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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赏析 《毁灭》不仅描述了游击队的战斗事迹,而且着重描绘了游击队员精神上的成长和性格的形成。法捷耶夫曾这样概括了小说的主题思想:“在国内战争中进行着人材的精选,一切敌对分子都被革命扫除掉,一切不能从事真正革命斗争的人和偶然落到革命阵营里来的人,都要被淘汰,而一切从真正的革命根基里、从千百万人民群众里生长起来的人,都要在这个斗争中得到锻炼、成长和发展”,在革命中进行着“人的最巨大的改造”①。作者对小说的人物形象体系和情节结构的安排,都为揭示这一主题思想服务。【 ①法捷耶夫:《和初学写作者谈谈我的文学经验》,见《三十年间》第90页,苏联作家出版社。侦察时落入敌人手中,始终保持着大无畏的精神。他受尽折磨,但只字未吐,牺牲前还赤手空拳地同敌人作拼死的搏斗。这些形象表明:正是革命人民在党的领导下创造着历史,他们不惜流血牺牲以保证革命取得胜利,同时他们也在斗争中受到锻炼,获得新生。】《毁灭》描写了为革命所唤醒的人民大众——矿工和农民出身的游击队员,塑造了许多感人的艺术形象。他们是革命的根基,为革命出生入死,对革命一片忠心。矿工杜鲍夫、冈恰连柯、莱奋生的助手巴克拉诺夫、牧人麦杰里察都给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矿工排排长杜鲍夫体现了工人阶级的本色——自觉的纪律性、集体主义精神和阶级自豪感。他所率领的矿工排成为莱奋生游击队的核心。在战斗中,哪里的任务最艰巨,他们排就出现在哪里。这个排的成员、爆破手冈恰连柯机智勇敢,有高度的觉悟,曾用地雷炸毁敌人的军用列车,并帮助莫罗兹卡走上正确的道路。工人阶级的优秀品质在他身上表现得极为充分。菜奋生的助手巴克拉诺夫是革命青年的代表,他天真、勇敢,充满着青春的活力,到小说结尾时已经成熟起来。莱奋生就是受到他的启发才率领队伍冲出敌人包围的。牧人麦杰里察是一个有着浓郁浪漫主义气息的形象。他在游击队队长莱奋生是小说的中心人物。他体现了共产党员的优秀品质和在游击运动及人的改造过程中的领导作用。作者没有把他写成理想的英雄,而写成平凡的人。论外表,他没有魁梧的身躯,他也没有完成惊天动地的伟业,但他是优秀的指挥员和教育者。为了战胜敌人本体论、宇宙论、心理学、自然神学、伦理学、经济学和政,他在战斗环境中对队员们进行艰苦细致的思想教育工作,努力提高他们的觉悟。他通过对莫罗兹卡偷瓜事件的处理,培养了游击队员的纪律性,同时,也密切了军民关系。莱奋生对革命事业无限忠诚。自从他接到战略转移的命令之后,就坚决执行上级指示,及时做出转移的决定,进行有准备、有秩序的转移。在游击队陷入沼泽地的紧急关头,他表现出钢铁般的意志和出色的组织才能,手持火把出现在人群中,队员们被他组织起来,在沼泽地上奇迹般地铺出了一条路,终于把队伍从毁灭中救了出来。小说末尾,队伍只剩下19人,莱奋生觉得他们是自己最亲近的人。他虽因失去助手巴克拉诺夫和其他同志而伤心落泪,但看到远处打麦场上的人们,就想到要很快使他们成为自己人,吸引他们参加革命。在小说中,菜奋生是一位威严、冷静的队长,又是一个内心充满阶级友爱的人。书中动人地描绘了莱奋生夜间查岗的场面。他“悄悄地在篝火中间穿过”,发现值班人在出神,“眼睛睁得大大的,好像在沉思,脸上露出善良的、孩子般的笑意”。于是,他把“脚步放得更轻”、“走起来更小心”,为的“是怕把值班人脸上的微笑掠走”。苏联作家在20年代刻画先进人物时,谁也没有像法捷耶夫那样把严峻与温柔巧妙地结合在一个人物身上,谁也不曾像他那样细腻地表现共产党员丰富的精神世界。莱奋生是早期苏联文学中最成功的共产党员形象之一。法捷耶夫克服了20年代许多作家对群众自发性的歌颂以及他们在描写党员形象时表现的公式化、概念化等缺点。他描写了莱奋生作为领导者、教育者的作用,同时也充分揭示了莱奋生的精神面貌和内心世界,使这一形象显得生动而丰满。喧哗与骚动莫罗兹卡的形象鲜明地表现了人民群众在革命斗争中锻炼、成长为新人的过程。他最初是具有浓厚农民意识的矿工,在他身上存在着不守纪律、偷东西、酗酒、胡闹等许多缺点。他每前进一步都要付出痛苦的代价。小说最后,他担任前哨侦察,遇到了敌人的伏兵。在面临生死考验的关头,他丝毫没有考虑个人的安危,只想到应该向同志们报警。为了使同志们得救,他毫不犹豫地献出了生命。与莱奋生和莫罗兹卡的形象相对立的,是最终叛变革命的资产阶级个人主义者密契克的形象。这个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怀着浪漫主义的幻想参加了游击队。他虽然置身于火热的革命中,内心向往的却是安逸、舒适的生活,后来为了保全自己的性命,不惜断送曾搭救过他的莫罗兹卡和其他游击队员。之后,他还打算扮演一个受难者的英雄角色,想自杀。不过,密契克最爱的毕竟“还是他自己”,于是他“赶快把手枪藏进衣袋”。在这里,作者彻底撕下了这个叛徒的假面具。小说末尾,作者描绘了一幅寓意性的画面。莱奋生的部队在又一次摆脱敌人的追击后走出森林,在他们眼前“呈现出大片高高的青天和阳光照耀着、四面都是一望无际的、收割过的、鲜明的棕黄色的田野”。远处打麦场上,劳动的人群在快乐、热闹地忙碌着。这个画面象征着革命的光明远景。打麦场上的人们将是革命的生力军。因此,小说没有给人留下凄惨的形象,却使人对革命的前途充满信心。《毁灭》是早期苏联文学中最优秀的作品之一。它同富尔曼诺夫的《恰巴耶夫》、绥拉菲莫维奇的《铁流》一起被称为苏联20年代文学中3部“里程碑式”的作品。(谭得伶) 内容提要 内容提要1919年夏秋之间,共产党员莱奋生领导的一支游击队活动在西伯利亚滨海苏昌地区。一天,莱奋生派矿工出身的传令兵莫罗兹卡去送信。莫罗兹卡本想去军医院看望妻子瓦丽亚,因而有些不乐意。但他意识到自己的责任,同意执行命令。送信途中,莫罗兹卡救了一个被白匪军打伤的年轻人密契克,将他送往军医院。归途中,莫罗兹卡违纪偷了田里的瓜。莱奋生召开大会对他进行教育。不久,莱奋生接到游击队参谋长的信,得知游击队主力在城里受到日军袭击,伤亡惨重。后来派往城里的队员又带回上级的指示:当前的重要任务是必须保存部队的实力,“因为将来要以它们为核心”。莱奋生明白,他们应尽一切力量把这支部队作为战斗单位保存下来,于是他向队员们发出准备转移的命令。密契克在医院养伤时,瓦丽亚对这个“白面书生”产生了好感,密契克也爱上了她,但又不敢向她表白。莫罗兹卡为此事同妻子吵架。他要求调回杜鲍夫的矿工排,决心今后做一名好战士。密契克伤愈出院后被分配到库勃拉克排。队员们嘲笑他的知识分子习气。他在外表上虽然逐渐变得跟大伙一样,但思想深处仍和大家格格不入。莱奋生眼见形势日益严重,决定组织一次夜间紧急集合,以检查战备的情况。这时,乌苏里江一带已被敌人占领,日军的侦察兵多次同莱奋生的巡逻队遭遇,莱奋生只好把部队撤到森林里隐蔽。游击队在极端困难的条件下且战且退,由150人减员到120人。英勇的游击队员麦杰里察外出侦察时不幸被俘,惨遭杀害。莱奋生率领部队赶来,击退了哥萨克骑兵连,占领了村子。半夜,敌人集中优势兵力前来袭击,游击队仓皇撤回森林,但敌人跟踪追击,沼泽地又挡住了游击队的去路,情况十分危急。这时,莱奋生高举火把走在队伍的前面,指挥队员们砍下柳条树枝,在沼泽地上铺路,使部队突围脱险。在通往士陀一瓦卡的大道上,已疲惫不堪的游击队又一次遇到敌人的伏击。被派担任巡逻任务的密契克在发现敌人后私自逃跑了,紧跟在他后边的莫罗兹卡发现敌情后却鸣枪报警,当即被敌人打死。莱奋生率领队员们奋力战斗,终于摆脱了敌人,来到大路边的打麦场旁。这时,全队只剩下19个人了。莱奋生默默地扫视了一下远处打麦场上的人们,他想,他应该很快地把打麦场上的这些人变成自己人,就像默默地跟在他身后的18个人一样。他想:他必须活着,并且尽自己的责任。 译者前记 译者前记法捷耶夫(1901一1956)是苏联优秀的革命作家。他一生的活动是多方面的,他不仅是作家、文学批评家,而且是文艺工作的组织者,长期领导苏联作家协会的工作。他的重要著作除《毁灭》、《青年近卫军》以及没有写完的《最后一个乌兑格人》,还有收在《三十年间》里的大量有关文艺理论问题的著作、报告、演说和读书札记。《毁灭》是苏联革命文学中最优秀作品之一,写于1925一1926年,1927年出版后,立刻引起苏联文学界普遍的注意。当时的《真理报》评论道:“这部描写西伯利亚游击队的溃灭的小说,是我国无产阶级文学阵线上的胜利”。高尔基认为作者“非常有才华地提供了国内战争的广阔的、真实的画面”①。不但在苏联国内,就是在全世界,《毁灭》也起了巨大的影响。在我国,早在一九三○年,在******白色恐怖的难以想象的困难条件下,鲁迅先生就把《毁灭》翻译过来,他认为,对于当时的中国,更紧要的是如《铁甲列车》、《毁灭》、《铁流》等这样战斗的作品。②一九四二年,毛主席《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里,对《毁灭》给予高度的评价,指出:“法捷耶夫的《毁灭》只写了一支很小的游击队,它并没有想去投合旧世界读者的口味,但是却产生了全世界的影响,至少在中国,象大家所知道的,产生了很大的影响。”【①高尔基三十卷集第二十五卷,第二五三页。】【②鲁迅:《答国际文学社问》(《鲁迅全集》第六卷,第十四页)。】在苏联,在伟大的十月社会主义革命成功之后,开始了外国武装干涉和国内战争。苏联的工人、农民和革命的知识分子,在布尔什维克党的领导下,奋不顾身地起来保卫苏维埃政权。这是一场最激烈的、同时是国际范围的阶级斗争,是一场波澜壮阔的群众革命运动,也是苏联人民生活中具有历史意义的大事件。因此,国内战争的题材就成为二十年代苏联文学的最重要题材之一。《毁灭》描述的就是国内战争时期一九一九年夏秋之间远东地区一支游击队的命运:莱奋生的部队受到日本干涉军和白军的追击,一面奋不顾身地战斗,一面突破敌人的包围,虽然损失了许多战士,但仍准备迎接新的战斗。然而不能说,《毁灭》只是表现滨海地区一个特定游击队的战斗历程,莱奋生的游击队的狭小世界是巨大历史规模的真实画面的缩影,里面的人物形象反映出当时革命的基本社会力量:起领导作用的布尔什维克,作为革命运动基本力量的工人、各阶层的农民和知识分子。作者根据这个材料,提出了一系列令人深思的、重大的问题,表现了深刻的、重要的思想。作者曾在一篇文章里扼要地阐述了这部小说的主题思想:“在国内战争中进行着人材的精选,一切敌对的都彼革命扫除掉,一切不能从事真正的革命斗争的,偶然落到革命阵营里来的,都要被淘汰,而一切从真正的革命根基里,从千百万人民群众里生长起来的,都要在这个斗争中得到锻炼,成长和发展。人的最巨大的改造正在进行着。”①【①法捷耶夫:《和初学写作者谈谈我的文学经验》,见《三十年问》第九○八页。】列宁指出,无产阶级社会主义革命同时也是人民群众巨大的改造过程。法捷耶夫在这次革命中看到”了“人的最巨大的改造”。在《毁灭》里,作者的主要目的不是描绘战争,他给自己提出的任务是:表现广大人民群众在革命斗争中精神变化的过程,他们在这场斗争中的作用,他们的受锻炼和成长。因此,性格形成的过程就成了情节发展的基础。小说的整个结构都服从于逐渐地、深入地描写性格的任务。新的时代、新的文学,必须有它自己新的英雄人物。在二十年代,创造新的英雄人物的任务,非常尖锐地摆在苏联作家的面前。法捷耶夫认为:“应该到工人阶级和农民的先进分子中”去寻找“我们时代的英雄人物”,“现在最有意义的事是表现我们革命的先锋队--共产党员,布尔什维克”②。《毁灭》所以产生全世界的影响,因为它的主人公是崭新的英雄人物,是工人阶级的先锋队--共产党员,是工人和农民。【②法捷耶夫:《我们处在什么阶段》,见《在文学岗哨上》,一九二七年,第十一、十二期。】游击队队长莱奋生是书中的中心人物。他的形象体现了共产党人在人的改造和游击运动中的领导作用。他通过对莫罗兹卡偷瓜事件的处理,来培养游击队员们的纪律性,让他们懂得,一支真正的革命队伍必须有铁的纪律,同时也向农民强调指出,游击队不同于到处抢劫的白匪。莱奋生首先是一个革命者,在他身上始终充满了对革命事业的无限忠诚和对人民的热爱。自从他接至(命令叫他设法“保全战斗单位,作为将来的核心”以后,他就坚定不移地要使它实现,尽管他清楚地估计到前面将有示)利,的困难。在渡过沼泽地的事件里,菜奋生表现出钢铁般的意志力和组织才能。在队伍陷入沼泽地的万分危急的关头,手持火把在人群中出现的莱奋生仿佛是力量和智慧的化身。他立刻把张皇失措的人们组织起来,奇迹般地用树枝在沼泽地里铺出一条路,终于把队伍从不可避免的毁灭中救了出来。最后,游击队只剩十九个人。莱奋生觉得只有他们是他最亲近的人,他时多(没有忘记自己对他们应负的责任。他虽然因为丧失了亲爱的助手和同志们而伤心落泪,但当他远远地看到打麦场上的人们,就感到应该很诀地使他们变成自己人,也就是变成革命的参加者,因为,革命的源泉,党的力量,就在于和群众的联系。在这利种同人民的联系中,就存在着革命必然胜利的保证。莱奋生在书中出现时虽然已经是一个成熟的共产党员,但从作者的叙述中,我们不难看出莱奋生从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成长为布尔什维克的艰苦漫长的道路。象许许多多小资产阶级出身的知识分子一样,他在青年时代也曾对“那美丽的小鸟”抱过幻想。是严峻的现实和无数次的失望,才使他丢掉幻想,认识到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使他不但学会了正视现实,“照现状来看一切”,而且要从现实出发,“以改变现状。促使正在诞生和应有的事日到来。”莱奋生的形象,是苏联文学中最成功的共产党员的形象之一。法捷耶夫在塑造英雄人物的形象方面打破了二十年代把共产党员都写成穿着皮夹克的巴巴的人物的公式,跨出了新的一步,非常深刻而丰富地显示了共产党员的精神面貌和内心世界,从而使共产党员的形象显得更为生动、更为饱满。为了充分地、生动地、具体地显示社会主义革命在广大人民群众的改造中的巨大作用,表现新的思想意识、新的道德品质在革命斗争中的形成,法捷耶夫选择了来自人民底层的莫罗兹卡作为自己描绘的对象。在所有的人物中,作者唯独对莫罗兹卡的身世作了详细的叙述,为的是让我们看到,为什么莫罗兹卡身上背着那么沉重的、从旧世界继承得来的旧习惯和旧思想意识的包袱。莫罗兹卡是一个具有浓厚的农民意识的落后的矿工。革命前他过着浑浑噩噩的生活,并不寻找新的道路。他来参加革命也是出于自发,凭着他的矿工的阶级本能。他身上有着许多缺点:他不守纪律、偷东西、爱胡闹、酗酒。他参加革命斗争是他的旧思想旧习惯得到改造、新的性格逐步形成的过程。而这个过程是困难、曲折和痛苦的。他因为偷瓜在大会上受到的严厉的批评,使他的灵魂深处受到了震动。在渡口,他克服了要“吓唬人”的愿望,很好地整顿了秩序。这使他突然感到自己成了一个责任重大的重要人物。这是他摧毁自己身上的旧习惯的开始,是新思想意识的萌芽。他开始觉得“自己毕生都在力求走上莱奋生等人所走的那条在他看来是笔直的、明确的、正当的道路,但是总有人在执拗地阻挠他”,他把一切失败归咎于别人,“他绝没有想到,这个敌人就在自己心里”,而且这个敌人是顽强的。莫罗兹卡每取得一次新的胜利,都要付出巨大的痛苦的代价。他力求走上的那条道路也不象他想象的那样笔直平坦。在前进的道路上常有反复。可是到了最后侦察的时候,在面对着敌人的生死攸关时刻,他丝毫没有考虑到个人的安危,他唯一的希望就是向同志们报警。为了救同志,他毫不踌躇地献出了自己的生命。平时在莫罗兹卡的思想意识中发生的仿佛是最小的、然而是最典型的变化,几乎是不可觉察地积累起来,在最紧要的关头来了一个质变。莫罗兹卡逐渐战胜“自己心里”的敌人的过程,就是他性格形成的过程。在二十年代的苏联文学中,知识分子与革命的问题也是重要题材之一。在《毁灭》里,法捷耶夫在塑造与工农结合的、革命的知识分子莱奋生的形象的同时,也成功地刻划了一个反面人物,一个浸透了资产阶级的自私自利的个人主义思想、终于堕落成为革命叛徒的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密契克的形象。密契克是怀着浪漫主义的幻想来参加游击队的。在他的心目中,革命斗争不过是一个可以满足他的渴望丰功伟绩的虚荣心的场所。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通病使他看到的首先是来自人民大众的游击队员的粗野和其他缺点,而不是他们身上最可贵的本质。他发现现实并不象他想象的那样,他的热情就一落千丈。密契克虽然置身在火热的革命斗争中,但是他的心所向往的却是安逸舒适的环境和生活。贪图安逸舒适、怕艰苦、怕火热的斗争,还有更重要的,把自己看得重于一切、把个人利益放在革命利益之上的严重的个人主义,这就是阻挠密契克走上革命道路的绊脚石。密契克最后为了保全自己的性命,竟不惜断送了在炮火中搭救了他的莫罗兹卡和其他一些同志。犯下这样可耻的罪行之后,密契克还打算扮演一个受难英雄的角色,要自杀。这时候,他那丑恶的真面目更是暴露无遗了。他不但平时在人们面前要用冠冕堂皇的话把自己的真实感情掩饰起来,甚至到了只剩他一个人的时候,他虽然明白了自己逃跑的可耻含义,还要为自己涂脂抹粉,说什么:“我做出了什么事啊,我怎能做出这种求来,凭我这样一个诚实的、对任何人都不存坏心的好人。”他痛苦,并不是因为这种可耻的叛实行为使他受到良心的通责,而是因为这种行为给他自己认为的那种所谓“纯洁无暇”的人格留下了洗不掉的丑恶的污点使他感到懊丧。但是,转眼之间,连这一点痛苦也被可以回到城里去而引起的喜悦所掩盖”。这赤裸课地表现出密契克最爱的还是他自己,包括他的那卑鄙丑恶的行为。对他说来,最主要的是只要保住这条性命,活下去。这时,他把革命的假面具干脆扔掉了。密契克走上背叛的道路是合乎他发展的逻辑的。法捷耶夫就这样一步深入一步地剖析了这个懦夫与叛徒的卑鄙丑恶的灵魂,以无悄的直率揭示了密契克从个人主义者到叛徒的演变。密契克这个形象,既具有独立的意义,也是用来同莱奋生和莫罗兹卡相对照的。第二十二条军规密契克和莱奋生都是出身小资产阶级的知识分子,但是走上了两条截然不同的道路。通过这两个人物,我们清楚地看到,起决定性作用的不是一个人的阶级出身,而是他所选择的道路,是抛弃自己原来的阶级立场,同人民结合呢,还是成为自己阶级偏见的牺牲品。莫罗兹卡和密契克是两个对立的形象。莫罗兹卡会偷东西、会酗酒、会撒谎;而密契克却是温文有礼,“洁身自好”的。如果从小资产阶级的道德标准来看,密契克要比莫罗兹卡高尚得多。但是革命的考验却证明,在斗争决定性的时刻,“不道德的”莫罗兹卡用生命的代价救了同志们,而“高尚”的密契克却出卖了那样信任他的同志们。对比之下,谁是高尚,谁是卑下,就一清二楚了。法捷耶夫用这两个形象的对比表现他的主题思想之一:“抽象的、‘全人类的’、永恒的道德是没有的”,对革命、对人民的忠诚程度,才是衡量道德的最高标准,“如果一切行为和行动都是为了革命的利益,都是从工人阶级的利益出发,那就是道德的。凡是破坏革命的利益、破坏工人阶级的利益的一切都是不道德的”。①【①法捷耶夫:《和初学写作者谈谈我的文学经验》,见《三十年问》,第九○八页。】除了上述的三个人物,作者还描绘了工人和农民的形象。杜鲍夫的矿工排体现了工人阶级在革命中的主导作用,这个排是莱奋生的游击队的核心。在平时,这个排的严格的纪律和库勃拉克的农民排的自由散漫成为鲜明的对照;在战斗中,哪里的战斗任务最艰巨。杜鲍夫的排总在那里。在矿工排的成员之一,爆破手冈恰连柯身上,凝聚着工人阶级的优秀品质。他勤劳、机智、勇敢,但是从不炫韶自己。是他,用地雷炸掉敌人的军用列车,是他,邦助莫罗兹卡走上正确的道路,是他,让全体游击队员通过树枝铺成的道路渡过泥沼、在敌人就要赶到的最后一霎把路炸掉。莱奋生的十九岁的助手巴克拉诺夫是革命的年青一代,是在同旧世界的英勇战斗中诞生的新人。巴克拉诺夫身上充满了青春活力,他天真、稚气、勇敢。他对莱奋生崇拜到甚至模仿他的外表举动的地步。但是到故事结尾时,巴克拉诺夫已经成长,莱奋生就是得到他的启发而率领队伍冲出敌人包围的。作者还用浪漫主义的色采描绘了过去的牧人美杰里察的英勇形象。他有着莱奋生“所缺乏的、与众不同的、矫健的体格和一股象不竭的泉流迸射出来的、粗旷的生命力”。他在侦察中落到敌人手里以后,始终保持着大无畏的精神,对敌人显示出无比的仇恨和蔑视,直到最后一刻也不甘心束手待毙,而是赤手空拳地从台阶上跳下去同敌人作殊死的搏斗,给人留下了难忘的形象。莱奋生的游击队虽然遭受了惨重的损失,丧失了许多优秀的战士,全队只剩下十九个人,但读完全书,给我们留下的并不是不可挽回的毁灭的凄凄、令人沮丧的印象,而是革命必胜的坚定信心。莱奋生的这个战斗单位象“星星之火”彼保存下来了,剩下的十九个人将生的部队的核心。巴克拉诺夫、美杰里察、莫罗兹卡虽然牺牲,还会有千千万万的巴克拉诺夫、美杰里察、莫罗兹卡来继续他们朱竟的事业。莱奋生的部队在遭受了暂时的失败、走出森林之后,在他们眼前呈现的一片无限美好的风光,象征着革命的光明远景。打麦场上的人们将是革命的新的主力军。法捷耶夫是一个创作态度极其严肃认真的作家,《毁灭》一书出版后,从一九二八到一九五一年,他曾多次作了相当重要的修改。最初《毁灭》分为三部,后来并为一部,井将《农民》和《矿工》合并为一章,还作了二百多处个别的修改。修改的结果使美杰里察、密契克和其他一些人物的形象更为鲜明,更为深刻。这个译本系根据一九五九年苏联国家文学出版社出版的《法捷耶文集》第一卷原文译出。一九七八年五月 1 莫罗兹卡 莱奋生走下台阶,到了院子里,他那把刀鞘撞瘪了的日本军刀在阶磴上碰得锵锵作响。田野里飘来一阵阵荞麦蜜的气息。头顶上,七月的太阳在炎热的、浅粉红色泡沫似的云朵里缓缓浮动。传令兵莫罗兹卡在摊开的苫布上晒燕麦,一面用鞭子轰赶一群可恶的珠鸡。“把这个送到沙尔狄巴的部队里去,”莱奋生把一件公文交给他,说。“告诉他……不,不用了,里面都写了。”莫罗兹卡不大高兴,他把头一扭,轻轻地抽着鞭子。他不愿意去。他讨厌这些枯燥乏味的出差和没有人需要的公文,他最讨厌的是莱奋生的那双与众不同的眼睛。这双又大又深的眼睛象湖水,把莫罗兹卡连人带靴子统统吸了进去性”。,并且在他身上看到许多连莫罗兹卡自己恐怕也未必意识到的东西。“坏蛋,”传令兵心里想,一面眨巴着眼睛,好象受了委屈似的。“你干吗站着不动?”莱奋生发火了。“你这是怎么回事,队长同志,不论到哪儿去,一开口就是莫罗兹卡。好象除了我队里就没有别人了……”莫罗兹卡故意称他“队长同志”,好显得正式些,平时他只叫他的姓。“那末是要我自己去吗,啊?”莱奋生挖苦地问。南回归线“干吗要你自己去?有的是人……”莱奋生觉得这种人实在不可理喻,只好态度坚决地把公文往衣袋里一塞。“去把枪交还给军需主任,”他口气极其平静他说,“交了枪,你爱上哪儿就上哪儿。我这儿不需要捣蛋鬼……”河上吹来的和风拂乱了莫罗兹卡的不听活的头发。在仓库旁边焦干的苦艾丛里,不知疲倦的纺织娘好象在锤打着赤热的空气。“别急嘛,”莫罗兹卡绷着脸说。“把信给我。”他把情往怀里揣的时候,与其说是对莱奋生,还不如说是自言自语地解释说:“叫我离队,绝对办不到,把枪交出去那更不行。”他把满是尘土的军帽推到后脑上,说到未了,声音忽然变得高兴和响亮起来:“我们来干这个,可不是为了你那双漂亮眼睛,我的朋友莱奋生!……我照矿工说话那样干脆地对你说吧!……”“这才象话呀,”队长笑了起来。“可是起初你硬是不肯去……笨蛋!”莫罗兹卡掀着莱奋生的一个钮扣把他拉过来,压低嗓门,好象谈什么秘密似他说:“我啊,刚要到医院去找瓦留哈①,什么都准备好了,可你偏偏要送公文。所以,你自己才是笨蛋呢……”【①莫罗兹卡的妻子瓦丽亚的小名。——译者注。】他调皮地夹了平一只绿褐色的眼睛,噗哧一笑,直到现在,只要一提到妻子,他的笑声里就会流露出猥亵的音调,象是年深日久的霉斑又显现出来一样。“季莫沙!”莱奋生朝着台阶上一个没精打采的小伙子叫了一声。“你去看着燕麦;莫罗兹卡要出去。”在马厩旁边,爆破手冈恰连柯骑在一只倒扣着的马槽上,修补皮驮袋。他的光脑袋晒得黑红,脸色好象打火石,深色的胡子象毛毡似的紧粘在一块。他低着头在缝驮袋,他用起针来好象在挥动草耙,有力的肩胛骨在粗麻布衣服下面磨盘似的转动着。“你怎么,又要出去啦?”爆破手问道。“正是,爆破手老人家!……”莫罗兹卡挺身立正,举起手来随便贴近什么地方一放,敬了个礼。“稍息,”冈恰连柯宽容他说。“从前我也是象你这么愣。派你出去于什么?”“屁事;队长叫我去活动活动。他说,不然你会在这儿生出一群娃娃啦。”“傻瓜……”爆破手正用牙齿咬断麻线,说话发音不清,“苏昌的贫嘴。”莫罗兹卡从棚子里牵出马来。那匹鬃毛很长的小公马,警觉地两耳直竖。它长得结实,毛很长,跑得快,样子象主人:也有那么一对绿褐色的发亮的眼睛,也那么矮小敦实,罗圈脚,也有些愣,但又调皮,爱捣乱。“米什卡……唔,唔……你这个魔鬼啊……”莫罗兹卡边拉紧马肚带,一边爱怜地唠叨着。“米什卡……唔一嗝……上帝的小畜生……”“要论你们俩的脑袋谁的管用的话,”爆破手一本本经地说。“你就不该骑米什卡,倒是应该让米什卡骑你,那才是正理。”莫罗兹卡上了马,快步跑出牧场。紧挨着河边有一条野草丛生的村路。对岸伸展着一片浴着阳光的荞麦田和小麦田。锡霍特一阿林山脉的蔚蓝色寒仿佛在温暖的水气中颤动。莫罗兹卡是第二代的矿工。他爷爷--一个受他自己的上帝和众人欺侮的苏昌老大爷--还是种地的;到他爹手里就用煤代替了黑土。莫罗兹卡出生在二号矿井附近一座昏暗的木头房子:那时嘶哑的早班汽笛正在呜呜地响着。“男孩?……”矿上的医生从小屋里走出来,告诉做父亲的,生下来的不是别的,是个儿子,做父亲的重又问了遍。“那就是第四个啦……”父亲用无可奈何的口吻计算,“这个日子可快活啦……”说完之后,他就套上满是煤灰的防雨布上装,上工了。到了十二岁,莫罗兹卡已经习惯了听到汽笛就起床,学了推土斗车,说些无聊的;多半是骂人的租活,喝烧洒。苏昌矿场的小酒店并不比井架少。离矿井大约一百来俄丈的地方,是山沟的尽头,丘陵地带的起点。长着一层苔藓,木质坚实的云杉,从这里森严地俯视这个村镇。每逢灰豪蒙的有雾的早晨,原始森林里的马鹿便拼命叫唤,想盖过汽笛的声音。装煤的平车,顺着绵延不断的轨道日复一日地穿过山岭之间苍绿的鲫隙,越过陡削的山隘,向康沟子车站爬去。山脊上涂着黑油的绞盘卷着溜滑的缆索,由于经常的紧张而抖动。在山隘脚下芬芳的针叶林里,随随便便造了儿所砖屋,有人在那里不知为谁干活,有几个“杜鹃”①鸣着音调不同的汽笛,还有电力起重机在嗡嗡地响着。【①一种小型机车,因为汽笛声象杜鹃啼声而得名。——译者注。】生活的确是很快活。在这种生活里,莫罗兹卡没有去寻找新的大道,而是走着前人走过的稳妥的小路。后来,他买了一件充缎子的衬衫和一双喇叭口的小牛皮皮靴,逢年过节就去山村里游逛。跟那里的年轻人一块拉手风琴,跟小伙子们打架,唱黄色小调,“带坏”乡下的姑娘。在归途中,“矿上的人”常到瓜田里去偷西瓜和圆滚滚的牟罗玛黄爪,跳到水流湍急的溪涧里洗澡。他们的快活而响亮的声音惊动了原始森林,惹得一弯残月从山岩后面艳羡地窥望。河上飘动着温暖的夜的湿气。后来,莫罗兹卡被关进散发出霉味、包脚布臭味和臭虫气味的警察署。这事发生在四月罢工的高潮期间,那时候,浑浊得象矿下瞎马的眼泪似的地下水,日以继夜地顺着井简滴出来,谁也不去抽它。他坐牢倒不是因为他干了什么了不起的英雄事迹,而只是因为他喜欢信口开河。他们想吓唬吓唬他,希望能从他嘴里探听出带头罢工的人。莫罗兹卡跟蚂蚁河上一批私酒贩子一同关在一个臭气熏人的牢房里,对他们讲了无数淫猥的故事,却没有泄露罢工领袖们的名字。后来,他上了前线--被编进骑兵队。他在那里,象所有的骑兵一样,学会了瞧不起“步行的马”①,他六次挂彩,两次被震伤,在革命前就完全被免了兵役。回家之后,他连续狂饮了大约两个星期,后来跟矿上一号井的一个善良而放荡的、不会生育的推车女工结了婚。他做事向来不加考虑,在他看起来,生活是简单的,毫无奥妙,就象苏昌瓜田里滚圆的牟罗玛黄瓜一样。也许是因为这样,一九一一八年他带着老婆一起保卫苏维埃去了。不管是为了什么,反正从此就不准他回到矿上去了,因为苏维埃没有能支持住,而新政权②是不太瞧得起这类人的。【①指步兵。——译者注。】【②指当时西伯利亚的高尔察克政权。一九一八年十一月,在帝国主义的支持下,以高尔察克为首,在乌拉尔、西伯利亚及远东建立反革命军事独裁政权,一九二○年初被红军消灭,译者注。】米什卡生气地跺着钉了掌的蹄子;橙色的马蝇一个劲儿在它耳旁赡赌地叫,钻进它的毛茸茸的毛里,一直把它叮得出血。莫罗兹卡骑马来到斯维雅基诺故斗区。克雷洛夫卡村被茂生着翠绿的榛树的丘陵所掩蔽,不见影踪;沙尔狄巴的部队就驻扎在那里。“兹-兹-兹……兹-兹-兹……”马蝇烦人地尖声叫着。忽然,一个奇怪的炸裂声震动着空气,在丘陵后面滚过去。接着,又是第二声,第三声。……好象有一头挣脱了索链的野兽,在多刺的灌木丛中乱跑乱窜。“别慌,”莫罗兹卡勒住缰绳,几乎听不出地说。米什卡把茁壮的身子朝前一冲,乖乖地不动了。“听见没有?……在打枪!……”传令兵挺直身子,激动地嘟哝说。“在打枪!……是吧?”“嗒-嗒-嗒……”机枪在丘陵后面响起来。炮火好象是一根线,把别旦枪震耳的轰隆声和日本卡宾枪刺耳的哭泣声串连起来。“快跑!……”莫罗兹卡用紧张激动的声音喊着。他的脚尖习惯地深深伸进脚蹬,哆嗦的手指打开了手枪套,这时米什卡已经越过发出炸裂声的灌木丛,向山顶冲去。还没有登上山脊,莫罗兹卡就把马勒住。“你在这儿等着,”他跳到地上,把缰绳扔在鞍桥上,说。米什卡是忠实的奴隶,不用拴。莫罗兹卡匍匐爬上山顶。右边,有一队军帽上带黄绿色帽箍、样子相同的小矮人,排成整齐的散兵线,象检阅时那样熟练地绕过克雷洛夫卡跑着。左边的人们仓皇失措,三三两两地在麦棚金黄的大麦丛中乱跑,边跑边用别旦枪还击。(沙尔狄巴、莫罗兹卡根据黑马和尖顶獾皮帽认出是他)暴跳如雷,进四面挥舞着鞭子,但不能把人们拦住。可以看到,有些人在偷偷地把红带子撕掉。“这些败类,是在干什么,这是在干什么。……”莫罗兹卡喃喃他说,双方的射击使他愈来愈兴奋。在后面仓皇逃跑的那一小堆人里面,有一个瘦弱的小伙子,用手帕包扎着伤口,身穿。右边,有一队军城里式样的瘦小的上衣,笨拙地拖着步枪,微肢地奔跑着。别人不愿意把他一个人甩下,显然是有意迁就他的速度。这一堆人很快地稀少下去,那个包扎着白布的小伙子也倒下了。但是他没有被打死他几次挣扎着要起来,要爬、他伸出双手,嘴里不知在喊着什么。人们撇下了他,头也不回地加快步伐跑了。北回归线“这些败类,他们这是在干什么呀!”莫罗兹卡紧张地用手指紧攥着满是汗水的卡宾枪,又说了一遍。“米什卡,这儿来!……”他喊的时候嗓音突然变了。身上被磨出了血的小公马,呼味呼陆地扇动着鼻孔,轻轻嘶叫了一声,跳上山顶。几秒钟后,莫罗兹卡就象展开翅膀的鸟儿那样在大麦日里飞驰。枪弹象马蝇似的,凶狠地在头顶上嘘嘘掠过,马背常常象是落进深渊,脚底下的大麦拼命地唿哨着。“卧倒!……”莫罗兹卡喊了一声,把绍绳甩到一边,一只脚拼命用马刺刺马。米什卡不愿意在弹雨下卧倒,它四蹄腾空,围着那个头上.白绷带染着血、仰卧着呻吟的人乱跳。“卧倒……”莫罗兹卡嘎声喊着,几乎要用嚼子勒磁马嘴。米什卡把紧张得发抖的双膝一屈,伏在地上。“痛啊,啊呀……好一痛啊!”传令兵把受伤的人横放在马勒上的时候,那人呻吟着说。这小伙于面色苍白,没有胡须,脸上虽然有血污,却显得干干净净。“别嚷,讨厌的东西……”莫罗兹卡低语说。几分钟后,他放开缰绳,双手托着马背上的人,绕过丘陵, 2 密契克 说实在的,莫罗兹卡第一眼就不喜欢他救来的那个家伙。莫罗兹卡不喜欢小白脸。根据他的生活经验,这种人都是些无用而靠不住的家伙,对他们不能相信。不但如此,受伤的人从一开始就表现出不是硬汉。“真娇气……”传令兵把昏迷的小伙子放到李亚别茨的小屋里的床上,带着讥讽的口吻傲慢他说。“才蹭掉一层油皮,就蔫了。”莫罗兹卡还想再说上面句非常刻薄的话,但是又找不出词儿来。“可见是个毛孩子……”他用不满的语调嘟哝说。“别瞎说,”莱奋生严厉地打断了他。“巴克拉诺夫!……夜里把这个小伙子送到医院里去。给受伤的人包扎了伤口。在他上袋的插袋里发现了少数的钱、证件(他叫巴威尔·密契克)、一束信和一张女人的照片。二十来个神情阴郁、没有刮胡子、晒得黑黑的人,轮流着仔细看了那个披着浅色头发的少女的娇嫩的脸庞,又不好意思地把照片放回原处。受伤的人昏迷不醒地躺着,嘴唇僵硬而没有血色,两只手象死人的手放在被子上面。他没有感到,在天色蓝灰的闷热的黄昏,人们用颠簸的大车送他出村;等他苏醒过来,他已经躺在担架上。起初他感:自己是在平稳地晃荡,后来又同样模糊地觉得头顶的星空在浮动,接着,这两种感觉就混在一起了。毛茸茸的、没有眼的黑暗,从四面包围起来;飘来了清新的、又象用酒浸过的那么强烈的针叶和腐叶的气味。他对这些如此小心平稳地抬着他的人们起了一种沉默感激之情。他想跟他们交谈,但是只动了动嘴唇,什么也没说,就又昏迷了。密契克第二次苏醒的时候,已经是白天。艳丽而慵懒的太阳在烟雾缭绕的松树枝头若隐若现。他躺在树荫下的床上。右边站着一个直僵僵的、瘦长的男子,身穿医院的灰套衫;这是一个文静温柔的女性的身姿,她俯身在病床上,两条泛金光的亚麻色大辫子,从肩后滑到前面。这个文静的身姿她的迷茫的大眼睛,柔软的发辫。温暖黝黑的双手,--首先给予密契克的强烈印象是一种有目的的、然而是无所不及的、几乎是无边的善良和温柔。“我是在什么地方?”密契克轻声问道。最后的莫希干人那瘦长挺直的男子,不知从上面的什么地方伸出一只瘦骨鳞峋的、粗硬的手来给他把脉。“没有问题……”他平静他说。“瓦丽亚,去把包扎用的东西都准备起来,再叫一下哈尔谦柯……”他沉默了一下,不为什么又添了一句:“你就顺便做了吧。”密契克忍着痛微微抬起眼皮,看了看说话的人。那人生着皮色黄黄的长脸,深陷的双目炯炯发光。那双眼睛冷淡地盯着受伤的人,一只眼睛突然枯燥无味地夹了夹。当粗糙的纱布塞进干了的伤口的时候,疼得厉害;但是密契克一直感到有女性的手在亲切而小心地触摸,因此没有叫痛。“这下子可好了。”包扎完毕,瘦长的男人说,“三个小窟窿,不是闹着玩的;头上倒没什么,只蹭掉一层皮。一个月保管长好,不然的话,我也不姓斯塔欣斯基了。”他稍稍活跃起来,指头的动作也快了一些,只是看人的时候眼神仍旧是忧郁的,右眼还是照样地眨巴。他们给密契克洗了脸。他用臂时撑着抬起身子,观看周围的环境。有些人在一座圆木搭的小屋旁边忙碌:烟囱里一道发蓝的轻烟袅袅上升,屋顶上有树脂渗出来。一只巨大的黑嘴啄木鸟,在林边认真地啄木。一个态度安详、留着浅色长须的小老头,身穿医院的罩衫,拄着拐杖,悠然自得地望着这一切。“在小老头的头顶上,在木屋上空和密契克上面,是一片原始森林中的静谧,弥漫着树脂的芳香。大约三个星期以前,密契克在皮靴里藏着路条,衣袋里装着手枪,出了城。他很难想象,等待着他的是什么。他兴致勃勃地呶着城里流行的快乐的小调;每根血管里都热血奔腾,希望战斗和活动。以前只是从报纸上认识的山里人①,穿着仿佛用硝烟和英勇事迹制成的服装,象活人一般站在他眼前。由于好奇和大胆的想象,由于对那个浅色头发姑娘怀着痛苦而又甜蜜的回忆,他的头脑直发胀。【①指游击队员。译者注。】她,早餐一定还是照常就着饼干喝咖啡,用皮带束着包蓝皮的书本去上学……快到克雷洛夫卡的时候,从灌木丛里跳出几个平端着别旦枪的人。“你是什么人?”一个戴水手帽的尖脸小伙子问道。“哦……是城里派来的……”“有证件吗?”他只好脱下靴子,拿出路条。“社会……革命党……滨海……区委会……”水手音节分开地念下去,有时将大蓟般尖利的目光向密契克“唔……”他拖长声音含糊他说。突然,他涨红了脸,一把抓住密契克的上装衣领,用紧张的、刺耳的声音喊起来:“你怎么敢,这下流东西……”“什么?什么?……”密契克慌了手脚。“瞧,这儿不是么--‘极端派’②……您往下念呀,同志!”【②又译“最高纲领派”,俄国小资产阶级半无政府主义恐怖派集因,于一九0四年脱离社会革命党,他们用表面的“左”侗来掩盖自己小资产的本质,十月革命后,“极端派”的代表们有一个时期加入过苏维埃,但后来一部分“极端派”进行武装暴乱,反对苏维埃政权,译者注。】“揍他!……”密契克被痛打了一顿,解除了武装,几分钟之后,他站在一个头戴尖顶獾皮帽的人面前,那人的一双黑眼睛似乎把人从头到脚后跟都能烧穿。“他们没搞清楚,……”密契克神经质地呜咽着,结结巴巴地说。“那上面不是写着‘极端派’嘛。……请注意……”“好,让我瞧瞧证伴。”戴獾皮帼的人目不转睛地盯着路条。在他的视线下,团得稀皱的纸条仿佛冒出烟来。后来他将目光移到水兵身上。“笨蛋……”他严峻他说。“你没有看见写着‘极端派吗?……”“对啊,对啊!”密契克高兴得叫起来。“我本来是说‘极端派’嘛!这完全是两码事……”“结果是白揍了一阵……”水兵失望他说。“真是怪事!”当天,密契克就成为部队里平等的一员。在他周围的人们,一点也不象他的热情奔放的想象力所创造出来的人物。这些人身上更脏、虱子更多,态度更为粗鲁。他们互偷对方的子弹,为了一点小事就破口大骂,为了一块油脂也会打得头破血流。他们动不动就取笑密契克--笑他的城里式样的大衣,笑他说话文绉绉的,笑他不会擦枪,甚至笑他一顿吃不下一磅面包。然而,这却不是书本上的人物,而是活生生的真人。现在,密契克躺在原始森林中这块静悄悄的空地上,又重温着这一切。他开始惋惜当初他参加部队时所怀的那种天真美好、然而是真诚的感情已经消失。目前,他是以特殊的、病态的敏锐来感受周围人们对他的关怀和爱护,感受这昏昏欲睡的原始森林中的宁静。医院设在两股泉水汇合处的狭长的沙洲上。森林边上有一只啄木鸟在啄木,有殷红的满洲槭在窃窃私语;下面山脚下,围着银色羊齿草的清泉在不倦地唱歌。伤病员并不多。重伤的有两个:一个是腹部受伤的苏昌游击队员弗罗洛夫,一个是密契克。每天早上,把他们从闷热的小房子里抬出来的时候,那个浅色长须飘拂、态度安详的小老头皮卡就来到密契克跟前。他令人想起一幅被大家遗忘了的古画:在远离尘嚣的静温中,在一座古老的、满覆苔薛的隐僧修遭院近旁,有一个头戴僧帽、神态安静的皓髯老人,坐在碧绿的溯边垂钩。小老头头上的天空是宁静的,热得懒洋洋的槭树是宁静的,芦苇丛生的湖水是宁静的。安宁、睡梦、静谧。……密契克的心灵所向往的不就是这样的梦境吗?皮卡用乡下教堂执事唱歌似的细声讲述他的当过赤卫军的儿子的情况。“是啊。……他来找我。我,不用说,是在养蜂场里。我们好久没有见面了,不用说,见面后亲吻了一阵。可是我看得出,他好象有心事……‘我,’他说,‘爹,我要去赤塔。’‘那是为什么呢?……他说,‘爹,捷克斯洛伐克人到了那边。’我说,‘管它什么捷克斯洛伐克人,你就待在这里吧;我说,你看,日子多美?……’的确,我的养蜂场简直赛似天堂:小白粹,你知道,菩提树在开花,小蜜蜂……嗡一嗡一嗡……嗡一嗡一嗡……”皮卡摘下头上的黑软帽,喜悦地用它向周围比划了一下。“你看真是怪事。……他居然不肯留下!结果就没有留下来。他走了。……如今嘛,养蜂岛被高尔察克那批家伙捣毁了,儿子也没有了。……你看生活就是这样!”密契克爱听他讲。他喜欢小老头说话时低低的、唱歌似的声音,喜欢他的慢条斯理的、发自内心的手势。然而他更喜欢护士来的时候。她给全医院的人缝缝洗洗。可以感到,她对人们怀着无限的爱,对密契克更是体贴人微。他的伤逐渐愈合,他便开始用世俗的眼光来观察她。她的背稍有些驼,面色苍白,对女人来说,她的手显得太大。但是她走路的样子似乎有些特别,脚步沉重有力,她的声音会引起人胡思乱想。所以,每逢她坐在他床边的时候,密契克就无怯静静地躺着。(这一点他是决不会告诉那个生着浅色卷发的姑娘的。)“她,!瓦尔卡①,是个骚货,”有一次皮卡说。她丈犬莫罗兹卡就在队里,可她还要乱搞……”【①瓦丽亚的昵称。一—译者注。】老头子使了个眼色,密契克随着他的视线看过去。护士正在林中空地上洗衣服,哈尔谦柯医士就在她身边乱转。他不时向她弯下身去,说些逗趣的活,她也一再放下手头的工作,迷茫的目光带着异样的神情不时望着他。“骚货,这个词在密契克心里引起了强烈的好奇。“那她为什么……要这样呢?”他竭力掩饰着窘态,向皮卡问道。“鬼知道她,干吗要那样见一个爱一个。对什么人都是来者不拒--就是这样……”密契克想起护士最初给他的印象,心里不禁起了一股莫名的抱怨。从此,他就更留意地观察她。她的确是跟男人凡是可以勉强不需要别人照顾的男人--“搞”得太多了。但是医院里并没有别的女性呀。有一天早上,她给密契克换好绷带之后,多耽了一会,给他整理床铺。“陪我坐一会吧……”他红着脸说。她对他仔细地打量了好一会,就象那天洗衣服的时候看哈尔谦柯那样。“你这个人真是……”她不由地带着几分惊奇说。可是,整理好病床之后,她还是在他旁边坐下。“你喜欢哈尔谦柯吗?”密契克问。飘她没有听到他问的话,她的迷茫的大眼睛吸引着密契克,嘴里口答的却是自己心里想的事。“瞧你还这么年轻……”她说着忽然醒悟过来:“哈尔谦柯么?唔,还可以。你们男人都是一路货……”密契克从枕头底下摸出一个报纸包的小包。褪色的照片上有一个熟悉的少女的脸里着他,但是他觉得,她已经不如从前那么可爱了,脸上带着陌生的、做作出来的笑靥,虽然密契克不敢承认这一点,但是他奇怪自己以前怎么会对她那样朝思暮想。在他把披着浅色卷发的姑娘的照片递给护士的时候,他还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样做,这样做好不好呢。护士仔细看着照片--先是拿近了看,然后把胳臂伸直。忽然,照片从她手里落了下去,她尖叫一声,从床上跳起来,慌忙回头看了一下。“挺漂亮的婊子!”槭树后面,有一个微哑的、嘲笑的声音说。密契克斜过眼来朝那边一望,看到一张说不出是在哪里看见过的熟脸,一绺不听话的红头发从制帽下面露出来挂在额上,还有那双含着嘲笑的绿褐色的眼瞌,但前次这双眼睛里的神憎并不是这样的。“何必吓成这样?”微哑的声音平静地继续说。“方才我又不是说你--我是说那张照片。……跟我相好的娘儿们不少,可是照片倒不曾有过。说不定哪天你会送我一张?……”瓦丽亚定了定神,笑了起来。“你真把我吓了一跳……”她用和平时不同的、娘儿们唱歌的声音说,“你这个蓬头鬼,是哪一阵风把你吹来的。”接着又对着密契克说:“这是莫罗兹卡,我的丈夫。他尽爱胡闹……”“我认识他……有一点认识,”传令兵说,他带着讥笑的口吻强调这个“有一点”。密契克象被打垮似的躺在那里,又羞又恼,说不出话来。瓦丽亚已经忘了照片的事,嘴里和丈夫说着话,一脚就踩在照片上。密契克甚至不好意思开口请她把照片拾起来。等他们两口子走进了森林,他才咬着牙,忍着腿疼,自已拾起被踩在泥里的照片,把它撕碎。 3 第六种感觉 莫罗兹卡和瓦丽亚过了晌午才回来,懒洋洋的,没精打采,彼此不望着对方。莫罗兹卡走到林中空地上,把两个指头往嘴里一插,照强盗那样吹了三声尖锐刺耳的口哨。正象童话里描写的那样,从密林里飞也似地跑出一匹蹄声响亮的卷毛公马,这时候,密契克这才想起来,他是在什么地方看见过莫罗兹卡和这匹公马的。“我的小米什卡……狗养的……等急了吧?……”传令兵温存地咕哝着说。他骑马经过密契克旁边,带着狡黠的嘲笑望了他一眼。后来,莫罗兹卡在绿叶成荫的峡谷的山坡上奔驰的时候。还不止一次地想起密契克。“怎么到我们这儿来的尽是这路货?”他怀着恼怒和困惑想道。“我们刚搞起来的时候,谁也不来;到现在享现成的时候,就都来了。……”在他看来,密契克的确是来“享现成的”,虽然,事实上前面还是一条艰苦漫长的道路。“来了这么个窝囊废,软绵绵,蔫不拉卿的,拉了屎叫我们来给擦屁股。……我那傻瓜看上他哪一点呢?”他还想到,生活变得越来越复杂,苏昌的老路走不通了,需要自己去选择道路。莫罗兹卡专心想着这些令人非常不快的念头,不觉来到了盆地里。这一大正碰上人们在辛勤地干活,在那边一片芬芳的冰草和卷叶的野苜蓿地里,镰刀嚓嚓地响着。留着苜蓿般鬈曲的大胡子的人们,身上穿的长到膝盖的衬衫都被汗水湿透。他们的腿随着镰刀的挥动一弯一弯地迈着整齐的大步,激发出香味的无力的青草便沙沙地躺倒在他们脚下。大伙看到一个武装的骑者,都不慌不忙地停下活来,用累得发酸的手遮在眼上,久久目送着他。“简直跟蜡烛一样!……”他们对莫罗兹卡的骑马的姿势发出这样的赞叹,这时莫罗兹卡在脚蹬上微微站起来,伸得笔直的身子倾向前面的鞍桥,马儿用平稳的急步奔跑着,他的身子好象蜡烛的火焰徽微晃动。过了河湾,莫罗兹卡勒马在村主席荷马·李亚别茨的瓜田旁边停下。爪田里看不出主人的细心照管:主人忙于社会工作,瓜田里长满野草,祖传的小屋快要倒塌,鼓肚甜瓜在芳香的苦艾丛里勉强成熟,稻草人象是垂死的鸟。莫罗兹卡贼头贼脑地环顾了一下,就朝倾斜的小屋拐过去。他小心地探头朝里面张望了一下。屋里没有人。满地部是破布、生了锈的半截镰刀、干了的黄瓜皮和甜瓜皮。莫罗兹卡解开布袋,跳下马来、弯着腰在田城里爬过去。他慌慌张张地扭断爪藤、把甜爪塞进布袋里,有的就在膝盖上掰开,当场吃掉。米什卡不时摇着尾巴,用狡黠懂事的眼睛望着主人。它忽然听到一阵沙沙的响声,就竖起毛茸茸的耳朵,连忙扭转鬃毛披欲的脑袋看着河那边。柳丛中,有一个长胡子、骨骼宽大的老头爬上岸来、他穿着麻布裤,头戴褐色毡帽,双手吃力地提着,个鱼网,网里有一条很大的平鳃的蹲鱼在作痛苦的垂死挣扎。深红色的血彼冷水冲淡,一缕缕地从鱼网上流到麻布裤上和结实有力的光脚上。米什卡看到荷马·时果罗维奇·李亚别茨的高大的身形,认得这是那匹大屁股的枣红母马的主人,米什卡和那匹母马在一个马厩里同吃同住,中间只隔一层板壁,经常因为对它的情欲而苦恼。它宁是欢迎似地竖起耳朵,昂起头愚蠢而高兴地嘶叫起来。莫罗兹卡吓得跳了起来,双手抓着袋子,就这样弯着腰僵住了。“你这是……在干什么?……”李亚别茨气得声音发抖,痛心地盯着莫罗兹卡,他的目光严厉得叫人受不住。他没有放下那拼命抖动的鱼网、鱼在脚边活蹦乱跳,就象他的心因为憋着满腔激怒的话气得乱跳一样、莫罗兹卡放下袋子,胆怯地缩着脑袋跑到马眼前。等上了马他才想到,应该把瓜倒出来,.把口袋拿走,不留下罪证才对。但是,他明白现在反正是那么回事了,便刺了一下马、顺着大路狂奔,弄得尘上飞扬。“你等着吧,我们总有办法来制你……总有办法的!……总有办法的!……”李亚别茨反复大嚷着这句话,他仍旧不能相信,一个月来,他象对待儿子那样供他吃、供他穿的那个人。竟会到他的爪田里来偷瓜,而且还是在瓜田主人因为忙着为大家办事才使瓜田荒芜的时候。在李亚别茨的小园子里的树荫下,莱奋生在一张小圆桌上摊开一张棱过的地图,他正在仔细询问刚刚回来的侦察兵。侦察兵穿着农民式样的、缩过的棉袄和树皮鞋,他刚到日军驻地的中心去过。他的被烈日晒得脱皮的圆脸上,闪耀着庆幸脱险的兴奋和喜悦。据侦察兵说,日军司令部设在雅柯夫列夫卡。有两个连队从滨海斯巴斯克调往三道沟,可是斯维雅基诺铁道支线上的兵力都撤走了,因此他和沙尔狄巴部队里的两个武装游击队员一同乘火车到了沙巴诺夫泉。“那末,沙尔狄巴撤退到哪里去了呢?”“到了朝鲜人的村庄里……”侦察兵试着在地图上找出那些村庄,但是这并不那么容易,他不愿意暴露自己的无知,就用指头随便点了点邻近的一个县。“他们在克雷洛夫卡被打得七零八落,”,他用鼻子呼哧呼哧地吸着气,很快他说下去。“眼下有一半人分散在各个村子里,沙尔狄巴待在朝鲜人过冬的屋子里,只知道用小米饭塞饱肚皮。听说,他拼命地喝酒。根本不干正事。”莱奋生将新的情报同道比辛斯克的私酒贩子斯狄尔克队昨天说的消息,还有城里送来的消息互相比较了一下,可以感到这里面似乎有些不妙。莱奋生在这方面有一种特别敏锐的嗅觉象蝙蝠的第六种嗅觉。使他涵到不妙的原因是:合作社主席到斯巴斯柯那去了一个多星期还没有回来,队里的几个三道沟的农民,忽然想起家来,前天开了小差;瘸腿红胡子①李福,原来是率领手下的人前往乌包尔卡的,不知为什么折向伏锦河上游地方去了。【①指旧时我国东北一带的土匪。——译者注。】莱奋生三番五次地仔细问了侦察兵之后,又去专心研究地图。他的耐心和恒心是罕有的,就象原始森林里的老狼,虽然也许已经老掉了牙,但是凭着世世代代相传的不可战胜的智慧,还是很有威风地率领着狼群。“没有感到……有什么特殊情况吗?”侦察兵莫名其妙地望着他。一用鼻子闻闻,用鼻子闻闻!……”莱奋生把指头捏成一撮,迅速地送到鼻子底下闻一下,解释说。“什么也闻不出来。……是怎么样就是怎么样……”侦察兵抱歉似他说。“怎么,我又不是个狗?”他心里生气,又感到莫名其妙地想道。他的脸马上变得又红又蠢,就象三这沟市场上一个女贩子的脸那样。“得啦,你走吧……”莱奋生挥了挥手,嘲笑地眯缝起深潭般的蓝眼睛目送着他。他沉思着独自在园中信步走去,看到有一只沙上色的甲虫在一棵苹果树皮上钻孔,动作迟缓,便站住脚久久观看着。他左思右想,不知怎么得出一个结论:如果事先不做好准备,他的部队不久便要被日军消灭。在门口,莱奋生碰到李亚别茨和他自己的刚手巴克拉诺夫。巴克拉诺夫大约十九岁,是个敦敦实实的小伙子,身穿保护色的呢料军便服,腰里挎着时刻做好准备的手枪。“这个莫罗兹卡真叫人没有办法,”巴克拉诺夫马上就开腔说,两条眉毛紧锁着,皱成了个疙瘩,眼睛象炽燃的煤,射出怒火,“他偷了孪亚别茨的瓜……呐,请看!”他鞠着躬,把胳膊从队长面前伸向李亚别茨,好象要给他们介绍似的。莱奋生有好久没有看见副手这么激动了。“你别嚷呀,”他态度平静而恳切他说。“用不着嚷。是怎么回事?……啊!”孪亚别茨两手哆嚏着,把那只惹祸的袋子递过来。“瓜田有一半都被他糟蹋得不象个样子,队长同志,半点也不假!你看,我去检查检查鱼网--不知哪辈子就打算去了,--等我从柳树丛里爬出来……”接着他便唠唠叨叨地大发牢骚,特别强调他是因为替大伙办事,才把农活完全荒废了的。“我们家的妇女,你知道,并没有象别人那样在自己瓜田除草;她们都在割草,累得半死,简直是活受罪!……”莱奋生耐心地仔细听他说完,然后派人去叫莫罗兹卡。源氏物语莫罗兹卡来了,他的制帽随随便便地扣在后脑上,脸上露出一派傲慢无礼的神情,每逢他觉得自己做了错事,而又打算死不认账的时候,总是摆出这副架势。“袋子是你的吧?”队长问道,他那双洞察一切的眼睛一眼就把莫罗兹卡看透了。“是我的……”“巴克拉诺夫,把斯密特给他下了……”“怎么叫下了?……你不是把它给我了吗?!”莫罗兹卡往旁边一闪,解开了手枪套。“放老实些,放老实些……”巴克拉诺夫严峻而克制他说,眉心的疙瘩皱得更紧了。莫罗兹卡没有了枪,态度立刻软了下来。“嗳,我又没有拿几个瓜!……李亚别茨,您这真是太认真了。喂,其实这根本算不了一回事……真的!”李亚别茨低下头,好象在等待什么,又动了动满沾泥土的光脚趾。莱奋生吩咐傍晚召开村民大会,和部队一同讨论莫罗兹卡的这种行为。“让大伙都知道知道……”“约瑟夫·亚怕拉梅奇……”莫罗兹卡用阴郁低沉的声音说。“在队里讨论……就得啦。何必又要老乡们来呢?”“亲爱的,你听我说,”莱奋生不理莫罗兹卡,对着李亚别茨说,“我有点事要找你……咱俩来单独谈一谈。”;他拉着村主席的臂时,把他带到一旁,给他两天的期限让他在村里收集粮食,做十来普特的面包干。“可是要小心,别让人知道做面包干干什么,给什么人似的。”莫罗兹卡明白谈话已经结束,只好垂头丧气地钻迸守卫室。莱奋生和巴克拉诺夫单独留下的时候,他吩咐巴克拉请夫从明天起在马饲料里增添燕麦的比例。“关照军需主任,叫他给满满的一桶。” 4 孤独 莫罗兹卡的到来,破坏了密契克在安宁平静的医院生活的影响下形成的平静的心情。“他为什么要那样看我、露出一副瞧不起人的样子?”传令兵走后,密契克想道。“就算他是从炮火下把我拖出来的,难道他凭这个就可以嘲笑我吗?……而且,大伙,主要的是……。大伙都这样……”他望了望自己细瘦的手指和被子下面用夹板固定着的冈,被他压制在心头的满腔旧恨,便以新的力量迸发出来,他的心也因为慌乱和疼痛而紧揪着。自从那个目光象大蓟般锋利的尖脸小伙子怀着敌意,凶狠地揪住他的衣领以来,无论什么人对密契克都是冷嘲热讽,而不是来帮助他,谁也不愿意了解他所受的委屈。甚至在这个医院里,在这激发出爱与安宁的森林的静谧中,人们对他态度亲切、也无非因为这是他们的义务。而最使他痛苦和伤心的是,尽管他曾在大麦田里流了鲜血,他仍然感到自己是孤独的。他很想跟皮卡聊聊,但是那老头在林边一棵树下摊开罩衫,枕着软帽,安然人睡了。圆而发亮的秃顶上蓬松着透明稀疏的银发,“好象一轮光圈。两个年轻人一个人的胳膊用绷带包扎着(今湖南道县)人。曾官大理寺丞、知洪州南昌、国子博士等。,另外一个的腿有些瘸,从森林里走出来。他们在老头身边站住,鬼头鬼脑地互相使了个眼色。那个瘸腿的找来一根干草,去搔皮卡的鼻孔,自己也象要打喷嚏似地扬起眉毛,皱着脸。正在酗睡的皮卡嘴里咕哝着,鼻翼一次又一次地翕动,用手挥赶了几次,最后总算使大伙满意地打了个响喷嚏。两个家伙噗哧一笑,低低地弯着腰,象淘了气的顽童那样一边回头看,一边向小屋那边跑去,--一个小心地夹着胳膊,另一个贼头贼脑地一瘸一拐。“喂,你这个死神的助手!”第一个家伙看见哈尔谦柯和瓦丽亚坐在土台上,就嚷起来。“你于吗跟咱们的娘儿们搂搂抱抱?……来,来,来,让我也来抱抱……”他在旁边坐下,用那只好手搂着护士,油腔滑调地唠叨起来。“我们都爱你--你是我们这儿独一无二的女人,可你得把这个黑小子撵走,--撵走他这个狗养的,让他找他妈去!……”他又打算用那只好手把哈尔谦柯推开,但是医士从另外一边紧贴瓦丽亚,咧着嘴直笑,露出一口彼满洲烟叶熏黄了的、整齐的牙齿。“那未叫我往哪儿呆呢?”瘸腿用难听的鼻音说,好象要哭。“这象话吗?简直不讲理、有谁是这样照顾伤员的,同志们,亲爱的公民们,你们对这有什么看法?”他好象一架开动了的机器似的很快地说,一边霎动着湿润的眼皮,双手乱摆。他的同伴连连用脚踢着,好象在吓唬他,不让他走近。医士却不自然地高声大笑着,俏悄地将手伸。到瓦丽亚的上衣底下。她温顺而疲倦地望着他们,甚至不打算推开哈尔谦柯的手。可是英雄走。有革命民粹主义和自由民粹主义之分,前者主要代,她发觉密契克向她投过来的迷悯的目光,就猛然跳了起来,连忙塞好衣服,脸上泛起了芍药般的红晕。“象苍蝇见了蜜一样,乱叮,你们这班坏透了的公狗!……”她生气他说了,低着头往小屋里跑。关门时裙子被夹住了,她怒冲冲地拉出裙子,又用力砰的把门关上,震得隙缝里的苔藓都落了下来。“瞧,这位护士好大的脾气!……”瘸腿唱歌似他说。他象闻鼻烟那样挤鼻子弄眼,接着就嘻嘻地笑起来,--小声地、下流地、淫猥地笑着。这时,游击队伤员弗罗洛夫仰卧在械树下垫着四张垫橱的病床上,被病折磨得又黄又瘦的脸漠然地、严峻地仰垦着天空。他的眼神好象死人的眼神,晦暗无光。弗罗洛夫的伤是治不好的,自从他因为腹痛如绞而痉挛联系的根本内容,是事物变化发展的源泉和动力。质量互变,第一次看到天空混混沌沌、天旋地转那时候起,他自己就知道他是不会好了。密契克感到他的目光死死地盯住自己,不由颤抖了一下,惊骇地把视线移开。“他们……在胡闹……”弗罗洛夫哑声说,又动了动一根指头,仿佛要向人证明,他还活着似的。密契克装做没有听见。虽然弗罗洛夫早已把他忘了,他还是半天不敢朝他那边望--他觉得,那个骨瘦如柴的伤员还在朝着他毗牙咧嘴地笑。斯塔欣斯基医生在小屋门口笨拙地弯下腰走了出来。他一走出来,就象一把长折刀似的立刻把身子伸直,令人奇怪。他出来的时候身子怎么能弯下去的。他跨着大步向大伙走过来,可是忘了找他们有什么事,便诧异地站住,一只眼睛不住地霎动着……“真热……”他弯起胳膊,倒摸着剪成平头的头发,终于含糊他说。其实他出来的目的是想对大家说,老钉着人家纠缠是不对的,她总不能够做大伙的母亲和妻子。“躺着怪闷的吧?”他走到密契克跟前,把干枯发烫的手心按在他的额上,问道。这种突如其来的关切,使密契克深受感动。“我倒没有什么……等我的伤养好了就走了,”密契克脱口说了出来,“可是您呢?……老呆在树林里。” “如果需要呢?……”“需要什么?……”密契克没有听懂他的意思。“就是需要我呆在树林里……”斯塔欣斯基把手拿开,他的发亮的黑眼睛初次带着亲切的好奇对密契克的眼睛望了一望。他的眼神忧郁恍馏,就象在锡霍特一阿林山脉大森林中漫漫的长夜里,有人独守着冒烟的篝火怀念人们时双目中充满无言的愁思那样。“我懂得,”密契克忧愁他说,又同样优愁而亲切地笑了笑。“难道待在村子里就不行吗?……我不是指您个人,他看出了对方的困惑莫解的神俯。“医院设在村子里不行吗?”“这里比较安全。……您是从哪里来的?”“我是从城里来的。”“来了很久了么?”“已经一个多月了。”“克拉依席尔曼您认识吗?”靳塔欣斯基的精神好起来了。“有点认识……”“哦,他在那边怎么样?您还认识些什么人?”医生的一只眼睛霎得更厉害、他猛然在树墩上坐下来,好象后面有人敲了他的腿弯。“认识奉西克·叶夫列莫夫……”密契克一个一个地列举着。“古列耶夫,弗连凯尔不是戴眼镜的那个,那个我不认识,这是个小矮个……”“这不都是些‘极端派’吗?!”斯塔欣斯基惊讶起来。“您怎么会认识他们的?”“因为我常跟他们在一块……”密契克不知为什么胆怯起来,含糊地嘟喷说。“哦……哦……”斯塔欣斯基好象要说什么而没有说出来。“很好,”他冷冷他说,声调又变得冷淡了。“嗯一嗯……好好地养着……”他站起身来,对密契克看也不看他说。接着,就急忙向小屋那边走去,好象唯恐密契克会叫他回去似的。“还认识瓦秀丁!……”密契克好象要抓住一样要溜走的东西,在他后面叫道。“噢……噢……”斯塔欣斯基侧过头来,连声答应,脚底下却走得更快。密契克明白,自己大概说了什么不中听的话了,就蟋缩起身子,脸也红了。忽然间,最近一个月来的感受都猛的涌上心头,他又一次想抓住一样要溜走的东西,但是却抓不住。他的嘴唇发抖了,他很快很快地连连霎眼,想抑制住眼泪,可是眼泪却不肯听话地流了出来,大粒的、连续不断的眼泪,流了一脸。他用被子蒙着头,不再克制自己,轻轻地哭了起来,但是极力不哆嗦,不抽噎,以免被人发现他是那么软弱。他伤心地哭了很久,他的思想也跟他的眼泪一样,又咸又涩。后来他平静下来,仍旧低着头一动不动地躺着。瓦丽亚来看过他几次。他很熟悉护士那有力的脚步声,仿佛她到死都必须推着装满了煤的小车。她站在床前犹豫了一会,又走开了。后来是皮卡一瘸一拐地走来了。“你睡着了吗?”他声音清晰而又亲切地问。密契克假装睡着了。皮卡稍等了一会。可以听到黄昏时分的蚊子在被子上嗡嗡地叫着。“好,你就睡吧……”天黑的时候,又有两个人走来--来的是瓦丽亚和另外一个人。他们轻轻地抬起病床,把他抬进小屋。小屋里面热而潮湿。“你走吧……你去抬弗罗洛夫……我马上就来,瓦丽亚说。她俯身在床边站了几秒钟,然后轻轻地掀起他头上的被子,问道:“你怎么啦,巴夫鲁沙①?……你不舒服吗?……”。【①巴威尔的爱称。--译者注。】她是第一次叫他巴夫鲁沙。密契克在黑暗中看不清楚她,但是他感到她的存在,同时也感到小屋里只有他们俩。“不舒服……”他阴郁地低声说。“腿疼吗?……”“不,没什么……”她很快地弯下腰来,将丰满柔软的胸部紧贴着他,在他嘴唇上吻了一下。 5 庄稼人与矿工 莱奋生希望自己的推测得到证实,提前来到会场--他想混在农民里面,听听有没有什么传说。大会在小学校里召开。到的人还不多,有几个人提前从田里收了工,摸黑坐在台阶上聊天。从大开着的门口,可以看见李亚别茨在屋子里收拾汕灯,把熏黑的玻璃灯罩安上去。“奥西普①·亚伯拉梅奇,”农民们恭敬地招呼莱奋生,挨次伸出乌黑的、由于劳动而僵硬的手来跟他握手。他向每个人问了好,谦逊地坐在台阶上。【①奥西普和约瑟夫(见第二四页)可以通用。--译者注。】从河对岸同来姑娘们的不协调的歇声。空气中散发出干草、潮圆的尘土和冒烟的篝火的气味。可以听到渡船上疲倦的马匹在跺脚。庄稼人的劳累的一天,就在这温暖的暮霭中,在满载而归的大车的吱吱声中,在吃饱了还没有挤奶的母牛的拖长的哞叫声中,渐渐消逝。“来的人不怎么多,”李亚别茨走到外面的台阶上,说。“不过今天来的人多不了,好多人都在割草场上过夜……”“干活的日子开什么会呀?有什么紧急的事吗?”“唔,是有件小事……”主席有些踌躇。“他们一伙里有一个人就是住在我家的那个闹了点事。说起来也算不了什么,结果闹得把大家都惊动了……”他不好意思地望了莱奋生一眼,不作声了。“算不了什么,就不该叫大伙来开会!……”农民们齐声明起来。“这种时候,庄稼人的时间多宝贵哪。莱奋生解释了一下。于是大伙就七嘴八舌,把庄稼人的牢骚都发出来,多半是围绕着割草和商品缺乏。“奥西普·亚伯拉梅奇,你就该抽空到割草场去,瞧瞧大伙是用什么玩意儿割草?谁也没有一把象样的槽刀,连一把都没有,都是坏了修过的。这不叫干活简直是活受罪。“谢苗昨天弄坏的一把才棒呢!这家伙于什么都抢先,干活最卖力,割起草来就象机器那样呼啸呼畴地开着,碰到土墩也不管……使劲喀嚓一刀!……现在啊,再怎么修也不及来的了。”“那把长柄大镰刀可真棒!……”“我们家的人在那边怎么样?……”李亚别茨沉恩他说,“干得了吗?今年的草长得真好,到星期天要是能把去年种的那块地割完就不错了。这个仗可把我们打苦了。”从黑暗中,有刚来的、穿着弄脏了的白色长衬衫的身影走到那道颤动着的光带里;有几个人拿着小包袱他们是直接从地里来的。他们一进来就象庄稼人那样闹嚷嚷地谈着,还带来了一股柏油气味、汗酸味以及新割的草的香味。“大伙好!”“嗬-嗬-嗬!……是伊凡吗?……来,到有亮的地方来,让我们瞧瞧你那怪相-被土蜂蜇得不轻吧?我看见它们要叮你的时候,你拼命地跑,屁股一颠一颠……”“你这个瘟鬼,于吗割我地里的草?”“怎么是你的!别胡说!……我是顺着田拢割的,一丝一毫都不差。别人的我们不要--自家有的是……”“得了吧……还自家有的是呢!你们家的猪尽往我们园里跑,撵都撵不走。……眼看就要在我们瓜田里下小猪啦。……还要‘有的是’呢!……”人群中有一个稍微有些弓背、样子粗笨的大个子站了起来,一只眼睛在黑暗中闪烁发亮。他说:“日本人前天到了松杜加。是楚古耶夫卡那边的人说的。他们到了那边,占了学校,马上就要找女人:‘俄罗斯花姑娘,俄罗斯花姑娘……嘻一嘻一嘻。’呸,上帝饶恕!……”他好象要斩断什么似地猛然挥动了胳膊,愤愤地住了嘴。“他们也会到咱们这儿来,那是一定的……”“从哪儿来的这种灾殃啊?”“庄稼人反正是不得安生……”“弄来弄去都是庄稼人倒霉,都是咱们倒霉!多咱才有个出头的日子啊。……”“主要是一点办法都没有!不是进棺材,就是进坟墓--反正一个样!……”莱奋生听着,没有插嘴。大伙都把他忘了。他的个子是那么矮小,外貌是那么不显眼--仿佛整个人是由帽子、红胡须和高过膝盖的毡靴组成的。但是,莱奋生用心细听农民们的乱哄哄的声音,却从里面听出了唯有他才听得出来的惊惶不安的音调。“事情不妙,”他聚精会神地想道。“简直糟透了。……明天就得写信给斯塔欣斯基,叫他设法疏散伤员。……我们暂时要藏起来,就象根本没有我们这些人一样。……要加强警戒……”“巴克拉诺夫!”他叫副手道。“过来一下。……是这么回事……坐过来些。我觉得,牧场那边咱们只有一个哨兵太少。应该派人骑着马一直巡逻到克雷洛夫卡……特别是夜里。……我们变得太麻痹大意了。”“怎么啦?”巴克拉诺夫感到愕然。“有什么叫人不安的迹象吗?……还是出了什么事?”他把剃光的头转向莱奋生,他那鞑靼人似的细长的吊梢眼注意地、探究地望着他。“打仗的事,亲爱的,总是叫人不安的!“莱奋生亲切而带俗气地说。“打仗,亲爱的,这可不比跟玛露霞在于草房里……”他忽然乐呵呵地笑了起来,在巴克拉诺夫的腰眼里捏了一把。“嘿,你可真聪明……”巴克拉诺夫重复着说,他一把抓住莱奋生的手,马上变成一个爱打打闹闹的、快活和气的小伙子。“别动,别动,你反正挣不掉!……”他亲切地、声音含糊他说着,把莱奋生的手拧到背后,一点点把他挤得抵着台阶的柱子。“去吧,去吧,瞧,玛露霞在叫你啦……”莱奋生骗他说。“你放手呀,鬼东西!……在会场上打打闹闹的不象话……”‘要不是因为怕不象话,我一定要叫你尝尝厉害……”去吧,去吧,……瞧,那不是玛鹰霞……去吧!”“我想,派一个巡逻行吗?”巴克拉诺夫一边站起身来,一边问。莱奋生含笑望着他的背影。“你的副手真行,”一个人对他说。“不喝酒,不抽烟,主要是年轻。前天他到我家来借马具……我说,‘要不要来一小杯加胡椒的?’,‘不,’他说,‘我不会喝酒。你要是想招待我,就给我点牛奶吧,,他说,‘我爱喝牛奶,这倒是真的。’你知道,他喝起牛奶来就跟小娃娃一样捧着小钵子喝--把面包也掰得碎碎的。……一句话,这小伙子挺能干!……”人群里面隐约出现的游击队员的身形渐渐多起来,枪口不时闪闪发光。大伙都按时一同前来开会。最后到的是身材魁梧的季摩菲·杜鲍夫带领的矿工们。杜鲍夫原来是苏昌的采煤工,现在当了排长。他们走进人群之后仍旧自成一伙,没有分散,只有莫罗兹卡面色阴郁地坐在离他们稍远的土台上。“啊一啊……你也来啦?”杜鲍夫看到莱奋生,高兴地瓮声瓮气他说,仿佛跟他多年不见,再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他似的。“我们那位朋友出了什么漏子啦?”他伸出漆黑的大字跟莱奋生握握,用重浊的声音不慌不忙地问。“得教训教训他,教训教训他……免得别人学他的样!……”他没有听完莱奋生的解释,又瓮声瓮气他说起来。“对莫罗兹卡这小子早就该注意了,给整个部队脸上抹黑,”一个声音甜腻、外号“黄雀”的小伙子插嘴说,他戴着大学生的制帽,穿着擦亮的皮靴。“没人问你!”杜鲍夫看也不看,打断了他的话。年轻人带着委屈的神气,自尊地把嘴一抿,打算顶他两句,但是,他察觉莱奋生向他投射过来的嘲笑的眼光,就钻到人堆里去了。“你可领教过这家伙了吧?”排长不高兴地问。“你于吗要留着他?……据说,他本人就是因为偷东西被大学里开除出来的。”“各种各样的传说,也不能尽信,”莱奋生说。“这一阵于大伙都好吧,该进来啦!”李亚别茨走到台阶上招呼大伙进来,他茫然然地摊开双手,好象没有料到,为了他那块野草丛生的瓜田,竞会这样兴师动众。“就开起来吧……队长同志?……要不然的话,等到鸡叫我们还要在这儿晃来晃去呐……”屋子里弥漫着青烟,变得热起来了。凳子不够。农民和游击队员们混在一块,堵塞了过道,挤在门口,冲着莱奋生的后脑呼吸。“开始吧,奥西普·亚伯拉梅奇,”李亚别茨憋眉杏脸他说。他心里在埋怨自己,也埋怨队长,现在看起来,整个事件是小题大做。莫罗兹卡挤在门口,站在杜鲍夫旁边,神情阴沉,满脸怨气。莱奋生在发言中更多地强调,要不是他认为这件事牵涉到两方面,而且,要不是因为部队里有许多当地人的活,他是绝不会耽误乡亲们干活的时间的。“你们决定咋办就咋办,”他模仿老乡们稳重的态度,很有分量地结束说。他不慌不忙地在凳子上坐下,向后一缩,立刻就变得很小,不引人注意,他象灯芯那样媳灭了,让大会在黑暗中自己去解决问题。真实有几个人开始发言,意思含糊,态度不明确,尽在枝节问题上纠缠,后来又有一些人插话,七嘴八舌。再过一会便什么都听不清了。讲话的大多是农民,游击队员们都采取观望的态度,沉默着。“这太没有王法了,”叶夫斯塔菲老大爷严厉地嘶叨说,他满头自发,毛茸茸的长胡子象是去年的苔藓。“从前,在米古过什卡①的时代,干了这种事是要在村子里游街示众的。把来的东西挂在脖子上,敲着锅子带他游街!……”他用干枯的指头点点戳戳,好象在教训什么人。【①指俄国最后的沙皇尼古拉二世,——译者注。】“你把米古位什卡的那一套收起来吧!……”那个有点驼背的独眼龙大声说,方才讲日本人来了的就是他。他的两只手老要来回摆动,可是人太挤,所以他格外发火。“你恨下得样样都照米古拉什卡的办!……时代不同啦……啧,啧,再也回不来了!……”“不管米古拉什卡不米古拉什卡,这件事总不对。”老头不服气。“我们养着这一帮子就已经够呛,可我们养出一窝贼来总不象活吧。”“谁说是养出一窝贼来的?谁也没有打算靠做贼过活呀!要说养贼,说不定倒是你自己在养!……”独眼龙是影射老头十年前跑得不知去向的儿子。“这里倒用得上你那套办法!人家小伙于可能已经打了五六年的仗,难道弄个瓜吃吃都不行吗?……”“可是他干吗要胡来呢?”有一个人被弄糊涂了。“我的老天,这又不是什么稀罕玩意儿。……只要他来找我,我连看都下看就会给他袋上满满一口袋。……给你,拿去吧,我们拿来喂猫呢,给好人吃,我是决不小器的!……”在农民们的声调里听不出愤恨。多数人一致认为:按旧法律不行,需要另行处理。“让他们自己去跟村主席解决吧!”有人大声说。“这件事不用我们来管。”莱奋生又站起来,敲了敲桌子。“同志们、让我们一个一个他说,”他说得很轻,但是很清晰,让大家都能听见。“要是大伙一齐说就什么也解决了。莫罗兹卡呢?……来,到这儿来……”他把脸一沉,又加了一句,大家都斜过眼来朝传令兵站的那边望。“我在这儿就行……”莫罗兹卡声音嘎哑他说。“去,去……”杜鲍夫推了他一下。莫罗兹卡犹豫起来。莱奋生把身子朝前一冲,两道一霎不霎的目光好象一把钳子;马上夹住了莫罗兹卡,又象拔钉似的把他从人群里拔出来。传令兵低着头不看别人,悄悄走到桌边。他浑身出汗,手也发抖。他觉得有几百只好奇的眼睛盯着自己,他试试抬起头来,但是一抬头就碰上冈恰连柯的围着一圈硬胡子的、面色严峻的脸。爆破手同情而又严厉地望着他。莫罗兹卡受不住了,只好扭过脸去,望着窗外没有人的地方发愣。“现在我们来讨论吧,”莱奋生说,他的声音仍旧轻得出奇,但是所有的人,连在门外的都听得见。“谁要发言?老六爷、好象是你有话要说吧?”“其实也没有啥可说的,”叶夫斯塔菲老大爷有些窘,“我们不过是私下随便说说……”“这没有啥好议论的,你们自己去决定吧!”庄稼人又乱哄哄地嚷起来。“老头,让我来说两句……”杜鲍夫突然说,他的声音里带有含蓄的、克制的力量。他眼睛望着叶夫斯塔菲老大爷,因此把莱奋生也错叫成老头。杜鲍夫的声音里有一种力量,使大家听了都感到震动,扭过头去望着他。他挤到桌子眼前,和莫罗兹卡并排站着,他那魁梧笨重的身于挡住了莱奋生的视线。“要我们自己决定?……你们是害怕吗?!”他气愤而激动他说,胸部不住地起伏着,“好吧,我们就自己来决定!……”他迅速地向莫罗兹卡低下头来,炯炯发光的眼睛牢牢地盯着他。“莫罗兹卡,你说,你是咱们矿工一伙的吗?……”他紧张而挖苦地问。“哼一哼……你这个杂种苏昌矿井里的废料!……不愿意跟咱们一伙?不走正路?想丢咱们矿工的脸?好吧!……”杜鲍夫的话音好象是沉甸甸的无烟煤块,在一片寂静中带着沉重的、铜的铿铿声落下来。莫罗兹卡脸色白得象白布,两眼牢牢地盯着杜鲍夫的眼睛,心好象被击落似地直往下沉。“好!……”杜鲍夫又说了一遍。“你去干坏事吧!我们倒要看看,离开我们你怎么过活!……可是我们……要把他赶出去!……”他猛地转过脸去对着莱奋生,话音突然中断。“小心你算错账啦!”游击队员里有人大声说道。“什么?!”杜鲍夫样子可怕地反问道,又朝前迈了一步。“得啦吧,我的老天爷……”角落里,有一个鼻音很重的老年人的声音,害怕而又可怜他说。莱奋生从后面抓住排长的衣袖。“杜鲍夫……杜鲍夫……”他平静他说。“你往旁边挪一娜--你挡得我什么都看不见了。”杜鲍夫的怒火顿时烟消云散,他偶然若失地霎着眼,不做声了。“我们于吗要把这个傻瓜赶走呢?”冈恰连柯开腔了,他的头发卷曲,被烈日晒红的脑袋在人群中高耸着,“我并不是向着他,因为这件事是不能两面讨好的这小子是干了坏事,我自己也是天天跟他嚷……可是这小子,应该说,打起仗挺勇敢--这可不能抹杀。我跟他在乌苏里战线上是一块来的,在先头部队里。这小子是咱们自己人--他不会走漏消息,也不会出卖……”“自己人……”杜鲍夫痛心地插嘴说。“你以为,我们不把他当自己人吗?……我们在一个洞里挖煤……差不多有三个月一直合盖一件军大衣睡觉!……可是这会儿居然连什么乱七八糟的坏蛋,”他忽然想起声音甜腻的“黄雀”,说,“都要训起我们来了!……”“我说的也就是这个意思呀,”冈恰连柯接下去说,一面纳闷地斜过眼来瞅着杜鲍夫(他以为杜鲍夫是在骂他)。“这事放着不管固然不行,可是马上就把他赶走也不是办法--这样太欠考虑。我的意见是:问他自己!……”说着,他的象一把刀那样用力切下去,好象要把别人的一切无用的看同自己的正确的看法截然分开。“对啊!……问他自己!叫他说吧,如果他是自觉的!……杜鲍夫本来想挤回老地方,结果却在过道里站住,眼睛看着莫罗兹卡,好象在研究他。莫罗兹卡瞅着他,不知是怎么事,汗涔涔的指头紧张地把衬衫揪来揪去。“你是怎么想的,说一说!……”莫罗兹卡偷眼望了望莱奋生。“我哪里会……”他低声地开始说,可是找不到适当的词儿,又沉默了。“说呀,说呀!……”大家给他打气似地喊起未。“我哪里会……存心要干这种事……”他又找不到适当的词儿,便向李亚别茨那边把嘴一噘……“就说这些瓜吧……要是我动动脑子,也不会干……难道我是存心的吗?大伙都知道,这种事我们是从小干惯了的,所以我也就这么干了!……杜鲍夫说得对,我给我们全体弟兄们丢了脸……其实我哪能这么做,弟兄们!……”这几句话是从他心底冲出来的,他抓住胸口,全身向前冲,眼睛里迸射出温暖湿润的光芒……“我愿意为每个兄弟献出自己的血,我决不想给大家丢脸,决不想干什么坏事!……”各种不相干的声音从街上冲进室内:斯尼特金的地里的大吠声,姑娘们的歌声,隔壁牧师家里舂臼似的、节奏均匀而低沉的响声。“拉一呀!……”渡船上的人们拖长声音喊着。“那我自己怎么来处罚自己呢?……”莫罗兹卡痛苦地接着说,比方才已经坚定得多,但是态度却不那么诚恳了……“不过我可以保证……矿工的保证……决不会说了不算--我再不会去惹事生非了。……”“要是说了不算呢?”莱奋生审慎地问。“我一定会遵守……”莫罗兹卡愁眉苦脸他说,他在农民面前感到羞愧。“要是不呢?”“那时候就随你们的便……就是毙了我也行……”“我们会毙了你的!”杜鲍夫严厉他说,但是他的眼睛里已经没有一丝怒意,只是闪着亲切和嘲弄的光芒。那就可以结束了!完了!……”坐在凳子上的人都嚷起来。“这就行啦,全都完了……”农民们高兴这个没完没了的会议快要结束,说。“鸡毛蒜皮的事,议论倒议论了一年……”“我们就这样决定了,是吗?……没有别的建议了?”“快结束吧,你这个鬼家伙!……”经过刚才的紧张气氛,游击队员都憋不住了,乱哄哄地喊道。“已经够烦人的了。……都快饿死啦,肠子跟肠子在打架啦!……”“别忙,等一下,”莱奋生举起手来,沉着地眯缝着眼睛,“这个问题是谈完了,现在还有一个……”“还有什么呀?!”“是啊,我想我们应该通过这样一个决议。……”他环顾一下……“可是我们连个秘书都没有!……”他忽然温和地嘿嘿地笑起来。“过来,‘黄雀’,给写下来……现通过决议如下:在没有军事行动的空闲时间,不得满街乱晃,应当帮房东干活,哪怕是帮一点忙……”他说得那么恳切,好象他真的相信,总会有人去给房东帮忙的。“我们并不要求这样!……”农民里面有人喊道。莱奋生心里想:“他们上当了……”“嘘,嘘……”其余的人打断了那个农民。“你还是听吧。就让他们当真干点活也不会把手累掉!……”“至于李亚别茨,我们要特别给他干活来补偿……”“为什么要特别?”农民们激动起来。“他算是老几?……当主席费什么劲儿谁都会当!……”“散会,散会!……我们同意!……写下来!”游击队员们连忙站起来,不再听队长的话,纷纷从屋子里挤出去。“暖一呀……万尼亚①!……”一个蓬头发、尖鼻子的小伙子急忙跑到莫罗兹卡面前,咚咚地跺着皮靴,拖着他朝门口走。“我的小乖乖,我的小宝贝儿,流鼻涕……暖一呀!……”他麻利地把制帽戴起来,另一只手搂住莫罗兹卡,把皮靴在台阶上跺得咯咯响。【①莫罗兹卡的名字伊凡的小名。--译者注。】“去你的,”传令兵不含恶意地把他推开。莱奋生和巴克拉诺夫从旁边很快地走了过去。“呸,这个杜鲍夫的身子挺结实,”副手兴奋得挥动着双手,唾沫四溅他说。“就该让他跟冈恰连柯干一架!你想,谁赢?”莱奋生在想别的事,没有听他。潮湿的尘土,踩上去又软又松。莫罗兹卡渐渐落在后面。最后一批农民也越过了他。他们现在悠闲地聊着天,不慌不忙,象是下工回家,不是散会回去。农舍里的亲切的灯光爬上了山岗,招呼人们回去吃晚饭。河水在迷雾中间戏着,发出见百种漏瀑的声响。“米什卡还没有饮水呢……”莫罗兹卡渐渐走近熟悉的小天地,猛然想了起来。马厩里的米什卡闻到主人来了,不满地轻声嘶叫起来,好象在问:“你到哪里瞎逛去啦。?”莫罗兹卡摸黑摸到它的硬鬃毛,把它牵出马栅。“瞧你,还高兴呢,”米什卡拼命把潮润的鼻孔往他脖子里乱拱,他推开它的头说。“你只知道闯祸,受起罪来,只有我一个人担当……” 6 莱奋生 莱奋生的部队已经休息了四个多星期,因此家私增多了:备用马匹啦、大车啦、大锅啦,在这些家私周围还有一些从别的部队来的逃兵,他们衣服破烂,脾气随和。游击队员们变懒了--睡得大多,甚至放哨的时候都睡觉。令人不安的消息并没有使莱奋生去挪动一下这一大堆笨重的累赘。他害怕轻举妄动,--新的事实有时证实他的忧虑不无理由,有时又使他觉得自己是庸人自忧。他也不止一次责备自己是过分小心谨慎--特别是在他知道日军放弃克雷洛夫卡、侦察兵在好几十俄里之内没有发现敌人影踪的时候。可是,除了斯塔欣斯基之外,谁也不知道莱奋生的这些犹豫。而且,部队里根本没有人知道,莱奋生会有犹豫不决的时候:他对任何人都不暴露自己的思想感情。回答起来总是胸有成竹,给你个现成的“是”或者“不是”。因此,除了杜鲍夫、斯增欣斯基、冈恰连柯这些知道他的真正价值的人之外,大伙都以为他是一个生来不同寻常的、永远正确的人。每一个游击队员,特别是年轻的巴克拉诺夫他在各方面都极力模仿队长,甚至模仿他的举止动作,大概是这样想的:“我,很抱歉,当然缺点很多,对很多道理不懂得,不善于克服自己的许多弱点;我为了家里的温柔体贴的妻子或是未婚妻牵肠挂肚;我爱吃甜蜜蜜的翻瓜,爱就着面包喝牛奶,或是爱穿擦得锃亮的皮靴,喜欢在晚会上博得姑娘们的欢心。可是人家莱奋生--就完全不一样,决不能怀疑他会有这一类的事、因为他一切都懂得,一切都按照需要的去做。他不象巴克拉诺夫那样去追求姑娘们,也不象莫罗兹卡那样去偷瓜;他脑子里只有一件事--事业。因此,对这样正确的人,是不能不信赖,不能不服从的……”自从莱奋生被选为队长的那一天起,谁也无法设想让他担任别的职务:每个人都认为,只有指挥他们的部队,才能发挥他最杰出的特长。假如莱奋生对别人讲,他小时候是帮他父亲做旧家具买卖的,他父亲一辈子都想发财,但是却怕老鼠,小提琴拉得很蹩脚,--人人都会认为,这是一个不太得体的笑话。不过莱奋生从来不讲这一类的事。这并非因为他城府很深,而是因为他知道,人们都把他看做一个“特殊类型”的人,他也知道他自已和别人都有许多弱点,他并且认为,要领导别人,就必须向人们指出他们的弱点,同时压制和隐蔽自己的弱点。同样,他看到年青的巴克拉诺夫在模仿自己,也从没有取笑他的意思。莱奋生在他那种年纪,也曾模仿过那些教导他的人们,并且觉得他们都是正确的人,犹如现在巴克拉诺夫对他的看法一样。后来他明白了,事实并非如此,但他还是非常感激他们。因为,巴克拉诺夫所模仿的并不只是他外表的举止,同时也学到他多年以来积累的生活经验、他的斗争方法、工作方法和他的为人。莱奋生也知道,外表的举止风度将随着岁月而消逝,但是由巴克拉诺夫的亲身经验而得至诚实的素养,却会传给新的莱奋生和新的巴克拉诺夫,而这上点是极其重要和必需的。……在八月初的一个天气潮湿的午夜,有人骑马给送来一封专函。这是游击部队的参谋长老苏霍维一柯夫派人送来的。老苏霍维一柯夫通的信里说,游击队主力的集呼阿努庆诺遭到日军袭击,在伊兹维茨卡附近进行了你死我活的激战,数百人身受重创的机关刊物。是《新莱茵报》的续刊。1850年3月初创刊。主,他本人身中九弹,栖身在猎人文的小屋里,恐怕也不久于人世……关于打败仗的传说,以令人惊慌的速度在盆地里传招来,可是专函的速度仍旧超过了它。每个传令兵都感到,自从游击运动开始以来他所送的一封消息最可怕的专函。人的惊惶使马儿也受到感染。游击队的长毛马,呲牙咧嘴地顺着阴暗潮湿的村道从这个村子疾驰到那个村子,马蹄激起泥丸四下飞溅……莱奋生接到专函的时候是午夜十二点半,半小时后,牧人麦杰里察率领的骑兵小队已经经过克雷洛夫卡,象一把打开的扇子顺着锡霍特一阿林山区里隐蔽的小径飞驰,将令人不安的消息送到斯维雅基诺战斗区的各个部队。莱奋生花了四天功夫,收集来自各个部队的一鳞半爪消息,他的头脑在紧张地、好象探索似地工作着--好象是凝神细听着消息。但是他照常平静沉着地跟人们交谈,带着嘲弄的神清眯着似乎在幻想的蓝眼睛,取笑巴克拉诺夫冈跟“邋里邋遢的玛露霞吊膀子”。有一次认为,一般(共相)不仅存在于思维之中,而且是先于并独,“黄雀”由于恐惧,大着胆来问他为什么不采取措施,莱奋生很客气地在他额头上弹了一下,回答说,“鸟儿的头脑管不了这种事”。莱奋生仿用他的整个姿态向人们表示,他对于整个形势的来龙去脉了如指掌,这里面并没有什么可怕和异常,而且,他莱奋生早就有了万无一失的对策。实际上,他非但一无计划,而且感到自己象是个个小学生被迫着一下子解答一道有着许多未知数的算术,完全茫然失措了。他还在等待城里的消息,在接到那封令人惊惶的专函之前一星期,他就派游击队员卡农尼柯夫到城里去了。在接到专函之后的第五天上,卡农尼柯夫回来了,他满脸胡茬,又累又饿,可是仍然跟出去之前一样,头发还是那么火红,还是那么狡黠,这一点他是改不掉的。“城里完全垮台了,克拉依席尔曼被关在监狱里……”,卡农尼柯夫不知从哪只有抽里抽出了两封信,动作敏捷得象打牌时偷牌的手法,一面只动动嘴唇笑了一笑:事实上他一点也不快活,可是他不笑就不会说话。“在弗拉基米罗一亚历山大罗夫斯克和奥尔加,都有日本陆战队。……苏昌全部被打垮了。事情糟透了①……你抽支烟吧……”说着就递给莱奋生一支金嘴烟卷,叫人弄不明白,这个“你抽吧”是指烟卷呢,还是槽得“象烟叶”的事情。【①原文是“Taoakneno”,照字面的意思是“烟叶的事情”,--译者注。】莱奋生草草看了看信封--把一封信放进衣袋,拆开了另外一封。这封信证实了卡农尼柯夫的活。在这封公函里,虽然满纸都是冠冕堂皇的鼓舞士气的话,但是字里行间却极其明显地透露出失败和无能为力的痛苦。“很槽,是吗?……”卡农尼柯夫关心地问。失乐园“没有什么。……是谁写的信是谢狄赫吗?”卡农尼柯夫肯定地点点头。“这看得出来,因为他写起来总要分节……”莱奋生带着闲笑的神气用指甲在“第四节:当前的任务”下面划了一下。他嗅了嗅烟卷,说,“烟叶很坏,对吗?来,给我对个火。……关于陆战队等等的事……你不要去跟大伙乱说。……烟斗给我买来了吗?”说了之后,他并不听卡农厄柯夫解释为什么没有买到烟斗,又埋头看信去了。“当前的任务”这一段里包括五点,其中有四点在莱奋生看来是办不到的。第五点这样写着:“……目前对游击队指挥部的一个最重要的要求,就是务必不惜任何代价来保存一些哪怕是人数不多、然而是坚强的、纪律性强的战斗单位,为了将来以它们为核心……”“叫巴克拉诺夫和军需主任,”莱奋生很快他说。他把信塞进军用挂包,就此没有读完,将来以这些战斗单位为核心干什么。从许许多多任务里,渐渐清晰地显现出一个任务--“最重要的”任务。莱奋生扔掉熄了的烟卷,用手指在桌上弹起来……“保存战斗单位……”这个意思他怎么也不能领会,它就以化学铅笔写在格子纸上的这六个字的形象留在他脑子里。他机械地摸出第二封信,看了看信封,想起这是妻子的来信。“这暂且可以不看,”他这样想着,又把信收起来。“保存战斗单一位”。等军需主任和巴克拉诺夫到来的时候,莱奋生已经知道他和被他领导的人们要做的是什么了:他们将尽了一切力量把这支部队作为战斗单位保存下来。“我们很快就要离开这里,”莱奋生说。“我们的东西都准备妥当了吗?……军需主任谈一谈吧……”“对,军需主任谈一谈,”巴克拉诺夫象回声一般重复说,他仿佛事先已经知道这一切的趋向似的,带着严峻坚决的神气紧了紧皮带。“我有什么呢,我毫无问题,我是随时都准备好的……不过,那些燕麦怎么办……”军需主任于是就滔滔不绝他讲起燕麦受了潮、背包破了、马病了,“它们怎么也驮不动全部燕麦”,总之,他讲的那一套都证明他是毫无准备,而且他根本认为转移的主张是有害的。他竭力不看队长,愁眉昔脸,夹着眼,干咳着,因为他事先就料到自己的理由一定要被驳倒。莱奋生揪住他的钮扣,说:“你胡说……”“不,是真的。奥西普·亚怕拉梅奇,我们还不如在这里加强防御。……”“加强防御?……在这儿?……”莱奋生摇了摇头,好象是可怜军需主任的愚蠢。“头发都白了,可你是用什么来考虑问题的,是用脑袋吗?”“我……”“不必多说了!”莱奋生的意思很明白,他揪住军需主任的钮扣,说。“要随时准备好。懂吗?……巴克拉诺夫,这件事由你去监督……”他放开钮扣。“真丢人!……你的那些背包根本无关紧要,无关紧要!”他的目光变得冷冰冰的,在这道严厉的视线之下,军需主任完全相信,背包之类的东西的确是无关紧要的了。“是啊,当然……喂,很明白……这并不重要……”他嘟囔着说,现在他甚至愿意用自己的脊背去背着燕麦走,假如认为这是必要的话。“有什么能阻碍我们呢?这花不了多少时间。嘿……哪怕是今天哪怕是站起身来就走都成。”“对啊,对啊……”莱奋生笑了起来,“这就行啦,这就行啦,你走吧!”他在军需主任背上轻轻推了一下。“要随时准备好。”“这个坏蛋真是滑头,”军需主任走出去的时候,又是气又是钦佩地想道。傍晚时分,莱奋生召开队委会,并且叫来了各排排长。对莱奋生宣布的消息,各人的反应不同。整个黄昏杜鲍夫一直闷声不响地坐在那里,捻着浓密的、沉重下垂的八字胡。显然,他早就同意莱奋生的办法。对离开反对最力的二排长库勃拉克。这是全县最老、最劳苦功高和最笨的指挥员。没有人支持他,因为库勃拉克是克雷洛夫卡的人,大伙明白,他所关心的是克雷洛夫卡的田地,而不是事业的利益。“别说下去了!停吧!……”牧人麦杰里察打断他。“是该忘记老头,”军需主任走出去的时候,又是气又是钦佩地想道婆的裙摆的时候了,库勃拉克大爷!”他象平时一样,说着说着突然发起火来,用拳头在桌上捶了一下,麻脸上顿时出汗珠。“在这里,人家会象捉小鸡那样把我们捉住得叫--得啦,别说下去啦!……”接着他就在房间里很快地走来走去,毛毵的毵的皮靴在地上发出沙沙的声音,鞭子把凳子碰得东倒西歪。“你平静一些,要不然,不大一会你就该累啦,”莱奋生对他说。其实莱奋生心里却在暗暗欣赏他那象编得很紧的皮一般柔韧的身体的急速动作。这个人连一分钟也坐不住--他充满了热情和活力,他的凶猛的眼睛里永远燃着要赶上别人、要敞斗的无厌的渴望。麦杰里察提出了他的撤退计划,根据这个计划可以看出,他的热情的头脑并不怕长途跋涉,而且颇不缺乏军事灵活性。“对啊!……他的脑袋真管用!”巴克拉诺夫高声说道,他非常佩服麦杰里察的十分大胆奔放的独立思考能力,同时又有些嫉妒。“不久以前还是个放马的,可是再过两年你看吧,我们大伙都要听他指挥了……”“麦杰里察吗?……嘿一嘿,这是个无价之宝呀!”莱奋生表示同意。“可是要小心千万不要骄傲自满……”大家热烈地争论着,人人都以为自己比别人高明,不愿听别人的意见。莱奋生却利用这场争论,暗中用自己的更为简单慎重的计划替换了麦杰里察的计划。但是他做得非常巧妙,不让人觉察,所以他的新建议是作为麦杰里察的建议来付表决的,并且被一致通过。莱奋生在给城里和斯塔欣斯基的复信中通知说,部队日内将转移到伊罗河子上游的希比沙村,医院在没有接到专门的命令之前,暂时不动。莱奋生在城里的时候就认识斯塔欣斯基,这是他写给他的第二封报答的信。他工作完毕已是深夜,灯里的油快点完了。从打开的窗口飘进了潮气和霉味。可以听到灶后面蟑螂的悉悉声和隔壁小屋里李亚别茨的鼾声。他想起妻子的来信,便在灯里添了油,把信读了一遍。没有什么新闻和令人高兴的事、她仍旧是哪里都找不到作,能卖的东西都变卖一空,只好靠“工人红十字会”的救济过活,孩子们生了坏血症和贫血症。可是信里从头到尾都流露出对他无限的关怀。莱奋生沉思地摸摸胡子,动手写起回信。从开始他并不愿意兜翻起同他生活的这一方面有关的情思,但是渐渐地他写出了神,他的脸色变得温和起来,两张信纸都被他密密麻麻地写满了难以辨认的小字。而且谁也想不到其中有许多话是出自莱奋生之口。写完之后,他走到院子里去活动活动麻木了的四肢。马厩里的马匹在跺蹄,声音清脆地吃着青草。值班人抱着枪在屋檐下睡得很香。莱奋生心里想:“要是哨兵们也在这么睡觉可怎么办?……”他稍站了片刻,勉强克制住自己也想睡觉的愿望,从马厩里牵出一匹公马,配上鞍子。值班人还已有醒。“唉,这狗养的!”莱奋生心里想。他轻手轻脚地拿下这位班人的帽子,把它藏在干草堆里,然后纵身上马,前去查岗。他挨着灌木丛悄消地走近牧场。雪国“谁?”哨兵喀嚓一声扳动扳机,厉声喝道。“自己人……”“是莱奋生?深更半夜你跑出来干吗?”“巡逻兵来过吗?”“大约十五分钟以前过去一个。”“没有消息吗?”“暂时还平静……有烟叶吗?……”莱奋生倒了些满洲烟给他,便涉水过了河,来到田野里。朦胧的残月出来了,被露水压弯的苍白的灌木丛,从黑暗中迈步走了出来。河水浅的地方水声清越,--每一股水都拍打着卵石。前面的山岗上,影影绰绰的有四个骑者的身影在跳动。莱奋生折进灌木丛,隐蔽起来。人声差不多到了跟前。莱奋生听出了其中两个人的声音:是两个巡逻兵。“嗨,等一下,”他纵马来到大路上,说。来人骑的马大声打着响鼻,急忙跳到一旁。有一匹马认出了来奋生骑的公马,轻轻地嘶呜起来。“这样会使马惊的,”前面的骑者说,声音激动而有精神。“忒儿忒儿,该死的东西!……”“跟你一块来的是什么人?”莱奋生走近了问道。“奥索庚的侦察兵……日本人到了玛里扬诺夫卡……”“到了玛里扬诺夫卡?”莱奋生猛吃一惊。“那末奥索庚和他的部队到哪里去了?”“在克雷洛夫卡,”侦察兵中的一个说。“我们撤退了:这一仗打得非常激烈,我们顶不住了。现在是派我们来和你联系的。明天我们要遇到朝鲜人的村子里去……”他在马鞍上费力地弯下腰来,好象他自己的话是无情的重担,把他压倒了。“什么都成了一场空。牺牲了四十个人。整个夏天都没有遭受过这样的损失。”“你们明天一早就要离开克雷洛夫卡吗?”菜奋生问。“向后转吧--我跟你们一块去……”天色差不多大亮了他才回到队里,他的脸消瘦了,两眼通红,因为没有睡觉脑袋昏昏沉沉。莱奋生和奥索庚的谈话,证实他作出趁早离开、隐蔽起来的决定是完全正确的。奥索庚的部队本身的情况更是有力他说明了这一点:部队好象一个桶帮朽烂、铁箍生锈的旧木桶,被人用手锤用力一捶,整个都散开了。人们不再听队长的活,漫无目的地到各家乱串,好多人都喝得醉醺醺的。给他印象特别深刻的是一个头发蓬乱、骨瘦如柴的人,那人坐在路旁的广场上,一双滓浊不清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地面,在盲目的绝望中向白茫茫的朝雾连连放枪。莱奋生回来后,立刻派人把写好的情送出,但是关于他预定今晚就要离村的事,却对任何人都只字不提。 7 对头 莱奋生写给斯塔欣斯基的第一封信,早在召开那次值得纪念的农民大会的第二天就送出了。他在情里吐露了自己的忧虑,建议斯塔欣斯基将医院逐步疏散,以免成为日后的拖累。医生把这封信读了几遍,因此他的眼睛霎得格外厉害,颧骨在他的黄脸上变得格外显眼,看到这种情形的人,也都忧虑不安起来。仿佛莱奋生的惊惶的预感,从斯塔欣斯基的干瘦的双手拿的灰色小信封里带着幽噬的声音爬了出来,惊走了舒适而安心地停留在每一根小草上和每个人灵魂深处的安宁。……晴朗的天气似乎也立刻起了急剧的变化,时而出太阳,时而下雨,满洲槭树最先感到即将来临的秋意,唱起了凄凉的歇。黑嘴的老啄木鸟非常猛烈地啄着树皮;皮卡心里烦闷,老是绷着脸一言不发。他终日在大森林里徘徊,口来时精神疲惫,心烦意乱。动手缝衣服吧,--线不是打结就是被拉断;坐下来下棋吧,--每局必输;他觉得好象是在用麦管吸饮沼泽里的腐水,滋味很不好受。这时伤病员们已经要分散到各个村子里去,他们打起兵上的寒他的小包袱,带着凄凉的微笑眼大家一一握手告别。护士检查了绷带,跟“弟兄们”亲吻作别,以后他们就把崭新的树皮鞋深深踩进青苔,向着不可知的远方走去。瓦丽亚最后送走的是那个瘸子。“再见了,兄弟,”她吻着他的嘴唇,说。“你看,上帝待你多么好赛义德·阿赫默德汗(SaiyadAhmedKhan,1817—1898),给你安排了好天气。……别忘了我们这些可怜的人……”“可是这位上帝,他在哪儿呐?”瘸子讪笑说。“上帝是没有的……不,不,只有一个又肥又大的虱子!……”他还想再添几句平时说惯了的逗趣的话,可是脸上的肌肉突然抖了一下,他把手一摆,就扭过身去,一们一拐地顺着小路走了,背上的小饭锅有时叮叮当当响上一阵,令人听了难受。现在剩下的伤员只有弗罗洛夫和密契克,还有一个皮卡,他根本什么病都没有,但是不愿意出去。密契克穿着护士给他缝的新的绪布衬衫,把枕头和皮卡的罩衫做靠背,半躺半坐在病床上。他头上已经不包绷带,头发长长了,卷成密密的淡黄色圈圈,鬃角的伤疤使他整个的脸显得老了一些,严肃一些。“现在你的身体也渐渐好起来,快出去了,”护士闷闷不乐他说。“可是叫我到哪里去呢?”他迟疑地问,自己都觉得奇怪起来。这个问题是第一次冒出来的,同时引起了一些朦胧的、但是已经熟悉的想象,在这里面没有喜悦。密契克皱起了眉头。“我没有地方可去,”他语气生硬他说。“你这个人真是!……”瓦丽亚惊讶起来。“你要到部队里去,到莱奋生那里去呀。你会骑马吗?我们是骑兵队。……没有关系,你能学会。……”她挨着他在病床上坐下,握着他的手。密契克没有看着她,他觉得,此刻他是无须去想什么他迟早总要离开的念头了,而这个念头是象毒药那样发作的。“你不用害怕,”瓦丽亚仿佛懂得他的心理似的,说。“这么漂亮、年轻、可是胆子很小。……你的胆子很小,”她深情地重复说,接着随便朝四面看了一下,就在他的额头上吻了吻。在她的爱抚中含有母爱的成分。“在沙尔狄巴那里是那样的,可咱们这儿就不同……”她话没有说完,就凑着他的耳朵很快他说,“他那边都是些乡下佬,我们这儿多数是矿工,是自己人,--可以把关系搞好。……你可要常来看看我……”“那末莫罗兹卡呢?”“那末那一位呢?照片上的那一位呢?”她反过来问,笑了起来,一面从密契克身边闪开,因为弗罗洛夫的头转过来了。“唔……我已经想都不去想她了。……我把照片撕了,”他连忙加了一句,“那一次你没看到碎纸片吗?……”“那末,莫罗兹卡就更不成问题啦,他大概已经习惯了。他自己还不也是跟人家胡搞。……你没有问题,不要泄气,要紧的是常来看看。不要让别人欺侮你……别让入觉得你胆小。对我们那些家伙不用害怕,他们看样子很凶:好象你把指头放到他们嘴里,他们就会把指头咬下来似的。……其实这线并不可怕,只不过是外表。你自己只要装出一副凶相来就行……”“难道你就是装出一副凶相的吗?”“我是个妇女,我大概不用这样我可以用爱来制服别人。可是男人不这样就不行。……只怕你办不到,”她想了一想,又说,接着,她又向他弯下身子,低声说:“也许,我就是因为这一点才爱你的……我也不知道……”“这倒是真的,我一点也不勇敢,”密契克把两手垫在头后,目光呆定地里着天空,想道。“我当真是办不到吗?总要想办法做到才行呀,别人怎么都办得到的呢……”但是,他的思想里现在已经没有苦闷和孤独的优伤。他已经能以旁观者的眼光用不同的眼光来看一切了。这是因为他的病情有了转变,伤口很快地愈合,身体渐渐壮实起来,有了力气。这要归功于大地--因为土地散发出酒精和蚂蚁的气味;还要归功于瓦丽亚--因为她的眼睛是象轻烟那样敏感地反映出她的感情,她说的话都是出于一片真诚的爱使人不由不相信。“说实在的,我干吗要泄气呢?”密契克想道。此刻他的确感到丝毫没有泄气的理由。“应该立刻振作起来,显得跟别人一样:不要让别人欺侮……别让入觉得你胆小这句话,她说得对极了。这儿的人跟那边的不一样,所以我也要想办法改变才对。……而且我一定要做到,”他怀着从未有过的决心想道,瓦丽亚对她的话,对她那番真诚的爱,他几乎是怀着儿子般的感激之情。“……那时一切都要按照新的样子……等俄回到城里,大家对我都要刮目相看我会成为一个完全不同的人……”他不禁越想越远,他想到了未来光明的日子,这些想法都是轻啊飘的,象原始森林的空地上空飘过的静静的、玫瑰色的云朵一般,会自行消散。他想象,他将要和瓦丽亚乘着窗子打开、车身晃动的火车回城里去,窗外远山若隐若现,山上飘浮着同样静静的玫瑰色的云朵。他们俩互相偎依着维在窗口。瓦丽亚跟他情话绵绵,他抚摸着她的头发,她的发辫好象是纯金的,又象是正午的太阳……而他幻想中的瓦丽亚也不象一号矿井的驼背的推车女工,因为密契克所想的一切都不是真实的,而是照他想象的那样。……过了几天,部队又送来第二封信;这次送信的是莫罗兹卡。他从森林里冲出来的时候又是尖叫又是大喊,把马拉得竖立着,嘴里莫名其妙地喊着,引起了极大的惊慌。他这样做,无非是由于精力过剩和……“开开玩笑”而已。“你这个魔鬼,你疯啦,”饱受惊吓的皮卡用唱歌似的声音责备说。“这儿有人快死了,”他朝弗罗洛夫那边呶呶嘴,“你还直嚷……”“啊一啊……原来是谢拉菲姆老大爷!”莫罗兹卡向他行礼。“我这儿给您问安啦!……”“我是你哪一门的老大爷,而且我的名字是费-费奥多尔……”皮卡发火了。近来他爱发脾气,这使他的样子显得可笑而又可怜。“没有关系,费多赛,别吹胡子瞪眼,再这样要掉头发的。……夫人--我向你致敬!”莫罗兹卡把制帽脱下戴在皮卡头上,然后向瓦丽亚鞠躬。“没有关系,费多赛,这顶帽子你戴很合式。可是你得把裤子束高些,不然的活,搭措拉拉,象个稻草人,太不文明!”“怎么我们马上就得开溜吗?”斯塔欣斯基拆着信问道。“过一会儿到屋子里来拿口信,”他一面说着一面把信藏起来不让哈尔谦柯看,而哈尔谦柯由于为性命担忧,正在他肩后伸长脖子要看后。瓦丽亚站在莫罗兹卡面前,手里捏弄着围裙;第一次感到和丈夫见面有些尴尬。“怎么好久没来啦?”她终于故作冷淡地问道。“你大概想我了吧?”他感觉到她的不可理解的疏远,嘲弄地反问道。“哦,没有问题,现在你可以痛痛快快地乐一下--我们这就到树林里去……”他沉默了一会,又挖苦地添了句“受罪吧……”“你反正老是那一套,”她心里。在想密契克,眼睛不看他,冷冷地回答说。“那末你呢?……”莫罗兹卡有所等待地玩弄着马鞭。“这在我又不是头一回,况且咱们又不是外人……”“那我们就走吧?……”他谨慎他说,并没有挪动一步。她放下围裙,把辫子往后一甩,装出满不在乎的样子顺着小径在前面走着,心里虽然想回过头去看看密契克、却勉强克制着自己。她知道,他正在用可怜的、惶惑的目光目送着他们,而且即使以后他也永远不会懂得,她只是在尽她的枯燥乏味的义务。她估计莫罗兹卡会猛地从背后一把搂住她,但是他并没有走上前来。他们就这样保持着距离,一声不响地走了好一会。最后她忍不住了,站了下来,带着惊讶和期待的神情瞥了他一眼。他走近了,但是仍旧不去碰她。“姑娘,你别装蒜啦……”他突然嘎声地、不紧不慢他说。“你已经被人迷住了吧?”“你怎么--管得着吗?”她抬起头来,执拗而大胆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莫罗兹卡早先就知道,他不在的时候,她还是象婚前一样跟别人乱搞。这种情况是从他们共同生活的头一天起他就知道的:那天他喝醉了酒,第二天早上头昏脑胀地在地板上的人堆里醒来,就看见他的年轻的合法的妻正和四号井的掏槽工,红头发盖拉西姆搂着睡在--起。但是,不管是在当时也罢,是在后来的全部生活中也罢,他对这种事完全抱着毫不在乎的态度。实际上,他压根儿就没有尝到过真正的家庭生活的乐趣,也从不觉得自己是个结过婚的人。但是,想到密契克那样的人竟会做他妻子的情人,却使他感到莫大的耻辱。“你究竟是被什么人迷住了,我倒想知道知道,”他带着若无其事的、平静的嘲笑忍受住她的视线,故意装得很客气地问道(他不愿意露出自己的恼怒):“是被那位‘小乖乖’迷住了吗?”“就算被‘小乖乖’迷住了又怎么样……”“他挺不错是个小白脸,”莫罗兹卡表示同意。“你跟着他会觉得更甜甜蜜蜜。你可以给他缝块小手帕给他擦鼻涕。”“只要用得着,我就给他缝,给他擦……我要亲手给他擦!你听到没有?”她把脸紧挨着他,兴奋地、迅速他说起来:“哼,你狠个什么劲,你那副狠劲有啥用?三>“你究竟是被什么人迷住了,我倒想知道知道,”他带着若无其事的、平静的嘲笑忍受住她的视线,故意装得很客气地问道(他不愿年都没有搞出个娃娃来--只会瞎哎叨,也来这一套……瞎狠!”“你搞得出,如果足足有一排人帮你槁,叫我有啥办法。……你别给我嚷,”他打断了她,“不然的话……”“哼,不然的话,你要把我怎么样?”她挑衅他说。“你是要打人吗?……好吧,你来试试,我倒要领教领教……”他惊愕地把鞭子提高些,仿佛这个想法对他是一个意外的发现,后来他又把鞭子垂下了。“不,我不来打你……”他带着惋借的口吻迟疑他说,似乎他还在琢磨,要不要真的狠揍她一顿。“****是应该打,不过我没有习惯打妇女,”他的声音里露出了她没有听到过的语调。“好吧,就这么样吧,你好好地过吧。说不定有一天可以当太太……”他猛地扭转身子向小屋走去,一路上用鞭子把花朵打得纷纷落下。“你慢些走!……”她心里忽然充满怜悯,喊了一声。“万尼亚!……”“我不要吃老爷少爷们的残茶剩饭,”他声色俱厉他说。“让他们吃我的吧……”她犹豫起来,不知要不要追上去,结果并没有去追。等他转了弯,看不见了,她才舔着焦干的嘴唇,慢吞吞地跟在后面走着。一看到莫罗兹卡这么快就从森林里回来(传令兵拼命摆动着两手,阴郁而沉重地摇摆着身子),密契克就明白,莫罗兹卡和瓦丽亚之间“什么事都没有干成”,而罪魁祸首就是他密契克。他心里不必要地产生了一阵不恰当的喜悦和没来由的有罪的感觉,他开始害怕碰到莫罗兹卡那足以摧毁一切的目光……传令兵的长毛的公马就在病床附近咯吱咯吱地吃草。看样子,传令兵好象是来找马,实际上却是一股莫名其妙的强烈的力量把他引到密契克这边。但是莫罗兹卡一向非常骄傲,瞧不起别人,他甚至对自己也不肯承认这一点。莫罗兹走近一步,密契克心里的有罪的感觉就随着增长,喜悦的勇力也逐渐消逝。他的眼睛畏缩地、胆怯地望着莫罗兹卡,无法把视线移开。传令兵抓住马缰绳,那马用脸推开了他,好象故意使他的脸对着密契克。在他的陌生、沉重、由于憎恨而变孤独的目光下,密契克突然感到透不过气来。在这短暂的一他感到自己是那样地卑下,那样地可恶透顶,以致自己不禁突然开了口,而结果只是嘴唇动,却没有发出声音--他并没有话要说。“你们待在这儿后方,”莫罗兹卡不愿意用心去听密契克的无声的解释,愤恨地把心里不快的思想发泄出来。“还穿着绉布衬衫……”他想到密契克可能以为他的愤懑是出于嫉妒,心里很不痛快,但他自己也没有弄清楚到底是为什么会这样气愤,只是滔滔不断地大骂了一通。“你骂什么呀?”密契克涨红了脸,重又问道;他被莫罗兹卡这样一骂,不知怎么反倒觉得轻松起来。“我的腿被打断了,并不是我要赖在后方……”他由于自尊心受到伤害而发抖,痛苦他说。在这一瞬间,连他自己都相信他的两腿打断了,而且觉得穿绉布衬衫的并不是他,而是莫罗兹卡。“我们也领教过那种前线战士,”他红着脸又加了两句,“我也回敬你几句,要不是我不幸……欠了你的情的话……”“好哇……被刺痛了吗?”莫罗兹卡咆哮道,差点没跳起来,他仍然不听对方的话,也不想领会对方的高尚精神。“忘了我是怎么把你从炮火里拖出来的吗?……我们是把这批家伙顶在自己头上拖出来的!……”他拼命地大喊大叫,仿佛他每天都经从火中取栗那样把伤员从“熊熊的火焰”里拖出来似的,“顶在自已头上!……你看,你们就是骑在我们的这个地方……”说着,他就狠命地拍了拍自己的后颈脖。斯塔欣斯基和哈尔谦柯都从小屋里跑了出来。弗罗洛夫带着病态的惊愕扭过头来。“你们嚷什么呀?”斯塔欣斯基问道,他的一只眼睛以快得吓人的速度霎动着。“我的良心在哪里?!”莫罗兹卡一听密契克问他的良心在哪里,就大喊大叫着来回答。“我的良心就在这儿,我的良心,就在这儿,就在这儿!”他做着狠亵的手势,暴跳如雷他说。从森林里,从不同的方向,跑出了护士和皮卡,他们七嘴八舌地大声说着什么。莫罗兹卡跳上马背,用力抽了一鞭,不到万分激动的时候,他是不会这样做的。米什卡竖立了起来,象被烫伤似的猛然跳到一旁。“慢点走,把信拿去!……莫罗兹卡!……”斯塔欣斯基慌慌张张地喊了一声,可是莫罗兹卡已经不见了。从受了惊扰的密林里,传来一阵渐渐远去的疯狂的马蹄声。 8 第一步 道路好象一条富有弹力的、没有尽头的练带,迎面奔腾而来,树枝打在莫罗兹卡脸上,打得他很疼,但是满腔的怒火、怨恨和报复的念头,使他还是不住鞭打那只发疯似的公马。和密契克毫无意义的谈话中的一些话--一句比一句尖刻--一再在他的发热的头脑里浮现,但是莫罗兹卡认为,他对这一类家伙的蔑视,表现得还不够厉害。比方说,他本来可以提醒密契克,密契克在大麦地里怎样双手死死抓住他不放,密契克的目光呆滞的眼睛里怎样颤抖着为自己那条小命感到的卑微的恐惧。他还可以无情地嘲笑密契克对那个卷发小姐的爱情,也许,她的照片还保藏在他上装贴心口的衣袋里,一并且把最不堪人耳的名字奉送给这位整洁漂亮的小姐。……这时他又想起来,密契克不是正跟他的老婆“打得火热”,现在恐怕未必会因为那位外表整洁的小姐感到受辱了。想到这里,因为羞辱了冤家对头、出了这口毒气而产生的胜利之感消失了,他重又屈到自己的这口气是出不了的。……米什卡对主人的蛮横感到十分气愤,它一直在疾驰,嚼铁勒痛了它的嘴,直等它感到嚼铁放松了,这才放慢脚步。它不再听到主人的催促,使用看上去似乎很快的步子走着,完全象一个受了侮辱然而不失其尊严的人那样。它甚至不去理睬那些松鸦,--今天傍晚这些鸟儿贴噪得特别厉害,而且照例是在乱叫,使它觉得它们比平时更为愚蠢讨厌。森林的边缘是一排夕照中的白烨,阳光透过树干中间鲜红的罅隙,直射到脸上。这里一尘不染,令人心旷神怡。跟那充满松鸦的晒噪的尘世暄嚣相比,简直是两个世界。莫罗兹卡的怒火平息了。他对密契克说过的、或是想说的那些气活阶段,即“意识”、“自我意识”、“理性”、“伦理精神”、“宗,早已失掉复仇的鲜艳翎毛,呈露出一副光秃秃的丑相,因为这都是些无理取闹、无足轻重的活。他已经在后悔不该同密契竞争吵没有能“保持尊严”。这时他觉得,他对瓦丽亚并不象他原先所想的那样毫不在乎,同时他也确实知道,他对她再也不会回心转意了;先前他在矿上过着跟大伙一样的生活,觉得一切都很简单明白,而瓦丽亚就是他最亲近的人,是他和早先的生活之间的联系,正因为如此,现在和她分手的时候,他就觉得仿佛他整个一段很长的生活已经结束,但新的生活却还没有开始。太阳一直照到莫罗兹卡的帽舌底下,它好象一只缺乏热情的、一霎不霎的眼睛,还悬挂在山脊上,可是周围的田野里已经四顾无人,令人心慌了。他看到,在没有割完的麦田里,还有一捆捆没有收走的大麦,一条匆忙中近忘在麦捆上的女围裙,以及插在田埂上的一个铁耙。一只没精打采的乌鸦,孤苦伶订地停在歪倒的麦垛上,不叫一声。但是这一切对他都象是浮光掠影。他拨开回忆上回多年的积尘,发现这些回忆一点都不使人高兴,而是毫无乐趣的、极其可恶的重担。他觉得自己是二个被遗弃的人,孤孤单单。他觉得自己仿佛是在一片辽阔无主的荒野上空飘荡,那令人惊惶不安的荒凉只不过格外衬托出他的孤单。从山岗后面突然冲出一阵细碎的马蹄声,使他猛醒过来。他刚抬起头,面前就出现了一个骑马的巡逻,那人紧束着腰带,个子矮小匀称。巡逻骑的那匹什么都不怕的、大眼睛的马因为出乎意外“以太”为万物的基本物质,强调精神依赖于人体,“精离则,后腿竟蹲了下来。“嗯,你这个该死的,真是该死!……”巡逻一把接住被憧落的军帽,大骂道:“莫罗兹卡吗?赶快回去,赶快回去吧,我们那边简直闹翻天啦,我说的是实话……”“怎么啦?”“那边来了些逃兵,瞎说了一大通,说什么日本人马上就要来啦!老乡们都收了工,娘儿们鬼哭神嚎……他们把大车都赶到渡口,象赶集似的--真好玩!差点没有把摆渡的累死世后由考茨基整理成3册,分别于1904年、1905年和1910,他来了去。去了来,也不能把大伙都渡过去不行啊,不能都渡过去!……咱们的格里什卡骑马跑到十俄里之外去探听,--哪里来的什么日本人,压根儿连听都没有听见过,完全是胡说八道。这些狗息子,尽瞎造谣言!……这种造谣的人就该枪毙,只是舍不得子弹,真的舍不得……“巡逻兵唾沫四溅地抖一下鬃发,似乎除了他讲的那一大套之外,他还想说:“你瞧瞧,亲爱的,姑娘们是多么喜欢我。”莫罗兹卡想起来,这家伙两个月以前曾偷过他的白铁口杯,事后却赌咒发誓他说,“从世界大战”那时候起这只口杯就是他的。现在莫罗兹卡已经不去可惜那只杯子,但是关于这件事的回忆,却立刻,比巡逻的话(莫罗兹卡在想自己的事,并没有听他的话,)更为迅速地将他推上部队日常生活的轨道。紧急专函,卡农尼柯夫的到来,奥索庚的撤退,最近成为部队里必不可少的谣言,--这一切象惊涛骇浪似的向他涌来,冲洗掉逝去的一天的黑色沉渣。“哪来的逃兵,你怎么尽瞎说?”他打断巡逻的话。巡逻诧异地扬起眉毛,手里拿着刚脱下、又准备戴上的脏军帽,愣住了。“你就是想出风头,跟娘儿们吊吊膀子!”莫罗兹卡轻蔑地说。他怒冲冲地一拉缰绳,几分钟后就到了渡口。那个汗毛浓密的摆渡人卷起一条裤腿,露出膝盖上的一个大疮,他挥着超载的渡船来回过河,简直累得筋疲力尽,可是还有好些人拥挤在这边岸上。渡船刚要拢岸要。,一大堆人、口袋、大车、又哭又喊的婴孩和摇篮,就向它拥过来,人人都争先恐后,抢着要第一个上船;这整个的一大堆都在推挤着、叫嚷着、轧轧地响着、跌倒着,摆渡人拼命要维持秩序,嗓子都喊哑了,但是他把喉咙叫硷了也没用。有一个翘鼻子的女人曾跟逃兵们谈过话,她一面想赶快回家,一面又想把自己听到的新闻向没有上船的人们讲完,这两个无法解决的矛盾使她十分为难,害得她已经三次错过了渡船。她背后拖着满满一袋喂猪的青伺料,那口袋比她本人还大。她一会儿“天啊,天啊!”地求着老天,一会儿却又大讲起来,似乎还准备第四次上不了渡船似的。莫罗兹卡碰上了这个混乱的场面,要是依他那“为了逗乐”的老脾气,他本想把大伙大大吓唬一番,可是他不知怎的改变了主意,竟跳下马来安定人心。“你干吗要瞎造谣言,那边压根儿就没有什么日本人,”他打断那个完全象着了魔的女人的话头,“她还会对你们胡说什么:‘他们在放毒瓦-斯呢……’哪儿来的什么毒瓦斯?大概是朝鲜人在用干草烧火,到她嘴里就成了毒瓦一斯了……”老乡们忘掉了那个女人,都来围住他,他突然觉得自己成了个很重要的大人物,同时因为自己的这个不平常的脚色,甚至因为自己压制了要“吓唬人”的愿望而感到高兴。他对逃兵们的胡说八道不断加以驳斥和嘲笑言尽意语言能够完整准确地表达思想。为魏晋玄学“三,最后使大伙的情绪完全平静下来。等渡船再靠岸的时候,已经不那么拥挤了。莫罗兹卡亲自指挥大车顺序上船。老乡们后悔从田里收工太早,只好叱骂马匹来出气。连那个翘鼻子的女人也终于拖着口袋坐上了谁家的大车,夹在两个马头和农民的大屁股中间。莫罗兹卡靠着栏杆弯下身子俯视,看见小船之间有一圈圈的白沫在流动--后面的圈圈总赶不上前面的,它们的天然的次序使他想起自己方才组织农民的情形;这个回忆使他感到欣慰。在牧场附近,他遇到了巡逻班,这是杜鲍夫排里的五个小伙子。他们用笑声和亲切的粗话来欢迎他,因为他们总很乐意看到他,却又无话可说;同时还因为他们都是些身强力壮的小伙子,而黄昏时分又是那么凉炔,那么令人精神抖擞。“滚你的吧!……”莫罗兹卡送走他们,羡慕地望着他们的背影。他希望能够跟他们在一块,跟他们一同说说笑笑,说着粗话--在这凉爽的黄昏跟他们一同骑马去巡逻。遇到了游击队员们,莫罗兹卡才想起来,他离开医院的时候,没有向斯塔欣斯基拿口信,为了这个他会受处分。那次大会上差点把他从部队里开除出去的情景,突然浮现在他眼前,他的心马上揪了起来。他这时才意识到,这件事对于他也许是最近这个月里发生的最重要的大事远比医院里发生的那件事要重要得多。“小米什卡,”他抓住公马脖颈上的鬃毛,对它说。“小兄弟,这些事叫我腻味死了……”米什卡摇摇头,打了下响鼻。莫罗兹卡快到司令部的时候,下定决心一定要“不顾一切”地摆脱传令兵的职务,请求回排去跟弟兄们在一块。我是猫在司令部的台阶上,巴克拉诺夫正在审讯逃兵,逃兵们都被解除了武装,受着监视。巴克拉诺夫坐在阶蹬上,把他们的姓名一个个记下来。“伊凡·费里蒙诺夫……”有一个人拼命伸长脖子,用怨诉的声音嘟哝着说。“什么?……”巴克拉诺夫学莱奋生平时的样子,把整个身子转过来对着他,严厉地重问了一遍。(巴克拉诺夫以为,莱奋生这样做是要强调出他提的问题特别重要,其实,莱奋生这样转身是因为脖子受过伤,不这样根本无法扭头。)“费里豪诺夫?……父名呢?……”“莱奋生在哪里?”莫罗兹卡问。有人朝着门那边点点头。他整理了一下挂到额上的头发,走进小屋。莱奋生伏在屋角里的桌子上工作,没有发觉他。莫罗兹卡犹豫地玩弄着鞭子。她跟部队里所有的人一样,认为队长是个绝对正确的人。可是生活经验却常常提醒他,绝对正确的人是没有的,所以他就努力说服自己:恰恰相反,莱奋生是个大坏蛋,“鬼心眼挺多”。但是,他也相信,队长“什么事都能看穿”,要蒙混他几乎不可能,所以每逢有什么请求的时候,莫罗兹卡总有一种奇怪的、不舒服的感觉。“你就象个耗子,成天钻在纸堆里,”他终于开口说。“我把信送到了,一点没出差错。”“没有回信吗?”“没一有……”“好吧,”莱奋生推开地图,站了起来。“你听我说,莱奋生……”莫罗兹卡开腔说。“我要跟你商量一件事。……你要是办得到那就是我永久的朋友,真的……”“永久的朋友?”莱奋生带笑反问道。“好,你说吧,有什么事要跟我商量。”“让我回排吧……”“回一排?……你干吗非回去不可?”“说起来话长凭良心说,我实在腻味透了……好象我压根儿不是个游击队员,也不知算个……”莫罗兹卡把手一摆,眉头一皱,免得骂出口来把事情弄糟。“那末叫谁来做传令兵呢?”“叶菲姆卡就合适,”莫罗兹卡抓住了机会。“嘿,他是个骑马的能手,我告诉你吧,人家早先在军队里还得过奖呢!”“做永久的朋友,你是这么说的吗?”莱奋生又问了一遍;听他的口气,好象正是这个理由才能起决定性作用似的。“别开玩笑啦,你这个瘟鬼!……”莫罗兹卡憋不住了。“人家跟他谈正经,他反而来开玩笑……”“你别着急呀。着急会伤身体。……告诉杜鲍夫,叫他派叶菲姆卡来,……你可以走了。”“你真是帮了大忙,真是帮了大忙!……”莫罗兹卡高兴得什么似的。“真是态度鲜明……莱奋生……这一下子叫人真没想到!……”他拉下头上的军帽,啪的一声扔在地上。莱奋生拾起军帽,说:“笨蛋。”……莫罗兹卡来到排里,天已经黑了。他走进小屋的时候,屋里大约有十一二个人。杜鲍夫骑在一条长凳上,凑着小灯的灯光在拆纳干手枪。“哦,是杂种来啦……”他从口髭下面发出低沉的声音。他看到莫罗兹卡手里拿着包袱,奇怪地问道。“你千吗带着全部家当?降级了呢,还是怎的?”“完蛋了!、莫罗兹卡叫了起来。“退职了!……不给退职金,给屁股上插了翎毛,……给叶菲姆卡收拾起来--队长有令……”“大概,是你赏脸给帮的忙吧?”叶菲姆卡挖苦地问,这是个干瘦的青年人,满脸疱疹,肝火很旺。“快去,快去到了那边便知分晓。……一句话,祝您高升之喜,叶菲姆·谢苗诺维奇!……您该请请我才对……”莫罗兹卡因为又回到伙伴们中间,高兴得不断说着笑话,打趣别人,跟女房东打打闹闹,在小屋里乱转,终于撞在排长身上,把擦枪油撞翻了。“神经病,没有抹油的陀螺!”杜鲍夫骂了一句,又在他背上使劲拍了一巴掌,拍得莫罗兹卡的脑袋差点跟身子分家……尽管这巴掌拍得不轻,莫罗兹卡却不介意。他甚至欣赏杜鲍夫的骂,欣赏他用的独特的、谁都不知道的词汇和说法,他把这里的一切都看做是理所应当的。“是啊……是时候了,已经是时候了……”杜鲍夫说。“你重回到我们这儿来,很好。要不然的话,你就要变得没法收拾--象没有拧好的螺丝钉那样生锈,大伙都为了你丢脸……”大伙都同意这样处理很好,但是理由不同:莫罗兹卡使大多数人喜欢的地方,正是杜鲍夫所讨厌的。莫罗兹卡极力不去想他去医院的事。他生怕有人间他:你那口子好吗?……后来他跟大伙一同到河边去饮马。……猫头鹰在河边树林里啼叫,啼声是喑哑的,但是并不使人感到毛骨悚然;在弥漫在水面上的迷雾中,一个个两耳直竖的马头默默地向前缓缓移动,轮廓也渐渐模糊;岸边黑黝黝的灌木丛在散发着蜜味的寒露中瑟缩着。“这样的生活才好呢……”莫罗兹卡心里想着,亲切地吹着口哨唤他的公马。回来后,他们修补马鞍,擦枪;杜鲍夫朗读了几封矿上的来信。临睡前,他派莫罗兹卡去值夜,来“庆祝他回到季摩菲①的怀抱”。【①杜鲍夫的名字。--译者注。】整个夜晚,莫罗兹卡都觉得自己是一个认真负责的战士,一个有用的好人。夜里,杜鲍夫觉得腰眼里被人狠推了一下,醒来了。“什么事?什么事?……”他惊骇地问着,坐了起来。他还没有来得及睁开眼睛望望光线暗淡的小灯,就听到,说得更确切些是感到了,远远的一声枪响,隔了一会又是第二声。莫罗兹卡站在床前,喊道:“快起来,对岸在打枪!……”稀疏零落的枪声继续在响,差不多隔一会儿就响一下。“叫大伙起来,”杜鲍夫命令道。“马上挨家挨户去通知他……快!……”几秒钟后,他全副武装跑到院子里。天空放晴了,无风而寒冷。在银河的迷蒙僻静的小道上,星星仓皇地奔跑着。从干草房的黑洞洞的窟窿里,连续跳出头发蓬乱的游击队员。他们嘴里骂着,边走边束着子弹带,牵出了马匹。母鸡发疯似地咯咯叫着,从栖架上飞下来。马匹挣扎着,嘶呜着。“持枪!……上马!”杜鲍夫下令说。“米特里,谢尼亚!……挨家跑过去,把大伙叫起来。……快!……”一枚信号弹从司令部前的广场上冒着烟盘旋上升,带着噬噬的响声在天空滚过去。一个睡眼惺松的妇女从窗口探出身子,连忙又缩了回去。“开始吧……”一个沮丧发抖的声音说。伊利亚特叶菲姆卡从司令部如飞而未,冲着大门大声喊道:“警报!……大伙全副武装集合!……”他那匹呲着牙的马的嘴巴在门头上面的空隙里露了一露,他还大声说了一句什么,人就消失了。等派去找人的人们口来之后,才知道,排里的人多一半没有回来过夜:他们傍晚就出去喝酒玩乐,显然,就在姑娘们那里留下了。杜鲍夫弄得没有了主意,不知是带着现有的人员出发好呢,还是亲自到司令部去探听个明白。他一面派人分头一个个去搜寻,一面把上帝和神圣不可侵犯的东正教最高会议都骂到了。传令兵已经来过两次,传令全排立即集合,但人还是找不齐,杜鲍夫象一头被捕的野兽似的在院子里乱跑,在绝望中恨不得一枪打进自己的脑门,而且,要不是他时刻感到自己身负重任的话,说不定这一枪也就开了。那天夜里好些人都尝到了他那无情的拳头的滋味。第一排人终于由凄厉的犬吠护送着,直奔司令部而去,使笼罩着恐怖的街道充满了疯狂的马蹄声和钢铁的馁骼声。杜鲍夫看到全部人马都在广场上,感到十分惊奇。整装待发的辎重排列在主要的大道上,好些人都下了马,坐在马旁边抽烟边用眼睛搜寻莱奋生的矮小的身形,莱奋生正站在被火把照亮的木材垛旁,态度从容地跟麦杰里察谈话。“你怎么来得这么晚?””巴克拉诺夫劈脸就这样责问他。“还说什么:‘咱们……矿-工呢……’”他是发火了,否则绝不会对杜鲍夫说出这种话来。排长只是摆摆手。最使他生气的是他意识到:这个毛头小伙子巴克拉诺夫现在可以理直气壮地任意痛骂他,但是,以他杜鲍夫犯的过错来说,即使受到这样的痛骂也不算过分。而且,巴克拉诺夫还偏偏触中了他的痛处,因为杜鲍夫打心眼里认为,全世界人类的名称里,最崇高、最光荣的,莫过于矿工的称号。现在他深信,他的排不但给本排丢尽了脸,连苏昌矿工和世界上全体矿工,至少到第七代矿工的脸,都被他们丢尽了。巴克拉诺夫把他痛骂了一通,就去撤回巡逻队。杜鲍夫向从对岸回来的五个伙伴打听了一下,才知道压根没有什么敌人,他们只是奉了莱奋生的命令“胡乱向空中”开枪。这时他才明白,莱奋生原来是要检验一下部队的战备憎况,他想到自己竟辜负了队长的信任,没有能够成为别人的榜样,越发感到痛心。等各排整好队,点了名之后,才发现还是缺了好些人。库勃拉克的排里开小差的特别多。库勃拉克本人白天到亲戚家里去辞行,此刻这是醉醺醺的。他几次向排里的战士痛哭流涕地说,“象他这样的无赖和下流坯,是不是配受到他们的尊敬的,因此,全队的人都看得出库勃拉克是醉了。”唯有莱奋生装做没有发觉,因为否则的活,他就得把库勃拉克撤职,但是却没有人来代替他。莱奋生骑在马上检查了队伍,又回到正当中,冷冷地、严厉地举起了一只手。神秘的夜的声息开始变得清晰起来。“同志们……”莱奋生开始说,他的声音虽然不高,但很清晰,使每个人都能听到,就象听到自己的心跳一样。“我们就要离开这里……、到什么地方去,目前不必说。日本人的兵力--虽然不必将它夸大--毕竟还是可观的,因此我们还是暂时隐蔽一下的好。这并不等于说,我们可以完全避开危险。不是这样。我们随时都可能遇到危险,这一点是每个游击队员都知道的。我们能不能配得上自己的游击队员的称号呢?……今天我们完全辜负了这个称号。……我们象一群女孩子那样不守纪律!要真是日本人来了,那可怎么办呢?……他们是会把我们统统掐死的,象掐死小鸡那样!……真丢脸!……”莱奋生猛地把身子朝前一弯,他最后的几句话立刻就象放松的发条一样弹过来,使每个人马上都觉得自己象是突然被捉住的小鸡,会在黑暗中彼几乎不可觉察的,铁一般的手指掐死。库勃拉克什么都听不懂,连他也深信不疑他说:“对-对啊……说得……都对……”他把方脑袋转动了一下,大声打起嗝来。杜鲍夫时刻都等着莱奋生会说:“比方象杜鲍夫他今天就是快做的时候才赶到的,可是我呢,对他寄予的期望却比对任何人都大,真丢脸……”但是莱奋生对谁都没有指名--他一般地不喜欢嗦苏,而是着重一点,好象要将一根可以永久使用的、结实的大钉子敲进去。直到他相信,他的活已经起了作用,这才朝杜鲍夫望了一眼,突然说:“杜鲍夫的排跟着辎重走。……他们的行动非常敏捷……”说了就在马蹬上挺身直立,将马鞭一挥,下令道:“立一正……从右起成三行。……齐步走!……”霎时间,嚼铁一齐响了起来,马鞍吱吱作声,密密麻麻的人的行列,好象是深渊里的一条大鱼,在夜色中轻轻地摆动着,向古老的锡霍特一阿林岭那边游过去,从那边的群山背后,古老而又年青的曙光正在升起 9 密契克在部队里 斯塔欣斯基从那个到医院来办理储备粮食的副军需主任口中,知道了部队出发的消息。“莱奋生这个人真机灵,”副军需主任说,他的驼背对着太阳,军服的后背已经晒褪了色。“要是没有他,咱们这些人全要完蛋。……你想想看:到这儿医院来的路没有人知道。万一我们受到追击,我们整个部队都可以往这儿跑!……连影子都找不到……这儿呢,是粮草俱全。这主意想得真妙!……”副主任佩服得摇头晃脑,但是斯塔欣斯基看得出,他夸奖莱奋生,并不完全因为莱奋虫的确“机灵”,同时也因为他乐意夸奖别人,给那人加上他本身并不具备的优点。密契克也就是在这一天初次下床。他由人搀扶着在草地上走走,脚底下踩着富有弹力的草皮,觉得又惊又喜,便无缘无故地笑着。后来他躺到床上,不知是因为吃力,还是由于大地给他的这种欢悦的感觉,心噗通噗通地跳个不停。两条腿还虚弱得发抖,但是周身却充满了快乐的、跃跃欲试的冲动。在密契克散步的时候,弗罗洛夫一直用羡慕的眼光望着他,这使密契克怎么也无法克服一种对他负疚的心情;弗罗洛夫病得实在太久,已经汲尽了周围人们对他的同情。在人们的极其勉强的亲切和关怀里面,他听出了一个经常不变的问题为存在可分为“存在的形式”和“存在本身”,前者是有规定,“你到底多咱才死啊?”但是他并不愿意死。他的这种显然是荒谬可笑的苦苦求生的欲望,好象墓石似的,压得大家透不过气来。直到密契克在医院里的最后一天,他与瓦丽亚中间始终维持着一种奇怪的关系。他们好象在玩一种游戏,双方都知道对方要的是什么,但是又害怕对方,谁也不敢迈出那必要的、大胆的一步。瓦丽亚在自己的吃苦受气的一生中,结交的男人是那么多,使她不但闹不清他们的眼睛和头发都是什么颜色,甚至连他们的名字都记不清,但是这里面并没有一个可以说得上是她的“意中人”。密契克是她可以这样对他说的第一个,而且她真的这样对他说了。她觉得,只有他这样一个既漂亮而又温柔多情的人儿,才能满足她那母性的渴望,她爱上他,正是因为这一点。在夜阑人静的时候,她在烦躁的沉默中呼唤他,每天不倦地、如饥似渴地寻求他,设法要把他带到无人之处,好向他献上自己的迟来的爱,但不知为什么却始终不敢把这些话倾诉出来。密契克怀着满腔刚刚成熟的青春的热情与幻想,尽管也有同样的要求,却执拗地避免单独和她在一块--不是拖皮卡做伴,就推说身体不好。他胆怯,是因为他从未接近过女性。他觉得劳动和体力劳动的分离,阶级和剥削的出现,是产生唯心主,这件事他干起来不会象别人那样成功,而是会变得非常丢人。即使他有时克服了这种胆怯,在他眼前就会突然出现莫罗兹卡挥着鞭子从森林里走出来的愤怒的形象;这时密契克就会体验到一种恐怖和欠情交织在一起的心情。在这场游戏中他消瘦了,长大了,但是到最后一分钟也没有能够克服自己的软弱。他是和皮卡一同出院的,限大伙告别的时候很不自然)就象跟陌生人告别一样。瓦丽亚在小路上追上了他们。“我们至少也应该好好地告个别吧,”她说,奔跑和羞涩使她脸上布满红晕。“方才在那边我不知怎么不好意思起来……这是从来不曾有过的,可是偏偏会不好意思起来,”说着就照矿上的年轻姑娘那样,抱歉似地塞了个绣花烟袋给他。她的羞涩和馈赠跟她非常不相称,使密契克不由得对她动了怜爱,但是当着皮卡的面他不好意思有什么表示,只用嘴唇微微碰了碰她,她的迷茫的眼睛看了他最后一眼钱德洪、王汝中辑。明隆庆六年浙江巡抚谢廷杰刻刊。,嘴唇就歪扭了。“记住,要来啊!……”她大声喊道,这时他们已经消失在密林里。她听不到回答,就颓然坐在草上哭了起来。一路上,密契克抛开忧郁的回忆,觉得自己俨然是个真正的游击队员,他甚至卷起衣袖,希望让皮肤晒黑。他觉得,在他和护士的那番难忘的谈话之后,要开始一种新的生活,这样做是十分必要的。伊罗河子河口已经被日军和高尔察克匪徒占领。皮卡心里又急又怕,一路上老是无中生有地臆造出一些病痛。任凭密契克说得舌敝唇焦,他死也不肯从山谷里绕过村子。他们只好回山越岭,走着无人知道的山羊所走的小遭。第二天夜里。他们顺着嶙峋的峭壁向河边走下去的时候,险些摔死普遍规律又称“一般规律”。与特殊规律相对。各种事,密契克的回还在发软。凌晨时分他们才碰到一个朝鲜人家,两人狼吞虎咽她吃了一顿淡而无味的小米饭。这时候,密契克望着皮卡那刚狼狈不堪的可怜相,再也口忆不起在宁静的芦苇丛里垂钧的那个安详的、悠然自得的、曾经把他迷住的小老人的形象了。皮卡那刚神憎诅丧的模样似乎要着重指出,那种宁静是不能持久的、靠不住的,在那种宁静里没有休息,也没有生路。他们后来走过一些人烟稀少的村庄,这里谁都没有听到过有关日本人的消息。他们向人打听,部队有没有经过。人们就给他们指点去上游的途径,并且向他们打听消息,请他们喝蜜制克瓦斯,姑娘们用爱慕的眼光盯着密契克。农忙时节已经开始,道路掩没在密密的、多槽的小麦丛里:早晨,空了的蛛网上槽缀露珠,空气中充满了秋天到临之前蜜蜂的凄凉的嗡嗡声。他们在傍晚时候来到希比沙村;这个坐落在林木葱郁的山麓下的小村庄,被对面的落日照射着。在一所破旧不堪、生满菌子的小教堂旁边,有一群快活的年青人,戴着缀红布的制帽,在热热闹闹地玩着打棒游戏。一个穿长统靴、留着又长又尖的红胡子、模样活象童话里画的地精①的矮个子,刚刚打过,--他当场出丑,一根棒子也没有打中。大伙都笑他。矮个子不好意思地微笑着,但是他的笑让大伙都看得出,他丝毫不觉得窘,而是跟大伙一样,非常快活。【①欧洲童话中守护地下宝物的侏儒。--译者注。】“看,那就是莱奋生,”皮卡说。唐吉诃德“在哪里?”“呐,就是那个红胡子……”皮卡撇下被弄得莫名其妙的密契克,突然灵活得象小鬼一般,细步向那个矮子跑过去。“大伙看啊,是皮卡!……”“真的是皮卡……”“你总算爬来了,秃鬼!……”那些年青人停止游戏,都来围住老头,密契克站在一旁,不知是应该走过去呢,还是等人叫他。“跟你一块来的是什么人?”莱奋生终于问道。“是医院里的一个小伙子……一个挺一不错的小伙子!……”“是莫罗兹卡背来的伤员,”有人认出了密契克,插嘴说。密契克听到人家在说他,就走了过去。玩打棒游戏的本领非常拙劣的矮个子,生着一双机灵的大眼睛,--这双眼睛仿佛捉住了密契克,把他的里面翻了出来,这样看了几秒钟,好象要把他里面的一切都掂掂分量。“我是来参加你们的部队的,”密契克开口说。他因为忘记把卷起的衣袖放下,所以脸红起来,“以前是在沙尔狄巴那里……在受伤以前,”为了增加分量,他又加了一句。“是从什么时候起到沙尔狄巴那里的?……”“从六月起--唔,从六月中旬起……”莱奋生重又用探究的目光打量了他一下。“会打枪吗?”“会……”密契克含糊他说。“叶菲姆卡。……拿支步枪来……”在叶菲姆卡去取枪的这一会工夫,密契克觉得有几十只好奇的眼睛从四面仔细研究他,他渐渐开始把他们一味的缄默当做是敌意了。“哦,枪来了。……你打什么好呢?”莱奋生用眼睛搜寻着。“打十字架!”有人兴冲冲地建议说。“不,何必打十字架。……叶菲姆卡,来把棒子都竖起来,你就往那儿打……”密契克拿起步枪,突然受到一阵恐怖的侵袭,使他的眼睛几乎要眯缝起来(他感到恐惧,并不是因为要打枪,而是因为他觉得大家都巴望他打不中)。“左手靠近些这样比较好打,”有人建议说。含着明显的同情说出来的这句话,对密契克大有帮助。他壮了壮胆、扣动扳机吧的打了一枪,这时他终于眯起了眼睛,--但他还是看到,竖着的棒子飞开了。“能行……”莱奋生笑了起来。“从前养过马吧?”“没有,”密契克老老实实他说,在这样的成功之后,即使要他把别人的过错都承担下来,他也是情愿的。“可惜,”莱奋生说。看得出,他的确是感到惋惜。“巴克拉诺夫,把‘老废物’交给他,”他狡猾地眯缝起眼睛。“好好地照顾它,这马的性子很温和。至于怎么照顾、排长会教你的。……我们派他到哪个排呢?”“我看,就派给库勃拉克吧他那儿缺人,”巴克拉诺夫说。“可以跟皮卡在一块。”“也好……”莱奋生同意了。“你去吧。”……朝“老废物”望了第一眼,就使密契克忘掉了自己的成功,忘掉了因为成功而引起的沾沾自喜的稚气的希望。这是一匹病弱的母马,肮脏的白毛,背部凹陷,大肚皮,眼睛不住流泪。这是一匹农家养驯了的马,一生中耕过的地已经不少,除了这些,它还怀着孕。它的怪里怪气的外号对它很合适,就象对于受到上帝祝福、没有牙齿、说话跑风的老婆子是同样地合适一样。“是给我的吗,啊?……”密契克声音沮丧地问。“马的长相是不好看,”库勃拉克拍拍它的屁股,说。“蹄子太软--不知是训练得不好呢,还是因为有病……不过,骑还是可以骑的……”他把剪成平头的、头发有些花白的方脑袋转过来对着密契克,迟钝地、深信不疑他说:“可以骑……”“你们这儿就没有别的马了吗?”密契克间,他心里顿时充满了一股无处发泄的憎恨,他恨“老废物”,也恨它可以骑。库勃拉克没有理睬他,就用平板的声调乏味他讲起来:密契克每天早、中、晚应该怎样服侍这匹被糟蹋得不成样子的马,使它避免数不清的危险和疾病。“行军回来,先别忙卸下鞍子,”排长教导说。“先让它歇一会儿,落落汗。卸下鞍子之后,马上就要用巴掌是干草擦它的脊过,骑还是可以骑的……”他把剪成平头的、头发有梁,上鞍子之前,也要擦。……”密契克嘴唇发抖,眼睛望着比马背高的地方,不去听他。他认为,他们从一开始就要贬低他,故意给他这样一匹叫人生气的、昧子七歪八扭的母马。最近这个时期,密契克总是从他应该开始的那个新生活·的角度来分析自己的所作所为。但现在他觉得,有了这匹可恨的马,压根儿就不必谈什么新生活。照目前这样,谁也看不出,他已经完全变了,变成一个坚强自信的人了;人们都会以为,他依然是原来那个可笑的密契克,连一匹好马都不能托付给他。“这匹马,除了,这些,还有鹅口疮……”排长犹豫他说,至于密契克心里是多么委屈,他的话人家有没有听进去,这些他一概都不管。“本来应该用明矾来给它医,可是咱们这儿没有明矾。我们是用鸡粪来医鹅口疮这法于也挺灵。要把鸡粪放在布上,在戴上嚼子以前,裹在嚼子周围,这样非常有效……”“把我当小孩子,还是怎的?”密契克不在听排长的话,心里想:“不,我要去找莱奋生,对他说我不愿意骑这样的马。……我完全没有义务替别人受罪(他愿意把自己想成是在为别人牺牲,心里才高兴)。不,我要把话都跟他讲个明白,叫他别以为……”等排长把话说完,马匹完全交给密契克照管的时候,他这才后悔不该不去听排长的活。“老废物”低着头,有气无力地动着自嘴唇,这时密契克才明白,现在它的全部生活都要归他管了。但是怎样来照料马儿的并不复杂的生活,他仍然是一窍不通。他甚至不会把这匹温顺的母马好好地拴起来,因此它在各个马房乱跑,吃别的马匹的草料,把别的马匹和值班人都惹火了。“这个新来的瘟鬼,他跑到哪儿去啦?……怎么不把自己的马拴好!……”木棚里有人大声嚷着,还有刷刷的鞭声。“滚,滚,鬼东西!……值班的,把马牵走,去它妈的……”密契克在昏睡的、漆黑的街道上走着,去寻找司令部。他走得大急,再加上心急如焚,弄得满身大汗,而且还常常闯在多刺的灌木丛上,气得他把头脑里所有最难听的粗话都搬了出来。有一次,他差点冲了人家的跳舞会嘶哑的手风琴热烈地奏出“萨拉托夫小调”,卷烟冒出火星,军刀和马刺铿鸣,姑娘们尖叫着,在疯狂的舞蹈中跺得土地发抖。密契克不好意思向他们间路,从旁边绕了过去。要不是从拐角后面迎面走出一个单身人来,他也许要瞎摸一夜。“同志!去司令部怎么走?”密契克迎上前去,大声说。没想到来的竟是莫罗兹卡。“您好……”他窘得要命他说。莫罗兹卡发出一个含糊的声音,慌乱地站住了……“往右第二个院子,”他想不出别的话,终于口答说。他两眼异样地亮了一下,就头也不回地走了过去……“是莫罗兹卡……不错……他本来是在这里嘛……”密契克想道,他觉得自己又变得象前些日子那样孤独了;莫罗兹卡、黑暗而陌生的街道、以及他不知如何饲养的温顺的母马,好象是种种危险,把他包围起来。在他走近司令部的时候,他的那股决心已经完全消失了。他是来于什么的、他要做些什么、说些什么,他已经完全茫然了。在一个象田野般空旷的大院子当中生着一堆聋火,约莫有二十来个游击队员躺在聋火周围。莱奋生照朝鲜人那样盘着腿紧挨火边坐着,望着噬噬冒烟的火焰出神,那模样使密契克觉得他格外象童话里的地精。密契克走过去,站在后面,--没有人回过头来看他。游击队员们在轮流讲一些淫亵的小故事,里面一定有一个糊涂牧师跟一个淫荡的牧师太太,还有一个胆大包夭、鬼机灵的年轻人,他因为深得牧师太大的欢心而把牧师豪在鼓里。密契克认为,他们讲这些故事并非因为它当真有什么可笑,而是因为除此以外没有另外的可讲;他们笑,也是作为义务。但是莱奋生始终都聚精会神地听着,大声笑着,而且好象是真心地笑。别人叫他讲的时候,他也讲了几个笑话,在场的人里面,数他最有学问,因此他讲的故事也最引人入胜;最淫猥,可是看起来莱奋生讲的时候毫不扭泥,态度平静,带着嘲弄的神气,淫狠的话好象是从别人嘴里说出来的,跟他毫不相干。密契克望着他,不由也跃跃欲试,虽然他认为这种故事是不能登大雅之堂的,而且拼命装出一副不屑一听的姿态,骨子里他却爱听这一类的东西。可是他又怕这样一来,会引得大伙带着诧异的神气看他,弄得他非常尴尬。结果他并没有加入,就这样怀着对自己的不满和对大伙、特别是对莱奋生的怨恨,走开了。“管它呢,”密契克委屈地紧抿着嘴,想道,“反正我是不会去服侍它,随它死也罢,活也罢。看他会说什么,我反正不怕……”从此,他果然不再去照管那匹马,只是在蹈马的时候牵它出去,偶而牵它去饮点水。假如他碰到的是一位比较管事的排长,他可能很快就得挨骂,但是库勃拉克对排里的事一向不过问,一切都听其自然。“老废物”满身长疮,既没有草吃,又没有水喝,别人看它可怜,偶而照顾它一下。密契克被看做是“二流子和自高自大的人”,很不得人心。全排只有两个人跟他比较接近,那就是皮卡和“黄雀”。但他和他们结交并不是因为跟他们合得来,而是因为除了他们他便不会跟别人交朋友。“黄雀”是自己找上来的,拼命向他讨好。有一次,密契克因为没有擦枪同班长吵了一架,独自躺在屋槽下,望着天花板发呆。“黄雀”趁此机会摇摇摆摆地走到他眼前,嘴里说着:“生气了吗?……得啦!这种人没有知识,头脑不清楚,犯得上跟他计较吗?”“我没有生气,”密契克叹了口气说。十日谈“那末是感到寂寞了吧?这就又当别论了,这我是可以理解的……”‘黄雀”在卸下的前段大车上坐下,用惯常的动作把涂了好多油的靴子缩到身前。“有啥办法呢?您知道,我也寂寞--这儿的知识分子很少。除了个莱奋生,可是他也……”“黄雀”挥了挥手,意义深长地望了望自己的脚。“他怎么样啊?……”密契克好奇地追问道。“唔,您要知道,其实他根本不是个真有学问的人。不过是很有心计罢了。拿我们做垫脚石来给自己积累一点资本。您不信?”“黄雀”苦笑了一下。“一点也不假!您,当然以为他是个勇敢非凡的天才统帅罗。”“统帅”这个词,他是含着特殊的意味说出来的。“得啦吧!……这都是我们自己的臆想。我跟您实说吧……就拿我们撤退这个具体事例来说:我们不去神出鬼汲地打击敌人,粉碎他们,反而跑到这么个人迹不到的地方来。还说什么你们要知道,这是出于高度的战略考虑呢!我们的同志们也许在那边遭受牺牲,可是我们这儿却在讲什么践略考虑……”“黄雀”随手把车轮上的铁销子拔了出来,又气恼地把它塞回去。密契克并不相信,莱窗生果真象“黄雀”形容的那样。不过觉得听听也颇有意思,他有好久没有听到这样有修养的谈吐了,而且不知为什么他希望这里面有几分是真实的。“难道真是这样?”他欠身起来,说。“我倒觉得他为人非常正派。”“正派?!”“黄雀”听了大吃一惊。这时他的声音失去了平时甜腻的音调,露出了自以为高明的口吻。“您真糊涂。您再看看,他所赏识的是些什么样的货色!……巴克拉诺夫算什么东西?毛头小伙子!自以为了不起,他哪里当得了队长的助手?难遭就找不到别人?当然,我自己是个有病的人,浑身是伤我中过七弹,耳朵也被炮弹震聋,我根本不羡慕这种麻烦差事。不是我自吹自擂,至少我不会不如他……”“恐怕他不知道您在军事方面是很内行的吧?”“我的老天,他会不知道!这件事,您无论去问谁,谁都知道。当然罗,有好多人嫉妒我、会对您说我的坏话,不过这无论如何总是事实!……”渐渐地,密契克精神也好起来,开始对他谈起自己的心情。他们在一块度过了一整天。这样往来了几次之后,密契克虽然非常讨厌“黄雀”,但是又觉得离了他不行。要是多日不见他的面,他甚至会主动去找他。“黄雀”教会他怎样巧妙地逃避值日和炊事工作--这一切已经丧失了新鲜的魅力,戍为讨厌的负担了。从此,如火如芜的部队生活就变得和密契克漠不相关了。他看不到部队这个机器里面的主要动力,也感觉不出所做的一切都是必需的。这样的冷漠淹没了他对于勇敢的新生活的全部美梦,尽管他已经学会跟人顶嘴,不怕别人,晒黑了皮肤,衣服穿得邋里邋遢,外表上变得跟大伙一样。 10 溃灭的开始 莫罗兹卡碰到密契克之后,并不象上次那样感到气愤和憎恶,这使他自己都觉得奇怪。他只是纳闷,这个冤家怎么又和他狭路相逢?一面又下意识地确信,他莫罗兹卡应该生他的气才对、总之,这次见面还是给他的情绪上引起了极大的波动,所以他想立即找一个人一吐自己的烦恼。“方才我在小巷里走着,”他对杜鲍夫说。“刚一拐弯,迎面就碰上了沙尔狄巴队里的那个小子,就是我带口来的那一个,你记得吗?”“怎么样啊?……”“不怎么样……他说‘去司令部怎么走?……’我说,‘呐,就是往右第二个院子……’”“那么后来呢?”杜鲍夫觉得这全部经过之中并没有值得奇怪的地方,以为还有下文,便追问说。“嗨,碰上就完了呗!……还会有啥呢?”莫罗兹卡怀着一股无名之火回答说。他忽然心里烦起来,不愿意再跟人说话。本来他是打算去参加晚会的,结果却跑到于草棚里躺下,可是又没有睡意。不快的回忆象一大堆沉重的东西朝他压下来;他觉得密契克仿佛是存心挡着道,拼命要把他从一条正确的道路上挤开。”第二天,他整天坐立不安,东跑西颠,勉强按捺下要再看见密契克的愿望。牛虻“我们干吗要闲着没事尽待着?”他向排长发牢骚说。“我们在这儿闷得都要烂掉了。……也不知莱奋生在那儿打些什么主意?……”“他在那里琢磨,怎样才能让莫罗兹卡高兴。他整天坐在那里这么琢磨,把所有的裤子都磨破了。”杜鲍夫根本想不到,莫罗兹卡的心情竟是那样复杂。莫罗兹卡得不到同情,感到极端不祥的苦闷,他觉得,要是没有紧张的工作来排近郁闷,眼看他又要酗酒了。这是他生平第一次主动同自己的欲望作斗争,然而他的力量是薄弱的。只是一件偶然事件挽救了他,才使他不至于堕落。莱奋生来到这个偏僻的地方,几乎跟其他部队都失去了联系。有时收集得来的一鳞半爪的消息,无情地描绘出一幅土崩瓦解的情景。从乌拉辛斯克吹来的风里,夹着令人不安的硝烟和血腥的气味。莱奋生通过原始森林中多年不见人迹的依稀可辨的小径,和铁路取得了联系。他获悉不久将有一列载运军人和被服的军用列车通过,铁路工人答应将准确日期和时间通知他。莱奋生知道,部队迟早会被发现,而且没有弹药和寒衣在原始森林里也无法过冬,因此决定作第一次出击。冈恰连柯赶紧装好地窗,杜鲍夫的排在雾夜偷偷穿过敌人防范严密的地区,突然出现在铁路线上。……挂在邮车后面的货车被冈恰连柯炸毁,客车却安然无恙,在爆炸的轰响声中和炸药的灰渣中,被炸断的铁轨腾空飞起,又抖动着轰的一声落在斜坡下面。地雷上安装的一个别旦式枪闩,钩住一根绳,挂在电报线上。事后有好多人伤透了脑筋也猜不出这是什么人挂的,挂在那里的目的何在。在侦察兵侦骑四出的时候,杜鲍夫带着满载辎重的驮马,在斯维雅基诺的林场里守候机会,准备夜间潜入峡谷。几天后他们已经来到希比沙,人员毫无损失。“喂,巴克拉诺夫,现在可要匹守着啦……”莱奋生说,他的闪烁不定的目光使人看不遗他是在开玩笑呢还是当真、当天他就分散了物资,把军大衣、弹药、军刀、面包干部分发给大伙,只留下备用马匹能够驮得动的。整个乌拉辛斯克盆地一直到鸟苏里,都被敌人占领。新的兵力在向伊罗河子河口集结,日军方面派出侦察四下搜索,跟莱奋生的巡逻们不止一次地遭遇过。八月底,日军向上游移动。他们移动的速度缨馒,在一个村子要歇好久才开往另一个村子,步步稳扎穗打,频豪地向网翼派出警戒。他们的进度虽然缓慢,但在它的铁一般的顽强中,却可以感到一股自信的、有道理而又盲目的力量。菜奋生派出去的侦察兵回来时,眼睛里总流露出惊骇的神情,侦察到的消息往往是互相矛盾。“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莱窗生冷冷地重又问道。“你说昨天他们在索洛缅纳雅,今天早上又到了莫纳基诺,怎么,他们是在后退吗?……”“我不一不知道,”侦察兵结结巴巴他说。“在索洛缅纳泥的也许是先头部队……”“那你怎么知道,在莫纳基诺的是主力,而不是先头部队呢?”“是老乡们讲的……”“你开口闭口都是老乡!……我是怎么关照你的?”侦察兵立刻天花乱坠地编了一大套,说明他为什么不能深入侦察。实际上,他是听了娘儿们的毫无根据的胡诌被吓坏了,离敌人还有十俄里就不再前进,特在灌木丛里抽烟解闷,挨到适当的时候回来。“你最好自己去闯一头,”他心里这样想,一面象农民那样假装老实,连连霎眼望着莱奋生。“只好请你亲自去一趟,”莱奋生对巴竟拉诺夫说。“要不然,我们待在这儿会象苍蝇一样被人拍死。拿这批家伙真没有办法。你带一个人去,天不亮就动身。”“可是带谁去呢?”巴克拉诺夫间。虽然紧张的战斗的喜悦使他的五脏六腑热烈翻腾,他却竭力做出认真考虑的神气:他跟莱奋生一样,认为一定不能让自己的真实感情流露出来。“你愿意带谁就带谁……要不就带库勃拉克那里的新来的也行,他是叫密契克吧?顺便也考验考验这个小伙子。要不然大伙尽说他不好,也许是并没有根据……”这次出去侦察,对密契克是个求之不得的好机会。从他进部队以来这短短的时间里,他没有完成的工作、没有履行的诺言和没有实现的愿望实在大多,到后来即使能完成其中的一两项,也没有什么意义,起不什么作用了。然而这些事堆在一块越压越重,越使他运不过气来,越使他痛苦;使他无法冲出他那狭隘得荒谬可笑的小圈子、他认为,这一次他只要表现得很勇敢,就可以一举冲破这个没有意义的狭小的圈子。他们在破晓前出发。山脉上原始森林的材冠微泛红光,山下村中的公鸡正唱第二遍。天气寒冷,四周一片黑暗,有些阴森森的。这不平常的环境、危险的预感和成功的希望,在他们而人心中激起一种斗志昂扬的情绪,在这种情绪下,其余的一切都显得无足轻重了。热血在体内波动、肌肉变得富有弹性,但是空气却寒冷刺骨,甚至发出脆折的声音。“啊呀,瞧你的马满身都是疥癣,”巴克拉诺夫说。“你没有照管它还是怎的?真糟糕。……这一定是库勃拉克糊里糊涂,他大概没有教你怎么照管它吧?”巴克拉诺夫再也不相信、一个会养马的人,竟会有脸把马儿糟蹋到这等地步!“他没有教你,是吗?”“叫我怎么说呢……”密契克发窘了。“反正他不大肯帮助别人。我又不知道去向谁请教。”他因为说谎感到惭愧,在马上如坐针毡,不敢对巴克拉诺夫正视。“随便问谁都行。我们那边有好多能手。打起仗来也不赖……”密契克一反几乎被他接受了的“黄雀”的看法,对巴克拉诺夫渐渐发生好感。巴克拉诺夫是那么结实,那么圆滚滚的,坐在马鞍上好象是牢牢安装在上面似的。他的渴色眼睛里运出机灵,什么事他一听就明白,立刻把值得注意的和无关紧要的区分开来,然后作出切实可行的结论。“暖呀,老弟,我一直在看,你的鞍子怎么老是来回晃荡!你将后面的肚带收得太紧,前面的反而搭拉着。应该翻个过才对。来,我来给你重搁一下。”密契克还摸不清楚是怎么回事,巴克拉诺夫已经下了马,动手弄鞍子了。“嗨,……你的鞍垫也卷起来啦……下来,下来,马都被你糟蹋坏了。我们来彻底重搞一下。”走了几俄里之后,密契克对巴克拉诺夫已经心悦诚服,相信巴克拉诺夫的确比他强得多,聪明得多,不仅如此,巴克拉诺夫还是个非常坚强勇敢的人,所以他密契克应该永远心甘情愿地服从他。在巴克拉诺夫这方面呢,对密契克倒是毫无成见,虽然他很快就感到自己比他强,但是他以平等的态度同他交谈,极力要单凭自己的观察来确定他的真正价值。“是谁派你到山里来的?”“唔,我嘛,其实是自己跑来的,不过证件是‘极端派’给我开的……”想起斯塔欣斯基当时的怪异举动,密契克说的时候竭力冲谈介绍他前来的那个团体的作用。“极端派?……你不该跟他们搞在一块--这批家伙尽胡搞……”“其实我根本不管那一套。……无非是因为那里面有我几个中学里的同学,所以我就……”“你念完了中学?”巴克拉诺夫打岔说。“什么?哦,是念完了……”“这很好。我也进过技工学校。学的是旋工。可是没能念完。你明白吗,因为我上学太晚,”他好象替自己分辩似地解释说。“进学校以前我是在造船厂做工的,想等我弟弟长大些再说,这时候,局势就乱了……”停了一会,他又沉吟地拖长声音说:“是一啊。……中学。……我小时候也曾想过进中学,可是没有办法呀……”显然,密契克的活勾起了他许多不必要的口忆。密契克突然热情迸发地一再证明说,巴克拉诺夫没有进过中学根本不是一件坏事,甚至是一件好事。他不自觉地变成要让巴克血诺夫确信,尽管他没有受过教育,但他却是个非常聪明的好人。可是巴克拉诺夫却看不出自己的失学究竟有多大的好处,对于密契克的比较复杂的议论也毫不理解。因此他们没有能够推心置腹地畅谈一番。而入催着马默默地跑了好一会。沿途碰到的一些侦察兵还是照样扯谎。巴克拉诺夫听了直摇头:到了离索洛缅纳雅村还有三俄里的一个田庄里,他们把马匹留下,步行前往。太阳早已西斜,困倦的田野里,满眼都是农家妇女的花头巾,粗大的麦捆投下了宁浴、浓密而柔软的阴影;这时迎面来了一辆大车,巴克拉诺夫就向车上的人打听,索洛缅纳雅村里有没有日本人。“听说早上来了四五个,可是这晌怎么又不听说了……他们要来,但愿也等我们割完麦子再来,滚它妈的……”密契克的心噗通噗通地跳起来,但他并不感到恐惧。“这么说,他们是真的到了莫纳基诺了,”巴克拉诺夫说。迸村的时候,有几条狗朝着他们们洋洋地吠叫了几声。他们看见一家门匹留下,步行前往。太阳早已西斜,困倦的田野前用杆子吊着一捆草①的客店,门口停着一辆大车,就走进去按照“巴克拉诺夫式”饱喝了一顿牛奶:就着面包啊了一小钵牛奶。后来密契克每次回想起这次行军的时候都犹有余悸,眼前总要浮现出巴克拉诺夫满脸带着幸福的微笑、上唇还沾着牛奶就走到街上的模样。他们走了不多几步,迎面就有一个胖妇人提着裙子从小巷里跑出来。她一看见他们,就发槽似地站住了。她的眼睛瞪得好象要从头巾下面跑出来,嘴巴象被捕的鱼儿那样大口大口地吸气。她突然用十分尖细刺耳的声音叫了起来:“我的亲人,你们还往哪里走啊?……一大队日本兵已经到了学校那边!……他们要往这边来了,你们赶紧逃吧,他们往这边来了!……”【①旧时俄国的客店常在门前用杆子吊着一捆草,使旅客从远处便可以看到--译者注。】密契克没有听懂她的话,已经有四名荷枪的日本兵步伐整齐地从那条小巷里走了出来。巴克拉诺夫大叫一声,非常迅速地找出手枪,朝着两个日本人几乎是正对着开起枪来。密契克只见他们背后血肉横飞”,两个日本人都栽倒在地上。第三颗子弹打偏了,手枪也出了毛病。剩下的日本兵,有一个拨腿就逃,另一个拉下了步枪,就在这时候,密契克为一股新的、比恐惧更能控制他的力量所支配,对着那日本人连开了几枪。当最后几颗子弹打中日本人的时候,那日本人已经倒在尘埃中抽搐。“我们跑吧!……”巴克拉诺夫喊道。“往大车那边跑!……”几分钟后,他们解下在客店旁边乱蹦乱跳的马,在街上飞奔,扬起了炎热的尘土。巴克拉诺夫站在大车上,拼命用缰绳的末梢打马,不时还回过头去看有没有追兵。在村中心的什么地方,至少有五个号手吹起了警号。“他们……全一部……都在这儿!……”巴克拉诺夫带着得意的神情恶狠狠地大喊道。“全一部。……是主力!……你听见他们在吹号吗?……”密契克什么都没有听到。他伏在大车底上,因为脱险感到欣喜欲狂,还感到被他击毙的日本鬼子在滚烫的尘土中奄奄一息、在最后垂死的痛苦中抽搐着。后来他朝巴克拉诺夫瞅了一眼,他觉得巴克拉诺夫的歪扭的脸是讨厌和可怕的。过了一会,巴克拉诺夫已经在笑了:“真是妙极了!是吗?他们进村子,我们也冲了进去。老弟,你真行!说实在的!我没有料到你居然有这一手。要不是你,他就要把我们打成马蜂窝了!……”密契克极力不去看他,只是低着头趴在那里,脸色又黄又白,满脸黑斑,好象是烂了根的麦穗。跑了两俄里光景,不听见有人追赶,巴克拉诺夫就勒住了马,在道旁一棵弯曲的单株榆树旁边停下。“你留在这里,我上树去,我们要守候着……”“为什么呀?……”密契克声音忽断忽续他说。“我们快走吧。应该去报告……很明显,主力就在这里……”他极力要使自己相信他说的是实活,可是却办不到。现在他觉得留在敌人近旁很可怕。“不,还是等一会儿好。为了打死这三个笨蛋跑一趟,太划不来。我们要把情况摸得分毫不差。”半小时后,约莫有二十名骑兵从索洛缅纳雅村慢步跑出来。“要是被他们发现了怎么办?”巴克拉诺夫心里发颤,暗忖道。“我们恐怕不能坐着大车逃出去。”他克制住自己,决心要等到最后关头。这些骑兵被小山挡住,因而没有被密契克看到。等他们走了将近一半的路程,巴克拉诺夫从他的了望点又发现了一队步兵:他们排成密密的队形刚走出村子,在飞扬的尘土中枪械射出反光。……这时巴克拉诺夫他们便拼命赶马奔回田庄,差点把马累死;到了那边,他们换上自己的马,几分钟后已经在通希比沙的大路上疾驰。一向有远见的莱奋生,不等他们口来(他们是夜里回来的)就叫库勃拉克的一排人下了马,去加强防哨。排里三分之一的人留下看马,其余的都在村旁一座古老的蒙古式城堡的围墙后面值班守卫。密契克把马交给巴克拉诺夫,自己留在排里。他虽然十分劳累,却没有睡意。河上雾气弥漫,变得寒冷起来。皮卡在睡梦中翻来覆去,呻吟着;哨兵脚下的乱草发出神秘的悉悉声。密契克仰卧着,眼睛搜寻着星星;星光仿佛从雾幕后面黑黝黝的空洞里隐隐透射出来;密契克感到自己心里也是同样的空虚,因为没有星星,所以格外昏暗凄凉。他想,弗罗洛夫一定时刻都有这同样的空虚之感;他突然想到,也许自己会跟这个人落得同样的下场,想到这里,他不禁有些毛骨悚然。他极力要驱除这个可怕的念头,但弗罗洛夫的形象却牢牢盘踞在他的头脑里。他仿佛看到弗罗洛夫躺在病床上:面容枯槁,两只手毫无生气地搭拉下来,头顶上的槭树在籁籁作声。“他不是已经死了吗!”密契克恐怖地想道。但是弗罗洛夫动了动一根指头,朝他扭过脸来,呲牙咧嘴地笑道:“这批家伙……在胡闹……”忽然,“他在病床上油搐起来,身体里面飞散出一些碎块,这时密契克看到,这根本不是弗罗洛夫,而是那个日本兵。“这真可怕……”他浑身发抖地想道,但是瓦丽亚走过来弯下腰望着他,对他说:“你不要怕。”她的态度冷静而温柔。密契克顿时觉得舒服起来。“我没有好好地跟你告别,你可不要生气,”他温存他说。“我是爱你的。”她把身子紧偎着他,可是转瞬间一切都消失了,不知去向了;几秒钟后,他已经坐在地上,霎着眼,在用手摸枪,这时候天已经大亮。周围的人们在忙着卷军大衣;库勃拉克钻进灌木丛,在用望远镜观看,大伙都一个劲儿地钉着他问:“在哪里?……在哪里?……”密契克终于摸到了枪,爬上墙头,才知道大伙说的是敌人,但是他看不见敌人,也开始问起来:“在哪里?……”“你们于吗挤做一堆?”排长忽然狠狠地低声说,还用力把什么人推了一下。“排成敞兵线!……”在大伙沿着围墙散开的时候,密契克还伸长脖子,拼命想看到敌人。“他们到底在哪里?……”密契克几次问旁边的人。那人趴在那里,不理密契克;他搭位着下唇,不知为什么老去搔耳朵,后来他突然转过脸来,破口大骂。密契克没有来得及还嘴,因为他听到了口令:“全--排--”他伸出步枪,可是仍旧什么都看不见,同时因为别人都能看见自己却看不见而恼火,他一听到一声“放”,就胡乱放了一枪。(他不知道,排里足有一半的人也是什么都看不见,但是怕日后传为笑柄,所以没有声张。)“放!……”库勃拉克又下令说,于是密契克又放了一枪。百年孤独“啊一哈!他们逃跑了:……周围的人喊道。大伙忽然高声瞎聊起来,脸上也变得兴奋快活了。“得啦,得啦!……”排长在骂。“是谁在那边放枪?不爱惜子弹!……”密契克听旁人在彼此打听,才知道方才来的是一队日本侦察兵。有好多人自己并没有看到敌人,却来嘲笑密契克,并且吹牛说,被他们瞄准的日本人都落下了马鞍。这时候,大炮轰的一响,整个山谷里都充满了回声。有几个人吓得趴在地上;密契克也象碰伤了似的,缩做一团: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听到炮响。炮弹在村后的什么地方爆炸了。接着机枪象狂喘似地响起来,紧密的枪声四起,但是游击队方面没有还击。过了一分钟,也许是过了一小时--时间观念变得令人可恼地模糊,密契克觉得,游击队员的人数仿佛增多了,并且看见巴克拉诺夫和麦杰里察正从围墙上下来。巴克拉诺夫带着望远镜,麦杰里察的一边面颊在抽动,鼻翼翁动得厉害。“你趴下啦?”巴克拉诺夫问,他额头的皱褶舒展了。“怎么样?”密契克苦笑了一下,拼命使自己集中精力,问道:“我们的马在哪里?……”“我们的马在大森林里,我们马上也要到那边去,不过最好能阻挡他们一下。……我们这儿倒没问题,”他补充了一句、显然是想给密契克打气,“可是杜鲍夫的一排人在平原上。……唉,该死的!……”近处的爆炸震得他抖了一下,他忽然大骂起来。“莱奋生也在那边……”说着,他就双手拿着望远镜,沿着散兵线不知往哪里跑去。到第二次该放枪的时候,密契克已经能看见日本兵了:他们分成几批穿过灌木丛前来进攻,而且差不多到了跟前。密契克觉得,即使要逃跑,现在也跑不掉了。这时他感到的并不是恐怖,而是痛苦的等待:这一切到底几时才能算完呢。在这样的一瞬间,库勃拉克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叱喊道:“你这是朝哪儿放枪?……”密契克回头一看,才知道排长的话跟他无关,这是对皮卡说的,他在这以前不知怎么没有发现他。皮卡趴在比他低的地方,脸几乎埋到土里。他把枪举在头顶上,扳动枪闩朝身前的一棵树胡乱开枪。库勃拉克骂他,他还是放他的,不同的只是于弹用完了,枪闩在空响而已。排长用皮靴踢了他几脚,皮卡却始终没有抬起头来。在这以后,大伙一齐向什么地方跑去,起初乱糟糟的,后来就排成稀稀拉拉的纵行,密契克不明白为什么要跑,也跟着大伙一齐跑。但是,即使在万分惊惶绝望的瞬间,他都能感到这一切行动并不是那样地偶然和没有意义,一定有许多大概和他本人有着不同感受的人,在指挥着他以及周围人们的行动。他看不见这些人,但他在自己身上感到他们的意志。进村之后,他定了定神,--现在他们排成长长的散兵线,改为步行,--不由用眼睛搜寻着,究竟是谁在支配着他的命运? 11 苦难 战斗结束,部队在一个木贼和蕨草丛生的幽谷里隐蔽起来。莱奋生在检查马匹的时候,看到了“老废物”。“这是怎么回事?”“什么呀?”密契克嘟暖着说。“来,把鞍子拿下来,让我瞧瞧它的脊梁……”密契克用发抖的手指解开马肚带。“哼,那还用说。……脊梁都磨破了,”听莱奋生的口气,他根本就没指望会有什么好事。“你大概以为,你只要骑骑马就行了,而照顾--却是别人的事吧?……”莱奋生竭力克制着,不让自己提高嗓门,这对他是不容易的,因为他疲倦得厉害,胡子不住地抖动,两手神经质地揉弄着不知从哪里折下来的小树枝。“排长!过来……你是管什么的?……”排长眼睛霎也不霎,盯着密契克不知为什么捧在手里的马鞍,不高兴地、慢吞吞他说:“这个笨蛋,不知对他说过多少次了。……”“不用你说我也知道!”莱奋生扔掉小树枝,他向密契克投过来的目光是冰冷冷的、严厉的。“你去告诉军需主任,在它没有治好之前,只好请你骑驮马……”“请听我说,莱奋生同志……”密契克嘟嘟哝哝地说,由于感到屈辱而声音发抖;他感到屈辱,并不是因为自己把马糟蹋得不成样子,而是因为他不知为什么把那个沉甸甸的马鞍捧在手里,样子滑稽而丢人。“这不怪我。……请您听我说完……请别忙走。……现在您可以相信我。……我一定要好好地照顾它。”但是莱奋生头也不回,走过去看后面的马去了。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过了不久,他们因为缺粮不得不转移到邻近的山谷里去。接连几天功夫,部队一直顺着乌拉辛斯克支流东奔西跑,战斗和奔波使他们人困马乏。没有被敌人占领的村子越来越少。不论是面包或是燕麦,不经过战斗一点都弄不到;伤口来不及愈合,一次又一次地化脓。人们变得冷酷起来,变得更严峻,更凶狠,更不爱说话了。莱奋生深信,推动这些人们的力量,并不仅仅是自卫感,同时还有一种本能,这本能粗看是看不出的,甚至是他们中间大部分人都没有意识到的,然而其重要性并不因之稍减;凭着这个本能,他们才会为了最终目的去忍受一切,甚至去死;要是没有它,他们里面谁也不会心甘情愿地在乌拉辛斯克的原始森林里丧命。但是他也知道,这个根深蒂固的本能是深深埋藏在人们心中许许多多迫切的、细小的日常需要下面,埋藏在对于同样渺小的、然而却是有血有肉的小我的关怀下面,因为每个人都要吃饭睡觉,因为每个人都是软弱的。这些背负着日常生活琐事的重担的人们,意识到本身的软弱,就将自己最重要的使命转托给象莱奋生、巴克拉诺夫和杜鲍夫那些比较坚强的人,责成他们多想到这个使命,少想到他们自己也需要吃饭睡觉,并且要他们提醒别人不要忘记这件事。现在莱奋生总是跟大伙在一块亲自率领他们战斗,跟他们吃一锅饭,为了查岗夜里不睡,而且几乎是唯一还没有忘记嬉笑的人,甚至在他跟人随便闲聊的时候,在他的每一句活里也都可以听出这样的含意,“你看,我也在跟你们一同吃苦--明天我也可能被打死或是饿死,但我还是象平时一样地精神饱满和顽强,因为这些并不那么重要……”尽管如此,使边和游击队员们息息相通的那些无形的线索,却在一天一天边断下去。……这些线索越少,他的话就越难以令人信服,--他逐渐变成高踞在部队之上的暴力了。他们常常用炸药去炸鱼,然后捉来吃;一般谁也不高兴到冷水里去捉鱼,总是支使那些最窝囊的人下去,多数时候都是叫那个当过猪倌的拉夫鲁什卡去这是个胆小口吃的人,连自己姓什么都不知道。他怕水怕得要命,从岸上走下去的时候一边哆哝一边划十字;密契克看着他的瘦瘠的背影,心里总感到很痛苦。有一次,这事被莱奋生发觉了。“等一下……”他对拉夫鲁什卡说。“你自己为什么不下去?”他向那个把拉夫鲁什卡连推带桑的小伙子问道,那人的脸是歪的,好象半边脸是被门夹扁了似的。那人抬起围着一圈白睫毛的眼睛狠狠地瞅着他,出人意外他说地说:“你自己下去试试……”“我才不下去呢,”莱奋生态度平静地回答说。“别的事就够我忙的,可是你应该去。……脱吧,招裤子脱绰。……你看,鱼都要漂走了。”“它漂随它漂……我又不是给人逗乐的小丑……”小伙子把身子一扭,不慌不忙地离开了河岸,几十只眼睛赞许地望着他,又带着嘲笑的神情望着莱奋生。“唉,这些家伙真是麻烦……”冈恰连柯说着便动手解自已衬衫的钮扣,可是队长的一声响得异乎寻常的叱喝把他吓得一哆嗦,使他停了下来。“回来!……”莱奋生的声音里鸣响起威风凛凛的音调,充满出人意外的力量。那个小伙子站住了,心里已经在后悔不该卷进这场纠纷,但是又不愿意在人们面前丢脸,重又说道:“说过不下去就是不下去……”莱奋生的眼睛因为深陷而显得特别小,目光特别尖锐,他睁着眼睛牢牢地盯着他,握着毛瑟枪,迈着沉重的脚步朝他走过去,那小伙子慢吞吞地、仿佛很勉强地动手解开裤子。“快些!”莱奋生面色阴沉,威胁他说。小伙子偷偷望了他一下,忽然吓谎了手脚,一条裤腿怎么也褪不下来,他害怕莱奋生会不容分说开枪把他打死,忙不迭地说:“马上就好,马上就好……给绊住了……唉,该死的!……马上就好,马上就好。……”莱奋生朝四周看了一下,大家都怀着敬意和畏惧望着他,不过,也仅仅是这些而已:同情是没有的。在这一瞬间,他感到自己成了凌驾干部队之上的暴力。可是,纵然如此,他也在所不惜,因为他深信他的暴力是正当的。从此,莱奋生就不惜采用一切手段去搞粮食,挤出时间让大家多休息,他偷牛,掠夺农民的白地和菜园,但是连莫罗兹卡都认为,这和偷李亚别茨的瓜完全是两码事。部队在经过乌杰庚斯克支脉的长途跋涉之中,完全靠葡萄和蒸得半生不熟的菌子充饥。越过支脉,莱奋生一行走进离伊罗河子河口约莫二十俄里的老虎谷,来到一所孤伶伶的朝鲜人的小房子前面。迎接他们的是一个身材魁梧的大汉,汗毛浓密得象他的毡靴上的毛一样。那人不戴帽子,腰里挎着一支生锈的斯密特枪。莱奋生认出他是大乌比辛斯克的私酒贩子斯狄尔克沙。“啊,是莱奋生!……”斯狄尔克沙招呼说,他的嗓子因为伤风老治不好而沙哑。他的眼睛含着惯常的昔笑从浓密的汗毛里望着人。“你还活着?不错。……这儿正有人找你呐。”“谁找我?”“日本人和高尔察克的手下呗……别的还会有谁要你?”“他们未必能找得着……我们要点吃的,这儿有吗?”“也许能找得着,斯狄尔克沙卖招呼说,“他们又不是傻瓜,你的脑袋挺值钱。……在村民集会上,呐,宣读过一会命令:不论捉到死的活的,都有赏。”“嘿!……出的钱多吗?”“西伯利亚票五百卢布。”“太便宜!”莱奋生冷笑了一声。“我说,我要吃的,这儿有吗?”“哪儿来的吃的……朝鲜人自己都尽吃小米饭,生猪,他们这里倒有一头,大约有十普特重,他们简直把它当宝贝--要靠这点肉过一冬呐。”莱奋生去寻找主人、那个颤巍巍的朝鲜人头戴压瘪了的硬壳帽,头发灰白,他一开口就恳求莱奋生千万不要动他的猪。莱奋生虽然可怜这个朝鲜人,但是感到自己背后有一百五十张嘴巴等着要吃,只好一再向他说明,他这样做实在是不得已,朝鲜人听不懂他的话,还是合掌求他,一再重复着说:“别吃一吃,……别……”“开枪吧,反正是没有办法了,”莱奋生愁眉苦脸地把手一摆,就象要别人朝他开枪似的。朝鲜人也愁眉苦脸地哭了起来。他突然屈膝跪下,胡子在草里磨蹭着,开始吻莱奋生的脚,但是莱奋生连搀都不去搀他--他怕这样一来就会硬不起心肠而收回成命。这一切,密契克都看在眼里,他的心紧揪了起来。他逃到屋后,把脸埋在干草里,然而即使到了这里,老人的老泪纵横的脸、在莱奋生脚下缩做一团的穿白衣服的矮小的身形,还是浮现在他眼前。“难道非这样干不行吗?”密契克一个劲儿地想道,这时又有一长串也是被掠夺掉最后一点东西的农民的脸一顺从的、低垂的脸,--在他眼前浮过。不,不,这是残酷的,实在太残醋了,”他又想道,一面把脸往干草里埋得更深。密契克知道,换了他,他决计不会这样对待那个朝鲜人,可是猪肉他还是跟大伙一块吃了,因为他肚子饥饿。清晨,莱奋生往山里去的路被敌人截断。经过两小时的战斗,丧失了将近三十人,才冲了出去,进入伊罗河子的山谷。”高尔察克的骑兵紧追不舍,莱奋生扔掉全部驮马,一直到晌午才走上去医院的熟悉的小径。这时他觉得在马上几乎坐不住了。在极度的紧张之后,心脏跳动得非常缓慢,仿佛随时都会停止。他困得厉害,他刚把头低下,人立刻就在马鞍上摇晃起来,这时一切都变得简单和无关紧要了。忽然,仿佛心里有什么推了他一下,他猛吃一惊,连忙回头去看。……谁也没有觉察他在睡觉,所有的人部在自己面前看到他们看惯了的、他的微驼的背部。有谁会想到,他也象大伙一样感到疲倦、发困呢?……“是啊……我还有力量支持下去吗?”莱奋生想道,仿佛提出这个问题的不是他,而是别人,他使劲晃了晃脑袋,感到双膝在令人讨厌地微微颤栗。“瞧……不多一会你就可以跟你的小媳妇见面啦,”快到医院的时候,杜鲍夫对莫罗兹卡说。莫罗兹卡没有作声。他认为这件事已经算完结了,虽然这一阵他一直希望看看瓦丽亚。他哄着自己,把自己想知道“他们俩不知会搞出什么名堂来”的希望当做是一个局外人的好奇,属于人情之常。可是当他看到处的时候,瓦丽亚、斯塔欣斯基和哈尔谦柯站在小屋旁,笑嘻嘻地跟大伙握手,他心里的一切都翻腾起来了。他没有停留,随着全排一同在槭树下面走过,然后给马放松肚带,在它旁边摆弄了好一会。瓦丽亚只顾寻找密契克,对大伙的招呼只是敷衍作答,对他们扭促不安而又精神恍惚地微笑着。密契克的目光和她相退,他点了点头,就红着脸把头低下:他生怕她会立刻朝他跑过来,使大家猜到其中的奥秘。但是她很有分寸,并没有因为看到他而露出高兴的样子。他匆匆地拴好“老废物”,悄悄溜进密林,走了不多几步,他就碰到皮卡躺在马的旁边。皮卡的眼睛是湿润的,眼神空虚,好象想出了神。“坐……”他疲倦他说。密契克在他旁边坐下来。“现在我们到哪里去呢?……”密英克没有回答。“我现在真想去捉鱼……”皮卡做梦似他说,“在养蜂场里。……现在的鱼正往下游。……可以筑一道坝来捉,……只要去捡就行了,”他沉默了一会又伤心地补充说:“可是养蜂场已经没有了……没有了:不然的话倒挺好。……那边很清静,这时候蜜蜂已经不叫了。……”他忽然用臂肘撑着抬起身来,碰了碰密契克,用因为悲伤和痛苦而发抖的声音说:“你听我说,巴夫鲁沙。……你听我说呀,巴夫鲁沙,我的孩子!……难道当真就没有这种地方了,当真就没有了吗?那叫我怎么活下去,叫我怎么活下去呢,巴夫鲁沙、我的孩子?……要知道,我什么人都没有……就我自己……一个……孤老头子……快死啦……”他找不出话来,只好干咽着气,一只空着的手痉挛地紧攥着青草。密契克没有看他,甚至不在听他讲话,但是皮卡每说一句,他心里就有什么在微微颤抖,好象有人在用怯生生的手指从他心里的还有生机的茎杆上摘下已经枯萎的叶子,“这一切都完了,永远回不来了……”密契克想道,他是在为他的枯叶惋惜。“我要去睡觉了……”他想了个脱身之计,这样对皮卡说。“我累了……”他往密林深处再走进去,躺在灌木丛下,提心吊胆地打起瞌睡来。……他好象被推了一下似地猛然醒来。心脏不规则地跳动着,汗透了的衬衫贴在身上。灌木丛后面有两个人在说话:密契克听出了是斯塔欣斯基和莱奋生。他小心地拨开树枝,张望了一下。“……无论如何,”莱奋生抑郁他说,“在这个地区再守下去是不行了。唯一的出路是往北,到土陀一瓦卡谷地里去……”他解开图囊,取出地图。“你看……这儿可以越过山岭,再沿黄泥河子走下去,路很远,可是没有办法……”斯塔欣斯基不看地图,而是遥望原始森林的深处,好象在估量着将要被人的汗水浇洒的每一戌里。忽然,他很快地霎着一只眼,看了看莱奋生。“那末,弗罗洛夫呢?……你又忘啦……”“是啊--弗罗洛夫……”莱奋生重重地在草上坐下。他的苍白的侧面正对着密契克。“当然,我可以陪他一块留下……”斯塔袄斯基沉吟了一会儿,沙哑地说,“实际上,这是我的义务……”“胡说!”莱奋生挥了挥手。“不到明天中午,日本人就会跟踪我们的脚印来到这里,……难道你的义务就是被杀死么?”“不这样又怎么办呢?”“我不知道……”密契克从来没有在莱奋生的脸上看到过这种一筹莫展的表情。“看来只剩下一个办法……这我已经想过……”莱奋生说不下去,狠狠地咬紧牙齿,不做声了。“是吗?……”斯塔欣斯基问了一句,好象等待下文。密契克预感到事情不妙,把身子更向前探,差点暴露了自已。莱奋生想用一句话道破他们剩下的唯一的办法,但是,这句话显然是非常难以出口,所以他说不出来,斯塔欣斯基怀着疑惧和惊讶瞅了他一眼,……心里便明白了。这个想法使他们颤抖着,苦恼着,使他们彼此不敢正视,他门吞吞吐吐地谈起彼此已经心照不宣、但是又不敢一语道破的那句话,虽然这句话是可以立刻说明一切,结束他们的烦恼的。“他们要害死他……”密契克明白之后脸色发白了。他的心脏剧烈地跳起来,仿佛隔着灌木丛马上也会听到它的声音。“他怎么样--很糟吗?糟得很吗?”莱奋生问了好几遍:“要不是这样……唔……如果我们不把他……总之,他还有一线恢复的希望吗?”“希望是一点也没有了……不过,关键难道在这里吗?”“无论如何,这样总轻松些,”莱奋生承认说。他因为言不由衷,马上感到内疚,但是他的确觉得轻松了些。沉默了一会,他又轻轻他说:“要办今天就办……不过要小心,不要让别人起疑心,特别是他本人。……行吗?……”“他是不会疑心的……过一会儿他就要吃溴剂,可以用别的来代替……可是我们要不要等到明天呢?……”“还拖什么……迟早反正是一样……”莱奋生收起地图,站起身来。“只好这样没有别的办法……不是只好这样吗?……”他不由得竟向一个本身需要得到支持的人去寻求支持。“是的,只好这样……”斯塔欣斯基心里这样想,但是没有说出来。变形记“你听我说,”莱奋生慢吞吞地开始说,“你照直说吧,你到底愿不愿意?还是直说的好……”“我愿不愿意吗?”斯塔欣斯基说,“是的,我愿意。”“我们走吧……”莱奋生碰了碰他的衣袖,他们俩慢吞吞地向小屋那边走去。“他们真会干出这种事吗?……”密契克扑倒在地上,把脸埋在手掌里,这样不知趴了多久。后来他站起身来;好象受伤似的,一路扶着灌木丛蹒跚地跟在斯塔欣斯基和莱奋生后面慢慢地走过去。干了汗、卸了鞍子的马匹,都扭过疲乏的头来望着他。游击队员们有的在林中空地上呼呼大睡,有的在做饭。密契克找不到斯塔欣斯基,几乎是奔跑着到了小屋前面。他来得正是时候。斯塔欣斯基背对着弗罗洛夫站着,迎着亮光,两手哆哆嗦嗦地把什么药水倒进量杯。“等一下!……您在干什么?……”密契克大喊一声,吓得圆瞪着两眼向他奔过去。“等一下!我都听见了!……”斯塔欣斯基颤抖了一下,转过头来,手哆嗦嗦得更厉害了。……突然,他迈步走到密契克面前,额上一根青筋可怕地膨胀起来。“滚!……’”他用暗哑的低语凶狠地说。“我宰了你!……”密契克尖叫了一声,魂不附体似地从小屋里跑了出去。斯塔欣斯基马上定了定神,又朝弗罗洛夫转过身去。“什么……这是什么?……”弗罗洛夫惴惴不安地用眼角望着量杯,问道。“这是溴剂,你喝了吧……”斯塔欣斯基严厉而执着他说。他们的目光碰在一块了,他们互相了解了,由于心照不宣而发愣……“完了……”弗罗洛夫想,但不知怎的既不惊讶,也没有感到恐惧、激动和伤心。原来一切都是那么简单容易;他甚至觉得奇怪,假如活着徒然给他增添痛苦,只有死才能使他解脱苦难的话,那他又何必受了那么久的罪,那么执拗地贪生怕死呢。他好象在寻什么似的迟疑地环顾周围,后来他的目光停在旁边凳子上没有动过的午饭上。那是一盘已经冷掉的奶冻,苍蝇在上面飞来飞去。自从弗罗洛夫卧病以来,他的眼睛里是第一次露出带有人情味的神情对自己的怜悯,也许是对斯塔欣斯基的怜悯,他垂下了眼皮,等他再抬起眼皮的时候,他的脸已经是平静而温顺的。“将来你要是去苏昌,”他缓慢他说,“给我捎个口信,叫他们别太……难受。……每个人都要走这条路……是的……每个人都要走的,”他重复着说,神情之间显示出他对于人总有一死的思想似乎还不十分明白,还没有得到充分证明;然而正是这个思想使得弗罗洛夫个人的死失去了死的特殊意义,对他个人说来是特别可怕的意义,同时,也使它这个死成为一件平常的、人人都难免的事。他想了一想,又说:“我有一个儿子在那边矿上……他叫费嘉。……希望你们想到他,等一切都平定了,希望多少照顾他一些。……好,你就拿来吧!……”他的声音马上变得微弱了,发抖了,猛地中断。斯塔欣斯基浑身发冷,歪扭着毫无血色的嘴唇,拚命地霎着一只眼睛,送上了药杯。弗罗洛夫双手端起药杯,一口气喝完。密契克被地上的枯枝绊得跌跌跄跄,高一脚低一脚地在森林里乱跑,他的帽子丢了,头发象蛛网似的,粘湿而讨厌地挂在眼睛上,太阳穴里在怦怦跳动,血液每冲击一下他就重复着一句没有意义的话,不住地念叨,因为除此之外,再没有一样可以抓住的东西了。忽然,他撞到了瓦丽亚身上,便惊恐地闪烁着眼睛,跳到一旁。“我正在我你呢……”她喜形于色地开口说,但是一看到他那副精神错乱的样子,就吓得住了嘴。他一把抓住她的手,很快地、毫不连贯他说起来:“你听我说……他们把他毒死了……弗罗洛夫。……你知道吗?……他们把他……”“什么?……毒死了?……住嘴!……”她突然恍然大悟地叫了起来,不容分说把他拖到自己跟前,用湿液液的、发烫的手心捂住他的嘴。“住嘴!……你不用管。……我们往这边走。”“到哪里去?……唉,你放手!……”他把牙齿咬得咯咯地响,挣脱了她的手,把她推开。她又拉住他的衣袖,拖着他,执着地重复说:“你不用管……我们离开这里……人家会看见我们的。……这里有个家伙……尽缠着我……我们赶快走!……”密契克几乎打了她,才能又一次挣脱。“你到哪里去?……站住!……”她大声喊着,又跟在后面追上来。可是,这时候从灌木丛里跳出了“黄雀”--她就猛地往旁边一冲,跳过小溪,躲进赤杨丛里。“怎么她不干么?”“黄雀”跑到密契克跟前,连忙问道。“啊,也许我会走运!”他朝自己的大腿上拍了一下,跑去追赶瓦丽亚…… 12 路途 象密契克之流的人物,总是用冠冕堂皇的漂亮话把自己的真实感情(跟莫罗兹卡的感情是同样地平常和不足道的感情)掩饰起来,并且以此显出自己不同于莫罗兹卡那种不善于粉饰自己的感情的人,“这种情况是莫罗兹卡从小就看惯了的,可是他却没有认识到事情就是这样,也不会把这种看法用自己的话表达出来;然而他总是感到,在他和这些人中间隔着一诸不可逾越的墙,这堵墙便是用这些人不知从哪里弄来的、经过美化的、虚伪的言行砌成的。因此,在莫罗兹卡同密契克那次难忘的冲突中,密契克拼命要显示,他对莫罗兹卡让步纯粹是出于感激他的救命之恩。他一想到,他是在为一个根本不配受到如此对待的人而抑压自己卑鄙的动机,他的身心就充满了愉快的、忍让的苦恼。然而,在灵魂深处他却怨恨自己和莫罗兹卡,因为实际上他是巴不得莫罗兹卡处处倒霉,他只恨自己胆子太小,所以无法去伤害莫罗兹卡,同时还觉得,体验着忍让的苦恼是更为体面、更为愉快的。莫罗兹卡却认为,正是因为密契克有着他莫罗兹卡所没有的漂亮的外表,瓦丽亚才看中了他。她不但把它看做是外表的美,而且也把它当做是真正的灵魂的美。所以当莫罗兹卡重又看到瓦丽亚的时候,他的思想不由得又陷进了原来的、得不到解答的圈子里--想到她,想到自己,想到密契克。他发现,瓦丽亚老是不见踪影,(“准是在跟密契克鬼混!”)便久久不能入睡,尽管他竭力自我安慰说,他对这一切都不放在心上。但是只要有一点风吹草动的斗争对无产阶级争取解放的重大意义以及坚持这一斗争的,他就小心地昂起头来向黑暗中凝视:会不会看到他们俩的身形偷偷摸摸地出现。后来,一阵骚动惊醒了他,篝火里的湿树枝吱吱响着,一个个巨大的黑影在林边晃动,木屋的窗上时明时暗——有人在划火柴。接着哈尔谦柯从木屋里出来,同在黑暗中看不见的什么人说了几句话,就在聋火堆中间穿过,好象要找人。“你找谁?”莫罗兹卡碰声问道,他没有听清楚答复,又同了一声:“什么?”“弗罗洛夫死了,”哈尔谦柯低沉他说。莫罗兹卡把大衣裹得更紧,又睡着了。名著黎明时分埋葬了弗罗洛夫,莫罗兹卡跟别人一块漠然地在他坟上洒了土。在大家备鞍的时候,发现皮卡不见了,他那匹弯鼻子以小马整夜没有卸下鞍子,无精打采地站在树下,样子可怜。“这老头,受不住了,跑了,”莫罗兹卡心里想。“行啦,不用找啦,”莱奋生说,从早晨就发作的肋痛使他皱着眉头。“别忘了马。……不行,不行,别让它驮东西!军需主任在哪里?准备好了吗?……上马!……”他重重地叹了口气,又皱起眉头,笨重地上了马,好象身负重菏,使他自己也变得笨重起来了。没有人为皮卡惋惜,只有密契克感到惘然若失,尽管最近一个时期老头只是给他引起苦闷和讨厌的回忆,但他心里仍然有一种感觉,仿佛他身上的某一部分是随着皮卡一同消失了。“部队顺着陡峭的山脊往上走,山上的青草已经被山羊啃过,头顶上是一片冷冷的、青灰色的穹苍。下面远远地隐现着蔚蓝的幽谷,脚底下常有沉甸甸的卵石带着响声滚下去。后来,环抱着他们的是一座原始森林,被秋天的有所等待的寂静笼罩着,满目尽是金叶和枯草。一头灰须的马鹿在绢纱般交织着的黄枝丛中脱毛,清凉的泉水在瀑流,枝头的露珠竟日未干,晶莹清澈,也被树叶映成黄色。但是野兽从早便吼叫着,叫得人心慌,又热情得令人无法忍受;仿佛在原始森林的金黄色的萧瑟中,有一个永世长存的庞然巨物在大声呼吸。最早感到莫罗兹卡和瓦丽亚中间有些别扭的是传令兵叶菲姆卡,他在午休前不久送来一个命令给库勃拉克,要他,“夹住尾巴,免得被咬断”。叶菲姆卡好不容易来到散兵线的尾部,被荆棘挂破了裤子,还跟库勃拉克吵了一架:排长劝他不用担心别人的尾巴,最好还是留心自己的“豁鼻子”。这时候叶菲姆卡就发觉,莫罗兹卡和瓦丽亚的马彼此隔得老远,而且昨天池也没有看到他们在一块。回去的时候,他跟莫罗兹卡并排骑着马,问道:“我看,讫好象在躲着你的老婆,你们在搞什么鬼呀?”莫罗兹卡又窘又恼地望望他的脸色发青的瘦脸,说。“搞什么呀?我们没有什么可搞的,我不要她了……”“不一要她了!……”叶菲姆卡听了这话,半晌没有出声,目光忧郁地注视着旁边,似乎在琢磨,如果莫罗兹卡和瓦丽亚本来就不曾有过牢固的家庭关系,目前用这个辞儿是否恰当。“有什么法子这也是常有的事嘛,”他最后说,“我说,各人运气不同。……咄,咄,这个该死的马!……”他啪地将马抽了一鞭,莫罗兹卡目送着他的呢料衬衫渐渐离远。看见他向莱奋生报告了什么,然后就跟莱奋生并排骑着前进。“唉,这日子可……哼!……”莫罗兹卡绝望地想道。觉得自己仿佛被什么束缚着,不能那样逍遥自在地在队长来来去去,不能跟旁边的人聊天,心里感到非常悲哀。“他倒挺舒服--骑着马爱到哪儿就去哪儿,什么烦恼也没。”他羡慕地想,“不过话又说回来,他们为什么要烦恼呢,就莱奋生来说吧……人家掌握着大权,人人都尊敬他--他想咋办就咋办,……这种日子当然好过罗。”他没有想到,莱奋生因为着了凉两肋作痛;莱奋生要为弗罗洛夫的死负责;有人为他的脑袋悬了赏格,因此他的脑袋可能最先和身子分家,--莫罗兹卡只想到,世界上有的是衣食无忧、身体和心情平静的人,而他本人的命运却是非常不济。在七月那个炎热的一天,当他从医院回来,一批卷须的割麦人对他那矫健的骑姿欣赏备至的时候,他心里初次产生了许多混乱的、讨厌的想法。在他和密契克争吵之后策马跑过旷野,看到歪斜的麦垛上栖息着一只失群的乌鸦的时些想法特别强烈地控制了他,--而目前,所有这些想法变得空前的清晰和强烈,令人痛苦。莫罗兹卡觉得,在以前的生活中,自己是个上当受骗的人,现在他在周围看到的也:是虚伪和欺骗。他不再怀疑,他从呱呱落地以来的全部生活,--这全部沉重而无益的荒唐的生活和劳动,他所流掉的血和汗,甚至他全部的“随随便便的”胡闹,那都不是欢乐,不,那只是过去不受重视、今后也不会有人重视的、没有一线光明的苦役。他怀着他从未有过的疲倦的、忧伤的、几乎象老年人似的--怨恨想起,他已经二十七岁了,逝去的岁月是一分钟也不能注之倒流,让他可以重新按照不同的方式来度过,而今后的日子呢,也未必美妙。同时,他这个谁也不需要的人,可能不久就死于枪弹之下,他死后也会象弗罗洛夫那样,没有人为他惋惜,这时莫罗兹卡觉得,他毕生都在全力以赴地力求赶上莱奋生、巴克拉诺夫、杜鲍夫(现在似乎连叶菲姆卡也走着同一条路)等人所走的那条在他看来是明确的、正当的、笔直的道路,但是总有人在执拗地阻挠他。他再也没有想到,这个敌人就在他自己心里,他以为,他是在为别人首先是象密契克那种人的卑劣行为而受罪,因而感到特别地愉快又特别地伤心。饭后他到泉边饮马的时候,偷过他的白铁杯子的那个动作麻利的卷发小伙子,鬼鬼垒祟地走至她眼前。“我有一件事要告诉你,我有一件事要告诉你……”他象放联珠炮似地嘟唾说。“她是个滥污货,滥污货;一点不假,就是瓦尔卡,瓦尔卡……兄弟,我的鼻子在这方面可灵啦!……”“什么?……在哪方面?”奠罗兹卡抬起头来,粗声粗气地问。“在娘儿们方面,我对于娘儿们非常了解,”小队子有点发窘,解释说。“虽然还没有上手,没有,上手,可是我啊,兄弟,是瞒不了的,不,兄弟,是瞒不了的。……她的眼睛老是盯着他,一个劲儿地盯着他。”“那末他呢?”莫罗兹卡明白他指的是密契克,气得脸通红地问道,忘了自己是应该装做不懂的。“他有什么呢?他一点不……”小伙子假声假气地、谨慎他说,好象他说的都是些无关紧要的话,他这样说无非是为了讨好莫罗兹卡,借此弥补他以前的过错。“随他们便!关我屁事?”莫罗兹卡气呼呼他说。“说不定你也跟她睡过觉,我怎么会知道呢?”他含着轻蔑和恼怒又添了一句。“你这个人真是!……我其实是……”“滚,滚你娘的蛋!……”莫罗兹卡忽然大发雷霆,大嚷起来。“这跟你的鼻子有什么相干。你给我滚,滚!……”说着,他忽然使劲对着小伙子的屁股就是一脚。他的这个突如其来的举动,把米什卡吓得朝旁边猛地一跳,后腿一弯跌到了水里。它竖起耳朵对着他们发雳。“你这个狗一狗养……”小伙子带着惊愕和愤怒呼了口气,不等把话说完,就朝莫罗兹卡扑了过去。他们两象狗獾似的扭做一团。米什卡猛然转过身去,用细碎的诀步跑开了。“你这个该死的,我倒要叫你的鼻子尝尝我的厉害!……我叫你……”莫罗兹卡怒吼着,一面用拳头捶小伙子的腰,可是那小伙子抓住他不放,使他不能痛痛快快地挥拳,惹得他非常恼火。“嗨,你们这两个家伙!”一个吃惊的声音在他们上面说。“你们这是在于什么……”两只青筋暴露的大手不慌不忙地插在他们中间,抓住他们的衣领,把他们一一拉开。两人都弄得摸不清头脑,又对扑过来,可是这一回每人都挨了重重的一脚,结果是,莫罗兹卡飞了出去,脊梁撞在树上,那伙子被一棵倒在地上的树绊了一下,胳膊一张,一屁股坐在水里。“伸手过来,我拉你一把……”冈恰连柯的声音里并不含着嘲笑。“亏你们怎么想出来的!……”“他这个坏蛋,他怎么敢……这种败类……宰了他也不解气!……”那个小伙子象落汤鸡似的,目瞪口呆,莫罗兹卡大喊大叫,又要朝他扑过去。小伙子一手拉着冈恰连柯,一手捶胸,头不住地晃动,只对着冈恰连柯说道:“不行,你倒评评理看,不行,你倒评评理看,”他重复着说,几乎要哭出声,“这么说,不管是谁,高兴在别人屁股上踢一脚撞在树上,那伙子被一棵倒在地上的树绊了一下,胳膊一张,一屁股坐在水里。“伸手过来,我拉你一把……”冈恰连柯的声音里并不含着嘲笑。“亏你们怎就踢一脚,高兴在别人屁股上踢一脚就踢一脚吗?……”他看见人们纷纷聚到闹事的地点,便刺耳地尖叫起来。“那能怨谁,那能怨谁呢,如果他老婆,他老婆……”冈恰连柯生怕事情闹大,尤其是怕事情闹到莱奋生耳朵里去而为莫罗兹卡的命运担心,就撇下正在尖叫的小伙手,抓住莫罗兹卡的手,拖着他就走。“咱们走吧,咱们走吧,”莫罗兹卡赖着不肯走,冈恰连柯严厉地对他说。“你这个狗养的,小心把你赶走……”莫罗兹卡终于明白,这个样子很凶的大力士其实是维护他的,便不再挣扎。“什么事,那边出了什么事?”麦杰里察排里一个蓝眼睛的德国人迎着他们跑过来,问道。“捉到一只熊,”冈恰连柯不动声色他说。“一只熊?……”德国人瞪着眼站了一会,突然飞奔而去,好象打算再去捕一只熊。莫罗兹卡是第一次怀着好奇把冈洽连柯打量了一下,微笑了。“你这个瘟鬼,身体真结实”,他说,对冈恰连柯的结实感到某种满足。“你为啥打他?”爆破手问。“这种坏蛋……不打哪行!……”莫罗兹卡又激动起来。“就该把这家伙……”“算啦,算啦,”冈恰连柯用安慰的口吻打断了他,“这么说,是有缘故的罗?……算啦,算啦……”“集一合!”巴克拉诺夫不知在什么地方嗓音洪亮地叫道,他的嗓音突然从大男人的声音变成了男孩的声音。这时从灌木丛里探出了米什卡的毛茸茸的脑袋。它用棕绿色的、懂事的眼睛对他们望了一望,轻轻地叫起来。“啊!……”莫罗兹卡情不自禁地叫起来。“这马真机灵……”“为了它,性命都可以不要!”莫罗兹卡满心欢喜,拍拍马脖颈。“你还是把你那条性命留着吧将来会有用的……”冈恰连柯微微一笑,可是微笑被卷曲的黑胡子遮住了。“我还要去饮乌,你去逛你的吧,”说着就迈开有力的大步,朝着他的马走过去。莫罗兹卡重又好奇地望着他的背影,思忖着自己从前对这样一个出色的人物怎么一直没有注意。后来,在各排列队的时候,他不知不觉地去排在冈恰连柯旁边,一直到黄泥河子都没有和他分开。瓦丽亚、斯塔欣斯基和哈尔谦柯编在库勃拉克的排里,几乎走在排尾,到了山岭回旋的地方,就可以看见整个队伍象一条长长的细链婉蜒着:前面是弓背骑在马上的莱奋生;他后面的巴克拉诺夫也不自觉地模仿他的姿势。瓦丽亚一直感到密契克是在背后的什么地方,她心里被他昨天那番举动惹起的恼怒还没有平息,盖过了她经常对他怀有的满腔热烈的情意。自从密契克出院之后,她无时无刻不在想他,心心念念盼望着他们重逢的日子。她全部最隐秘的、藏在心灵深处的对谁都不能讲的--同时又是那么真实的、尘世的、几乎可以触摸得到的美梦,都是和那个日子联系在一块的。她想象着他在森林边缘出现时候的模样--穿着绘布衬衫、皮肤白皙、漂亮匀称、略带羞涩的神气,--她仿佛在自己脸上感到似的呼吸,摸到他的柔软的鬓发,听到他的温存多情的絮语,她极力不去想他们中间的误会,她不知为什么以为,这种事今后再也不会重演,总之,她想象中的跟密契克未来的关系并不是真正有过的,而是照她乐意看到的那样;对于那种实际可能发生的、会惹她伤心的情况,她却极力不去想它。她同密契克那次冲突之后,本着她对人体贴关情的禀性,她懂得,他是因为过度烦恼和激动以至到了不能控制自己行为的地步,而且,他所遇到的那些令人伤心的事要比她本人身受的任何委屈都重要得多。但是,正因为这次见面和她以前想象的完全不同,密契克的意想不到的粗暴就伤害了她,使她感到吃惊。瓦丽亚是第一次感到,他的这种粗暴并不是偶然的,也许,密契克压根几就不是她朝思暮想的意中人,可是她的心坎上又没有别的人。她没有足够的勇气立即承认这一点,因为要抛却她梦寐以求、她为之痛苦和欢乐的一切,让一片无法填补的空虚突然留在心头,这毕竟不是容易的事,因此她强使自己觉得,并没有发生什么特殊的事,一切都怪弗罗洛夫死得不是时候,将来的一切都会好转。但实际情况并非如此,她从早就一直在想:密契克是怎样伤害了她,在她怀着满腔热爱和美梦去找他的时候,他是不该伤害她的。她整天都怀着要跟密契克见面、要同他谈谈的痛苦的愿望,可是她一次也没有回过头去,连中午休息的时候都没有走近他。“我何必象个傻丫头似的追求他?”她想。“他要是象他说的那样,真心爱我,就让他先来找我,我决不会说半句责怪他的话。他要是不来,那也随他,我一个人自由自在……也乐得清静。”到了主脉,山路渐渐宽阔起来,“黄雀”便来到瓦丽亚旁边,昨天他没有能够捉住她,但是在这一类事情上他颇有些不折不挠的精神,毫不灰心。她觉得他在用腿碰她,凑在她耳边说些肉麻的话。可是她专心在想心事,没有听他。“您到底怎么样啊,啊?”“黄雀”钉着她问(他对所有的女性一律称“您”,不管对方的年龄、地位以及跟他的关系如何)。“同意不同意啊?……”“……,我一切都明白,我对他难道有什么要求吗?”瓦丽亚想道,只要他给我点面子,这在他并不难呀?……也许,此刻他自己也在苦恼,以为我在生他的气。要不要去找他谈谈?那怎么行?!在他把我赶走之后,……不,不,随它去吧……”“您怎么啦,亲爱的,是不是耳朵聋啦?我问您,您同意吗?”“同意什么呀?”瓦丽亚猛醒过来。“去你妈的!”“您这个人怎么啦……”“黄雀”愠怒地摊开双手。“您何必扭扭捏捏,好象这是第一遭,您以为自己还是个小姑娘啊?”他又耐心地凑着她的耳朵叽叽咕咕他说起来,满心以为她听到而且听懂了他的话,只是照娘儿们的那一套,装模作样来抬高自己。暮色降临,山沟里变得昏黑了,马匹疲倦地打着响鼻,弥漫在泉水上的雾气渐浓起来,缓缓飘进山谷。但是密契克仍旧没有走近瓦丽亚,而且显然无意这样敝。瓦丽亚越是相信他根本不会来找她,便越是强烈地感到自己的相思是枉费心机,越是为自己原先的幻想感到伤心,同时也越难以抛开这些幻想了。部队要到下面的一个峡谷里过夜,人马都在潮湿的、令人惴惴不安的黑暗中摸索。“地您可别忘了,亲爱的,”“黄雀”涎皮赖脸,亲呢地钉着她说,“哦,我在一边生一小堆篝火,请您注意……”隔了一会,他对什么人喝道:“怎么叫‘往哪里闯’;谁叫你挡着路?”“你干吗钻到别的排里来?”“谁说是别的排?你睁开眼睛好好地看看……”经过短暂的沉默(显然,双方在这当儿都好好地看了一看),问话的人用抱歉的、让步的声音说:“呸,果然是‘库勃拉克的人’……那末麦杰里察在什么地方?”那人仿佛用抱歉的语气已经赔过不是,便又使劲地喊起来,“麦杰-里察!”下面有人在大发雷霆地怒吼着,似乎如果他的要求得不到满足,他就非自杀或是杀人不可:“点火!点一火呀!……”霎时间,峡谷底部突然毫无声响地冒出一片篝火的红光,使黑暗中毛茸茸的马头和疲倦的人脸上,都映着子弹带和步枪的寒光。斯塔欣斯基、瓦丽亚和哈尔谦柯靠边停住,也下了马。“很好,我们要休息了,来生火吧!”哈尔谦柯故意装出兴致勃勃的口吻说,但是并没有使人高兴起来。“来吧,我们去抬点干树枝!……”“……总是这样该停的时候不停,过后让人受罪,”他用同样不大能够使人得到安慰的口吻批评说,两手一面在湿草上乱摸。由于潮湿,由于黑暗,由于怕被蛇咬,还由于斯塔欣斯基的阴森森的沉默,他的确是在受罪/我记得,当初从苏昌出来的时候也是这样--早就该歇下来准备过夜了,天色漆黑,可我们……”“他何必说这些呢?”瓦丽亚想道。“苏昌啦……他们到什么地方去啦……天色深黑啦。……唉,现在说这些谁愿意听呢?反正一切都完了,不会再发生了。”她饿了,肚子一饿,另外一种感受--现在她无论用什么都无法填补的,有口难言的、被压抑着的空虚之感,似乎也加强了。她差一点要哭了。可是,吃了饭、身上暖和之后,三个人的情绪部好起来,围绕着他们的那个深蓝的、陌生而寒冷的世界,似乎也变得亲切、舒适和温暖了。“唉,我的外套,我的外套呀。”哈尔谦柯一边打开背卷,一边用吃饱了的声音说,“入火不焚,入水不沉,再来个娘儿门就美啦!……”他夹了夹眼,笑了。“我为什么总没有好脸给他看?”瓦丽亚想道,她觉得,这令人高兴的情火、吃下去的粥、以及哈尔谦柯的闲谈,使她渐渐恢复了平素的温柔和善良,“其实并没有发生什么事,我怀必这么烦恼呢,都怪我这个人傻头傻脑,害得人家小伙子坐在那里发闷,……其实只要我去看他一趟,一切都会恢复原来的样子………”这样一想,她忽然觉得,现在周围的人们都是高高兴兴,无忧无虑,她自己本来也可以高高兴兴,无忧无虑,结果却去自寻烦恼,憋着一壮子的委屈和怨气,真是犯不上,所以她立刻决定抛开头脑里的种种胡思乱想,去找密契克去,她觉得这样做并没有什么会使她丢脸或是不妥的地方。“我一切都不需要,”她顿时高兴起来,想道,“只要他要我,爱我,只要呆在我身旁,……是呵,我可以把一切都交给他,只要他一路上总陪着我,陪我聊天,陪我睡觉,他是多么年轻,多么漂亮啊……”密契克和“黄雀”离别人远远的单独生了一堆篝火。他们懒得做饭,就在火上烤脂油吃。他们拼命地吃脂油,几乎没有吃面包,结果把全部脂油吃完之后,肚子还没有饱。自从弗罗洛夫死去、皮卡失踪之后,密契克一直有些心神不定。把他和人们隔开的那些关于孤独和死亡的陌生而恼人的想法织成一片迷雾,他仿佛整天就在这片迷雾中飘浮。到了晚上这层迷雾就消失了,但是他不愿意看见人,对所有的人都害怕。瓦丽亚好容易才找到他们的篝火,满山沟里到处都是同样的篝火;大家都围着篝火,一边拍烟,一边唱歌。“你们原来躲在这里,”她从灌木丛里走出来,心里噗通噗通地直跳,说。“你们好。”密契克颤抖了一下,带着疏远和诧异的神气望了她一眼,又转过脸去对着篝火。“啊一啊!……一“黄雀”高兴地咧开嘴笑了:“现在就缺您了。请坐,亲爱的,请坐……”他张罗起来,摊开外套,要她坐在自己旁边。可是她没有去跟他坐在一块,他天生的庸俗--这种品质是她立刻就感到的,虽然她叫不出名堂,这时特别使她讨厌。“我是来看看你的,你把我们都忘得干干净净了,”她用唱歌般的、激动的声音对着密契克说,而且并不掩饰她是专诚为他来的。“哈尔谦柯常常在打听你的健康怎么样,他说,小伙子伤得可不轻,不过现在好象没有问题了,不用说,我也……”密契克耸了耸肩,没有作声。“请告诉他,我们身体很好这还用问!”“黄雀”高声说,他欣然把一切都算在自己名下。“您就靠着我坐下吧,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不要紧,我一会就走,”她说,“我是顺路走过……”她因为自己巴巴地跑来看密契克,可人家只是耸耸肩膀,心里突然难受起来。她接着又说:“你们大概是什么都没有吃吧!……”“有什么可吃呀?要是发些好东西还好些,可是发的不知是什么玩意儿!……”“黄雀”带着厌恶的神气皱了皱眉头。“来,您就在我旁边坐下吧!”他拼命装出一副亲热的样子又说了一遍,又抓住她的手把她拉到自己跟前。“您就坐下吧!……”她挨着他在外套上坐了下去。名著阅读“我们约好的事您还记得吗?”“黄雀”亲呢地夹夹眼。“约好了什么?”她问,惊骇地想起来似乎是有一件什么事,“咳,不该来,不该来的。”她忽然这样想,有一件令人惊惶的大事使她的心揪了起来。“怎么叫约好了什么,……您等一下………‘黄雀”迅速地向密契克弯下腰来。“按说大伙在一块是不该有秘密的,”他接着密契克的肩膀,说,一面转过脸来对着她,“但是……”“哪儿来的什么秘密呀?……”她不自然地微笑着说,连连霎着眼,不知为什么用发抖的、不听使唤用手指整理起头发来。“你怎么象木头似的坐着不动?”“黄雀”凑着密契克的耳朵很快地低声说。“这儿一切都讲妥了,可你……”密契克闪开“黄雀”,扫了瓦丽亚一眼,脸涨得通红。“现在你可高兴了吧?你看,事情闹到了什么地步。”她的飘忽的目光好象含着谴责的意味这样对他说。“不,不,我要走了……不,不,”“黄雀”刚又向她转过脸来,她就喃喃地说,仿佛他已经在劝她于什么丑事。“不,不,我要走了……”她站起来,低着头迈着细步很快地走了,消失在黑暗中。“又是你,害得我们错过了机会……糊涂蛋!……”“黄雀”带着轻蔑的口吻恨恨地说。他猛地一跃而起,好象有一股自然力把他举了起来,又象被人抛出去似的,连蹦带跑地跟在瓦丽亚后面穷追。他跑了好几俄丈才追上她,便紧紧地抱住她,把她拖进灌木丛,嘴里不住他说着:“来吧,我亲爱的……来吧,小乖乖……”“放开我……别胡缠……我要喊了!……”她求他说,她没有气力了,几乎要哭出来,但是她又觉得,她既没有气力喊,而且现在也无需乎叫喊了:她何必叫喊,又为谁叫喊呢?“好啦,乖乖,你何必这样呢!”“黄雀”捂住她的嘴,不住地这样说着,由于自己的温情越说越亢奋起来。“这倒是真的,何必呢?唉,现在叫喊给谁听呢?”她疲乏地想。“不过,要知道,这是‘黄雀’……是啊,这是‘黄雀’,啊。……他是从哪里来的,为什么是他?……咳,其实这不都一样吗……”于是,她真的感到一切都无所谓了。 13 包袱 “我不喜欢农民,我看他们很不顺眼,”莫罗兹卡说,他在马鞍上平稳地摇晃着,米什卡的右前蹄每迈出一步,他就要象打拍子似地用马鞭打掉一些鲜黄色的白桦叶子。我小时候常到我爷爷家里去。我的两个叔叔都是种地的。不,我可不喜欢他们!不行,真不行他们天生是另外一种人:又刁钻又小气……简直没法说!”他要是漏掉一棵白桦,就在自己的皮靴上敲一下,免得错了拍子,“可是于吗要那么刁钻,那么小气呢?”他抬起头来问,“唉,其实他们啥都没有,啥都没有,连扫都扫不出东西来!……”说着,他就带着天真的、仿佛是局外人的惋惜的意味笑起来。冈恰连柯听他说着,目光注视着两只马耳朵中间。在他的灰色眼睛里露出聪明坚定的神气,这是那些既善于听取别人的话、更善于考虑他所听到的话的人所常有的。“可是我觉得,如果在我们中间随便什么人的心里挖下去,”他忽然说,他特别着重“我们中间”这几个字,并且望了望莫罗兹卡,“比方说,我啦,你啦,或是杜鲍夫啦,在我们每个人心里都有个农民,……一定有的,”他很有把握地重复说。“而且应有尽有,只不过没有树皮鞋罢了……”“你这是在说什么?”杜鲍夫回过头来看了一看。“恐怕连树皮鞋也有。……我是在说农民。……我说,我们每个人身上都有农民……”“是吗?……”杜鲍夫表示怀疑。红楼梦“可不是?……象莫罗兹卡就有个爷爷在乡下,还有叔叔;你……”“朋友,我可什么人也没有,”杜鲍夫打岔说。“而且幸亏没有!老实说,我是不喜欢这种人的……就拿库勃拉克来说吧:归根到底他还是个库勃拉克,(你不能要求每个人都有头脑!)他招来的那一排人又是些什么货色?”杜鲍夫轻蔑地唾了一口。这次谈话是在行军的第五天上进行的,部队那天是往下走,向黄泥河子的源头走去。他们走的是冬天的道路,遍地铺着软绵绵的枯叶。副军需主任在医院里贮存的粮食,尽管现在谁的手里都一点不剩了,可是大伙都情绪昂扬,因为他们觉得,可以往宿和休息的地方已经不远了。“你听人家是怎么说的?”莫罗兹卡夹夹眼,“咱们的杜鲍夫总是见多炽广吧,啊?”他笑了起来,因为排长同意的是他而不是冈恰连柯,使他感到又惊又喜。“你把老百姓说成这样可不行啊,”爆破手毫不气馁他说。“好吧,就算你在乡下什么人也没有,可问题并不在这里现在我也是什么人都没有,就拿咱们矿上来说……你当然,还是从俄罗斯来的①,可是莫罗兹卡呢?他除掉自己的矿山,可算啥也没见过……”【①这里是指欧洲部分的俄罗斯,--译者注。】“怎么没见过?”莫罗兹卡恼了,“我还上过前线泥……”“得啦,得啦,”杜鲍夫对他摆摆手。”好,就算没见过……”“其实你们的矿山跟农村庄不是一样,”冈恰连柯平静他说。“第一,你们每家都有个菜园子。一半的人冬天来干活,夏天回农村。……周围的马鹿直叫,简直象牛栏里的牲p……你们的矿山我又不是没去过。”“农村?”杜鲍夫跟不上冈恰连柯的思想,诧异他说。“那还不是吗?你们的老婆都在刨菜园,左右前后的人也都是农村来的,难道会没有影响?……当然有影响!”爆破手用习惯的手势将手掌在空中直着劈下来。“有影响……当然……”杜鲍夫迟疑他说,一边在思索,这里面有没有使“矿工”丢脸的地方。“这就是啦。……现在我们拿城市来说,我们的城市大不大?我们的城市多不多呢?扳着指头数都数得过来。……可是接连几千里啊,都是一片农村。……我倒要请问,这有没有影响啊?”“慢来,慢来,”排长着慌了。“你是说,接连几千里吗?一片都是吗?……当然是农村罗……有影响,又怎么样呢?”“所以结果是,我们每个人身上都有一了点儿农民的性格,”冈恰连柯把话头又回到出发点,这样一说,好象把杜鲍夫的话都驳倒了。“说得真有道理!”莫罗兹卡钦佩他说。从杜鲍夫插进来之后,他仅仅是因为这场辩论能够显示出一个人的机智才对它感到兴趣,“你被他驳倒了,老头,你可没话说了吧!”“我这么说,”冈恰连柯不让杜鲍夫有考虑的余地,解释说,“是因为不应该瞧不起农民,我们也……”他摇了摇头,不再往下说;而且看得出,杜鲍夫后来所说的那些道理,都不能使他改变看法。“真是个机灵鬼,”莫罗兹卡心里想,他不时偷眼打量着冈恰连柯,心里越发对他充满敬意。“把老头给难住了他简直设法招架了。”莫罗兹卡明知道,冈恰连柯跟大伙一样,可能犯错误,看问题有些偏,比方说,莫罗兹卡完全没有感到自己身上有着冈恰连柯说得那么确凿有据的农民的包袱,--但是他对爆破手仍然怀着比任何人更多的信任。冈.恰连柯“完完全全是自己人”,他“能够懂得”,他“看得清楚”,而且他不是个夸夸其谈的人,不是个二流子。他的青筋暴露的大手干起活来永远不嫌多,乍看似乎动作缓慢,实际却很麻利--它们的每个动作都是准确而有道理的。于是,莫罗兹卡和冈恰连柯之间的关系就达到了交朋友是必要的那第一阶段,--照游击队员的说法就是:“他们同盖一件大衣睡觉”,“他们吃同一盒饭”。莫罗兹卡由于天天和他接近,渐渐以为自己也成了一个严肃认真的游击队员:他的马养得很好,马具修补得扎扎实实,步枪擦得象镜子一样发亮,在战斗中表现得最勇敢、最可靠,因此博得了同伴们的敬爱,他心里这样想,同时无形中也就开始过起冈恰连柯似乎一向过着的那种健康的、有理想的生活,在这样的生活里不容许有无用的胡思乱想……“喂一喂……立定!……”前面的人大声喊道。口令顺着队列往后传,前面的人已经站住,可是后面的还往前涌,队伍就乱了。“喂……喂……叫麦杰里察……”顺着队伍又很快地传过来。几秒钟后,麦杰里察就象鹞鹰似地弓着身子飞驰而过,整个部队都怀着情不自禁的自豪感目送着他那毫不符合骑兵条令的、平稳而矫隍的牧人的骑姿。“我也去看看,那边出了什么事,”杜鲍夫说。不多一会,他非常恼火的回来了,但是极力不显露出来。“麦杰里察去侦察,叫我们在这儿宿营,”他克制他说,但是大伙都听得出他的声调里带着饥饿和怨恨的意味。“怎么,就这么饿着肚子?!他们在那边打的是什么主意?”周围都叫嚷起来。“这就叫休息呀……”“见他的鬼!……”莫罗兹卡附和说。前面的人已经下了马。莱奋生因为没有确切知道黄泥河子下游的敌人是否已经撤退,所以决定在原始森林里过夜。但是他希望即使在这种情况下,他也能派出侦察去摸出一条潜入土陀一瓦卡山谷的道路,因为那边马匹很多,粮食充足。一路上,他肋部的无法忍受的疼痛都在日益加剧。他已经懂得,这种病痛是由于疲劳和贫血引起的,只有经过几个星期安定温饱的生活才会好转,但是,他更明白,在今后很长一个时期里他都不会有安定温泡的生活,因此,他一路上都在使自己适应这个新情况,并且使自己相信,这是他一向都有的“小毛病,根本算不了什么”,决不妨碍池去完成他认为自己有义务完成的那件工作。“照我的看法应该前进……”库勃拉克第四次重复说,他不听莱奋生说话,眼睛望着他的长靴,老是纠缠不休。他这种人只知道要吃,除此之外一点都不愿意知道。“好吧,如果你一定要走,你就走你的吧……你自己走,让一个人代替你,你走你的好啦,……可是我们犯不上让整支部队去冒险……”莱奋生说话的神气,仿佛猜到库勃拉克正是在作这个错误的打算。“走吧,老兄,最好去派一下哨,”他不再去听排长新的意见,又补充说。但是他看出库勃拉克还要坚持,就突然把眉毛一皱,声色俱厉地问:“怎么?……”库勃拉克抬起头来,笑笑。“派人骑着马到前面去沿途巡逻,”莱奋生不改变原来的带着一点嘲弄的声调,接下去说。“在后面半俄里的地方放上步哨,最好是在我们经过的那个泉水那里。明白吗?”“明白,”库勃拉克板着脸说,边奇怪自己为什么要言不由衷。“这个西面派的瘟神”,他这样想道,心里怀着对莱奋生不由自主的、用尊敬掩盖着的敌意以及对自己的怜恤。夜里莱奋生突然醒来,--这是他近来常有的情形,--想起他跟库勃拉克的这次谈话,就点上烟卷,前去查岗。他悄悄地在阴燃的篝火中间穿过,极力避免踩在熟睡的人们的大衣上。靠最右边的一堆篝火燃得最旺,值班人蹲在火旁,伸出手去烤火,他显然是在出神,黑羊皮帽滑到脑上,眼睛睁得大大的,好象在沉悬,脸上还露出善良的、孩子般的笑意。“多好啊!……”莱奋生想道。他看到这些微燃的蓝色篝火和微笑的值班人,又想到在黑夜中朦胧地等待着的一切,一阵隐隐的、宁静而又有些骇人的喜悦,顿时涌上头,他不知为什么恰恰要用这句话来表达他的喜悦。于是他把脚步放得更轻,走起来更小心并不是怕被人觉察,而是怕把值班人脸上的微笑惊走。但是那人始终在出神似地对着火光微笑,大概是这火光和原始森林里传来的马儿吃草的清脆的声音,使他回忆起童年夜牧的情景:一弯新月照着满是露水的牧场,远远地传来村中的鸡啼,安静下来的马群不时把绊绳弄得发出声音,篝火的活泼的火苗在孩子们迷惘的眼睛前面晃动。……那堆篝火早已熄灭,因而它在值班人的想象中就显得比眼前的更为明亮、更为温暖。莱奋生刚离开宿营的地点,就被芬芳潮湿的黑暗包围起来,脚底下踩着什么有弹性的东西,陷了进去;空气中散发出菌类和朽木的气味。“多么可泊!”他心里想着,回头看了一看。后面连一线金色的微光都不见营地仿佛连同微笑的值班人一齐都陷到地下去了。莱奋生深深呼吸了一下,有意跨着轻快的步子,顺着小路往深处走去。走了一会,他听到潺潺的泉水。他站下来聆听了一会黑暗中的声音,后来暗自笑了一笑,便加快脚步,故意弄出悉悉的响声,好让人们听到。“谁?……那边是谁?……”从黑暗中传来一个发抖的嗓音。莱奋生听出是密契克,并不答应,径直向他走过去。在令人瑟缩的寂静中,枪闩响了一下,可是子弹卡住了什么,发出可怜的轧轧声。听得出,密契克两手焦急地拼命要把子弹推进枪膛。“应该常擦油,”莱畜主嘲弄他说。“啊,原来是您?……”密契克如释重负,脱口说了出来。“不,我是常常擦的……不知道里面有什么毛病……”他惶惑地看了队长一眼,忘记关上枪闩,就把步枪放了下来。密契克值的岗是半夜第三班。派岗的跨着不慌不忙的脚步沙沙地踏着乱草离去还不到半小时,密契克已经觉得自己站了很久了。在这个对他抱有敌意的、广大的世界里,万物都在俏悄地活动着,缓慢地过着人们所不熟悉约、警惕的、凶猛的生活,唯有他是孤独的,和他的思想单独相对。实际上,在这全部时间里,索绕在他脑际的只有一个念头。这个念头不知是在什么时候和怎么会在他头脑里产生的,但是现在他不论想什么,归根到底必然要回到这个念头上来。他知道,这个念头他无论对什么人都不会说,他知道,这个念头是不好的,极其可耻的,但是他也知道,现在他已经不能抛开它他一定要竭尽全力来实现它,因为这是他剩下的唯一的和最后的希望了。简而言之,这个念头就是要千方百计地设法尽快离开部队。从前他觉得,过去在城里的生活非常枯燥乏味,而现在,当他想到又能够恢复那种生活的时候,他觉得那种生活非常快活自在,是唯一合理的生活。密契克看到莱奋生的时候所以感到惶吾,主要倒不是因为步枪出了毛病,而是因为他在转着这些念头的时候冷不防有人来了。“真是个好样的战士!”莱奋生温和他说。在看到微笑的值班人之后,他不愿意发脾气。“站在这儿有点害怕,是吗?”“不……怕什么,”密契克发窘了。“我已经习惯了……”“可我怎么也习惯不了,”莱奋生微笑了一下。“我一个人走路、骑马,--白天黑夜不知走了多少次,可是总觉得有些害怕,……唔,这里怎么样,平静吗?”“平静,”密契克诧异地、又有些胆怯地望着他,说。“唔,没有问题,不久您的日子就可以好过一些了,”莱奋生仿佛不是回答密契克的话,而是回答他的言外之意似的。“只要能走到土陀一瓦卡,到了那边就好过了。……抽烟吗?不抽?”“不,我不抽烟……只是偶尔抽着玩,”密契克想起瓦丽亚的烟袋,赶紧添了一句,尽管莱奋生根本不会知道有这个烟袋。”“不抽烟,不觉得无聊吗?……要是卡农尼柯夫,就该说‘事情糟透了’,他是我们这儿一个非常出色的游击队员。不知他能不能偷偷钻到城里去……”“他到那儿去干什么?”密契克问,一种模糊的想法使他的心怦然跳动起来。“是我派他送报告去的,目前形势很紧张,我们的全部汇报都在他身上。”“其实可以再派个人去,”密契克声调很不自然他说,一面又竭力装出他的话并没有特别含意的样子。“您不打算再派个人去吗?”“怎么样?”莱奋生警惕起来。“没什么。……如果您有这个意思,我可以给送一趟。那边的情形我很熟悉……”密契克觉得自己太沉不住气,这一来莱奋生一切都会白了。“不,我没有这个意思……”莱奋生沉吟着说。“您那边什么人?有亲戚?”“不,我以前在那里工作过……我那边是有亲戚,但我不是为了……不,您可以信得过我:我在城里工作的时候,常递送秘密文件。”“您是跟哪些人一块工作的?”“我跟‘极端派’一块工作,不过当时我觉得反正都是样……”“怎么叫反正都是一样?”“就是随便跟什么人一块工作都……”“那末现在呢?”“现在我好象被搞糊涂了,”密契克低声说,他摸不透究要他说什么。“哦……”莱奋生拖长声音说,好象密契克的这句话正是他所需要的。“不,不,我没有这个打算……我并不打算派谁去,”他又重复了一遍。“不,您知道我为什么还要提这件事吗?”密契克把心一横,突然开口说,声音也发抖了。“您千万不要把我想得太坏,不要以为我有什么隐瞒,--我要非常坦率地跟您谈谈……”“现在我要把一切统统对他说出来。”他这样想,他感到在真的要把一切都说出来,但又不知道这么做好不好。“我提这件事,另外还有个原因,因为我觉得,我这个游击队员既没有用,又没有人需要,您不如打发我走,反倒好些。……不,您不要以为,我是害怕或是有什么事瞒着您。我这个人确确实实是什么都不会,什么都不懂。……在这儿,我无论跟什么人都合不来,也得不到任何人的支持,这难道怨我吗?我无论对什么人都是一片真诚,但我遇到的永远是粗暴、嘲笑、挖苦,虽然我和大伙一块参加过战斗,而且受过重伤这--您是知道的。……现在我是什么都不相信了。……我知道,,如果我的力气大一些,人家就会听从我、怕我,因为这里只服这个。每个人都只顾塞饱自己的肚子,为了达到这个目的,甚至可以去偷自己的同志。别的事,大家一概不管……我有时甚至觉得,如果他们明天跟了高尔察克,他们也会照样为高尔察克效劳,照样残酷镇压人,可我就不行,这一点我是办不到的!……”密契克觉得,他一边说,他心里的那层雾幕也随着裂开,他的活就特别流畅地从越来越大的窟窿里飞出来,他本人也因而感到舒畅起来,他想滔滔不绝他说下去,至于莱奋生会有什么看法,他已经毫不在乎了。“哦,原来如此……糊涂蛋!”莱奋生想道,他的好奇心变得越来越强烈,要想听出密契克的话里所含的歇斯底里的冲动。“等一下,”莱奋生碰了碰密契克的衣袖,终于开口说。这时密契克特别清楚地感到他那双深色的大眼睛是在盯着自己。“老弟,你说了一大套,也没有说出个名堂来!……我们暂且就谈到这里,我们先来谈谈最重要的。……你说,这儿的人,个个都是只顾塞饱自己的肚子……”“不是这么讲!”密契克叫了起来。他认为,他所说的里面。最重要的不是这一点,最重要的是:他在这里的日子不好过,大家都不讲道理,欺负他,他这样干脆但白地把这些话说出来是多么好,“我要说的是……”“不,你只好等一下,现在该我说了,”莱奋生温和地打断了他,“你说,这儿的人,个个都是只顾塞饱自己的肚子,如果我们跟了高尔察克……”“不,我说的不是您个人!……我……”“这倒无所谓,……你是说,如果他们跟了高尔察克,他们也会迎合高尔察克的意思,照样去干那些丧失理性的残酷勾当吗?你说得完全不对!……”于是莱奋生就开始用他惯常的语言来解释,他为什么认为这样说是不对的。但是他越说也就越明白,他是在徒然浪费唇舌。根据密契克插进的一言半语,他感到他应该讲一些别的更基本、更浅显的道理,--当初他弄通这些道理是相当吃力的,如今它们却融入他的血肉。但是目前不可能来讲这些,因为此刻每一分钟都要求人们作出已经是自觉的、断然的行动。“唉,真不知道该拿你怎么办,”最后他含着严峻而善意的惋惜说,“你只好怨你自己吧。可是现在你没有地方可去。真糊涂,人家会把你杀掉完事。……你还是好好地想一想吧,特别是我说的那些话。……你不妨把这些好好地想一想……”“我脑子里尽在想这个,”密契克低声说,原先促使他大胆地说了一大套的那股歇斯底里的劲头,也马上消失了。“主要的是,决不要以为同志们不如自己。他们并不比你差,不……”莱奋生掏出烟叶包,慢慢地卷起烟卷来。密契克萎顿地、难受地注视着他。西游记“你还是把枪闩关上吧,”莱奋生突然说,可见在他们谈话的时候,他一直都惦记着那拉开的枪闩。“这类事情,也该养成习惯了--又不是在自己家里。”他划着了火柴,有一瞬间从黑暗中现出了他那睫毛长长的半闭的眼皮、纤细的鼻孔和冷静的红胡子。“哦,你那匹母马怎么样了?你骑的还是它吗?”“还是它……”莱奋生想了一想。“这样吧:明天我把尼夫卡给你,你知道它吗?以前是皮卡骑的,……把‘老废物’交给军需主任。行吗?”“行,”密契克难受他说。“这是个头号糊涂蛋,”事后莱奋生这样想道。他在黑暗中软绵绵的草上小心地走着,连连吸着烟。这次谈话使他有些激动。他在想,密契克归根到底是个软弱而懒惰的窝囊废;国内还在生出许多这样精神贫乏的废料,确实是可悲的。是的,只要在我这里,在我们的土地上,”莱奋生想道,一面加快脚步,频频吸烟,“还有千千万万的人生活在肮脏和贫困之中,按照太阳的懒洋洋、慢吞吞的移动来安排生活,用原始的木犁耕地,信奉狠毒愚蠢的上帝在大地上也只能生出这种懒虫、窝囊废和这种无用的不结果实的空花来……”莱奋生所以激动,因为他听思考的一切,乃是他所能想到的最有深刻意义和最重要的问题;因为他生活的主要目的,在于克服这种贫困和匮乏;因为如果他心中不怀有那个巨大的,任何其他希望都不能与之比拟的,对于美好的、强有力的、善良的新人的渴望,他就不支其为莱奋生,而是另外一个了。但是,只要千千万万的人还被迫过着这种原始的、可怜的、穷困得无法想象的生活,美好的新人又从何谈起呢?“难道我以前也是这样或者类似这样的吗?”莱奋生的想法又回到密契克身上。他试图想象自己童年和少年时代的情景,但是很费劲:因为从他成为大家心目中永远做带头人莱奋生的这些年来,岁月的积层实在太厚、太牢固,而且对他关系太重大了。他能够回忆起来的又只是家里的那张旧照片,照片上的孱弱的犹太男孩穿着黑色短袄,一双天真的大眼睛惊奇地、象大人那样固执地凝视着一个地方,因为当时有人告诉他,那里有一只美丽的小鸟飞出来。但是结果根本没有小鸟飞出来,记得,他失望得差点哭了。但是以后不知还要经受多少同样的失望,才能使他死了这条心,使他懂得“这种事情是常有的!”。他一旦对这件事有了明确的认识,他就懂得,这些关于美丽的小鸟--关于那个会从什么地方飞出来、因而害得许多人空盼望了一辈子的小鸟--的骗人的童话,真是害人非浅。……不,他再也不要这些小鸟了!他毫不留情地扼杀自己心里对于这些小鸟的甜蜜的、没有出息的想念,--扼杀了那些被侮辱的、世世代代受到关于美丽的小鸟的骗人的话的教育的先辈遗留给他的一切!……“照事物本来的面目来看一切,以改变现状,促使正在诞生和应有的事物早日到来--这就是莱奋生领悟到的最简单的、也是最难懂的道理。“……不,我毕竟是个坚强的青年,我要比他坚强得多,”这时他怀着一种没有人会了解的、甚至想不到他居然会有的、无法解释的沾沾自喜想道。“我不但希望做许多事,而且也能做许多事,主要问题就在这里,……”他本再去看清道路,径直走去,带着寒露的树枝拂在脸上,使他神清气爽。他感到有一股异常的力量,如同怒涛汹涌,将他高举到不可企及的高度,他就是站在这个高瞻远瞩的、然而又不脱离尘世和人类的高度,来控制着本身的病痛和他的孱弱的肉体……等莱奋生来到营地,篝火已经熄灭,值班人也不再微笑--可以听到他在一边弄马,一边低声骂着。莱奋生悄俏走到自己的篝火跟前;篝火里只剩一点余烬,巴克拉诺夫裹着大衣在火旁睡得正香。莱奋生添了些枯草和枯枝,把火吹旺。他吹得太用力,觉得有些头晕,巴克拉诺夫感到暖意,在睡梦中翻起身来,还咂了咂嘴,他的脸露在外面,嘴唇象孩子般地吸着,帘帽被鬓角压着,翘了起来。他象是一个胖乎乎的、肥大温顺的小狗。“瞧你,”莱奋生爱怜地想着,不禁微笑了;在和密契克谈话之后,看着巴克拉诺夫似乎使他特别愉快。后来他干咳了几声,在旁边躺下,他刚合上眼,就觉得眩晕、晃悠、飘飘荡荡,仿佛自己的身子都没有了,后来忽然噗通一声跌进了一个漆黑的无底洞。 14 麦杰里察的侦察 莱奋生派麦杰里察去侦察的时候,嘱咐他务必当夜赶回来。但是这位排长被派前去。的那个村子,实际上要比莱奋生估计的远得多。麦杰里察在下午四点钟的光景离队,拼命策马飞奔。他弓着身子伏在马上,象一只骛鸟,薄薄的鼻翼快活而剧烈地翁动着,仿佛经过缓慢得令人心焦的、枯燥。,五天之后,这种疯狂的奔驰使他陶醉,一直至!暮色苍茫的时候,紧紧追逐着他的仍然是~片被凄凉寒冷的夕,日映照着的秋天的森林,枯草遍地,萧瑟作声。等他终于跑出原始森林,勒马在一所破败朽烂的暖蜂房旁停下,天色已经全黑,另。所暖蜂房的屋顶已经坍塌,显然是荒废很久了。他拴好了马,抓着暖蜂房的槽朽的、一碰就酥的木架,也不管会个会掉进一个发出朽木和腐草恶臭的黑洞,办容易爬到屋角上。他半弯着稳而有力的腿,踮起脚尖,机警地朝黑夜里凝神听着、瞧着,纹风不动地站了十来分钟。背后是黑勉勉的森林,衬得他格夕)象是一只不易觉察的鸳鸟,在他面前绵亘着两排在冷漠的星空下显得漆黑的山岗,山岗当中夹着一个阴森森的山谷,遍地都是墨黑的麦垛和灌木丛。麦杰里察纵身上马,来到大路上。草丛中隐隐现出;许久没有车马经过的、发黑的车辙。挺秀的白桦树干在黑暗中静静地泛着白光,宛如一枝枝熄灭卞的蜡烛。他登上一个土墩。左边仍然是一爿鼓肚的山岗,好象一头巨兽的脊背;河水在哗哗地流着。离他约莫两俄里的地方,大概是紧挨河边,燃着一堆篝火,使他想起孤单寂寞的牧人生活;再在前,是一排从村中射出的凝然不动的黄色灯火,一投射到大道的另一边。右边的那排山岗却向旁边弯折,消失在深蓝色的雾霜中;这边的地势低陷得厉害,大概是原来的河床。沿岸是一带黑漆漆、阴森森的树林。“那边准是个沼泽地,没错,”麦杰里察心里想,他穿着扣子脱落的敞领军便服,上面的军用绒衣也敞着利用自然和社会的客观规律的基础上创造自己的历史,推动,觉得有些冷。他决定先到篝火那边去。为了防备万一,他从皮匣里取出枪,塞在绒衣底下的腰带里,皮匣却藏在鞍子后面的马袋里。他没有带步枪。现在他的打扮象是个从田里回来的农民:一次世界大战以后,穿军用绒衣的人很多。他已经快到篝火跟前的时候,黑暗中突然响起惊惶的马嘶声。他的公马猛的一冲,两耳直竖,强壮的躯体抖动着,热情地、怨诉似地呼应起来。就在这一瞬间,火旁有个人影动了一下。麦杰里察把马用劲抽了一鞭,人和马立刻一跃而起。篝火旁边站着一个头发乌黑的瘦削的小男孩,小眼吓得圆睁着。他一手握着鞭子,另外一只套在肥大衣袖里的胳膊自卫似地举着。他穿着树皮鞋和破烂的短裤,身上裹着又肥又长的上衣,腰里束着麻绳。麦杰里察到了孩子面前间不容发的地方才下死劲把马勒住,险些儿把他踩死。他正打算用命令的口吻粗暴地叱骂他几句,可是猛然看到面前肥大衣袖上面的这双吃惊的眼睛,看到可以看见里面的光膝盖透光透亮的短裤和大概是主人赏的这件寒伧的上衣,还有从上衣里带有歉意地露出来的、可怜的、细瘦可笑的孩子的脖颈……“你干吗站着不动?……吓晕了吧、咳,你这个小麻雀,小麻雀,--真是个笨蛋!”麦杰里察有点窘,说话的口吻不由在粗暴之中又带着温存为代表的维也纳学派的哲学观点。广义上还包括以莱欣巴赫、,他在对人说话时从不流露这种口吻。只有对马说话的时候才流露出来,“站在那里可要完蛋啦!……要是把你踩死了呢?……唉,真是个笨蛋”,他重复着说,他的态度完全软化了,他觉得,一看见这个小家伙和他那副可怜相,他心里又油然产生出一种同样可怜而又可笑的孩子气的心情。……那孩子从惊慌中醒悟过来,把胳膊放了下来。“谁叫你象凶神似的冲过来的呢?”他竭力要学大人那样不亢不卑他讲道理说,不过仍旧有些胆怯。“你要把人吓坏了--我这儿有马呐……”“马一马?”麦杰里察嘲弄地拖长声音说。“真是怪事!”他双手叉腰,把身子朝后一仰,眯缝着眼睛,微动着灵活的、缎子似的眉毛,仔细打量着小家伙,忽然爽朗地大笑起来。他的笑声是那么高,那么和善,那么快活,连他自己都奇怪他怎么会发出这种声音来--小家伙惶恐地用鼻子大声吸了口气,心里仍旧有些怀疑。但是他懂得,这里面没有什么可怕,相反地,一切都变得好玩极了,于是便挤命地皱着脸,弄得鼻孔都朝了天,同时也完全象孩子那样--顽皮地、,声音尖细地笑了起来。麦杰里察没有料到他来这一手,笑得格外响了;他们属无形之中就象故意互相逗笑似的,这样大笑了几分钟,一个是在马背上笑得前仰后合,牙齿被篝火映得灿然发光,一个是一屁股坐在地上,用手掌支着地面,每发出一阵大笑就把整个身子往后一仰。“唔,你真能逗笑,掌柜的!”麦杰里察从脚蹬里抽出一只脚,最后说。“你这个人真有趣……”他跳到地上,伸出一只手去烤火。小家伙止住了笑,带着认真而又高兴的诧异的神气望着他,似乎等待他还会做出些什么十分出人意外的怪诞举动来。“你这个人倒是挺快活的,魔鬼,”他终于一字一字地、口齿清楚他说了出来,好象在总结自己的看法。“我吗?”麦杰里察嘲弄他说。“小兄弟,我是挺快活的……”“可我真叫你吓晕了,”小家伙承认说。“我这儿有马。我在烤土豆呢……”“土豆?好极啦!……”麦杰里察仍旧抓着笼头,在旁边坐下来。“这土豆,你是从哪儿弄来的?”“呐,就是从那儿拿来的……那边多得要命!”小家伙用双手朝四面比划了一圈。“那就是偷来的罗?”“是偷来的……让我来给你拉一会儿马……你的马是公马?……大哥,你放心,在我手里它跑不了……这匹马挺不错,……”小家伙老练地打量了一下公马的瘦而匀称、肚皮收紧、筋肉发达的身子,说。“你是打哪儿来的?”“马儿是不错,”麦杰里察表示同意。“那你是从哪儿来的呢?”“就是那边,”小家伙朝着有灯光的那边点点头。“黄泥河子,就是我们的村子……一百二十户人家,是个整数,不挂零,”他显然是学别人的话,并且唾了一口。“哦……我是翻了山从伏罗别耶夫卡来的,也许你听说过这个地方?”“从伏罗别耶夫卡来的?不,我没听说过,大概很远吧……”“是很远。”“那你是到我们这儿来干什么的?”“叫我怎么说呢。……这件事,小兄弟,说起来话长……我是打算到你们这儿来买马的,听人家说,你们这儿的马很多。……我这个人哪,小兄弟,就是爱马。”麦杰里察热情洋溢而又调皮他说,“自己看了一辈子的马,可都是别人的。”“你以为我看的是自己的吗?是主人家的……”小家伙从衣袖里伸出一只肮脏瘦削的小手,用鞭柄拨开灰烬,一个个黑黑的土豆就从那里骨碌碌地滚出来,叫人看了垂涎。“你想吃吗?”他问。“我还有面包呢,可是不多……”“谢谢,我刚吃得饱饱的顶到这儿!”麦杰里察用手比划到喉咙口,撒谎说,这时他才觉得他是饥肠辘辘了。小家伙掰开一个土豆,吹了几下,把半个连皮送到嘴里。在舌头上翻了个身,津津有味地嚼起来,两只尖尖的耳朵也一动一动的。嚼完之后,他朝麦杰里察看了一眼,就象先前断定他是个快活的人那样,一字一字地、口齿清楚他说。“我是个孤儿,爹妈已经死了半年。我爹是被哥萨克杀死的,我妈被糟蹋之后也被他们害了,哥哥也是被……”“也是被哥萨克?”麦杰里察颤抖了一下。水浒传“不是他们还有谁?平白无故地就把他们杀了,整个院子也给放火烧了,烧了不止我们一家,至少有十二家,每个月还要跑来找麻烦,现在就有四十来人驻扎着。乡政府就在我们后面的拉基特诺那村,一夏天都有整整一团人驻扎在那儿。嘿,可凶啦!你吃土豆呀……”“你们怎么就这样也不逃走?……瞧你们这儿都是树林子……”麦杰里察甚至微微站了起来。“树林子管什么用?你又不能在树林里待上一辈子。再说那里都是沼泽地--走都走不出去,就象个烂泥塘……”“果然被我猜着了,”麦杰里察想起自己的推测,“这样想道。“这么办吧,”他一边说着就站起身来,“我的马你给照管一下,我到村里去走一趟。我看,在你们这儿别说买了,恐怕连自己的东西部会被抢光……”“你忙什么?再坐一会吧!……”牧童马上变得不高兴了,也站了起来。“一个人在这儿真闷得慌,”他声音悲戚地解释说,一面用湿润的大眼睛恳求似地望着麦杰里察。“不行,小兄弟,”麦杰里察把双手一摊。“趁天黑去打听最合适。……我去去就来,咱们来把马拴上吧。……他们的大头儿驻扎在什么地方?”牧童详详细细地告诉他,怎么去找骑兵连长住的那所小屋,还告诉他最好从后面绕过去。“你们村里的狗多吗?”“狗倒是不少,不过都不凶。”麦杰里察拴好了马,告了别,就顺着河边的小路走去。牧童闷闷不乐地目送着他,一直到他在黑暗中消失,半小时后麦杰里察已经到了村边。小路向右转弯,但他按照牧重的建议,仍旧顺着刚割过的草场向前走,一直等碰到农家菜园外的一段篱笆,才从后面绕过去。村子已经熟睡,看不见一点灯火,星光下隐约现出一座座寂静无人的园子和园内小屋的温暖的草顶。菜园飘出新翻的湿土的气味。麦杰里察走过两条小巷,到第三条才折进去。有几条狗享声吠叫,声音微弱嘶哑,好象它们自己受了惊似的,可是没有一个人出来喝他停下。可见这里的人对于一切都习以为常--看惯了外来的陌生人满街晃荡、爱干什么就于什么。就连对到了秋天,农村里忙着办喜事时常见的一对对窃窃私语的情人,现在也看不到,在这个秋天里,没有人在篱边的浓荫下谈情说爱。根据牧童告诉他的一些标志,他又穿过。凡条小巷,绕过教堂,最后到牧师家园子外面油漆栅栏前面。(骑兵连长住在牧师家里。)麦杰里察朝里面张望了一下,眼睛四下一味。麦杰里察走过两扫,耳朵凝神一听,没有发现什么可疑的地方,就毫无声息地一跃跳过了栅栏。园子里树密枝茂,但是树叶已经凋落,麦杰里察抑制住猛烈的心跳,屏住呼吸,偷偷地朝里面走。灌木丛突然到了尽头,前面横着一条林荫小道;在他左面约莫二十俄丈的地方,他看到有一扇窗里有灯光。窗子开着。里面坐着人。柔和均匀的灯光射在落叶上,苹果树的半边被反光映照着,金光灿然,显得很是异样。“啊,这儿就是!”麦杰里察想道,他猛然激动起来,面颊神经质地抽搐着,全身也燃起了。平时推动他去干十分大胆鲁莽的举动的那种可怕的、不可抗拒的、不顾死活的感情。尽管他还在考虑,到底要不要去偷听这几个人在灯光通明的房间里谈些什么,但是他知道,实际上要是不去听个明白他是不会离开的。几分钟后,他已经站在紧靠窗前的那棵苹果树后面,一字不漏地倾听着,并且把那边发生的一切都牢牢记在心里。他们是四个人,坐在放在房间最靠里面的一张桌旁打纸牌,右首是一个矮小年老的牧师,头发梳得油光水滑,眼神灵活,一双手又瘦又小小手在桌上灵活地动着,玩具般的手指毫无声息地洗着牌,每发一张牌都要用眼睛拼命去偷看,害得背对着麦杰里察的他的上家,拿到牌之后湍惴不安地看上一眼,就连忙把牌放到桌底下。脸对着麦杰里察的是一个漂亮的、懒洋洋的、漂亮的胖军官,嘴里叼着烟斗,大概是因为他长得胖,麦杰里察就以为他是骑兵连长。但是,由于他自己也无法解释的理由,后来他一直是对第四个打牌的最感兴趣--那人面色苍白,脸上皮肤松弛,睫毛一霎不霎。他戴着黑色高顶皮帽,披着没有肩章的毡斗篷,每发出一张牌,就要把斗篷裹紧一下。和麦杰里察希望听到的相反,他们谈的尽是些最平常、最无聊的事:谈话内容至少有一半离不开打牌。“我叫八十分,”背对着麦杰里察的那个人说。“大小心啦,大人,大小心啦,”戴黑色高帽的人提出意见。“扣着牌叫一百分吧,”他又不在意地添了一句。那个漂亮的胖子眯起眼睛看了看自己手里的牌,从嘴里取出烟头,叫到一百零五分。“我派司①,”第一个叫牌的人转脸对拿着补牌的牧师说。【①纸牌戏中放弃一次叫牌或补牌称谓派司。--译者注。】“果然不出我所料,……”戴黑色高顶皮帽的冷笑了一声。“好牌不来,叫我有啥办法?”第一家对着牧师声明说,好象要得到他的同情。“下小注,下小注,”牧师开玩笑说,一面眯缝着眼睛,嘿嘿地冷笑着,仿佛要用这种嘿嘿的冷笑来强调出对手的小气。“可是你们已经输了二百零二分啦……还骗谁!……”他一边说,一边做出一别亲热的神气,竖起小小的指头来威胁他。“这家伙坏透了,”麦杰里察心里想。“啊,你也派司?”牧师问那个懒洋洋的军官。“请补牌,”他对戴黑色高顶皮帽的人说,接着,牌也不翻就塞给他。有一分钟的工夫,他们出牌时拚命地把牌往桌上摔,最后终于把戴黑色高帽的闹输了。“金鱼眼,刚才还要神气活现呢,”麦杰里察心里对他怀着蔑视。他不知道是应该离开好呢,还是再呆一会。但是他已经走不掉了,因为那个输家已经转过脸来望着窗口,麦杰里察感到那人的目光牢牢地盯住了他,眼睛既不霎,又看得非常准。这时候,背对着窗的那个人洗起牌来。他的动作既带劲又省力,就象年纪十分老迈的老婆子做祷告一样。“涅企塔依洛又不在,”那个懒洋洋的家伙打着呵欠说。“一定是得手。其实我该跟他一块去的……”“两个人一块?”戴高顶皮帽的人从窗口扭过脸去,问道。“她倒是吃得消的!”他扮了鬼脸,又添了一句。“是说华仙卡吗?”牧师问。“唔-唔……她是吃得消的!……我们这儿有个身体很棒的诵经士--其实我已经给你们讲过了。……唉,只怕谢尔盖·伊凡诺维奇不肯。他决不会同意的。……你们知道,他昨天对我偷偷地怎么说来的吗?他说,‘我要带她走,哪怕要我跟她结婚我也干,我,’他说……啊呀!”牧师忽然捂住嘴巴,狡猾地闪动着机灵的小眼睛,叫了起来。“瞧我这记性!心里明明不想说,可是又说漏了嘴。咳,可不能走漏消息啊!”他又假装害怕地摆着小手。尽管大伙跟麦里察一样,明明看出他的一言一行里都含着虚情假意和含蓄的奉迎,可是谁也不点穿他,都笑了起来。麦杰里察弯着腰侧着身子向后退,离开了窗口。他刚拐了弯走到横的林荫小道上,迎面就撞到一个一边肩膀上披着哥萨克外套的人,那人背后还有两个人影。“你在这儿干什么?”那人惊愕地问,本能地把和麦杰里察相撞时差点滑落的外套接住。排长往旁边一跳,钻进了灌木丛。“站住!抓住他!抓住他!这儿来!……喂!”有好几个人高声叫喊着。尖厉短促的枪声跟在后面嗒嗒地响了起来。麦杰里察弄丢了帽子,在灌木丛中乱冲乱闯,摸不出去,但是人声已经在前面什么地方大喊大叫,街上也传来了恶狗的吠声。“他就在那儿,抓住他!”有一个人大喊一声,伸出一条胳膊朝麦杰里察扑过来。一颗子弹咝的一声一耳朵边擦过。麦杰里察也开了一枪。朝他扑过来的那人就一个踉跄跌倒了。“吹牛,你是捉不住我的……”麦杰里察得意他说,的确,直到最后一分钟他都不相信他们能制服他。但是冷不防有一个身子笨重的大个子从背后扑了过来,把他压在身底下。麦杰里察试图挣出一只手杀,但是脑袋上根狠地挨了一下,人就昏了……接着,大家就轮流地打他,他尽管昏迷,但还是能感觉到自己身上挨了一下又一下……部队驻扎的那个低洼地里昏暗而潮湿,但是太阳已经从黄泥河子后面橙黄色的缝隙里露了出来,在原始森林上空,便开始了散发着秋天的霉味的一天。在马匹旁边蜷着身子打盹的值班人,在睡梦中听到一个单调的声音一个劲儿地在响、好象是远处传来的机枪声,吓得他抓住步枪,跳了起来。其实那是啄木鸟在河畔上一株老赤杨树上啄得梆梆地响。值夜人骂了一声,裹着破破烂烂的军大衣,冷得瑟缩着走到空地上去。再没有别人醒来:人们昏昏沉沉、混混饨饨地睡着,不再抱有希望;又饿又累的人们,知道起来也没有什么指望的时候,就是这样睡的。“排长还不来……一定是大吃了一顿,不知倒在谁家的小屋里睡大觉去了,可是大伙都在这里饿着肚子呢,”值夜人心里想。平时他钦佩麦杰里察,并且以他为骄傲,其程度并不在别人之下。这时他却认为,麦杰里察是个相当坏的家伙,不该让他当排长。他马上觉得,当别人象麦杰里察之流在享尽人间乐趣的时候,他是不甘心在这儿的原始森林里吃苦受罪的。但是没有充分理由他又不敢去惊动莱奋生,便去把巴克拉诺夫叫醒。“怎么?……没有来?……”巴克拉诺夫慌张起来,莫名其妙地瞪着惺他的睡眼。“怎么没有回来?!”他虽然没有醒透,但是已经明白说的是什么事,因此大为吃惊,猛地叫了起来。“老兄,你别说啦,这是不可能的……啊,是有问题!喂,把莱奋生叫醒。”他跳了起来,动作迅速地束紧了皮带,深锁着两条睡乱了的眉毛,立刻变得态度严厉,沉默寡言了。莱奋生虽然睡得很熟,一听到自己的姓,马上就睁开眼睛坐了起来。他瞅了瞅值夜人和巴克拉诺夫,就明白麦杰里察没有回来,可是部队早就应该出发了。在最初一瞬,他觉得浑身酸痛,四肢无力,恨不得用外套蒙起头来,忘掉麦杰里察和自己的病痛,再睡它一觉。可是在同一瞬间,他已经跪着在打铺盖卷,一边用冷淡枯燥的语调答复巴克拉诺夫的不安的诘问:“这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我本来就是这么想的。……我们在路上自然会碰到他。”“万一碰不到呢?”“万一碰不到吗?……喂,你有没有多余的铺盖绳?”“起来,起来,你们这些母马!咱们要进村啦。”值夜人一边喊,一边用脚去把熟睡的人们踢醒。从草棵里抬起了游击队员们的头发蓬乱的脑袋,值夜人背后就飞来了第一批因为没有醒透而没有想好的臭骂,--在日子好过的时候,杜鲍夫称这种叫骂是“早场戏”。“大伙都是一肚子的怨气,”巴克拉诺夫沉思他说。“肚子饿……”“那未你呢?”莱奋生问。三国演义“我一有什么?……我根本没有问题。”巴克拉诺夫皱起眉头。“你能挺得住的,我也能,这你好象不知道似的……”“不,我是知道的,”莱奋生带着非常温柔和蔼的神情说,巴克拉诺夫不由把他仔细打量了一下,好象是第一次看见他。“老兄,你可瘦了,”他怀着突如其来的怜惜说。“只剩了一把大胡子。换了我……”“我们还是去洗脸吧,”莱奋生抱歉似地、忧郁地笑了一笑,打断了他。他们走到河边。巴克拉诺夫把两件衬衫一齐脱掉,就大洗起来。看来他并不怕水冷,他的身子强壮结实,皮肤黝黑,好象是铸成的;他的头圆而好看,象小娃娃的头,他洗头的动作也是天真稚气的用一只手舀着水向下淋,用另一只手搓。“昨天我讲了一大套,还答应了一件事,现在想起来似乎不太好,”莱奋生怀着不快的心情模糊地想起昨天他和密契克的谈话以及自己跟这次谈话有关的一些想法,忽然这样想道。这倒不是因为此刻他认为这些想法不对,也就是说,它们未能表达出他实际的思想情况,不,他认为,这些想法是相当正确、聪明而有意思的,但是他此刻回想起来,还是体验到一种模糊的不满,“是的,我答应另外给他一匹马。……可是难道这会有什么不妥当吗?不,即使今天我还是要这样做--可见,这里面没有问题。……那么,问题究竟出在哪里呢?……问题就在……”“你怎么不洗?”巴克拉诺夫问,他已经冲洗完毕,正用脏毛巾把身上擦得发红。“水很冷。真好。”“……问题就在于我病了,控制自己的力量一天不如一天,”莱奋生向水边走下去的时候,这样想道。洗了脸,束好皮带,胯骨上感到挎惯了的毛瑟枪的重量之后,他觉得一夜过来总算解了些疲乏。“麦杰里察不知出了什么事?”现在他一心一意只想这件事。莱奋生再也无法想象,麦杰里察已经不能动弹,而且已经不在人世。他一向总感到,这个人对他有一股说不出来的吸引力,而且不止一次地发觉,他喜欢同麦杰里察骑着马并排走,喜欢跟他交谈,或者只是看着他。他喜欢麦杰里察,并非因为他具有什么卓越的、能为大家做好事的优点;要说这种优点。在麦杰里察身上是有限的,倒是莱奋生自己身上要多得多;他喜欢麦杰里察,是为了他那与众不同的矫健的体格,他身上那股象不竭的源泉迸射出来的租旷的生命力,这是他莱奋生深感不足的。他只要在面前看到麦杰里察那敏捷的、随时准备行动的身姿,或是知道麦杰里察就在旁边的时候,他不由得就会忘掉自己的屠弱,觉得自己也能象麦杰里察那样地健壮和不知疲倦。他甚至因为指挥着这样的人而暗暗感到自豪。麦杰里察会落到敌人手里的这种想法,尽管在莱奋生心里愈来愈是增强,但是在别人却是难以置信。疲惫不堪的游击队员们,个个都惴惴不安地拼命要驱除头脑里这种最坏的想法,因为它只会带来不幸和苦难,因而显然是绝对不可能的。相反地,值夜人的估计排长“一定是大吃了一顿,在什么地方的小屋里睡大觉”,尽管这一点不象办事迅速认真的麦杰里察的为人,却得到越来越多的附和。好多人公然埋怨麦杰里察做事太“卑鄙和不自觉”,不厌其烦地一再要求莱奋生立即出发,前去迎他。因此,等莱奋生特别仔细髦处理了全部日常工作(包括给密契克换了马)。最后下令出发的时候,部队里简直是欢天喜地,仿佛有了这道命令,一切的不幸和苦难都真的结束了似的。他们骑着马走了一个小时又一个小时,可是小路上却始终不见额上挂着一络雄赳赳、乌油油的头发的排长出现,他们又走了这样一段路,还是不见排长的影踪。这时候,不单是莱奋生,就连那些十分嫉妒麦杰里察、对他百般诽谤的人们,也开始怀疑,他这次出去侦察是否能安然无恙地回来了。队伍在严峻的肃静中走到了原始森林的边沿。 15 三个死 麦杰里察在一个黑魈魈的大仓库里苏醒过来,他躺在没有铺垫的潮湿的泥地上,首先感到的就是地上这壁潮湿的、刺骨的寒气。他立刻想起了自己的遭遇。他的脑袋被打得还在轰响,头发和血凝在一块,他感到额头上和面颊上都有这种血疤。他头脑里产生的第一个比较明确的想法就是能不能逃走。麦杰里察决不肯相信,在生活中经历了这么多的风险,在工作中立下了许多功劳,获得了那么多的成功,因而使他在人们中间赫赫有名,到头来竟会象大伙一样死去,与草木同朽。他寻遍整个仓库,摸遍所有的小窟窿,甚至试图把门撬开,--但都是白费劲!……他所碰到的到处都是冰冷僵死的木材,夹缝小得令人丧气,连视线都不能透过,它们勉强让秋天早晨暗淡的晨光透射进来。然而他还是摸了又摸,直到他终于认清了这确凿无疑的绝境,明白这一次他确实是无法逃脱了,才肯罢休。他一旦死了这条心之后,立刻就把自己的生死问题置之度外。他把整个身心的全部力量都集中在一个问题上,这个问题从他个人生死的角度来看虽是无关紧要,然而目前在他看来却是极为重要,那就是,素来专以骁勇大胆著称的麦杰里察,怎样才能向那批将要杀害他的人们显示,他对他们毫无畏惧,而且鄙视他们。他还没有来得及想好,就听到门外有响动;门闩响了,随着微弱的、颤动的灰色晨光,仓库里走进了两个裤子上有镶条的、带枪的哥萨克。麦杰里察叉开两腿站着,眯缝起眼睛望着他们。他们看到了他,在门口犹豫了一会,--后面的那个,不安地嗅着鼻子。“走吧,老乡,”前面的那个终于说,他并不怀恶意,甚至还有些抱歉。麦杰里察态度强硬地低下了头,走了出去。不多一会,他已经到了昨夜他从牧师的园子里窥视的那个房间里,站在他面熟的那个戴黑色高顶皮帽、披毡斗篷的人面前。昨天被麦杰里察当做是骑兵连长的那个漂亮和善的胖军官,也在这里,他直挺挺地坐在圈椅里,带着诧异的神情打量着麦杰里察,但是并不严厉。麦杰里察现在仔细看了他们俩,根据一些说不出的征状,知道连长恰恰不是这个和善的军官,而是那个披斗篷的。“你们可以走了,”那人望了望站在门口的哥萨克,厉声说。他们笨手笨脚地互相推揉着,从房间里走了出去。“昨天你在园子里干什么来的?”他在麦杰里察面前站住,敏锐专注的目光盯着他,迅速地问。麦杰里察没有躲开对方的视线,微动着黑缎子似的眉毛,带着嘲弄的神气默默地盯着他,用全部神态来表示,不管他们向他提出什么问题,不管他们怎样逼他回答,他决不会说出半句使质问者满意的话。“你把那些糊涂念头抛开吧,”连长又说,他毫不发火,也没有提高嗓门,但是他的口气表示,他对麦杰里察此刻的内心活动是完全了解的。“何必多说废话?”排长倨傲地笑了一笑。大卫·科波菲尔骑兵连长对他的毫无表情的、抹着凝固的血渍的麻脸研究了几秒钟。“天花出了很久了吗?”他问。“什么?”排长被他问得狼狈起来。他感到狼狈,是因为在连长的话里并不含有奚落和嘲笑的意味。显然,人家只是对他的麻脸发生兴趣。可是,明白了这一点之后,麦杰里察反而比受了奚落和嘲笑更为气愤:连长这样问,好象是在试探有没有可能在他们中间建立起一种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你怎么是本地人呢还是外来的?”“得了吧,大人!……”麦杰里察态度坚决而愤怒他说,他攥紧拳头,涨红了脸,硬克制着自己不朝他扑过去,他还想再说些什么,可是忽然灵机一动,何不趁此机会真的抓住这个生着一副平静得叫人讨厌的、皮肤松弛的面孔和邋遢的红胡茬的家伙,把他掐死,这个念头突然非常强烈地控制着他,使他讷讷说不出话来,只是朝前迈了一步,两手发抖,麻脸上顿时冒出了汗珠。“啊!”那人第一次惊愕地大叫了,然而他丝毫没有后退,两眼仍旧牢牢地盯着麦杰里察。麦杰里察的瞳人闪烁了一下,他迟疑地站住了。这时那人从皮套里抽出手枪,在麦杰里察面前晃了几下。排长控制住自己,转身对着窗户轻蔑地沉默着,僵立不动。在这之后,不论他们用手枪恫吓他也罢,说要给他最可怕的惩罚也罢,或是再三劝他,只要把一切情形从实招来,就给他完全自由也罢,--他总是一言不发,对讯问的人连看也不看一眼。在审讯的紧张时刻,门轻轻地打开了一条缝,一个头发蓬乱的脑袋伸了进来,一双傻里傻气的大眼睛吃凉地圆睁着。“哦,”骑兵连长说。“人都到齐了吗?好吧,叫人来带这位好汉。”原来的那两个哥萨克,又来带着麦杰里察走到院子里,向他指了指一扇开着的小门,自己跟在后面走着。麦杰里察没有回头看,但是感到两个军官也跟在后面。他们来到教堂的广场上,在这里,在教会长老用圆木搭的小屋旁边,聚集了好些老百姓,四周都被哥萨克骑兵团团围住。麦杰里察一向总以为,他既不喜欢,也瞧不起那些为了种种无谓的琐事而忙碌、沾染上种种习气的人们。他以为,他根本不在乎人们对他的态度和议论;他从来没有朋友,也不设法去交朋友。其实,他自己并没有觉察,他一生中所做的一切最重要的大事,都是为人们做的和替人们做的,为的是使人们以他为榜样,以他为骄傲,钦佩他,赞扬他。因此,现在当他猛然抬起头来的时候,他忽然不仅是用目光,同时也用整个心灵拥抱了这个晃动着的、五颜六色的、安静的人群:农民,男孩子,穿方格裙子的吃惊的妇女,包白底花头巾的少女,额上挂下一络头发、象民间木版画上那样服装鲜艳、挺直、整洁的雄赳赳的骑者;拥抱了他们的在嫩草上跳动的、长长的、活泼的影子,甚至拥抱了他们头顶上浴着淡淡的日光、凝固在寒空中的、古老的教堂圆顶。“啊,真好!”他看到这个活生生的、“鲜明而又贫穷的整体,--这个在周围活动着、呼吸着、灿然放光、使他的心为之颤动的整体--顿时心花怒放,几乎要大声高呼。因此他微微摆动柔韧的身躯,迈开野兽般轻捷的步子,好象脚不点地似的,更为迅速、更为洒脱地往前走;广场上所有的人也都转过脸来望着他,屏息凝神,他们也感觉得出,在他那柔韧峋、充满渴望的身体里,是蕴藏着一股跟这步伐同样轻捷的、野兽似的力量。他虽然是昂首在人群中穿过,却感觉得到他们的无言的集中的注意。到了教堂长老小屋的台阶口,他站住了。军官们从他身边走过,上了台阶。“这儿来,这儿来,”骑兵连长指着自己身旁,对他说,麦杰里察一步跨了几层台阶,站到他的旁边。现在大家都可以清清楚楚地看见他,体格结实匀称,头发乌黑,穿着鹿皮软靴,敞着的衬衫外面紧束着一根细带,浓绿色的续子从绒衣下面露出来,--他的一双似乎要飞翔的眼睛,闪着能够看得很远的凶光,眺望着在灰色朝雾中屹立的雄伟的山岭。“谁认识这个人?”连长问道,他的锐利刺人的目光向四周扫视了一下,有时在这个或是那个人的脸上停留一瞬。凡是被这道目光注视到的人,都不安起来,霎着眼,低下了头,--只有妇女们却非看不可,怀着胆怯而又贪婪的好奇,木然地、沉默地望着他。“没有人认识他吗?”连长又问了一遍,带着嘲弄的口吻把“没有人”这三个字说得特别重,好象他明知道,大伙都认识或是应该认识“这个人”似的。“这件事我们马上就可以弄个明白……涅企塔依洛!”他喊道,同时朝一个高大的军官那边招了招手,那个军官穿着哥萨克长外套,矫捷地骑在一匹橙红马上。人群中起了一阵轻微的骚动,站在前面的人都扭过脸去朝后看,--一个穿黑背心的人毅然决然地在人群中新过来。他的头低垂着,只能看见他的暖和的皮帽。“借光,借光!”他急急他说,一边用一只手开路,另一只手领着后面的人。他终于挤到了台阶口,大伙这才看到,他领的是一个穿着很长的上装、瘦弱的黑发小家伙,那孩子畏缩地不肯朝前走,圆睁着黑眼睛,一会儿紧盯着麦杰里察,一会儿又紧盯着骑兵连长。人群中骚动的声音比较响了,”可以听到叹气声和妇女的低语。麦杰里察朝下一看,马上认出这个黑头发的小家伙就是昨天他把自己的马托他照管的那个眼睛里露出吃惊的神色、脖颈细得可笑的小牧童。农民拉着孩子的手,脱下帽子,露出了扁卒的脑袋和谈褐色的花白头发(头发上好象被人胡乱撤了一把盐粒),然后向连长一鞠躬,开口说:“这是我的牧童……”但是,他大概怕人家不愿让他把话讲完,所以向小家伙低下头来,指着麦杰里察问道。“是这个人吗?”牧童和麦杰里察的眼睛对视了几秒钟:麦杰里察是带着装出来的冷淡,牧童是含着恐怖、同情和怜悯。后来小家伙把视线转到骑兵连长脸上,有一瞬间似乎看呆了,然后把视线转移到仍旧抓着他的手、有所期待地朝他低着头的农民身上,--费力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摇了摇头。……人群本来已经安静下来,连教堂长老的牛棚里小牛的响动都可以听见,这时人群里又微微有些波动,但是重又归于寂静。……“你别怕呀,小傻瓜,你别怕,”那农民自己也胆怯慌张起来,用手指朝麦杰里察连连点点戳戳,一面声音颤抖他说着好话哄他。“要不是他,那又是谁呢,……你老老实实他说吧,说吧,别怕……唉一唉,坏蛋!……”他突然狠狠地住了嘴,下死劲把孩子的手猛地一拉。“就是他,大人,不是他还会有谁呢,”他好象为自己分辩似的,声音响亮他说,一面卑躬屈节地把帽子捏做一团。“只是孩子不敢说,马备着鞍子,马袋里放着皮套,不是他还会有谁呢……昨天骑着马闯到篝火旁边。‘给我看一下马,’他说,自己就到村里来了;孩子左等右等他都不来,天已经亮了,他没法再等,就把马赶了回来;可是马还备着鞍子,马袋里还有皮套,--不是他,别的还有谁呢?……”“是谁骑着马闯来了?有什么皮套?”连长问道,他听了半天也没有听出个头绪来。农民格外惶恐地把帽子卷来卷去,又颠三倒四地把他的牧童早晨怎样赶了一匹别人的马回来--马是备着鞍子的,袋子里还有手枪皮套的情形,讲了一遍。“哦,原来是这么回事,”骑兵连长拖长声音说。“他不是不肯老老实实他说吗?”他朝小家伙点点头,说。“还是叫他到这儿来吧,--我们要照我们的办法来讯问他……”小家伙被连推带操地推到台阶前面,但是不敢踏上台阶。军官从上面跑下来,抓住他那瘦削发抖的肩膀,把他朝自己跟前拖,锐利可怕的眼睛牢牢盯住他那吓得圆睁的眼睛……“啊一啊……啊!”小家伙翻着白眼,忽然号叫起来。“这算什么呀!”有一个妇女忍不住了,叹了口气。就在这一刹那,一个矫健柔韧的身躯忽然从台阶上如飞而下。众人吓得一齐举起胳膊,急忙闪开,--骑兵连长被猛力一撞,跌倒了。“开枪打他!……这还成什么话?”漂亮军官束手无策地伸出一只手,大叫起来,这时候他张皇失措,晕头转向,竟把他自己会开枪的事都忘记了。几个骑兵冲进人群,用马把人们冲散,麦杰里察将整个身子压在敌人身上,想掐住他的喉咙,但是那人展开黑翅膀般的斗篷,象只大编幅似地扭动着身子,一只手痉挛地牢牢抓住武装带,设法拔出手枪。皮套终于被他打开了,几乎就在麦杰里察掐住他的喉咙的同一刹那,对麦杰里察连放了几枪……等哥萨克们跑上来,拖着麦杰里察的两只脚要把他拖走的时候,他还牢牢抓住青草不放,咬牙切齿,极力要抬起头来,但是头无力地垂下去,在被拖曳着。“涅企塔依洛!”漂亮军官喊道。“集合连队!……您也去吗?”他必恭必敬地向长官问道,然而避免对他正视。半小时后,哥萨克骑兵在敌人身上,想掐住他的喉咙,但是那人展开黑翅膀般的斗篷,象只大编幅似地扭动着身子,一只手痉挛地牢牢抓住武装带,设法拔出手枪。皮套终于被他打开了,几乎就在麦杰里察掐住他的喉咙的同一刹那,对连已经充分做好战斗准备出了村子,顺着麦杰里察昨夜走过的那条路疾驰着迎上前去。巴克拉诺夫跟大伙一样感到强烈的不安,最后他忍不住了。“你听我说,让我先走一步吧,”他对莱奋生说。“鬼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他刺了刺马,结果比估计的还快就到达林边那所荒废了的暖蜂房前。但是他已经无须爬上屋顶:在离他不过半俄里的地方,有五十来名骑兵正在从一个土墩上跑下来。他看到他们的一色的、有黄点的军服,认出那是正规军。巴克拉诺夫按捺住要赶回去报警(莱奋生可能马上就来到)的焦急心情,仍旧留下来;他躲进灌木丛中,想看看土墩后面会不会还有队伍出现,后西不再有人;骑兵连行列零乱地慢步前进;根据他们歪歪斜斜的骑在马上的姿态以及马匹紧张地摆动脑袋的情形看来;连队大概刚疾驰过一阵。巴克拉诺夫掉转马头,在树林边上几乎和莱奋生相撞。他打了个手势要他停下。“人多吗?”莱奋生听完他的话,问道。“大约有五十来人。”“是步兵?”“不,是骑兵……”“库勃拉克,杜鲍夫,你们两排人下马!”莱奋生低声下令说,“库勃拉克在右翼,杜鲍夫在左翼。……瞧我不揍你!……”他突然发狠地低声说,因为他发现一个面颊上包着纱布的游击队员溜到一旁,还向别人招手。“回到原位!”他扬起鞭子威胁说。他将麦杰里察的排交给巴克拉诺夫指挥,吩咐他留在原地。然后自己下了马,摆动着毛瑟枪,微跛着走在散兵线前面。他没有走出灌木丛,便吩咐散兵线趴下,自己带着一个游击队员悄悄走到暖蜂房那边。骑兵连已经逼近了。莱奋生看到他们的黄帽沿和裤子上的镶条,知道来的是哥萨克。他还认出那个披黑斗篷的是连长。“你去叫他们爬到这边来,”他对游击队员悄俏他说。“可是叫他们别站起来,要不然……喂,你在看什么?快一些!……”他皱起眉头,推了他一下。哥萨克人数虽然不多,“莱奋生却突然感到一阵强烈的激动,就象很久以前在他的军事活动的初期一样。他把自己的战斗生活划分为两段,当中虽没有一条界线将它们截然分开,但是根据他本人的感受,他觉得它们是有所不同的。最初,他既没有受过任何军事训练,甚至连枪都不会放,却不得不担负起指挥一大批人的责任,他感到,实际上并不是他在指挥,一切事件的发展都和他无关,由不得他做主。这并非因为他没有尽职,--不,他是尽了他最大的能力去做的;也不是因为他认为,个人不能左右一大批人参加的事件,不过他认为这种观点是那些缺乏行动毅力的人们用来掩盖本身软弱的最恶劣的伪装;而是因为在他的军事活动的这个为时不长的第一阶段,他几乎把全部精力都用来克服他在战斗中不由自主地要体验到的恐惧心情,并且竭力使人们看不出这种恐惧。但是他很快就习惯了他的处境,并且达到为自己生命的担心已经不妨碍他为别人的生命作出妥善安排的地步。也是在这第二阶段,他才获得了驾驭事件的可能,他驾驭得愈是全面和成功,他就愈能清楚正确地摸索得出事件的真正进程以及各种力量和人的因素在事件中的相互关系。可是此刻他又体验到强烈的激动,他觉得,这大概跟他目前新的处境,跟他关于自己以及关于麦杰里察之死的种种想法有关。等分布在灌木丛中的散兵线爬过来的时候,他总算控制住自己:他那动作沉着准确、精神集中的矮小身形出现在人们面前的时候,人们仍旧把他看做是万无一失的计谋的化身,他们由于习惯和内在的必需对他总是信任的。骑兵连已经非常逼近,可以听到马蹄声和骑者的低语声,有些人的脸都可以分辨得出了。莱奋生看到了他们的神清--特别是刚跑到前面的一个漂亮的胖军官的神情,那人嘴里叼着烟斗,骑在马上似乎摇摇欲坠。“这家伙大概是个野兽,”莱奋生定睛望着他,暗忖道,他不由地把通常赋予敌人的全部最恶劣的品质都加在这个漂亮军官身上。“可是我的心跳得多么厉害啊!……是不是已经应该开枪了呢?开吗?……不,等他们到了掉了树皮的白桦旁边再放。……可是他为什么骑在马上那样摇摇晃晃?……这实在不象……”“全一排”在骑兵连刚到树皮剥落的白烨树旁的那一刹那,他突然用尖细拖长的声音叫起来。“放!……”漂亮军官听到他喊出的第一个字音,愕然抬起了头。但就在这一刹那,他头上的军帽飞落了,脸上也露出惊惶万状和一筹莫展的神情。“放!……”莱奋生又喊了一声,他自己也瞄准漂亮军官开了一枪。骑兵连一时秩序大乱;好多人跌倒在地上,可是漂亮军官仍旧骑在马上,他的马龈牙咧嘴,直往后退。在这几秒钟里,人们张皇失措,马匹用后腿竖立,在枪声中人喊马嘶,乱做一团。后来从这团混乱中冲出一个头戴黑色高顶皮帽、身披斗篷的单身骑者,他一手紧张地勒住马,一手挥舞军刀,在骑兵连前面跳跃起来。别人显然并不服从他的命令,有的已经快马加鞭,逃跑了;整个骑兵连也都跟着他们逃命去了。游击队员们从地上一跃而起,其中最性急的追上前去,一边跑一边开枪。“备马!……”菜奋生喊道。”巴克拉诺夫,过来!……各自上马!……”巴克拉诺夫满脸杀气,在马上挺身直立,一只往下甩的手里拿着一把象云母般发亮的军刀,从旁边冲出去;麦杰里察的一排人都拿着枪,呐喊着,铿铿作响地跟在他后面冲上前去。转眼之间,整个部队都跟着他们疾驰。密契克被总的潮流席卷着,也在这股排山倒海的奔流的中心奔驰。他不仅没有感到恐怖,甚至丧失了他一向要冷眼旁观自己的思想和行动、并且加以评论的特点。他只看见前面一个熟悉的背影和额上挂着一络头发的脑袋,只觉得尼夫卡是不会落后的,敌人是在逃命,便随着大伙拼命要赶上敌人,不要落在熟悉的背影后面。哥萨克骑兵连逃进了一个小白桦林子。不多一会,从那里就射出了连续不断的枪弹,但是部队仍旧穷追不舍,非但没有减低速度,反而因为敌人开枪而格外激昂兴奋。在密契克前面疾驰的那匹鬃毛蓬松的公马,忽然一头扎在地上,额上挂着一络头发的那个熟悉的背影,就张开胳膊,向前扑了出去。密契克跟别人一同绕过那个在地上抽搐的黑色庞然大物,向前驰去。看不到熟悉的背影之后,密契克的眼睛就牢牢盯住迅速朝他冲过来的一座小树林。……有一个骑着黑马、留着大胡子的矮小的身形,一边叫喊,一边用军刀指示着,在他眼前一跃而过。……几个和他并肩疾驰的人,猛然折向左方,密契克不明白是怎么回事,还是朝原来的方向驰去,结果一直冲进了小树林,被秃枝划破了脸,险些冲到树干上把脑袋撞开花。他好不容易才把发疯似地在灌木丛中乱窜的尼夫卡勒住。在这个白桦林的柔和的静溢中,在金色的叶丛和乱草里……只有他一个人。在这同一瞬间,他又觉得,小树林里仿佛挤满了哥萨克。他甚至惊呼了一声,没命地往回奔,也顾不得带有尖刺的树枝抽打着他的脸……等他又跑到田野上,部队已经不在。离他大约二百步的地方,躺着一匹死马,鞍子歪在一旁。旁边有一个人神情绝望,双臂把膝盖紧抱在胸前木然地坐着。这是莫罗兹卡。密契克因为自己方才的恐惧感到惭愧,骑在马上缓步走近了他。米什卡侧卧着,瞅牙咧嘴,瞪着玻璃球似的大眼睛,弯着蹄子尖尖的前腿,仿佛虽死还要驰骋似的。莫罗兹卡睁着发亮的、干燥的、茫然失神的眼睛,望着它的旁边。“莫罗兹卡……”密契克在他对面站住,轻轻地喊他,心里忽然充满对他和对这匹死马的善意的怜悯,几乎落下泪来。莫罗兹卡没有动。他们这样一言不发,姿势不变地过了几分钟。后来莫罗兹卡叹了口气,慢慢地松开胳膊,跪了起来,动手去卸鞍子,可是仍旧不看密契克。密契克不敢再跟他说话,默默地注视着他。莫罗兹卡解开了肚带有一条已经断了。他仔细察看断掉的:染着血渍的皮带,拿在手里翻了一下便扔掉了。接着,他哼的一声把鞍子背在背上,弯着腰,笨拙地迈动着罗圈腿,朝着小树林走去。“拿来放在我的马上,要不,如果你愿意,你就来骑马,我可以步行!”密契克叫道。莫罗兹卡头也不回,只是身子被鞍子压得更弯了。密契克不知为什么极力避免在他跟前露面,向左绕了一个大圈,等他绕过这座树林,他看见离他不远有一个村落横亘在山谷里。在他右面的辽阔的低地上,有一片树林,一直绵亘到折向一旁、消失在灰蒙蒙的远方的山岭脚下。早上本来是万里无云的天空,此刻却阴沉地低垂着,太阳几乎没有露面。离他大约五十步的地方,躺着几个被斫死的哥萨克,有一个还活着,那人几次用手撑着勉强抬起身来,但又倒了下去,哼个不停。密契克远远地绕过了他,免得听到他的呻吟。有几名骑着马的游击队员,迎着他从村里跑出来。“莫罗兹卡的马被打死了……”当他们来到他身旁的时候,密契克说。没有人理他,有一个人怀疑地瞅了他一眼,好象要问:“我们在这儿拼命的时候,你跑到哪里去啦?”密契克把头一低,又往前去。他心里充满了不祥的预感……他进得村来,部队里有好多人已经找好了住处,其余的人都聚集在一所两开间的、有着高大的雕花窗框的大农舍旁边。莱奋生满身都是汗和尘土,歪戴着帽子,站在台阶上发命令。密契克在拴着马匹的栅栏旁边下了马。“是哪阵风把你吹来的?”班长讽刺地问,“是去采蘑菇了吗?”“不,我走散了,”密契克说。现在他根本不在乎人们怎么想他,但还是照例地分辩说。“我冲到树林里去了,你们好象是往左转弯了吧?”“往左,是往左!”一个白眉毛、小矮个的游击队员高兴地证实说,那人脸上有两个天真的酒窝,头顶有一撮头发象鸡冠似的直竖着。“我叫过你的,可你没听见,八成是……”说着,他非常高兴地看了看密契克,看来是在愉快地回忆着事情的全部细节,密契克拴了马,跟他并排坐下。库勃拉克由一群农民陪同,从一条小巷里走出来,他们带着两个被反绑着手的人。其中的一个穿着黑背心,头发花白,脑袋形状奇怪,好象被压扁了似的。那人哆嗦得厉害,一面在苦苦哀求。另一个是一个瘦弱的牧师,透过他的被撕得破烂不堪的法衣,可以看到他的揉皱的短裤和腰里挂的小钱包,密契克发觉,库勃拉克的腰带上挂着一根细银链显然是十字架上的链子①。【①指牧师头颈上挂十字架的链子。——译者注。】“是这个家伙吗?”等他们走到台阶口,莱奋生脸色发白,指着穿背心的人,问道。“是他……就是他!”农民们乱哄哄他说。“居然有这样的败类,”莱奋生向坐在他旁边栏杆上的斯培欣斯基说,“可是麦杰里察再也不能活过来了……”他突然连连霎眼,扭过脸去默默地朝远方眺望了一会,竭力要摆脱对“麦杰里察的回忆。“同志们!亲爱的!……”被捉来的人用狗一般的驯服的目光一会儿望着农民们,一会儿望着莱奋生,哭喊道,“我哪里是心甘情愿的呢?……我的上帝……同志们,亲爱的……”没有人听他。农民们都转过脸去。“不用说啦:在大会上,全村都看见你怎样逼着牧童来的,”一个人向他投来冷淡的一瞥,严峻地说。“只能怨你自己……”另一个证实说,这人有些不好意思,缩起了脑袋。“枪毙他,”莱奋生冷冷他说。“可是带远些。”“牧师怎么处理?”库勃拉克问。“也不是个好东西。……招待那些军官住在他家里。”“把他放了,去他妈的!”库勃拉克拖着穿背心的汉子就走,人季和夹在里面的许多游击队员都一拥而上,跟在后面。那人赖在地上,两脚乱蹬,哭着,下巴直哆嗦。“黄雀”戴着被什么脏东西弄得邋里邋遢的帽子,脸上却带着一副掩盖不住的得意洋洋的神气,走到密契克跟前。“原来你在这里!”他的声音里充满了喜悦和骄傲。“瞧你这副样子可真够漂亮的!我们到什么地方去搞点吃的。……现在他们要干掉他……”他意义深长地拖长声音说,又打了个唿哨。他们进去吃饭的那所小屋里,又脏又闷,涝屋子都是面包和切碎的卷心菜的气味。灶旁的屋角里放着一大堆肮脏的卷心菜。“黄雀”一面狼吞虎咽地吃着面包和菜汤,一面大讲自己的勇敢行为,有时还要偷眼去看给他们端菜的姑娘。那姑娘身材苗条,打着两条长辫子,被他看得又羞又喜。密契克虽然用心在听“黄雀”讲话,但却时刻警惕着,听到一点声响就发抖。“……忽然他猛地转过身来--一直冲着我……”;黄雀”一面吧哒着嘴狼吞虎咽,一面吱吱喳喳说个没完。“这时我就给他一枪!……”这时候远远传来一排齐射声,震得窗玻璃哗哗地响。密契克打了个哆嗦,失手把汤勺落下,面色刷的变白。“这一切到底多咱才有个完哪!”他绝望地叫了起来,两手捂着脸,走出小屋。“……他们把他、把那个穿背心的人杀了,”他躺在一个稻木丛里,把险埋在外套领子里,想道,他甚至记不得他是怎样钻到这儿来的。“他们迟早也会把我杀掉。……但是现在我活着也等于死了一样:我再也见不到我的亲人,见不到那个有淡色发卷的可爱的姑娘了,可我竟把人家的照片给撕得粉碎。……那个可怜的穿背心的家伙,他一定哭了。……天哪,我为什么要撕了她的照片?我当真就没有回到她那里去的一天了吗?我是多么不幸啊!……”他两眼发干,脸上带着痛苦的表情走出灌木丛的时候,已经是暮色苍茫了。近处有人在拉手风琴,有人拉开醉醺醺的嗓子唱着。走到门口,他遇到那个打着两条长辫的身材苗条的姑娘。她在用扁担挑水,腰肢象柳条似的弯着。“嘿,你们有一位跟我们的小伙子们玩得可乐啦,”她抬起黑睫毛一笑,“他真……您听见吗?”说着,她就随着从街角传来的热情奔放的音乐的拍子晃动着可爱的小脑袋。水桶也晃动了,水溅了出来,姑娘害羞了,一溜烟钻进门去。我们自己就是囚犯,呼啸山庄等待到这……一个醉醺醺的嗓音响亮地唱着,密契克觉得非常耳熟,他往街角一看,看见是莫罗兹卡在拉手风琴。莫罗兹卡的一绺凌乱的头发一直挂到眼睛上,粘在流汗的红红的脸上。莫罗兹卡把手风琴拿得离身子老远地拉着,在街心东倒西歪,简直不成体统。脸上的表情好象是说了下流话,可是此刻又“真心诚意”地感到后悔似的。一群腰里不束腰带、头上不戴帽子、醉得跟他不相上下的小伙子跟在他后面起哄,还有一群小鬼似的无情而机灵的赤脚男孩,在两旁边喊边跑,弄得尘土飞扬。“啊一啊……我亲爱的朋友!”莫罗兹卡看到密契克,就带着酒意,带着虚假的喜悦叫起来。“你到哪儿去呀?到哪儿去?别怕--我们又不揍你。……来跟我们喝酒吧……啊,这该死的--咱们是要一块完蛋的!”他们这一群人把密契克团团围住,拥抱他,把他们的亲切的、酒气熏人的脸俯向他。还有一个人把一个酒瓶和咬过的黄瓜硬塞在他手里。“不,不,我不会喝酒,”密契克挣扎着说,“我不会喝……”“喝吧,你这个该死的!”莫罗兹卡叫道,他欣喜欲狂,差点哭出来,“啊,开追悼会……流血……鬼把你捉去!……咱们一块完蛋吧!”“可是请你们少来些,我实在不会喝,”密契克让步说。他喝了几口。莫罗兹卡拚开手风琴,用沙哑的嗓音唱着,小伙子们也跟着唱起来。“跟我们来,”一个人挽着密契克的胳膊,说。“我家住在那一厢……”他瓮着鼻子说了一句胡诌出来的诗,还把满是胡茬的面颊向密契克贴过来。他们继续踉踉跄跄地沿街走过去,开着玩笑,把狗吓得乱跑,诅咒着一切,--连他们自己、他们的亲友、这个多难的动荡不定的大地、一直到象一个昏暗的圆拱笼罩着他们的无星的穹苍,都被他们诅咒到了。 16 沼泽 瓦丽亚没有参加进攻,--她和辎重一同留在原始森林里。等她来到村里的时候,大伙已经分别住进农民家里。她发现,大伙乱七八糟地占据了住房,随心所欲:这一排跟那一排混在一起,谁也不知道谁在哪里,大伙又不听指挥员的命令,--部队变得七零八落,互不相关。在到村里来的路上,她看到莫罗兹卡的死马的尸体;但是没有人能够肯定地对她说,莫罗兹卡出了什么事。有的说,他被打死了,这是他们亲眼目睹的;有的说,他只是受了伤;还有的对莫罗兹卡的情况一无所知,一开口就庆幸自己的运气好,能留下一一条命。瓦丽亚自从打算与密契克和解不成以来,就情绪低落,万念俱灰,现在这一切合在一起,更加剧了那种心情。无休无尽的纠缠、饥饿和身心方面的痛苦的熬煎,使她疲惫不堪,几乎没有气力再骑在马上,她差不多要哭出来,最后总算找到了杜鲍夫--这是第一个真正高兴看见她、用严峻而又同情的微笑迎接她的人。当她看到他那变得苍老阴郁的脸和丙撇下垂的肮脏的黑胡子,看到其他一些围着她的、也是发灰的、永远粘着煤末的、熟悉的、亲切而粗旷的脸,她的心就由于一阵甜蜜而辛酸的悲伤,由于对他们的爱和对自己的怜悯而颤抖起来:他们勾起她对于自己青春岁月的回忆,那时埃永恒真理具有绝对终极意义的、一成不变的真理。哲学,她还是个漂亮天真的姑娘,梳着两条大辫子,生着上双忧气的大眼睛,白天在黑暗的、滴水的平巷里推手车,晚上跟大伙跳舞,那时候,这些非常可笑的、有所企求的脸也是同样地围着她。自从她跟莫罗兹卡吵嘴之后,妓以乎同他们完全隔绝了,其实唯有这些曾经同她生活在一起、劳动在一起、并且追求过她的地道的矿工们,才是她的亲人。“我有多么久没有看见他们了啊,我完全把他们忘了。……啊,我亲爱的朋友们!……”她怀着热爱和悔恨想道,她感到太阳穴里一阵愉快的疼痛,使她差点忍不住流下眼泪。这一次,唯有杜鲍夫做到了把他的一排人秩序井然地安排在互相毗连着的农舍里,他的人在村外放哨,帮莱奋生储备粮食,以前,大家普遍地情绪很高,日常生活对于大伙都是一样,在那时不为人们发现的情况,这一天似乎一下子就显露出来了:那就是,整个部队主要是靠杜鲍夫的排。瓦丽亚听伙伴们说,莫罗兹卡并没有死,甚至没有受伤。他们让她看了他的从白军那里夺来的那匹新马。这是一匹高大细腿的枣红色公马,鬃毛剪得短短的,颈脖细瘦的东西。既包括物质的东西,也包括精神的东西。,因此样子显得极不可靠,好象会做奸细,大伙已经给它起了个名字叫“犹大”。“这末说,他还活着……”瓦丽亚迷惘地望着那匹公马,想道。“那也好,我高兴……”饭后她钻进干草房,独自躺在芬芳的干草上,在朦胧的睡意中倾听着,会不会有“老相好”悄悄地来找她,这时候,她又迷迷糊糊地怀着温情想起了莫罗兹卡还在人世,便带着这个念头入了梦乡。她忽然在极废的惊慌中醒来,两手冰冷。无边的夜色在黑暗中移动着,从屋顶下面向内窥视。寒风萧萧,吹动了干草,吹得园里的树枝噼啪相击学园派“柏拉图学派”的别称。因创始人柏拉图所创建,吹得树叶籁籁作声……“我的天哪,莫罗兹卡到底在哪里?其余的人都在哪里?”瓦丽亚战栗着想道。“难道又要剩下我象一棵小草似的,孤孤单单地待在这个黑窟窿里吗?……”她象生热病似地一边发抖,一边急忙彼上外套,胳膊伸不进衣袖,就慌慌忙忙地从干草房里爬下来。门边隐约砚出侦夜人的侧影。雾都孤儿“是谁在他夜?”她一面走近,一边问道。“是柯斯嘉?……莫罗兹卡回来了,你知不知道?…”“原来是你睡在干草房里吗?”柯斯嘉又是懊丧又是失望他说。“可我一点都不知道!莫罗兹卡你别等他啦他玩得可起劲啦;他在给他的马办丧事呐。……很冷,是吗?给我火柴……”她摸出火柴盒给他,他用两只大手遮着火,点上烟,然后照了照她:“你瘦了,年轻的姑娘……”接着就笑了笑。“火柴你拿去吧……”她翻起外套的领子,走出了大门。“你到哪儿去?”“去找他去!”“去找莫罗兹卡?……真有你的!……让我来代替他行吗?”“不,恐怕不行……”“这倒是新鲜事。”她没有回答。“嘿,这姑娘倒是挺规矩的,”侦夜人说道。夜是那么黑,瓦丽亚勉强能看得淌道路。开始下起了蒙蒙纫雨。园子里的声响愈来愈低沉,愈令人心慌愈乱。在一个地方的栅栏下面,有一只冻得发抖的小狗在哀叫。瓦丽亚摸到了它,把它塞进外套,揣在怀里,小狗拼命哆唬,用脸乱拱乱撞。她在一所小屋旁边遇到库勃拉克的值夜人,便问他知不知道莫罗兹卡在什么地方作乐。他夜人指点她到教堂那边去。她走遍半个村子也不见他的踪影,只好垂头丧气地往回走。她不断从这条巷子拐进另一条,到后来连路也摸不着了,只好信步走去,几乎不去想她的目的地,只是把怀里得到暖气的小狗搂得更紧,。她可能走了一小时才走上回去的那条路。她拐到那条路上,用一只空着的手抓着篱笆以免摔倒,可是走不几步,就差点踩在莫罗兹卡身上。他伏卧在地上,头冲着篱笆,两手垫着脑袋,发出微微的呻吟,显然是刚呕吐过。瓦丽亚并不是认出了他,而是感到了这就是他,她并不是第一次看到他这副样子。“万尼亚!”她蹲下来,把一只善良柔软的手放在他们膀上,唤道。“你干吗躺在这儿?你不舒服吗?”他微微抬起头来,她看到他的脸是疲惫的,苍白而浮肿。他显得是那样地弱小,使她不禁动了怜惜之情。他认出是她,似笑非笑地笑了一笑,注意控制着自己的举动,靠着篱笆坐起来,伸直了腿。“啊一啊……是您吗?……我向您致敬……”他用少气无力的声音嘟嘟哝哝地说,但是竭力要使它变成象平时那样十分随便的口吻。“我向您致敬啦,莫罗淑娃……同志……”“跟我来吧,万尼亚,”她拉着他的手。“也许你是走不动啦?……等一下,咱们马上就能安排妥当,让我去敲人家的门……”她毅然跳了起来,打算到邻近的人家去敲门借宿。她丝毫没有考虑,深更半夜到素不相识的人家去敲门好不好;她带着一个醉汉闯到人家去,人家对她会怎么想,她对这一类的事,一向是不注意的。但是莫罗兹卡忽然惊骇地摇着头,嘎声说:“不一不一不……不许去敲门!……小声些!……”说时便捏紧两个拳头在鬓边晃动。她甚至觉得,这一吓竟把他吓得清醒了一些。“冈恰连柯住在这儿,你难道不一不一知道?……这怎么一行……”“冈恰连柯又怎么样?好象是位了不起的大老爷……”“不一不,你不知道,”他难受地皱起眉头,’抱住了头,‘你一点都不懂这是为什么?……因为他把我当人看待,可是我……唉,又是怎样呢?……不一不,这怎么行……”“你在胡说些什么呀,我的好人,”她又在他旁边蹲下来,说。“你看在下小雨,地上又湿,明天还要出发,咱们走吧,亲爱的……”“不,我是完蛋了,”他说。他似乎已经十分清醒,非常难受。“唉,现在我算什么,我算是什么人,是为了什么生活的,--诸位,你们想想吧?……”说着,他忽然用他那眼泡浮肿、满含泪水的眼睛悲切地环顾四周。这时候,她用空着的那只手搂着他,嘴唇几乎触到他的睫毛,温存地、象哄孩子似地轻声对他说:“暖,你伤心什么呀?你于吗要这么难受?……是舍不得那匹马吗?他们不是又给你弄了一匹吗,一匹性子挺温和的马。……来吧,别难受啦,亲爱的,别哭啦,你来看看我捡来的这个小狗,你瞧,这狗息子多好玩!”说着,她就翻开外套的衣领,让他看那只耷拉着耳朵的瞌睡的小狗。她是那样真情流露,仿佛不仅是她的声音,连她的整个身心都在隅隅低语,吐诉着她的满腔热爱。“啮一吻,小东西!”莫罗兹卡带着醉意温柔他说,一边还去拧它的耳朵。“你是在哪里捡来的?……坏东西,你还想咬人哪……”“是啊,这样才对啊!……走吧,亲爱的……”她总算搀他站了起来,就这样,一边规劝他不要去胡思乱想,一边领他往住处走去。他已经不再倔强,并且相信她了。一路上他一次也没有向她提起密契克,她对他也是绝口不提,仿佛他们中间根本没有夹进过密契克这个人。过了一会,莫罗兹卡变得没精打采,连口也不开:他显然是清醒了。他们就这样走到杜鲍夫住的那所小屋前面。莫罗兹卡抓住梯瞪,要爬上干草房,可是两条腿不听使唤。“耍帮忙吗?”瓦丽亚问。“不用,我自己来、笨蛋!”他粗暴地、窘迫地回答说。“好吧,那末再见了……”他放开梯子,愕然地望了望她:“为什么‘再见’?”“就是这样,”她笑了起来,笑得勉强而忧伤。他突然闭她迈了一步,笨拙地抱住她,把自己的不善于温存的面颊贴着她的脸。她觉得,他是想吻她,他也的确是有这个意思,但是他不好意思这样做,因为矿上的小伙子们只是跟姑娘们乱摘,很少跟她们温存。自从他们共同生活以来,他总共只吻过她一次:那是在他们结婚的那一天,当时他喝得烂醉,旁边的人们大喊着“苦啊!”①【①俄罗斯风俗,举行婚宴时来宾举杯喊“苦啊!”,新郎就要与新娘亲吻。-一译者注。】“……这又算收场了,一切又都是老样子,好象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似的,”莫罗兹卡得到满足,靠着瓦丽亚的肩膀蜷着身子睡着了,这时候她怀着苦闷和忧伤这样想道。“又要走老路,还是那艰苦乏味的生活--而且弄来弄去还是老一套……但是,我的天哪,这里面的乐趣是多么少啊!”她翻了个身,背对着莫罗兹卡,日上限,蜷起腿,可是怎么也睡不着。……远远地,从村后的黄泥河子乡大路开始的地方,也就是有呐兵站岗的地方,传来三声信号枪声。……瓦丽亚叫醒了莫罗兹卡,--他刚抬起头发蓬乱的脑袋,村后又响起哨兵的别旦枪声,而且好象还礼似的,马上就有连珠似的机枪声,狼嗥般地嗒嗒地响了起来,划破了夜的黑暗和寂静……莫罗兹卡不高兴地挥了挥手,跟着瓦丽亚从干草房爬下来。雨已经停了,但是风刮得更有劲,什么地方的百叶窗在砰砰地响,潮湿的黄叶在黑暗中飞舞。各个农舍里部点起了灯。侦夜人一面喊一面沿街跑过去,挨家挨户地敲门。莫罗兹卡好不容易走到马棚里,牵出他的“犹大”,在这几分钟里,他昨天的一切遭遇重又涌上心头。一想起破打死的眼睛象玻璃球的米什卡,他的心就紧缩起来,接着,他又怀着极端厌恶和恐怖的心情突然想起昨天自己的全部丑态:他喝得醉醺醺的满街乱晃,所有的人都看见了他这个喝醉了酒的游击队员,全村都听见他在大唱淫荡的小调。跟他一块的是他的对头密契克,--他们俩很亲热地一块游逛,而他,莫罗兹卡,还发誓说自己爱他,请他宽恕--请他宽恕哪一桩呢?为了什么呢?……现在他感到自己的这些举动简直是虚伪可恨。莱奋生会怎么说?而且,老实说,这样创作非为之后,还有什么脸看见冈恰连柯呢?他的伙伴大部分已经给马备上鞍子,把马牵出大门,他却不是短了这样,就是少了那样:鞍子上没有肚带,步枪还在冈恰连柯的小屋里。“季摩菲,好朋友,救救我吧!”他看见杜鲍夫在院子里跑过去,就用哀诉的、几乎要哭出来的声音央告说:“把那根备用肚带给我吧我看见过你有的……”“什么?!”杜鲍夫怒吼起来。“你刚才到哪儿去啦?!”他发疯似地把马推开,吓得马匹都竖立起来,他一边破口人骂,一边走到自己的马跟前去取肚带。“拿去!……”他气愤他说,过了一会他走到莫罗兹卡跟前,猛地用肚带使劲朝他背上抽了一下。“当然罗,他现在可以打我,我这是活该,”莫罗兹卡心里想,连嘴也不回,因为他并不感到疼痛。但是他觉得这个世界似乎格外阴暗了。他觉得,无论是黑暗中这些僻孵啪啪的枪声,是这片黑暗,还是在村外等待着他的命运,似乎都是对他一生所作所为的天公地道的惩罚。在各排集合和整队的当儿,射击声已经到了河边,形成了半圆形;炸弹发射炮呜呜地响起来,好象一条条灿然发光的鱼叮叮当当地响着,在村子上空飞舞。巴克拉诺夫穿着外套,束上腰带,手里拿着手枪向大门口跑去,嘴里喊着:“下马!……排成一横队!……你留二十来人守在马旁边,”他对杜鲍夫说。“跟我来!跑啊!……”几分钟后,他喊了一声,便向黑暗中冲去;散兵线跟着他跑上去,边跑边掩上外套,解开子弹带。他们在半路上遇到逃跑的哨兵。“敌人的人马多得数都数不清!”哨兵们惊慌失措,连连摆动着两手叫道。大炮齐声轰呜;炮弹在村子当中爆炸,有一刹那工夫把一小片天空、倾斜的钟楼和牧师家的露水晶莹发亮的园子照得雪亮。亮过之后,天空显得格外黑暗了。现在炮弹是连续爆炸,中间隔着一定的短暂的间歇。村边的什么地方升起一片火光,大概是草堆或是房子起了火。巴克拉诺夫的任务是去阻挡敌人,让莱奋生能够把分散在全村的部队集合起来。可是他带着一排人还没有跑到牧场那边,就在炸弹爆炸的亮光中看见敌人的散兵线迎面跑了过来。根据射击的方向和子弹的咆哨声,他知道敌人是从左翼,从河那边包围了他们,大概马上就要从那一头攻进村子。这一排人一边开始还击,一边斜着向右角退却,分做一批一批地在小巷里、园子里和菜园里转弯抹角地跑着。巴克拉诺夫凝神细听河边对射的声音,对射正在向中央转移,可见那一边已经被敌人占领了。突然间,大道那边有一支敌人的骑兵喊声连天地疾驰而过,一片黑压压的、数不清的人头和马头,象雪崩似的在街上奔流过去。巴克拉诺夫已经顾不得阻挡敌人,带着损失了十余人的排,顺着一块未被占领的楔形地带向树林那边飞跑。差不多快到最后一排农舍所在的山坡边上,他们才碰上莱奋生带领的部队在等候他们。部队的人数显著地减少了。“他们来啦,”莱奋生松了口气说。“赶快上马!”他们上了马,用全速奔向低地里那片黑的树林。他们显然是被敌人发觉了--枪在背后瞠呛地响起来,转眼之间,铅弹在黑夜里象一群花蜂似的也在头顶上嗡嗡叫起来了。叮叮当当作响的火鱼又在天空跳跃。它们展开灿然发光的尾巴从高空倒栽下来,带着刺耳的噬噬声扎进马蹄旁边的土地里。马匹吓得往旁边跳,朝天张开冒出热气的血盆大嘴,象婆娘们那样大叫着,部队撇下在后面蠕动的人体,又紧招在一起。莱奋生频频回顾,看见村子上空火光烛天,整条街都着了火。借着这片火花,可以看到有许多面孔被火光映红,黑魈魈的人形在乱跑,有的零零落落,有的三五成群。他旁边的斯塔欣斯基忽然落了马,但是一只脚还钩住脚蹬,被马拖着跑了几秒钟才跌下去,马儿仍旧向前跑,整个部队怕踩着尸体,都绕道而行。“莱奋生,你看!”巴克拉诺夫用手朝右边一指,激动地叫道。部队已经到了低地里,迅速地逼近树林,可是上面却有一支敌人,越过黑色田野和天际相连的那条线,迎着他们疾驰而来。到了天空比较叼亮的地方,有一刹那可以看见伸长了黑头的马匹和弓背骑在马上的骑者,他们在向低地这边跑过来,转眼又消失在黑暗中。“快!……快!……”莱奋生大喊道,他不住地回头,并且用马刺刺马。他们终于跑到林边,下了马。巴克拉诺夫带着杜鲍夫的一排人又困下来掩护撇退,其余的人牵着马缀绳,冲进树林深处。树林里比较安宁僻静。啦啦的机枪声、僻僻啪啪的枪声和轰轰的大炮声,都留在后面,仿佛已经是些不相干的东西,并不破坏林中的静谧。有时只能听到炮弹在林中深处轰然落下,炸倒了树木。有些地方,天空的火光射进密林,在地上和树干上投下暗淡的、铜色的、边上颜色渐深的光,映得覆盖在树干上的潮湿的苔鲜仿佛是在血里浸过似的。莱奋生把自己的马交给叶非姆卡,给库勃拉克指示了一个前进的方向(他选择这个方向,只不过是因为他必须给部队指定一个方向),自己站在一旁,看看究竟还剩下多少人。他们,这些神情沮丧的人们,浑身汗湿,满腹怨气,费力地弯着膝盖,紧张地朝黑暗中凝视着,从他身边走过。他们脚底下的水噗哧噗哧地响着。有时水没到马匹的腹部--土质粘得厉害。特别艰苦的是杜鲍夫排里牵马的人。他们每人牵三匹马;只有瓦丽亚牵两匹--她自己的和莫罗兹卡的。这些疲惫不堪的人们的整个行列经过之后,在原始森林里留下一条弯弯曲曲的、又脏又臭的迹印,好象有一条发出恶臭的、肮脏的爬虫曾在这里爬过。莱奋生两腿微跛地走在最后。队伍忽然站住了……“那边出了什么事?”他问。“我不知道,”走在他前面的一个游击队员回答说。这个人是密契克。“你传话过去问一下……”过了一会,由几十张苍白发抖的嘴辗转传递的答复回来了:“没法前进了,前面是沼泽地……”莱奋生克制住两腿里面突如其来的颤抖,向库勃拉克冈过去。他刚刚消失在树木后面,这一大群人就猛然后退,四下乱胞,但到处都是一片无法通过的、粘性的、黑色的沼泽地,拦断了去路。从这里只有一条路通出去,那就是他们来的时候走的那条路,通往矿工排正在英勇奋战的那个地方。从林边传来的射击声,已经不象是什么不相干的响声,现在它和他们有着切身关系,而且似乎还在渐渐向他们通近。人们被绝望和愤怒控制着。他们在寻找造成他们的不幸的罪魁祸首,--不用说,这就是莱奋生!……假如此刻他们能马上看到他,他们一定会用自己的恐怖的全部力量向他扑去。他既然会把他们领进来,就让他把他们带出去!……突然间,他果真在他们中间,在人堆正当中的地方出现了,手里高擎的熊熊的火把,照亮了他的留着大胡子的、死白色的脸,他哎紧牙齿,一双目光如炬的、滚圆的大眼睛迅速地在人们脸上移动着。霎时间变得肃静无声,只有在那边树林边缘进行的激烈的、你死我活的游戏的声音闯过来,在这片寂静中,人人都能听到他的神经质的、尖细的、嘶哑的声音响了起来:“是谁弄乱了行列?……回去!……只有女娃娃才会这样吓掉了魂。……不许说话!”他突然象狼那样把牙咬得咯咯作声,拔出毛瑟枪,尖声喊道。人们的抗议的呼声立刻在嘴边忍住了。双城记“听我的命令!我们要在沼泽地里铺路我们没有别的办法。……鲍里索夫(这是三排的新排长),留下拉马的人其余的都去支援巴克拉诺夫!告诉他,叫他支持着,没有我的命令不许撤退。……库勃拉克!派三个人去和巴克拉诺夫联系。……全体听令!把马拴起来!派两个班去所柳树丛!不必爱惜军刀。……其余的人都归库勃拉克指挥。要无条件地服从他。库勃拉克,跟我来!……”他背转身去,把冒烟的火把高举过头,身子向沼泽地那边走去。这一大群安静下来的、精神狙丧的、挤做一堆的人们,方才还在失望中举起胳膊,准备杀人和痛哭,这时却突然听话地、以超人的速度疾风骤雨似地行动起来。转眼间马都拴好了,斧声丁了,赤杨在腰刀的砍伐下发出折断的声音。鲍里索夫的一排人跑进黑暗,皮靴吧哒吧哒地响着,兵器懂得铿铿作声,这时他们看见迎面已经有人抱着第一批满抱的湿柳条走过来。……听到有一棵大树轰的一声倒在什么软绵绵的、具有毁灭性的东西里,惜着火把的熊熊火光可以看到,满覆浮萍的暗绿色水面象巨蟋的身体那样,富有弹性地起伏着。在那边,人们牢牢抓住枝条,在水里、烂泥里和死亡里乱动,--冒烟的火焰有时从黑暗中照亮他们的歪扭的脸、弯曲的背部和蔚为壮观的堆积如山的树枝。他们脱掉大衣干活,从扯破的裤子和衬衫里,露出他们的紧张用力的、流汗的、因为擦伤而流血的身体。他们失掉了对时间、空间、自己的身体、羞耻、疼痛和劳累的任何感觉。他们拿起帽子就从这里以沼泽里舀起带着一股蛙卵气味的水,急急忙忙地、大口大口地喝下去,就象受伤的野兽那样……可是枪声愈来愈近,愈来愈清楚和激烈。巴克拉诺夫拉连派人来问:是不是快好了?……是不是快好了?……他丧失了将近一半的战士,丧失了遍体受伤、失血过多的杜鲍夫,只好慢慢地退却,一寸土、一寸土地退让。最后他遇到大伙在砍树铺路的柳丛旁边,再退已经无处可退了。这时敌人的子弹在沼泽上频频唿哨。有几个砍树的人已经负伤,瓦丽亚给他们包扎了。马匹被枪声惊动,狂嘶着用后腿站起来,有几匹挣断疆绳,在森林里乱窜,结果跌进了沼泽,哀呜求救。过了一会,据守在柳丛里的游击队员们听说路已经铺好,马上拔脚就跑,双颊下陷、两眼通红、被硝烟熏黑的巴克拉诺夫就跟在后面追赶,用于弹放空的手枪威胁他们,愤怒得哭起来。部队呐喊着,挥动着火把和枪械,拖着死不肯走的马匹,几乎是同时涌上树枝铺的路。受惊的马匹不听牵马人的指挥,癫痫似地挣扎着;后面的马发疯似地闯到前面的马身上;树枝铺成的路发出折裂的声音,要散开。快到对岸的时候,密契克的马掉进沼泽,大伙狂怒地破口大骂着,用绳子把马往上拉。密契克痉挛地攫紧溜滑的绳,可是马儿在疯狂地挣扎,弄得绳索在他手里不住地抖动,他拼命拉了又拉,连自己的脚也被沼泽里的柳条绊住。最后马终于被拉上来了,可是马的前肥被绳结绕住,他解了半天也解不开,在极度兴奋中他竟用牙去咬它--咬这个苦透了的、浸透了沼泽的臭味和令人作呕的粘液的绳结。最后通过的是莱奋生和冈恰连柯。爆破手已经安放好地雷,几乎就在敌人抵达渡口的那一瞬,树枝棚成的路腾空飞起。过了一会,人们定了定神,才知道已经是早晨了。他们面前是一片原始森林,覆着亮晶晶的粉红色晨霜。从树木中间透亮的地方,露出了小片小片晰朗的青天,--可以感到,太阳正在树林后面升起。人们扔掉不知为什么到目前还拿在手里的火把,看到自己的通红的、满是伤口的奴手,看到浑身湿淋淋的、疲愈的马匹身上冒出迎风消散的热气,不禁为自己这一夜所做的事感到惊讶。 17 十九人 离他们渡过沼泽那个地点五俄里的地方,伸展着一条通土陀一瓦卡的大道。哥萨克防备莱奋生不在村里过夜,从昨晚起就在大道上离桥大约八俄里的地方设下了埋伏。哥萨克在那里整整守了一夜,一边等候部队来临,一边听着远处的炮声。早晨,一个传令兵骑马如飞而至,命令他们仍旧守在原处,因为敌人已经冲出沼泽,正在向他们这个方向前进。传令兵过去约莫十分钟,莱奋生的部队也来到通往土陀一瓦卡的大道上,但是他们对于敌人的埋伙以及敌人的传令兵刚从旁边驶过的事,却毫不知道。太阳已经升到树林上面。霜早已溶化,晴朗淡蓝的高空万里无云,象冰一般地澄澈。被潮湿的金光所笼罩的树木,遮盖着大路。这一天是温暖的,不象是秋天。莱奋生向这幅明净清澈、辉煌灿烂的美景投了漠然的一瞥,无动于衷。他看到自己的人数减少三分之二的部队,在大路上拉得很长地走着,形容疲惫,精神沮丧人生哲学对人生观系统化、理论化形成的思想体系,哲,才感到自己是疲倦得要死,他现在是没有力量替这些沮丧地在他后面拖曳着的人们做什么事了,唯有他们,这些受尽折俯、忠心耿耿的人们,还是他所关心的亲人,比其他的一切、甚至比他自己都亲,因为他无时无刻不感到他对他们应负的责任;可是他似乎已经不能再为他们出力,他已经不再领导他们了,只是他们还不知道这种情况,仍旧顺从地跟着他,就象畜群跟惯了自己的带路人一样。而这一点恰恰是他昨天早上想到麦杰里察之死的时候,心里最害怕的事……他试图控制住自己,侦精神集中在一样有实际需要的事情上,但是他的思绪纷乱,眼睛不住地要合拢来,各种怪异的形象,回忆的片断,对于周围事物的模糊的、自相矛盾的混混饨饨的感受,好象是一长串千变万化的、无声无形的东西,在脑海里浮现……“这条长得没有尽头的道路,这些湿漉漉的树叶,还有这片现在似乎是死气沉沉的、使我讨厌的天空,都有什么用啊?……现在我必须做什么呢?……哦,我必须走到土陀一瓦卡盆地去……瓦……卡盆地……这名字真怪--瓦……卡盆地。……可是我真累得要命,我困极了!我快要困死了,这些人还能要求我做些什么呢?……他说巡逻……对啊,对啊,是要巡逻……他的头这么圆,这么好看,跟我儿子的头一样,是的,当然应该派巡逻,然后再睡觉……睡觉……可他的头跟我儿子的头又不一样,那未……怎么样呢?……”“你说什么?”他抬起头来,忽然问。和他并排骑马的是巴克拉诺夫。傲慢与偏见“我说,应该派个巡逻。”“对,对,应该派;就让你下令吧……”一分钟后,一匹马用疲乏的快步驮着什么人越过了莱奋生,--莱奋生目送着那个弓起的背部,认出那是密契克。他觉得派密契克去巡逻似乎有些不对头,但是又弄不清楚究竟不对在什么地方,并且转眼就把这件事忘掉了。接着又有一个人骑马在他旁边驰过。“莫罗兹卡!”巴克拉诺夫在第二个骑者背后喊道。“你们千万不要走散……”“他难道还活着?”莱奋生心里想,“可是杜鲍夫却牺牲了。……可怜的杜鲍夫。……可是莫罗兹卡究竟出了什么问题啊?……哦,是的那是他昨天晚上闹的事。幸好当时没有被我看见……”密契克已经跑得相当远了,才回过头来看了一看:莫罗兹卡和他相隔约莫五十俄丈,队伍也还可以看得见。后来他拐了弯,队伍和莫罗兹卡都看不见了。尼夫卡不愿快跑,密契克便机械地催促它:他不太明白派他往前面去干什么,不过既然命令他快跑,他就照办。道路顺着湿润的斜坡盘旋而上,斜坡上茂生的懈树和槭树上还留有红叶。尼夫卡紧挨着灌木丛战战兢兢地走着。上坡的时候它是一步一挨。密契克在马鞍上打盹,不再去碰它。有时他猛醒过来,看到周围还是那座密不通风的树林,感到有些莫名其妙。这座密林没有尽头,也没有起点,他自己现在所处的这种与周围世界毫无联系的、昏昏欲睡的麻木状态,也是同样地没有尽头,也没有起点。突然尼夫卡惊惶地大声打着响鼻,跳进旁边的灌木丛,把密契克挤得紧挨着一簇柔韧的枝条。……他猛地抬起头来,昏昏欲睡的状态立刻消失了,换成一种无可比拟的本能的恐怖:离他几步的大路上站着几个哥萨克。“下来!……”一个哥萨克用压低了的咝咝的声音低语说。一个人拉住尼夫卡的缰绳。密契克轻轻地惊呼一声,滑下马鞍,把身子卑劣可耻地扭动了几下,忽然飞快地滚下了斜坡。他两手撞在一段湿木头上,撞得很疼,他跳了起来又滑倒了,--有几秒钟的工夫,他简直是吓得魂不附体,手脚乱划,最后总算把身子站直,顺着山谷跑下去,一路上不再感到自己的身子,碰到可以抓的东西就用双手抓住,还令人想象不到地纵跃了几下。有人在追赶:后面的灌木丛发出折断的声音,有人恨恨地咒骂,一面气喘如牛……莫罗兹卡仗着前面还有一个巡逻,对周围的情况也就不十分注意。他已经疲倦到极点,任何想法,甚至人类最重要的想法也完全消失,剩下的只有一个迫切的愿望,就是要休息--说什么也要休息。他已经不再考虑到自己的性命和瓦丽亚,不再考虑冈恰连柯将要怎样对待他,他甚至无力为杜鲍夫的死感到惋惜,--尽管杖鲍夫是他最接近的人们之一。他一心只想着,到底几时才会在他面前展现一片让他可以安身的乐土。他想象中的这个乐土是一个安静的、浴满阳光的大村庄,到处都有牛在吃草,到处都是善良的人们,空气中散发着家畜和于草的气味。他盘算着他要拴上马,先就着喷香的黑面包饱喝一顿牛奶,然后钻进干草房,用暖和和的军大衣连头带脚裹起来睡一大觉,这一切一定有无穷的乐趣……可是,突然间在他眼前出现了哥萨克军帽的黄帽箍,“犹大”猛向后退,把他夹进一簇象血一般在他眼前晃动起来的绣球花丛里,--这时候,这个浴着阳光的大村庄的欢乐幻景,就同霎时间意识到刚在这里发生过最卑鄙的叛变行为这一感觉,掺合在一块了……“他跑了,这个坏蛋……”莫罗兹卡说,他突然异常真切地看到了密契克的令人讨厌的明亮的眼睛,同时为了自己和走在他后面的人们感到今人心酸的、伤心的惋惜。“他惋惜的倒不是因为他马上就要死去,那就是他要停止感觉、停止痛苦和停止行动,他甚至无法设想自己的这种不寻常的怪异状态,因为此刻他还活着,还在痛昔和行动,--但是他心里非常明白,他再也看不到那个浴着阳光的村庄,看不到在他后面行进的这些亲切可爱的人了。他真切地感到,这些疲倦的、毫不怀疑的、信任他的人们;是和他血肉相连的;他能够想到的除了还来得及向他们预报危险之外,再没有别的为自己的打算。……他拨出手枪,为了使人们可以听得更清楚,便把手枪高举过头顶,照事先约好的信号放了三枪……就在这一刹那,有什么东西轰然一响,发出火光,接着是啊哟一声,世界仿佛裂成了两半,莫罗兹卡的头往后一仰,连同“犹大”一齐倒在灌木丛里了。莱奋生听到了枪声,可是这枪声来得是那样突兀,而且在他目前的处境是那样不可思议,因此他竟没有意识到这是枪声,直到传来了对莫罗兹卡的齐射,马匹都昂首竖耳、牢牢站定的时候,他才明白过来。他一筹莫展地回顾了一下,第一次向别人寻求支持,但是,他觉得游击队员们的变得苍白的、拉长的脸似乎并成了一张可怕的、提出无言的质问的脸,而在这张脸上他所看到的也只是一筹莫展和恐怖……“这就是我所担心的事,”他心里暗忖,同时做了一个手势;仿佛在寻找什么可以抓往的东西,但是没有找到似的。……这时候,他突然在面前非常清晰地看到了巴克拉诺夫的淳朴天真的、甚至带着稚气的脸,但是疲倦和硝烟使这张脸变得黛黑和粗糙了。巴克拉诺夫一手握枪,另一只手紧抓住马背上隆起的地方,使那上面清楚地现出他那孩子般的短指头的痕印,眼睛紧张地望着发出齐射的方向。他的颧骨高耸的天真的脸微向前冲,等待着命令,脸上燃着使他们部队里的优秀战士愿意为之牺牲生命的那种最真诚伟大的激情。莱奋生震颤了一下,挺直了腰干,他心里有什么东西痛楚而凄美地鸣响起来。他猛地拔出军刀,目光炯炯,脸也朝前冲着。“冲出去,是吗?”他嘎声向巴克拉诺夫问道,猛然把军刀高举在头上,军刀被太阳一照,通体的的发光。游击队员们看到军刀,也是人人精神振奋,个个挺身站在脚蹬上。巴克拉诺夫杀气腾腾地对军刀斜脱了一眼,脸猛地转过来对着部队,声色惧厉地、刺耳地喊了一些莱奋生没有听清的话,因为在这一刹那,莱奋生被支配着巴克拉诺夫、并且使他自己也高举军刀的那股内在的力量所激发,在路上疾驰起来,同时感到整个部队此刻一定会随着他冲上前去……几分钟后,他回头一看,只见人们果然伏在马鞍上,向前伸出下巴,跟在后面疾驰,他们的眼睛里也露出他在巴克拉诺大的眼耐里看到的同样的紧张狂热的神情。这是留在莱奋生头脑里最后一个清晰的印象,因为就在这一瞬间,有一个令人目眩的东西象晴天霹雳似的重重向他落下来,使他晕眩,把他压碎,这时他已经神志昏迷,但是觉得自己还活着,在一个橙黄色的、沸腾的深渊上面腾空跃过。密契克没有回头,也没有听到追赶声,但是他知道有人在追他。在枪声连响三下,接着响起齐射的时候,他以为是朝他开枪,更是没命地快跑。前面的山沟忽然潞然开朗,露出一个不很宽阔的、树林茂密的谷地。密契克时而向左,时而向右,最后竟从一个斜坡上滚了下去。这时又响起一阵齐射,比原先更密集激烈,后来更是一阵接着一阵,没有间断,整座树林都发出声响,苏醒过来了……“唉,我的天,我的天……唉一唉……我的天哪……”震耳的齐射每响一次,密契克便一哆噱,不是低语,便是惊呼,他那被擦破的脸也故意做出孩子们要哭的那副可怜相。其实他的眼睛是干的,干得讨厌而且可耻。他鼓起最后的气力,不住地奔跑。枪声渐渐低了,好象换了方向。后来就完全沉寂了。密契克几次回顾:已经没有追兵。四下寂静无声,没有一丝的声响来破坏这片宁静。他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一看到一丛灌木就倒了下去。他的集激烈,后来更是一阵接着一阵,没有间断,整座树林都发出声响,苏醒过来了……“唉,我的天,我的天……唉一唉……心跳得很急促。他把身子蜷做一小团,两手垫在面颊下面,紧张地凝视着身前,一动小动地躺了几分钟。离他大约十来步的地方,有一棵浴着阳光的、光秃纤细的小白烨树一直弯到地面,树上有一只带条纹的小金花鼠睁着天真的、泛黄色的小眼睛望着他。密契克忽然一骨碌坐起,抱着头大声呻吟起来。小金花鼠吓得吱的一叫,钻进了草丛。密契克的眼睛变得完全是疯狂的。他用于指发狂似地死命揪住头发,一边哀号着一边在地上打滚,……“我做出了什么事……啊一啊一啊……我做出了什么事啊,”他用臂肘和腹部着力,在地上打滚,这样重复着说。因为每过一瞬,他对于自己的逃跑的真正意义,对于最初的三下枪声以及后来的全部射击的真正意义便懂得愈清楚,愈是感到难受和悲伤。“我做出了什么事啊,我怎么能做出这种事来,凭我,这样一个诚实的、对任何人都不存坏心的好人,啊一啊一啊……我怎能做出这种事来!”他的行为愈是显得卑鄙丑恶,他就感觉到自己在没有做出这种行为之前愈是善良、纯洁和高尚。其实,他所以苦恼,与其说是因为他的这种行为断送了几十个信任他的人的性命,倒不如说是因为感到这种行为所留下的洗不掉的肮脏丑恶的污点,是跟他认为自身所具备的一切善良纯洁的品质是不相容的。他机械地拔出手枪,怀着踌躇和恐怖的心情对它望了好一会。但是他知道,他是决不会,也决不可能自杀的,因为他在世界上最爱的毕竟还是他自己自己的白皙而肮脏的、无力的手,自己的唉声叹气的声音,自己的苦恼和自己的行为--甚至是最最丑恶的行为。他带着一副鬼头鬼脑、做贼心虚的样子,刚闻到枪油的气味就吓得发软,但他极力装出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赶快把手枪藏进衣袋。他已经不再唉声叹气,也不哭了。他用两手捂住了脸,静静地趴着。从他离开城市以来这几个月的种种感受--现在被他引以为耻的那些天真的幻想,最初的战斗接触和负伤的痛楚,莫罗兹卡,医院,银发飘拂的老皮卡,死去的弗罗洛夫,有着一双无比美妙的、忧郁的大眼睛的瓦丽亚,还有这最后的、令人惊心动魄的、使其余的一切黯然失色的渡过沼泽的经历,--联成一串疲倦忧伤的行列,重新在他眼前经过。“这份罪我可不愿意再受下去了,”密契克突然坦率而清醒地想道,他开始觉得自己非常可怜。“我不能再受这份罪,这样低级的、非人的、可怕的生活,我是再也过不下去了,”为了使自己显得格外可怜,他重又想道,并且要借这些自我怜悯的想法来掩盖自己卑鄙的真面目。他继续在自我责备和后悔,但是当他想到现在他是完全自由了,他可以到一个没有这种可怕的生活、而且无人知道他的行径的地方去,他就再也无法抑制立刻在他心里唤起的个人的希望和喜悦了。“我现在可以到城里去,除了到那边去,我没有别的办法,”他想,竭力要给这种想法抹上一层悲伤的、无可奈何的色彩,同时费力地抑压住喜悦、惭愧和唯恐这种希望会落空的恐惧。太阳移到了纤细弯曲的小白烨的另一面,现在整棵树都被阴影笼罩着。密契克掏出手枪,把它扔到老远的灌木丛里。后来他找到一泓泉水,就洗了脸,在泉边坐下。他还是不敢走到大路上去。“万一那边有白军呢?……”他烦恼地想。可以听到,草丛里有一条涓涓的溪水在轻轻地流动……“其实,这岂不都是一样吗?”密契克忽然坦率而清醒地想道,这种坦率和清醒的想法是他此刻在一大堆善良的、自我怜悯的思想感情底下找出来的。他深深叹了口气,扣上衬衫钮扣,慢吞吞地向着土陀一瓦卡大路的那个方向走去。莱奋生不知道,他的这种朦胧状态持续了多久,他觉得似乎很长,其实它持续了至多不过一分钟。等他清醒过来的时候,他奇怪自己怎么还骑在马上,只是手里的军刀却不见了。在他面前,他那匹马的一只耳朵流血的、黑色鬃毛的马头一直向前冲去。这时他才听到枪声,并且明白这是在向他们射击,因为枪弹不住地在头顶嘘嘘飞过,但是他也明白,枪声是从背后来的,刚才最可怕的瞬息已经留在后面了。这一瞬间,又有两个骑者追上了他。他认出了是瓦丽亚和冈恰连柯。爆破手的一边脸上全是血。莱奋生想起了部队,回头看了一看,但是哪里还有什么部队:一路上都是人和马的尸体,库勃拉克带领着几个骑者吃力地紧跟在莱奋生后面,再后一些还有几小批,但是人数很快地减少。有一个骑着一匹瘸马的人远远地落在后面,在振臂高呼。一群戴黄箍军帽的人把他包围起来,用枪托打他,--他晃了一晃,跌下马来。莱奋生皱眉苦脸,转过头来。这时他跟瓦丽亚和冈恰连柯都到了转弯的地方,枪声也稍稍沉寂,不再有枪弹在耳边飞过。莱奋生机械地勒住了马,慢慢地走。活下来的游击队员都陆续赶上了他。冈恰连柯数了一数,连他自己带莱奋生,是十九个人。他们用深藏着恐惧、似是已经露出喜色的眼睛紧紧盯住象一只红毛的丧家犬似的在他们前面飞奔的那条沉默的、窄窄的黄色的空间,久久地、一言不发地从斜坡上冲下去。马匹渐渐改成快步,现在可以分辨出一个个烧焦的树桩、灌木丛、路标和远处树林上面的睛空。后来马匹便一步一步地走起来。莱奋生骑着马走在稍前一些,垂着头陷入了沉恩。他有时茫然四顾,仿佛想问什么话而又想不起来,便用迷惘的眼神异样地、苦恼地、久久望着所有的人。他忽然猛地勒住了马,扭过脸去,深陷的蓝色大眼睛这才非常明白地望了望大家,十八个人象一个人似地停下。霎时间变得肃静无声。“巴克拉诺夫在哪里?”莱奋生问。十八个人默不作声地望着他,不知如何是好。“巴克拉诺夫牺牲了。……”冈恰连柯严峻地看了看自己拉着缰绳的、手指骨节粗大的手,终于说。他旁边弓背骑在马上的瓦丽亚,忽然伏在马脖颈上,歇斯底里地痛哭起来,她的散乱的长辫几乎拖到地面,不住地抖动着。她的马疲倦地动了动耳朵,合拢了下垂的嘴唇。“黄雀”朝瓦丽亚斜睨了一眼,也扭过脸去啜泣起来。莱奋生的目光还朝人们的头顶上凝视了几秒钟。后来他仿佛全身都泄了气,萎缩了,大伙也突然发觉,他是非常衰老了。但是他已经不以自己的软弱为耻,也不再遮掩它;他低下了头,慢慢地霎着濡湿的长睫毛,眼泪便顺着胡子滚下来。……大伙都不敢瞧他,免得自己也伤心落泪。莱奋生拨转马头,慢慢地往前走。部队也跟着他起步了。鲁滨孙漂流记“别哭啦,哭也没用啊,……”冈洽连柯扶着瓦丽亚的肩膀,要她抬起头来,一面抱歉似他说。莱奋生心里一迷糊,便重又茫然四顾,等他记起巴克拉诺夫已经死去,又哭了起来。他们就这样走出了森林--所有的十九个人。森林非常出人意外地豁然开朗起来,前面呈现出大片高高的青天和阳光照耀着的、两面都是一望无际的、收割过的、鲜明的棕黄色的田野。在那边,在有一条河水盈满的蓝色小河穿过的柳丛旁边,是一片打麦场,场上堆着肥大的麦捆和草垛,金黄色的圆顶美丽如画。那边进行着自己的生活快乐、热闹而忙碌。人们象小小的花甲虫似地乱动,麦束飞扬,机器发出单调清晰的响声,从闪光的糠皮和糠灰的锈色尘云里,迸出兴奋的人声和少女的细珠般清脆的欢笑声。河的对岸,有一排蔚蓝的山脉擎着苍天,又将支脉伸进岸边黄色的卷叶树林;从尖峭的山脊后面,朵朵略带红色的、被海水浸咸的、透明的、泡沫般的白云,涌人山谷,不住地泛泡、翻腾,好象是新挤出来的牛奶。莱奋生用仍然湿润的眼睛默默地扫视了这片辽阔的天空和给人以面包与憩息的大地,扫视了这些在远处打麦场上的人们,他应该很快地把这些人变成亲近的自己人,就象默默地跟在后面的那十八个人一样,因此他不哭了;他必须活着,并且尽自己的责任。一九二五--二六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