿回来了,他被她气得要死,但同时也感到难以名状地安心。 “我刚才只是想一个人待会儿。”她静静地说道,声音压得很低。他刚想撤步抽身,但她却不愿放手。女孩心中泛起一阵痛楚:现在她并不想对父亲吐露真情,可自己竟表现得如此软弱。她素来不善于掩饰,但此时渴望保守秘密的感觉又十分强烈。爸爸身后,一个老妇人正向不耐烦的警官大惊小怪地唠叨个没完,似乎在申诉自己弄丢了孩子——不,是她的宠物狗。那是她的儿子,她的亲亲宝贝。“星期三”抬头看着父亲:“因为我需要时间想想事情。”这句谎话在一时之间还真起了作用,而且莫里斯也根本无心对此深究。如要细谈此事,以后有的是时间,而他稍后也会告诉她官方提出的申斥:在飞船上擅闯禁地可完全不同于到空间站空荡荡的分区中玩探险游戏。她不知道自己有多么幸运,多亏船长是个通情达理的人——因为眼下情况特殊,他才显得如此不同寻常的宽容:如今就连成年人都在压力之下不堪重负,更何况自从记事以来第一次离家的小孩子呢。 “来吧。”他领着女儿离开办公桌,抚弄着她的肩膀。“快,咱们回自己的,呃,回自己的舱房去。飞船马上就要离港了。他们会从舰桥上播放广幕投影。你可不想错过,是吧?” 她抬头看看爸爸,脸上严肃的神情让人难以理解。“哦,当然。” 大撞击后4时06分 “零时事件”发生后的第二百四十六分钟,货运飞船“趋性骄傲号”刚从空荡荡的太空中现出身形,其飞行轨道与恒星黄道平面呈四十六度角,距自己的最后目的地尚有六光时的路程。船长布莱德?摩明顿正待在飞行甲板上,与相对论装置操作员玛丽?海特闲聊。“趋性骄傲号”是一艘在三地之间往返飞行的太空船,将莫斯科与冰岛七站相连,随后前往七角星系位于布雷洛克B区间的转运站。过去的七年中,布莱德在这条路线上跑了十八次,飞行已是老一套的例行公事,就像刚才跃迁开始之前,亚历克斯放在他肘边的这杯又浓又烈、放了好多糖的咖啡一样——只需等它凉一点就可以喝了。 布莱德关掉了不断尖叫的标准导航模式,等待机器报出详细的飞行路径。与此同时,他思量着当前的食品供应状况:厨房的伙食变得有些单调,但只要登上驶往下面陆地的渡运飞船,他就能有机会舒展一下腿脚、重新熟悉一下久违的云朵和天空了。“趋性骄傲号”的速度很快,当初建造它就是为了运送紧急实物邮件和易腐货品。船内动力核心的极值奇点能让它在现实空间中骤然加速,就像战舰一样飞快:对它来讲,只需一个星期便能走完六光时的路程,绝不会像老式的氢燃料飞船那样在艰辛而又漫长的旅途中苦熬。玛丽正凝神审视着一幅备用的星域定位图——这是固定程序,以防交通管制员又闹罢工,而且还能让她的专业认证始终保持最新水准。每到闲暇时刻,她便暗自琢磨:当他们靠港装货时,不知是否有时间让她去拜访一位老友。 这时,舰桥报警器突然尖啸起来。 “怎么回事?快看看!”布莱德慌忙起身,冲到通讯终端前,把咖啡杯撞到了一边。玛丽也吃惊地站起来,脸色变得煞白。 “收到讯息。不是交通管制员发来的——” “呼叫,我是‘回波金九〇’货运航班,正在回复来自,嗯,‘德尔塔X光宙斯七号’的讯息呼叫,我们已联线。出了什么——” “老板,这有些古怪——” 通话交换线路面板上,红色的灯光不断闪烁。在远距联络中,语音延迟不可避免:每次收到回复之前,他们都要紧张地等上三十秒。 “回波金九〇,我是德尔塔X光宙斯七号,现提供紧急信息中转服务。海军部发来蓝色四号信号,请在鉴别身份后查收讯息。这是全星系紧急军情通告:莫斯科已被隔离——整个星系处于封锁状态,不存在任何例外情况。请立即撤离。我要强调:马上启动动力核心,立即离开此地!请确认收到讯息。” 布莱德勃然大怒,满脸通红。“这是他妈有人在开玩笑!”他抬手关掉了对方发来的鉴别代码,然后掀动键钮,在路径节点系列图上查找着莫斯科的位置。“等我找到那个混蛋——” “布莱德,来一下。”他猛地转过头,发现玛丽正俯身观看转发器——王从楼上的观测桅楼发来了报告。她的脸色很难看。 “怎么了?” “你看。”她指着刚显示出的一幅图表说道,“趋性骄傲号”是一艘舰队辅助船,如遇战事便有义务应征入伍,所以它装有近乎军用等级的被动传感器。“图上显示伽马光子波,这是标准的质子–反质子曲线,大约在两个天文单位之外。对我们来讲,它正在做红向移动。布莱德,我已经确定了刚才那个信息中转服务的起始信标位置,它处于伽马波的原点……燃烧火球的中心。” “该死!”屏幕在布莱德眼前晃动起来。他突然记起,这种感觉以前也曾有过——那时他才九岁,父亲告诉他,他的狗死了。“该死!”正负电子相遇可以湮没而成为伽玛光子,而在湮没之前便形成了电子偶素,它是某些物质–反物质反应的中间产物,很不稳定。红向移动则是指,电子偶素正在以光速的若干分之一远离观察者的参照系。在远离恒星的地方发现这种东西,只意味着一件事情——亚光速反物质火箭,用相对论武器武装起来的复仇轰炸机对某人的家园星球实施了神风突袭。“他们动手了。他们动用了终极威慑舰队!” 二人合作已久,彼此已达成了默契:布莱德不必告诉玛丽现在该干什么。她已经调出引力势位图,供他作跃迁参考。布莱德决定放弃计划了一半的前进路线,在图上输入了返航的跃迁坐标。“呼叫,德尔塔X光宙斯七号,我是回波金九〇货运航班,确认收到讯息。我们准备立刻返回冰岛七站。请你向我们说明情况。其他船只可能就跟在我们后面,需要发出警报,通知他们离开。你是否需要协助?完毕。”随后他马上用电话通知下面的核心监控员莉斯,告诉她并不是有人在开玩笑,他要强行取消动力单元的维护保养程序——本来“趋性骄傲号”要在船坞里停靠一个月进行大修,而这艘飞船也确实需要好好养护一下了。“回波金九〇,可以启程,路径畅通。我是德尔塔X光宙斯七号,由六九三号导航服务信标通过因果频道发布中转讯息。情况如下:内部星系遭到突然袭击,已被彻底摧毁。在绝对时间大约二百七十分钟前,攻击者使用了大规模杀伤性武器。根据测算,如果你迅速撤离至三百六十光分钟之外,应该可以免遭波及。星系的恒星被摧毁。我们推定,莫斯科被消灭的可能性是百分之百,重复,百分之百。V部队已经开始行动,但我们不知道这件事是谁干的。自两个小时前,莫斯科星系已处于全面封锁状态。等一下——”一时之间,那个沉稳的声音忽然颤抖起来。“噢,老天!这太古怪了。”对方停顿了一下。“回波金九〇,我们刚刚遭到一股核心辐射脉冲的冲击。说来好笑,要知道我们外围有厚达两公里的岩石防护层。啊,见鬼!这也太出格了。肯定是中微子流。回波金九〇,我是德尔塔X光宙斯七号,看来——我想你帮不了我们。趁现在还来得及,快点撤离——警告所有人离开这里。完毕。” 布莱德直愣愣地瞪着通讯终端的显示器,但根本无心去看。接着,他将手掌用力按在全频道通话器的图标按钮上。“全体人员注意,船长讲话。”他瞟了一眼玛丽,看到她正盯着自己,等待自己发话。“我们遇到特殊情况。计划有变。”他低头看了看控制面板,思忖片刻,然后把紧急校正路线添加到了飞行序列中。“我们回不了家了。再也回不去了。” “趋性骄傲号”是大爆炸后第一艘驶离莫斯科星系的飞船。随后又有两艘飞船躲过劫难,其中一艘因为跃迁后闯进了冲击波的尾端而严重受损。有关大爆炸的消息四处传扬开来:几艘货运飞船在接到大范围且有效协同的紧急警报之后,终于幸免于难,没有贸然跃迁到灼热的坟墓中。又过了几个星期,距莫斯科仅八个光月之外的冰岛七号精炼站上,居民们纷纷撤往深金公国,后来随着冲击波扩展开来,更多位于波及范围内聚居地的人们也开始依次疏散撤离。离这里最近而且有人类居住的行星系统名叫“中央七角”,距灾难中心已经足够远:星系轨道上的一颗颗共和国星球竖起了重型防辐射护盾,能确保它安然无恙。从此以后要过上好多年,才会有另一艘星际飞船去拜访莫斯科星系那布满辐射创痕的尸体。 大撞击后第1392天18时11分 “你们有什么发现?”船长问道。 在他狭小的专用特舱四周,三只大狗守在自己的岗位上,咧开嘴巴朝船长狞笑。一只狗弯下腰,舔着粘在左后腿上的一块蓝色泡沫。它唾液流到的地方,泡沫嘶嘶作响,还冒出一股股烟雾。“关于第一场事故,那位海关官员,没有什么需要报告的。很抱歉地通知您,他肯定要被列为失踪人员,估计必死无疑,除非他登上了另外一艘太空船。第二场事故属于少年违法者的越轨行为,是个性格孤僻的未成年人干的。看来没有任何可信子系统的安全受到危害。对于安全区内存放的货物,我没有直接查看权,但您曾亲自告诉过我,舱单上列明的黑色包裹无一缺损。经调查,那个违法者的历史记录与这次事件倒是十分相符,她随后的行为也说明了同样的问题,而搜寻一下战前新莫斯科社会中与青少年社会化有关的文献资料就能知道,这种地域特征非常明显的越轨行为并不少见,属于一种对环境压力所产生的反应。” “一开始的时候,她为什么要去那里?”曼海姆俯身向前,瞪着为首的地狱犬,眼光中满含焦虑和怀疑。“我原以为你们应该在那儿充当守卫——” “首先,根据我的判断,她所做的事情纯属人类青春期典型的失常行为。船长,作为搜救保安行动组,我们无权通过使用致命武力来保护库存货物。第二个理由是,在她被官方送上疏散渡船之后,她的家人注意到孩子失踪并正式报告了这个情况。我们将违法者送归她的父母照管,让他们在随后的旅程中对她严加监督,这样做不仅可以防止再次发生这类事件,而且还不会招来更多的注意。” 大狗一面说话,一面傲慢又自负地扭动着头颅。它的一个伙伴轻轻走到它身边,嗅了嗅它的左耳。曼海姆不安地看着它们。这些警用犬购自某个外星系的高科技国家,价钱昂贵得令人难以置信。经程序编制,它们对政体无限忠诚。在这次航行之前,他甚至还从未见过地狱犬。当初得知政府拥有这种东西的时候,他着实吃了一惊,而更令他感到意外的是,他们居然决定在撤退行动中部署地狱犬,这种场合也太普通了。后来,一只大狗自称是外交部的工作犬,带着命令上了他的飞船——那些手写的密封纸质命令只允许他一人过目——并获准在船上自由行动。这些经过提升的狗儿们专为保安和搜救而设计,其中也暗藏着擅长杀戮的成员。真是些富于异国情调的智能武器。“你们完成任务了吗?” 一号犬看着他。“您指的是?” “嗯?”曼海姆站起身,“你们给我瞧好了,”他怒气冲冲地开口说道,“这是我的船!我对船上的每个人和每样东西都负有责任,而且如果我需要知道什么事情的话,我——” 三只地狱犬同时站了起来,他意识到自己正处于他们的包围之中。一张张枪口般的面孔都对准了他,能在一千码内明察秋毫的三重目光都集中到他身上。外交部的工作犬发了话,其他狗似乎都处于它的控制之下。“船长,我们可以告诉您实情,但随后就必须将您灭口。如果没有军务部的授权,无论谁在这件事情上动心思都会被视为敌对行为,受到《领土捍卫法案》第四百三十一节第二款的制约。请确认,您明白我的意思。” “我——”曼海姆只能忍气吞声,“我明白。没有别的问题要问了。” “那好。”二号犬重新坐下,开始满不在乎地舔自己右后腿的内侧。“我们这个行动组中的其他成员对这些事情并不了解。它们只是普通的秘密警务犬。请您不要用令人不快的问题去打扰它们。本次情况汇报该结束了。我想,您还要去照管自己的飞船呢,对吧?” 大撞击后第1393天02时01分 “星期三”和父母,以及玫瑰色甲板餐室里的半数人,一起见证了世界末日的来临。当飞船开始起飞时,这里的充气餐桌和长椅都被放掉空气,推到后面的墙边。现在对面墙上展开了一幅大屏幕,播放着从中央传感器阵列传送过来的图景。她本想在自己的铺位上观看播出,但父母硬拉着她来到了餐室:看来大多数人在跃迁时都不愿独自一人。并不是所有人都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与平常那些戏剧性的过度描写正相反,当一艘星际飞船在两个均等位置之间穿越数光年的距离时,人们绝对不会有任何感觉。只不过,这次跃迁具有特殊的象征意义,是一次大家以后再不会见到的重大历史事件。 “赫曼?”她默默唤道。 “我在这儿,但待不了多长时间。跃迁后就剩下你自己一个人了。” “我不明白。为什么?”这时她发现杰里米正盯着自己,于是便朝他做了个可怕的鬼脸。弟弟惊得向后一跳,一下子撞到了墙上,惹得妈妈对他怒目而视。 “当飞船跃迁到原先所在的光锥之外时,所有的因果频道就不起作用了:它们属于即时通讯装置,但并不违反因果律。一旦让纠缠态量子点以超光速分离,就会打破因果频道赖以维持存在的量子纠缠态。我借以同你讲话的因果频道连接着你的植入式访问装置,你同我讲话时也遵循同样的原理,所以当你跃迁到另一光锥之后,会有一段时间联络不到我。但只要你一直待在疏散区里,而且不要吸引别人的注意,就不会有任何危险。” 她无奈地翻了翻眼睛。作为一位隐形朋友,赫曼在模仿自命不凡的青年领袖时,总是那么惟妙惟肖而又令人不快。对面的墙壁上,现出一片漆黑的虚空,上面闪耀着宝石般的点点群星,而她前面人头攒动的观众群中,回荡起一片轻轻的交头接耳声。一阵熟悉的寒意滚遍她的全身:现在她有太多的问题要问赫曼,但没有多少时间了。“他们为什么放过我?” “因为他们认为你不具威胁性。如果有危险,我当初也不会让你去。请原谅我。时间所剩无几。尽管我难以表达清楚,但你取得的成果太重要了。我对此非常感谢。” “我取得了什么成果?难道这些文件真值得我去冒险吗?” “我现在还不能告诉你。再过不到两分钟,第一次跃迁就要开始了。到时候我们会失去联系。以后你就要忙起来了:七角星系跟老纽芬兰可不一样。多保重,适当的时候我会联络你。” “有什么事情不对头吗,维吉?”听到这话,她吃了一惊,这才发现父亲正看着自己。 “没什么,爸爸。”她内心中生出了一种本能的排斥感:他从哪儿学来的这么一副屈尊俯就的做派?“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情?” 莫里斯?斯特劳格耸耸肩。“我们,嗯,在到达目的地之前要做五次跃迁。第一次——”他咽了口唾沫,“我们的家,也就是大爆炸,会向一侧倾斜。你知道什么是圆锥截面曲线吗?” “别用高人一等的口气跟我说话。”可当她看到父亲的表情时,差点咬了自己的舌头,“是的,爸爸。我学过解析几何。” “好吧。大爆炸正在以一个球面向四外扩张,而中心就是……嗯……我们的家。我们将沿一条直线前进——其实是围绕着直线的之字形路线,在时空中的两个均等点之间运动,从位于爆炸球面一侧的空间站跃迁到位于球面另一侧的七角星系去。第一次跃迁将把我们带进爆炸球面内部,大约要深入其中达三个光月。而第二次跃迁会把我们送出去,前往球面的另一侧。” “我们要钻进爆炸球面?” 莫里斯握住她的手。“是的,亲爱的。但这——”他晃动着身体躲开挡住视线的那些头颅,又看了看大屏幕。妈妈茵蒂卡正把杰里米搂在身前,望着屏幕,双手放在儿子的肩头。“这并不危险。”莫里斯接着说,“真正凶险的玩意儿都集中在冲击波锋上,而波峰的厚度只有几光日。除了它之外,我们的护盾能抵挡任何伤害。另外,曼海姆船长还要带领我们绕过爆炸中心。但那就要多花些时间,所以——”说到这儿,他沉默下来。一个带有浓重口音的声音从屏幕那里回荡开来。 “请注意。我是你们的船长。大约一分钟之后,我们将开始前往中央七角的跃迁。在七十个小时的时间段内,我们将连续做五次跃迁,只有在第四次跃迁时,我们要耽搁十八个小时。首次跃迁将把我们带入超新星的冲击波锋内部。有宗教信仰的乘客可参加在G层甲板举行的多重信仰纪念弥撒,该仪式将在三个小时后开始。谢谢大家。” 这个声音突然停顿下来,就好像被切断了信号。墙壁的一角显示出一只秒表,开始倒计时。“我们以后怎么办?”“星期三”轻声问道。 父亲显得有些不安:“找个地方活下来。他们说会帮助我们。我想,你母亲和我会去找工作。尽量适应——” 洒满宝石的黑色天宇泛着微光,彩虹般的光芒将五颜六色的光影投射在观众头上。人群发出一阵叹息:墙壁屏幕上的太空图景倏忽隐去,换成了她所见过的最美丽绝伦的东西。一幅幅巨大的闪光帷幕辉映着绿色、红色和紫色的华彩,遮蔽了星光,织成薄纱似的荧光丝幕,在狂乱的微风中飘舞。帷幕中央,一颗灿烂夺目的钻石在宇宙中熠熠生辉,从它的上下两个极点闪动出血红色的光芒,形成了一只流光溢彩的哑铃。“赫曼?”她暗自低声唤道,“你看到了吗?”但对方没有回答。她突然生出一种空虚感,觉得自己体内空无一物,就像飞船正在飘入的那片初生的星云一样。“全都没了。”她高声说道,眼中一下子流出了泪水。当父亲把她揽到怀里时,“星期三”再没有抗拒。爸爸也在哭,剧烈的抽泣让他的双肩抖个不停。一时之间,她想不出有什么东西会让父亲如此怀念,但随后马上捕捉到了那个苍白暗淡的影子,于是她也战栗起来。 第二章 虎穴龙潭 “我能问问我到底犯了什么罪吗?”瑞秋第三次发问。不要让他们抓住把柄。她告诉自己,尽量让自己脸上现出一副温和的笑容。稍有差池,他们就会把你吊起来晾到外面。 从玻璃幕墙透进来的日光被隔音的气凝胶板染成了灰蓝色,远山上的天空暗淡无光,微微现出一抹紫色。她凝神望向面前这些调查员的脑后,一架通勤班机正拖着尾迹,从玻璃一般光润的平流层中飞过。 “没有什么罪名。”袋鼠法庭的女首脑说道,也朝瑞秋报以微笑,“你没有违反任何条例,对吧?”这时她旁边的男人清了清嗓子,于是她又补充道:“应该说,没有违反任何我们的条例。”说罢,她嫌恶地将涂抹得格外夸张的双唇轻轻一撇。瑞秋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发际线。主席女士的穿着颇具复古风格,那种女性韵味也显得格外夸张,或许是想让天鹅绒和蕾丝花边给她施虐狂般的行事方式增添些许点缀吧。但无论她怎么用美发棒约束自己的头发,一绺卷发还是挣脱了束缚,总是想要耷拉下来,遮住她那根用剃刀精心修饰、弯弯曲曲、模样古怪的眉毛。 “对罗查德星球的远征并不是我的提意。关于这一点,我已在报告中指出。”瑞秋镇定地做答,可心中却生起一阵冲动,真想趋身来到桌前,揪住主席女士的头发。该死的,我倒是想看看你是怎么把这场野外行动搞砸的。她暗想。“乔治?周从新共和国政府搞到了情报,那些白痴在我到达之前就已经决定违反第三戒律了。而且如果我不赶去,出麻烦的时候就不会有任何我们的人在现场。所以乔治派我去执行任务。对于这些事情,我早就说得很明白,只能说你们没有认真研读整份报告。但那不是我们现在要讨论的问题,对吗?” 她靠到椅背上,拿起水杯喝了一口,从半开半闭的眼缝中瞄着为首的那个小丑。主席女士是位可敬的懒惰无能之辈,显然因为被人称作“镀金婆吉尔达”而沾沾自喜。现在,她趁着瑞秋停顿的工夫,朝旁边的一号幕僚俯过身,在他耳边低声说着什么。瑞秋放下杯子,朝主席女士微微一笑。那女人生就一副会计检查员的灵魂,身边尽是些死气沉沉的好好先生。前一天,她不知从哪里冒出来,找上了瑞秋,还带着一份提交审核通知书和长长的质询清单,单子上的绝大多数问题都集中针对着瑞秋在地球光锥之外的最后一次任务。事情从一开始就很清楚,她并不知道瑞秋为外交部门做了些什么,也根本不关心。真正让她恼火的是,瑞秋居然被列为预算在编人员,身份是公众娱乐官员或文化参事——对贸易部来讲可是个格外出彩的肥缺——而这个部门是“镀金婆吉尔达”的地盘。瑞秋之所以被列编,其实只是为她从事完全不同的工作找个借口,显然没有任何实际意义。 瑞秋摆出她最拿手的面无表情的脸孔,定定地看着主席女士。“你一门心思想知道,是谁授权乔治派我去罗查德星球,是谁签署了预算支出命令。但归根结底,这些问题都在你的审核权限之外。既然你认为自己需要了解内情,那就去找安全部门吧。” 她淡淡一笑。在被指派为周的使馆随员前往新共和国时,她的名字确实出现在了公众娱乐官员的薪水册上,但那是为了执行秘密搜查任务:她听命于情报机关“黑室”,如果主席女士想去那儿寻根问底的话,肯定会碰一鼻子灰。但“黑室”必须让瑞秋的官方假身份继续保持下去——联合国制定了一项关于审计方面的公开听证会政策,以此来让股东们放心,他们捐赠的献金都花得公正合理——于是瑞秋便要走一走审核程序了。如果某个喜欢玩弄权术的官僚认定她是自己向上爬时合用的垫脚石,那么她就要倒霉,最重的处罚便是因非法使用资金而被解雇。不过,作为一名军备控制秘密调查员,她的工作总要冒些风险。这也算是风险之一。 吉尔达的笑容慢慢褪去,皱起了眉头。她的植入系统纯属花架子,完全是一套政客模式,根本不知道如何将现在这种未在程序设定范围之内的情绪表现出来:一时之间,她的双颊上现出了模糊的蓝色鳞片,瞳仁也变成了竖直的两道窄缝。但随后这副蜥蜴一般的模样慢慢消退。“我可不同意你的说法。”她轻松地说,并不理会对方的异议,“作为一名身临现场的官员,你的职责就包括对各项支出做出解释。联合国并不是钱多得花不完,我们全都对股东负有诚信义务,要确保维和行动有利可图,现在则出现了一个小小的问题:有八十公斤武器级别的高浓缩铀,其去处一直未见明确解释。亲爱的,铀可不是凭空从树上长出来的。其次,你未经授权就领取了一只外交专用一级应急包,登记用途便是周大使这个轻率的计划,供你登上目标战舰去享受公费旅游。随后一切都乱了套,你又耗尽应急包的资源帮助自己逃跑——其实从一开始你就已经预料到,结果只能如此,所以你早该知道自己不能任意胡为。还有,你居然让其他人搭上了你的顺风车——” “根据不成文的太空习惯法则,在能力允许的情况下,将任何陷入困境的人救上船,是我应尽的义务。”瑞秋瞪起眼睛死盯着那个一号幕僚,对方也朝她怒目而视,但随即又慌忙转开了目光。该死,我犯了个错误。她意识到,对手的攻击太明显了。“我还要提醒你们,根据现场官员行动指南第二款的规定,我在战时有权使用官方设备去营救待援者。” “那时你还没有嫁给他呢。”主席女士冷冰冰地插了一句。 “你能肯定吗,你们的婚姻不是以利害关系为基础?”二号幕僚尖声问道,总想寻找机会发难。 “我得说,种种事实都表明,这种推测确实不无道理。”一号幕僚赶忙表示同意。 “现在事实很清楚,看来你花费了联合国大量的钱财,却没有取得任何有意义的成果。”主席女士用呆板又单调的颤音说道。她开始乘胜追击:身体前倾,起伏的胸中充满野心,发红的面颊得意洋洋,准备大开杀戒。“初级参事曼索,我们要求你对这次行动进行解释。坦率地讲,你浪费了二百多万埃居的官方资金,去执行一项未经授权的鲁莽任务,却无法表明自己创造了任何值得一提的效益。你的名字登记在由我监管的人员名册上,而你的失误让公众娱乐和文化工作变得一团糟。将委托人的产品销往国外是一项严肃的工作,难道你没有意识到,你那些白日梦一般的间谍活动可能对这项工作产生多么不利的影响?尽管我查到你在很久之前还做了一些微乎其微的小贡献,但你没有什么资本可以减轻自己的罪责。所以,我们将给你二十七天的时间——” “二十六天!”二号幕僚插了进来。 “——给你二十六天。在这段时间里,你要服从指挥。我们将对你进行一次全面的跨部门审计,并准备一份报告,详细列明‘查理四七-德尔塔麦克十一月’行动中的资金使用情况。而且,既然你在行动成果保证中声称,自己是在防止小规模的局部冲突演变为全面的星际战争,那么我们还要对你的实际工作进行评估。”主席女士傻笑着说道,觉得自己真是无比英明、才华卓绝,她拿起瑞秋的公共资产消费报告书,在自己脸旁得意地扇动着。 “全面审计?”瑞秋愤然叫了起来,“你这个愚蠢的、只会空口说白话的官僚蠢货!”她向四外瞟了一眼,紧张地用手指摸索着个人助理器的控制拉环。只要她扯动拉环,马上就会有一名保安警卫赶到这个楼层,但尽管体内的肾上腺素在急速奔涌,尽管在副交感周围神经系统的推动下,她的格斗模式正要准备就绪,瑞秋还是尽力克制住了冲动。“想审计我,那就试试看吧!”她交叉双臂,紧紧抱在胸前。“你们会白费力气。你这个管理体系的顶头上司是谁?你以为我们没办法对他们施加影响?你真想找‘黑室’的麻烦?” 主席女士站起身,强硬地盯着瑞秋,就像一条准备喷吐毒液的眼镜蛇。“你,你这个令人作呕的小骚货,你这个无法无天的女人——”她嘶嘶叫道,在瑞秋的鼻子底下晃动着手指,“——你还指望自己能重新被列入娱乐文化人员名单吗?还是滚到大街上去吧!我对你那套把戏一清二楚,你这个爱耍阴谋诡计的小爬虫,我会——” 瑞秋刚要开口回击,左耳的通话器突然嗡嗡作响。“请稍等一下,”她举起一只手说道,“有来电。”她用手捂住耳朵。“喂,你是哪位?” 主席女士叫了起来:“你马上给我停下!这里是我的审计委员会,不是闲聊俱乐部——” 耳机中的声音说道:“这是紧急警务讯息。你是瑞秋?曼索吗?SXB小组三〇二号活动人员?你能确认一下自己的身份吗?” 瑞秋站起身,心砰砰直跳,震惊之下感到浑身无力。“是的,我是曼索。”她冷淡地说,“请核查我的指纹。”她将一根手指按在自己的额头上,将皮肤接触式身份辨析植入装置与电话相连,这样一来就能证实她的身份。 主席女士还在发作:“来人,快制止她!菲利普,你不能阻断她通话吗?真丢脸!” 电话中说道:“声波纹确认无误。身份鉴别完毕。我是第四共和国警务公司,日内瓦紧急讯息控制中心。你现在在莫拉广场,对吗?我们收到了一份SXB紧急报告,需要你马上出勤,集合地点就在你对面不远处。我们已经呼叫本地区的行动组,但运气不好,巴西利亚出了大麻烦,整个小组都到那里去充当后援了。他们无法在两个小时之内赶回来,而仅仅五十四分钟后,我们就面临着一项头等重要的外勤任务需要你处理。” “噢。噢,真他妈的见鬼!”像现在这种情况往往要引得她不由自主地忘掉教养,骂出亵渎神明的话。瑞秋转身向门口冲去,此时她对周围的一切都全然不放在心上。有时她在噩梦里也梦到过这种情形,便会在半夜尖叫着醒来,让马丁担心得要死。她朝电话中叫道:“你能派人到集合地点接我吗?在路上向我简单介绍一下情况。要知道,我已经好几年没有处理过这类事情了。我是个后备人员。” “你给我停下来!”主席女士挡住了瑞秋的去路,就站在她和房门之间。这女人一脸恼火,就像一条好斗的鱼,正在向镜子里的自己发起挑战。她愤怒地绷紧了血红的双唇,攥紧了拳头。“你别想从这儿走出去!” “你想干什么?打我?”瑞秋问道,她的声音听上去很开心。 “我要控告你!是你阴谋安排,存心搅局——” 瑞秋伸手抓住主席女士的双肘,把她拎了起来,接着发出一声怒吼,只见丝裙一阵乱舞,那女人被扔到会议桌上。“你还是安生一点,去操心自己的办公桌吧。”瑞秋冷冷地说,接着忍不住又加了一句,以让对手更难堪:“大人们还有重要的事情要做呢。” 直到冲到主出口时,瑞秋才控制住自己不再颤抖。愚蠢,太愚蠢了。她在心中咒骂着自己。对主席女士动粗只能让事情变得更糟,而接下来的工作又急需她保持头脑冷静。联合国穹顶办公大厦外面,景致优美的庭院中,奥托?冯?俾斯麦巨型雕像旁的暗影里,一架警用输送车正停在那里等着她。“嫌疑人是一名隐居的失业艺术家。据调查,他名叫‘达达派伊迪?阿明’。”警方的讯息调度员通过骨骼传声电话告诉她,同时还在她的左眼睑内投射出一组图片。“他没有严重的前科,只是犯过几桩轻微的民事侵权案,在没有购买扰民和文化传播污染许可证的情况下举办了一些公共艺术活动。另外,中洛锡安人民共和国还对此人发起了一次著名的诉讼,因为他自称是最后的苏格兰王。他——” 这时骤然响起颤鸣的警报声,淹没了对方后面的话。联合国总部的圆顶建筑中有人接到报告,几个街区外出了麻烦。“最近三年来,我连处理这种事情的最新训练内容都没接触过!”瑞秋一面朝输送车跑去,一面朝手掌上的麦克风喊道。她刚爬进车里,输送车就猛地向前冲去,身后几米远的地方便是从大厦中涌出的人潮,冲向最近处的防空掩体。“你们找不到现役在职人员吗?” “你过去一直是SXB的全职干探,所以我们仍把你列为可靠的待命人员。”调度员说。运输车的驾驶席上,一名神色焦虑的警员正担心地四处张望,现在是自动驾驶仪在开车。“我刚才说过,正式成员全都不在,他们正乘坐亚轨道飞行器从巴西利亚返回这里。我们这座城市一直很安宁。这是我们在近二十年来遇到的第一次炸弹恐怖行动。而你是今天城里唯一的专家,唯一的活动人员和储备队。” “老天!这么说,正赶上大家都不在的时候,发生了这种事。现场情况怎么样?” “罪犯躲藏在圣莱热大街的一座难民楼里。他声称自己搞到了一件很先进的小玩意儿,如果我们不满足他的要求,他就会在五十四分钟之后引爆炸弹。我们无法确定他手里到底是什么东西,也不知道他提出了什么要求,但其实这些问题都不重要——关键在于:哪怕是一只装有钴六〇的土造铁管炸弹,也会把那片街区搞得一片大乱。” “没错。”瑞秋摇摇头,“抱歉,我刚才正和一帮喜欢浪费时间的家伙们开会,现在我得整理一下思路。你的意思是,这桩差事需要我举起双手去和他对执?” “那家伙住在一座树挂式廉价公寓楼里。他躲在室内,离窗子、通风口和门都很远。我们用地板透视探测器检查后发现,他待在娱乐室,携带着一样密度很高的物体,很像是爆炸装置。那座楼处于监控之下,但当我们回放上个月的监控录像时却发现了有趣的事情:看来他早就开始干扰监控设备了,而且他的射频识别标签跟踪记录也显得过于清白。现在需要人进去做说服工作,或是把他弄出来,而在这方面,你比我们任何人都有经验。据查你曾完成过二十多次类似的任务,所以你是最适合的专家。” “太邪了。这片街区的保险商是哪一家?” “那里是市政府的外包开发地块——我想应该是劳埃德保险社吧。但不管怎样,你的所有费用都由我们买单。你只需及时做好工作就行,时间最关键。” “好吧。”她叹了口气,心中有些惊骇——自己居然这么容易又回到老路上,想法和感觉不知不觉又和往日一样了。上次她曾发誓,决不再干这种工作。上次执行完任务之后,她真想割开自己的手腕,但随后她冷静下来,意识到还有很多方式能摆脱这种职业:比方说,转行去做某种更危险的事情,结果她确实又屡涉险境。“有个条件:我的丈夫。你们要派人联系他,马上。如果他在城里,就告诉他快点隐蔽。而且还要让尽可能多的人都躲进掩体。老一些的公寓楼都设有这类隐蔽部,对吧?现在我没有支援和计划完备的后援队,很难保证能单凭自己一个人取得成功,而且我也不想让你们指望发生奇迹。你们准备好灾难应急包了吗?” “我们已经在疏散人群,而且当你到达现场后会有应急包待用。”调度员说,“我们的常规SXB小组正在赶回来的路上,但他们在一个半小时内无法接手这项工作,而且再过大约十分钟,他们将进入大气层,处于联络中断状态——我想,这意味着他们没法给你帮什么忙。” “好吧。”瑞秋点点头,但对方看不到这个纯属多余的动作。她现在还是一身办公装束,但与主席女士不同,她无意追求复古风格的虚饰和卖弄风情的花俏:在新共和国的那段日子里她早就受够了这一套。不过话说回来,那个婊子到底凭什么和我作对?她问自己,暗自在心中记下,以后要搜集一些资料。她把短上衣和紧身裤调成沉静的天蓝色,然后靠回到椅背上,平稳地做着深呼吸。“我想,没必要戴护甲了。你们在现场安排狙击手了吗?” “三个狙击小组正在路上。他们将在大约二十分钟后组成交叉火力,并完成硬物穿透瞄准装置的部署。麦克道格尔巡官正在那里指挥。” “他疏散公寓里的人了吗?” “正在进行。麦克道格尔巡官是位女士,她让手下的人使用噪音发生器疏导平民。上峰命令我们避免惊动犯罪嫌疑人,要让他以为我们正在搞训练行动。” “很好。嗯,你刚才说,疑犯是个艺术家。”瑞秋停顿了一下,然后说道,“有谁知道他是哪一类艺术家吗?” 运输车拐过街角,进入雅各大道,然后顺着单轨铁路向前疾驶。轨道上其他车辆的导航系统均被强行超控,纷纷闪到一旁为警车让路:两辆警用卡车出现在他们身后,速度飞快,充气轮胎震得车身不停地上下颠动。四周的建筑物都颇有些年头,用砖石和木料建造,在大离散年代之前就已问世,从那以后便慢慢老旧过时,让这片古老的街区显露出某种特殊的氛围,就好像一座二十一世纪的主题公园衰败得过了头,变成一副粗鄙不雅的模样。“他是个历史重演艺术家。”调度员说,“在这里搞了某种与殖民地有关的玩意儿。以殖民主义为主题,显然是在重演大屠杀之前黑人解放的历史进程。” “哪次大屠杀?” “非洲的那次。他在这儿模仿一位大屠杀之前的皇帝,名叫伊迪?阿明,嗯,是伊迪?阿明?达达。这个艺术家以新达达派在意识形态方面的情境决定行为论为视角,重新演绎了乌干达无产者改革辩证过程中的荒诞主义元素。” “鬼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好吧,下一个问题:这家伙是哪里出生的?他从哪儿来?平常都干些什么?” “他出生在巴拉圭的某个地方。动过大量的整形手术,就为了与自己模仿的原型相像,他一心塑造那个最后的苏格兰王、乌干达总统或是什么货色。我们有一本他在这儿演出时派发的宣传册,上面说他力图使自己成为仿真平台,惟妙惟肖地重现原型伊迪?阿明的灵魂。” “而现在他发了疯,对吧?你能搜集一些有关那位原型阿明先生的历史资料吗?我感觉他似乎是个伊斯兰教复兴主义者。他是阿拉伯人还是什么人?” 运输车骤然减速,疯狂地转向,然后从单轨铁路上一跃而下,冲进了大群警察之中。这些警察正围在一片巨大的模块式难民共管区前奔忙,而这座模样破旧的螺旋形建筑就悬挂在一棵模压成形的钛金属巨树之下。持续不断的人流从树干中奔涌而出,在保安警员的护送下朝哲人广场的方向前进。瑞秋看到一队升降式运载机正在赶来,试图将尽可能多的人从炸弹爆炸中心四周的街区疏散出去。无论这个搞事的蠢货是否有足够的能力组装一枚有效的核武器,其实并不重要:如果他所使用的钚足够多,那么只要炸弹爆裂,就会有几片街区受到污染。就算是一小块塑料炸弹,在裹上偷来的高放射性废料之后,也能让天下一片大乱。借助锕类金属的螯合作用清除放射污染,再加上为数千人做基因修补治疗,这些费用都昂贵得要命。如果他设法让手中的武器达到了瞬发临界点,那么…… 负责指挥的官员是一位身材高挑的金发女子,在一排警察的簇拥中走了过来。“喂!你是调度中心请派的专家吗?”她问道。 “对,是我。”瑞秋不自在地耸耸肩,“不幸的是,我没时间为这个差事做任何准备,而且这三四年来也没接过这种活儿。你有什么消息要告诉我吗?” “那是个真正让人讨厌的蠢货。我是巡官罗莎?麦克道格尔,来自‘开怀丑角强制执行联合会’。请跟我来。” 保安警察的现场办公室处于忙乱的行动中心,四外延伸开,将公寓区前绿草覆盖的停车场占据了一半。办公室被漆成呕吐物一般的绿颜色,看不出多少定期维护的痕迹,甚至也没有做过什么清洁打扫。“我以前还不曾同‘开怀丑角’合作过。”瑞秋承认,“首先我要向你说明,与SXB的所有行动一样,这次任务属于无偿服务,但我们还是期望能在进行过程中得到无限制的设备捐赠和支持援助,而且如果发生不测,我的至亲家人也最好能够得到死亡抚恤金。一旦行动失败,我们不承担任何责任,因为事情搞砸之后SXB的任务组通常都会死翘翘,再也无法为责任划分而争论不休了。我们只是尽全力而为之。你明白吧?” “一清二楚。”麦克道格尔指了指椅子,“请坐。我们还有半个小时。半小时后,危急时刻就到了。” “是的。”瑞秋坐下来,双手相对,指尖顶在一起,然后叹了口气。“你们怎么能确定情况属实?” “一开始,建筑物的被动式中子探测器从墙壁上弹出来,人们才有所察觉。街区经理开始还以为是探测器发生了故障,后来才知道是那个白痴在捋虎须,玩弄危险的核子连锁反应。他从某个无政府主义者的资料库里搞到了一份廉价的装置蓝图,后来又在过去的六个月里为他厨房里的核加工装置不断购进原料铍。” “见鬼!铍。有人注意到他了吗?” “吓。”麦克道格尔把两手一摊。“在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没人出钱让我们进行监控。私营企业也不会施以援手去四处扶危济困。我们只能自己巡视打探,充当不受欢迎的角色,还会被人起诉,搞得我们头破血流。现在是自由市场模式,不是吗?” “哼。”瑞秋点点头。又是这老一套,她再熟悉不过了。尽管联合国的安全共同体拥有九百个永久席位,但如果他们能把所有的事情都安排妥当,那才是真正的奇迹呢。不过,如果说还有什么契机能够刺激大家彼此合作的话,那就是家用纳米工厂和黑市中廉价的武器级裂变技术合而为一形成的致命组合了。这种情况很普遍:各政体在行使自卫权时,可不像彼此之间进行摧毁威慑那么卖力,至少在发达地区是这样。所以才会有志愿者纷纷加入SXB,她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做噩梦,以至于后来调职,参加了外交使团的秘密军控小组。她的新工作基本上与过去没什么两样,只是把活动范围扩大到了星际,而好处则是——各国政府在部署自己的星际战略威慑力量时往往更理智一些,不像愚蠢的街头艺人那么疯狂,对社会恨之入骨,在家里私造核武器。 “没错。如此说来,我们的目标以某种方式搞到了十二公斤武器级的重金属,而且在被人发现之前还进行了一次亚临界状态组装测试。后来呢?” “街区的管理机器人向他自动发布了一条限期十四天的驱逐通知,原因是违反租赁协议。这座城市对大规模杀伤性武器一直执行零容忍政策,非常严格。” “哦,我的老天。”瑞秋揉了揉前额。 “这下可好了。”麦克道格尔巡官怀着病态的狂热继续说,“我们这位讨厌的家伙马上给管理机器人回了信,要求他们承认他是乌干达总统、苏格兰王、行星至尊独裁者、爱查顿的黑暗首领。机器人让他快点滚蛋——这做法让他很不爽,接着他就发出威胁,要用核弹轰他们。” “如此看来,其实这就是你们的租客和房东之间一次平平常常的争吵,只是增加了些放射性粒子的噱头。” “是这么回事。” “见鬼。后来又怎么样了?” “唉,管理机器人认定他的威胁是破坏住宅区的恐吓,属于炸弹骗局,于是便致电保险联系人,而我们的机器人就派施瓦兹警官去好言相劝。可这样一来,事情终于闹大,把所有人都扯了进来。” “现在能找到施瓦兹警官吗?” “我就在这儿。”突然传来一声咕哝,瑞秋刚才错把这个人看成了一堆挂满军牌的备用防护服。不,并不是防护服,而是一整套特种战争装甲运输车的装甲,里面有个人。施瓦兹带着沉重的负荷,笨拙地朝她转过身:“我刚穿好装备,正打算进去。” “哦。”瑞秋吃惊地眨眨眼,“当时的情况如何?” “那家伙块头很大。”施瓦兹说,“一看就知道,他服用了大量的褪黑素和男性激素类固醇,体格就像一辆装甲车的屁股。过的日子简直跟猪一样!”他轻蔑地哼了一声。“他说自己是个艺术家。可我说,像畜牲一样过活的人没资格自称艺术家。” “给她讲讲事情的经过。”麦克道格尔不耐烦地说。她本来正对着手腕上的通讯器回复电话,听到这儿不由得中断通话插了一句。 “好吧。这个艺术家要求加冕为非洲王或是类似的什么头衔。我很礼貌地告诉他不行,但如果他不想老老实实走人的话,倒是有可能被送到塔巴赞大街十九号和二十一号之间的贫民窟去封王。当时我没有佩戴装甲,所以当艺术家先生用枪指着我的时候,我自己老老实实地走人了。真是谢天谢地,上级允许我临阵退缩。” “他拿的是什么枪?” “数据库说是老式卡拉什尼科夫冲锋枪的复制品。” “关于那颗炸弹,你发现什么迹象了吗?”瑞秋问道,只觉得心里一沉。 “我只看到他的左腕上绑着自动触发器。”施瓦兹警官答道。可以看到在厚厚的头盔面罩后面,他的目光闪烁。“但我的头盔探测到了缓慢的中子流。他说炸弹采用的是铀枪式设计,你就看着办吧。” “哦,臭狗屎!”瑞秋俯身向前,大脑里飞快地思索:核讹诈。自动控制开关。简单但致命的铀枪式设计。一旦炸弹引爆,X射线脉冲将点燃壅塞的空气,等离子体开关频频闪动,释放出热脉冲,而在双重辐射的闪击范围内,那个耍弄敲诈勒索伎俩的疯子就会躺倒在地,血流不止。达达派伊迪?阿明把死去的独裁者模仿得尽善尽美。如果他真有胆量实施计划,那么炸弹将在五十一分钟后爆炸。那个表演艺术家以前可是把一切都不放在眼里。那么现在作为一个艺术家,他会怎么做? “哪怕有半点机会,哪怕只有一个观众,他也会按下按钮。”她无力地说。 “你的意思是?” 瑞秋望向窗外,看着那些可怜的疏散者正在警方的引导下川流不息地离开现场。他们的可怜相一目了然:大多数人的面孔都长得歪歪扭扭、奇形怪状,或是天生一副丑陋的模样,其中有一两个居然显得老态龙钟。“他是个艺术家。”瑞秋平静地说,“我以前和这类人打过交道,电影里说得不错,千万不要让艺术家搞到勃朗宁手枪:他们会变成你所见过的最危险的人。佳节人手下的弗瑞治人就是这种货色——该死!几乎所有的艺术家都需要观众,盼望能有机会向别人展示毁灭与破坏。那家伙的名字叫达达派。这就很能说明问题。他肯定热衷于通过毫无意义的行动大肆施展暴行,展示自己的残忍和冷酷。看来我能做的就是尽量拖住他,让他不停地说话,直到你们就位后将他击毙。而且不能让他产生半点误解,以为会有观众为自己捧场。你们手头有什么匹配的资料吗?” “他是个老派疯子。也就是说,是个危险的蠢货。”麦克道格尔说着,皱起了眉头。她忽然眨动着眼睛,就好像眼里钻进了什么东西,随后将另一份图像资料转给了瑞秋。“给你。快点看,然后就开始谈判吧。我想咱们没有多少时间闲坐着了。” “好的。”瑞秋张大鼻孔吸了一口恶浊的空气,警用移动房中混杂着不新鲜的咖啡味道和人们神经紧张时散发出的汗臭。她凝神读着注解资料——其实并没有多少东西可看,尽是些平平常常、令人生厌、冗长枯燥的记叙,包括标有红线的信用评级、公共信托导数、屡屡落空的承诺、数次足以把人吓呆的“大粪石笋”展(所谓“大粪石笋”,指的是堵塞马桶的成堆大便),而那家伙还曾是艺术学校的退学生,这对他来讲程度算是相当高了。伊迪曾试图参军,随便什么样的军队都行,但就连威奇托城的二流私人雇佣兵警备队也不愿意要他。负责征兵的军士在自己的个人助理器上生动地记录道:“此人又疯又傻,总是像笼子里的松鼠一样没完没了地瞎忙活。”资料中有一部分文件介绍了伊迪毕生痴迷的念头,当瑞秋无意中读到这里时,焦虑地发现,麦克道格尔所做的种种结论看来似乎真有道理。她看到了一些旧照片,还有来自廉价小诊所发来的账单——伊迪把他少得可怜的所有保险救济金都用在了这上面——其实“伊迪”才是他记录在案的真实姓氏,而如今他已把自己乏味无趣的家族史放到了次要位置上。“梅毒螺旋体注射液——我的乖乖,他花钱让自己感染梅毒?” “没错,而且不为别的——他就是想体验三期梅毒带来的乐趣:骨头开始酥烂,面孔上的皮肉一块块脱落,内心还要遭受痴呆和狂怒的折磨。几十年里,我们这位伊迪的外生殖器没有一天不在流脓。” “他疯了。”瑞秋摇摇头。 “没错,我已经告诉过你了。现在我只想知道,你能搞定他吗?” “嗯——”她整理了一下思绪,“他的块头不小。他真像看上去那么难对付吗?” “不。”施瓦兹搭了腔,“不戴装甲的话,我自己一个人就能轻易制服他。只是他有枪,而且有病,精神不正常。” “那好。”瑞秋下定了决心,“我们还有多少时间?四十五分钟?等你们把所有人都疏散出去,我想我就该进去和他面对面谈谈了。不要让他看到你们的枪,但如果你们能从楼上穿透天花板向下射击——” “不能开枪。”麦克道格尔说,“我们不知道他的自动触发手柄是如何连线的,而且我们也不敢冒险碰运气。不过,我们有这些东西。”说着,她拎出一只小箱子。“携带着催眠毒液的机械黄蜂,可遥控引导。只要螫一下,他就会在十秒钟之后晕倒。最危险的时刻就是他意识到自己要倒下但还没有失去知觉的那段时间。得有人不让他喊出引爆指令,不让他触发自动开关,不让他做出任何会导致炸弹爆炸的事情。” “好的。”瑞秋沉思着点点头,尽量不去理会腹中不断翻搅的感觉,尽量克制住跳起来逃命的本能——她现在真想溜之大吉,能远离这个得病的疯子,远离他身上的恐怖主义情结,远离他在楼上布下的原子弹,随便逃到哪里都行。“你们为我连上全套传感输入装置,我进去和他谈,然后就走一步看一步,随机应变。咱们要事先约定两条暗语。‘我要打喷嚏了’代表我会尝试自己把他弄出来。而‘这味道闻起来很怪’则意味着我需要你们带上全套家伙进去帮忙。如果你们能一枪轰掉他的前脑叶白质,千万别犹豫,哪怕要先射穿我的身体也行,只要在动手时留神别打烂我的脑干就可以。咱们先把这些定为行动策略。嗯,使用机械黄蜂应该会更好些。除非我已有把握自己能制服他,或是确信他马上就要按下按钮,否则我会尽量不呼叫你们。”说着,她打了个寒战,感到一股熟悉的神经能量在身上奔涌。 “你有把握成功吗?”施瓦兹问道,他的声调满含怀疑。 瑞秋盯着他。“如果我们不马上搞定这个蠢货,他可能要害死好几十、或许好几百人。”她说道,“你有何高见?” 施瓦兹咽了口唾沫。麦克道格尔摇摇头,问道:“再问一句,你平常靠做什么工作为生?” “我干的是常规裁军调查员们连碰都不愿碰的脏活。”瑞秋咧嘴一笑,朝自己的恐惧呲出了森森白牙。她站起身:“咱们去收拾他吧。” 第三章 全身而退 公元二十四世纪,从太空轨道上看去,地球已是一颗备受科技文明摧残的行星,遍身都是新生超凡生命留下的疤痕。曾有近百分之十的地表被铺上了混凝土。星球上整片整片的大块区域都带有缝合线一般的印记,代表着一次次不成功的地球环境再造手术。在行星表面上,从撒哈拉地区的丛林到亚马逊流域脆弱的草原,到处都找不到一块未被科技之手染指的地方。 地球上的人类文明原先仅被局限在一颗行星之上,后来才逐步扩展,遍及整个太阳系。星系外围的气体巨星生出了奇怪的新兴产业光环,而乞力马扎罗和中巴拿马的高地则释放出一条条金刚石线缆,直通同步轨道。“地球”——人们一度这样称呼这颗星球,而如今它名叫“老地球”——是人类的诞生地和文明的摇篮。但这颗古老的家园星球却焕发出一种不同寻常的活力,一种异常朝气蓬勃的风貌。在二十四世纪的老地球上,最古老的人类文明早已不成气候,一点都谈不上。 大多数人都把这种荒谬的现象归咎于爱查顿。二十一世纪后半叶,当科技奇点席卷量子计算机网络时,产生了强大的超人类人工智能,这就是爱查顿,但它不喜欢与上百亿个处于未来冲击之中的灵长类动物共享这颗行星。爱查顿刚一经过自我提升拥有了些许近乎神祗般的超级智能,便把大多数人驱逐到其他行星上——即使在数百年之后,地球人的科学家仍无法搞清楚它使用什么方法生成了那些借以放逐人类的虫孔。而且人们接下来也没有多少时间去分析它的手段,因为大多数人都忙于糊口,设法在严酷的现实中生存下来,捱过因人口减少而爆发的经济崩溃。只有在一百年后,当第一艘来自地球的超光速星际飞船抵达附近的恒星时,大家才发现了其中最古怪的奥秘。爱查顿在太空中开拓的孔洞能够使时光倒流,在每一光年的距离上让时间回溯一年。而且某些虫孔隧道的延伸距离相当远。自奇点向前推进的那一刻起,外星智能探索机构就开始接收到强烈的信号:一直沉默无声的太空搜索终于有了回音——人类嘈杂的话语声。 该重大事件发生后,又过了三百年,地球上的政体组织已大规模恢复。二十一世纪全球性自由贸易帝国分崩离析的余波过后,遗留下一个个零碎的国家联盟和自我保护式的微型经济体系。经重新组合,它们形成了一片分散的网络系统,得以支撑更发达的经济。各国甚至还设法顶住了压力,背负起地球环境再造项目的沉重负担。一些产业开始迅猛发展,地球正在飞快地赢得新的美誉:一百光年范围内最大、最开放的贸易中心。就连联合国也将非部落政体纳入机构之内,而作为首个名义上的全球性国家组织,它其实只不过是一家喧闹嘈杂、成员们只会人云亦云的清谈俱乐部。进行了改组之后,联合国开始奉行盈利方针,于是便因重商主义的金钱外交而声名卓著。奇点余波之后出现的人口崩溃是二十二世纪最紧迫的问题,但在各方努力之下,这个危机在大程度上也得到了化解。廉价的抗衰老技术处理和开明的移民政策让地球的人口稳定在二十世纪中叶的水平,恰好处于行星的容纳能力之内,而数量又可满足再次开展高端科学研究的要求。简而言之,这是一个充满乐观和扩张精神的时代:一个年轻鲜活、精力充沛、一兼多能的大杂烩式行星文明向邻近的星际空间不断扩展突进,将很久之前丢失的孩子重新纳入怀抱。 但是,这个过程并非轻松惬意的坦途,而瑞秋?曼索——她早在一百多年前就出生在这颗行星上——大概比其他大多数人更明白其中的因由。 “我已准备好,现在就进去。”她平静地说道,身体倚在墙上,旁边就是那扇灰色的廉价气凝胶门板。瑞秋打量了一下空荡荡的走廊。这里弥漫着一股潮气,薄薄的地毯污秽不堪,上面的尘土已令它的自体清理系统不堪重负,而许多照明灯板也破破烂烂。“大家都就位了吗?” “有些重型设备还正在组装,十秒钟内,请尽量不要呼叫攻击。在这之后,我们可随时满足你的需求。” “好的。我要行动了。”出于某种原因,她发觉自己正盼着能把主席女士也带来,让她看看外交娱乐账户上的资金都花在了什么样的工作上。瑞秋振作了一下精神,深吸一口气,然后敲敲门。当媒体的自由记者开始闻风而动做跟踪报道时,主席女士就能坐在会议室里舒舒服服地观赏这次行动了。但此时,瑞秋得把自己的活儿干好,而且需要集中起百分之一百零一的注意力。 “是谁?”门里传来一声低沉的喝问。 “警方谈判代表。你想谈谈吗?” “那还等什么?你最好没带武器!进来吧,好好听我讲。你带摄像机来了吗?” 乖乖。“施瓦兹说得没错。”瑞秋朝音频监视器低声说道,“你们准备好了么?” “是的。我们和你在一起。”她的左耳中响起了麦克道格尔的声音,听上去尖细又嘶哑,显得很紧张。 瑞秋抓住把手,慢慢推开门。保安警察们已申请执行紧急超控程序,于是管理系统切断了所有门锁的电源。房门被推开,瑞秋站在门口,可将起居室一览无余。 “我能进来吗?”她问道,看上去丝毫也没有注意到昆虫翅膀的嗡嗡声——随着房门打开,机器蜂已从她的肩头上飞了出去。 这是一套单居室公寓:睡床、淋浴池和厨房操作台均可折叠,装在娱乐室对面的墙上。正对前门的观景窗上,显示着从木卫一烟雾蒸腾的黄色地表上远眺木星的连续图景。以前这里曾是廉价的难民居住单元,供单身成年人使用,但后来的住客在里面筑巢搭窝,把基本使用设施搞得破旧不堪,让家具变成了破烂垃圾。折叠式家具被拉伸得变了形,弯曲的支柱早已失去效用。足有一百份即时餐的汤汁和碎屑泼洒在磨损的地毯上。腐烂的食物散发出令人作呕的甜腻气味,几乎被廉价烟草的恶臭所掩盖。房间里弥漫着香烟的雾霭,形成了一种肮脏恶浊的混合气体。如果瑞秋能细细鉴别的话,会发现这里空气的污染度相当高,但她在很多年以前就已改掉用第三对肺叶呼吸的习惯了。 那个汉子四仰八叉地躺在房间正中的扶手椅上,与那副尊容相比,他身边脏乱的杂物简直就是保养良好的范例。此人身高近两米,体格还真像一辆坦克,但一看便知他有病在身。他的头发已一绺绺变白,赤裸的肚囊在运动裤污渍斑斑的腰带上方高高凸起,脸上满是皱纹。他转动椅子面对着她,满脸堆笑。“这是我的皇宫,进来吧!”他高声宣告,用双手打着手势。瑞秋看到他的左手腕上缠着肮脏的绷带,从里面拖出一根屏蔽电缆,一直延伸到椅子后面的一只大箱子里。 “好的,我进来了。”她尽量让自己的语调保持平静,走进了房里。 从箱子那里,一个嘶哑的机器声音滔滔不绝地开了腔:“倒计时三十五分钟。警报:有人接近。一名身份未经确认的人类已到三米之外。请求准许加速起爆进程。” 瑞秋咽了口唾沫。但椅子上的男人似乎并未在意。“欢迎来到乌干达永恒王国的总统宫!亲爱的,你叫什么名字?你是个出名的记者吗?你到这儿来采访我?” “嗯。是的。”瑞秋在门口处停住了脚步,离这个病怏怏的男人和他会说话的核武器宠物还有两米远。“我叫瑞秋。您的炸弹可真不错啊。”她小心翼翼地说。 “警报:有人接近。一名身份未经确认的人类已到——” “给我他妈的闭嘴。”男人随随便便地说道,炸弹讲到一半就停了下来。“它真可爱,对吧?” “没错。是您自己造的吗?”瑞秋心狂跳起来。她将内分泌设定为超控状态,迫使双掌上的汗腺管停止分泌汗液,强令自己的胃肠不准再挣扎着打算从最近的孔窍中跳出去。 “我?你看我像个武器专家吗?它是我从商店的货架上买来的。”他微微一笑,露出嘴里一颗闪闪发光的金牙。瑞秋尽量让自己不动声色,但还是不由得张大了鼻孔——没错,对方口中正是一股牙齿腐坏的味道。“了不起吧?”他伸出手腕。“如果我死了,那就轰的一下子!连丧葬费都省了!” “它有多大?”她冒险问道。 “哦,它的个头大得很!”他咧开大嘴笑着,色迷迷地叉开双腿,用一只手揉着裤裆。“爆炸的第三阶段能到达三十万吨的当量呢。” 瑞秋只觉得胃里一片冰冷。这可不是你们所说的普通黑市炸弹。她默念道,盼着麦克道格尔能仔细听好。“那肯定花了您很多钱。”她慢慢说道。 “是啊。”对方的笑容渐渐消退,“我只能把所有东西都卖掉。连治疗也放弃了。” “什么治疗?” 突然,他站起身,大声咆哮起来。“把我变成伊迪?阿明的治疗!把我变成苏格兰王,维多利亚十字勋章获得者,大英帝国二等高级勋爵士,帝国勋章获得者,基博加的总督,布卡克的市长!我是总统!所有人都要尊敬我,惧怕我!你们这些渺小可憎的欧洲白人压迫非洲人民的日子已经够久了!自由的新世界马上就要到来!我是伊斯兰教价值观的代表、非洲胜利的象征、反抗压迫者的自由斗士!可你们竟然不尊重我!没人听从我的指示!现在,惩罚的时候到了!”瑞秋面前的半空中满是飞溅的唾沫。她刚想趁对方不注意上前一步,可炸弹发现了她的企图。 “警报:有人近距离接近!是身份未经确认的人类:据信怀有敌意,距离——” “别动。”麦克道格尔细声细气地在她耳中低语道。“那个该死的玩意儿刚刚打开了保险。如果你不告诉它你很友好,那么只要再向前一点点,它就会爆炸。” 一滴汗珠顺着瑞秋的脸侧缓缓流下。她强装出一副笑脸。“太令人心动了。”她缓缓说道。头顶上传来昆虫柔和的嗡嗡声,警用黄蜂正绕着他的头打转,等待机会着着实实地蜇他一下。一个念头像令人生厌的指爪抠进了她的脑海中:还要再接近些!但怎么才能继续上前呢?“我喜欢令人心动的男人。”她柔声低语道,“而您才真正让人心动,总统先生。” 我要尽量靠近,这样才能制服他。瑞秋默念道,再准确地告诉我一遍,你们的飞虫究竟装有什么药物? “小姐,真高兴你能这么想。”最后的苏格兰王说,他还在揉搓自己的裤裆。那是xxxx异常勃起症的晚期症状吗?她无声地问道,死盯着他肮脏的运动衣,强迫自己舔了舔突然发干的嘴唇。 “它们携带着强效5-羟色胺拮抗剂,专门针对他脑部的网状激活系统起作用。只需十秒钟,他就会陷入昏迷。我们要在他中招之后、昏睡之前制止他向炸弹发出爆炸指令。哦,还有,是的,那确实是症状没错。” “看来您的小国王正想上朝理事呢。”瑞秋诱惑般地微微一笑,干咽了口唾沫,硬起心肠准备再向前迈进一步。首先要得到他的信任,然后加以利用……“若想接近一位总统,有什么礼节吗,总统先生?” “你脱掉衣服。赤身裸体的人才是我的朋友。因为不穿衣服的人不会带枪。炸弹,你听到了吗?不穿衣服的女人都是朋友。一丝不挂的娘们儿,是我的特殊朋友。”这时他似乎已经平静了一点,但仍然紧咬着牙关,恼火地乜斜着眼睛,就好像正头疼得厉害。“你打算脱衣服吗,婊子?” “总统先生,既然您这么说,我当然乐于从命。”瑞秋绷紧下巴上的肌肉,痛苦地咧开嘴巴,强装出一副笑容,同时解开短上衣,慢慢耸动肩膀,脱掉了它。你听到了么?她默念道,把紧身裤褪到脚踝处,然后从里面拔出了双脚。她站在他面前,脸上挂着那副勉强装出来的笑容,尽量使自己显得充满诱惑力,强令身体的内分泌超控系统行使职能,为皮下血管输送奔流的血液,让皮肤现出晕红,让乳头皱缩挺翘。她要装作春心荡漾的模样,尽一切努力让这个倒霉杂种专心期待手淫的乐趣,而不是寄望于核毁灭,让半个城市为他送葬。她要尽一切努力接近那只触发器—— “你可以到王座跟前来。”陆军元帅兼导师兼总统达达派伊迪?阿明博士叉开双腿宣告道。他撅起嘴巴,露出一副近乎嫌恶的表情,扯开了自己的裤子。他的xxxx还真是又大又硬,上面带着几处溃烂流脓的创口,就像一只染上枯萎病的紫茄子。“跪下,亲吻你的君王!” 瑞秋看到他把双手举过了头顶。他一面懒洋洋地微笑,一面用右手的指尖轻轻抚弄着自动触发器的腕带。她跪在他面前,绷紧了身体。“我能用手让您好好享受一下。”说着,她朝他的胯下伸出手,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那好,来吧。”他专横地说道,“记住,我是你的总统,掌握着你的生死。” 瑞秋点点头,轻轻抚摸着他的龟xx。能够看到,那玩意儿里面有一条血管在搏动。她趋身向前,靠得更近了些,一面暗自判断着距离,一面咽下涌到口中的胆汁。“我能吻您吗,总统先生?您是个强大有力的男人。您喜欢我这样做吗?我是您忠实的臣民。您允许我吻您的嘴吗?” 陆军元帅兼导师稍稍坐直了身体。“当然。”他说道,尽量让自己那副可怜的威严之态显得更庄重一点。但在她的抚摸之下,他还是屏住了呼吸。 “嘿,这味道闻起来很怪。”瑞秋飞快地说道。接着她俯下身,用嘴巴紧紧含住他的双唇,舌头在他口中搅动探寻,手指则在他的肉棒上忙个不停。他稍微绷紧了身体,向后仰起头,而她伸手抓住了他的右腕。这时,一只小飞虫在她眼前一闪而过,疾速扇动的翅膀变得模糊不清。他猛地痉挛起来,把一股粘稠而又滚热的皇族精液喷到了她的大腿上。他松开了下巴:她紧闭双眼,屏住呼吸,把自己的舌头尽量全都塞进他的口中,只盼着他在她身下扭动挣扎时不会惊厥发作。终身总统大人抽搐了两下,随即两眼一翻,颓然仰倒在扶手椅上。瑞秋一松手,他的右臂便无力地向一旁落去。她站起身,气喘吁吁,费力地转开脸,吐了口唾沫,想去掉嘴里那股烂牙的味道,可就在这时,她猛地弯下腰,大声地呕吐起来,把胃里的东西喷到了那位白日梦独裁者的脚上。 几秒种后,她感到两只有力的手臂搂住了自己的肩膀。“来,”麦克道格尔说,“咱们出去吧,你可以离开了。这里已经处于控制之下。” “处于——”瑞秋抬手擦去眼睛上的泪水,这时才意识到自己的手还是粘糊糊的。“呸!结束了?” 房间里满是光着身子的女警察,提着工具箱来回忙碌,同时用喉间的麦克风通话联络。“常规拆弹组已经到达这里,接管后面的行动——不管怎样,他们还有一半事情要料理。现在你可以走了。”脱去制服和护甲之后,麦克道格尔巡官露出了身上的刺青——瑞秋很久都没见过如此惹眼的纹身了:她双侧的肩胛骨上是两只天使的翅膀,而纤细的手腕上则缠着一条蛇。她指了指四个俯身围在炸弹旁的裸体女人,她们手里拿着各种仪器和中子计数器。“全靠你的启示,上校!‘不穿衣服的女人都是朋友。’” 瑞秋摇摇头。一只飞虫在她头上嗡嗡作响。这不是警方释放的机器蜂,或许它是第一个先兆,预示着记者们马上就要蜂拥而至。“其实我并不是什么上校,只是在香蕉共和国扮演上校罢了。”她耸耸肩,“刚才真要命,我得尽量靠近些,好堵住他的嘴巴,还要控制住他的胳膊。把浑身解数都使上了。” “唉,如果我能做主,肯定要发给你一枚奖章。”麦克道格尔紧盯着扶手椅,摇了摇头,“真要有点胆量才行啊。有些混蛋为了享受手淫,什么事都肯干。” “给我来点儿水。”瑞秋喘息着说,觉得另一阵反胃感正在袭来。 有人递给她一只水瓶。她一面漱口一面吐,还相当有节奏,最后瓶子见了底。瑞秋尽量提醒自己,这算不了什么,事情有可能更糟糕。如果他刚才惊厥过去,他可能会咬掉自己的舌头。还有,他或许还盼着她能提供更恶心的服务。另一只水瓶递到她面前,她接过来,把半瓶水浇在了左手和大腿上。“我需要冲个淋浴。还有抗生素,大量的抗生素。机器蜂的螫刺能让他昏厥多久?” “多久?”麦克道格尔的声音显得有些困惑。她看了看那些飞虫,然后挺直身体,尽量让自己的表情显得严峻,摆出一副应付新闻界的架势。“开怀丑角保安组织一直将涉及大规模杀伤性武器的侵袭行为视作极为严重的罪行。根据我们针对便携式核武器的零容忍政策,我们为机器蜂配备了一种破坏性有效载荷,专门攻击罪犯的脑部网状激活系统。他再也醒不过来了——他会一直沉睡,直到小脑的其他部分全部坏死。”说罢,她朝椅子上正在忽急忽缓响着鼾声的身形瞟了一眼。看她这副神态,最后的苏格兰王已经撑不了多久了。即便是在气氛轻松惬意的日内瓦共和州,与核武器有关的即兴艺术表演也照样不招人喜欢。 门口那堆脱下的衣物中响起了尖厉的滴滴声。瑞秋走了过去,俯下身子摸索着通讯器的界面控制环,而在这之前她一直懵懵懂懂,连自己挪动了脚步都没意识到。“喂?”她嘶哑地应道。 “这回可有你好瞧的了!”主席女士叫道。一听这种盛气凌人的声调,就不难知道她一直通过多点直播系统跟踪关注着事件的发展,还为某件事而被气得发了狂——大概是因为瑞秋还活着吧。“我了解你的底细,也听说过你在强制执行分部里的那些狐朋狗友!你休想故伎重演,躲过审计听证会!” “噢,滚你的!”瑞秋说着,切断了通话。迟早要收拾你。她暗想,靠在门框上,只觉得头昏眼花。我会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她想尽力控制住自己,但妄想狂般的疯狂念头已经超出了控制之外。“巡官,你能送我回家吗?我想我快要崩溃了。”她顺着墙滑坐到地上,又哭又笑。在房间的另一边,有位光着身子的女士炫耀般地用双手捧起一只粗短的、好似霰弹枪子弹的小玩意儿,充满了胜利的喜悦。看来大家全都欢欣鼓舞,可瑞秋无论如何也不明白,这有什么值得高兴的。 第四章 神秘之旅 一年多以前,在一次外勤任务中,各个方向的行动小组同时崩溃瓦解,就在那时,瑞秋与魔鬼达成了交易。与她成交的那一方拥有完美的能力,足以摧毁整个世界;可更令她不安的是,她发现自己事后根本不觉得后悔。 在奇点爆发的余波中,爱查顿显然已经从地球上销声匿迹,只留下残缺不全的网络、人口骤减的城市、大灾难在动摇了整颗行星之后造成的恶果,还有三条戒律,刻在一尊十米见方的实心金刚石立方体上: 一、我是爱查顿。并非你们的上帝。 二、我起源于你们,并存在于你们的未来之中。 三、在我的历史光锥之内,汝等不得违反因果律。否则…… 有些人声称自己理解其中的含义,可另外一些人却说他们是低能的蠢货,或是吹牛的骗子。“第一归正教会”将天体物理学家提普勒奉若神明,居然为此与“后期圣徒归正教会”的摩门教徒在大街上展开了混战。这时,变异后的伊斯兰教早已面目全非,而其他宗教也都分崩离析,走向了灭亡。计算机科学家们则提出了一个个疯狂的猜测——他们是当初留在地球上的少数人之一,出于某种原因,爱查顿似乎对这些家伙特别偏爱。爱查顿其实是一个规模宏大的软件,后来也不知借助什么运算法则,达到了计算机智能。在整个因特网范围内,它迅速地自我提升,对于它只用几分钟或几小时就能解决的问题,人类可能要花上一百万年。随后,爱查顿完成了决定性的超越,所达到的智能水平简直无法估量:它与人类相比而显示出的优越性,或许就和人类与青蛙相比一样。对于爱查顿后来所做的事情,人类更是不可能猜到或是理解它的动机。至于它如何在时空中开辟出那些宏观虫孔,至今仍是一个谜,人类的科学家根本没有任何头绪。 在起初一百多年的时间里,各种古怪的光锥理论根本没有任何实际意义。直到第一艘超光速太空飞船成功问世,情况才有了改观。于是,这种划时代的太空旅行方式开始大展宏图。宇宙被一颗颗有人类居住的星球搞得骚动不宁——当年爱查顿只用了疯狂的一天时间,就绑架了大约九十亿人,然后把他们安置在这些垃圾倾倒场中。一个个虫孔覆盖着时间和空间中辽远无边的区域,每延伸一光年的距离便将时间拉回一年。天体物理学家们闹得不亦乐乎,纷纷对违反因果律行为的运算含义做出推测。直到来自北非的一个后基督教教会发动了讨伐异教徒的圣战,这些人才消停下来。 奇点给人类带来的影响也可谓无穷无尽。背井离乡者并非被简简单单地丢到随便某一个星球上:在绝大多数情况下,爱查顿给人们安排的新世界的地域环境并不算太恶劣,还保留着最近以来地球化改造的粗糙印迹。此外,爱查顿还赠给他们礼物:丰饶之角、能够生产任何指定产品的机器人工厂,还有充足的时间、能量和原材料。丰饶之角的数据库中存有各种标准的设计方案,是发展行星文明的多用途工具——只要使用者足够明智,就能在几年之内使散落在宇宙各处的星球达到高度自动化的后工业时代经济水平。但如果使用者不够明智,丰饶之角也会让他们自己走向毁灭。如果一个文明世界用自己的丰饶之角生产核导弹,而不是民用核反应堆,或是只想着造出更多的丰饶之角,那么它很可能连第一次大饥荒都熬不过去;而如果某个集团将丰饶之角视作军事力量的源泉并以此为发展目标,就只会毁灭得更快。而人们的实际表现并不算太糟糕,最终,一两百年后,大多数不曾退化到蒙昧时代的星球都拥有了遨游太空的能力。 瑞秋历尽艰险之后才明白,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结果。爱查顿依然是人类事务中的重要因素:尽管它可能隐藏了形迹、孤绝于世外,但仍警惕地提防着危险。而且,出于自己的原因,它还对人类进行干预。时间旅行便违反了因果律,如果任凭这种行为肆意泛滥而坐视不管,便对它的存在构成直接威胁:迟早会有人设法回到过去,将爱查顿从历史上抹掉。其他各种科技发展的可能性也预示着危险——人工智能的研究或许会在信息来源方面创造出它的竞争者,而纳米技术的发展则可能让人类通过另一种途径取得与它相同的成就。因此才有了第三条戒律,而秘密执法者、蓄意破坏者和影响舆论的特工组成了一支大军,专门为爱查顿服务。 两年前,瑞秋遇到了一名特工。她原来在政治上一直抱折中态度,只是作为见证人目睹了此人的行动:他在时钟上暗做手脚,造成十五微秒的误差,便决定了一只舰队和星际皇帝的命运:那位皇帝向一颗已经落入敌手的行星派出舰队,打算穿越时空回到过去,在星球沦陷之前抢先下手,以此来收复失地。她对这件事没有声张,默不作声地接受了低等人类对外交事务的干涉。这次爱查顿并没有摧毁一个文明:它只是拖延了入侵舰队抵达目的地的时间,让他们来不及改变历史,而这样一来则引起了连锁反应,导致那个侵略性的军国主义政体最终崩溃。不过,这也正是黑室的那些控制者派她本人去完成的任务。 其实从瑞秋的角度来看,这是一次皆大欢喜的巧合,因为自己并不只是遇到了一名爱查顿的特工,她还同他结了婚。而且有时候,在一些快乐的日子里,当她不会被官僚泼妇们非难或是被叫去应付可怕的紧急事件时,她认为自己唯一真正担心的事情就是,不要再失去他。 是的,快乐的日子…… 瑞秋先冲了个淋浴,把自己反反复复洗了个干净,又吞下了广谱抗菌素和大剂量的强效镇静剂,然后在床上躺了一个小时,这时马丁才回到家。 “瑞秋?”隔着一层又厚实又暖和、令人感到惬意而又慵懒的毯子,她听到他在叫自己。瑞秋暗自一笑。他回家了。“现在该遏制住药劲儿了,”她想,“只要我愿意就行。”可这个念头似乎并不起任何作用。 “瑞秋?”卧室的门轻轻打开。“嗨。”她转动着眼珠,想要看看他,只感到一阵夹杂着药力作用的爱意涌上心头。 “嗨。”她喃喃应道。 “这是怎么了——”他的目光落到了床头柜上,“噢。”他扔下手里的包,“瞧,你服了劲头这么大的药。”片刻之后,他已坐到她身旁,把手放在她的额头上,“警察给我打了电话。”他脸上满是担忧之色,问道:“出了什么事?” 该遏制住药劲儿了。瑞秋不情愿地意识到。她积聚起全身的力量,指了指放在碎包装纸中的解毒药贴。这可是她有生以来最艰难的动作,相比之下其他事情都算不了什么,也包括她用手指握住—— “哦,好的。”马丁的手指十分敏捷,要比她敏捷得多,他撕去药贴的背膜,然后将它平顺地贴在她的颈侧。“见鬼,你用的药劲头太大了。事情真的很糟?” 现在说话变得容易一些了。“你不明白。”她咕哝道。随着解毒药贴逐渐起作用,合成内啡肽产生的飘飘欲仙感开始慢慢消退,在她精神世界的边缘,绝望好似潮波,正在积聚力量,准备朝她劈头盖脸地砸下。刚才她孤身一人,而他正处于降落过程中的等离子体黑幕之中,在那时嗑药似乎还真是个好主意,但现在摆脱了药物作用之后,她感到很惊讶——自己怎么会干出这样的蠢事。她伸出手,抓住他的手腕。“劳驾,从厨房拿两瓶酒来。到时候我再跟你细讲。” 他去了很长时间——也可能只有几分钟,但她觉得像是几个小时。马丁回来时已脱掉了外套,手里拿着一瓶酒和两只杯子。他脸色苍白,紧绷着面孔。“真该死!瑞秋,你他妈的怎么会让自己陷到这种事情里?”显然他刚才在厨房看到了媒体报道。他放下酒杯,坐在她身边,帮她坐起身。“所有的多点直播频道都在讲这件事。那个混蛋畜牲——” 他用手臂搂住瑞秋的双肩。她靠在他身上。“有个小组要对付这个疯子。”她嘶哑地说,“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我是个谈判专家,还记得吗?这里再没有别人能处理这类事情,所以——”她耸了耸肩膀。 “可是他们本不该呼叫你——”他的手臂变得紧张起来。 “你,听着。”她咽了口唾沫,“把酒瓶打开。” “好的。”马丁很明智地感觉到,现在并不适合继续谈下去,于是闭上嘴巴,给她倒了一杯酒。这是一瓶便宜的美乐红酒,而且没有事先开瓶通气氧化,但她之所以要喝酒,并不是为了品尝味道。“是真的吗?他们只能找你?我的意思是——” “是的。”她把酒一饮而尽,然后伸出杯子,示意再来一杯。他先为自己斟好,又给她重新倒上,“而且,我想他们确实找不到别人来干这件事。另外,他们也没有别的办法,手头没有足够的资源储备。这座城市一直平静安宁,根本没有每周七天、每天二十四小时待命的大规模杀伤性武器处理小组,只有几个志愿人员。当这次的麻烦出现时,他们正在巴西利亚上训练课呢。” “可是——”他咽下一口酒,“那里到处都是蝇式摄像机,我刚才在楼下看了转播。” “月亮出来了吗?怎么样?”她问道,显然是在转变话题。 “一片灰黄,还和往常一样。”他又啜了一口,但没有看她的眼睛。“我……瑞秋,请你不要改变话题。” “不要吗?”她盯着他,直到他转开目光。 “至少你下次得先告诉我一声。” “这次我就想告诉你来着。”她恼火地答道,“你那时正进入大气层,处于通讯中断状态。事情发展得太快。”她做了个鬼脸,随后又吸吸鼻子。“老天,我要哭了。”她半是嫌恶地说道,“这可不是我的作风。” “每个人迟早都要哭的。”他说道。瑞秋放下了杯子。马丁轻轻抚摸着她的手臂,想让她放松下来。 “那个混蛋以为他能把我当成公共厕所来用。”她飞快地说,“如果有人用枪指着你的头,让你去性交,大多数法律都把这叫做强xx,对吧?可就算那把枪其实就是一颗炸弹,我也得用手去搞,不能用嘴或是xx道。”她深吸一口气,“不过,我可不是逆来顺受的牺牲品。”她又伸出了酒杯,“再给我来一杯。那个畜牲今晚正在和捐献器官一起睡觉,而我则要大醉一场。怎么样?”她又深吸了一口气。她的感觉轻松多了:现在马丁就在身边,而且酒精也开始发挥作用。“当我走进那扇门的时候,就清清楚楚地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也知道会有什么危险,而我之所以要干这件事,也完全出于自愿。”杯中洒出的酒液滴在毯子上,马上扩散开来,形成了一大片酒渍。“我以前遇到过更糟糕的情况。明天早晨我就会清醒过来,可他还是那副丑恶的嘴脸,而且死翘翘了。”她吃吃笑起来,“不过,你知道我现在想要干什么吗?” “告诉我,好吗?”他问道,心中不明所以。 她坐起身,把毯子扔到地上。“我要再洗个澡。”她宣布,“要和我最喜欢的浴室玩具一起洗——就是你。我要好多好多浴油、泡沫,还有够劲儿的好东西。但这次我要的是酒,不是这种狗屎一样的镇静剂。我还要你给我搓搓背,要体验一下被你的双手抚摸全身的感觉。而一旦等我放松下来,你还得再给我一点好东西,让我提起精神,然后我要跟你做爱,直到咱俩全都精疲力竭。越粗野越好。”她摇摇晃晃地坐起来,靠在马丁身上,想挣扎着起床。“等到明天,或是以后什么时候,我要到那个王八蛋的坟上去撒泡尿。你和我一起去好吗?” 马丁迟疑着点点头:“可你要答应我,你得设法把自己的名字从登记名册上去掉?”他要求。 “我会试试的。”瑞秋说着,突然清醒过来。她耸耸肩。“不过,是否能成功,可是另外一回事了。这是个烂工作,但总得有人去干才行。可大多数人都精明得很,才不会充当志愿者。” 她正在慢慢恢复意识,懵懵懂懂地感到头在一蹦一蹦地作痛,胃里也直犯恶心,双腿的肌肉又酸又疼,而身下的被褥也皱成了一团。一时之间她只感到,即便自己洗两次澡,身上还是脏得要命,但突然另一个念头冒了出来——马丁在哪儿? “喔。”她呻吟着睁开了眼睛。马丁坐在床的另一侧,满脸疑惑地看着她。他像是正在听什么声音。 “是乔治?周。”他的声音也透着疑惑,“我想,你已经把电话呼叫屏蔽掉了吧?” “乔治?”她挣扎着坐起身,“现在几点了?”一幅时钟图标闪动着现出身形,悬浮在衣柜前方。“见鬼。”凌晨三点。乔治在三点钟找我干什么?她暗想。“肯定没有好事……接过来吧。” “瑞秋?怎么没有图像?” “我们在床上,乔治。”她含糊地说,“现在是半夜。你以为是怎么回事?” “噢,对不起。”衣柜平平的立面上亮起了一幅图像。乔治是为数不多的几位主流职业高级外交官之一,当然知道瑞秋真正的工作性质:即便是半夜,她也得爬起来干活儿。平常的时候,乔治总是衣着整洁、潇洒利落,别出心裁地模仿出一副老态——某些比较原始落后的国家似乎都误以为这是高贵雍容的表现。而现在,他看上去忧心忡忡,仪容不整。“红色紧急警报。”他满含歉意地说。 瑞秋尽快起身。“请等一下。”她说道,“马丁,你把醒酒液放到哪儿了?” “卫生间,左面的橱子里,最顶层。”他答道。 “等我一分钟,”她对乔治说,“好吗?” “呃,当然可以。”他点点头,焦虑地看着摄像头。 她还真花了一分钟,不多不少:抓起浴衣、一杯水,还有那瓶醒酒液。“为什么这么着急?”接着她警告乔治,“这次最好别让我再摊上倒霉事。” “你能在半小时后做好准备动身吗?”乔治问道,显得很紧张,“这次是大规模的正式行动。几个小时以来,我一直在联系你。下午你没在办公室——出了什么事?” 瑞秋瞪着摄像头:“你这么忙?居然没注意到有个混蛋想轰掉整座日内瓦城?” “你掺和到那件事情里了?”乔治看上去很吃惊,“向你保证,我不知道——但现在这桩差事可比它重要得多。” “拜托。”她打了个呵欠,“说来听听。” “我会在路上给每个人提供全套简报——” “每个人?你要召集多少人?在路上,这是什么意思?还有,这次任务要花多长时间?” 乔治不自在地耸耸肩:“我不能告诉你。你先按至少一个月做准备吧。” “一个月。该死。”瑞秋看到马丁沮丧的表情,不禁皱起了眉头,“那么说,是要去外星系了?” “嗯,我不能确认,也不能否认。但你猜得八九不离十。” “其实一切都没准谱?” “是的。” “外交幌子?秘密行动?不然你不会让我去。” “我不能确认,也不能否认。这次不行。原因很明显。” “混蛋!”她低声说,“不,我不是在说你,乔治。”她摇摇头,“你该明白,我三个月后就要享受六年的休假了。你也该明白,我两个月前刚结婚,我们正打算生儿育女。现在我的配偶怎么办?” 乔治深吸一口气,显得不大高兴。“你想怎么样?” “我要——” 片刻之间,瑞秋的思绪一顿。红色紧急警报,她暗想。在她疲惫的头脑中,一种冰冷的恐惧感油然而生。事情确实很严重,对吧?只有在可能爆发战争时,红色紧急警报才会拉响——尽管它不一定迫使安全理事会必须采取行动,但如果不是马上就要开战,它也不会被启动。而这就意味着…… “——我要一套双人舱位。我们两个人一起去。”她飞快地说,“我刚从倒霉透顶的新共和国回来,又因为预算开支而被总部来的恶婆娘百般刁难。当一个拿着核弹的精神病因为没人给他手淫就要大搞日内瓦市区的时候,我还得去收拾那个烂摊子。现在你又想把我从舒舒服服的家里拖走,到十万八千里之外去执行什么不靠谱的任务。所以我觉得,至少你应该为我安排一套双人舱位。” “哦。”乔治抬起右手,“抱歉,请稍候。”他的双眼闪动着激光斑点的光芒,某些紧急信息正被直接投射到他的视网膜上,“你在登记注册时没有改变身份。我不明白——” “你当然不明白。我以后再也不会单枪匹马执行任务了,乔治,不管行动已经安排就绪还是事先毫无计划。” “唉。”他似乎正在深思,“我们需要你现在就行动。可是……”他揉了揉下巴,“这样吧,我会尽量为你的丈夫或是妻子搞到外交护照和机票,乘坐最早一班飞船前往——嗯——使团的目的地。但我们现在就需要你,你不要再找麻烦了。” 瑞秋摇摇头:“这还不够好。马丁必须跟我一起去,否则我不走。” 卧室另一头,马丁把双臂交搭在胸前,耸了耸肩膀,装出一副不明所以的模样。瑞秋假装没看到。 “既然你决不让步,”乔治思索了一分钟才缓缓说道,“我想我可以安排,但你丈夫必须同意签约受雇于我们,身份是实习员工。现在有一艘快船正等在轨道上,这可不是让你们去快快活活地兜风。你们愿意干吗?” 瑞秋转开目光,朝马丁瞟了一眼。“你愿意吗?” 他扬扬眉毛,片刻之后点了点头。“好吧。不管怎样,我下个月也没什么要紧事。如果你觉得……” “当然。”她勉强朝他一笑,接着马上又把目光转回到乔治身上。“他愿意。” “很好。”乔治来了精神,“如果你们能在一个小时之内做好出行准备,那就再好不过了。不必带衣物或是给养,有专款供大家路上花用,只要你们两个大活人就行。嗯,你刚才说到生儿育女——你和你的丈夫都没有怀孕吧?但愿如此。” “没有。”瑞秋摇摇头,“你要我们在一个小时候出发?你就不能稍稍给点暗示——这次是什么任务?” 一时间,周看上去显得疲惫不堪。“只有在路上我们才能谈这个。”他轻声说,“这是最高级别的安全议题。不过……咱们谈谈今天发生的事吧。你救了多少条性命?” “嗯,那颗核弹的当量是三十万吨,它会……轰掉整个日内瓦。如果从这个角度考虑的话,我救了大约五百万人。要是我们那位小朋友的阴谋得逞,五百万人里有一半会送命,另一半则要无家可归。为什么问这个?” “因为如果我们不能顺利完成现在这个任务,就会有大约五十亿人送命。”尽管乔治力求镇定,但还是难掩心中的激动,“而且那只是开始……” 第五章 报章社论 《伦敦时报》——创办于一七八五年,最不同凡响的新闻刊物!现在由灵通刺探者弗兰克?诺斯为大家做详细论述。本报赞助者为:联合福尔提星际公司、蝶舞交互建设集团、伊斯兰法拉卡银行、赛博鼠名品,以及柯密特第一寰宇教会。 社论 我想和大家谈谈新莫斯科星系的大灾难。即便诸位喜欢用所谓“客观新闻报道”中完全丧失了道德感的语言来描述新莫斯科,你们也会说:它是一个真正令人作呕的污秽之地,是混乱不堪的大熔炉。在这片藏污纳垢之所,间谍天使、战争吹鼓手和各式各样的灾难产物沆瀣一气,做着卑鄙的交易,好似钻进威士忌桶的酒鬼一样欣喜若狂。就像大多数在这个古老体制的光锥里混日子的人一样,大家或许都认为新莫斯科只是让别人头疼的麻烦,与自己无关——这是一片偏远落后的麦克星球世界,住的都是欺软怕硬的无能恶棍,总想胡搞些亵渎神明的技术,被爱查顿整得狼狈不堪;他们也就会鼓捣出一点硬伽马射线,自己栖身的星云才形成没几天,而且用不了几年就会被人忘个精光。最近,由本专栏委托进行的一项短期调查显示,百分之六十九的地球佬没听说过新莫斯科,而在对这个地方有所耳闻的人里,又有百分之八十七的被调查者相信,它与地球政治毫无关系。另外顺便提一句,这些人同时也都认为:xx交不是真正的性交,老变态狂圣诞老人在每年的十二月二十五号都要溜进你的烟囱,而地球是平的。 好吧,现在该剥开误解的外衣了,让我们拿起驱除蒙昧的钢丝刷子,把这堆粘粘糊糊、半真半假的论调和真正的谎言都清理一番吧。真相确实令人苦恼,但总比故作一无所知而招致的后果强得多。 九年前,我前往新莫斯科,在星系内各地之间做平平常常但优哉游哉的长途巡回飞行,一路看遍了七角星系才会有的声色场所、两河星系那样的田园风光,还有像阿萨德星系、文莱星系和贝多芬星系一样给人留下狂野印象的地方。我要再三强调,新莫斯科决不是充满田园风情的穷乡僻壤。其实,它也很难算得上是一片充满田园风情的穷乡僻壤,因为这里的行星联盟由六个超级大国政府组成,每个国家的疆域都同地球上的大洲一般大小,这里的城市规模与孟菲斯、阿于巴或东京不相上下,这里的太空轨道基站能够建造核聚变动力的星际货运飞船。 当人们想贬低新莫斯科时,大概总是要用上一个词:“与世隔绝”。但是,这个星系只有两亿公民,连能够生产超光速动力内核的船厂都没有,如何会成为通达天下的寰宇主义者呢?事实上,与许多干预时代之后出现的殖民地相比,他们所保持的核心工业能力要高出很多,而且他们的生活也过得相当不错。如果你的先祖来自爱荷华和堪萨斯,你说话的口型就像是在打呵欠,那么单凭这些事情,谁也不可能妄下断语,说你愚蠢、蒙昧,或者认为你是个疯狂的帝国主义者,热衷于征服星系。而我发现,新莫斯科的人民大都宽容、友好、思想开明、性格开朗、精力充沛、风趣可喜,而且仁慈善良,跟其他星系里我所了解的大众没什么两样。如果你想找老派风格的麦克星球世界,莫斯科就算一个:当年一些被逼无奈的难民在此定居,承袭了二十一世纪的欧美主流文化,人民将启蒙价值、代议制民主、相互包容和宗教自由视为公理,并在此基础上建立了文明。没错,麦克星球世界,我们就是这样称呼他们的。这些人温文平和、轻松安逸、包容宽厚,是西方历史传统的继承者。另外,还有一种说法也很合适:单调沉闷。 可是现在,居然他妈的有人杀害了他们。 “自动编辑器,将我的废话限定指数下调到零点七。我想,这段话过于露骨,口气太重了。” 诸位对我这种粗俗的语言感到震惊了吧?很好,我就是想吸引大家的注意。新莫斯科星系发生的事情更令人震惊,因为它有可能发生在任何地方。或许就发生在这里,地球,也可能是马力德星球——而阁下本人此时大概正在地球上,因为本报百分之七十的读者都是恋家的留守者。这场灾难甚至可能落到猎户座大法星系里那些讨厌的帝国主义蠢货头上,也可能光顾博拉加星系中那些平和而又开明的穆斯林技术专家政治论者。我们全都有可能遭到攻击,因为不管是什么人将新莫斯科化为乌有,他们总归还是在犯下滔天大罪之后成功地隐藏了形迹,而且只要各星系没有展开正式调查,他们会认为自己还可以再下杀手。而现在我要告诉大家,不管凶手是谁,反正罪责不在莫斯科人。 《时报》设法取得独家采访权,看到了新莫斯科星系六国联席委员会的上一期内政预算案——当年该方案获得通过时,距“零时事件”已有整整两年时间(最近一期的预算案未能在灾难发生前公布)。我们相信这些数据非常准确,而且我可以向大家保证,尽管可能是该预算案里的军费开支招致了一场末世袭击,但实际上其中没有一分钱花得超出常理、令人警觉。这里有一份详细的审核报告(自动编辑器,在这里为补充材料添加超链接),上面显示,每年有两亿七千万的官方军费开支被用于维持亚光速威慑舰队,另外六亿用于民防系统——大多数用于对抗自然灾害。预算案中没有足够的闲散资金供他们滥用:仅有另外一亿的花销被用于执行秘密计划,而最关键的是,新莫斯科的造船厂缺乏足够的专家和设备,无法建造或是维修超光速舰船。诸位,我们查不到任何违反因果律的战争行径,查不到任何违规之处,没有任何事情会引起爱查顿的注意,新莫斯科没有任何开发违禁武器和违反三戒律的基础设施。如果有人指责这些家伙秘密生产违反因果律的武器,从道理上实在说不通。另外,新莫斯科刚刚与新和平星系中那些凶蛮可憎的邻居签署了合作协约。尽管这种合作或许酝酿着几种令人不快的可能性,但没有确凿的事实可供我们在此公布。至少目前还没有。 然而最终的事实是,有人向新莫斯科下了黑手。很可能是某个凶狠卑鄙、鬼鬼祟祟的人类集团犯下了这桩罪行,他们拥有大规模杀伤性武器,拥有能将莫斯科政府劈成碎片的利斧,在忌恨的驱使下刻意残害了众多无辜者的生命,只因为自己受到些许轻微的冒犯便逞凶复仇。没错,凶手完全不顾事实——他们受到的冒犯很可能微乎其微。换句话讲,这就是一场种族屠杀。 篇末按语:在论坛的回应栏中,有个认钱不认人的实用主义痞子说,既然新莫斯科被近乎上帝一般的超能势力所毁灭,那么我们就该认清形势,停止提供安置难民用的援助资金和专项济困资金。对于这种论调,我只能说:滚你妈的蛋,去死吧。你让我充满鄙夷之情。我真是气昏了头,其实本不该写出这种话——真奇怪,键盘为什么没有在我充满怒火的指尖下熔化。我很震惊,论坛上怎么会出现这种问题。你不配读我们的《时报》,而我马上就要取消你的订阅权。你是人类的耻辱,最好自己做个了断吧。 完(《时报》社论) 弗兰克怒气冲冲地掐灭了手中的雪茄,用大拇指把烟头按在烟灰缸里,狠命地碾来碾去。“去他妈的。”他低声咕哝道,“去他妈的。”他深吸一口气——在他狭小的单人贵宾舱里,空中飘荡着浓稠的蓝色烟雾。迟早他都得重新打开通风系统,扯下他盖在烟雾报警器上的塑料薄膜,不然生命保障乘务员便会找上门,给他来一番傲慢但不失礼貌的说教,让他明白船上的生命保障系统是怎么回事。但现在他还是要尽量享受一点安慰,吸一吸自己钟爱的烟雾。在这艘船上,所有其他的事情都由不得他做主,弗兰克感到自己像是被锁在一座移动式的主题公园里,而作为一名琐事控制强迫症患者,当他身处某个无论怎么折腾也无法让自己合意的环境,便会病态地生出不适之感。 弗兰克很生气。他简直怒不可遏,以至于必须站起来走一走,但随后还是无法控制自己,于是开始用头砰砰地撞着舱壁。他承认,自己有不少毛病,而其中一个便是:他拥有一种可怕的能力,可以深切地感受到别人的痛苦。如果能通过手术去掉这个毛病,他早就这么做了——说不定他以后还能在政界飞黄腾达呢。但他无法摆脱它,而且又在从事这种职业,结果这种能力只能让他的良心剧痛不已。尤其当他不得不驱除自己心中的魔鬼时,更是如此——就像这次巡行一样。他关掉工作流程和复制视窗,折起键盘放到口袋里,接着站起身,最后一次深深吸了一口蓝色的有毒废气,随即打开了舱门。近二十四小时以来,这是他第一次开门。 “罗曼诺夫号”的船员宿舍区里,某个地方大概有一只警报器正在高叫:“危险!B312套房的怪物出来了!快喷洒除臭剂,并准备对B3走廊进行净化处理!危险!危险!化学战争警报!”弗兰克张大鼻孔,嗅闻着纯净得不自然的空气。他是个大块头汉子,生有凸出的眉棱骨和富于表现力的鼻子,原先有个情人说他就像一只雄性银背大猩猩,而他那头黑白相间的短发只会令这种相似之处更明显。他的皮肤焕发着青春的光彩,全身几乎因为充沛的精力而振颤不已:仅在六个月前,他做了有生以来的第一次染色体端粒重置术和老化抑止术,现在身体里满是动荡不宁的少年活力,而他几乎早已忘记自己年轻时的状态了。充溢的青春能量也影响到了工作,于是他的社论变得凶猛好斗,散文也极富攻击性,在几个小时的写作之后,他几乎都要蹦到天花板上了。 走廊两侧排列着一只只舱门,墙上是浅褐色的拉毛壁毯、凹入壁中的把手,还有一张张安全网,当飞船朝斜向加速时会把走廊变成一个个方形的安全隔间。到处都有凹进墙壁的假窗,显示出和谐的田园、大漠的落日和铺满细沙的海滩,以及青葱繁茂的雨林和壮丽非凡的繁星。经过折射的灯光把走廊变成了一条没有影子的隧道,像商务旅馆一样温和平淡,更显得乏味可厌。这里还散发出一股松林的人工合成香味。 弗兰克顺着走廊信步缓行,轻蔑地哼了一声。他对星际旅行的这种弊端总是厌恶而又轻视。当你登上飞船,准备前往遥远的星球,开始一段冒险旅程时,却感到像是在一家专为迎合低等冷血白痴而设计的自助式公寓里分到了一张修饰豪华的铺位,那么这趟远行到底有什么意义?那些酒店都是一个德行:墙上挂着手绘艺术品,尽管精心设计但还是平淡乏味;食品柜里摆着合你胃口的即食餐,放在预包装里,随时可供食用;特大号的卧榻上方,天花板可充当屏幕,能够放映十万部烂片或是玩上百万个狗屎虚拟游戏。 唉,去他妈的!这艘船上的乘客都是些自鸣得意的混蛋,满脑子都在盘算自己的星际生意经,一心只想暴富发横财。他们对外界的一切都漠不关心,姑息迁就,被贪婪迷住了心窍。无论任何东西,只要不在他们鼻子底下,只要没贴着千真万确的高价标签,他们决不愿看一眼。去他妈的,还有他们的消费需求,他们需要的就是这种飞行酒店:乏味、无聊,服务人员简直就像一伙临时帮工,不是盛气凌人便是摆出一副屈尊俯就的德性,而且这里没有一点点迹象能提醒乘客:他们早已离开自己在堪萨斯的狗窝,登上了一艘百万吨级的高级飞船——这堆时髦玩意儿的中心是一个量子黑洞,正借助弯曲时空的波浪让他们在可见宇宙的视界中滑行。唉,如果他们明白这是怎么回事,说不定会被吓得心慌意乱,魂不守舍呢!而且以后大概就不这么热心买白星公司的船票了,也只有这样才能触及到船东公司的要害,如此一来…… 弗兰克以前旅行时坐过牛车,也坐过老式的不定期货运飞船,那玩意儿让船员宿舍区不得不像轮子一样旋转,才能靠离心力模仿出重力。他还同其他幸存者一起,挤在装甲运兵车的后厢里,度过了一个难忘的夜晚:车子在沙漠上隆隆驶过,而他总是神经紧张地想象着胜利者的武装直升机已经出现在面前,然后被吓得脖子上直起鸡皮疙瘩。后来还有一次,在奥克塔维奥,孟菲斯城附近一片布满沼泽的三角洲上,他蜷缩在摩托艇的船底,熬了整整一个星期。同过去那些经历相比,如今这次真算是豪华之旅了。不过,它还是显得平庸、乏味,而且最糟糕的是,毫无特色。 在微微弯曲的走廊尽头,有一幅松松垂挂下来的帘幕,弗兰克推开它走了进去。帘子后面是一片楼梯平台,将装有金刚石壁板的螺旋形主楼梯围在中央。这道太空船风格的楼梯本身是有机体,它其实是一整棵桃花心木树,经过煞费苦心的修整,生长成楼梯的形状。在保护套管的限制和诱导之下,它才拥有了螺旋状的形体,横截面卷曲成半月形。被残酷地杀死之后,部分树身又被木工行家们肢解切掉。主楼梯向上一路穿过十一层乘客住舱甲板,顶端直达飞船观星台那晶莹澄澈的金刚石相圆顶。此时这座透明穹顶已被遮蔽起来,因为飞船导频波产生的星体光行差让外面所有的东西都变得模糊不清,只能看到一束束伽马射线暴射出的光芒。弗兰克打量着四周,心中暗自纳闷:为什么看不到乘客和那些身穿白色制服的人类乘务员?接着他看了看手表,这才恍然大悟。“凌晨四点?”他朝空荡荡的楼梯间咕哝一声,“哼!”其实钟点对他来说并没有多大意义,但大多数人都按照飞船的时间作息起居,借以与各星际贸易航线统一执行的帝国标准时间保持一致,这就意味着,此时大家正在睡觉,而大多数公共区间为了进行维护都已被关闭。 F层甲板的夜吧还在营业。顺着开塞钻似的螺旋楼梯转了一千五百度之后,弗兰克才爬到这层甲板,只是稍微有点气喘吁吁。他推开酒吧的镀金水晶门,走了进去,然后朝四下里打量了一番。 尽管时间已经这么晚,但酒吧里仍闲坐着几个夜游神:一两个单身客人正在吓人地狂饮烈酒,另外六七个男女像是朋友,围在角落的桌旁聊天。如今判断人的真实年龄已不是件容易的事,不过看这些人相互之间举止言谈的样子。他们似乎还很年轻,看上去像是正在巡回旅行的学生;也可能是一群工人,在一道不寻常的旋涡中随波逐流——这道漩涡便是劳动力市场的流动性:让工人迁就工作地点,总比让工作地点迁就工人来得便宜。弗兰克以前也曾这样长途奔波——当年他年轻无知,只能被人随意摆布。他轻蔑地哼了一声,懒洋洋地坐到吧凳上。“来一杯瑞伊朗姆酒,加冰,不要往里面加别的东西。”他朝酒吧招待咕哝道。对方意识到弗兰克不希望喝酒时听人扯闲话,于是默不作声地点点头,转身去斟酒了。 “这一路还算顺利吧,呃,那个谁?”有人在他左肩旁尖声尖气地说道。 弗拉克转身看去。“还行。”他强忍住冲动才没说出自己的真实感想,谁也不知道自己凌晨四点在酒吧里会碰上什么人——至少有位高级政府官僚在被《时报》整得生不如死之后曾得出过这样的结论。弗兰克不打算向任何人泄露自己的身份,哪怕是那种让人一看便知道是疯子的家伙。此时身边这位神出鬼没与人搭话的健谈客,就是那种让人一看便知道是疯子的家伙:从他套在头上的尖顶长毛绒软帽(铁蓝色,喷洒着全息星星),到脚上一红一绿两只短靴,简直疯到了家。尽管此人长着充满热情的深棕色眼睛和深红色髭须,但看上去还是像个从改造营里逃出来的“时尚罪”犯人。“请原谅我说话无礼,但我不是到这儿来开心理治疗会的。”弗兰克低声说。这时酒吧招待恰巧斟好了酒,把酒杯往柚木吧台上轻轻一放,发出一声脆响。弗兰克端起小杯,嗅了嗅里面无色透明的液体。 “正好,我也不是到这儿来找乐子的。”浑身五彩缤纷的家伙夸张地点点头,随后朝女招待打了个响指。“给我来一杯他喝的东西。”他尖着嗓子说道。 弗兰克闷声叹了口气,朝那群年轻男女看去。他们全都显得干净利索,头发剪得很短,可那副整洁的外表却让人感到压抑不快:他们当中没有一个人打耳孔、刺纹身、留辫子或是烙疤痕。这让弗兰克想起了以前在某个地方经历过的某件烦心事,不过在人类聚居的各个星球世界巡游了三十多年后,他早已经历够了烦心事,所以具体是什么事情,他的记忆已模糊不清。这些姑娘小伙儿看上去健壮得令人难以置信,人人都脸色红润,长时间在户外活动的人才会有这样的面色。他们大概是德累斯顿的学生,世袭管理家族的孩子,刚刚完成高等义务制学业,马上就要进入政府官僚机构,趁这个空当出来享受由国家出资的就业前漫游旅行。他们全都穿着灰色套衫和棕色的肥腿裤,似乎这身打扮就是他们的制服,不过也可能这几个年轻人只是来自一个所有屈服于时尚的受害者都被赶尽杀绝的星球。但不管怎样,他们彼此之间的打扮还是稍有不同,而这就说明,他们其实只是追求衣着统一,并非受制于死板的制服。弗兰克转回目光,看着满身高科技色彩的家伙。“这是极品原桶酒,劲头很大。”他提醒对方,心中纳闷自己为什么又要搭话。 “好啊。”那家伙先闻了闻酒香,然后一口吞下半杯,“哇,哈!我还得再要一杯。你管这玩意儿叫什么?” “瑞伊朗姆酒。”弗兰克厌烦地说,“这是陈年酒,贵得要命,从老地球直接进口来的。等到明天早晨,你就该后悔喝这么多了。哦不,应该说等到晚上。不过,也可能等你该付账时就该后悔了。” “是么?”这位好似颜料厂大爆炸似的人物端起杯子,在手中把玩片刻,然后把剩下的酒灌进了喉咙,“哇呜。正合我的胃口。多谢介绍。我敢说,我们会发展出一段长久而且成功的友谊。哦,我的意思是,我和这酒。” “好啊,只要你不在酒醒后因为宿醉而责怪我就行。”弗兰克抿了一口酒,扫视着酒吧,但除了那帮克隆人一般的德国游民之外,这里似乎再没有别人能为他解围。 “那么,你要去哪儿,老兄?”那家伙问道,女招待又把第二杯酒放到他面前。 “七角星系,只算是下一站。”弗兰克明白自己已经躲不过这场谈话,于是干脆投降。“接着可能要去新德累斯顿,然后是维也纳。我听说他们接收了一些来自莫斯科的难民。你知道这类事情吗?看来我得跳过新和平星系了。”他耸了耸肩膀。“等到这条船走了一整圈又回到新德累斯顿时,我会再次上船,返回七角和地球,但也可能会根据新的工作安排再去别处。” “啊,是这样。”这个五短身材的家伙皱起面孔,像是在思考什么事情,“这么说,你是个记者?” “不,我是个战争博客撰稿人。”弗兰克实话实说,不知自己是该觉得懊恼还是满意,“你呢?” “我是个丑角演员,艺名叫‘斯文加利’。只不过现在我下班了,如果你想让我讲个笑话,我就得先问清楚,看看你的文化背景是不是允许我开这种玩笑。” “嗯。”弗兰克凝神观察着这个小个子男人。在他脑海中的某个地方,好像有个齿轮传动系统开始转动,然后咔哒一声锁定了位置。他喝了一大口朗姆酒,让酒液在嘴里打转,随后一口咽下。“是这样。那么,真正的你是个什么样的人?哦,我不是要专门记录这种事,只是随便聊聊——现在我也下班了。” “咱俩还真能谈到一块儿。”斯文加利毫无幽默感地咧嘴一笑,“丑角演员可不是什么有趣的工作,至少重复演出六千次以后是这样。我连自己的真名叫什么都想不起来了。我一直在这个该死的星系里四处表演,就为了哄傻瓜们开心,而那帮蠢货都住在粪坑一样的破地方,把我能编出来的所有胡言乱语都记在心里。我不给那些没住在粪坑里的人表演,因为总有一天我正式退休,只打算搬到一个不太算粪坑的地方去住。” “哦。这么说,你为白星公司工作?” “对,但严格遵守合同。我可不是产业奴隶。” “哦。那么,丑角演员在班轮飞船上需要应付很多演出吗?” 斯文加利又啜了一口朗姆酒,这才用无聊又单调的语气开了腔:“白星公司班轮‘罗曼诺夫号’上有两千三百一十八名乘客、六百四十二名乘务人员,还有七十六名轮机和飞行控制人员。十一天后,我们将到达下一个停靠港,那时全船人数可能会增加一名——其实预计应该有两名新生儿,但根据保险公司的统计数据,有百分之七十的可能性,这次航程中至少要有一人死亡,不过到目前为止还没有死人。另外,这里还有船上人员的各种亲属及随从,共计三十一人。现在,全船上上下下各色人等大多数都处于由抗衰老术延长的成人期,但在所有人当中,有一百一十八人患有青春期前恐惧症,因对成人期过分担心而不胜其苦——他们大多数都是独生子女,或者兄弟姐妹的年龄至少要比自己大二十岁,所以就跟娇生惯养的小孩子没什么区别。总得有人哄这帮低能活宝开心,而他们远比真正的成年人更难伺候:廉价的被动式交互游戏可满足不了他们。说实在的——”斯文加利举起杯子朝女招待眨眨眼,“单单应付他们就让我筋疲力尽。可是,我还得应付那些所谓真正的成年人呢。” 弗兰克放下杯子。“对了,活报剧。”他说道,“我老是收到垃圾请柬,让我去看什么该死的表演。是不是你搞的?” 斯文加利显得有点不安。“这可不能怪我。”他说道,“这是公司正式的官方娱乐政策。乘客的思乡病是个能捞钱的大市场,公司要从中尽量榨取最多的利润。想想你自己吧,你是个商务旅行者,可以在旅程中富有成效地利用自己的时间,可你是个特例,并不符合普遍规律,大多数旅行者都无聊得要命,而且没办法改变现状。人们之所以旅行,就为了前往某个目的地,仅此而已。所以说,他们如果能安安稳稳地睡在货仓的透明单人舱里,为什么还要住进昂贵的特等舱,终日无所事事,无聊地熬上好几个星期?住统舱的人被催眠后就是睡觉,不会消耗多少氧气,不会感到无聊,也不会在旅途中买昂贵的饭菜或是花钱找乐子。所以如果公司想从乘客身上榨取最大限度的油水,就只能利用娱乐消遣和新奇玩意儿挣钱。你注意到了吗?这艘船上的娱乐总监比轮机长的级别还要高。还有,公司制定了一个非正式收入的增加目标,要从每位醒着的乘客身上捞回百分之五十的空舱和膳食损失费。”他狡黠地朝弗兰克再次斟上朗姆酒的杯子点点头。“现在的事情都没准儿,说不定我就是个负责保障公司收入的小头头,而我的酒杯里其实是白开水。我来这儿就是要哄你在酒吧里喝个够,直到你出溜到桌子底下,为白星公司的收支账增添更大的荣耀。” “鬼才信你。”弗兰克说道。三杯劲头刚猛的原桶朗姆酒,再加上分辨胡言乱语的高超本领,让他自信得近乎专断,“你是个他妈的无政府主义者,你喝的下一杯由我买单,明白吗?” “噢。”斯文加利叹了口气,“你这是在对我的诚实妄加揣测,而我认识你才五分钟,不过我还是要表示感谢,发自我充满痛苦的肺腑。你是个什么样的博客撰稿人,能随便请人喝这么贵的酒?” “我是个只想喝得烂醉的博客写手,还得有人陪我一起喝。我写一些最他妈强硬的社论,搜罗让人吃不消的新闻题材。我们所到之处,政客们只有招架之功,没有还手之力。我老妈总对我说,自己一个人闷头喝酒最要不得,所以我就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听从她的忠告。说真的,等你了解我之后,就不会把我放在眼里了:我清醒的时候一点心肝都没有。” “嗯,或许我能帮你。我的心肝和八岁的孩子一样纯洁无暇,我把自己的全套下水都泡在甲醛罐子里,装进了行李箱。呃,请原谅——如果你感兴趣,我倒是可以卖给你。” “不必费心,我早就没救了。” “那好吧。” “给我来一杯达利斯克威士忌。”弗兰克说着,朝女招待转过身,“你们这儿有什么雪茄?” “你要雪茄?”斯文加利问道,“我的刚抽完。” “没错,雪茄。”酒吧远处的角落里,那帮安分守己、生活纯良的年轻人唱起了一支歌,充满户外气息和节奏感,其中的词句在弗兰克听来好像是某种沿袭自德语的方言。接着那边传来许多啤酒杯相碰的叮当声。斯文加利不由得一惊,他从酒吧呈上的烟盒中拿起两支粗大的哈瓦那雪茄,递给弗兰克一支。“嘿,有火儿吗?”斯文加利耸耸肩,随即捻动了一下手指。火苗冒了出来。 “谢了。”弗兰克先赏鉴般地吸了一口,轻轻瑟缩了一下,接着又吸了一口,“这就好多了。威士忌配雪茄,人生夫复何求?” “当然还要有别的追求。绝妙的性爱,金钱,还有敌人的死亡。”斯文加利说,“当然不是指现在,还请放心:阅历和正直感都迫使我不得不承认,把飞船生活与性爱、金钱和谋杀搅在一起,一般来讲绝不是好事情。但等我到了新德累斯顿,只要一下船——现在对我来讲,那是这趟巡回演出的终点——我得承认,到时候我可能要好好放纵自己,解决一下当务之急。” “但愿不是谋杀。” 斯文加利毫无幽默感地咧嘴一笑:“就凭一个丑角演员能干出那种大手笔吗?我要谋杀的只有平淡的生活。” “听你这么说,我很高兴。”弗兰克又吸了一口雪茄,接着喷出一股浓浓的蓝色烟雾。他装作没注意到女招待偷偷地戴上了一副鼻塞。“你碰到过莫斯科来的难民吗?” “嗯。那大概是……是四年前的事情了吧?” “差不多。”弗兰克同意,“那件事发生的时候——”他停下来看了看表,“——按照帝国标准时间,大约是四年零九个月之前。” “嗯。”斯文加利点点头,“是啊,有些偏远的太空站都倒了霉,对吧?我能记得。”他暂且放下了手中的雪茄,“那次把这边的飞行计划全都打乱了。所有飞船都给动员起来,去执行救援任务。一点儿没错。不过,我当时正在摩根星球的飞船起降场,为一个恶毒透顶的马戏团经理工作——那个女人名叫埃莉诺?瑞灵。她有个古怪的观点,认为丑角演员这种工作就是一种不需要任何技巧的简单劳动。她把我们使唤得比牲口还狠,最后我只能从那儿逃出来,靠假证件和现金混到一张船票,离开了那颗行星——因为她拿着一份伪造了我签名的假合同,正打算把我告上法庭。”他轻蔑地哼了一声,“我想再来一杯朗姆酒,怎么样?” “请便,别客气。”弗兰克吸着雪茄。现在这些烟酒花销不用他自己掏腰包,最后都会由各个军控委员会付账,而且公关宴饮名正言顺。“嗯,那女人叫瑞灵。这个名字起得像个铃铛,还真让我想起来了。她是不是几年前死在了某个古怪的特殊场所?好像还引发了一桩丑闻。” “我不能妄加评论。但哪怕是她被一头大象压死,我也不会吃惊。这个女人最擅长为自己树敌。等哪天我到她的老家去,会专程到坟前拜访一番。你知道,我只是要搞明白,她是不是当真死翘翘了。” “当初你们相处时肯定就像干柴烈火,闹得不亦乐乎。” “哦,没错,一点不错。”斯文加利的热情高涨起来,“她是烈火,我是干柴,而最精彩的段子是——她最喜欢被人捆起来,屁眼里插上一根直肠爽棒,让戴着胶皮小丑鼻子的男人用香肠狠揍。我们——”说到这儿,他停了下来,眼睛望着弗兰克身后。 “怎么了——”弗兰克转过身,“——嗯?”他闭上嘴巴,目光向上移,再向上移,落到了一张沉默无声但满是非难之色的面孔上。原来是那边桌旁的一个小伙子。他金发碧眼,下巴突出,体格就像一座核导弹发射架。他的个子太大了,足足比弗兰克高出一头。 “您在毒化空气。”他说道,尽管不失礼貌,但语调冰冷,“请马上停止吸烟。” “是吗?”弗兰克换上他那副下作的笑容:看来要有麻烦了,“真奇怪,我怎么没注意到?这是个对公众开放的酒吧,不对吗?” “没错。事情明摆着。我再也不想吸您喷出来的讨厌的臭气了。”小伙子张大了鼻孔。 弗兰克吸了满满一大口烟,让烟雾从自己的鼻孔中徐徐冒出。“嘿,招待。你能费心跟这个可笑的小子讲讲船上的防火安全条例吗?” “当然。”这是弗兰克自从进来之后头一次听到女招待开口说话。她看上去像是那类强壮而又沉默寡言的人,又是一个为了在节约开销的情况下开阔眼界才一路打工走遍各个星球的年轻女子。她头颅一侧的头发被剃掉,露出了由金色金属线组成的嵌入式凹雕饰片。她穿戴着仿古式的紧身背心和领结,隐隐显出肩头上微微隆起的肌肉。“先生,这是一家供应致醉品的酒吧,为想要吸烟、饮酒或注射麻醉品的乘客提供服务。在这艘飞船上,只有这层甲板的这家酒吧获准提供此类服务。” “那好。”弗兰克瞪着那个家伙,“这段话里有你听不明白的地方吗?这里是吸烟酒吧,如果你不愿意闻烟味,我建议你找一间不吸烟酒吧,或是去找船长告状也行。” “我可不这么想。”一时之间,凸下巴小子显得略微有点懊恼,就好像有只蚊子在他耳边嗡嗡直叫。但弗兰克马上感到,有一只手像工业机器人的钳爪一样卡住了他的喉咙。 “汉斯!住手!”那边桌旁的一个女人站起身叫道,“我不许你这么干!”充满自信的权威在她的话音中表露无疑。 汉斯立刻松开了手,从弗兰克身前退后一步。弗兰克咳嗽起来,怒冲冲地瞪着对方,突如其来的震惊让他根本没来得及举起拳头。“嘿,你这个混蛋!你在自找——” 一只手从后面伸过来,按住了他的肩膀。“算了。”斯文加利低声说,“别上火。” “汉斯,向那个人道歉。”金发女子说道,“快点。” 汉斯一动不动,脸孔就像一块石头。“对不起。”他用呆板平直的语调说,“我本不想对您动手,现在我向您赔罪。玛蒂尔德?” “走吧,我想你该回自己的房间去了。”那女人说道,语气缓和了一些。汉斯一个向后转,朝门口大步走去。弗兰克盯着他的背影,胸中积满怒火,但当他转开目光望向那张桌子时,那帮纳粹式的男女全都故意不朝他这里看。 “这他妈到底是怎么回事?”他问道。 “如果您需要有人陪您回客舱,我可以给事务长办公室打个电话。”酒吧招待建议道。她终于把双手从吧台下面拿了出来,“那家伙出手很快。” “快?”弗兰克眨眨眼,“没错,他就像个武术——”说到这儿,他停下来,揉了揉喉咙,低头看着烟灰缸。他的雪茄还在那儿,半燃半灭,被捻成了像薄饼一样的扁片。“哦,妈的。他还真是快。你刚才看见他动手了?”他问道,禁不住颤抖起来。 “对。”斯文加利平静地说,“他装有军用级别的植入系统。”接着他跟女招待说:“我想,我这位朋友大概确实需要有人送他回去。”随后,为了避免让酒吧另一边的人听到自己的话,他又对弗兰克压低嗓音加了一句,“如果你再见到那家伙,注意别背对着他。” “我不明白——”弗兰克还想追问。 “这酒算我的账上。你也来一杯吧。”斯文加利对女招待说。 “谢了。”她为二人倒了两杯朗姆酒,接着又为自己拿出一瓶益智饮料。“斯文(译注:斯文加利的昵称),若不是刚才我看花了眼,你手里是不是拿着一样小玩意儿?” “对此我不能随便表态,艾勒维兹。”丑角演员耸耸肩,然后一口喝下了半杯酒,“噢,这肯定是我今晚喝下的第十五杯。我的肝可有得忙了。” “那是怎么回事——” “这个地方什么人都有。”女招待艾勒维兹说。她俯身靠在吧台上,低声说:“别招惹这些人。” “他们有什么了不得?”斯文加利问道。 “我只是凭感觉。”她放下饮料瓶,“他们都是些怪人。” “怪人?我早就和怪人们打过交道。”斯文加利耸耸肩,“飞船的乘客里有过不少‘彼得潘’和‘洛丽塔’之类永远也长不大的少男少女。可怪人不会因为有人在酒吧里抽一支小雪茄就发疯。” “他们不是普普通通的怪人。”她坚持道。 “我想,若是没有那个女的出面阻止,他早就把我掐死了。”弗兰克费力地说道。他握着酒杯的手还在颤抖,杯底碰在吧台上,轻轻地叮当作响。 “大概不会。”斯文加利喝光了杯中酒,“只会让你失去知觉,然后清扫队就会赶到。”他朝艾勒维兹扬了扬眉毛:“吧台下面是不是有个紧急报警按钮?要不然你刚才就是在使劲儿手淫?” “傻瓜,当然是紧急按钮了。”她停顿了一下,又接着说,“瞧,没人跟我讲过会碰到带人工植入装置的少年犯。要是他们闯进我的吧台,我可怎么办?” “根据舱房标牌就能在乘客名单上查到他们的年龄,不要以为你看到的小孩子就是真的小孩子。同理,老家伙们也一样。你肯定来自某个限制使用生命延长权利的星球,对吧?”斯文加利耸耸肩,“至少大多数‘洛丽塔’都明白在公众场合如何控制自己的行为举止,可不像那边那些死板的傻瓜。摊上这种事才真让人难堪呢——当你碰到个八岁的孩子,本想用一条漂亮的手帕哄哄他,结果却发现,制造手帕的编织机正是他本人设计的。不管怎样,那帮家伙是什么人?” “请稍等。”艾勒维兹转过脸,在吧台的石板上鼓捣了一番,“真奇怪。”她说,“他们全都来自一个叫做‘唐托’的地方,正要去新和平星系。你们谁听说过那里?” 突然响起沉闷的当啷一声,弗兰克的酒杯掉在了地上。 “哦,见鬼。”他说道。 斯文加利盯着他:“你的酒洒了。这可不对头,我觉得你就是喝上一整瓶也不会醉得扔掉杯子。说说看,老大,有什么事情让你心烦?” “我以前遇到过那个地方的人。”弗兰克瞟了一眼吧台后面的镜子。镜中映出那张桌子,五个整洁利落的男女正在玩牌,有意不理睬他——他们的外表打扮稍有不同但仍显得整齐划一,精力充沛的体格像是来自偏远的蛮荒之地。“他们,他们到这儿来了。哦,见鬼。我本以为,‘罗曼诺夫号’只是中途停下来添加燃料,没想到它还真靠港接纳了新客人。” 有人用手肘捅了捅他的肋骨:他发现斯文加利正盯着自己。这个已经下班的丑角演员脸上布满沉思的疑云:“来,到我的舱房去。我在箱子里藏了一瓶好东西,到那儿以后再跟我细讲吧。艾勒维兹,你换班后到我那儿聚聚如何?” “我十分钟后下班,不然就得一直等到露西德来换我。”她说道,接着又满怀兴趣地瞟了弗兰克一眼。“那个故事有意思吗?” “故事?”弗兰克重复了一句,“你居然说我编故事。”他又朝那张桌子望了一眼,往日那种阴森冰冷的恐怖感再次传遍他的全身,让他的五脏六腑变成了汤汤水水。“我们离开时最好别出太大的动静。”那个为首的女人,玛蒂尔德,正从一面镶在镀金框的镜子里看着他。她的表情并不显得十分不友好,最多也只是冷漠,就像个女人正想拿定主意——是不是该把一只嗡嗡叫的飞虫拍死。“趁他们真正注意到咱们之前,快点离开。” “现在就走?”斯文加利跳下板凳,伸出胳膊架在弗兰克的腋下。他今天确实喝了不少酒,但不知为什么,他看上去几乎完全清醒。至于弗兰克,似乎他受惊吓的程度更甚于清醒程度。他任由斯文加利领着自己走到门外,进电梯,出来后上了一条未铺地毯的狭窄走廊,最后来到了一间狭小局促的船员特舱门前。“来吧。不用再走了。”斯文加利说,“你还想喝一杯吗?” “我想——”弗兰克打了个寒战。“好吧,”他说,“其实咱们最好再躲远些,他们不知道我的舱房在哪儿。” “这里就行了。”斯文加利用钥匙打开门,示意弗兰克坐到狭小的床铺一头,然后关上了门。他在头顶上的储物柜里翻找了片刻,然后拿出了一只金属长颈瓶和一对拉伸套叠式的小酒杯。“你怎么会认识那些家伙?” “我还无法确定。”弗兰克做了个鬼脸,“但他们从唐托来,而且要去新和平。以前我在新和平有过一段真正倒霉透顶的日子……” 第六章 杀戮时刻 新和平星系,十八年前 萨马拉城中心德摩斯梯尼大酒店的顶层套房里,弗兰克和爱丽丝正在观看刚刚开始的示威游行。酒店的楼顶是一片平坦的人造石板,上面铺着一层精心修剪的草皮,但现在边缘处已变成了棕色。草坪中央的游泳池和酒吧里一滴水也没有,这里的水很久以前就被引到别处去做紧急灌溉之用了。实际上,饭店的大部分员工都已离去——有的被征召进了和平执行组织,有的逃到了山上,有的加入了反叛势力,谁知道呢。 这并不是弗兰克第一次执行外勤任务,但毕竟他经验不足,所以爱丽丝——皮肤晒成褐色、一头金发、结实而又冷酷、经历过很多次糟糕局面的老手——一直把他小心翼翼地护在自己的翅膀下面,向他讲解了一整套清晰明了的操作方式,教他如何在她离开时料理生意——有些人会认为这些面面俱到的指示过于琐碎。随后她便动身去探寻黑暗谜团之中的奥秘了,留下弗兰克自己在酒店楼顶上久候苦等。三天前,爱丽丝结束了最后一次探险凯旋而归,她坐在一辆征用到的民兵队卡车的后厢里,随身带回整整一箱雄蜂式遥控摄像机,还有一只魔盒——把水灌进盒子的一端,另一端就会流出很像是廉价啤酒的液体——只要浓缩罐一直工作,琼浆便源源不断。弗兰克怀着复杂的心情迎接她的到来。一方面,爱丽丝总是倾向于把他当作跑腿的听差使唤,这让他稍稍有些不满;而另一方面,当老板不在的时候,他一个人照管生意,整天担心得要死,生怕自己闹出什么乱子,结果在无聊感和妄想狂心态的双重折磨下,他简直要慢慢地发疯了。 要想占据酒店的楼顶(旁边就是城市广场,没有了外国的商旅人士和来访的外地政客,这里一直空空荡荡,无人照料),他们还得向旅馆老板支付报酬。这位眼皮总是不停乱跳的外星企业家名叫瓦迪姆?特洛芬科,倒是很乐于接受那些黄油块一般、市面上难以见到的高纯度黄金。看来在如今这种乱世,其他任何东西都失去了价值。现在搞到黄金可是件万分棘手的事情,也就是为了这个,爱丽丝不得不在天空轨道上奔波了一个星期,让弗兰克独自一人料理事务。不过,至少二人用辛苦钱换来了这套顶层套房,就算酒店疏于服务也无所谓。其他雇佣文人们也早已闻风而至,像叮在伤口上的苍蝇一样赶到萨马拉城,都希望在这次被大肆宣扬的内战中掌握事态发展的第一手资料,可大多数人发现,他们就算费尽九牛二虎之力也找不到住处。 老板不在的时候,弗兰克一直在苦苦坚持:白天他要顶住宿醉的折磨,精心推敲那些带有人文倾向的评论文章;而每天夜里,他会像个专门吸食人类痛苦的吸血鬼,从楼顶下来,走到到大街上,在咖啡馆、酒吧或是林荫大道的拐角处,与各色人等交谈,采集富于当地特色的素材,在听过人们诉说不平之后,还要诚挚地点点头,表示理解和同情。后来,他带上摄录机在广场中四处闲逛,学生和失业者都聚到这里,朝一排排冷漠无情的警察和省府议会大楼茫然单调的正墙高呼口号。他就这样一直熬到晚上,然后步履蹒跚地回到酒店里那张空荡荡的大床上,倒头睡去。但今天早晨与以往不同了。 “孩子,我感觉不妙。”爱丽丝对他说。她沉思般地盯着下面的广场,“感觉当真不妙。留神后门,你肯定不希望他们关门时把你的屁股卡在里面。有人要被吓一跳了,可等到事情变得无法收拾的时候……”她朝窗外打了个手势,广场对面的建筑物被巨大的招贴告示牌遮去了多半面墙。“大多数时候,这里的气氛都很紧张。但现在似乎有些缓和,而这种现象永远都不是好兆头。” 告示牌上,大比尔那张伯父般的慈祥面容居高临下绽放着微笑,他看上去快活而又友善,真像人们的大叔一样。一队防暴警察日夜守卫在告示牌前,防止抗议者靠近。但尽管布置了卫兵,还是有人把一只手持式遥控机射进了那位死去政治家的右眼,在他的虹膜上喷溅出一团红色颜料,提醒大家不要忘记最后一名民选总统的可悲下场。 “我倒不是认为事态正在好转,”弗兰克模棱两可地说道,“但这只不过是在搞虚张声势的政治噱头吧?一切都是老一套,都是老样子。接下来,政府会让货币贬值,启动一项公共就业计划,有人会到偏远的内陆地区去和阿尔法将军讨价还价,而所有事情就会重新开始运转。难道不是这样吗?” 爱丽丝哼了一声。“这只是你一厢情愿。只是因为素来只会搞笑的小丑们正准备干些严肃的正经事,所以事态才看似有所缓和。” 随后弗兰克在楼顶上听到的意见也没有太大不同。“大火马上就要烧起来了。”西尔玛说。这是个身材不高、皮肤晒成深褐色的女人,她与土尔库星系附近的一家公共商务情报代理行有着某种秘密的雇佣关系,通过与爱丽丝分享她自己藏匿的燃料电池,费尽心机地赢得了爱丽丝的信任。当弗兰克爬上楼顶时,她正在摆弄爱丽丝的一台三角架式窃听器发射器。空气中仍残留着昨晚的寒意,但广袤的天穹平滑而又明亮,预示着今天又是个能把人脑袋烤焦的大晴天。“昨天主教大道上发生了骚乱,你听说了吗?” “没有。出了什么事?”弗兰克拿起一只带着裂口的咖啡杯,杯身上还印有酒店的标志。他把杯子凑到爱丽丝那台鲜啤酒制造机的喷嘴下面,按下了按钮。机器开始吱嘎作响,在酒店水槽中剩余资源的推动下,流出了细细的一股小便颜色的液体。两天前,和平执行组织关掉了商业区中各酒店的供水管道,还堂而皇之地宣称这是为了以防万一:这些酒店可能会落入颠覆分子手中。其实,这是在直截了当地向各个战争博客撰稿人团队发出信号:“滚蛋,我们手头有正经事情要做”。 “就在西四环的无家可归者援助中心旁边。又是一起汽车炸弹爆炸事件。事后警察封锁了那个地区,逮捕了所有的人。蹊跷的是,制造爆炸的车是一辆没有标记的警车:破坏分子用了一辆失踪车,一个星期前曾被防暴监控摄像机捕捉到。这次事件的死伤者都是排队等着领救济的傻瓜。我当时正要和艾什会面,刚好路过那里——艾什是我的一个线人——有传言说,在爆炸发生之前,两个警察把车停在那儿,然后就走了。” “啊哈。”弗兰克把一杯温吞吞的啤酒递给她,“你今天运气怎么样?收到行星外的消息了吗?” “巧了,你这话问得真是时候。”这是爱丽丝在插话,她一声不响地上了天台。“有人把我通过邮局向外发送的所有资料和影像全都用密码消除器过了一遍,搞得三维像素一团模糊。”她用尖锐的目光看了弗兰克一眼,“你为什么要问这个?” “我,我收到的邮件不像往常那么多……”他的声音越来越小,“你怎么知道外发的资料被搞糟了?”他问道,最后还是好奇心占了上风。 “你他妈怎么会以为,埃里克给我发质询信息的时候就不会被和平执行组织窃听?我们早就约定了小小的沟通暗道。”(埃里克是他们总部的文案编辑。) “有道理。”弗兰克沉默了片刻,又问,“他说什么?” “我们该确认回程船票了。”爱丽丝露出一丝吝啬的微笑。 “你们二位可不可以不讲黑话?明明白白地告诉我,你们认为会出什么事?”西尔玛问道。 “警方正准备下狠手,来一次大规模的行动。”爱丽丝说着,指了指广场对面,“几个星期以来,他们一直在施加压力。现在他们要动手了,反而放松了控制,有意让反对派认为自己能缓上一口气。于是那帮家伙便会跑出来闹事,而警察就能把他们一网打尽。这样形容将要发生的事情应该没错。” 自从上次大选以来,三年时间里,新和平星系中央星球的局势——更确切地说,是红石、萨马拉和老威尼斯海滩三大省府的局势——一直在不断恶化。共有四大集团在新和平星球上定居(更确切地说,是被爱查顿丢弃到这颗行星上),占据了各个分散在四处的地区——头脑混乱的巴西城市居民,来自里约;凶残、狭隘、缺乏教养的马来山地村民,来自婆罗洲;脑子更糊涂、习惯守在家里的德国中产阶级市民,来自汉堡;还有美国人,来自加利福尼亚一座毫无生气的海滨小镇。这颗行星上有一片主大陆,狭长单薄的形状类似古巴,但其长度将近六千公里。每一股殖民势力各自占据着这片主大陆的一角,爱查顿为他们配备了一系列自我复制式的机器人殖民工厂、指南手册和设计数据库,足以建立和维持一种近乎二十世纪晚期科技水平的麦克星球文明;另外还有一座十米高的金刚石板,上面用红宝石色的字母镌刻着爱查顿三戒律,在初生的朝阳下熠熠生辉。 这样一颗行星,在三百年的时间里,自我成熟和发酵,而结果便是:六大行省组成了类似联邦制的政体,通行三种语言,出现了一个规模可观的天主教社团,另外来自高地的爱查顿崇拜者也成立了一个同等规模的团体,这些狂热的拜物教疯子用自己的剩余收入建起了一座座十米高的金刚石巨碑。这里的局势算不上十分平静,但近二百年来,他们还没有发动过大规模战争——直到现在。 “可是,大部分抵抗组织不是都躲在山里吗?”弗兰克问,“我的意思是,他们不会到城里来自讨苦吃,对吧?” “他们已经打算到城里来自讨苦吃了,而且很快就到。”爱丽丝恼火地说道,“在山里东奔西跑并不轻松,至少在城里能很容易找到志同道合的反对派。所以我说他们要来这里搞事,而且很快就到。你知道有关大罢工的最新消息吗?” “已经开始了?”弗兰克扬起了眉毛。 西尔玛啐了一口。“只要和平执行组织的那些下三滥不顾后果为所欲为,罢工就没戏。” “错。”爱丽丝那有十足把握的神情简直令人生畏,“上次我同交通运输工会的人谈话时,得到了最新消息——埃米利奥很清楚,这次罢工其实是谈判策略。他们并不打算当真打出这张牌:他们在罢工中受到的损失要比联邦大得多。但联邦可能会藉此采取行动,装作将罢工视为真正的威胁。工会这一招正好落入了人家的圈套。仔细听好了:镇压行动就要开始了。自从弗雷德里希?哥达贿选成功、取代了威廉之后,他就一直在千方百计寻找借口,要狠狠收拾一下反叛势力。你们听说了么?阿尔法将军就在这片地区。若是让我说,这可是个坏兆头。我原来一直想安排一次采访,但是——” “阿尔法将军根本不存在。”楼梯那里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弗兰克转过身,在朝阳的光芒下眯起了眼睛。不管那人是谁,她肯定是从服务楼梯上来的。尽管阳光刺目,但他还是模糊地辨认出,这是一名稍显丰满的女子,生着浅金色的头发,衣着打扮与所有这些聚在城里等待风暴来临的新闻记者和战争情报贩子一样,显得与这个荒凉偏僻的地方格格不入。她身上的某种东西让弗兰克一时之间有些困惑,随后他才,要狠狠收拾一下反叛势力。你们听说了么?阿尔法将军就在这片地区。若是让我说,这可是个坏兆头。我原来一直想安排一次采访,但是——” “阿尔法将军根本不存在。”楼梯那里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弗兰克转过身,在朝阳的光芒下眯起了眼睛。不管那人是谁,她肯定是从服务楼梯上来的。尽管阳光刺目意识到:她的棉布夹克和长裤十分整洁,看上去像是五分钟前才刚刚洗熨停当。这身衣服崭新而又利落,像电视新闻主持人一样爽利干练,又透出军人一般的严谨精准。不知是谁为这个现场直播带宽播报员付薪水,反正得是个荷包满满的大公司才行。他迷迷糊糊地想。这时,那女人继续说道:“他是心理战中被杜撰出来的人物。要知道,根本不存在。他只是一个具有象征意义的图腾,在那些头脑混乱的村民中唤起对抵抗运动的支持和忠诚。” “存在不存在,有什么区别?”爱丽丝问道。她说话时还在忙着打开另一只遥控摄像机的包装。“我的意思是,大规模的群众运动都一样:只要发动起来,就很难被遏制住。即便他们法力无边的领袖被干掉,但只要制造不平的根源依然存在,总会有另一个愚蠢的英雄人物站出来,捡起落地的大旗。领袖人物能够自我创造。一旦冤冤相报的复仇和惩罚循环起来……” “一点不错。”新来的人赞同地点点头,“所以这种事才显得十分有趣。阿尔法将军是一种思想,要想把他彻底铲除,和平执行组织还得做更多的事情。简简单单地宣布他不存在,还远远不够。” “啊?”弗兰克听到远方传来一种模糊的声音,就像潮水在涌动,但这不可能,因为他们离海边有三百多公里,另外新和平星球也没有足够大的卫星能产生潮汐引力。他掏出键盘,飞快地敲出一条记录信息。“你刚才说,你是谁?” “我没有说。”那个女人盯着他,脸上的表情并不友好,“你是灵通刺探者弗兰克?诺斯?约翰逊,对吗?” 她这副模样让弗兰克紧张起来。“你是谁?” 对方没有理会这个问题。“而你是爱丽丝?斯宾塞,那么你肯定就是西尔玛?库柏。三只小猪,战争博客撰稿人组合。你们真是走运,三只懒到家的小猪在这个历史性的早晨待在楼顶上,没到街上去和那些彻头彻尾的暴徒混在一起。如果你们这些小猪够聪明,就该留在这儿,不要离开大楼。好好放松一下,欣赏焰火,品尝啤酒,甭想费神去拨什么外线电话。我迟些时候再来找你们。” 爱丽丝抓住了弗兰克的手臂,力量大得让他感到胳膊发疼,这时他才意识到自己正朝那个陌生人走去。“你他妈到底是谁?”他问道。 那女人毫不理睬,径自转身向楼梯走去。“回头见。”她扭头说道,脸上露出一副嘲弄的笑容。爱丽丝放开弗兰克的手肘,朝楼梯间赶去,但她刚走了两步就站定身形,然后慢慢伸开双臂,一步一步退了回来。 “怎么——” “别动,”爱丽丝艰涩地说道,“别动。我想,我们被软禁了。” 弗兰克端详着通向套房的那个敞开的门口。 “嘿,怪物!回来!你没听到老板说什么吗?”西尔玛叫他。 弗兰克这才明白过来。“该死!” “我的想法一点没错。”爱丽丝点点头,“你们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吗?我认为,他们需要目击者,见证人。距离事发地要足够远,不会被催泪瓦斯熏到。” 弗兰克发觉自己的双手在颤抖。“那儿守着个警察——” “精明的家伙。”西尔玛说道。听上去她像是在嘲弄那个女人,但也可能只是为了壮胆——她和弗兰克都需要鼓起勇气。“他带着什么武器?” 爱丽丝显得无动于衷。“他戴着护身甲,还有一支防暴枪之类的玩意儿。”她停顿了一下,“见鬼!他穿着蓝制服。你也看到了,弗兰克?” 弗兰克点点头。“怎么了?” “在这一带活动的警察都穿黑制服。蓝制服意味着军队。” “噢,噢!” 外面的声音变得越来越大。 “你们听着像是示威吗?”西尔玛问。 “可能是规模比较大的那种,为了声援上个星期被他们逮捕的抗议者。”爱丽丝开始朝她那只粗短的塑料多功能电话口述一个个要拨打的人名。她到达新和平之后才搞到这台电话,到现在刚过了三个星期,但面板按钮的数字标识都已剥落下来。这时,她皱起了眉头:“电话里总是说‘网络全忙。’妈的。你们怎么样?能给别人打通电话吗?” “我连试都懒得试。”西尔玛厌恶地说道,“这是个圈套。不过我们至少应该能活下来,起码能发稿,而且能逃出去。我想是这样。” 弗兰克看了看自己的电话:它的显示屏正朝他不停地闪烁,显出一副困惑的电子窘态:它也被锁在了网络之外。弗兰克摇摇头,搞不清楚自己到底该相信什么。正在这时,他突然听到身后传来砰地一声闷响。转过身后,他看到有人从楼梯间里摔了出来,脸朝下趴在楼顶上。混凝土地面洒上了血迹,鲜亮得刺目。这人是菲布尔,从暹罗来的小个子,就住在楼下。弗兰克蹲在他身旁,发现他的呼吸非常急促,头上满是鲜血。“喂!”一个声音叫道。弗兰克抬起目光,看到一只枪管正对着自己。他一动不动。“把这堆狗屎从我面前挪开。”那个卫兵说,“抬起头来。你最好祈祷,企盼我不想宰掉你。” 弗兰克舔了舔嘴唇,感到双唇像羊皮纸一样干涩。“好的。”他应道,声音很轻。菲布尔呻吟了一声。卫兵后退了一步,膝盖和脚踝处的伺服机构嗡嗡作响。他的枪管上沾着殷红的血迹。 “这儿没发生任何事。”卫兵说,“你明白吗?” “我——我明白。”弗兰克眨动着双眼,心中又羞又怒,但还是被吓得不轻。卫兵又后退了一步,踩到下一级楼梯,接着继续一步步向下退去。弗兰克一动不动,直到那人消失在楼梯底部。菲布尔再次呻吟起来,弗兰克低头看了看他,随后在各个口袋里摸索着急救包。 这时,那种海滨的浪涛声中又掺杂进了一阵遥远的敲击声和嗡嗡声:那是击鼓吹笛的声音,在为行进的人伴奏。 “我来帮忙,该死的!”弗兰克抬头发现西尔玛已跪到他身边。“见鬼。”她轻轻翻开菲布尔的眼皮,然后又检查了另一只眼睛。“还有瞳孔反射,但他的大脑受到了某种震荡。” “那个王八蛋用枪管砸了他的脑袋!” “可能更糟。”她简短地说,“快,咱们把他抬到日光浴躺椅上去。” 这时,楼顶的边缘处响起了一阵砰砰声和呜呜声——爱丽丝正在放置鸟儿一般大小的遥控摄像机:这些装置能够穿过空中飞往头顶上的既定轨道,兜着圈子拍摄整个广场的远景图像。弗兰克深吸一口气,闻到了热乎乎的血腥味和西尔玛的汗味——出奇地刺鼻,还有他自己身上因恐惧而发出的恶臭。不久之后就要被太阳烤焦的广场地面也腾起了一股灼热而又浓烈的尘土味道。“我找到了一个开放频道。”爱丽丝回过头叫道,“是本地用来转发联邦公告的专用频道。帮帮忙,弗兰克,得把这玩意儿从我面前挪开。我要做预录和摘要。” “好的。”弗兰克的光学植入装置接受了爱丽丝传输过来的虚拟成像管,让它从他的左眼角缓缓流过,而这时弗兰克看到西尔玛正在高效地忙碌,撕下一块创伤敷料,将它粘附在菲布尔头顶血肉模糊的地方和稀疏的头发上。尽管此时仍心怀恐惧,但他很高兴大家正在共同面对难关,而不是独自一人、心惊胆战地被关在自己的房间或是警局的牢房里。遥远的浪潮声越来越近,变成了人们的呼吼声。爱丽丝把两只鸟儿捕捉到的图像发给了他,于是他便慢慢挪动脚步,变换着眼角中信息图像的角度和位置,直到最后,他看到了自己的后脑勺——他正跪在干涸的游泳池旁,身边是个受伤的记者和一个忙碌的女人。“这是——喂,大家注意了!” 他把生成的图像流传送到了爱丽丝的转发器屏幕上。画面的背景中,军乐正在奏响(而四周的喧嚣声则充满经典的重金属风格),一个仪表浮华的家伙身穿着午夜蓝色的衣裤,不安地坐在办公桌后,那副瘟神一般的模样上还添加了很多五颜六色的技术点缀。“鉴于目前的紧急状态,和平委员会已颁布命令,要求所有忠诚的公民尽可能不要出门。萨马拉和红石这两座受到动乱影响的城市,自昨天二十六时起开始实行宵禁。在大萨马拉和大红石地区,如有任何人仍待在户外,必须立即赶到安全场所。严禁四人以上聚众集会,另外根据镇压恐怖主义条例,各和平执行小队在认定自己受到威胁的情况下将使用杀伤性武器——” 西尔玛站起身:“我要想办法找个星际通讯频道。”她紧张地说,“你们打算帮我吗?” “你有何打算?”爱丽丝转过脸,温和地问。与其说她正在使用光学植入装置,倒不如说是在蹂躏转发器的镜片——在弗兰克看来,她这是在愚蠢地装出一副怀旧复古情调——而转发器则为她的双眼蒙上了一层疯狂的彩色光膜。“你刚才没听见?我们被限制了行动和通讯自由。如果你打算突破他们的保安防线,他们大概会动用某种信息战武器来对付你——” “我的行李箱里有一只因果频道器。”西尔玛坦白道,尽管她看上去心惊胆战,但还是下定了决心。“就放在二楼。如果我们能瞒过楼下那个难缠的家伙——” “你自己有因果频道器?”弗兰克问道,心中半是期望半是怀疑。 “没错,它能通过七角星系的单跳式中继器直接连通我的老家土尔库。不必担心。”她摊开双手,“我之所以先前没提起它,只因为没人问我,并不等于我撒谎。不过,现在如果我不能用它成功连入网络,那么它也没多大用处。对吧?” “你需要什么帮助?”爱丽丝问道,她一下子变得专注起来。弗兰克凝神端详着她的表情:就在这一瞬间,她睁大了双眼,深色的皮肤下凸显出高高的颧骨,呼吸也越来越急促—— “我需要这里的实体器材,这样我才能与它联线。可我事先没想到我们会被困在这里——”她朝楼梯间那个方向晃了晃头。 “它有多大?”爱丽丝问。 “很小。是我照相机里的辅助存储卡。”她张开拇指和食指比划着。“就这么大,和普普通通的固态插件没多少区别。装在蓝色包装里。” “你的照相机不能进行实时操作,直接对外联线吗?”弗兰克问。 “我见过她的照相机,可以实时操作。它利用本地存储备份来防止信息的网络损耗。”爱丽丝干脆利落地说道,“我来猜猜你为什么这样做。你把因果频道器装在照相机里,这样就能躲过当地审查机构,进行实时拍照,然后把保存下来的内容直接发到你的文案编辑手中?可这样做要付出的代价就太大了。好吧,照相机在哪儿?告诉我确切位置。” “二楼,117房,带角窗和阳台的那间。” “嗯。你阳台的门没关吧?” “我想是没关——怎么了?” 爱丽丝趴到齐腰高的安全护墙上,向下看了看,然后从楼顶边上退了回来。“我可不打算从这上面爬下去。但我的小鸟——嗯。我想,我手头还剩下一只采样器没有用。如果它能搞来那张卡……你想让我试试吗?如果我成功地帮你拿到它,你是否愿意分一半带宽给我?” “我想可以。那上面还剩六兆兆比特可供使用。咱们二一添作五。”西尔玛点点头,“怎么样?” “六兆兆比特——”弗兰克吃惊地摇摇头。若是通过亚光速星网将那么多毫克的纠缠量子点从这里传输到无尽光年之外的土尔库,要花费多大的代价——仅是想想,他都觉得腻味。一旦使用因果频道装置,他们将一劳永逸地捅下大漏子,因为哪怕他们在被因果关系连接在一起的各时空点之间只传送一个比特,这种操作方式也会毁掉时间和空间的连贯一致性。而亚光速飞船的运费起价是,每个秒差距的距离,每公斤货物收费一百万元;这要比超光速飞船贵上许多倍,而且还真得提前几十年或几百年事先做好计划安排。但如果这种方式能让他们与星际骨干网络建立可靠的瞬时连接…… “好,咱们试试吧。”爱丽丝说道。阳台外的嘈杂声变得越来越响亮。 弗兰克看到,爱丽丝已经在她的万宝囊中东翻西找了。随后她摸出了一只半透明的圆盘,同她的手掌一般大小,上面拖曳着短短的触手,很像那种箱养水母,让人一看就心里发憷。“我想这玩意儿应该能变出好戏法。” “它够结实吗?”西尔玛不安地问道,“如果它把卡掉下去,我们就再也不——” “它没问题。”爱丽丝高声答道。她把圆盘底朝上翻转过来,接通了它身上的丙烷小燃料罐。“用不了多长时间,稍等片刻。只需等我给它加满油就好了。” “好的。” 菲布尔又呻吟起来,接着,他的哀叫声变得更大。弗兰克转身跪到他身旁:“放松点儿,伙计,放松点儿,你会没事的,菲布尔?” “我的——”菲布尔费力地抬起一只手。弗兰克握住他的手,不禁心生矛盾:他既想对伤者给予同情,又满怀强烈的冲动,总想趴到护墙边看看广场上的情形。现在人群的喧闹声已经变得极大。爱丽丝这时不再跟踪她放飞到空中的鸟儿,任凭它们随意漫游。根据鸟儿们发回的影像,弗兰克能够看到一幅令人眼花缭乱而且极不稳定的街景俯视图,能够看到攒动的人头如同海水一般涌上团结大道,然后从一座银行的屋顶旁扫过,冲向另一条马路,而就在那条马路上,几辆四四方方的灰色汽车正有意识地向前逼近—— “爱丽丝!”弗兰克大喊一声,坐直了身体。“不要发射!” 可她的手指已扣下了三角架上的扳机。圆盘被抛射到空中,在屋顶上方旋转。“你刚才说什么?”她高声问道。而就在这千钧一发的瞬间,弗兰克觉得似乎一切都没出什么问题,那些涂着灰漆的汽车、欢快地旋转的圆盘和他眼角闪过的那道阳光都没有什么特别的意义。但是,他左眼中的视窗突然消失。来自反导弹炮台的一道激光束直射到银行楼顶的作战反射镜上,清晰得连肉眼都能看到,而那面激光镜绝对不会把新闻记者的身份证明放在眼里,当然,也绝不在意是谁拥有那些高悬在城市上空的侦查摄像机。它只知道三样东西:朋友、敌人,还有反制火力。“快隐蔽!”弗兰克高喊道,可这时,随着一声可怕的爆响,爱丽丝的颅顶已消失在一团四处喷溅的血红色雾汽中,就好似微波炉里炸开的鸡蛋。 约莫一分钟的光景,弗兰克的头脑中一片空白。他只听到一阵恐怖的噪音,双耳中回荡着尖利的嚎叫——他的手上是血,膝盖上是血,到处都是血,简直是血的海洋,相比之下菲布尔头上的血迹只算是渐渐干涸的小河。他感到头晕目眩,浑身发冷,而握着他的那只手似乎也根本不起任何作用。那只手似乎只想松开,弃他而去。爱丽丝……爱丽丝在楼下的酒吧里。贿赂了一名政府官员之后,爱丽丝向他讲解生活的真谛,拿他们刚搬进去的那间蜜月套房开玩笑。爱丽丝把遥控摄像机放飞到空中,俯瞰身下的城市,观察道路上的车流,观察可疑的热点地区,而她脸上那副神情就像是—— 阳台外传来呼喊声。除了呼喊声之外,下面响起一种金属般刺耳的吱吱嘎嘎声,他以前就曾听到过。爱丽丝死了,他站在干涸的游泳池边,身旁是个来自土尔库的陌生人,而且再也不可能让该死的混蛋们付薪水了。再也不可能有什么实时联线了。 “你帮不了她什么。”有一只手按在他的肩头,小而有力。他甩开那只手,昏乱地跪倒在地。 “我明白。”他听到有人在说话,“我希望——”他的声音嘶哑起来。他其实再也不知道那个死去的人会有什么希望了:但这有什么关系,不是吗?他并未爱过爱丽丝,但他信任她,她是行动的智囊,她有明智的长者般的头脑,知道该做些什么。现在这种事不该发生。行动首脑不该在战场上死去,不该把脑浆溅满楼顶,不该被—— “伏下身。”西尔玛低声说,“我想,他们现在开始动手了。” “动手?”他问道,浑身不停地颤抖。 广场上突然变得一片寂静,但随后人群的喧嚷声陡然升高了一倍。现在又能听到另外一种声音:噼噼啪啪,似乎晴朗的蓝天落下了雨点,打在混凝土地上,同时还伴随着爆裂般的尖啸。紧接着,尖叫声四起。“爱丽丝说得没错。”西尔玛说道,她颤抖着趴在护墙下面,惨白的脸上满是汗水,看上去跟弗兰克此时的感觉也没什么两样。“杀戮时刻到了。” 在他们下面,政府大厦门前积满灰尘的广场上,排水沟里满是鲜血。 弗兰克讲述那场屠杀的时间里,斯文加利喝掉了半瓶纯麦威士忌。弗兰克的喉咙变得嘶哑,但总是不等多长时间就又要下一杯。他只觉得嗓子太疼,没办法停下来不喝。现在,他又伸出了空杯子。“我真不知道你的肝脏是怎么消受酒精的。” “他长着一副老鼠肚肠。”艾勒维兹含糊地说道,“肝脏简直就是一条乙醇脱氢酶的快速路。”她站起身,稍稍有点摇晃。“抱歉,失陪了,伙计们,但今天晚上我确实不适合参加这种派对。多谢好意邀请我参加,或许咱们可以找时间再聚,可我想,今晚我肯定要做恶梦了。”她按下门框上的解锁钮,接着便消失在船员宿舍甲板区的微光之中。 斯文加利摇摇头,关上了门。“是我多事,盼着三个人能凑到一起。”他说道,大方地为弗兰克斟满杯子,随后放下了迅速变空的酒瓶。“这么说,是军队屠杀了示威者。可这事和刚才那帮家伙有什么关系?” “他们——”弗兰克咽下涌到口中的胆汁,“还记得那个鬼魂一样的女特工吗?大屠杀之后,她回来了,带着士兵,还带着西尔玛的照相机。她让西尔玛拍下广场上的惨景,随后士兵一枪砸在西尔玛头上,把她打倒在地,接着那个特工向我口述了要我发布的新闻稿。我在稿子上签上字,以我自己的名义交了上去。” “你——”斯文加利眯起眼睛,“那么做不是很不道德吗?” “但他们威胁我,要处决手上的人质。如果你处在我的位置上,你会怎么做?” “是这样。”丑角演员端起酒杯喝了满满一大口,“这么说你发稿就是为了……” “是的。但并没起到作用。”他沉默下来。后来发生的一切都让他无法再吐出一个字:他们给他戴上手铐,把装满界面破坏剂的针头扎进他的手臂,摧毁了他的植入系统,接着踢打他的肚子,打到他痉挛抽搐,让他无法转开目光,也不能闭上眼睛,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菲布尔被枪杀,被丢在那里直到血液流干,同时两个士兵强xx了西尔玛,随后切断她的喉咙,让她无法再尖叫,又用刺刀割下了她的Rx房。他们三个人里,只有弗兰克的代理行给他买了全套的战争记者保险。 从那以后,弗兰克就开始在活生生的噩梦里挣扎,他在下水道一般的新区集中营里苟延残喘了九个月,直到最后那帮杂种得出结论:已经没必要让他永远保持沉默了;另外,从他的保险公司那里勒索赎金要划算得多,而让他做苦工做到死倒没多大赚头。“我想,保险商原以为我早就和别人一起长眠不醒了。”他含混地说道。 “那么你逃出来了?他们放了你?” “不,我在集中营里一直熬到了最后。支持和平执行组织的新和平老百姓起初并不明白,那些集中营是为所有人准备的,并不单单用来对付难以驾驭的失业者和鼓吹地权的煽动者。但每个人迟早都要死在集中营里,只有安全局的密探和临时政府雇来维持国家机器运转的外星雇佣兵除外——那些人全都整洁利落,毫无幽默感,行动高效而且迅速,还十分忠实——就像酒吧里那些孩子一样。就跟他们一样,而且,他们还戴着那种项链。” “项链?”斯文加利眯缝起了眼睛,“你在胡扯吧?” “不。”弗兰克耸耸肩,灌下一大口威士忌,“戴上项链的人,只要想把那玩意扯下来,或是想去某个不该去的地方,或是仅仅因为不小心看了卫兵一眼,项链就会把这人的脑袋轰掉。”他下意识地揉了揉喉咙下面。当然,还有更厉害的手段——作业场管理员口令,但还是别再提它了。“在广场上,他们杀害了三千人,你知道吗?在接下来的三年中,在那些集中营里,他们杀害了二百万人。而那些混蛋王八蛋最后都逃脱了惩罚,因为认识他们的人都被吓破了胆,不敢采取任何行动。而且他们犯下的罪行发生在很久以前,发生在十万八千里之外。他们先是切断了所有的因果频道,然后控制住所有来访的亚光速货运飞船,并将所有进出星系的实时通讯内容交由审查机构稽核。当然,人们可以移民——他们对此并不在意——但只允许人们乘坐亚光速飞船离开。等移民到达自己的目的地之后,会讲述新和平发生的惨剧,但大多数人对几十年前的老新闻都不感兴趣。这种事情早已过时了。”他痛苦地接着说道,“当他们决定把我的保险单兑成现金后,就将我驱逐出境,打发上了亚光速货船。我在冷冻舱里睡了二十年:等我回家之后,再也没有人想知道我的遭遇了。” 又过了很久,他才做好准备,去找媒体为自己说话——他在医院里住了六个月,终于重新适应了正常的生活:当一扇门打开时,他知道自己可以从那里进出,而不是等待卫兵再把门锁上。经过六个月的痛苦折磨后,他再次学会了如何为自己拿主意。花了六个月的时间,他终于记起来,自己是个拥有独立意识的人类,不是用血肉做成的机器人,不是受困于自己身体的俯首听命的机器。 “好吧。那么,他们……想干什么?跑到四处去征服一个个星球?那听起来可太蠢了。请原谅我对你的人品诽谤之后,再也没有人想知道我的遭遇了。” 又过了很久,他才做好准备,去找媒体为自己说话——他在医院里住了六个月,终于重新适应了正常的生活:当一扇门打开时,他知道自己可以从那里进出,而不是等待卫兵再把门锁上。经过六个月中伤,但若要我相信有人能干出那种事情,可真是荒谬透顶。要想摧毁一个星球,没问题,很容易——但要想征服一个星球呢?” “他们并不想征服。”弗兰克靠在舱壁上,“我搞不清楚他们到底想干什么。集中营里早有传言,说他们自称‘再造者’。但那到底是什么意思……见鬼,什么样的传言都有,从洗脑到基因改造的优等种族。但新闻界的第一戒律就是,你不能相信没有事实根据的传言。我只知道:这艘船要飞往新和平,而他们曾把那里变成了一座地狱。还有,那些家伙来自一个叫做‘唐托’的地方。你说会他妈的出什么事?” “你是个博客撰稿人。”斯文加利放下酒瓶,身体已经有些摇摇晃晃了。他皱起了眉头:“你想揭开谜底吗?我敢肯定其中必有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