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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名著

《桑青与桃红聂华苓》

  楔子

  “我不叫桑青!桑青已经死了!”

  “那么,请问,你叫什么名字?”美国移民局的人问。

  “叫什么都可以。阿珠,阿绸,美娟,春香,秋霞,冬梅,秀英,翠芳,妞妞,宝宝,贝贝,莲英,桂芬,菊花。干脆就叫我桃红吧!”她穿着桃红衬衫,光着腿,赤着脚。

  移民局的人站在她的房门口,黑西装,灰底黑条领带,大阴天也戴着墨镜。两片大墨镜遮住了脸上主要的部分:眉毛、眼睛、鼻梁;只露出光秃秃的头顶,尖下巴,高颧骨,鹰

  钩鼻,还有一小撮仁丹胡。

  他从公事包里拿出一长表格。上面填着密密麻麻的钢笔字。表格角上有个号码:(外)字八九——七八五——四六二。另一个角上别着一张女人照片。照片底下的名字是

  “桑青”。表格有一个项目打着红钩。那一项是“申请永久居留”。

  他指着桑青的照片。“你明明是这照片上的女人。你瞧,桑青左眼下边有一颗痣,右耳坠上有一个小缺口。你——”他指着桃红。“你的左眼下边也有一颗痣,右耳坠上也有一个小缺口。”

  桃红笑笑。“黑先生,你的幻想太丰富了。你看到的全是幻象。我看到的才是真的。你知道我在你身上看到什么吗?你是老虎身子九个人头。”

  “请别开玩笑。”移民局的人不动声色。“我可不可以进来和你谈一谈?”

  “只有一个条件;你决不能叫我桑青!”

  移民局的人走进房,看看四周。“这房间没有家具。”

  “家具是桑青的。我可不要死人的东西,叫收旧货的救世军收走了。家具也碍手碍脚的。我喜欢自由自在。”

  桃红推开地板上堆着的衣服、纸盒子、啤酒罐、报纸、颜料、纸片,坐在地板上,拍拍身边的地板。“请坐吧!”

  房间里到处堆着东西。移民局的人没有地方可坐,站在房间中央看四周的墙壁。墙上歪歪斜抖写了许多字。有的是英文。有的是中文。

  花非花

  我即花

  雾非雾

  我即雾

  我即万物

  万物即我

  女生须

  男生子

  天下太平矣

  一女人于独树镇

  单车道开车肇事

  原因不详

  姓名不详   


  墙上还涂了几幅画:

  赤裸的刑天断了头,两个乳头是眼睛,凸出的肚脐眼是嘴巴。一只手拿着一把大斧头向天乱砍。另一只手在地上摸索。旁边有一座裂口的黑山。裂口边上有个人头。

  一个高大的人端端正正坐在太师椅上。金钱豹的脸:金额头,金鼻子,金颧骨,黑脸膛,黑眼睛,白眉毛,额头描着红白黑三色花纹。他打着赤膊露出胸膛。胸膛是个有栏栅的神龛。神龛里有一尊千手佛。所有的佛手向栏外抓。佛身还是在神龛里。

  移民局的人站在房间里,仍然戴看墨镜,手里拿着笔和记事本。“我可以把墙上的东西抄下来吗?”

  “你抄吧,我可不在乎。你要调查桑育,我可以供给你许多资料。她的事我全知道。不论她在哪儿,我总是在场的。请问,你到底要调查桑青的什么罪?”

  “这是移民局的机密,我不能告诉你。我能不能问你几个问题?”

  “假若问题是关于我桃红的,无可奉告。假若问题是关于桑青的,我绝对尽我所知道的告诉你。”

  “谢谢你的合作。”移民剧的人顿了一下,看看手里桑青填好的表格。“桑青是哪国人?”

  “中国人。”

  “哪儿出生?”

  “南京。”

  “哪年哪月生?”

  “一九二九年十月二十六日。”

  “你——”移民局的人突然指着桃红。两片大墨镜盯着她。“你生在哪儿?你是那年哪月生?”

  桃红笑了。“黑先生,你别跟我耍花枪!你以为我会告诉你我也生在南京,我也生在一九二九年十月二十六日,那你就可以证明我桃红就是桑青。黑先生,你错啦。我是开天

  辟地在山谷里生出来的。女娲从山崖上扯了一枝野花向地上一挥,野花落下的地方就跳出了人。我就是那样子生出来的。你们是从娘胎里生出来的。我到哪儿都是个外乡人。但我很快活。这个世界有趣的事可多啦,我也不是什么精灵鬼怪。那一套虚无的东西我全不相信。我只相信我可以闻到、摸到、听到、看到的东西。我……”

  “对不起,桑青,我能不能……”

  “桑青已经死了,黑先生。你可不能把一个死女人的名字硬按在我头上。”

  “你们俩简直就是一个人。”移民局人的仁丹胡微微翘了一下。他用手扶正了两片大墨镜。

  “不对。桑青是桑青。桃红是桃红。完全不同。想法,作风,嗜好,甚至外表都不同。就说些小事吧。桑青不喝酒,我喝酒。桑青怕血,怕动物.怕闪光?那些我全不怕。桑青关在家里唉声叹气;我可要到外面去寻欢作乐。雪呀,雨呀,雷呀,鸟呀,兽呀,我全喜欢:桑青要死要活,临了还是死了,我是不甘心死的。桑青有幻觉;我没有幻觉。看不见的人,看不见的东西,对于我而言,全不存在。不管天翻地覆,我是要好好活下去的。”

  “抽烟吗?”移民局的人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

  “好主意!桑青不抽烟。咱们来抽一支烟庆祝桑青的死亡吧!”她自己点燃了烟,躺在地板上,朝天嘘着烟子。窗子是开着的。一阵风吹进来。地板上的报纸吹得沙沙响。

  “啊——啊——多好的风。”她在地板上和风打着滚。

  移民局的人扭过头,走开去关窗子。

  “黑先生,话别关窗子。风要吹,水要流。你是堵不住的。多好的风!简直就是张小鹿皮!”她手里的烟落在地板上。

  “桑青,请你庄重一点。”移民局的人用脚把烟踩熄了。

  “桑——青——已——经——死——啦——我——是桃——红——。”

  “别开玩笑。我是代表美国司法部移民局来调查桑青的。”移民局的人在风里打着哆嗦。“你既然是桃红,我需要你的合作。请你把桑青的事讲给我听。”

  “好。且听我慢慢道来。”桃红躺在地板上,头枕两手,幌着二郎腿,不住嘴地说下去。

  她说的是中文。

  移民局的人不懂,在房里来回踱着步子,把地板上的东西踩得沙沙响。他打了几次手势叫桃红住嘴。她仍然用中文不停地说下去。风一阵阵吹来。

  “请问,”移民局的人终于打断丁她的话。“我可不可以用你的洗手间?”两片大墨镜在鼻梁上溜下去了,露出两丛浓黑的眉毛。仍然看不见他的眼睛。

  “当然可以。”

  他再走进房的时候,桃红站在窗口,朝窗外淡谈笑着。

  移民用的人拿起公事包走了,连一声再见也没有说。   


  第一部

  桃红给移民局的第一封信

  移民局先生:

  我就在田纳西那一带跑。要追你就来追吧。反正我不是桑青。我有时搭旅行人的车子。有时搭灰狗车。到了一站又一站。没有一定的地方。我永远在路上。路上有走不完的人。有看不完的风景。一道又一道的地平线在后面关下了。一道又一道的地平线在前面升起来了。

  现在我正在七十号公路上向东走。车速每小时一百里。黑色的旅行车描着红色大字:反死亡大游行。

  我在圣·路易士搭上这辆车子。我站在路过看见车子开来了。我招招手。车子停下了。车子里有各色各样的人:白人、黑人、黄人。人分不清男女,全披着很长的头发。

  我和开车人的谈话如下,

  “喂,你要搭车吗?你到哪儿去?”

  “你们的车子开到哪儿,我就到那儿。”

  “我们去华盛顿参加反死亡大游行。”

  “我去看热闹吧?”

  “你打哪儿来的?”

  “月球。”

  “别开玩笑了。你就是奔月的姥娥吗?为甚么又回到地球来呢?”

  “回来重新开始。人是死不完的。”

  “地球变了吗?”

  “更陌生了,也更热闹了。”

  “好吧嫦娥上车吧!”

  车子里很乱,堆着报纸、牛皮纸袋子、可口可乐罐子、纸盒子、香烟头。车座上堆着大衣、睡袋、毡子、旅行袋。八个人就挤着坐在那些东西上面。加上我一共九个人。我不知道他们打哪儿来的。他们谈着世界各地的学潮以及死亡的人:日本、英国、法国、捷克、波兰、

  南斯拉夫、美国。最后他们谈到反死亡大游行。他们说那一类的举动越来越亡命了,也越来越无效。但他们要表示人是不甘心死的。当天晚上的烛光游行将有四万五千人参加,从阿灵顿公墓出发。每个人身上挂着一个牌子,每个牌子上有一个越战阵亡将士的名字,他们将步行四十小时到国会大厦山脚。那儿停着十二口棺材。每个人将把有死人名字的牌子放进棺材

  里。

  我告诉他们我也要挂个牌子。死人的名字是桑青。

  车上的人一个个打着呵欠。谈死亡是很沉闷的事。太阳正照在我们身上。阳光里洒着很细的雪。他们再那样子谈下去,我就要下车了。幸好前座一个女人模样的人举起一张彩色大字报:

  防核子轰炸须知(华府民防局)警报发出后注意事项:

  一、远离门窗。

  二、别碰改璃杯、瓶子、香烟等。

  三、远离酒柜、桌子、管弦乐队、家具以及其他设备。

  四、解开领带、大衣扣、以及其他束缚身体的东西。

  五、取下眼镜,掏出口袋里一切尖锐物品,如钢笔、铅笔等。

  六、一看见核子弹爆炸闪光,立刻弯身,将头放在两腿之上。

  七、向你身子吻别。

  你要我把桑青的事讲给你听。今寄上桑青翟唐峡日记一本。其他的材料将陆续寄上。告诉你,桑青的事,鸡毛蒜皮,我全知道;她的想法、感觉、幻觉、梦想、记忆,我也全知道。甚至她自己不知道、不记得的事,我也知道。我和你是可以合作的。但你要记住一点:我决不是桑青:她怕你,我可不怕你:只要你不把那死女人的名字硬按在我头上,我一定供给你许多关于桑青的材料。

  附寄上桑青照相簿一本。那是她在抗战胜利后从重庆回到她老家南京,在一个日本俘虏那儿买来的。

  桃红 一九七O年元月十三日   


  桑青日记

  瞿塘峡

  (一九四五年七月——八月)

  没有太阳。没有月亮。没有天——天和水一样浑。河里有条大龙把水搅浑了。大龙有很粗很粗的尾巴,还有数不清的毛臂,东刷一下,西刷一下,把河水刷得好高,好白,好亮,就是在蒙蒙亮的黄昏也看得见。

  我从黛溪的栈房窗口可以看到对河的高山,高得看不到顶——一把很尖的黑剑一直刺上去。天没流一滴血就死了。峡里一下子黑了。

  河边一个火把亮起来了。日本飞机炸了半边身子的轮船还搁在河上,黑黑的象条死牛。河边几点灯光也亮起来了。那儿靠着几只木船。我们在新崩滩撞坏的木船就靠在那儿修理。

  黛溪镇是一条纲细的小链子,挂在很高的山岩上。河边没有河坝,人一下船就上梯子。就着山岩凿成的梯子,很陡很窄。我在梯子上爬上来的时候,就不敢抬头看山顶,一看就会栽到河里喂大龙了。

  火把从河边跳上了梯子,一颠一颠跳得好高兴。过了一会,我才看出是一匹马在跳;骑马的人拿着火把。

  火把从我窗边亮过去了。我看见—匹枣红马。

  我和老史从思施到巴东。(我十六。她十八。她偏偏要我叫她老史!)我们满以为一到巴东就可以跳上轮船。船一鸣就到了重庆。到了重庆就好了——那是老史的话。她说的时候还拍拍胸向我保证:“重庆!嘿!好大的城!流亡学生招待所管吃管住,升学,找工作,爱干什么就干什么!”我们一同在思施山洼子里的联中该书。我不知道的事老史却知道!

  我们到了巴东,才发现轮船全被征调运军火和新兵去了。德国已经向盟国投降了;日本鬼子亡命了,在湘西鄂北又发动大战了。巴东一时没有客船上重庆,只有一艘贷船到巫山。我们就坐上了货船;到了巫山,碰上一条木船运棉纱到奉节。我们又坐上木船。“上有万仞山,下有干丈水。”坐木船过翟唐,那才够刺激呐!

  木船在新崩滩就撞坏了;现在搁在黛溪修理。

  老史在栈房外面打听木船什么时候修好,什么时候开船。栈房天井里驻着一批新兵,第二天就要开到第五战区去。

  我坐在窗口。河上的雾扑上来,很软很软的毛,一点点湿,一点点凉,搔在身上痒乎乎的。河上很黑,我没有点灯,什么也看不见。河边的几点灯光也熄了。跟前就是一块没有边的黑布。我用想象在黑布上画着玩:

  绿汪汪的玉辟邪,两只角,两个翅膀,一个翅膀缺了口,象兽,又象鸟,爬在黑布上。

  玉辟邪活了,在黑布上动起来了,翅膀一拍一拍的,越拍越大了… … … …

  “喂,喂,”

  我一转身,门口黑地里闪着两只眼睛和一排牙齿。

  我大叫。

  “不要叫,不要叫。我是斯抽的壮丁,明天一大早上火线。我只要在你房里躲一夜。”

  我仍然叫着,声音走了腔,要停也停不住。

  我停住的时候,那个人不见了。两只眼睛和一排牙齿还在黑地里闪呀闪的。

  叭,叭,叭,鞭子在天井里抽起来了。

  “排长,饶命吧!我该死呀!我这辈子也不开小差了呀!”

  纸窗子上现出天井里人的影子:半截倒吊的身子,头往上一抽一抽;另一个人抽着鞭子。还有一堆人头朝上望——全是新抽的壮丁。   


  “老史,”我顿了一下,望着手里的玉辟邪,拇指那么大,一个翅膀缺了口。“我不想到重庆去了。我想回家。”

  “没出息,这一路的惊险把你吓住了?”

  “不是。”

  “就是刀山你也得上呀!知道吗?你偷跑的事现在一定传遍了恩施城!你回去了还有好日子过吗?你妈妈也不会饶你呀!她无缘无故都会借酒发疯,把你的脚后跟打得皮破血流;现在你和我一起跑了。她岂不要你的命!”

  “她也不至于那样吧!我一离开家,就不再恨她了。再说,我还有爸爸。爸爸对我总是很好的。”

  “小桑,你别生气!你爸爸也算个男人吗?齐家,治国,平天下!你爸爸连个老婆都管不了,由她作威作福,他就戴着一顶绿帽子在书房打坐!那也是男人吗!无论从哪方面来说.他都不是个男人呀!”老史笑起来了。“你自己说的,你爸爸当军阀时候打仗伤了要害……”她笑得说不下去了。

  “老史,那个没有什么好笑的。”我顿了一下,摸弄着玉辟邪。“我总觉得……”

  “总觉得有罪,对吗?”

  “恩。我走的时候把这块玉偷走了。爸爸一定好伤心。”

  “兵荒马乱,珠宝也不值钱了。何况还是一块破玉?”

  “这可不是一块普普通通的玉呀,老史!这块玉是我曾祖传下来的。辟邪本是古代坟前的石兽,用来驱鬼避邪。曾祖是个独子,生得单薄,从小就戴着这块玉,一直活到八十八。他死的时候嘱附玉辟邪传结爷爷,不要用来给他陪葬。爷爷也是个独于,一辈子也戴着这块玉,活到七十五,又把这块玉传给爸爸。爸爸又是个独子。他把玉辟邪当表坠子,我总记得他穿一身白纺绸褂裤的样子;德国金壳子表在一边口袋里,玉辟邪坠子就在另一边口袋里,中间吊着金链子,和白纺绸袖子裤子一起摔呀摔的。他没事就把玉辟邪从口袋里摸出来,捧在手里揉着揉着,一块玉都给他揉活了。我望着他那样子揉的时候,你猜我想的是什么?”

  老史没有说话。

  “我想的是曾祖死的样子!怪不怪?我从来没有看见过他。他身穿黑缎子长袍马褂;头戴黑缎子瓜皮帽,帽顶上有个朱红小坠子,脚上是干层底的黑缎子鞋;刀头大耳,长下巴,浓眉毛,闭着眼睛躺在朱红棺材里。玉辟邪就捏在他手里!”

  “现在你弟弟又是个独子,将来你爸爸要把玉辟邪传给他了,也没有你的份呀!”

  “就是嘛!我碰都不准碰!我小时候伤心得哭了好几场。那时候还没有打仗,我们家还住在南京。妈妈从爸爸口袋里把玉辟邪拿走了。她说桑家传种接代的玉应该归她

  保管,爸爸把玉拿在手里那样子玩法,总有一天会把玉砸坏。她把玉辟邪拿去镶了个别针。我就爱那些玩意儿,你知道。我总想把别针别在自己衣服上。有一天,我看到别针放在妈妈梳妆台上。我的手刚碰上去,妈妈就叭的一下打过来;我的手就把玉辟邪扫到地上了,一个翅膀摔缺了口。她把我关在堆破烂的阁楼里,罚我跪在地板上。

  “阁楼里好黑。我跪在地板上哭。拨浪鼓蹦咚蹦咚响起来了。我不哭了,从地板上爬起来。窗子外面是下面一层楼的屋顶。我从窗口爬出去,站在屋顶上找拨浪鼓。货郎儿从对面街上的路灯底下走过去了;拨浪鼓也不摇了。我从窗台上拿起一个破花瓶向货郎儿打过去,连忙从窗口钻进了阁楼。货郎儿在街上妈呀娘的大骂。我跪在地板上乐得咯咯笑。突然,阁楼的门打开了。

  “妈妈站在门口,背后有一条很窄的楼梯,好黑好黑,楼梯成了个黑影子。她一动也不动地站在门口,敞着衣服领子,露出颈子上一道很租的红印子。玉辟邪就别在她的大襟上!

  “我就默默念着爸爸教我的《儿归行》

  儿归儿归,儿胡不归,而以鸟归?

  鸟呜山中声怆悲。

  “《儿归行》里的后母虐待前娘的儿子,她自己的儿子就变成了鸟。我认为妈妈也是后母,弟弟是后母的儿子。《儿归行》就是符咒。只要我一念《儿归行》,弟弟就会变成鸟。我心里想:总有一天,我会把玉辟邪砸碎!”

  “现在你又想把玉辟邪送回去了!”

  “恩。”

  “小桑,我认为你偷得好!赔了夫人又折兵。你家是赔了女儿又折玉。痛快!你妈妈受了这个刺激,也该反省一下,做个好女人了!”

  “我们的船修好了吗!”

  “还没有。”

  “天呀!等到哪天为止呢?”   


  黛溪只有一条街,一条石板路在山岩上爬上去,两旁全是做水上生意的铺子:卖纤绳的,卖灯笼火把的,茶馆,小饭馆,杂贷店。我和老史在小饭馆吃担担面。老板娘听说我

  们的木船在新崩摊上撞坏了,船修好了就要开到奉节去,她哧了几声。

  “新崩滩还不算险呀!再上去还有黄龙滩,鬼门关,百牢关,龙脊滩,虎须滩,黑石摊.滟吁堆。有的是枯水滩;有的是洪水滩。枯水滩逢枯水险;洪水滩逢涨水险。逃过了枯水滩,就逃不过洪水滩;逃过了洪水摊,就逃不过枯水滩……”

  老史把我从饭馆里拉出来了。

  “我知道,小桑,你再听老板娘讲下去,你就不会上船去重庆了。”

  “我真的不想上船了;我要想办法从旱路回思施去。”

  老史长长叹了口气,“小桑呀小桑!既有今日,何必当初?”

  “我不知道外面是这个样子。”

  “好吧!,你回去吧!我一个人上重庆!”她头一扭就走了,沿着石板路向上爬。

  我只好跟着她走。我们爬到石板路尽头就停住了。那儿有一个吊桥,过去又是一重重的山,下面是个很深的山谷,山谷里有条溪,水流得很响,我们站在山上也听得见水打石头的声音。溪里有许多大大小小的石头。六七个光着身子的孩子在溪里玩,有的在石头上眺来眺去,有的站在石头上用小石子打水飘,有的在游水,有的在钓鱼。一个孩子

  坐在石头上吹笛子,吹的是“苏武牧羊”。河上的雾很大。对河的山一大半在雾里,只剩下黑黑的剑梢插在天上。

  “您么样,过桥吧?”流亡学生在我们背后走来了。

  他刚从沦陷区跑出来,和我们一道在巫山搭上木船,要到重庆去参加远征军。他和船夫纤夫一样打着赤膊,亮出他又黑又壮的胸膛。我们还没有谈过话。

  “我在茶馆喝茶,看见你们俩,在这儿看桥。”流亡学生说话了。

  “你好象总是在我们后边盯梢。请问,你到底打什么主意吧?”老史把两只手插在黑布西装裤袋里,把她那一头短发向上一摔。

  “你这人!我好心没好报!我跑来是想侍候你们两位小姐过那个破吊桥呀!你看那吊桥,几根铁链子吊着几块朽木板。我刚才一个人过去了一趟。真险!走到桥中间,木板裂得格吱响。下面的水轰轰轰的,人一掉下去就完了!”

  “那也是你自己找死!”

  “请问,史小姐,我哪点得罪了您?”流亡学生笑着。

  “对不起,我的名字叫史——丹——。历史的史——;丹青的丹——。”

  “好,史——丹——。对吧?我得和你交个朋友。”

  “我呐?”我说话了。

  “你——嘛!”他笑着望着我。“我还不知道你名字呢!史丹喊你小桑小桑,肉麻兮兮!”

  “我也不要你那样子叫我!天下只有一个人叫我小桑。你就叫我桑青好了。”

  “好,史丹,桑青。这个吊桥你们一定要过一趟。刚才我过了一趟因为我想到一条吊桥的故事。每个人过那吊桥的体会也许不同。我是要去体会一下,一个人吊在那么一条原始的桥上到底是什么滋味?”

  “到底是什么滋味呢?”

  “一个人吊在那儿,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四面是黑压压的山,下面是轰轰的水。你好象是从开天辟地就吊在那儿的。你就会问自己:我到底在哪儿?我到底是什么人?我活着为什么?你要找肯定的答案,就是为了那个去死你也甘心的。”流亡学生用树枝在地上画了两根很长的细线,搭在两个山头上。   


  “轰——”山谷里一把火花直向我们冲上来。

  “好哇!”山谷里的孩子们拍手大叫。

  “喂——”流亡学生向他们大叫。“你们炸死了人可要赔命的呀!”

  老史把他胳臂拉了一把。她说栈房老板告诉她,那群孩子一共十一个.全只有十三、四岁,住在吊桥那边的林子里。谁也不知道他们打哪儿来的,只知道他们全是孤儿,沿江讨饭,走一阵歇一阵,要走到重庆去抗战救国。巴东有一个撑船的人死了,溪边没有渡船,又没有桥。那群孤儿就撑船渡人。

  孩子们仍然在河里笑着骂着叫着。吹笛子的孩子爬上山了。他赤裸的身子只围了一小块花布;布破成了一条条的穗子;胸前用红线吊了个哨子。他跳到吊桥上,不从桥上走过去,偏要揪着垂直吊着的铁链子,在一根一根铁链子上荡过去,笛子横着衔在嘴里。他荡到桥中间,一只手揪着铁链子,一只手拿下嘴里的笛子,向山谷的孩子长长吹了一声哨子,然后大叫:

  “龟儿子?要开同乐晚会啦!”

  “就来啦!钓鱼打牙祭呀!”

  他又揪着铁链子荡走了。破布穗子在他身上飘了起来。

  山谷的孩子爬上来了。一个个跳上了吊桥,也揪着铁链子向对岸荡过去了。他们也全光着身子,腰上围了一小块破布。天快黑了。雾大起来了。他们荡着荡着,在雾里荡走了。

  “喂,是好汉,在链子上荡过来!”孩子的声音从雾里对着我们叫出来。

  “好,来了!”流亡学生跳上桥,也揪着链子荡走了。

  “走吧!我们总不能示弱呀!”老史向我说着头一摆,就走上吊桥。

  我跟着她走上桥。桥下的水叫得更响了。桥也摇得更厉害了。我两手扶着桥栏站住等桥停下来。

  流亡学生揪着铁链子转身大叫:

  “不要停!走呀!你停不了!桥摇得快,你就走得快!你的脚步和桥的摆动配台起来就好了!”

  我又扶着桥栏向前走。人摇桥,桥摇入。我越走越快。山、水,光身子的孩子,流亡学生,老史,全搅在一起了,有时重叠,有时交错。我要停也停不了,最后跑了起来,跑到对

  岸,桥还在那儿摇摆。

  谢天谢地,船终于修好了。我和老史唱着“松花江上”

  跳上了船。十二个船夫摇桨,船老板掌舵。船上还有六个人:老先生、桃花女和她的孩子、老史和我、还有那个流亡学生。

  我们在虎须滩上活过来了。

  滟滪冒石,黑石下井。我们在黑石滩上活过来了。   


  木船在峡里向上水走。一边是白盐山,一边是赤岬山。两边的山往天上冲,好象要在天上会合了,只留下一条很窄的青天带子。太阳在中午幌一下子就不见了。太阳照在山岩上又白又亮,好象用小刀子一刮就会掉下盐来。河上的雾就象盐,我伸出舌头舔舔,又没舔着什么。江水从天上倒流下来,船在水坡上在上爬,爬上水坡,前面又堵着一座大山,好象没有路了,左一转,右一转,又转到大江上了。

  船老板说每年六月涨水的时候,那一带根本没有上水船。今年六月还没有涨水,是我们的运气好。云行南,水涨潭,云行北,好晒麦。现在云向北移,等着水生骨头吧!

  船就要到白帝城了。过了白帝城只有十里就是目的地奉节了。

  十二个船夫在船的两边摇着桨,哎——嗬,哎——嗬,喘着气唱歌似的,黑汗在赤膊上流,把白布裤子也流湿了,紧紧贴在腿子上,腿肚鼓起象缒子。

  “船客小心!快到黄龙滩啦!”船老板在船头大叫。“请船客不要出舱!坐下来!不要走动!”

  一排纤夫拖着我们的木船上滩了。他们有时在山岩上走,有时在岸边水里走,纤绳从背后搭在肩上,肩上垫着布,两手拖着胸前的纤绳,身子越弯越低,一面走一面嗨吆嗨吆唱着,和船夫哎嗬哎嗬一起一落。他们唱的又快乐又痛苦。整个山谷也唱着,好象要帮着他们把船从滩上拉过去。没有用,滩上的白沫翻着翻看,一大蓬白浪就翻起来了,亡命向木船扑下来。达时候,纤夫船夫全不唱了。船夫扶着桨定定望着扑来的大浪;纤夫就用整个人去拖纤绳,弓着身子,弯着腿,头向天仰着。拖看拖着,入就钉在山岩上了。船就钉在滩上溜溜直转。桅杆上系着的纤绳嘣嘣响。

  咚——咚——咚——

  船老板打着鼓。

  也没有用。人仍然弓着身子弯着腿朝天望着。船仍然在滩上溜溜转。一个大浪过去了,又来了一个人根。肥还是钉在那儿转。鼓咚咚打的更急了,船转的更快了,好象是鼓打着船转。

  嘣的一下,纤绳断了。

  纤夫们站在山岩上朝着江水大骂。

  船颠上一个浪头,摇晃了几下,就象脱缰的野马一样冲下去了。

  卡喳一下,肥猛然停住了。

  鼓停了。

  纤夫的骂声停了。

  木船搁在一堆石头上了。   


  搁浅第一天。

  两排石头冒在水上,象两排牙齿,有的是白色,有的足黑色。我们的船就在两排牙齿缝里捆得稳稳的。牙齿的四周有许多漩涡。我们站在船上向漩涡扔一根筷子,一旋就给吞进去了。漩涡外面的江水荡荡地流。一条条下水船流走了,在山岩脚下一转湾就不见了。

  纤夫们又拉着别的船上滩了。船在滩上挣扎过去了。纤夫坐在山岩上一个小土地庙旁边抽旱烟袋。

  “他妈的!为什么我们的船过不了滩?别的船都过去了,”流亡学生在船头向岸上的纤夫挥手大叫。“喂——”

  船和纤夫之间轰起一阵大浪。

  “喂——”

  没有反应。

  船夫们蹲在船头望着他。

  “喂!舱里的船客都出来呀!”流亡学生向舱里大叫。“我们不能困在这儿等死呀!出来商量个办法吧!”

  桃花女抱着孩子出舱了。她上船那天穿着一件桃花衫子,敞着领子,大襟扣子也不扣。我和老史就叫她桃花女。

  老先生也跟着她出去了。

  我和老史从舱里钻出去的时候,流亡学生拍了个巴掌。“好!全体船客到齐了!我们必须向岸上来个集体喊话!滩的声音太大了!”

  老先生咳了一阵子,咳出一泡浓痰,呸的一下吐在江里。“对不起,我只能作喊话状助阵,我可不能大叫。”

  “你肺里有毛病吗?”流亡学生问。

  老先生胡子一翘。“胡说八道!我这么咳咳呛呛二十几年了。从来没人敢说我有肺痨!咳!”他狠狠又咳了一泡痰吐在江里。

  “喊就快喊吧!”我说完就向岸上的纤夫叫了起来。“喂——”

  “喂——”老史跳起来和我一起叫。

  “喂——”没有反应。老史从甲板上拿起一个破碗向岸上扔去。“龟儿子!聋了吗?”

  碗在石头上打碎了。

  桃花女坐在船板上,抱着孩子喂奶。孩子吸着一个奶,手在另一个奶上拍拍打打,配着吸奶的啧啧声,好象给自己打拍子,又象是要把奶拍出来,——一滴一滴,滴在孩子胖嘟嘟的臂膀上。桃花女就让奶那样子滴下去。她笑着说:“别的我不行。我们乡下人就会大喊大叫。嗨——哟——”

  “嗨——哟——”山也叫起来了。

  岸上的纤夫果然听见了,转身望着我们的船。

  “唱!唱!别停!”老先生向桃花女招手:“你一叫就象唱歌一样!你不唱他们就不理咱们了!”

  “嗨——哟——”

  “嗨——哟——”

  “放——竹——排——呀!”流亡学生叫了一句。桃花女、老史,老先生和我跟着叫。“放——竹——排——呀!”

  “放——竹——排——呀!”大山开玩笑地学我们叫。

  岸上的纤夫向我们摇头摆手。

  “那——伊那——呀——”

  “那——伊那——呀——”

  “砍——竹——呀!”

  “砍——竹——呀!”

  纤夫们又摇头摆手。

  “呀——那——呀——那——呀——”

  “呀——那——盼——那——呀——”

  “砍——竹——编——竹——排——呀!”

  “砍——竹——编——竹——排——呀!”

  纤夫们根本不理我们了。船夫们蹲在船头吃饭了。

  “竹排有啥子用?”船老板说。“四面八方都是滩!竹排过不来呀!”

  “我们这条船怎么冲过来,搁在这儿的呢?”

  “命大!”船老板说。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老先生说。“再向岸上唱吧!”

  “嗬——嗨——呀——”

  “嗬——晦——呀——”

  “报——告——县——政——府——呀!”

  “报——告——县——政——府——呀!”

  两个纤夫在山路上向上爬。

  “好,那两个人去报告县政府去了!”老先生说。“再唱吧!”

  “你就会发号司令!你自己又不放声叫!”流亡学生说。

  “算了吧!”老史说。“生死关头,不要闹内讧。”

  “嘿——那哟——嘿——”

  “嘿——那哟——嘿——”

  “派——救——生——艇——来——呀!”

  “派——救——生——艇——来——呀!”

  山路上走着的两个纤夫停住了,转身朝我们望。

  “好,他们答应了。”老先生说。“再唱一遍吧!”

  “那那——路——啊——”

  “那那——路——啊——”

  “派——救——生——艇——来——呀!”

  “派——救——生——艇——来——呀!”

  两个纤夫又转身向山上爬去了,根本不理我们了。

  又有几个纤夫也站起来走了。

  “我在三峡撑了一辈子船,只看见打翻的船,从来没有看见过啥子救生艇!”船老板叭叭抽着旱烟袋。

  一条木船在浪上颠来了。

  “哪——哪嗨——哟——”

  “哪——哪阳——哟——。

  “哪——哪嗨——吆——”

  “救——命——呀——”

  “放——命——呀——”

  那条木船迎着另一个大浪跳上去了,在浪头上晃了几下,吱的一下溜下来了。

  “奉节有空袭警报啦!”那条船上的人向我们叫。一叫完,船就溜过去了,一转弯就不见了。

  一只轮船从上游开下来了。

  “我有个好主意!”流亡学生说着跑进舱里去了。

  他出来站在舱口把一件桃花衫子的领用下巴压在胸前,拎起两只袖子。

  衫子的胸部给风吹得圆鼓鼓的。

  桃花女哈哈笑。

  流亡学生拎起桃花衫子向我们挥了一下。“我就用这件花衫子做指挥棒,大家一起来唱歌吧!轮船老远就可以看见这件花衫子,就可以听见我们的歌声了。唱吧!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

  “喂,喂,别忙!这种新时代的歌,我可不会唱!”老先生说。

  “那就唱一首老歌吧!凤阳花鼓!”我说。

  “好!”老史跑过去拿起鼓槌,咚咚敲了几下大鼓。

  我们一起唱着。

  左手锣,右手鼓,

  手把着锣鼓来唱歌,

  别的歌儿我也不会唱,

  只合唱个风阳歌!

  唱一唱来,伊呼呀呀嘿!

  流亡学生挥着桃花衫子。老先生用筷子敲铜脸盆。我用两根筷子摔莲花落。老史打鼓。桃花女抱着孩子一边唱一边扭来扭去。

  轮船溜到我们对面了。

  “搁浅啦!救命呀!”我们突然停住歌唱,一起大叫起来。“搁浅啦!救命呀!搁浅啦!救命呀!”

  轮船上的人靠着船栏望着我们。两三个人向我们挥挥手。船吱的一下溜走了。

  水打着石头轰轰响。

  “脚底下人!唱也没有用呀!”船老板仍然叭叭抽着旱烟袋。“就是轮船也不敢过来呀!现在只有一个办法,撑船的人分成两班,日夜轮流值班看水位,随时准备掌舵。水一涨过石头,船一漂起来,掌舵的人把舵掌稳,船就会顺着水漂下去了。水涨起来了,要是没有人掌舵,船就会冲到那些大石头上,我们就都完了。”

  木板,篓子,盆子,箱子,还有许许多多东西,在江上漂下去了。

  “上头的滩又有船打翻了!”船老板望着冒在水上黑黑的蛀齿。“下雨就好了!下雨水就涨了,水涨我们就得救了!”

  岸上燃起了一堆野火。

  天黑了。   


  搁浅第二天。

  太阳照在牙齿一样的石头上。牙齿四周的江水开水一样翻滚着。

  “竹篷子干得响啦!”舱夫在船头说。

  竹篷子就是我们的船舱,矮矮弓形的顶,两边有两排木板铺。船夫占船头的一半;那一半总是空着的——他们日夜在甲板上。船客占船尾的一半。我们日夜就在铺上过日子。老先生和流亡学生在一边,我、老史、桃花女在另一边。“男生宿舍”和“女生宿舍”之间隔着很窄的走道。老先生说船上人擦人,简直是“男女授受不亲”,因此,男人不准打赤膊;女人不准敞胸露背。他自己的竹布褂子,一徘扣子扣得整整齐齐的。流亡学生可不听那一套,永远打着赤膊;桃花女也不听那一套,永远敞着大襟露出一块白胸脯。老先生把水烟袋筒子打得夸夸响。“你们这些年轻人!”

  老先生在船尾的舱口坐了一天了,一直望着岸上的小土地庙,捧着没有烟丝的水烟袋,偶尔咕咕咱咱抽几口空烟。

  流亡学生在只容得下一个人的走道上走来走去。

  我、老史、桃花女坐在“女生宿舍”望着舱外的水。

  “喂,流亡学生,你走了半天了!数到一百了吗?”老史说话了。

  “… … … 九十七,九十八,九十九,一百。好,史丹,轮到你来散步了。”

  老史在走道上走来走去。

  沉默。我要让位了!小桑,轮到你来散步了。”

  我在走道上走来走去。

  沉默。

  “… … … 九十三,九十四,九十五,九十六,九十七,九十八,九十九,一百。好,桃花女,轮到你了!”

  桃花女抱着孩子在走道上走来走去。

  沉默。

  “涨啦!涨啦!涨啦!涨啦… … … ”老先生突然小声说着。

  “涨啦?水真涨啦?”我和老史从铺上跳下来,跑到舱口,抢着伸头住外看。

  “谁说涨啦?”老先生把水烟袋的筒子咔咔打了一下。

  “您不是说涨了吗?”

  “大惊小怪!水涨了我还守在这儿吗?就是没涨,我才念叨呀!今日早上那小土地庙就在水边儿上。看着看着水就要漫上去了。现在那小土地庙还是安安稳稳地在水边儿上!七月是瞿塘涨水的季节。现在正是七月半,瞿塘的水还没有涨!咱们就这样子困在这个百牢关啦!”

  “喂,我数到一百O五啦!”桃花女笑着。

  “归你让我了!”流亡学生从铺上跳下来,在走道上来回走着。“百牢关!那个名字就叫人泄气!喂,船老板!”他向船头大叫。“百牢关离白帝城还有多远呀?”

  “撑船的人就从来没听见过啥子百牢关!”

  “这地方叫什么名字呢?”

  “这地方靠近黄龙滩,啥子名字也没有!你爱叫啥子就叫啥子!”

  “就叫它牙齿关吧!”流亡学生小声自顾自说,仍然在走道上走来走去;突然又大叫起来。“船老板,这地方到底离白帝城有多远呀!”

  “只有几里路呀。再上去就是铁锁关、龙脊滩、鱼腹浦,再就是奉节了!”

  “船老板,这儿看得见白帝城吗?”老先生问。

  “看不见,赤岬山挡住啦!”

  “看得见白帝城就好了!”

  “老先生,”流亡学生笑了。“看得见白帝城也没有用呀!我们还是一样搁在这两排牙齿上呀!”

  “看得见白帝城就看得见人烟了!”

  “自从船搁浅以后,我们也看见过人的呀!纤夫。木船上的人,轮船上的人,他们全救不了我们。”“我坐在这儿一整天了,岸上连个鬼影子也没有!”“好了!”老史从舱口向外看。“有条木船来了!”

  我们五个人一起涌到船头。

  木船上的人向我们挥手叫着什么话。水打在石头上的声音太响了。我们听不清他们叫的什么。“大批?”“来了?”“一定是‘大批救生艇来了’!”“一定是‘大批救生艇来了’!”那条船在江上溜走了。

  “大批救生艇?大批日本飞机来啦!”船老板说。

  所有的人都钻进舱里。

  远处有隐约的隆隆声。

  “这不是日本飞机,是打雷。”

  “对!是打雷,要下雨了。”

  “下雨就涨水了。”

  我们在舱里小声说着话。

  隆隆声大起来了。高射炮也响了。机关枪打在水上吱——吱——冒着气。果然是日本飞机!老史趴在铺上,蒙着被子,连连叫着:“小桑!小桑!快躲到被子里来!”

  流亡学生把我一把扳在地上。我和他本来都是站在走道上。

  飞机飞远了。我们从地上爬起来的时候,老史坐在铺上。

  “刚才过去的那条船在转弯的地方翻了!”船老板在船头说话了。

  “人呢?”流亡学生急急地问。

  “全死啦!有的淹死了!有的被日本机关枪打死了!”

  我回到“女生宿舍”。

  流亡学生在走道上走来走去,突然抬起头说;“上有日本飞机,下有瞿塘峡!多少船翻了,多少人死了!船翻了没人管,人死了也没人管!这简直是把人命当儿戏!”

  “请问,”老先生说话了。“我不懂你的话。谁把人命当儿戏呀!”

  流亡学生楞了一下:“谁?政府呀!”

  “几千年了,三峡就是这么个险法,政府又有什么办法呢?”

  “现在可是二十世纪呀!老先生!你听见过有一种叫直升飞机的新发明吗?只要有一架直升飞机就可以把我们这一船人一下子全飞走了!三峡这种地方应该有三峡救济站呀!我们一到重庆就应该联名在报上抗议!我们有资格抗议!我们就是峡里的牺牲者!”

  桃花女坐在铺上笑了。“联名抗议!我连自己的名字也不会写呢!”

  “我代你写!”老史说着望了我一眼。

  “女子无才便是德!”老先生坐在铺上摇头摆尾,说完咳呛得只喘气。

  我和老史抿着嘴笑。老史咕噜着:“报应!”

  流亡学生望着先生摇摇头,然后转身对桃花女说:“我把你名字写在纸上,你天天照着描,到了重庆,你也会写自己名字了!”

  “算啦!算啦!麻烦死啦!”桃花女把手一招。“我就打个手印吧!到了重庆,我男人也可以代我写名字了!”

  “到了重庆,我一定要在泥地上打个滚!”老史说。 ’

  “到了重庆,我一定要在大街上走他三天三夜!”我说。

  “到了重庆,我要在山上跑他三天三夜!”流亡学生说。

  “到了重庆,我要打三天王夜麻将!”老先生说。

  “嗨!好大一条鱼!”桃花女望着一条大鱼从河里跳到甲板上。

  “好兆头1白鱼跳舟!”老先生大叫:“咱们准可活过这一关!”

  舱里五个人全转身看岸上的土地庙。

  土地庙仍然在水边边上。水还是没有涨。

  “那个土地庙看着叫人生气,例不如把它砸掉!”流亡学生说。

  “你说这话就该遭雷打!”老先生翘着胡子。“鱼呢?刚才那条大鱼呢?”

  “船夫把它放在水桶里了,明天杀了吃鲜鱼!”

  “不可吃!不可吃!那条鱼决不可吃!”老先生走到船头,两手从桶里捧起鱼,跪在船边,手象两片蚌壳似地张开了。

  鱼溜到江里去了,噗通一声,闪了几下就不见了。

  老先生仍然跪在船边,两手仍然象蚌壳似地张开,手掌朝天,好象向天祈求的样子。

  “开饭啦!”船老板在船头叫。“对不起!从今天起,饭要定量分配了!一人一餐一碗饭!”

  河里两排牙齿咧得更开了——石头也饿了!   


  “一碗饭还填不了我的牙齿缝!”流亡学生把筷子向簸畚里一扔。“我从沦陷区跑出来,没给日本入杀死,没给炮弹打死,没给炸弹炸死,现在困在这堆怪石头上挨饿!这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我也这么想。”我坐在铺上自言自语。

  “小桑,”老史坐在我旁边。“在黛溪的时候,我应该让你回家去。”

  “现在就是能够回去,我也不回去了。我要到重庆去。”

  “为什么?”

  “经过了这一关,我还怕什么?现在我才知道自己犯了些什么罪过。这是自作自受自遭殃!”

  “我突然也想起许多对不起人的事。有一次我爸爸打了我,他一转身,我就咬着牙说:‘我恨不得你死掉!’”

  “我也那样子咒过我的爸爸、妈妈、弟弟。‘我恨不得你死掉!’”

  “这真是滑天下之大稽!”流亡学生在走道上走来走去。“到了重庆,第一件事就是招待记者,揭露三峡的严重问题!现在请你们每个人把地址留下来,以后好联络。”

  “留给什么人?我们活得过这一关吗?”桃花女坐在铺上,敞着一个--。孩子在她怀里拍着奶玩一阵,抓着奶吸一阵。

  我们全楞住了,互相望着。我第一次想到:我能够活着到重庆吗?只要我能够活着,我一定重新做人。

  “也许我们全完蛋了。”老史小声说。

  “呸!”老先生坐在铺上向一旁干呸了一声,好象那一呸就把老史的话取销了。“童言无忌!好,好,咱们来交换地址吧!到了重庆,我要叫一桌鱼翅席请你们大家来好好庆祝一下!”

  “哎呀呀!要地址就难住我了!”桃花女笑。“到了重庆,找到我男人,才有地址呀!”

  “你没有你男人地址吗?”

  “没有。”

  “他不给你写信吗?”

  “他给他妈写。”

  “那你算回什么事呢?”

  “我是他老婆。我从小就过门了。我把他带大的。他小我七岁。他去重庆读书,我就在家侍候婆婆,养儿子,在田上做活,织布,掐茶叶,打柴。我过什么日子都可以!婆婆的打骂我也受得了,只要他好好的。重庆有人回来说他在外头有人了!这个可不行!我对婆婆说我要到重庆去。她不肯放我走,连街也不准我上!我就抱着儿子,带了几件换洗衣服跑出来了。我只听说我男人在合江国立二中读书。到了合江我就到他学校去找他。见了面,他好,一辈子的夫妻!他不好,他走他的阳关大道,我过我的独木小桥!”

  “你这儿子是他的吗?”老先生问。

  “不是他的,也不是你老人家的呀!”桃花女噗哧笑了,举起儿子对着老先生。“宝宝,叫爷爷!爷爷!”

  “爷爷!”老先生用两根手指捻着半白的胡子。“我还没有那样子老法吧!”他咳呛了一阵子。“你们要地址,我也拿不出来呢!民国二十六年六月间我从北平到上海看朋友;七月七号芦沟桥事变,二十八号北平就沦陷了。这些年我一直跟着朋友家东逃西逃。这个仗哪一天了呀?我不能靠朋友一辈子呀!我就离开他们一个人在重庆和巴东之间跑单帮。这次到了重庆住在哪儿呢?现在可不知道!”

  “我的住址是重庆大隧道。”老史冷冷地说。

  “开玩笑!”流亡学生说。

  “不是开玩笑,”我接着说。“她妈早死了。她跟她爸爸从沦陷区跑出来。她去恩施读联中;他到重庆去做生意。三十年夏天日本人大炸重庆,一万多人在大隧道里闷死了。

  她爸爸就在里面。”

  “对,对,有名的大隧道窒息惨案!”老先生那口吻好象老史的爸爸也从此有名了。

  流亡学生转身望着我。

  “我也没有地址,我的家在恩施。我跑出来了。”

  “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老先生从竹布褂子口袋里拿出一个金壳子表,看了一下时间,又把表放进口袋里。我突然想到爸爸表链子上的玉辟邪,想到曾祖在棺材里抓着的玉辟邪。老先生盯着我:“我有个女儿和你差不多大。我离开北平以后我老婆死了。现在我女儿生死如何还不知道呢!人都有个根呀!过去是你的根,家是你的根,父母是你的根,这次打仗咱家的根都给拔了?你幸亏还有个根!你非回去不可!我要通知你爸爸,叫把你押回去!”

  “你不知道我家的地址!”我坐在铺上,一只手撑着下巴,望着他笑。

  老先生一急又咳呛了起来,一根指头不住地指点着我。“你们这些年轻人!你们这些年轻人!”

  “和我爸爸的口吻一样!”流亡学生笑着。“我爸爸有七个老婆!我妈是结发。我爸爸对他七个老婆一律平等;军事管理!他叫她们老二,老三,老四……谁先到他家谁就排在前面。老二是丫头收上的,比老七还小五岁。七个老婆每人三十块月规钱;春夏秋冬每人一套新衣服。每个月带着七个老婆去旅馆洗一次澡,打一场脾;七个老婆加上他自己,

  正好两桌:他轮流在七个老婆房里过夜,一个人一夜,正好一星期!七个老婆有四十几个孩子,他自己也分不清哪个孩子是哪个老婆生的。七个老婆大姐二姐的叫看,和和气气,彼此从不争吵——就因为她们全反对那一个男入:七个老姿的房间一个挨一个,全都很阴暗,四周的大树遮住了。日本人轰炸南京,炸弹不偏不倚,正好从房子正中间投下去,中间就变成了天井,房间照着天光,突然亮起来了。那一次轰炸,我妈给炸死了。六个姨娘哭得好伤心;我爸爸没有流一滴眼泪。日本人来了,我爸爸当了官。我叫他汉奸;他骂我逆子!说实话,我自己都没有他的通讯地址!”

  天边滚着闷雷。大概要下雨了。我们互相望着,脸全亮了。   


  搁浅第三天。

  “有雷无雨,龙王锁龙门啦!”船老板在船头叫。“从今天起,一人一天只有一杯清水喝!船上的明矾只剩下两小块了!”

  搁浅第四天。

  雨、雨、雨,我们谈雨,求雨,卜雨,梦雨。下雨水涨,船就可以在牙齿缝里漂起来了。

  “口好渴!”

  什么人说口渴,我就更渴。峡里的太阳只晃那么一下子,人就那么渴法。难怪后羿要射掉九个太阳!

  老先生提议扶乩卜雨。

  流亡学生说他不相信那一套。

  桃花女说扶乩是很好玩的事:丁形架子,放在沙盘上,两个人扶着横木两端,在沙盘上画着画着;心里念着什么死了的人,那人的魂就来了;丁形架子就自动在沙上画字,为人卜吉凶,开药方,解恩怨,甚至和入作诗。魂退了,架子也不动了。

  我和老史听见那一番话马上叫好,抢着要扶架子为鬼神写字。老先生说他必须做扶乩人,只存心诚的人才能把鬼神请来。

  我们用船上烧过饭的柴灰当沙,装在一个铜盆里;把发火的两相树枝架成一个丁字。我和老先生扶着树枝两头在柴灰里胡乱画着。老先生闭着眼,嘴巴不停地合动。树枝在柴灰上越画越快了。我的手跟着树枝动。柴灰上画出了一个个的字:

  功

  盖

  三

  分

  国

  名

  成

  八

  阵

  图

  “杜老!杜老!我念着杜老,杜老果然来了!”老先生拍着腿叫。“杜老晚年住菱州三年,成诗三百六十一首。瞿塘这一带一草一木尽入诗句。我知道杜老有请必到!”他对着柴灰说,“少陵先生,您老抱负奇伟,爱君优国,怀才不遇,憔悴奔走于羁旅之间。咱们命运相同。今天这一船人就要向您老请教。咱们困在这个滩上是凶是吉呢?”

  凶

  多

  吉

  少

  “咱们逃得过这一关吗?”

  不

  可

  说

  “咱们会死吗?”

  不

  可

  说

  “死也好,活也好,咱们在此还要困多久呢?”

  十

  月

  十

  日

  “天呀!要困那么久!何时下雨呢?”

  没

  雨

  沙盘上的树枝停了。

  “杜老走了。杜甫是诗人。咱们再请一个兵家吧!咱们现在困在历史有名的雄关险滩上,只有兵家的话才可相信。”老先生又闭着眼合动嘴巴。

  我和他又扶着树枝在柴灰上画着画着。

  鞠

  躬

  尽

  瘁

  死

  而

  后

  已

  “好!孔明来了!我知道孔明英魂必在瞿塘一带,变州鱼腹浦就有孔明推演兵法的八阵图!”老先生盯着柴灰上的“已”字。“诸葛公,您老一生英烈,一心要恢复中原,重整汉室。现今中国也是三分国:重庆国民党,延安共产党,日本人的傀儡政府。咱们达一船人到重庆去,也是因为忧国忧民,要为国家做点事情。现在咱们偏偏困在离八阵图不远的滩上。将来是凶是吉呢?”

  大

  吉

  “好!咱们不会困死在这儿吗?”

  不

  “好!咱们到得了重庆吗?”

  可

  到

  “咱们在这儿还要困多久呢?”

  一

  日

  “咱们如何才能从这个险滩上活过来呢?”

  吉

  人

  天

  相

  “何时下雨呢?”

  一

  日

  “诸葛公,到了重庆,这一船人一定全体步行到武候庙去上香!”

  沙盘上的树枝停了。

  老先生放下树枝,望着柴灰里的“日”字发楞。过了好一阵他才醒过来。“咱们就困在古迹里呀!白帝城,八阵图,擂鼓台,孟良梯,铁锁关!这四面八方全是天下英雄奇才留下来的古迹呀!你们知道铁锁关吗?铁锁关有拦江锁七条,长两百多丈,历代帝王流寇就用那些铁索横断江口,锁住巴蜀。长江流了几千年了,这些东西还在这儿!咱们这个国家太老太老了!”

  “老先生,”流亡学生说:“现在不是陶醉在我们几千年历史里的时候呀!我们要从这个滩上逃生呀!”

  “我相信明天就会下雨了。一下雨水就涨起来了。”

  “您真相信扶乩那一套吗?”我问。“是您自己用树枝画字吧?还是真的杜甫孔明在画呢?”

  “你们这些年轻人!”老先生揪了一下他的胡子。“我这么一把年纪!还会骗你吗?”他顿了一下。“我真的相信天有感应。我来给你们讲一个孝子传上的故事吧。有个叫庾于舆的人,扶父亲灵柩过瞿塘。六月水涨,运灵枢的船不能走。庾子舆焚香求龙王退水。水果然退了。庚于舆扶父亲灵枢过瞿搪以后,水又涨了。”

  “这条船上哪一个是孝子?”桃花女笑着问。

  没有一个人回答。   


  “我们在这儿搁浅多久了?”

  “五天吧?”

  “七天罗!”

  “六天!”

  “反正是很久很久了。”

  “月亮出来了。”

  “嗯。”

  “什么时候了?”

  “月亮到我们头顶,一定是半夜了!你的表呢?”

  “表停了,忘了上了。谁有表?”

  “我有表。看不见时间。太黑了。”

  “好静啊!只有水打石头的声音。”

  “其他的人睡着了吗?”

  “没有。”

  “没有。”

  “为什么不说说话呢?”

  “没有什么可说的。”

  “我又渴又饿。”

  “一个大浪过去了。”

  “我们躺在舱里看不见浪。”

  “我可以听见。很静很静,突然哗啦一声,又很静很静了

  ——那就是浪。”

  “你还听见什么吗?”

  “什么也没有。”

  “喂,每个人都说说话好吗?你们不说话就像死了一样”

  “说什么呢?”

  “说什么都可以。”

  “这么静法,人不说话,很可伯;人说话,也可怕,就像孤魂野鬼在说话一样。”

  “那我就来吹萧吧。”“好,你吹萧,我来讲故事。

  “我就吹孟美女吧。”

  “也是个有月亮的晚上,也是这么静法,他醒来闻着一股火药味……”

  “哪个他?”

  “故事里的他。他醒来闻着一股火药味。到处是灰。连月亮也是灰扑扑的。他醒来躺在山坡一棵大树下。山坡对著嘉陵江。对岸的重庆冒着几根很粗很粗的黑色烟柱子,影子映在嘉陵江里,成了顶天立地的黑柱子。柱子和柱子之间是灰色的,好象整个重庆的灰尘都掀起来了。

  “他从地上站起来,抖掉了身上的灰尘,这才清醒过来:原来他在山坡下边防空洞里躲了七天七夜了,日本飞机一批又一批连续轰炸重庆一百五十多个钟头了。两百多人躲在一个防空洞里。吃,喝,睡,大小便全在洞里。他受不了,走到洞外山坡上。又一批日本飞机了。他来不及跑回洞里。只听见轰的一声,满天飞沙。他清醒过来,才看见山坡下防空洞门口有人在挖土;防空洞门口扔了一颗炸弹。他拔脚飞跑,好象他不跑就会给人当防空洞里的死人拖走了。他跑者跑着,也不知道在哪儿饱,也不知道往哪儿跑。只要跑着就行了。突然他听见一个很低的声音;‘放了我吧!放了我吧!’”

  “暇,吹萧呀!别停呀!”

  “反反复复吹孟姜女吗?”

  “嗯,故事也讲下去呀!”

  “好,那个声音反反复复地说:‘放了我吧!放了我吧!’他停下来,四周看看,没有一个人,只有几座坟,连墓碑也没有。他向右走,那声音就在左边。他向左走,那声音就在右

  边。他向前走,那声音就在后边。他向后转,那声音就停止了。他总不能向相反的方向走。相反的方向就走到堆满死人的防空洞去了。他必须向前走。那声音又响起来了:‘放了我吧!放了我吧!’那声音就在他背后,简直就是他自己的脚后跟发出来的。他非停下来不可了。现在他才听出那声音是从右边来的。他向右边走,那声音越来越大了。他看到一座裂口的空坟,棺材大概移走了。一个女人躺在坑里,头伸在坑外,闭着眼睛,不住地说:‘放了我吧!放了我吧!放了我吧!’他把那女人从坑里拖出来。这时候他才看清那女人本来和他躲在一个防空洞里。他一时分不清那是个被炸死的女鬼呢?还是个死里逃生的活人?他跑警报总是带着一瓶水。他就用水把她灌醒了。他问她怎么从防空洞到了那座空坟里。她好象没有听见他的话,只是瞪着眼望着他,突然叫了卢‘子尧!你还不快跑吗?’他说他的名字叫柏夫。女人说:别开玩笑!日本兵走了吗?’他说:‘日本飞机走了。’女人有些不耐烦了,一个个字重重地说:‘我问的是那个要强奸我的日本兵走了没有?’男人说,‘重庆可没有日本兵呀?’”

  “今儿晚上的箫特别好听——孟姜女哭长城。那个女人怎么样了呢?”

  “哪一个女人呀?孟姜女?还是坟里的女人?”

  “坟里的女人。快讲下去吧!简宣是现代聊斋!”

  “好。那女人坐在地上,重重捶着地上的土说:‘这儿不是重庆!这儿是南京呀!我和你刚刚结了婚!日本人刚刚进了城!’男人把口袋里的表摸出来,画了根火柴,把表壳子上刻的名字‘柏夫’给她看。女人说:‘别开玩笑啦!子尧!现在是生死关头,你快逃走吧!日本兵在南京城搜查中国军人。几是手掌上有茧的入,车夫,木匠,苦力,日本人就认为是拿过枪杆的入,就要把他们抓走。昨天一天就抓走了一千三百多人。现在南京城的狗都肥起来了,喂狗的尸首太多了。’女人四面看看,又问:‘那个日本兵子了吗?’男人只好说:‘走了。’女人指着嘉陵江说:‘喏,就在那条竹林子路上,我在前面走,日本兵在后面走。大白天,他一面走,一面脱衣服,沿着小路扔着他的军装,马靴,军裤,内裤,他脱得精光,只剩下一把刺刀挂在身上。日本兵穿军装的时候,人也高一大截。一脱光了,人也变矮了,比我还矮!把我的衣服全剥光了,他才把刺刀扔在地上。就在那个时候,子尧,你就跑来了。记得吗?你跑出了南京,又跑回来了。日本兵比你矮一个头。他一看见你,就跳上你的背,两只手扣着你的脖子,用牙齿狠狠啃你的后颈窝。就在那个时候,国际救济委员会的人赶到了。委员会的主任是个德国人;他叫日本兵走,把胳臂向他面前一伸。日本兵看到他的纳粹

  徽章,连忙从你背上溜下来跑了,连在地上的刺刀衣服也不要了。’”

  “后来那个女人怎么样了呢?”

  “你问的哪一个时期的女人?南京大屠杀里的女人呢?还是重庆大轰炸里的女人?”

  “重庆大轰炸里的女人。”

  “她的丈夫和儿子正在找她。在那批日本飞机来之前,她两岁的儿子在防空洞里哭起来了。防空洞里的人大骂,要把那孩子揍死。孩子的爸爸只好把儿子抱到防空洞外面去。妈妈在防空洞里坐立不安,便到防空洞外面去找丈夫和儿子。就在那一刻,日本飞机来了,在防空洞门口扔了炸弹。轰炸过后,那女人不知怎么在那座空坟里,目前的事全忘了,只记得以前南京大屠杀的事。她丈夫带着孩子去警察局查死人名单,找一个叫王蝉的女人。那女人在警察局说她就叫王掸,但她刚刚结婚,还没有孩子。我看见她丈夫和孩子在那儿,我就走了。”

  “你?你讲的是故事呢?还是你自己的事呢?”

  “我自己的事。在这儿困了这么久了,那就好象是上辈子的事了!也就和讲故事一样了!”老先生说。

  流亡学生仍然吹着“孟姜女”。

  正月里来是新春

  家家户户点红灯

  别家丈夫团圆叙

  奴家丈夫造长城… … … …

  哗啦一声,一个大浪过去了,静下来了。哗啦一声,又一个大浪过去了,又静下来了。浪里涌着许多人头,瞪着眼睛望天,没有声音。

  一只大鹰飞来了,在人头上绕着圈子飞,扇着很大的黑翅膀,从容不迫地扇着,非常庄严,又非常优美,简直就是舞蹈。

  老先生和老史突然坐在大鹰的翅磅上,一边一个,象坐跷跷板一样。大鹰背着他们飞舞。他们向我招手。

  流亡学生突然骑在大鹰的背上了,吹起萧来了,和着大浪的舞蹈。

  大鹰载着他们三个人,向下水飞走了。

  人头向下水流走了。

  我大叫他们停住。我也要骑在鹰背上飞走。

  桃花女踩着浪花来了,向我招手,要我和她一起去踩水。

  萧声大起来了。

  我从梦里醒了。原来箫声是从船尾来的。老史,老先生,桃花女在铺上睡着了。桃花女怀里搂着孩子。

  我在铺上坐起来。

  箫声突然停了。

  我走到舱外,绕过堆在船尾的棉纱包。

  流亡学生躺在甲板上,打着赤膊,手里拿萧。

  峡里很黑很黑。   


  搁浅第六天。

  江上一阵叫喊。

  我们从舱里涌到船头。只见一条木船从一个浪头上冲下来了,冲到我们外围的漩涡上就呼呼地转。船上的人叫着;女人孩子哭着。船转得很快很快,象个小陀螺一样,有一根无形的鞭子抽着它得得转。

  漩涡四周冒着白沫。白沫溅起来了,翻起来了,翻起一道白色的墙,把我们的船和打转的船隔开了。

  白墙哗啦一下垮了。那条船就象西瓜摔在石头上一样裂开了,把船上的人全抖到水里去了。

  又一阵大浪翻起来了。

  大浪过去了,水里的人不见了。

  一点声音也没有了。

  水荡走了,太阳荡走了。

  只听见

  咚……

  咚……

  咚咚……

  咚咚……

  咚咚咚咚……

  咚咚咚咚……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流亡学生打着赤膊,黑丛丛的腋毛,黑丛丛的胡须,眼睛冒着火,咬着牙,鼓着筋,双手举着鼓槌,连人带槌向大鼓一下又一下捶过去。他捶的不是鼓。他捶着山,天,水。

  山,天,水,到处捶得乱响。

  “打得好!打得好!得胜鼓!”老先生说。

  一只乌鸦从下水朝我们的船飞上来了。

  流亡学生扔了鼓槌,狠狠盯着乌鸦。

  “乌鸦当头过,无灾必有祸。”桃花女抱着孩子说。

  我抬起一个空瓶子跳起来向乌鸦钉过去。“打死你这个黑妖怪!”瓶子落在石头上,碎了。

  老史又拾起一个破碗钉过去。“王八蛋!滚开!”碗落在石头上,碎了。

  乌鸦在我们头上绕圈子。

  老先生脸涨得通红,指点着乌鸦。“你以为你吓唬得了人吗?嗳?你以为我就会因死在这儿吗?嗳?军阀打仗我没死。日本人打仗我没死,我就会死在这一堆怪石头上吗?呸!”他使劲咳了一泡痰向乌鸦呸的一下吐去了。

  “他妈的臭巴子!”流亡学生对着乌鸦跳起来了。“你可吓唬不了我!你等着瞧吧!我死不了!我要活着搅得天翻地覆,给你一点颜色看看!山呀,水呀,野兽呀!乌鸦呀!你们毁得了人吗?你们毁了人的身体,毁不了人的精神呀!船打翻了,人淹死了,山还是山,水还是水.千干万万的人又生出来了!千千万万的人又在滩上过过来了!天下是年轻人的呀!你知道吗?王八蛋!咱们中国人经过多少大难呀!人死不了呀!你知道吗?王八蛋!人死不了呀!”

  老先生拍了个巴掌。“请大家注意!生死关头!我闷在心里的话非说不可了!吧们的船老板简直是拿人命当儿戏!翟塘险过百牢关!他自然知道这个危险!他是三峡撑船老手!他的船只应该装货,根本不应该搭客!根本不应该预先收船费!他木船的票价和轮船一样贵!既已搭客,既巳收了钱,他就应该负责!首先负责船客的安全;其次负责船客的饮食。咱们先在新崩滩上撞了船,在黛溪搁了四天。咱们信任船老板,没有要他退钱。咱们还是上了船。

  后来,船又在黄龙滩上断了纤。在这堆怪石头上搁了这么久!现在,在亚洲第一大川,几千里的长江上,连喝的水也要定量分配!这简直是天下的大笑话!从出事那天起,船老板从来没有采取任何救急行动。不仅如此,船客拚命叫救命的时候,他冷言冷语,黄鹤楼上看翻船!船老板和船夫全是撑船老手。万一有何不幸,他们可以在水里逃生,船客可不能!船老板加上船夫,他们一共有十三个人。咱们船客只有六个人!而且全是老弱妇孺!咱们是寡不敌众!也就因为这个道理,我老汉才要挺身而出,仗义执言!现在,我代表六位船客,包括那个吃奶的船客,请求船老板解决这一船人的生死问题!”

  船夫没有作声。船客也没作声。

  船老板蹲在甲板上,面不改色,叭了一口空空的旱烟袋:“各位船客!你们脚底下人不懂得川江行船的苦。我们撑船入三面朝水,一面朝天,完全是靠天靠水吃饭。天不下雨,水不涨,我们也没有啥子办法!行船,骑马,都有个危险!人人门口有块滑石板!没有人能够担保。人有生死,物有损坏,全看老天爷的意思!人叫人死死不了;天叫人死活不成!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的命也赔了!现在只有请船客心平气和,再耐心等一等!”

  “天呀!等到哪天为止呀!”

  “就是等,也得有饭吃有水喝呀!”

  “江里有的是鱼有的是水呀!”船老板说。“没有柴火,吃生鱼!没有明矾,喝浑水!我们撑船人可以这样子活下去,你们舱客就不能吗?”他把空空的旱烟袋吸得叭叭晌。“我们烟丝抽完了,就抽烟油!烟油抽完了,就抽烟碱!”他顺手把身边的大鼓咚的拍了一下。“不吃生鱼的人,也可以啃鼓皮呀!”

  “呸!”老先生向船老板呸了一口吐沫。“我要啃死你!”

  船老板仰天大笑。“人一个,命一条!啃吧!剐吧!宰吧!有啥子好处?水涨了,船漂起来了,你们还要人掌舵呀!”   


  “骰子!”我叫了一声,就从“女生宿舍”跨到“男生宿舍”。老先生坐在铺上,手里掂着三颗骰子。我抢过骰子掷在铺上。“我们来好好赌一场吧!喂,男生,女生,全到老先生铺上来吧!”

  “正中下怀!”老先生一高兴,又咳呛了一阵子。“叫化子做皇帝,快活一天是一天!我这包袱里还有四瓶大曲,带到重庆送人的。去他妈的!咱们就喝了吧!”他打开一瓶,骨碌喝了几口,脱下竹布褂子,也打起赤膊来了;两三根腋毛从胳肢窝里翘了出来。

  我们五个人一个接一个坐了一圈。我挤在老史和流亡学生他们两人之间。洒瓶子团着传下去。我骨碌一口气喝了好几口酒。我第一次喝酒。脸烧起来了。心跳起来了。左手搭在老史肩上,右手搭在流亡学生肩上。

  三颗骰子放在一个磁碗里,摆在圆圈中间。

  “我做庄!”我举起一只手大叫。

  “我做庄!”

  “我做庄!”

  “我做庄!”

  “我做庄!”

  “划拳吧!两个一划,谁赢了就喝酒;赢的人在和下一个人划,最后赢的人做庄!”

  “开始吧!两相好哇!”

  “四季财呀!”

  “六六顺呀!”

  “七巧呀!”

  “宝一对呀!”

  “四季财呀!”

  “三桃园呀!”

  “宝一对呀!”

  “八仙呀!”

  “六六顺呀!”

  “全到了!”

  “一顶高升!”

  “四季财呀!”

  “七巧呀!”

  “全到了!”

  “三桃园呀!”

  “六六顺呀!”

  “宝一对呀!”

  “八仙呀!”

  “七巧呀!”

  “我赢了!我赢了!”桃花女大叫。“我做庄!你们下注

  子吧!”

  “好!五十!”

  “六十!”

  “七十!”

  “八十!”

  “再加个五十!”

  “再加个六十!”

  “再加个七十!”

  “再加个八十!”

  “哎呀呀!”桃花女笑着。“越下越多了!我可没有那么大的本钱呀!好吧!我赢了,再做庄!输了,退位!我就赌这一把!”她抓起骰子随手往碗里一洒,手一扬。

  骰子在碗里打滚。

  我喝了一口酒.仍然拿着酒瓶,看见许许多多喝醉了酒的骰子,在碗里骨碌乱滚。

  “五点!”

  “多一点我也不要!我只要个六点!”老先生两手摔着骰子,棒到嘴边嘘了口气,两手象蚌壳一样在下方慢慢张开了。

  骰子打在碗里。

  他弯着身子,盯着打滚的骰子大叫:“六点!六点!六点!六点!六点!六点!六点!六点!六——点,啊!三点!”他从桃花女的手里,把洒瓶拿过来,咕咕噜噜把酒一口喝完了。空瓶子仍然叼在嘴里,好象婴儿衔的交奶瓶。

  “老先生,老先生,酒瓶里的酒光啦!”桃花女笑着把酒瓶拿开了。

  骰子又在碗里滚着响了。

  “六点!六点!六点!”老史叫着,在铺上打滚。

  我就跟着她滚过去,一翻身骑在她身上,象骑马一样在她身上颠着颠着,一面打拍子似地和她一边叫:“六点!六点!六点!六点!六点!六点!”

  “四点!”桃花女大叫。“你掷了个四点!史丹!喂!桑青,归你掷骰子啦!”

  我在铺上滚过去,抓起骰子放在嘴里,呸的一下把骰子吐在碗里,照样望着骰子大叫:“六点!我只要六点!来个六点!六点!”流亡学生正趴枉我右边。我就用手捶着他打拍子:“六点!六点!六点!六点!六点!六六六六六六——点!几点?喂,喂,几点呀?我得了几点呀?”

  “五点!庄家也是五点!庄家吃你!”

  又一瓶酒在圈子里传下去。

  流亡学生坐起来,用手夹起三颗骰子向碗里扔。他嗲声嗲气唱起歌来了。骰子就自顾自在碗里滚着。

  风吹窗,身儿凉,

  风吹柳梢儿呼呀呼呼响,

  人家鸳鸯同罗帐,

  奴家有夫不成双,

  哎呀呀儿哟,哎呀呀儿哟!

  “对不起,你也是拿小点子的人!你只有三点!”桃花女笑着对流亡学生说,把我们四个人前面的钱一把捞光了。

  桃花女连赢三把。

  我们的注子越下越大。最后我们把自己拿得出的钱或东西全下下去了。我和老史银钱不分。我们钱包里只剩下两百元了。我下两百元;她就下钱包。老先生下的是金壳子表。流亡学生下的是萧。

  我们又输了。只有流亡学生—个人赢了二十元——萧的价钱。他提议换庄。三个输家全叫好。当然是流亡学生做庄——无论如何,他赢了一把,只有他才可以压压桃花女的威风。但是,三个输家没有任何东西可以下注子了。

  “我有个办法!”流亡学生说。“我们只赌一把!这一把就赌个你死我活!”每个人把最宝贵的东西拿出来。没有东西就赌人。我是庄家.我赢了,有东西就捞东西,没有东西就捞人!”   


  “你要是输了呢?”

  “我只有这个人!随便你们在我身上干什么!割也好,宰也好!”

  “天呀!”桃花女笑着。“我最宝贵的东西是我白白胖胖的儿子!”她望望对面铺上睡着的婴儿。

  老先生嘿嘿笑了两声:“我就赌我的家当吧!四合院的房子一栋!在北平!你赢了,就归你回去接收!我还指望将来打完了仗回到那四合院里养老呢!”

  “我也赌我的家当!”我叫了起来,跨到“女生宿合”.从枕头旁边的小皮箱里模出玉辟邪,又跨回“男生宿舍”。

  “哪!我家祖传的宝贝!”

  老先生的眼睛突然亮了,要从我手里把玉辟邪接过去。流亡学生枪先接过去,拿在手里看了一下,盯着我说;“你就赌这个老古董吗?”

  “嗯。”

  “这年头,老古董可不值钱了,”

  老吏把我一把扳在她背后,挺出身子。“喂,流亡学生,我姓史的和你打交道!”

  “你到底要赌什么?说吧!”

  ‘我什么也没有!人一个,命一条!”

  “好,我赢了,我知道如何对付你!”流亡学生逼过去望着她。

  “喝酒吧!喝酒吧!最后半瓶了!”老先生举起酒瓶。“好!四点!要得!庄家只有四点!”

  骰子又响了。

  “五点!五点!小东西!听见没有!嗳?五点!我只要比他王八蛋多一点!就保住我四合院的房子哪!好,一颗停了!六点!又一颗停了,六点!好,就来个豹子吧!再来个六点!六点!六点!好——哇!五点!”

  骰子又响了。

  “五点!五点!五点!多一点也不要!少一点也不要!只要五点!老天爷!这一辈子我只要赢这一次!只要赢这一次!只要赢这一次!老天爷!老天爷!我只要五点!骰子全停了吗?几点?几点?六点,谢天谢地!”

  我只觉得水漂漂,船漂漂,人漂漂,玉辟邪也漂漂的。他们说归我掷骰子了。我抓起骰子掷在碗里,掷了个六点。他们说我只抓起两颗,要我重新掷一次。老史把三颗骰子塞在我手里。我捏也捏不住,骰子一颗颗滚到碗里。只听见老史惨叫一声:

  “完了!完了!”

  庄家流亡学生:四点。

  老  先  生:五点。

  桑    青:三点。

  史    丹:六点。

  桃  花  女:四点。

  “庄家,我就赢你一点!”老先生说话了。“我要你这小子跪在我面前,三拜九叩,磕九个响头!”老先生盘腿坐在铺上,象一尊泥菩萨。“你看见过你老子敬祖宗吗?你老子是跪在铺上向祖宗磕头吗!嗳?你得规规矩矩跪在地上!头磕在地上蹦蹦响!”

  流亡学生从铺上跳到地上,咬咬牙。

  “喂,小子!且慢!你看见过谁打赤膊磕头吗?你非得把衣服穿上不可!”

  我、老史、桃花女乐得哈哈笑。

  流亡学生穿上衬衣。

  老先生高高坐在铺上,咳呛了一阵子,闭着眼摸胡子,高声喊着:“一叩首!再叩首!三叩首!……”

  流亡学生站在走道上,一动也没动,突然“呸”了一声:“老先生,在下要失礼了!头可断,血可流,头是不磕的!咱们的账待会儿再算吧!”流亡学生转身指着我说;“我赢你一

  点。现在我要和你算账了!”

  “简单得很!你赢了,这块玉,拿去!”我从铺上拿起玉辟邪递给他。

  他没有把玉接过去,望着我说:“这一下子可把我难住了!我是个流浪的人。我只要一双草鞋,一袋干粮,一支箫。你这块玉给了我还是个累赘!”

  “不管你要不要,这块玉是归你了!”我那么说着,要把玉辟邪塞在流亡学生手里。我明明把玉辟邪捏得紧紧的;一抬手,一晃眼,玉辟邪就从我手里溜了,掉在地上了。

  “啊!”

  玉辟邪摔成两半了。

  老先生把两半玉辟邪拾起来,并在一起,看上去仍然是块完整的玉。

  “这样也好1你一半,我一半!”流亡学生说,把半边玉辟邪塞在我手里。

  “好啦!问题解决啦!”老史搓拳磨掌,牙齿磕得直响。“现在归我和庄家算账了,我是大赢家,赢你庄家两点!对不对?我只要赢了你就够了!我不宰你:不剐你!我只要你装女人唱个凤阳花鼓!”

  “好主意!”我把半边玉辟邪扔到对面铺上,准备来助阵。

  我们用桃花女的衣服和脂粉把流亡学生打扮起来了:他穿着桃花衫子.蓝印花布裤子,头上扎着蓝印花布的包袱,颧骨上两大团水红胭脂,两道很粗很黑的男人眉。

  他把一双黝黑的男人手放在腰上行了个万福,就拎起桃花女的红手绢,扭扭捏捏唱起来了。

  说命薄,真命薄,

  一生一世嫁不到好大夫,

  人家的丈夫做官又作府,

  奴家的丈夫只会打花鼓。

  老先生坐在铺上笑的直咳呛。我,老史,桃花女笑得在铺上打滚。

  “听!听!日本飞机来了!”我听见一阵轰轰的飞机声。

  我们笔直坐在铺上。

  飞机轰着来了。

  峡里正是日夜不分的那一刻,昏昏的,是晴朗的黄昏,也是阴沉的白天。

  船老板和船夫都在船头。

  “喂!日本飞机来了!请你们都躲在舱里,不要危害大家的生命!”老先生叫。

  没有反应。

  “看!三架一排!一共九架!”船老板在船头说。

  “他妈的!汉奸!只有汉奸才不怕日本飞机!”流亡学生咬着牙。江上有条木船来了,船上有人叫喊,还有当当的锣声。

  飞机飞到我们顶上了。我们全趴在铺上。我拉过被子蒙着头,不管身子。

  人的叫声,锣声,飞机声更大了。

  “听不清呀!再说一边吧!”船老板在船头对着另外那条木船叫。

  仍然是乱哄哄的人声,锣声,飞机声。

  “日本人投降啦!”船老板终于叫出来了。

  我们全涌到船头。

  轰的一声,一把火吱的一下冲到天上去了,展出一大蓬五彩火花。一朵莲花在峡上的天空开放了!

  飞机洒着五彩纸屑,向下水飞走了。

  另外那条木船,隔着翻滚的滩,载者锣声和欢呼向下水溜走了。

  “胜——利——啦——胜——利——啦——利——啦利——啦——啦——啦——”

  欢呼的回音和彩纸一起飘着,飘着,落在江上消失了。

  “山戴帽啦!要下雨啦!船要漂走啦!”船老板突然叫了起来。

  他那一声把我们全叫醒了。

  几朵乌云飘到我们头上了。

  流亡学生仍然一身风阳花鼓女人打扮,拿起甲板上的鼓槌,向着大鼓摔过去。

  咚…………

  咚…………   


  第二部

  桃红给移民局的第二封信

  移民局先生:

  我在西行的八十号公路上,刚刚离开了怀俄明州的小美国。我在那儿的加油站餐馆搭上了这辆去唐勒湖的旅行车。车子的主人史密斯刚从越战回来.一回来就结了婚。新婚夫妇去唐勒湖度蜜月。

  这是一辆最新式的一九七O年旅行车。整个车子就是一栋活动房屋:起坐间、卧室、厨房。车子里有各种最新式的电动设备:冰箱、电炉、冷气机、暖气机、电视、收音机、留声机、吸尘器……车子里摆满了从旧货店里收来的古董;破缎子的维多利亚式椅子,破损的天青葫产瓶(大清乾隆年制),肮脏的酉班牙羊皮酒壶,雕刻模糊的伊朗银碟,生锈的土耳其宝剑,破损的印第安牛角……白色的车子外面描着一个裸体女人,戴着男人礼帽,背着身子跪在那儿,转过头来微笑。

  现在,我,桃红,就坐在这么一辆蜜月旅行车里写这封信。黑先生,你老远就可以看见这辆车子了。寄上地图一张,告诉你我跑过的路和要跑的路。要追你就来追吧!

  路是跑不完的。一路上有趣的事多极了。变化的风景,变化的气候,变化的动物,(怀俄明的羚羊,犹他的糜鹿,草原的小狼,狐狸,兔子……)变化的人。你越往西走,人就越友善。在东部,就是小孩子也不理你;在西部,就是警察也向你招手!(害警察恐惧症的桑青又会吓昏了!)在纽约呢,你只不过是一个疲倦的外国人!和千千万万的外国人一样。

  我发现我并不是唯一要搭车的人。一路上有数不尽的人孤单单地站在公路边上向路过的车子招手。有的车子停下,有的车子继续往前跑。开车的人只要看见人,(尤其是车子后座无聊得要打磕睡的孩子),他就会把右手从驾驶盘上轻轻扬起,又轻轻放回驾驶盘上——开车的人打招呼全是那一个姿势,非常庄严,非常有把握的样子。

  当然,路上也有诉不尽的惊险。曾有人惊讶地对我说:“一个单身女人搭车!你看见昨天柯罗拉多报纸上的消息吗?有几个搭车的女孩子给人杀死了,杀人犯把她们的心挖出来吃了,把尸体扔在山洼子里。又有几个搭车的男人失踪了;河上飘着他们的衣服,尸体却不见了。又有几个搭车的年轻人……”我听见许多那一类的话。

  我就曾在怀俄明的洛矶温泉在大雪中搭上一个怪人的车子。从我上车起,他就笑个不停。“你不怕我吗?嗳?小女人?(他比我还矮小!)哈哈哈!”他不笑就发出怪叫:“呜——呜——呜——”那声音就象狼叫。只有在结冰的路上,他才不笑不叫,专心开车子。雪象水波一样在车子前面波动开去。他的神色严肃起来了,对我说,“车胎在地上没有发出唧唧的水声,那就表示地上结了黑冰。这条路上要出人命。”我们就在那样的路上挣扎到了小美国,老远就看见一个大牌子:

  加餐加油!

  车子一到站还没停住,我就跳下车子,向他摆摆手再见了。那加油站有个很漂亮的餐馆。老板本是个货车司机,多年以前在大风雪中困在那儿了,就地开了一个体息站。路过的人在那儿吃饭加油。餐馆里是满堂红;红墙、红灯、红地毡,只有桌子是黑色的。金发女招待在黑色桌子之间穿来梭去。我在靠门口的一张空桌子坐下。旁边桌子上的一对青年男女望着我笑笑——也许就因为我是个外国人,他们才对我笑。我们就那样子谈起话来。他们告诉我要到唐勒湖去度蜜月。一谈到唐勒湖史密斯先生就兴奋起来了,仿佛那是“天下第一景”。在去越南之前,他每年冬天都去唐勒湖溜冰。

  他说唐勒湖是连接加利福利亚州和内华达州的要道,横贯东西的公路就通过唐勒湖。到那儿去玩的人也可以坐火车。铁路有防止雪崩的设备,好象隧道一样,保护着火车穿过去,不受雪崩的侵害。到那儿去玩的人,也可以放弃现代机器,在山路上骑马溜达到唐勒湖去。

  唐勒期在山谷紧底,四周是几千米的高山。夏天的唐勒湖是一片绿色,到处是柳树和落叶松的林子;林子里有鹌鹑、松鸡、羚羊;很清的湖水映着镶白雪的高山,和山上的小溪、野花、树林、花岗石。冬天的唐勒湖是太平洋岸最大的溜冰场,山上响着雪车的铃声.夹着湖上溜冰人的笑声——那儿都是自由自在、一心去寻欢作乐的人。

  天黑下来了。雪下得更大了,是那种夹着风一阵接一阵横扫的雪。餐厅里有人在自动唱机里扔了个角子,几个年轻人跟着彼头的“黑鸟”歌跳起舞来了。黑鸟在深沉的夜里歌唱,用破碎的翅膀飞起来吧。你一辈子就等着这飞起的一刻。黑鸟在深沉的夜里歌唱,

  ··· ···

  史密斯说那样的风雪使他想起唐勒队的故事。我问唐勒队是什么。他说那是一伙去加利福利亚开垦的人,在大风雪中在山谷里的湖边困了六个月。那个湖从此就叫唐勒瑚。

  一八四六年,“嘿!加利福利亚!”是一句很流行的话。那时候,金矿还没有发现;公路还没有开发。中西部的一伙居民,大约有一百多人,成立了一个旅行队到加利福利亚去。唐勒先生被选为领队。他们在春天出发,走过没有路的山谷和沙漠,闯过好杀的印第安人的村子,在十月尾才到唐勒湖边,迎面是很高的山壁。那年的雪比往年提早了一个月。拖车的牛走得很慢,因为要在雪地里找草吃。远山的松树枝子已经白了。天非常冷,非常阴沉——大风雪要来了。他们必须放弃牛车。牛的死活顾不了了。他们必须尽一切可能带着孩子和马立刻翻过山顶!但是,庄稼人的东西可不能随便丢的。一盒烟草,一段印花布,他们都得考虑一下子。人也要休息一下子。他们终于在雪地里向山上爬了。傍晚时候他们离山顶不远了。天太冷了,人太累了,走不动了。他们好不容易在雪地里生了火,说什么也不肯离开火了。他们躺在雪上睡着了。有人在睡眠中觉得身子给什么压得透不过气来,一翻身,盖了一身雪!人和牲口全不见了。只有一片雪。那人大叫。一个个人头从雪里钻出来了。牲口跑了。雪把山路封住了。他们走不了了!

  他们回到湖边用木桩搭了几个小木屋。他们一次又一次拼命要从雪山上爬过去;爬不过去又回到山洼子里。他们带的食物吃完了,就吃野兽,后来连野兽也找不着了。一阵阵的大风雪来了。饥饿的人找木头生火的力气也没有了。一个月以后,雪堆到八英尺高,和小木屋一般高了。有人因为饥饿和寒冷已经崩溃了。冬天才开始呢。有人死了。有人要想法子逃生了。他们用U形牛轭做成雪靴。逃也好,留也好,都是死路一条。逃的人是向命运挑战。留下的人是听天由命。他们的命运是一样的,只是选择的路子不同。

  十个男人、五个女人、两个男孩子,穿着牛轭做成的雪靴出发了。他们在积雪的山上爬了几天。风雪又来了。他们又困住了。那地方后来叫做死亡营。寒冷、疲倦、饥饿。他们靠着火躺在雪地上;睡着的人把手烧成了焦炭。有几个人死了。活着的人饿了五天了。有人砍了死人的腿和胳臂在火上烤着吃,头转到一边,吃着,哭着。两天以后,起先不肯吃人肉的人也吃起来了,只有一个例外;不吃自家人的肉。姐姐眼睁睁地看着弟弟的心肝叉在树枝上在火上烤。妻子答应把丈夫的尸体给人吃,只为救活一个饥饿人的命。他们要吃多少肉就从尸体上剥多少;剩下的留着做干粮。两个人发现鹿的脚迹跪在地上哭着祷告起来了——他们并不是教徒。他们打死了鹿,趴在鹿的身子上吸血。鹿的血吸干了,人的脸上沾满了血。(可惜害恐血症的桑青没有听见这个故事!)三十三天之后,他们才到达安全地带.只剩下雨个男人和五个女人了。

  困在唐勒湖的人有的死了,有的走了。一个母亲决定走,只为把她的食物留下来给孩子吃。他们住在雪坑里,吃兽皮、牛骨、老鼠。孩子们用好看的磁茶杯装满了雪,用小茶匙掏着吃,咂咂嘴,假装吃的是鸡蛋牛奶软冻。人都躺在自己的小木屋里,到别家走动成了很重要的事。一个叫布宁的人写日记.把别的木屋里的人叫做“陌生人”。第二年二月,救护的人到达的时候,一个女人哭着问他们是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霄仍然把山路封住了。雪仍然不停地下。一群女人、小孩、病弱的人跟着救护的人走了。还有两个男人、三个女人、十二个孩子留在唐勒湖。那些人连逃生的力量也没有了。

  困在唐勒湖的人吃完了最后一张兽皮,就把饿死人的尸体从地里挖出来吃。三月间第二批救护的人到了。他们看见一个人提着一条人腿。那人看见人来了,就把腿子扔在雪坑里。雪坑里有砍下的头,冷藏得很好,五官还没有变样,胳臂和腿子没有了,胸腔割开了,心肝挖走了。唐勒帐篷外面的树枝上坐着几个孩子,嘴上胸前沾着血,手里拿着爸爸的心肝一块块撕着吃,看见了救护的人也没有反应。火边扔着头发、骨头、一块块的四肢。孩子的妈妈躺在帐经里,为了救孩子的命,叫他们有什么吃什么。至于她自己,她是死也不会吃丈夫的肉的。

  四月间最后活着的几个人也被救出来了。唐勒队里的人只有一半活过来了。

  史密斯讲完了故事。他问我要到哪儿去。

  “唐勒湖!”

  他大笑:“我也收了一个队员!”

  ……无所谓先生,

  坐在他无所谓的国土,

  想着他无所谓的计划……

  彼头仍然兴冲冲唱着。厅上跳舞的人多起来了。

  “无所谓先生,你看见了我吗?”史密斯跟着彼头唱,一面站起身向他的新娘哈着腰伸出右手,接着她跳起舞来。原来那是一只不锈钢的手,他在越战中失掉了一只手。

  桃 红  一九七0年二月二日

  附:寄上桑青北平日记一本。   


  桑青日记

  北  平

  (一九四八年十二月一一九四九年三月)

  我是飞机上唯一的乘客。

  我在南京启德机场上飞机的时候,航空公司的人

  又向我重复一遍:北平城已经被共产党包围了。

  所有的人向南逃。

  我又向他重复一遍:那情况我完全明白。我决定

  到北平去。

  飞机在白云上面飞。

  南京挪在白云下面了:罢工、抢购、抢米、罢课、示

  威游行、流血抓人….

  我的过去也挪在白云下面了。

  我只带了半边玉辟邪。

  北平是个大吕字。

  皇城。

  内城。

  外城。

  解放军在城外。

  城内胡同里幺喝着:

  甜酸儿的大海棠啊,拉挂枣儿!

  玉米花儿哟,糖炒豆儿哦!

  买供花儿来,拣样儿挑!

  送财神爷来啦!

  沈家住在西城太安侯胡同一幢四合院里。

  大门。

  垂花门。

  跨院门。

  上房三间。中间一间作为客厅。沈伯母和她儿子家纲住在两边的房间。一年前东北、华北局势恶化,家纲才从西厢房搬到上房去,辞退了厨子和车夫。

  东厢房、西厢房的住户流动不定。从关外逃来的,从山东逃来的,从山西逃来的,从河南逃来的,从河北其它地方逃来的——没有一家人住上两个月,又逃到南方去了。九月以来,解放军解放整个东北;徐州一带和平津一带也有了战争。东、西厢房不容易出租。空着的房间就会被军队占去。现在东厢房住着一家姓郑的,土生土长,誓死不离开北平,把自己的房子便宜卖了,搬到沈家四合院的东厢房。每月租金十块金元券。那十块钱十一月份还可买二十包哈德门香烟,十二月份只可以买十包。西厢房住着钱妈和傻丫头春喜。

  南屋两间下房,在垂花门外;住着二十几个从太原逃来的学生。(太原被解放军包围半年了。)南屋东首是大门。

  小跨院残了我住的地方,本是家纲父亲生前的书房。小小青石板院落,孤零零吊在四台院角上。   


  天很黑很静。正院里一棵老槐树,弯弯的,比天还黑,没有花,向天伸着几根技桠。

  轰——轰——沉沉两声在南方天边晌了。

  南方的天空突然红了。红一点点渗过来了。槐树枝桠上的黑天空也有些红意了。

  我和家纲急忙到上房去看他生病的母亲。

  她脸朝墙躺在炕上,大红花被子露出细细的灰色麻花髻。钱妈刚为她梳了头,拿着痰盅出去了。春喜坐在炕沿为她捶腿。

  “小纲呀!”她对家纲说,仍然脸朝墙。“八路打炮了吗?”

  “八路还远着呐!打炮也不会只打两下呀!大概是甚么地方爆炸了。”

  “八路炸的吗?”

  “妈,八路还远着呐!”

  “听说我到西苑机场的第二天,八路就占了西苑。”我说。

  “青青,那只是谣言,还没有证实呢。”家纲说。“这些日子谣言满天飞。颐和国有八路啦!多宝塔倒啦!孔庙大门前的玻璃牌坊毁啦!天坛的柏树林要拔掉啦!雍和官的金佛给人偷走啦!卧佛寺……”

  “好啦!好啦!小纲,别说下去了!耳不闻心不烦。”

  “妈,您别发愁。北京是帝王之都,逢凶化吉。八国联军、日本人,全吞不了北京!北京反而把他们吞了!”

  “你这么一说,我也高兴一点了,小刚。”

  “妈,您不发愁,病就好了。”

  “哪一天才好得起来呢?两年来药不离口,口不离药。看医、吃斋、求签、许愿,全没有用!”

  我望着春喜。“我到北平以后,只看见春喜一个人总是咧着嘴笑的。”

  沈伯母转过头来看了她一眼。“我现在只想变个傻丫

  头,甚么都不管,只管捶腿。天塌下来了,还是咧着嘴捶腿。”

  “我现在只想变个倒马子的。”家纲说:“背着一个大园桶,拿着一把长长的铁铲子,把地上的粪铲起来往背后大桶里一扔,哼几句西皮二簧。”

  “春喜。”沈伯母朝看墙喊。

  “嗨!”

  “你的喜期快到啦!你要享福啦!我怎么办呢!没人捶腿了。你要好好侍候万老太爷呀!”

  “嗨!”春喜用力点一下头。

  “春喜,你喜欢那老头儿吗?”家纲笑着问。

  “死欢。”

  “死欢他甚么?”

  “死欢。”春喜仍然咧着嘴笑。

  “死欢和他睡觉吗?”

  “死欢。”

  “小纲!”沈伯母笑了。“不准吓唬她!”

  “开开心不也挺好吗?北平那儿也不能去了。到处是军队和难民。”

  “你找别人取乐去吧!好不容易我给她找了个主!她要是不肯走了,我就把她嫁给你!青青!”沈伯母突然转身望着我。“你小时候我送你的那把小金锁还在吗?”

  我解开衣领,把金锁掏了出来。“诺,我贴身戴看的,抗战胜利,我从重庆回到南京,妈妈就把这把金锁给我了。”

  “我给你金锁那年还没打仗。民国二十五年吧?我带看小纲到南京去玩,住在你们家。你只有六七岁吧?小纲十岁。你们俩在一块儿玩得乐得很。你生日那天,我送你这把小全锁。你妈指着你笑着对我说:“二十根金条!我就把青青卖给你!”一幌跟就是十二年了。你的爸爸,小纲的爸爸——两个换帖弟兄都过世了。”

  “妈,这些年来,桑家在南方。咱们家在北方。抗战以后才通上消息。青青说她就是冲着这把小金锁到北平来的。”

  “来了就走不了啦!青青!平津铁路断了。飞机订座的有好几千人,还得用金条买,可没咱们的份儿。”沈伯母顿了一下,忽然叫了起来。“小纲,小纲!你妈的脚又抽筋了。”

  家纲跑过去推开春喜,掀开大红缎子鸳鸯绣花被。

  一只放大的小脚露出来了,尖尖的,打了皱,脚趾扭曲着。

  “哎哟!哎哟!疼呀!”

  “妈,我给您揉,每次我一揉,您就好了!”家纲两手棒起脚,两个大拇指顺着脚背的筋络按摩上去。

  “好,好极了!小纲,别停!”

  家纲两手捧着他妈的腿肚揉。又用大拇指往下按摩到脚背,连声问:“妈,好了吗?妈,好了吗?”

  她没有回答,望着她儿子手里的脚,过了一会儿才说:

  ”小纲,你用指甲掐掐你妈的脚。”

  家纲用长长的指甲在脚背、脚踝不停地掐着。

  “使劲,小纲,使劲!好,好,好!”

  “妈,您脚背掐出了血,不疼吗?”

  “疼才好!我刚才看着你手里的脚,看着看着,不是我的脚了。”

  “不是您的脚,是谁的脚呢?”家纲笑了起来。

  “你妈病得太久了,小纲。常常恍恍惚惚的。有时候,你在我眼前幌一下子,我还以为是你爸爸呢!”她把脚从他手里抽了出来,向他幌着脚尖,笑着说:“你瞧,你妈的脚又活了。”

  春喜又坐在炕沿捶着沈伯母的腿,仍然咧着嘴笑。

  桌上的油灯一闪一闪地要熄了。(两天没有水电了。)炉子里的火也冷下来了。

  家纲打开炉子的门,扔了一铲子煤进去。火又窜起来了,越窜越高,要窜到炉子外面来了。他连忙把炉子的门关上了。窗纱上映着槐树向天伸手的影子。

  突然,一阵狗叫,从大门外一直叫进垂花门,夹著人的叫嚷。狗叫进了正院。叫声拉长了,拉成了细细的哭泣。

  “狗哭丧。”沈伯母又朝着墙了。“小纲,把狗赶出去!”

  我跟着家纲走到院子里。地上结了冰。天很黑。七八个流亡学生拿着棍子扁担,向着墙角一团黑影子打过去。黑影子在两个墙角之间来回跑着哭。另外七八个流亡学生站在一旁拍手叫好。

  我问他们打狗干甚么。

  “没饭吃!只有吃狗肉!”一个流亡学生咬着牙说。   


  “青青,昨儿晚上我梦见你在天坛。”

  “家纲,我从来没去过天坛。”

  “不去也罢,天坛、中南海、太庙、孔庙、雍和宫,全住上国民党军队了。往日的圣地神庙全污渎了,我梦见的天坛可还有一小块干净地方。

  “你知道,天坛是明清两代皇帝祭天和祈祷丰年的神庙。四周是望不到边的老柏树。天坛有祈年殿、皇穹宇、寰丘。祈年殿是帝王祈祷五谷丰收的地方。是一座三层重檐圆形大殿,金色龙凤花纹殿顶,蓝色琉璃瓦.没有大梁长棂,三层重檐完全靠二十八根大柱子支持。皇穹宇是供皇天上帝牌位的地方,是一座小圆殿,金顶、蓝瓦、红墙、琉璃门。寰丘是帝王祭天的地方,是汉白玉石砌成的三层团坛。坛心是一块圆石。圆心外有九环。每环的石块都是九的倍数。一环一环水波一样散开。人站在那儿好象真的挨着天了。人在坛心轻轻说话,可以听到很大的回音。

  “我梦见的天坛.景象完全不同了。祈年殿、皇穹宇、寰丘到处是军队的大炮、枪支、弹药。汉白玉石栏杆晾着军人的破裤子。皇天上帝的牌位扔在地上,祈谷坛上到处是大便。老柏树一棵也没有了。

  “只有寰丘的坛面还是干干净净的汉白玉石。只有坛面上面的天空还是干干净净的蓝。青青,我就梦见你躺在坛心,望着天。”家纲顿了一下。“我要马上和你结婚,青青。”

  客厅的门打开了。很大的雪片在门框里纷飞。槐树枝子吊着白色小冰柱子。一只乌鸦停在槐树上,一动也不动,结成黑色的冰了。

  杏杏跑进来了,取下头上包看的红围巾,掸着身上的雪,一对长辫子一甩一甩的。她走进沈伯母的房间就说:“南苑机场火药爆炸,死伤四十多人!”

  “谁炸的?”家纲问。

  “有人说是傅作义放弃机场炸的。有人说是八路夺取机场炸的。”

  “那么,八路果真要打进北平了。”

  “沈二爷,八路打到城根啦!粮食蔬菜进不了城。城内的粮食快完了。我妈囤积了二十袋面粉、四十棵白菜。政府故了大批犯人,为了省粮食。犯人还不肯出狱呐!出来

  了没人管吃的,还得用刺刀逼着他们出狱。政府现在大赦大放!日本时代的汉奸全放了。还有好些游行示威的学生也放了。咱们中国大学就有五六个学生放出来了。有人说傅作义在和八路谈判和平,要和八路组织联合政府。有人说博作义要撤退到西北和马鸿逵会师。反正北平不会是老样子了。又有人说……”

  “杏杏,你饶了我吧!别说了!”沈伯母躺在炕上对着墙说。

  “杏杏,”家纲笑了。“报喜不报优!咱们在这儿好好的。你一来就放连珠炮爆出一大串消息!请问,你在哪儿收集了这些谣言?”

  “谣言?外面的世界变啦!您还关在家里做沈二爷!学校民主墙上有各种报道。课也不上了!全在扭秧歌!”

  “杏杏,八路来了你害怕吗?”

  “八路有什么好怕的?”

  “你以为八路来了,你们万家有好日子过吗?你爷爷是大地主。你爸爸在南京做官!”

  “那和我全不相干!我和我妈是旧社会的牺牲者!我爸爸十几年不理我妈了,带着姨太太和她的儿女在南方荣华富贵,没有咱们的份儿!我妈在家侍候俩老。老太太死了。她还要张罗给老太爷讨人呢!春喜!”

  “嗨!”春容仍然坐在炕沿捶腿,仍然咧看嘴笑。

  “老太爷把新房都准备好啦!结你戴的花儿都买好了!”

  “晚香玉。”

  杏杏笑了。“傻丫头!就是现在是夏景儿天,在北平城里也找不着晚香玉呀!鲜花蔬菜全进不了城。大白菜也要用‘大头’买!伯母,我今儿来就是为了春喜的事……”

  “老太爷变卦了吗?”沈伯母突然转过身来。

  “老太爷可不会变卦!他还要春喜早日过门呢!他说时局越来越坏,八路进了城,春喜就不能过门了。本来还要请两桌客热闹热闹。现在客人都不能来了。有的突然到南方去了。有的要从四合院搬到三合院。有的要在东单摆地摊卖东西。有的还在亡命找飞机。老太爷叫我过来问伯母:春喜可不可以明儿就过门?”

  “我那里舍得春喜走?几年来我这条腿日夜都得捶。这年头,要走的,要丢的,你都得舍!你明儿就把她领走吧!”

  “春喜!”杏杏向她招了一下。

  “晦!”

  “你把东西收拾好,明儿一大早我来接你。”

  “嗨!”春喜的嘴咧得更开了。

  “老太爷这些日子眉开眼笑,夸我妈是孝顺媳妇。时局不好,家里的字画都收起来了。老太爷把“万绿从中一点红”的大壁画又拿出来桂在大厅上:汪洋大海,红日东升。他说挂那幅画有双重作用;那是元朝以画取士得中鳌头的一幅画,含有吉祥的意思,显得喜气洋洋;八路来了呢,那幅画又正迎合八路的意思。”

  “我早就想到南方去,走不了。”家纲望望他母亲细细的灰色麻花髻。“南方对于我就是石头城上跑不尽的城墙,就是鸡鸣寺撞钟的老和尚,弓着腰,一下一下扯着绳子,就那样撞一辈子的钟。”

  “南方可不是那样呐!”我对家纲说。“罢工,抢购,枪米,罢课,示威游行,流血暴动,警察抓人,把年轻人装在麻布袋里往江里丢!”

  “听见没有?听见没有?”沈伯母脸朝墙,伸出一只手凭空指点着“南方和北方一样乱!你们还是乖乖守在家里吧!”

  “在那北京城内,有个大圈圈。大圈圈里头有个小圈圈。小圈圈里头有个黄圈圈。我就住在那黄圈圈里面。”家纲学着“梅龙镇”上的正德皇帝说白。

  杏杏马上用凤姐的腔调接了过去。

  “你认得我是哪一个?”

  “你是我家哥哥……。”

  “暖。”

  “的大舅子呀!”

  “哎,岂有此理。”

  “军爷作事理太差,不该调戏我们好人家。”

  “好人家来好人家,不该头戴海棠花。扭扭捏捏令人爱,风流就在这朵海棠花。”

  “海棠花来海棠花,反被军爷取笑咱。忙将花儿摔地下。摔了它踏了它。从今后不戴这朵海棠花。”

  “大姐做事理太差。不该踏碎海棠花。为君与你来拾起。我与你插……插……插上了这朵海棠花。”家纲把红围巾蒙在杏杏头上。

  “呸,我才不希罕!”杏杏扯下红围巾,向家纲瞟了一眼,吊梢眼总有要笑的意思。“沈二爷,回你的黄圈圈里去吧!青青,你也来唱一段吧!”

  “南方姑娘那会唱戏?”沈伯母代我答话了。

  “你会包饺子吗?青青。”杏杏问。

  “会。我把面擀得藩薄的,再用杯口压成一张张的饺子皮。”

  沈伯母、家纲、杏杏全笑了,春喜看见他们笑,也跟着嘿嘿笑。

  “窗儿花儿哟,鲜活!”

  我不知道那是卖什么的。

  “快过年了,窗户该糊糊了。今年就免了吧。”沈伯母说。“杏杏,你来了,我也畅快一点儿了。今儿你甭走了。就在我炕上睡吧。热闹日子不多了。明儿省得你又跑一躺。一太早你就把春喜带走吧。”

  我在沈家仍然是个外乡人。   


  春喜拎着包袱笑嘻嘻出了门。

  东厢房的郑先生到上房来了。他突然来说他们一家四口第二天要飞到南京去了。他有一个姓孔的朋友要带着家眷从南京飞到北平来。郑家去住孔家在南京的屋子。孔家来住郑家在北平的屋子。他问沈伯母是否答应孔家住东厢房。

  沈伯母说:“只要是正派人,谁都可以来白住!总比军队占去了强。你们逃到南方去了又有什么用呢?青青就是从南方来的,南方和北平一样乱。”

  我朝郑先生点点头。“徐州丢了!解放军马上就要渡江了!我才从南京逃到北平来的。”

  家纲说:“我是不逃的。上次打仗是中国人打日本人。这次是中国人打中国人。逃到哪儿也还是中国人!”

  郑先生无可奈何笑笑。“逃一天算一天吧!家里东西全卖了!飞机票也买到了!先逃南京,再逃上海,再逃广州,最后还可以逃到台湾!”他还说了一些“后会有期”之类的话。最后他问沈家是否可以保管他的一箱古玩和一箱字画——全是祖上传下来的无价之宝。

  沈伯母躺在炕上连连摇手。“您行行好吧!郑先生。那些东西赶快拿走!八路来了,那些东西要算在咱们账上了。咱们自己一大屋子的家具皮贷古董还没处扔呢!”

  院子里有劈劈啪啪的声音。

  郑先生笑了。“您老放心吧!南屋的流亡学生正在帮忙!他们正把南屋的家具劈了当柴烧!”

  打炮了。

  城门关了。

  北平通外界的铁路、电话、飞机全截断了。

  “蒋区人民注意收听:中国人民解放军马上就要解放全国,你们应该组织起来,护厂、护校,采取有效办法保护人民生命、财产、建筑及物资。辽沈战役巳胜利结束。淮海战役已接近决定性阶段;平津战役也接近决定性阶段;人民解放军已完全将敌分割包围于北平、天津、张家口、新保安、塘沽五个孤立据点,截断了敌军南逃西窜的通路……”

  ……

  “傅作义指挥下的六十多万军队已采取神速动作保卫平津。数干工人正加紧在东单、天坛修筑临时机场。天坛柏树林已全部拔掉……”

  “有本督在马上忙观动静。谙葛亮在城楼饮酒抚琴。左右琴童人两个。打扫街道俱是老弱兵。我本当传一令杀进城。杀,杀不得……”

  家纲不停地转着无线电的钮子。

  客厅里的无线电整天开着。我和家纲整天守着无线电听战争稍息。无线电是北平通外界的唯一工具。

  吱——吱——炮弹一颗颗从四合院顶上刷过去了。

  “抢房子呀!”流亡学生在院子里大叫。“东厢房空着没人住呀!”

  “你们这些学生,无法无天!”家纲站在上房门口大叫:“你们占了南屋,现在又占东厢房了!政府规定强占民房者要以法严办!”

  “告诉你,北平城有二十几万军队。又有三、四百犯人释放了!一家人住一幢四合院的日子过去啦!”

  “反啦!反啦!东厢房已经租给一家南方人啦!”

  “对不起,北平人逃不出去了!南方人也逃不进来了!”

  “喂!喂!那两箱古董字画是别人郑家祖传的东西呀!别扔在院子里呀!”

  “对不起!天太冷了!咱们要生火!”

  流亡学生来来往往把行李搬进东厢房。

  院子里到处是毁坏的古玩字画。“长江万里图”撕破了撤在地上,竹雕笔筒裂了口。青花斗彩葫芦瓶破成了两半。挂轴、字帖、经书有的溅了泥,有的撕破了。只有院子角上一尊泥塑的“愚公移山”还是完整的:老头儿身穿黄衣,脚踏芒鞋,腰里扎着白色搭袱,左手撩起长长的白胡子,右手握着一把粗短的黑斧头。小孩儿白衣蓝裤红围兜,背着黄篓子——一老一少站在岩石上昂头向上望。轰的一声炮响。大门震开了。风沙卷进来了。片片长江在四合院里飘起来了。   


  沈家辞退了钱妈,给了她三个月工钱。钱妈一走,流亡学生又占了西厢房。他们又在院子里杀了一只狗表示庆祝。

  “小纲,天一下子黑了。点灯吧!”

  “没油了,妈。”

  “那就坐着等天亮吧!”

  “妈,您今天好些了吗?”

  “我一天不如一天了。”

  “我来给您捶腿吧,伯母。”

  “也好,青青,你给我捶捶吧。小纲,你也到炕上来坐吧!三人挤在一块儿暖和一些。”

  “好。”

  “小纲,手饰箱就在我枕头边上。我把首饰清理一下,你就把手饰箱埋在地板底下去吧。”

  “妈,你就在手饰箱里一样样的摸吗?”

  “嗯。我摸着织锦袋子了。”

  “妈,就是那个黑底天青粉红织锦袋子吗?还有天青粉红两股缎子编成的带子。”

  “对,小纲。你记得真清楚。我的好东西全在这袋子里。我在袋子里摸着金鸡心了。”

  “青青,你得看看我妈镶在鸡心里照片的风姿。”

  “可惜停电了。”

  “不用亮,育青。我可以讲给你听。我妈挽一个元宝髻,戴一朵玉兰花,额前一抹流海,黑缎子旗袍,喇叭袖,宽下摆,白丝围巾,金丝眼镜,拿着一本精装洋书,站在小桥流水前面,踮起一只脚,要走又走不了的样子。”

  “小钢,你把你妈的样子记得那么清楚!过了这个村儿就没这个店儿啦!小纲,你猜我手里捏的是什么?”

  “玉镯子。”

  “错了。你周岁抓周的玉罗汉。我在哈德门外的晓市儿买的。我把玉罗汉缝在帽子上,你戴着照了张像,光着身子,坐在蒲团上,笑得象尊小弥勒佛。”

  “青青,你怒么不哼声呢?”

  “家纲,我在听,在看。”

  “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你看得见什么呢?”

  “你和伯母讲的,我全看见了。”

  “小纲,现在你妈模着白玉镯子了。民国二十二年春景儿天,厂甸火神庙有庙会,大小珠宝玉器铺都在那儿摆摊儿,我就在那儿玉器摊上看上这根白玉镯子。那一年出的事儿可多呐!你奶奶死了,爷爷死了,春凤流产死了。那时候咱们家还有春香、春霞两个丫头。”

  “妈,家庆知道他是春凤的儿子吗?”

  “怎么不知道?他装糊涂就是了。家庆是民国二十八年夏天从家里逃走的。有人说他到延安去了。”

  “他也许会跟八路进城呢!”

  “他娘死了也不是我的过呀!唉!活一天快活一天吧,小纲,别谈那些烦心的事了。青青,你看得见我手上这顶凤冠吗?”

  “只看得见一个黑影子。”

  “这是一只红凤,两颗小黑眼珠子儿,张着小翅膀儿,小尖嘴儿衔着一排红穗子。小纲,你妈是凤冠霞披,花团锦簇的轿子抬进沈家的呀!”

  “妈,您那个翡翠青蛙戒指呢?”

  “在织锦袋子里。好,我模着了。这还是你妈的嫁妆呢。”

  “伯母,您的春天就在那织锦袋子里。”

  “一点儿也不错,青青。我摸着的是我这辈子最光彩的日子。现在是破风筝,抖不起来啦!”

  “妈,我在想,您的裴翠青蛙戒指……”

  “小纲,炉子里的火要熄了。你再去找点儿煤来吧。”

  “好。”

  “青青,别锤了。好好儿坐坐聊聊吧。兵荒马乱,你到北平来了,你不知道我有多欢喜。在南京我一看见你那小样儿就爱得不得了。我就对你妈说,咱们两家成了亲家就好了。我给你的小金锁也就是那个意思。打了这些年仗,休和小纲又在一起了。人生万事,都是个缘法。再说,我也老了,也巴不得早娶媳妇儿早抱孙。咱们这一房就剩下小纲了。家庆当了共产党,也算不了沈家的后人了。小纲告诉我,他要马上娶你。知子莫如母。有些话我得向你交代清楚。我小纲是安份守已、存心忠厚的人。五个手指伸长了都有个长短。小纲从小娇生惯养,没受过折磨。你嫁了他,遇事还得让着他一点儿。他什么都好,就是有一个毛病,和他爸爸一样,喜欢拈花惹草。我象样一点的丫头全给他父子俩糟塌了。后来我才买个傻丫头春喜。你知道杏杏到咱们家串门子为的什么吗?”

  “我知道。我早看出来了。”

  “那姑娘什么都好.就是有些水性扬花。家庆在家的时候,她勾引家庆。现在她和小纲不于不净,你知道吗?”

  “家纲为什么不娶她呢?”

  “我反对呀!咱们家只有俩儿子。要是有老三,老四,老五,老六,老七,老八,她全要勾上!我告诉你这些话,你心里就有数了。你嫁了小纲,他规规矩矩,是你福气。他不规矩,你心里有数也就不那么苦了。那种苦我是知道的。我是过来人。我……”

  “妈,咱们就剩下一点儿煤了。”家纲走进屋。

  “省着点儿用吧。围城还不知道有多久呢。小钢,我刚才和青青谈到你们俩的婚事。”

  “青青,咱们就在元旦结婚吧。今儿是十二月二十号了。啊,不,不,不能在元旦结婚。自从围城以后,报上的结婚启事也多起来了。元旦是结婚的日子。只怕连礼堂也找不着。咱们就在除夕那天结婚吧。越快越好。妈,您说好吗?”

  “当然好!妈给你把戒指都准备好啦。小纲,你拿去吧。”

  “啊,油光水滑的一只绿青蛙,就是在黑地里也看得见。青青,我给你把戒指戴上吧。你的手伸结我吧。”

  “家纲,我想回南方去。”   


  “夜深了,小纲,把你妈的手饰箱埋到地下去吧。”

  家纲在大白天找来打鼓儿的。红木家具,皮货,绫罗绸缎,画卷挂轴……沈伯母和打鼓儿的讲好价钱。卖的钱正好买四袋面粉和二十棵白菜。

  夜又深了。打鼓儿的把东西抬走了。

  “……人民解放军于十二月二十四日收复张家口,全歼守敌第十一兵团所属一个军七个师.歼灭敌人共计五万四千余人……中共权威入士宣布蒋介石等四十三人为罪大恶极的头等战犯。蒋介石于元月一日发表求和声明,提出要在保存伪宪法、伪法统和国民党军队等条件下,与中国共产党谈判‘和平’,企图以假和平阴谋,争取喘息时间,重整力量,以便卷土重来,向革命力量反扑……”收音机广播着。

  “九龙壁倒了!九龙壁倒了!九龙壁!倒了!倒了!”沈伯母脸朝墙躺在炕上恍惚地说。

  她两天没进饮食了。

  炮打得更密了。四合院的窗户震着响。有几次大门也震开了。风沙也大起来了。

  我一走进家纲的房,就看见他和杏杏挤在一张椅子上。见我进来,他们俩突然站了起来。

  我出门跳上三轮车,直奔北京饭店打听飞机的事。民航飞机在天坛临时机场降落成功了。由于缺乏汽油,每星期只有两班飞机。我订了一张机票。登记号码是八干零二十一号。预定三个月以后起飞。现在刚过了阳历新年。

  我在风沙里走到北海。北海最近开放了。

  金鳖王娻。

  双虹榭。

  道宁斋。

  漪澜堂。

  五龙亭。

  最后我走到九龙壁。九条彩龙在蓝天绿水之间飞舞,玩弄看金黄龙珠和火舌。四周镶着金黄框子。龙,天,水,龙珠,火舌——全是发完的琉璃砖镶成的。九龙壁高两丈,长二十多丈,从元朝起就立在那儿,已经七八百年了。

  我回到跨院。家纲在房里等我。他说他爱的是我。杏杏爱的是他哥哥。他们在一起的时候,他就希望我撞进去;她心里想的是沈家庆。

  我告诉他我已订好了回南方的机票;他妈早就将实情告诉我了。

  “我的妈!我的妈!她要把我逼死!”家纲跺着脚说:“青青,要走咱们一起走!”

  他从上房他妈那儿回来的时候,脸上有红红的巴掌印。

  “……新华社元月十四日电:中共中央毛泽东主席发表关于时局声明,提出:为了迅速结束战争,实现真正的和平,减少人民的痛苦,中国共产党愿意与南京国民党反动政府及其他任何国民党地方政府和军事集团,在八个条件的基础上进行和平谈判:(一)惩办战争罪犯;(二)废除伪宪法;(三)废除伪法统;(四)依据民主原则改编一切反动军队;(五)没收官僚资本;(六)改革土地制度;(七)废除卖国条约;(八)召开没有反动分子参加的政治协商会议,成立民

  主联合政府……人民解放军广播电台在天津播音:人民解放军已于本日解放天津,全歼守敌十三万余人,活捉天津伪市长杜建时及国民党警备司令陈长捷等人。人民解放军于十四日开始进攻天津前,普劝告天津国民党军自动放下武器,免使天津遭受战争破环,但陈长捷等却拒绝人民解放军劝告,并进行了罪恶的破坏活动,下令将天津市郊十多个村镇全部烧光,使数万人民陷于流离失所和饥饿境地”

  共产党的广播叫遍了沈家的四合院。东厢房的流亡学生扯下门铃的电线装成了无线电。

  沈家门铃哑了。

  解放军向市中心打炮了。

  天坛机场关闭了。

  城门打开了——逃进城的难民又逃回城外。每天有四、五千人在城门口等待出城。   


  内房扑通一声。

  我和家纲从客厅跑进他妈的房。她躺在地板上,眼睛出奇的亮,定定望着我们。但她并没有看见人。

  家纲要把她抱到床上去。她一挥手。

  “别动!我要说话!你爸爸和春凤回来了。我和他们说了半天话。我撒了一辈子谎。我也听了一辈子谎。现在我可要说老实话了。家纲,你妈对不起你。你妈把你捏死了。你妈不要你成龙成风,只要你平平凡凡跟你妈一辈子。你妈存心把你压得低低的,说你脸软呀,吃不来苦呀!你妈怂恿你和丫头胡闹!我明白你和她们不认真!我给你爸爸收上春凤也就是要把他捏在手里。现在你对青青可认真了。你们在一起有说有笑的时候,我就一个人躺在床上流泪。我在青青面前破坏你。你要我放生。你说你不能跟我一辈子。我说你妈为你守了一辈子,就是你爸爸过世以后,也还有人对我好。你说你倒希望我再嫁!我打了你一耳光。你到青青房里去了。我抱着你脱下的棉袄哭了一夜。我捏自己的脚,就象你那样子捏法,就象你爸爸那样子捏法……”

  “妈……”

  “别打断我的话!你妈也不知造了多少孽呀!你不同呀!家纲,你妈一辈子都是为了你呀!你……”

  “妈……”  ·

  “别打断我的话!我非说不可!家纲,你不是沈家的儿子!家庆才是沈家的嫡系子!”

  “我是哪儿来的呢?”

  “你是白云观的神仙赐的……”

  “妈……”

  “你听我说,春凤是我陪嫁的丫头。我不生育。我以为她生了儿子我就可以抱过来了。她一生了儿子就抖起来了!谁有儿子谁就得沈家天下。我急了。找医生,没有用。烧香许愿,也没有用。就是不生!民国十四年正月十八,我们常在一起打牌的几个太太去逛白云观的庙会。你爸爸到济南去了。白云观那天晚上开神仙大会。半夜,两三百善男信女在殿上念经。念着念着,画灯亮了,铙呀鼓呀打起来了,神仙下凡了:元始天尊,玄玄上人,通天教主,玄天上帝,金箍仙,乌云仙,金光仙,白鹤童子,水火童子……大小神仙全来了。金箍仙说我要得子就得借胎。他带我到四御殿拴走一个磁娃娃,又带我到殿后的柴房教我借胎。九个月以后,我就生了你,家纲。我可以和春凤平分天下了。谁知她又有喜了。我把大寒的葛根研成粉渗在茶里。她喝了就小产了,流血流死了。家纲,你妈心里的话全说出来了。你骂我吧。怀恨我吧。我心里障碍全消了。”她突然转身用手指点我。“青育,我也有话要和你说。你到北平,我第一眼看见你就不喜欢你!休眼睛里水太多了。你是个妄想颠倒的姑娘。貌似贞洁。心如蛇蝎。青青,你是个大克星,克父,克母,克夫,克子!家纲,你还要娶青青吗?”

  “只要她答应。”

  “她的毛病你都认了吗?”

  “认了。”

  “家纲,你到底为什么要娶她呢?”

  “她和北方女孩子不同。我在北平太久了。”

  “青青,你愿意嫁家纲吗?”

  “愿意。”

  “家纲,你当真下决心娶她吗?”

  “我早下决心了。”

  “我的儿!这才是男人!你就是要做男人,对不对?你可一直没逃出你妈的手掌心!现在休是个男人了!你……”

  “妈,地板太凉了。我和青青扶您上炕躺躺吧!”

  “只有一个条件:我上了炕还得说下去。不准打断我的话!我一停就看见九龙壁向我倒下来了!”

  “你说下去吧!妈,不要停。”

  双喜金字在正中间。两旁各挂两幅喜帐。长条几铺了红毡毡,上面点了一对大红烛——结婚礼堂就在沈家客厅。

  贺客十三人。杏杏,她母亲、万老太爷、春喜,一家四口全到了。(春喜有喜了。)

  我的结婚礼服是向杏杏借的一件大花大朵丝绒旗袍。杏杏把我长长的头发梳成一根根油条吊在肩上。她说那是欧洲贵妇发型,正好托出我古典的尖削脸。我右耳坠上的一个小缺口也给油条遮住了。左眼下边的一颗痣在涂过脂粉的脸上显得更黑了。杏杏搀着我从跨院走到礼堂。

  新郎已经站在两支大红烛之间,面对着证婚人万老太爷。他的妈由人扶到礼堂,坐在长条几上首。(她不停地讲了两天两夜,现在平静下来了。)

  炮弹在四合院顶上吱——吱——叫。

  “……头号战犯蒋介石以‘因故不能视事’的名义宣告引退……”流亡学生的无线电在四合院里大叫。

  他们在客厅门口来来往往看热闹。

  我在新郎旁边站住了。

  司仪叫“婚礼开始”。证婚人万老大爷致词。

  “……谦谦君子,窈窕淑女,真是天作之合。咱们中国人立身处世,首重道德。才德全尽之人不可多得。与其得才子,不若得君子……”

  “……人民解放军解放塘沽。守敌五万余人由海上逃跑。……”

  “……自古以来,国之乱臣,家之败子,才有余而德不足,以至倾国败家者,不计其数。因此家纲之德在此乱世尤为珍贵。而家纲之德又归功于孟母第二……”

  “……伪代总统李宗仁发表文告,说:在八年抗战之后,继之以三年内战,战祸遍及黄河南北,田园庐舍悉遭摧毁,无辜人民之死伤成千累万……”

  “治家之道首在不听信妇人之言,不薄父母,家门和顺,虽逢乱世,自有天伦之乐……”

  “……人民解放军解放蚌埠、合肥。国民党军参谋总长顾祝同命令国民党军队于蚌埠撤退前将蚌埠以北淮河大桥炸毁……”

  “……桑府世代书香。桑小姐自是贤慧人。我引用女儿经几句话作为赠言:‘夫君话,就顺应。事公姑,如捧盈。修己身,如履冰。’最后恭祝新郎新娘琴瑟和谐,子孙绵绵。”

  “……博作义和共产党在西山谈判和平。和谈代表前市长家里有两颗定时炸弹爆炸了……”几个流亡学生在门口谈论。

  介绍人致词。他首先“郑重声明”,他是临时给人拉上台当介绍人。讲到“台”字,他四周望望,低声补充了一句,“没有台,一切从简。”

  轰轰两下很大的炮声。礼堂的门来回摆动。

  介绍人扫了一下嗓子,说他是君子成人之美,决不多讲话,不愿耽搁新郎新娘的良辰美景。他又讲了两个笑话,最后才警告新郎新娘;“洞房花烛夜必须防谍保密,都城巩固,否则天下大乱矣。”   


  新房在跨院。房里有一张床,一个书桌,一个橱子。其他家具早卖给打鼓儿的了。长条书桌是家纲父亲用过的,上面仍然摆着他的东西:大理石笔架,两徘笔筒插了十二枝大大小小没沾墨的毛笔。白银雕花墨盒有两块没沾墨的白丝棉。一扎信纸印着红字“苟安斋”。

  一对大红烛就点在那张书桌上。炉子里的火很旺——家纲跑了一下午才买到一篓煤,特为办喜事用的。

  炮声突然停了。

  家纲拿着电筒在新房每个角落和床下照了一遍。又到跨院每个角落照了一遍。

  他进来把房门关上了,扣上了。

  我坐在床沿。

  他向我打手势,指指我,又指指床。

  我没有动。

  他扯扯我衣服。

  我仍然没有动。

  他在房里走来走去(他不能说话。新郎先开口就先死。)他的影子在墙上跳,跳到墙顶就突然变大了,在天花板上扑过来。

  他走过来坐在我旁边。我手上沾着毛绒绒的东西,有些刺痒。

  原来满床沾着毛绒绒的东西。不知是什么人闹房的恶作剧。

  我们用刷子刷床。

  突然听见狗叫。还有人声和锣声。

  “打死那畜生!”流亡学生嚷着。

  狗,人,锣,从大门口、垂花门一直冲进我们的小跨院。棍子打在石板路上,打在狗身上。

  他们在跨院门上挂丁一盏油灯。

  狗嚎叫着。

  当——一声锣响。

  窗纸上现出了六个影子:六根棍子支着人头,一律向狗叫的方向点头磕脑扭着。

  窗子底下发出了人声。“新郎新娘,恭喜恭喜!今日是沈府大喜,不闹不发。咱们是天南地北凑在一起的皮影子:猪八戒,孙悟空,铁拐李,钟离,雷公,狐狸精,白蛇精。咱们

  有头没身子。”

  当——

  赵钱孙李    (老生)

  隔壁打米    (丑旦)

  周吴郑王    (老生)

  偷米换糖    (丑旦)

  冯陈褚卫    (老生)

  狗爬神柜    (丑旦)

  蒋沈韩杨    (老生)

  吃子勿响    (丑旦)

  大学之道    (老生)

  先生掼倒    (丑旦)

  在明明德    (老生)

  先生抬得    (丑旦)

  在亲民     (老生)

  先生扛出门   (丑旦)

  在止于至善   (老生)

  先生埋泥潭   (丑旦)

  君不君     (老生)

  君不君、程咬金 (丑旦)

  臣不臣     (老生)

  沉不沉、大火轮 (丑旦)

  父不父     (老生)

  浮不浮、大豆腐 (丑旦)

  子不子     (老生)

  紫不紫,大茄子 (丑旦)

  窗纸上的皮影子幌来幌去地唱。皮影子向狗幌过去,狗就嚎叫起来了。皮影子向我们幌过来,我们就坐在床沿凝住了。

  当——

  一二         (小丑)

  二一         (又旦)

  一二三        (小丑)

  三二一        (丑旦)

  一二三四       (小丑)

  四三二一       (丑旦)

  一二三四五      (小丑)

  五四三二一      (丑旦)

  一二三四五六     (小丑)

  六五四三二一     (丑旦)

  一二三四五六七    (小丑)

  七六五四三三一    (丑旦)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   (小丑)

  八七六五四三二一   (丑旦)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  (小丑)

  杀呀!     (小丑,丑旦)

  所有棍子上的人头向狗扑过去了。只听见崩崩崩棍子一齐打在墙上。

  狗尖叫一声,新房的门爆开了。

  狗冲进新房。

  它在两个墙角之间跑来跑去,最后钻到床底下去了。狗在床底下歇斯底里地叫.背顶着床绷子乱扭。它也沾上地板上洒着的毛绒绒的东西。

  一群流亡学生站在房门口,手拿支着脸谱的棍子,笑嘻嘻望着我们——床沿的人和床下的狗。

  我和家纲跳下床。

  我站在墙角。家纲把床绷子一把抽了起来。狗在床架子里面亡命跑,亡命叫。

  流亡学生用棍子把狗逼出去了。

  家纲关上门。

  狗在跨院里嚎叫。

  棍子沉沉打下去。

  狗不叫了。

  只听见毛皮擦石板的沙沙声——人把狗的尸首拖走了。

  “没讨个好兆头!洞房花烛夜杀狗!”家纲冒出了那么两句话。他咬咬牙——他先开口说话了。又不是个好兆头。   


  “……北平宣告和平解放。傅作义发表和平声明。自元月二十二日起傅作义率领的二十余万军队开出北平城外,听候人民解放军改编。北平解放后,整个平津战役即胜利结束……”

  炮停了。灯亮了。

  胡同里又吆喝起来了:

  玉米花儿哟!糖炒豆儿哦!

  甜酸儿的大海棠啊,拉挂枣儿!

  天下雪了。很细很细的雪,在空中浮游——

  我到北平之后稀有的几场雪。

  家纲逼着我讲瞿塘峡和那流亡学生的事。我说过去的事我早忘了。我说从洞房花烛夜起,我就下了决心,就是滚刀山,我也和他一起滚;就是守寡,我也守一辈子。他说洞房花烛夜不应该想到守寡。而且,他先开口说话。这一切全是不祥之兆。

  冬天的太阳照在窗纸上。

  “过年啦!送财神爷来啦!”卖财神纸祃的在垂花门内叫起来了。

  “起风了。小心。灯花儿别灭了。小纲,小心把你妈的灯花儿托好哇……沈家五房的人又在一起散灯花儿了。人人托着一碟灯花儿。一共有干来个灯花儿呀。老太爷、老太太的灯花儿摆在第一排。五对儿子媳妇儿、孙子们的灯花儿,加上姨太太们的灯花儿,从供案前面地上顺序摆下去,穿过三个院落,一直摆到礼士胡同口……把灯花儿传下去呀……把灯花儿托好呀。小纲,小心。风大起来了……”

  “妈。”家纲站在炕前。“妈,您醒了吗?解放军进城了。今儿有大游行。我和青青、杏杏去前门看看。”

  “啊,灯花儿熄了吗?”她在炕上转过身来。“小纲,你妈的灯花儿呢?”

  “现在可不能散灯花儿啦!妈。解放军进城了。”

  “啊,我还以为咱们在东城礼士胡同呢。”

  “那是一二十年以前的事啦,妈。今天是三十八年二月三号呀!咱们住在西城太安侯胡同。解放军进城了。咱们去前门看看,也看看解放军究竞是什么样儿?”

  “别去看了。小心碰着家庆。”她盯着我们看了一会儿。“小纲,青青,杏杏,你们都在我面前吗?”

  “是,妈,都在您面前。”

  “我不行了。”

  “别说那话,妈。您躺得太久了。您好了,咱们陪您出去逛逛。”

  “好。和往日一样,春景儿天去崇效寺看黑牡丹。武则天击鼓催花都不肯开花的黑牡丹,我倒看见过它开花了。”她笑了一下,又转身朝着墙。

  “是呀,妈。您还看见过御花园里琼花开花呢。北京只有一株琼花,每年只开一次。牡丹是富贵花,琼花是太平花,您全看到了。”

  “是呀,小纲。你妈也算是有福的人了。小纲,今年打仗,年过得草草。一张门神就过了年。来年咱们可要好好热闹一下子。”

  “好,妈,我陪您去办年货,在花儿市买几张好年画,‘福寿三多’,‘吉样如意’,‘富贵有余’,‘肥猪拱门’,‘招财聚宝’,全买来!还买几盏好看的花灯。院子里,层子里,只要是有人走的地方,全贴上年画,挂上花灯。咱们再买几串大炮仗,放得大红纸屑满院飞。我还要拣几朵好看的绒花,红红绿绿给您戴满一头!”

  “你可要把你妈打扮成个花旦喽。”她对墙笑了。“过年五花八门可多着啦。腊月二十三晚祭灶。三十夜迎灶王迎喜神。正月初二祭财神。初八散灯花儿,谢祖先荫德,保佑一家人清吉平安,十三到十七就是灯节了。咱们要买一盏好看的琉璃莲花灯挂在大门口……”

  “大门给那些学生拆了一扇当柴烧了。”杏杏低声对我说。“老太太那样子说下去,咱们看不成游行了。“

  “小纲,青青,杏杏,你们坐下来聊聊吧。聊点儿叫人畅快的事。你们知道吗?这些日子我一个人大街小巷全走遍了。我以前去过的地方又去了一趟。白云观,蟠桃官,雍和宫,护国寺,隆福寺,火神庙——那些地方的庙会。谭鑫培、杨小楼、余叔岩唱戏的文明茶园。梅兰芳、杨小楼唱戏的吉祥茶园。东安市场、西安市场的老虎摊。故宫,来今雨轩,颐和园。还有北城的临河第一楼,吃芝麻酱烧饼,听逊清太监谈清官事。还有中南海,什刹海,北海——北海的九龙壁还没有倒。还有……”

  “妈。咱们非走不可了。再不走就看不到解放军入城式了。”

  “小纲,眼不见心净。何必去看八路呢?”

  “人人都去了,伯母。”杏杏说话了。

  “小纲,你碰着家庆怎么办?”

  “家庆回来了,一家人不就团圆了吗?”杏杏说。

  没人答腔。家纲顺手扭开了无线电。

  “……妾乃西楚霸王帐下,虞姬是也,生长深闺,幼娴书剑,自从随定大王,东征西战,艰难辛苦,不知何日才得太平……”

  “好吧,你们走吧。”老太大说。“我就听梅兰芳的霸王别姬吧。”   


  很大的风沙,平地滚起。前门内的公安衔、棋盘街、司法郎衔和两旁的东、西长安衔,到处是人。

  “看见天安门了吗?”家纲问我。

  我们在西长安街上朝着天安门走。

  “什么也没看见。沙太大了。”

  家纲和杏杏争着对我这个外乡人谈天安门:

  天安门是皇城的正门。皇城之内是护城河。护城河之内是紫禁城。紫禁城之内是皇宫。每个宫殿围着高大的围墙。天安门是一座重檐城楼,垫着白玉石的须弥座,顶上盖着黄琉璃瓦。红墙,红柱子。天安门内外有各种怪兽和飞龙的装饰。垂脊上有龙、凤、狮子、麒麟、天马、海马、鱼、猲犼,还有一个仙人。正脊两端有龙头形的兽,背上插着扇形的剑,为了防止它逃走。正脊和垂脊上还有十个叫做“邸吻”的兽,尾巴象猫头鹰,可以激浪成雨。天安门前面是外金水河。河上有七座石桥,桥边有一对汉白玉石擎天柱。柱顶有承露盘。盘上蹲着天犼,又叫望君归,朝南望着帝玉游幸归来。粗粗的玉石柱子蟠绕着一条大龙。龙有四足,每足五爪,在层层回环的云朵中飞舞。天安门前面还蹲着一对大石狮子,宽朗的前额,卷曲的鬃毛,昂头张着笑嘴,圆润的身子披着缨络彩带和铃当。左边的雄狮用右爪玩着绣

  球。右边的雌狮用左爪玩着小狮子。那些兽和龙全卫护着皇宫。

  “欢迎人民解放军进入北平!欢迎人民解放军进入北平……”非常清晰的女广播员声音在远处叫起来了。

  正阳门就在面前。我们正站在狮子旁边。正阳门上挂着红旗、巨型的毛泽东画像和标语:“庆祝北平解放!”热烈欢迎中国人民解放军!”……风沙在旗帜,画像,标语上打滚。前门大街上的人群欢欣鼓舞,夹道欢迎。

  “……欢迎伟大的人民解放军进入北平!”风沙里的声音大起来了。

  “……北平解放是遵照中国共产党八项和平条件,以和平方式结束战争第一个好榜样!北平解放加速了人民解放战争全国胜利的到来……”

  人一个接一个从风沙里走出来了。

  一幅巨大的毛泽东画像在风沙中现出来了,画像顶在一群青年头上。他们全在广播车上。

  “毛主席万岁!”

  “拥护毛文席八项和谈条件!惩办战争罪犯!废除伪宪法!废除伪法统……”

  工人。

  青年学生。

  儿童。

  公务员。

  …………

  一批批的人叫着口号在前门前走过去了,挥着在风沙里抖动的标语。

  大鼓、铜拔、喇叭、琐呐突然响起来了。几十个男女踩者高跷,宽袍大袖,摇着彩扇,和着大鼓、钢拔、喇叭、琐呐的调子扭秧歌。

  人民解放军从风沙里走出来了。

  步兵。

  骑兵。

  装甲兵。

  …………

  坦克车架者机关枪和大炮,后面跟着救护车和吉普——几百辆车子,全是美式装备,在前门大街沉沉开过去了。解放军战士六个一排,全副武装,打皱的脸,坚定的望着前面,向着飞龙走兽守护的天安门走过去。一排又一排的士兵从风沙里走出来了。

  “嗨!走不完的人!”在天安门前静静观望的群众中有人那么说。

  “他!”杏杏抓住我的胳臂。

  “谁?”家纲问。

  “谁呀?杏杏!”

  “你哥!”

  “在哪儿?”

  “那!那个穿制服,背对着咱们,指挥队伍喊口号的人!”

  我们三个人全踮起脚看,只看见那人半边脸。又是一阵风沙卷来了,我们睁开眼睛的时候,那人已经卷进风沙里了。   


  门神贴在半扇大门上,一身彩色盔甲,瞪着圆眼珠子,撇着大胡子,上身向左,下肢向右,挺胸凸肚,一横一直的丁字腿,一手拄剑,一手挥剑。

  几个流亡学生从南屋里走出来,把门神撕破了。鼻子。左眼。右眼。嘴。胸膛。肚子。腿。一片一片撕破了,扔在结冰的地上。

  他们在半扇门上贴上了一张标语:

  热烈庆祝北平解放!

  没有门的那一边露出了垂花门上的标语:

  将革命进行到底!

  “……春凤,你儿子回来了,你也回来了。好,你们都来和我算账吧……”我走进房,听见老太太躺在炕上含糊地说。“……春凤,你儿子当了共产党,你也抖起来了……你来接我上西天……我上不了西天了……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吉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九龙壁倒了,压在我身上了,我钻不出来了。春凤,拉我一把吧。春凤,春凤……”

  “不是春凤,是青青在这儿。”我坐在炕沿,捶着她的腿。

  “啊,春凤不在这儿。”她仍然脸朝墙躺着。“家庆在这儿吗?”

  “他根本就没来过。”

  “你们不是在前门看见他了吗?”

  “我们只看见半边脸,不知道到底是不是他。”

  “春凤在世就好了。冲着他亲生的娘,家庆也不会给沈家捣乱吧。”

  “他也许还没到北平呢。您别想得太多了。”

  “脑子不听使唤了,我不要想的,它偏要想。欠别人的,亏别人的,全想起来了。青青,你恨我吗?”

  “不恨了。”

  “青青,有一件事我得告诉你。”

  “好。”

  “当年我不生育,在火神庙庙会上的‘皇极神数’问卦。卦上说我不生则已,生子必生贵子,不过沈家子孙单薄,我得小心。言外之意,沈家香火要断了。”

  “我有喜了。”

  她突然转身拉着我的手。“青青,你有喜呐!那我就放心了。现在荣华富贵我全不想,我只想一大群儿孙围在我面前。不,不,全围在大厅上,一人托一盏灯花儿,一长串灯花儿,象一条大火龙。”

  “您会有那么一天。我要生一大群孩子。”

  她捏捏我的手笑笑。

  “……狐狸皮呀……”流亡学生在院子说话。

  “青青,别到院子去。危险。”

  大厅有脚步声。

  “家纲呢?”

  “到胡同口剃头棚儿剃头去了。”我没有告诉她:他到人民法庭去了。

  “有人来了。家纲回来了吧。”

  走进房的是杏杏。“伯母,我特地来告诉您一件事,您知道了好防备。我亲眼看到的,就在王府并大街。街上从前贴国民党标语的地方,现在全换上了共产党的标语。一个穿得很阔气的太太,披着狐皮大衣在街上走,一群扭秧歌的学生围着看她,伯母,我知道您有好些皮货,您千万别穿呀!”

  “我的皮货有的卖了,有的送人了。还有一件狐皮袄没卖掉。喏,我搭在床头,我起来就披一下。杏杏,你说我怎

  么办呢?”

  “现在您把狐皮袄送人都没人要啦!”

  家纲走进屋。杏杏把刚才的故事又讲了一边,还学着披狐皮的女人难为情的样子。

  家纲拿起床上的狐皮袄跺脚说:“早知如此,就是讨饭也要讨到南方去!”

  杏杏笑了。“沈二爷,南方也要完啦!行政院已经从南京搬到广州去了。国民党和谈代表邵力子,章士钊,一共五个人已经到!北平!”

  “杏杏1”家纲盯着她望着,“你一个姑娘家,怎么知道外面许多事,你……”

  “家纲,我可不是共产党!”杏杏也盯着他,牵起一边嘴角笑。“我想当共产党还当不成呢!成份不纯!但是,世界变了,咱们就得重新学习,重新做人,不然活不下去呀!人民解放军北平军事管制委员会已经成立了!各种讨论小组也成立了。外面每天都有讨论会,游行,演讲。昨日就有二十万人在天安门开会,庆祝解放,会后盛大游行,万人空巷。现在工、农、学、商,不论是什么人,都忙得不得了!你沈二爷还在家里抱着旧皮袄,不知道把它怎么办呢?”

  “扔到粪坑且去!”家纲抱着皮袄往外走,对我丢了个眼色。

  我跟着走到大厅。

  “从今以后,对杏杏要小心。”他低声说,摸着狐皮的毛。“她也许是共产党的外围分子。你就呆在屋里吧,别到外面去,那些学生太嚣张了。”

  家纲把狐皮袄包在包袱里。天黑下来了。他拎着包袱在天并里扭秧歌的学生之中走过去了。

  他转来的时候,杏杏连说带笑地讲着她爷爷和春喜的事。春喜肚子大起来了。老太爷卜卦:春喜必生贵子。老太爷一高兴,摇头摆尾说:“六十成亲,八十做寿——还有二十年好风光。”

  杏杏一走,老太大就叫家纲到炕前去。她朝着墙无力地说;“沈家纲,记住一句话:不管天翻地覆,沈家的香火不能断。青青有喜了,你们到南方去吧!”   


  春景几天,一口薄薄的棺材拾出了四合院。我和家纲也没有披麻戴孝。老太大葬在西直门外黄土坑。

  我和家纲搭火车南下。

  北平。天津。静海。青县。沧县。东光。德县。平原。禹城。济南。章邱。青州。朱刘店。

  车上的人每站下车受检查。一个个人走上前去,向解放军交上路条。

  我和家纲装着陌生人。他是山东卖布的。我是徐州卖油条的。我们分坐两节货车。(平津铁路客车已通。津浦铁路只通货车。)结婚戒指和半边玉辟邪全留在北平了。

  车又到站了。潍县是解放区最后一站。潍县过去就是两不管的真空地带,火车不能通行。真空地带过去就是国民党的青岛了。

  从天津一路同车的男女十二人,一个个拎着行李走到栈房。

  十二个陌生人,睡在一张大炕上。我一边靠墙,一边靠家纲。十二个人全不讲话。我已经六天没讲话了。我非讲不可了。我把家纲的手从被子里拉出来,在他手掌心画字。我们就在手掌心上谈话。

  睡不着

  你过来

  不

  ?

  害伯

  睡着就不怕了

  安全第一

  哪儿安全

  青岛

  解放军快去了

  南京

  解放军也快去了

  回北平

  回不去了

  只有向前走

  走到哪天为止

  台湾

  我要个儿子

  我要个女儿

  儿子叫耀祖

  女儿叫桑娃

  真空地带。

  太阳落下去了。还有二十几里才到蔡家庄。一眼望去没有一点庄稼。在小路上走着的十二个人没有人说话。我们仍然陌生。我们要赶路。鸡公车驮着行李在干裂的土地上滚着叫。滚起的土隔在人和人之间。入裹在土里,模模糊糊——一人一顶小土帐子。人走得快,手也摆得快,捏着拳头向土帐子打过去。打破一层。又是一层。人走到哪儿,帐子就兜到那儿。走得多快,走得多远,全没有用。

  天黑下来了。还有十几里路。十二个人在小路上走成一条线。我和家纲吊在线尾。

  线头一盏灯笼亮起来了。

  阿——我们全叫了一声。有人咳了一泡痰,呸的一下吐在地上了。有人骂了一声他妈的——摔在石头上了。前面灯笼的光举起来了,照着后面人的路。

  “青青,我还是要个儿子。”家纲在我背后凑过来低声说。

  “我还是要个女儿。”

  “只准生儿子.不准生女儿。”他在我背—上轻轻捶了一下。

  我前面的人嘿嘿笑了两声。“俺早看出你们是小两口。”

  灯笼熄了。

  啊——我们又全叫了一声。

  “劳驾,谁有洋火?”打灯笼的人间。

  “这儿有!”家纲回答。

  打灯笼的人停住了,让后面的人走过去。“小心,大爷,有个坑。小心,老乡,坑。小心,大娘。“他站在黑地里扶着人走过去。

  家纲走到他面前了,把火柴递给他。

  灯笼又点亮了。

  “劳驾,老乡。”他把火柴还给家纲。

  “您打灯笼的人留着用吧。”家纲把火柴塞在他手里。

  蔡家庄的几栋小土屋全是空的。山坡上有一座庙,招牌破了,庙名的金字也模糊了。

  我们十二个人在大殿上歇下来了。干手佛仰脸例在地上。送子观音抱的孩子断了头。只剩下弥勒佛笑呵呵的。我们点亮佛灯,打开行李卷,坐在地铺上啃干粮。大殿上热闹起来了。

  “山那边好地方,一天到晚忙又忙,你要吃饭得工作,无人为你做牛羊……”

  “……黄忠闻听勒坐骥,用刀一指唤‘关公’……”

  “……有件东西出来了!什么东西?吃人无餍的老虎!老虎住在哪儿?住在岗南头没人到的山坳子里……”

  “……你看我头上也是龙,身上也是龙,左边也是龙,右边也是龙,前面也是龙,后面也是龙。浑身上下是九条龙啊,五爪的金龙……”

  “喂,喂,你们这些唱戏的,说书的,唱大鼓的,唱山歌的,全停下来吧!这边有人讲鬼故事啦!”

  唱的人全静下来了。只听见有人讲着:“……于生和绿衣女巫山云雨之后,于生请绿衣女轻歌一曲。绿衣女笑说不敢。于生又和她温存一番,坚持她轻歌一曲。绿衣女说不是她吝惜,只为怕人听见。她放下罗纱帐,靠床轻轻唱起来:汉水竭,雀高飞,飞来飞去何所止,高山不及城郭低。她唱完下床,窗外,屋角,四处察看。于生笑她胆小,要她上床,又和她温存起来。但绿衣女闷闷不乐,不肯尽欢。于生不断要求,才又巫山云雨一番。五更时候,绿衣女披衣下床,走到门口又折回来了,很是害怕。于生送她到房门口,望着她穿过回廊,突然听见她叫救命。于生跑过去,没有看见人,只听见屋檐发出哎哟的叫声,细看之下,屋檐有张蛛网。叫声就从那蛛网发出的。再一细看,一只大蜘蛛捉住一个东西。于生把蛛网打破了。一只绿色的大蜜蜂掉在地上了。”

  “嘿嘿!俺倒想那么一只大蜜蜂!”

  “多好的月亮!多好的春风!庙外坡儿上的树抽出嫩芽儿了。”

  “喂,老乡,劳驾您在路上打灯笼带路。请问贵姓?”

  “别问俺姓甚名谁。也别问俺到哪儿去。俺就在这破庙做一世祖啦!俺就用百家姓的第一姓:赵匡胤的赵!”

  “赵大爷,请问,赵大娘呢?”

  “这点俺姓赵的还没想到。俺还是个王老五。”

  家纲左右扫了一眼,看看我的腰,笑着说:“我才可以做一世袒,我老婆有喜了!打灯笼的人姓赵!我就姓钱吧!”

  “那咱们就要百家姓的第三姓吧!”一个大学生模样的人拉起他身旁坐着的一个女孩子的手。

  “你们也是……这个我倒没有看出来。”

  “我和她刚订了婚。”

  “今儿晚上就结婚吧!”赵大爷从地上跳了起来。“大殿是新房。泥地是新床。在大殿上打滚翻跟头吧。冲着菩萨撒撤野!天皇,地皇,人皇,全管不着!主婚人,证婚人,介绍人,去他妈的蛋!全不要了!”

  “好主意!”

  小俩口互相望着。男的捏女的一把;女的捏男的一把。两人挨挨蹭蹭的笑。

  家纲跑过去把大殿上的鼓敲了三下。婚礼开始。

  我们全退到天井里,大殿上只剩下新郎和新娘。

  我们在天井角上一间堆柴的屋子里找到一个很大的蝴蝶风筝,还有一个小红灯笼。

  小坡上照看半边月亮。风很平和。我们一堆人把点亮的小红灯笼系在风筝的麻绳上。风筝在风里飘上了天。蝴蝶翅膀展开了。灯笼的光,在半明的天空,越闪越小,也越清亮。风吹麻绳嗡嗡响。我们追着风筝,在山坡上往山顶跑。风筝越飞越高了,萤火虫似地一闪一闪,闪进黑暗里去了。一眨眼,风筝变成了一个大火球,红通通的,在天上照着空空的蔡家庄。   


  第三部

  桃红给移民局的第三封信

  移民局先生:

  我和砍树的人在水塔住下了,就在第蒙以南的田野里。一大片玉蜀黍之中竖着一个圆形木桶,支在三只铁脚上,很象登陆月球的老鹰,远远在大路上就可以看到了,要来你就来吧!我一路供给你‘情报’,就是要向你证明:我不是桑青。

  我在第蒙路旁等过路旅人的车子,看见一个粗壮的男人拉着一根很粗的绳子;绳子系在一棵粗大的虫蛀的榆树上;树干上裂着半圈很深的口;一把大锯子放在地上。天很干很冷。他的脸上淌着汗。他咬牙拉着绳子,榆树噼噼啪啪裂着响,口越裂越大了。他突然纵身一跳;一跳到裂口的那一边,大树就哗啦一声在另一边倒下了。

  我一直站在路旁看着那么一棵大树在他手里倒下去。

  他跨上摩托车,正要开动,突然转身看我。

  “我等着搭车。”

  “你到哪儿去?”

  “到哪儿去都可以。”

  “和我喝一杯去吧?”

  “也好。”

  我爬上摩托车后座,两手抱住他的腰。摩托车风驰电掣跑走了。在中西部起伏的乡间小路上陷下去。跑上来,陷下去,又跑上来。太阳里飘着很细很干的雪。

  摩托车在水塔下面停住了。四周是黑黑铁冻的泥土。水塔四周的野草很高;围着水塔一圈野草被啃过了,凸凹不齐。一把大镰刀压在草上。我半个身子埋在野草里。

  “我给你开一条路吧!我就住在这儿。”他拿起镰刀,一手割草,一手扯草,一刀比一刀重。刷,刷,刷。

  “你是哪儿人?”

  “外国人。”

  “我知道。我也是外国人。这年头到处是外国人。人四面八方的向外流。我是从波兰来的犹太人。”

  他弯着腰,拿着镰刀,刷刷地把野草刷出了一条路,从水塔脚下一直通到路上。

  我就从那条刚开出的路爬上水塔。

  水塔里的桌子椅子全是他自己用树干做的。我们在水塔里喝杜松子酒。他说他十三岁就被纳粹关进奥斯维奇集中营。他父亲、母亲、姐姐全在集中营被纳粹用来做细茵试验死了。他从集中营逃出来以后,就一直是个浪子。他为人砍虫蛀的树。他刚刚找到这个水塔。他在水塔里很安全。没有人来扰他。水塔是印第安人时代供给士兵饮水用的。现在是太空时代了。谁还要这么一个破木桶呢?水塔附近有许多糜鹿、羚羊、松鼠、兔子,只是没有人。他小时候就想长大了有个动物园——没有老虎的动物园。他四岁时候差点给老虎吃了。他爸爸带他去看马戏。他们坐在靠近动物出场的门口。老虎要出场玩火球了。他看着老虎摇头摆尾走出来,兴奋得跳了起来。老虎突然转身一口咬住他的头。他听见人的惊叫。他也不害怕。只是脖子有点儿痛。他什么也看不见——老虎的口是个黑洞。最后玩马戏的人把老虎的嘴拨开了。虎牙把他的头和脖子咬了一些洞;虎爪在他肩膀上抓破了皮。他摸了一把头上淌着的血,对他爸爸说他要快快长大;长得象人猿泰山那样大,长大了杀老虎。

  我喜欢要杀老虎的孩子。我就在水塔住下了。

  寄上桑青在台北阁楼写的日记一本,手抄唐诗、金刚经各一卷、沈家纲剪报一叠。

  桃红 一九七0年二月二十二日   


  桑青日记

  台  北

  (一九五七年夏——一九五九年夏)

  (一)一九五七年夏

  阁楼屋顶的声音又响起来了。好象腐朽的屋梁折裂了。又象老鼠啃骨头。从屋角沿着屋檐一点点啃过来。一直哨到我平躺的身子。从脚尖啃到额头。又从头顶啃到脚尖。啃过来又啃过去。最后停在我的胸口——两排尖锐细细的鼠牙。

  我睡在我的榻榻米上。

  家纲睡在他的榻榻米上。

  桑娃睡在她的榻榻米上。

  剩下的一个榻榻米一半堆着衣服。四分之一榻榻米的月光里有一个钟。十二点十三分。

  鼠牙停在我胸口啃。家纲在我手掌心用食指写了个字。我们就在掌心谈下去。

  屋顶有人

  是鼠

  是人

  什么人

  盯梢的人

  怎办

  等

  等什么

  等他走

  走了又来

  我不该逃

  不逃就坐牢

  逃也苦

  他在啃我心

  家纲伸过手来摸摸我的心口。又接着在我掌心写下去。

  对不起你

  我自愿

  你非犯人

  是

  犯何罪

  说不清

  也许终生关在这儿

  也好

  为什么

  求心净

  人走了

  没有

  如何知道

  他正啃头

  我的头?

  我的

  没听见

  啃我鼻

  没听见

  啃我肚

  仍没听见

  他要走了

  如何知道

  没有啃了

  走了吗

  走了

  又活了

  好好睡一觉

  台湾是一只绿色的眼睛。孤零零地漂在海上。

  东边是眼睑。

  市边是眼角。

  西边是眼睑。

  北边是眼角。

  眼盼和服角四周是大海。

  现在正是台风季节。

  阁楼的小窗对着街。我们躲在阁楼窗子左边可以看见三号房子的屋顶和围墙。躲在窗子右边可以看见五号房子的屋顶和围墙。乌鸦从一个个屋顶飞过去。窗子正面对着火葬场的黑烟囱。我们不敢站在窗口,怕给人看见了。

  阁楼和蔡家的房子在一道围墙内。阁楼下面是蔡家堆破烂的屋子。

  四个榻榻米大的阁楼。人字屋顶左右两撇低低罩在头上。我们不能站起来。只能在榻榻米上爬。八岁的桑娃可以站起来。但她不肯。她要学人人爬。   


  我坐在我的榻榻米上看过时的报纸。(蔡家老佣人老王把过时的报纸堆在阁楼楼下。我每天下楼去拿报纸。)家纲爬过来和我一起看。他要看国际大事。我要看文艺。但我们同看社会新闻。我们看有没有通缉犯的消息。我想象那消息这样子写法:

  通缉犯沈家纲在公车处会计股长任内亏空公款新台币十四万。携带妻女逃亡。通缉在案。

  我也看有没有赵天开的消息。我想象那消息这样子写法:

  赵天开犯通匪罪。企图偷渡出境。终于落网。赵匪偷渡前几度出入北市小月光咖啡室会一神秘妇人。

  警方正各方调查此一神秘妇人。

  我用火柴在榻榻米上摆了三个字。

  小月光

  家纲也用火柴摆了几个字。

  你去过吗

  二次

  为什么去

  口渴

  坏地方

  只为口渴

  小心

  也去不成了

  我想去自首

  为什么

  既来之则安之

  我若自首你如何

  等

  多久

  等你出牢

  好女人

  不好

  不好的好女人

  我抬头看家纲。他正张着嘴哈气。他的脸做大笑状。

  他转身去修理坏了的钟。

  我拿起一把大剪刀。剪刀生了锈。我拉起我一把长头发一绺一绺地剪断了。

  *   *   *   *   *   *   *   *   *   *

  我们有一大包火柴。那是消磨时间的好工具。我们可以用火柴谈话。还可以用火柴和孩子游戏。就和摆积木一样。桑娃最喜欢摆字的游戏。我摆出最简单的字。

  天下太平

  她用手把字搅乱了。她说简单的字不好玩。她要摆复杂的字。她照着报纸上的字摆。摆一个拆一个。乐得咯咯笑。

  国

  杀

  战

  贼

  逃

  罪

  警

  网

  黑

  藏

  骗

  毒

  畸

  枪

  伤

  乱

  灭

  难

  梦

  疯

  烧

  丧

  假

  兽

  痛

  狱

  袭

  恋

  钱

  寻

  饭

  欢

  悲

  机   


  屋顶啃啮的声告又响起来了。这次是在大白天。仍然是从屋角沿着屋檐啃过来。哨到我的头顶就停住了。我坐在我的榻榻米上。尖锐的鼠牙从我的头顶啃下去。

  家纲坐在他的榻榻米上修钟。

  钟上的时间仍然是十二点十三分。

  他拿着一把小钻子格吱格吱拨着钟的齿轮。我用铅笔在旧报纸边上写了几个字。我们就那样子在旧报纸上谈下去。

  请不要修了。

  我必须修。

  在阁楼时间没有用。

  钟停世界就停了。

  世界不会停。钟修好了也还是围着圆圈打转,停了也罢。

  家纲不理会我的话。继续用小钻子拨着钟的齿轮。

  屋顶的鼠牙向我身子里啃下去。啃进我的内脏。

  家纲枕头旁边有一叠剪报。全是他在阁楼里从旧报纸上剪下来的:

  三峰真传固精术——此术悉本张三峰祖师真传秘本。增进闺房幸福。治疗阳萎早泄。其效如立竿见影。如有虚伪欺骗。天诛地灭。索阅简则。附邮八角。青台北邮局一四八五九信箱。

  荒山黄金梦——南投县信义乡深山埋有黄金干余吨。为二次大战日军撤退时所埋。高万良倾家荡产掘宝已三年。传说埋藏黄金价值折合新台币三百亿。目前政府新台币发行额为二十六亿。官方已和高万良订立契约。宝藏百分之九十将缴纳国库。百分之十作为掘宝人奖金。官商对掘宝充满希望。

  掘宝耶掘墓耶——高万良率领工人掘宝。深入坑道五十多米处发现藏宝时爆炸痕迹。掘宝人至为兴奋。全力加速掘宝。以致泥土堆积洞内。坑口仅宽六尺。积土无法运出。掘宝人陷在空气稀薄坑道内已三日。生死不明。

  真耶梦耶——高万良等掘宝人仍陷坑道中。有关人士认为深山藏宝颇有疑问。从信义乡到倔宝现场山路崎岖。汽车上山需时两小时。日据时代没有道路。车辆无法通行。使用人工将干余吨黄金运入深山埋藏似不可能。

  家纲另有英国大臣和模特儿之恋剪报一叠。附带模特儿用浴巾遮体躺在空浴缸照片一帧。

  分尸案剪报一叠。附带身首四肢照片各一。

  故都风物剪报一叠。红白事儿。花市。晓市。夜市。鬼市。戏园子。当当车。羊肉床子。大酒缸。剃头棚儿。拉洋车的。废邸恭王府。

  家纲对这些剪报百看不厌。

  我已手抄诗词两本。我不停地抄着抄着。不知道自己写出的是什么。

  上阳人,上阳人,

  红颜暗老白发新。

  绿衣监使守官门,

  一闭上阳多少春。

  玄宗末岁初选入,

  入时十六今六十。

  同时采择百余人,

  零落年深残此身。

  忆昔吞悲别亲族,

  扶入车中不教哭。

  皆云入内便承恩,

  脸似芙蓉胸似玉。

  末容君王得见面,

  已被杨妃遥侧目。

  妒令潜配上阳宫,

  一生遂向空房宿。

  ……   


  今晚屋顶没有声音。阁楼内外一团黑。只有对门三号房子有一盏灯。

  家纲在他的榻榻米上睡着了。枕头旁边放着仍在修理的钟。钟上的时间在黑暗中看不见了。

  桑娃在她的榻塌米上睡着了。

  我睁着眼躺在我的榻榻米上。等着屋顶啃啮的声音。

  突然有人敲大门大叫查户口。警察有时候假借查户口的名义进屋逮捕犯人。

  我骨碌坐了起来。

  大门打开了。有入走进院子。大声对老王讲话。叫他把屋子里所有的人叫醒。户口名簿身分证全准备好。

  家纲突然翻身坐了起来。接着又躺下了。又突然坐了起来。

  “来了吗?来了吗?他们来了吗?”他不停地说。

  我点点头。摇手叫他别出声。

  我们并肩坐着。各人坐在各人的榻榻米上。背靠着墙。手握着手。

  我听见他们走进蔡家的屋子。

  家纲在我手掌心写了几个字。我们又在掌心谈下去。

  蔡会告诉他们

  不会父救他命

  老王呢

  也不会

  我不相信他

  他在蔡家二十几年

  蔡是大恩人

  是

  他们在盘问他

  也许

  他们出示通缉今

  也许

  他们要上阁楼了

  我准备好了

  我去自首

  为什么

  也许会逃脱

  他们会来的

  我和你一起去

  你应自由

  哪儿有自由

  他们来了

  我听见了

  在院子里

  有人在笑

  笑计么

  谁知道

  他们会来吗

  谁知道

  “喂,老王,户口检查完了。睡觉吧!”他们一面大声说话一面走出大门。门关上了。巷子里一阵皮鞋声。他们敲三号大门。三号房子的灯光一盏盏亮了。

  家纲躺下了。我仍然靠墙坐着。他伸手要把我拉到他的榻榻米上去。我的身子动不了。

  他要睡觉。他要忘掉。天亮就好了。他那么说着。

  他终于睡着了。

  屋顶的声音又响起来了。又从屋角沿着屋檐啃过来了。咔吱咔吱。

  我突然想起屋顶有只啄木鸟。在我们进阁楼以前老王就告诉我。只要不是“他们”就安心了。   


  (二)一九五八年夏天

  阁楼的钟仍然是十二点十三分。午夜也好。日正当中也好。没有分别。同样潮湿的热。湿到人骨子里。在骨子里发霉。

  家纲不修钟了。我们有我们自己的时间了。

  桑娃的榻榻米靠近窗子。太阳照在她身上。早上九点点。

  太阳在她身上舔过去。舔着。舔着。猛一抬头。太阳不见了。中午十二点。

  磨剪铲刀的打着铁片呱哒呱哒的来了。下午两点。

  远处的火车叫看过去了。下午三点半。

  交通车在巷口停下了。三三两两的公务员在巷子里走过去了。下午五点半。

  唱歌仔戏的女人不知在哪个街头突然为爱情哭起来了。傍晚七点。

  吁——吁——吁——盲目的按摩女在黑巷子里朝天吹起哨子。午夜时分了。

  许久以来午夜以后没人查户口了。

  家纲坐在他的榻榻米上用扑克脾卜卦。一叠三张。两手捧着牌。两个大拇指用力把脾一张张慢慢推下去。眼晴盯在牌上。嘴巴跟着牌合动,身子跟着牌弯下去。

  三张桃花顺。

  他围着两个指头对自己打个胜利手势。望着墙角一面小镜子点头笑笑。

  我的头发又长起来了。我既不剪也不梳。就让它披在肩上。

  我在榻榻米上整天写着“她的一生”。我不抄诗词了。

  她是个虚构的人物。我写出她一生大大小小的事情。一些零零碎碎的片断。彼此全没有关系。

  我不写的的候就看旧报纸。我最先看逃亡的故事。报纸上有各种各类的逃亡。

  我看到一则代夫坐监的故事。赖金素珠的丈夫生前经商失败。利用她的名义开空头支票。赖金素珠没钱兑现。她被法院判刑半年。带着两岁的儿子在桃园的台北监狱服刑。

  我把赖金素珠抱着儿子坐监的照片从报纸上剪下来贴在阁楼墙上。

  桑娃坐在她的榻榻米上画画。她在旧报纸边上画着“小不点儿历险记”。毛笔刷上弯弯曲曲很粗的一道墨。那一道墨下面有一个个空心小圆洞。每个洞里嵌着两只眼睛一个鼻子。她在那道墨上面又点上了一团墨。最后写上标题:小不点儿游长城。

  她反反复复唱着孟姜女。

  我教她不要唱了。孟姜女的歌很老了。

  她说那是我教她唱的第一首歌。爸爸可以对自己说话。她就可以对自己唱歌。她继续唱下去。

  正月里来是新春,

  家家户户点红灯,

  别家大夫团回叙,

  奴家丈夫造长城··· ···

  她突然不唱了。我的手刚碰着窗子。家纲也突然不说话了。他们呼的一下转过身子。四只眼睛狠狠盯着我。

  我告诉他们我要打开窗子。我并没有打开。

  院子里的人不见了。草地上留下一把芭蕉扇。   


  又是黄昏。

  落日在阁楼背后。只看得见几道红蓝相间的光在天顶射过去。霞光射的愈远也就愈柔和。最后溶入阁接对面的天边。

  院子里有人。

  这次我可把窗子打开了。只是打开一条缝。我不但可以看见、也可以听见外面人的声音了。

  蔡叔叔仰天大笑。好兆头。一开窗就是笑声。

  他们说着上海话。京片子。南京话。溯南话。不同的人声。不同的方言。谈的是一件事。

  僵尸吃人。

  台湾南部赤东村的林火土三十岁生日。他请了三个朋友在家喝太白酒。四人喝得大醉。

  第二天早上抱慈宫的和尚走进院子。看见一个人躺在凤凰木下。和尚把他背进庙里灌了姜水。他醒来自称是林火土。但不知如何身在抱慈宫。

  林火土回家,三个朋友全死在他家里。尸体四周淌着水。腥臭异常。死者的家属反对法医验尸。却请来北港的马祖。跳神的人指出抱慈宫旁边的一座墓地有邪气。棺木的位置必须移动。赤东村的人才能免灾。

  墓地里埋葬着一个女人潘金娇。六年前从赤东村到台北。村子里有人在风化区碰上她卖淫。她面貌校好。为人伶俐。在风化区颇负艳名。四年前潘金娇突然自杀。遗书只有两句话。

  我这次的死只是为了好玩。

  尝尝死是什么味道。

  赤东衬的入把潘金娇的棺木移动了一下,仍然葬在原来的墓穴中。

  第三天早上林火土起来,他养了三年的一条狗突然向他扑来。他倒在地上就咽气了。村子里又连续死了三个二三十岁的汉子。

  林火土死后村子里有个传说。林火土生日那天四个醉汉全倒在椅子上睡着了。林火土朦胧中听见丝绢沙沙声。他睁开眼看见一个女人。红衣红帽。白脸长发。一身寒气透骨,林火土装睡。红衣女在另外三个醉汉脸上嘘气。林火土拔脚飞跑。红衣女在后面追。他看见抱慈官的灯光。心想庙里有神保佑。他跑去捶门。没有回应。红衣女追来了。林火土手抱庙外柏树挡身。红衣女隔树伸手扑捉。林火土左右闪躲。红衣女手指如钩。掏入柏树,牢不可拔。

  林火土跳过庙墙。倒在凤凰木下。不省人事。第二天早上抱慈官的和尚救活林火土。庙外柏树有四个指洞入木一尺。一条血印从庙门口一直通到潘金娇的墓地。

  僵尸吃人了。又有一个年轻汉子死了。赤东村的人去找抱慈官的和尚证明僵尸血印的事。和尚不见了。传说他不守清规。留良家妇女奸宿。官署要依法惩办。和尚逃之夭夭。有人在村子后山茅草窝发现一具残缺不全的尸体。只有头骨腿骨盆骨手指。却不见人体中间的脊椎骨。法医不能确定死亡的原因。只能断定死者是坐在茅草窝里断气的。坐的方向是靠北朝南。向山下展望赤东材。村民说那就是抱慈官的和尚。他在茅草窝里坐禅给僵尸吃了。红衣

  女爱吃男人的脊椎骨。

  村子里又丢了两条人命。全部死得离奇古怪。村民到抱慈宫去请神。跳神的人说潘金娇的尸体未腐。成魔吃人。先吃男人。后吃女人。两个月吃光赤东村的人。半年吃光冈山的人。一年吃光全岛的人。连海上的渔民也不能幸免。台湾将成为荒岛。赤东村的入必须把僵尸烧掉。

  第二天跳神的人死了。

  第三天庙里神像不见了。

  赤东村的人决定不去招惹僵尸了。

  现在僵尸从妓女变成包公了。有人说他头上还长了一对黑色的角。冤有头。债有主。恩恩怨怨。包公一一算清。他或是灵魂附体。或是现身说法。

  七十二岁的老木匠和老婆为了一个鸡蛋争吵。他突然失去知觉。醒来看见老婆血淋淋躺在地上。他自己手里拿着一把染血的菜刀。

  一个女人梦见头长两只黑角的人要带她上西方。从此她在大白天也看见长黑角的人。她烧香秉烛求他饶命。长黑角的人不饶她。她上吊死了。

  一个女人回娘家。看见弟弟就拉着手大叫观音菩萨救苦救难。两人一面叫喊一面往池塘里跑。家人赶到。一对姐弟已经在池塘里淹死了。两人死前没有一点厌世迹象。姐姐结婚十年已有子女四人。弟弟还是新婚。两入全是喜乐人。也没有精神病。

  村子里的人说那些全是有罪的人。包公才和他们算总帐。一个月内村子里丢了十四条人命。赤东村成了死村。家家户户关看大门。抱慈官成了一座无神的庙。没人念经。也没人请神。僵尸的墓地成了禁地。没人敢走近一步。外地人打那儿走过。就会听见远远有人破口大骂。声音越骂越大。仿佛那么一骂就可以讨好僵尸。就可以免死了。没有人敢提僵尸。他们只说阿公来了。就是僵尸又吃人了。人人恐怖。人人自觉有罪。他们活着只是等待死亡。每逢有人死亡他们不用奔走相告。他们立刻就闻着死亡的气味了。家家户户立刻烧香念经。不是敬神。而是祈求阿公饶命。

  从台北回赤东村的清仔不信邪。他要救赤东村的人。他主张焚烧僵尸。没人敢碰僵尸坟上一把土。没人敢把僵尸扛到火葬场。清仔拿了一把铲子。打碎墓碑。铲开坟土。打开棺材。原来是一个活生生的睡美人。粉红洒金衣服。黑黑的长发。圆滚的胳臂。眼睛瞪着天。清仔在尸首和棺材四周浇上汽油。一把火从清早烧到半夜。傍晚时候清仔用木棍挑起尸体的肠子。肠子滴着血。血滴在墓草上。一股熏姻夹着血腥和青草香。一股轻微得察觉不到的风带着那股气味吹遍了赤东村。

  村子里人说僵尸吃人的时候他们闻到的就是那股气味。

  僵尸焚化后的第四天,清仔也突然死了。   


  又是黄昏。我又打开窗子。院子里没有人。一阵骤雨夹着低气压的热气打进窗来。

  广播车在巷子里警告强烈台风已在台湾东北登陆了。

  民众必须检查屋顶门窗以防倒塌。准备风灯、电筒、蜡烛、火柴以防停电。存储清水以防断水。注意炉火以防火灾。

  我对家纲谈离开阁楼的事。我们逃亡时他临时又带走的公款一万元巳用去一大半。我们总不能靠蔡家的残菜剩饭过一辈子。他应该去自首。他还可以减刑。他还可以重见天日。

  他突然翻身坐起。他说在阁楼是坐牢。出去也是坐牢。他干脆不逃了。我是不是打算一个人逃走。他可要知道。

  我说就是滚刀山我也和他一起。桑娃可是个无辜受罪的孩子。

  “对不起。那孩子生错了地方。”家纲说那话的时候还对桑娃挫挫牙。

  我在过去一年中不知不觉收集了许多逃亡的故事。一大叠剪报就在我的榻榻米上。

  作恶难遁形。偷渡亦枉然。鹞远线长。骶枭末路。大流氓俯首成俘。

  大毒枭越狱五十天。全省刑警布下天罗地网。黑道上大名鼎鼎。刑警手中不过尔尔。

  诸如此类的故事。

  家纲说那些逃犯全是神通广大的人物。但没有一个例外。全给抓回去关进牢里。逃又有什么用呢?他用一根手指头挑起那一叠剪报掂了一下。

  夜很深了。台风在绿色的眼睛上刮着。绿色的眼睛仍然是睁着的。

  楼下有橇门的声音。

  这次他们可真来了。

  门呀的一下开了。阁楼在风雨巾打颤。

  一点声音也没有了。我看得见家纲的眼睛瞪着低低的屋顶。

  我坐在榻榻米上。他躺在榻榻米上。楼下的他们随时会上来。

  我们就那么等了一夜。

  早上风停了。者王在楼下取煤球时咳嗽了一声。我打开梯口的门。他说台风夜巷口人家进了小偷。主人回家碰上了。小偷用熨斗将他打死后跑了。老王发现院子墙脚到阁楼屋子门口有一条脚印子。原来被里是小偷在橇门。

  “小偷逃走没有?小偷逃走没有?”我和家纲同时急急地问。我们俩都趴在阁楼梯口。

  我们一家三口从阁楼逃出去了。

  我们爬上拔海一千米的山峰。桑娃一口气走到山顶。她原来是个会走路的孩子。

  我们不能停下来。停下来就得报户口。报户口就得出示身分证。身分证就会暴露我们是逃犯。我们只有晚间露宿洞穴。白天爬山越岭。偷吃山间的甘薯水果。在池塘里掏水喝。

  桑娃看见池塘里的人影。她说池塘里有个水楼。水楼里有三个水人。他们一脸污泥瞪着眼很害怕的样子。水人在风中变成各种形状。还闪着一身鳞光。她扔了一块小石子。三个水人被了,破片荡了几下又变成人。

  “人。”桑娃指着山腰叫。山腰小路上有两个人往山上爬。他们抬头看见我们了。

  从此我们在山上逃窜。我们在山路上拾到一张字条。是警察局通知山区人家谨防逃犯。我们在一天之少看见五次人。两次是过路的老百姓。三次是搜捕的警察。我们全逃脱了。

  最后我们逃进原始森林。红桧。铁杉。扁柏。全是千年大树。林子幽深黑暗。没有人的脚迹。我们爬上树顶掩藏在树叶里。他们不但看不见我们。就是枪弹也打不着我们。

  追捕的人多起来了。一层又一层的人。包围了整个山林。

  扩音器在山间大叫。

  “逃犯沈家纲、桑青注意。你们不可执迷不悟。我们全知道你们躲在森林里。你们躲藏的地方是在袋形的山区。几百个警察就包围在袋子外面。袋口也封住了。你们逃不了了。你们在森林里不能活下去。森林里没有食物。你们就会饿死。冬天到了你们就会冻死。你们不是杀人犯。你们只不过是普通逃犯。你们的罪有许多人犯过。你们自首还可以减刑。你们逃亡威胁山地居民的安全。你们若再逃亡警方决定开枪。还要出动警犬在森林里搜索。逃亡是愚蠢的。沈家纲、桑青。赶快出来投案吧。”   


  沙滩上没有人。海上没有船。沙滩背后是接连不断的防风林。沙滩的舌头伸到海上。靠近海边有两棵大树。大树之间有一间茅草屋。

  我们三个人躲在茅草屋里。还有阿不拉。他是安排我们偷渡的人。我们全望着海上。

  天边有个小灰点。越变越大。变成一条鱼船。船上打出了白色的信号弹。阿不拉把竹筏从草屋前面的沙滩拖到海边。我们三人从草屋走出来。四个人在沙洲水浅的地方上了木筏。木筏向渔船划去。渔船停下了。木筏靠上去。我们爬到船上。

  阿不拉也上了船。

  船长对两个船员说要送我们到香港去走私。船到香港后每个人可以得到五千台币酬劳。现在我们装着出海打渔。

  船长把国旗升起来了。

  国旗升到旗杆顶上。一个船员递给阿不被一张字条。请他带回去给他妻子。他决定不回去了。请她好好照顾四个孩子。还有残废的老母和守寡的嫂嫂。他要阿不拉告诉她。他不回去是万不得已的事情。

  另一个船员在字条背后也附上几句话。他请阿不拉告诉他的妻子。他也不回去了。请她照顾五个孩子和盲目的哥哥。他对不起她。但他非走不可。

  阿不拉说他家庭负担很重。妻子死了,有三个孩子。还有一个七十岁的父亲。一家五口全靠他打渔维持。他也要到别的地方去。他也不回去了。

  船长命令船员以全速开船。那条船叫天字第一号。是一条十多吨的旧渔船。两丈多长。五尺多宽。驾驶台在船中间。台后有一个小舱房。

  我们整天躲在舱房里。恐怕碰上巡逻艇查问我们的底细。我们在两个榻榻米大的低低舱房里仍然不能站起来。

  但是舱里有咸咸的太阳。我们躺在太阳里两天了。还有三天就到香港了。到了香港就自由了。

  船长在船头说海上的风向不定。天边出现了鱼尾状的高云。台风快要来了。他打开收音机收听天气预测的报告。

  海浪大起来了。收音机里歌仔戏女人哭起来了。

  女人哭完了。广播员报告:

  “天字第一号渔船载有沈家纲走私犯六人偷渡出境。我方已电国际刑警组织查缉沈犯等。沈犯等必将就擒遣返我国接受法律制裁。沈犯另挪用公款通缉在案。沈家纲等犯人注意收听。你们逃到哪儿也没有用。海上巡逻艇已全部出动追缉。海上各国港口已严加戒备。希望你们赶快回航归案。”

  我在阁楼里写那样子的逃亡故事:逃亡山上,逃亡海上……再如何逃法呢?

  吁——吁——吁——盲目的按摩女又在阁楼外面朝天吹着哨子走过去了。   


  (三)一九五九年夏天

  蔡婶婶病了。蔡家是我们的救命思人。我必须出阁楼去看看她。

  家纲说他的安全第一。现在不是报恩的时候。那个姓蔡的是有名的老色狼。我一出阁楼必定上钩。他老色狼让我们躲在阁楼里就是对我这个女人存心不良。他若是抓进牢里我母女俩如何活下去。他躺在榻榻米上。不住地胡扯下去。枕头旁边放着一个痰盂。痰盂里是他自己的小便。

  天已经黑了。我要把痰盂拿到楼下去。

  他一把拉住我的头发。头发长到腰间了。他叫我不要找理由到外面去。

  我恨不得他死掉。

  我走到小屋门口。院子里很黑。一只白身子黑尾巴的猫蹲在墙角。

  我回到阁楼。

  我走到小屋门外。有人敲大门。

  我又回到阁楼了。

  我走到院子里。一个警察骑着自行车在巷子里跑过去了。

  我又回到阁楼了。

  我走到蔡家屋子窗外。窗里有灯光。蔡叔叔坐在他妻子床边。她靠在床上。他们在谈话。

  他说他走不了了。他在台湾提倡自由选举。国民党认为他思想有问题。巷口永远停着一辆三轮车。车上永远有个车夫打困。那个车夫必定是国民党派来监视他的人。

  蔡婶婶说他监视的是躲在阁楼里的人。她不懂他为什么冒险藏匿一家犯人。他应该劝我们去警察局自首。他应该叫我们离开阁楼。他应该保持沉默。他应该和外界隔绝。他应该。他应该。许多个应该。

  我只好又回到阁楼。

  蔡婶婶得了肝癌。我必须冒一切危险去看她。

  晚上。家纲和桑娃睡着了。我竞走出阁楼了。

  蔡叔叔一个人在书房里。我在书房门口看见墒上的镜子就站住了。是那种使五官歪曲的廉价镜子。人站得愈远五官也就愈歪曲。他也看见了镜子里歪曲的女人脸。转身怔怔地望着我。他叫我进房去。我不知如何走法。手。脚。身子。全脱了节。他叫我坐下。我的嘴巴合动了几下。却吐不出声音。我坐在沙发上。就象阁楼外面的人那样子坐法。三段弯曲式。上身靠着椅背。臀部坐在椅垫上。脚掌放在地板上。各有各的部位。该弯的弯。该直的直。

  他说很高兴我从阁楼出来了。他早想劝我离开阁楼。但那不是别人可以强迫的事。必须由当事人自己悟过来。家纲应该去警察局自首。就是坐牢也是有期徒刑。阁楼的生活却是无期徒刑。毫无意义。

  我告诉他。我过惯了阁楼生活。在阁楼里,一切贪嗔渴爱都没有了。改变生活是要命的事。我很害伯改变。我出来只是为了报答他的救命之恩。在患难时候为他们尽点力量。我甚至可以冒险天天出来为他们照料事情。我说得非常慢非常低。有时候我必须停一阵子才能接着说下去。我一说完就站了起来。

  他要我再坐一下。他刚把蔡婶婶送到医院。他想和人谈谈话。

  吁——吁——吁——盲目按摩女的哨子又吹起来了。

  我在午夜以前回到阁楼。还是在阁楼里安稳一些。   


  天黑了。

  我在路上走着。一,二。一,二。一,二。我的脚一步一步踩在地上。我捏着一块小石子。石子挨着手掌心。我就那么走。走。走。走。

  走过巷口的三轮车。警察局。殡仪馆。

  走过私人妇产科医院。门口挂着白底黑字招牌。注射避孕。科学避孕。免费指导避孕。流产治疗。产道整形。

  走过药房。窗子里广告上两个洋人打电话。黑发洋人歪着嘴叫老张。哈哈。雄——10这玩意儿含有男性专用睾丸素。白发洋人瞪着眼说真的吗?那我也去买一瓶来补一下。

  走过报摊。《中央日报》头号标题是反共复国战争更加接近胜利。

  走过补习学校。招牌上写着升大学。升高中。文理医农。实验班。精修班。专修班。选修班。出国必修托福班。

  定过航空公司。玻璃窗里吊着一架黄飞机。机头斜斜飞向上方窗角。机身描着黑字。本公司客机到世界各大都市。迅速安全。服务用到。

  走过一个巷口。“圣灵重建”四个大黑字在白色衣服上煞了出来。白色衣领露出一个女人头。布道的女人。她笑着递给我一张单子。罪与赎。请听圣音。请信上帝。

  一只手一把抓住我的胳臂。手腕上一只大大的圆形夜光表。表上的时间是八点二十。抓着我的是警察。火车轰的一下过去了。车上描着的“防谍保密”也轰的一下过去了。栏栅横在我面前。我弯着身子要从栏栅底下钻过去。警察说栏栅放下就是警告火车来了。下次千万记住。不可拿性命当儿戏。

  陌生的世界。

  我走进医院长长的甬道。甬道的灯光通亮。甬道尽头是太平间。我走到甬道一半的地方向右转。

  我走过一排病房。对面楼上窗子里有女人哭起来了。

  我站在四号病房门口。蔡婶婶靠在床上。我叫她。她没有答应。楞楞望着我。好象见了鬼一样。

  我在床边桌上拿起梳子为她梳着头发。我一面用手在头发上模下去。我把她几根稀稀的头发扎了一根小辫子。

  她用手摸我的脸。胳臂。手。

  她说她可以摸着我。那必定是真的。她一面说一面使劲捏我指头。

  我说好痛。

  我的生活分成两半。白天在阁楼。夜晚在医院。

  家纲躺在他的榻榻米上。心跳。头病。腰酸。背病。筋骨痛。便秘。他说他不行了。他抱怨他的一生毁在我手里。他娶了一个大克星。他对我幻灭。对一世界的人幻灭。姓蔡的那个大浑蛋把我们藏在阁楼里。只为要相信他自已是上帝。   


  桑娃的日记

  爸爸妈妈都有身分证,妈妈说身分证就是证明你是合法的人,我十岁了还没有身分证,妈妈说阁楼的人是没有身分证的人,外面的人才要身分证,他们没有身分证就要坐牢,我恨死妈妈天天晚上到外面去,爸爸说她出去找男人,她要丢我们了,我要把她的身分证撕掉。

  我恨我的后母,她买新衣服她女儿穿,我穿灰面口袋改的衣服,我跑了,爸爸会打死她,爸爸是又丑又老的病人,他躺在榻榻米上总是要打人,我也很恨他,外面的人胸前挂着身分证,摔呀摔的很好玩,身分证项链每人一个,小猫小狗也挂身分证项链,我没有就很害怕,我不要去坐牢,我又跑回来了爸爸后母都死了,我是个孤儿了,我很忏悔不该跑出去。

  小不点儿是有身分证的人,她是合法的人可以到外面去,她回来告诉我好多好玩的事情,外面的人挂身分证还可以吃人,抓住漂亮女孩子用塞子塞她屁股用水管子把水灌到她嘴里去,她肚子爆开了象西瓜,他们就把她吃了,自己爆开的西瓜比刀子切开好吃,我舔舔嘴说好甜。

  妈妈天天晚上出去,爸爸说她呀她出去吃男人,我问她是不是吃一个男人就收一个身分证项链,爸爸不懂我的话,妈妈真的带回来一大箱身分证项链,我用灰面口袋做了许多洋囡囡,每个洋囡囡挂一个身分证项链,妈妈吃完了外面的人就要吃爸爸和我,我不是男人她大概不会吃,我要跑走,我是不吃人的,小不点儿说人肉象西瓜又红又甜,我想人肉不好吃,我啃啃白己的指头只有一点咸味道。

  妈妈说蔡婆婆要死了,我不知道人死了到哪儿去,她说人死了到极乐世界去,那儿的人都很快活,他们不害怕,要什么有什么,纸做的金童玉女金银财宝烧到极乐世界马上变成真的,我问极乐世界有没有阁楼,她说没有,我问极乐世界有没有人挂身分证,她说没有,我问极乐世界的人吃不吃人,她说不吃,我不相信她的话,爸爸说妈妈是撒谎的人。

  蔡婶婶死了。天黑时我和蔡叔叔送寿衣到极乐殡仪馆。

  停尸间挂着白布帘子。帘外供桌上燃着一对白烛。一股强烈的消毒药水味。

  他掀开帘子。他的妻子躺在石床上。石床的沙罩挂在墙上。我们分站在石床两旁。

  她的眼睛是睁着的。他用手把眼睑往下摸。眼睛仍然是睁着的。

  他突然嘿嘿笑了两声。他说同床共枕二十几年了。现在才发现她是个没有眉毛的女人。生前的眉毛完全是用眉笔画上去的。

  化装师走进停尸间。他把一包寿衣扔在尸体腿上。然后拾起一件件寿衣套在一起。红。黄。绿。蓝。紫。他掀开盖着尸体的白单子。人造丝在赤裸的身子上擦着沙沙响。头发落光了。我望着蔡叔叔。他望着墙上的沙罩子。化装师用大毛巾擦着尸体。

  蔡叔叔走出停尸间。在院子里和殡仪馆的人说话。

  化装师把毛巾扔在墙角。墙角有一堆镶黑花边的柠檬黄女人睡衣。一只青蜒飞过去停在上面。化装师拾起尸体上半身把寿衣穿上去。身子太硬,寿衣扯得响。寿衣袖子的缝线也扯断了。

  蔡叔叔进来说寿帽上应该缀几颗珍珠。他得回家去取。请化装师等一下。

  化装师放开两手。尸体嘭的一下打在石床上。

  “算了吧。”他说。“反正尸首就要抬进火烧炉了。”

  “不。不。不。”蔡叔叔说。‘不是火葬。是土葬。棺木将来还要运回大陆老家。”

  “好吧。”化装师扯着嘴角笑了一下。“那就等吧。”

  一个人掀开帘子。问尸体什么时候拾出去。有个孩子死了。殃仪馆没有空床。孩子等着抬进来。

  化装师望着蔡叔权。他打了个手势叫他继续下去。珍珠也不要了。

  化装师在尸体脸上有一搭没一搭的擦着面油。然后扑上脂粉。然后描上两道细细的眉毛。然后戴上没有珍珠的帽子。

  “好。完了。那一堆衣服要不要。”他指着墙角镶黒花边的柠檬黄睡衣。

  “不要了。”蔡叔叔告诉他。

  化装师捧着睡衣走出停尸间。

  我们从殡仪馆走出来,一路没有说话。   


  我告诉蔡叔权我要过正常的生活。白天出去。晚上回家。当然还是回到阁楼。

  他认为那样不要。我在白天露面对人就是个威胁。因为我是逃犯的妻子。

  “那才公平。”我告诉他。“我一直在威胁中过日子。他们也该受点威胁。”

  他问我到底是什么人。清白人?还是犯人?

  我说全是。也全不是。我也许可叫做清白的犯人。

  他说那就难办了。清白人就应该完完全全在阁楼外面生活。犯人就只好昼伏夜出。他还讲了一个犯人的故事。

  杀人犯朱某从龟山监狱逃出。他白天躲在公墓里。晚上出去讨乞。没有人注意他,他在公墓躲了二十天。实在躲不下去了。他晚上去赌场。手到钱来。赢了一笔钱。他就在台北租了一间屋子住下。

  他化装各种各色的人。警察。学者。经理。记者。飞将军。大学教援。留美博士。大摇大摆出入舞厅酒家。最后以作家身分和一个酒女同居。他禁止她去酒家。她要和他结婚。他不肯。她怀了孕。他要打胎。她不肯。他们争吵。他要和她上床。她又不肯。他揍了她一顿去赌场。她吞安眠药自杀。警察在她房里找到一张戴博士帽的男人照片。正是通缉犯朱某。

  朱某在赌场又赢了一笔钱。他认为别人骗赌。掏出手枪。没人害伯。他非常愤怒。向天开枪。仍然没人害怕。他又向窗口开枪。一个赌客从窗外走过。枪弹打在他胸口。警察赶到。朱某已经逃走。

  两案并发。又加前案。刑警大批出动侦察。

  朱某逃到太平山。在山里躲了两星期。他看见直上云霄的冲天炮。他也要过年。他也要玩几把牌。他又回到台北。春节时候家家户户都有一两场牌局。他假装走错人家拜年。混进南昌衔一家人家。他变成归国侨领和一群太太推牌九。他一连去了三天。引起埋伏的刑警人员的怀疑。第四天刑警人员在牌桌上掏出朱某的通缉照片。他们在他身上搜出—把锐利的扁钻。

  蔡叔叔说那个人的毛病是越狱以后就忘记了自己是逃犯。居然也过起清白人的日子。但他一方面却又陷罪更深自筑罗网。

  我说我的情况可不同。第一我没有犯法。第二我没有杀人的武器。我没有说下去。我只要用事实来证明我可以在阁楼外面过正常生活。只是晚上在阁楼逃避户口检查。

  蔡家请客。我装做老妈子。就是那种自认薄命却又傲气十足的老妈子。干净俐落带点油气。我编了一套说词。我丈夫本也是政府官员。我带着四个儿女从大陆逃到台湾。他陷在大陆。我就为人帮佣抚育四个儿女。

  我在厨房犹豫如何走进客厅。他们正在客厅谈着一件共谍案。

  三年前一架民航机在台北飞高雄途中失事。乘客三十四人全部罹难。其中一位是海外侨领。他到台湾和国民政府谈判捐献巨款做军费反攻大陆。

  一个星期前歌女莺莺在中央饭店唱完最后一首歌就失踪了。传说她给治安机关抓去枪毙了。她是潜伏在台湾一个共谍集团的头子。民航机失事就是她的阴谋。她在机场送行时把定时炸弹放在侨领旅行包里。向治安机关告发的是和她同居三年的殷某。莺莺枪毙后他也死于车祸。

  客人们谈着各种传说。莺莺到底是什么人。没有人能肯定。假定她是共产党。那么殷某又是什么人。关于殷某就有许多不同的传说。

  传说一。殷某是国民党特务。治安机关派他去和莺莺同居。他告发莺莺的共谍工作后治安机关用军车把他撞死灭口。

  传说二。殷某是共产党。莺莺枪毙后,国民党特务用车子把他撞死了。

  传说三。殷某既不是国民党也不是共产党。他只是一个嫉妒的爱人。由于嫉妒莺莺另有别恋才向治安机关告发莺莺是共谍。良心不安。神智昏乱。死于车祸。

  还有许好多多传说。殷某到底是什么人。谁也不知道。

  我就在那当口走进客厅。蔡叔叔一怔。我第一次在那么多人面前露面。我叫了一声先生。问他什么时候开饭。他马上对客人说我是新来的江妈。有个客人问我是哪儿人。我说四川。我们就那样子谈了起来。

  我说丈夫生前欠了债。我带着女儿代他坐牢。女儿可怜死在牢里。我服刑期满就来蔡家帮忙。我那么信口说来。和原来编好的一套说词完全不同。

  客人姓姜。姜子牙的姜。他自我介绍。江姜是一家。他真的好象在哪儿见过我。我眉眼之间象他爸爸的姨太太。他爸爸打仗死了。姨太太出家当了尼姑。

  我笑了一声。“姜先生可把我搅糊涂了。你指的究竟是哪一次仗呀?军阀的仗呢?抗日的仗呢?还是国民党共产党的仗?”

  他没有回答我的话。楞楞地望着我。

  “姜子牙呀。”我用手向他招了一下。“别盯着我。姜子牙再那么盯下去我就变成尼姑了。再盯下去我就变成姨太太了。孙悟空十八变。我真相信就有那么神。”在座的人大笑。姜子牙问我哪一年离开大陆。

  “民国三十八年四月。”

  “在大陆什么地方?”

  “北平。”

  姜子牙拍了个巴掌。“我也是三十八年四月从北平出来的。说不定我们就在那儿路上碰见过!”

  我嘿了一声。“哪有那样巧的事?我是从北平、天津、济南、潍县经过真空地带出来的。”

  姜子牙又拍了个巴掌。“对!对!我就是从北平、天津、济南、潍县经过真空地带出来的。”

  “老乡。抽根姻吧。”我那么说着递了一根长寿烟给他。把他的话打断了。

  我为他擦亮了一根火柴。

  蔡叔叔说我应该得最佳演技金马奖。剧名是“阁楼里的女人”。扮演的角色是江妈。

  我开始过新的生活。白天出阁楼。晚上回阁楼。蔡叔叔也习以为常了。

  我成了蔡叔叔的佣人。

  家纲每天睡觉二十小时。

  唠叨四小时。

  不唠叨的时候就瞪眼看天花板。天花板上有蜘蛛网。   


  桑娃的日记

  妈妈天天出去吃人,他们捉住一个人,先用香草熏,把猪血抹在他身上用火烤着吃,好烫好烫的火,我们的阁楼四周好大的火,他们也要把我烤熟了吃,我有逃的办法,我在灰面口袋上画了许多鸟的羽毛,我穿着鸟衣很好看,他们在阁楼下面看到火大叫我逃不了,阁楼烧起来了,好大的火,我看着身上的鸟衣在窗口向天张开手,我就变成一只鸟,我从窗口吱的飞出去了。

  好大好烫的太阳,他们要用太阳把我烤熟了吃,我变成许多许多小飞虫在天上飞,天上的小金灵都来帮助我,大家都变成小飞虫满天飞,把一个大太阳都蒙住了,天都变黑了,太阳的火也闷熄了,也不能烤阁楼了。

  台风来了,好大的雨,他们要用大风大雨把阁楼打垮,我就成了落汤鸡,他们要喝人肉汤,我在灰面口袋上画了一条龙,我穿着龙衣就成了龙女,乒乒乓乓大风把阁楼的窗子

  吹夸了,大雨打进来,我一碰着雨就变成一条龙从窗口游出去了,雨越大我越快活,我在天上放银光游来游去,他们又失败了。

  太阳天天烤我们的阁楼,真不讲道理,一定是吃人的人做的事,他们把太阳系在天顶,太阳就动不了了,小金灵帮助我,他们从天上放下一根支条,在窗口飘呀飘的象一条蛇,我拉着支条一蹬就到了天上,我把系太阳的绳子从天顶扯断了,太阳轰轰掉下去了,变成一大团火,地球全烧焦了,吃人的人也全烧死了,哈哈哈,我在天上大笑,我用绳子系着太阳放在海里泡熄了,我踢太阳当皮球玩。

  吃人的人全死了,爸爸妈妈也死了,只有我一个人了,我哭看走到海边,沙滩上有一个很大很大的脚印子,不知道是什么人的脚印子,我的脚踩上去比一比,脚印子比我的脚大,我立刻昏倒了,醒来变成了个大肚子,我好害怕大哭起来,我不要生小孩,我生了一个大圆肉球,我把肉球切成很小的肉块用一张纸包起来了,一阵大风把纸吹破了,小肉块满天飞,落到地上变成了石头,再一看石头就动起来了,飘起来了,变成了一朵朵的云,云飘呀飘的变成了一只只白鸟,白鸟天上转圈子变成了人头驼,人头驼在天上游的好开心,乌云把人头驼吸进去了变成了雨,阁楼外面下雨了。

  晚上我应该回阁楼了。我不想回去。我要蔡叔叔带我出去玩玩。

  我们去看马戏。一场空中飞人刚刚表演完毕。马戏团主在台上报告下一个节日。

  狗熊与玉女。

  狗熊的名字叫阿哥。祖籍南非。高四尺。全身黑毛长二寸。体重二百二十磅。为世界稀有的动物。他会滚绣球。钻火圈。走圆桶。吹口琴。倒身走。跳曼波。阿哥在笼子里准备出场了。当的一声锣响。叭。叭。叭。团主挥起皮鞭抽了三下,接着一声吆喝。

  “嗨。阿哥出场啦。”

  一阵静。

  叭。叭。叭。又抽了三下。团主向观众打了个手势。

  哗啦一阵掌声。

  一阵静。

  团主向观众打了个手势。

  “阿哥性情古怪。在新加坡、曼谷、马尼拉不肯出场,在西贡只出场一次。在加尔各答出场两次。阿哥在台湾状至愉快。一定会出场。而且每场出场。请观众等一下。”团主在台上一面说一面来回走着。他身穿驯兽花衫手拿皮鞭。

  叭。叭。叭。“嗨。阿哥。”

  又是哗啦一阵掌声。

  “狗熊决不会出场。”我低声告诉蔡叔权。他问为什么。

  我说因为狗熊看见现场有鬼。蔡叔叔笑了。“那是马戏团的迷信。我们不可相信。”

  叭。叭。叭。

  又是哗啦一阵掌声。

  又是一阵静。

  观众向台上吹口哨。

  “别急。”我低声告诉蔡叔叔。“等狗熊忘记了现场有鬼就会摇头摆尾跑出来了。”蔡权叔说他是不信鬼的人。人世的确有鬼。譬如僵尸吃人。

  观众嚷着退票。有的人已经站了起来。   


  叭。叭。叭。叭。叭。叭。“嗨。阿哥出场呀。”团主抽着鞭子在台上大叫。

  “玩马戏的人应该放下鞭子。”我又告诉蔡权权。“狗熊终究会自己跑出来。哪有野兽喜欢笼子的道理。”蔡叔叔又笑了。他说我竞成了个驯兽专家。玩马戏的人的鞭子不仅仅是为了驯兽。也是为他自己壮胆。我说我不是驯兽专家。我懂得笼子里野兽的心情。

  玩马戏的人在台上走来走去。鞭子在他手里呼呼转越转越急。观众大叫退票。有的已经离开座位了。

  叭。

  “嗨。阿哥出来啦。”玩马戏的人突然在台上跳起来大叫。

  狗熊摇摇摆摆从后台跑出来了一阵掌声。

  一个大圆桶跟着滚出来了。

  玩马戏的人把团桶拦住。狗熊站在桶上。玩马戏的人放开两手。圆桶滚开了。

  熊推着桶。桶推着熊。推着滚着。滚着推着。越滚越快。好象是熊追桶。又象是桶追熊。熊和桶着了魔。一边追一边滚。滚的快。追的也快。追的快。滚的也快。

  观众鼓掌。镁光灯闪亮。新闻记者拍照。

  一个细腰身女人出台了。一身紧身肉色衣服。那就是玉女。狗熊从团桶跳下。玉女挨着狗熊身子。狗熊用脸擦着她的身子。玉女叫阿哥吻她脸。狗熊用后腿站直了。前腿搂着她脖子。嘴在她脸上舔了一下。她叫狗熊吻她脖子。狗熊又在她脖子上舔了一下。玉女转过身。侧面对看台下。她把脸向狗熊凑过去。狗熊接着她在嘴上舔着舔着。玉女嗯——嗯——地哼着。

  观众鼓掌。镁光灯闪亮。新闻记者拍照。

  玉女微笑。狗熊站在一边。她要请一位观众和阿哥见见面。

  一阵静。

  两三只手蠢蠢欲动。

  蔡叔叔突然站起来。他走上台。玉女牵着狗熊迎着他走去。他退了几步。台下一阵笑声。玉女叫他过去和阿哥握握手。他站在那儿不动。玉女笑着叫他懦夫。她向狗熊打了个手势。狗熊站直身子向蔡叔叔走去。他弓着身子向后退。台下的人大叫“走过去!走过去!伯什么?”他停住了。他要玉女和阿哥一同走到他面前去。他是动不了了。

  观众大笑。

  玉女用一根手指头点点他。“这只是开头啦,好戏在后头。”她一面说一面和狗熊一同走到他面前。狗熊伸出一只前爪。玉女拉起蔡叔叔的手和爪子握了一下。蔡叔叔向观众点头笑笑。玉女说狗熊要亲他的脸了。“不!不!不!”他连忙说。“哪有一个大狗熊亲男人的脸?”玉女说那是洋规矩。她把狗熊牵到舞台另一头。入和熊站在舞台两头。玉女对狗熊打了个手势。狗熊挺着肚子向禁叔叔走。他站在那儿。哈着腰使劲搓手。两眼盯着狗熊。仿佛它随

  时可以扑过去。

  台下的人啊——啊——阿地叫着。

  狗熊走到台中央。蔡叔权解了冻。脚动起来了。先是小步。哈着腰。步子逐渐大了。身子也直起来了。

  人和熊面对面站着。互相瞪着眼。

  台下许多人站起来了。

  狗熊伸起前腿搭在菜叔叔肩上。

  我也站起来了。

  蔡叔叔昂着头。狗熊凑过去舔他的脸。

  全场的人站起来了。后排的人大叫前排的人坐下。吱——的一声长长的口哨向台上的人和熊吹过去。

  熊在人的脸上舔着。

  台下的人跳起来叫好。镁光灯闪亮。新闻记者拍照。

  狗熊停止了。

  人和熊又面对面站着。互相瞪着眼。

  台下的人大叫再来一个。

  玉女牵着狗熊向观众行礼。

  蔡叔叔仍然站在那儿。直挺挺地站着。定定望着面前。脸上带着笑。一个女孩子走到台上把一朵黄色的康乃馨别在他衣服上。

  观众仍然狂叫。仍然鼓掌。

  “我就是要尝尝恐怖是什么滋味。”蔡叔叔下台后告诉我。他得意地笑着。   


  家纲睡着了。我在纸上和桑娃笔谈。

  我带你到阁楼外面去

  不

  为什么

  没有身分证

  你出去了就可以向区公所领身分证

  我始太阳

  晚上出去

  我怕人

  半夜院子没人

  很黑

  外面黑得很好看到处闪光

  光从哪儿来

  天上

  我也怕小狗小猫

  动物怕人

  我是人

  对

  小狗小猫也怕我

  对

  真的吗

  真的

  我要出去吓吓那些小东西

  我们一起去

  桑娃乐得在榻榻米上抱着枕头打滚。我望望睡着的家纲。她马上静下来了。她知道家纲是不准我带她出去的。

  晚上。我从外面回到阁楼。家纲和桑娃睡着了。我拍拍桑娃的肩膀。她睁开眼。我指指窗外。很圆的月亮。她骨碌坐了起来。擦擦眼睛。我又指指窗外。她点点头。

  我扶着她站起来。她摇幌了几下。她必须低着头。她站着比天花板还高了。我在前面走下梯子。她在梯口停住了。我用力拉了她一把。她走到梯子中间转身要回阁楼。

  我又用力拉了她一把。

  她终于站在院子的土地上。仍然哈着腰。我拍拍她的背。她挺直了。

  她站在那儿。一脸惊讶。眼睛在每样东西上盯许久才转到一边去。一面低声说着她看见的东西。

  草。

  树叶。

  石头。

  茑萝。

  茉莉花。

  月亮。

  小虫子。

  荧火虫。

  墙角的光。

  猫。白身子黑尾巴。

  桑娃一把抓住我的手。猫呼的一下从墙角跳上墙头。蹲在那儿。一对放大的瞳孔瞪得圆圆的。我拍拍她的手。她站着没动。猫跳到墙外去了。她抬头对我笑笑。

  她说到阁楼外面来好累人。她从来没有那样子笔直站在地上。

  我牵她回到阁楼。

  夜很深了。

  门口有人敲门大叫查户口。阁楼窗子刷着一道电光。

  桑娃不在阁楼里。

  我爬到窗口。只见桑娃站在院子里两手抱着白身黑尾的猫。人和猫盯在两道交叉的电光上。另有几道电光在她头顶刷来刷去。

  两个警察弯着身子和桑挂讲话。她指指阁楼。所有的电光刷的一下一齐向阁楼扫来。

  我坐在窗口。有人上楼来了。

  一道电光从我背后盯来。我一转身。白身黑尾的猫蹲在榻榻米上。桑娃坐在猫的旁边向我狠狠说了一句:“他们来了!”

  她举手指着阁楼梯口。梯口露出一个警察的上半身和另一个警察的头。

  “查户口!身分证拿出来!”半身警察说话了。

  “身分证拿到佛教莲社领救济米去了。”家纲坐在他的榻榻米上那么回应。

  我爬到我的榻榻米上。

  “那么把户口名簿拿出来!”半身警察一面说一面翻着手里一个大夹子。夹子里是每户人家的户口名簿副本。

  家纲没有作声。白身黑尾的猫舔着桑娃的手。

  我从枕头底下摸出我的身分证。北市中兴口字第八二七一号。

  “身分证上没有戳子。桑青没有报户口。”半身警察一面说一面反反复复查看我的身分证。“不报户口是违法的。配偶的名字叫沈家纲。”他一说到那个名字就顿住了。

  “对。他的名字叫沈家纲。”我重复了一句。

  家纲狠狠盯着我。

  阁楼里的钟仍然是十二点十三分。   


  桃红给移民局的第四封信

  移民局先生:

  我又上路了。我就在南达科他那一带跑。

  原来水塔里也没有和平。砍树的人的大锯子不见了。我溅满了泥的雪靴不见了。许多人来看破木桶里一对“怪物”。附近的居民报告警察局,说我们来历不明,身分不明,在那么一个破木桶里住下来,其中必有蹊跷;也许是从监狱逃出的犯人;也许是从神经病院逃出的疯子;他们的生活受到很大的威胁。于是,两个警察到水塔来了。他们盘问一番之后,发现我们只是两个流浪的外国人,没有犯过罪,看上去很平和;我们只是要靠着泥土做个自然人;我们似乎不是人的威胁。但是他们发现破旧的水塔对于我们不安全:没有任何卫生设备,木头腐朽了,随时有倒塌的危险。许多记者来访问我们,为我们拍照。我们成了报纸上的头条新闻,叫我们“塔里的人”。

  警察局终于找到水塔主人詹姆士太太。她很久以前就搬到加利福尼亚去了。她的律师宣布:

  ”詹姆士太太曾经尽力保存水塔,那是个有历史性的古迹。但是她不愿意水塔伤害任何人,现在决定拆除水塔。”

  我和砍树的人离开水塔了。他要往东走。我要往西走。我们就分手了。他打算一路为人砍树,存钱买一辆旅行车到加州去。我向他讲唐勒湖的故事。他说唐勒湖是他去加州的必经之地,他一定要开车去逛逛。现在,我又是独自一个人了。

  我走时在水塔的铁脚上挂了一个木牌子,模仿太空人留在月球的牌子写了下面的话:

  一个东西南北人曾寄住在水塔里

  公元一九七O年二月二十二日

  ——一九七O年三月二十一日

  我对全人类是怀着和平而来的。

  桃 红  一九七O年四月二十五日

  附:寄上关于桑青的剪报一份。

  (南达科他州独树镇四月二十日讯)昨晚独树镇单车道

  上发生一离奇车祸。一交车撞在树上发火燃烧。驾驶该车的

  为一华裔女人,躺在肇事地附近路边,并未受伤,但已失去

  记忆,不知自己姓名、身世,也不知自己来自何处。据说该

  女人从本州精神病院逃出,但该女人否认是精神病患者。)   


  跋

  帝女雀填海

  太阳神炎帝有一个女儿叫女娃。有一天,她驾着一艘小船到东海去玩。海上兴起风浪把小船打翻了。女娃死在海里。

  她不甘心死。

  她变成一只小鸟,叫帝女雀,花脑袋,白嘴壳,红脚爪,住在发鸠山上。

  帝女雀要把大海填平。花脑袋,白嘴完,红脚爪,

  始从发鸠山衔一粒小石子,飞到东悔,把小石子投在海里。她就那么日夜不停地来回飞着,一次衔一粒小石子。

  大海大吼。“小鸟儿,算了吧!就是千年万年你也休想把我大海填平!”

  帝女雀向大海投下一粒小石子。“那怕就是百万年,千万年,万万年,一直到世界末日,我也要把你大海填平!”

  东海大笑。“那你就填下去吧!傻鸟儿!”

  帝女雀飞回发鸠山,又衔了一粒小石子,又飞到东海,又把小石子投在海里。

  直到今天,帝女雀还在那儿来回飞着。

  一九七O年秋完稿

  一九八O年六月修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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