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 Guest!
主要人物表 杰姆斯·麦卡勒姆·豪登——加拿大总理玛格丽特·豪登——加拿大总理夫人马尔·谢尔登·格里菲思——英国女王派驻加拿大总督布赖恩·理查森——执政党党务指导埃洛易丝——执政党党务指导之妻阿瑟·莱克星敦——加拿大外交部部长艾德里安·内斯比森——加拿大国防部部长斯图尔特·考斯顿——加拿大财政部部长哈维·沃伦德——加拿大公民与移民部部长卢西恩·珀劳尔特——加拿大国防生产部部长米莉·弗里德曼——加拿大总理秘书理查德·博登·德弗罗——加拿大反对党主席莎伦——德弗罗的孙女霍恩·博纳·戴茨——加拿大国会元老,反对党埃德加·克雷默——加拿大公民与移民部临时驻温哥华局长A·R·巴特勒——著名律师阿兰·梅特兰德——青年律师汤姆·路易斯——律师斯坦利·威利斯——加拿大不列颠哥伦比亚省最高法院法官西古尔德·杰贝克——瓦斯特维克号船长亨利·杜瓦尔——无国籍偷乘者丹·奥利夫——《温哥华邮报》记者泰勒——美国总统菲利普·安格罗夫——美国驻加拿大大使列文·拉波波尔特——美国总统助理 第一章 12月23日 刚毅的斗士如此英勇地倒在了疆场上!约拿,你身居高位也毙命于高位上。引自《大卫哀歌》在动乱的人世上空,一架银色的大鸟正飞赴一次即将决定历史航向的会议。机舱里,一个大国的首脑正默默地祈祷着,企望他那段几乎忘却了的恋情不要重新燃起烈焰把他吞没;他的脑海里又浮现出那张随时可能葬送他政治生涯的小纸片……在下界人间,另一位世界领袖正筹划着如何与另一国家的生存权利做交易……而在极为遥远的地方,一艘刚刚进港的船上带着一个人,他没有国籍,没有证件,没有朋友——也不知道他的到来将在世界上引出哪些可怕的冲突。12月23日12月23日的下午至傍晚,发生了三件表面上互不相关的事情,因为从地理位置上看它们之间相距3000英里之遥。一件是美国总统通过装有严密防护装置的热线打给加拿大总理的长途电话;这次电话密谈几乎持续了一个小时,谈话气氛十分忧郁。另一件事是英国驻加拿大总督殿下在渥太华的总督官邸举行的官方招待会;第三件事是在加拿大西海岸的温哥华停泊了一艘货轮。最先发生的是那个长途电话。它发自美国首都华盛顿的白宫总统书房,接电话的是加拿大总理本人,他当时正在加拿大首都渥太华国会山东楼办公室里。其次是那艘货轮的到来。它是在利比里亚注册的“瓦斯特维克号”万吨货轮,船长叫西古尔德·杰贝克,是挪威人。这艘船于下午3时靠在了温哥华市布拉德港湾的南侧,即靠近市区一侧的“海角码头”上。最后那件事是一个小时后发生在渥太华。由于有3个小时的时间差,渥太华此时已是傍晚,招待会的客人已经陆续到达了总督官邸。这是一次小型的招待会:是总督夫妇每年圣诞节前为招待政府内阁成员及其夫人们而举行的例行宴会。参加招待会的客人中只有两人——总理和他的外交部长——知道美国总统打来电话的事。客人中没有一个人曾听说过“瓦斯特维克号”轮船,而且看样子他们永远也不会知道了。然而这三件事注定要无可挽回地纠缠到一起,如同某些以各自奇特而神秘的方式循着自己轨道运行中的行星和星云一样撞击在一起,迸发出一阵耀眼的光芒。 第二章 总理 夜晚的渥太华天寒地冻,夜空中乌云密布,看来拂晓前免不了会有一场暴风雪。加拿大的首都——至少专家们认为它是加拿大的首都——看来将要过一个白色的圣诞节了。在黑色的奥兹牌总理座车后座上,加拿大总理的夫人玛洛丽特·豪登碰了碰她丈夫的手说:“杰米,你象是累了。”在温暖的轿车里瞌目养神的杰姆斯·麦卡勒姆·豪登总理睁开了眼睛说道:“不太累。”他不仅是总理,还是参议员、法学士、王室法律顾问以及下院议员。无论在什么时候他都不愿意承认自己感到疲劳。“只是想放松一下。在过去的48小时中……。”他瞟了一眼司机宽阔的后背,打住了话头。他们与司机之间的玻璃隔板已经摇了上去,但即使这样也应谨慎行事。车窗外射进来的亮光照在玻璃隔板上,使他能够看到自己映在玻璃隔板上的影子:忧郁的鹰形脸;鹰钩鼻子和突出的下巴。坐在身旁的妻子打趣地说道:“别照了,不然的话你就要患……那种精神病,叫什么名字来着?”“自我陶醉。”丈夫眨了眨眼睑重垂的眼睛,然后笑着说,“但我患这种病已有好多年了。这是政治舞台上的常见职业病。”沉默了片刻,他们又严肃了起来。“出什么事了,是吧?”玛格丽特温柔地问道。“什么重大事情?”她转向她的丈夫。虽然她的脸色与他一样的忧郁,一样的心事重重,但他仍能从她的脸上看出那掩饰不住的古典美。玛格丽特仍然很漂亮,他这样想到。每当他们一起出现在任何场合时,人们都会回首瞩目。“是的,”他承认道。一时间他几乎忍不住要向玛格丽特和盘托出,向她倾吐所发生的一切,首先是两天前从国境那边白宫打来的秘密电话;今天下午又打来了一次。可他一转念,觉得此时不便这样做。坐在他身边的玛格丽特说道:“最近你的事情太多了,我们几乎没有时间单独在一起?”“我知道,”他握住了玛格丽特的手。好象是他的这一举动释放出了她已咽回去的话:“这一切都值得吗?难道你做的事情还少吗?”玛格丽特·豪登急切地说道。她清楚地知道从他们的公寓驱车到英国驻加拿大总督官邸只需几分钟,她意识到这种温馨和缠绵只能持续一两分钟。“我们结婚42年了,杰米,在这漫长岁月中的绝大部分时间里,你仅仅是部分地属于我。但生活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这些年来你也很不容易,是不是?”他温存而真诚地说道。玛格丽特的一席话打动了他。“是的,但并不总是这样。”她的话有些不太肯定。这是一个很难说清的题目,也是他们很少提起的话题。“会有时间的,我向你保证。只要别的事情……”他停顿了下来,他想起了两天来发生的事情给今后的前途带来的未知数。“什么别的事情?”“还有一项工作。也许是我碰到过的最重大的一项工作。”她抽回了手。“这项工作为什么一定要落到你头上?”这一问题无法回答。即使是对玛格丽特他也永远不会说出他灵魂深处的这一信念:因为没有其他的人能干得了;没有其他人有我这样的才干和远见,别人做不出我即将要公布的那个伟大决策。“为什么呢?”玛格丽特又追问了一句。他们已经驶入了总督官邸的庭院。橡胶轮胎吱吱地碾过砾石道。黑暗中,宽阔的草坪和稀疏的树木在车的两侧闪过。他忽然对他与玛格丽特的关系感到一种强烈的犯罪感。尽管她从没有象他那样热衷于政治,但她一直是诚实地看待政治生活的。然而,他早就觉察到,她一直希望有一天他会放弃政治,使他们能重温早年的甜蜜生活。不过从另一个方面来说,他也一直是个好丈夫。在他的一生中没有过其他女人……除了几年前偶然的那么一段经历:那段风流韵事几乎持续了一年的时间,但最后他还是毅然了结了它,没有酿成他们婚姻的危机。但这仍然常常引发他的负疚感……和紧张不安,他害怕总有一天玛格丽特会了解真象。“我们今晚回家后再谈,”他抚慰地说道。车停了下来,左侧车门被打开了,他偕同夫人从车里走了出来。一名身着红色制服的加拿大皇家骑警潇洒地向他们行了一个军礼。杰姆斯·豪登微笑着与这位骑警握了握手以示答谢,并把夫人玛格丽特介绍给他。在这些小节方面,豪登总是应酬得十分得体,毫无勉强屈就的做作之感。同时他也很清楚,这位骑警以后会向别人谈起这一小小插曲,它的流传范围之广会达到令人咋舌的程度。当他们步入总督官邸时,一位随从武官——一位很年轻的加拿大皇家海军的上尉——步履矫健地迎上前来。这位武官的那身金丝线装饰的制服紧紧绷在身上,给人一种不舒适的感觉;豪登思忖着,也许这是由于他在渥太华坐办公室的时间太多,而在海上生活的时间太少的缘故。由于海军在现代几乎成了一种象征性的军事力量,使得军官们不得不轮流出海执勤——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简直是在开玩笑,不过对于普通的纳税公民来说,这种玩笑的代价可实在是过于高昂了。他们被引进有着高大圆柱的大厅,走上铺着豪华的红色地毯的大理石楼梯,穿过宽敞的铺着花地毯的走廊,步入了长形客厅。这里通常用来举行象今晚这样的小型宴会。这间客厅又大又长,呈鞋盒子状,高高的天棚上交错着石膏雕饰的横梁,使客厅很象宾馆里的休息厅,但比那儿要舒适得多。那些铺着柔和的青绿色和淡黄色坐垫的椅子和长条沙发十分诱人地分成了组,但到此为止还无人落座。60多位客人都自发地三五成群站在一边攀谈着。在他们的上方是英国女王的全身画像,她那傲慢的目光穿过大厅凝视着已拉上了华丽的金丝锦缎窗帷。在客厅的另一边,一棵圣诞树上的彩灯忽明忽暗地闪烁着。当总理偕夫人步入客厅时,嘁嘁喳喳的谈话声明显地减弱了。玛格丽特·豪登穿着一件淡紫红色带着图案的精细网织布舞会长裙,长裙的上面裸露着肩膀。那位海军上尉仍走在前面,把他们径直领到熊熊燃烧的壁炉旁。总督一直在接见来宾。随从武官大声宣布道:“总理先生和豪登夫人到。”英国女王驻加拿大自治领总督、维多利亚十字勋章和优异飞行十字勋章荣膺者、加拿大皇家空军中将(已退休)谢尔登·格里菲思伸出了手。“晚上好,总理先生。”然后,他又很礼貌地点了点头说:“玛格丽特夫人。”玛格丽特·豪登很熟练地行了一个屈膝礼,向他和他身旁的纳塔莉·格里菲思夫人微笑着。“晚上好,阁下,”杰姆斯·豪登说道。“你今晚精神好极了。”总督银丝满头,红光满面,尽管年事已高,但仍保持着军人的风度。他穿着一身剪裁得体的晚礼服,上面佩戴着一排使人过目难忘的勋章和奖章。他朝前欠了欠身体,故作秘密地说道:“我感到我那该死的飞机尾巴象是烧着了一样。”他用手指了指壁炉说道。“既然你来了,我们还是离开这个地狱吧。”总督以一个周到、友好的主人身份,领着他们一行4人蹓达着穿过客厅。“我看过了卡什为你新画的那幅画像了,”他对卫生福利部部长博登·泰恩先生的那位安详、庄重的夫人梅利莎·泰恩说道。“真漂亮,还算是公正地反映了您的面貌。”她的丈夫在一旁洋洋得意。站在他们旁边的是身材短胖,无忧无虑,面目慈祥的戴西·考斯顿,她嘟嘟囔囔地说道:“尊敬的阁下,我一直在努力说服我的丈夫也让卡什为他画一张像,至少趁他现在头上还有点头发。”在她身旁,被对手和朋友们称作“微笑斯图”的财政部长斯图尔特·考斯顿温和地笑了笑。总督正色审视了一下考斯顿那毛发迅速脱退的头说:“还是尊重夫人的建议吧,老朋友。听我说,时间不多了。”他的语调毫无冒犯之意,引起人们的哄堂大笑,财政部长本人也笑了。总督领着这一行人继续走着,杰姆斯·豪登落在了后面。他看到了与他隔着好几伙人的外交部长阿瑟·菜克星敦和他夫人苏珊,便朝他们微微点了点头。莱克星敦随便地向周围的人道了歉,然后离开他们慢慢地走了过来。他有五十七八岁的样子,胖得有几分可爱,五短身材,他那四平八稳而随和的长者风度,掩藏着他在国际政治事务方面超群的敏锐头脑。“晚上好,总理,”阿瑟·莱克星敦问候道。然后他保持表情不变,但压低了嗓音说道,“一切就绪。”“你与‘愤怒的人’谈过了?”豪登爽快地问道。这个被称为“愤怒的人”的是美国驻加拿大的大使菲利普·安格罗夫。他的朋友这样称呼他是因为在英语里安格罗夫很象愤怒一词的发音。莱克星敦点了点头,轻声说道:“你与美国总统的会晤定在1月2日,地点当然还是在华盛顿。这样我们还有10天的时间。”“我们很需要这么长时间。”“我知道。”“会谈的日程已经讨论了吗?”“初步讨论了一下。第一天要为你举行欢迎国宴——全是些繁琐礼节——然后就是第二天的私人会晤,只有我们4人参加——我认为在那时我们将谈点实质的了。”“发个新闻公报怎样?”莱克星敦颔首向他示意,总理立即住了嘴,随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一名男仆端着一托盘饮料走了过来。这些饮料中仅有一杯是葡萄汁,据说那是杰姆斯·豪登这个绝对戒酒主义者十分喜欢的饮料。他态度含糊地接受了这杯饮料。男仆走了,莱克星敦刚呷了一口裸麦威士忌酒和矿泉水,内阁中唯一的一名犹太议员、邮政总局局长艾伦·艾尔德便来到了他们中间。“我的脚都快痛死了,”他大声说道。“你就不能跟总督阁下说一声,我的总理先生——请他看在上帝的分上坐下,也好让我们大家放下身上的重量。”“我从来不知道你还这么急着想放倒你这一百来斤,艾伦,”阿瑟·莱克星敦咧嘴笑着打趣道。“总之光凭你的讲演可完全看不出来。”站在一旁的斯图尔特·考斯顿偶尔听到了他们的谈话。他大声说道:“艾伦,为什么脚疼呀?是投递圣诞邮件累的吧?”“我现在需要的是温柔和关怀,”邮政总局局长阴郁地说道,“可我遇到的却尽是些幽默大师。”“据我的了解,你已经得到温柔的关怀了”,豪登也打趣地说道。这是白痴们在配戏,他想道,就是《麦克佩斯》(莎士比亚悲剧剧名)剧中侧台上的喜剧对白。不过也许这是必要的。眼下赫然横在面前的政治抉择足以关系到加拿大的生死存亡,已足够棘手的了。这个大厅里除了莱克星敦和他本人外,还有谁人知道……这时其他的人走开了。阿瑟·莱克星敦小声说道:“我与‘愤怒的人’谈过有关发布会晤公告的问题,他随后又与美国国务院通了电话。那边说总统已经吩咐暂时不发布会议公告。他们可能认为苏联的照会刚刚过去,这样快就与加拿大首脑会晤,会使人看出其中有牵连。”“我看不出早点发布有什么坏处,”豪登说道,他那鹰形脸有些忧郁。“反正用不了多久将不得不发布,但如果他希望这样……”他们周围的嘈杂的交盏声和人声交织在一起。“……我好容易减掉了14英磅的体重,后来发现了这个妙不可言的面包店,结果一切努力都白费了……。”“……解释说我并没有看见红灯,因为我急着去接我那当内阁议员的丈夫……”“……对《时代》周刊我得说句公道话;即使这种歪曲也很有趣……”“……真的,多伦多人现在简直令人不可容忍;他们患了文化消化不良症……”“……因为我告诉他,即使我们需要那愚蠢的饮酒法令,那也是我们的事情;无论怎样,你还是试一下伦敦的电话吧……”“……我觉得西藏人很聪明;有着原始人的特征……”“……你注意到了吗?百货商场现在寄账单催款越来越快了。以前你可以指望他们给两个星期时间”“……我们本应该把希特勒拦在莱茵河,把赫鲁晓夫拦在布达佩斯……”“……的确,如果男人不得不怀孕的话,人口就会少多了——谢谢,来杯杜松子酒冷饮。”“当我们发布公告时,”莱克星敦仍压低嗓音说道,“我们就说这是一次贸易性会谈。”“好的,”豪登赞同道,“我觉得这样说最好了。”“你什么时候通知内阁?”“这我还没决定呢。我想最好先通知一下国防委员会。我想先看看反应。”豪登淡淡地笑了笑。“并不是人人都象你对国际事务那么了解,阿瑟。”“噢,我想这是因为我所处的条件比较方便罢了。”莱克星敦停顿了一下,他那亲切的面庞流露出沉思的神情,目光似乎在询问。“即使是这样,你的那个想法也将要花费很大努力才能使人们理解。”“是的,”杰姆斯·豪登说道,“我想是这样。”他们两人分手了,总理又重新回到了总督的那伙人中。总督向上周丧父的一位内阁成员表达了亲切的吊慰,接着又走到另一位女儿刚刚获得学位证书的阁员跟前表示祝贺。这个老头子应酬这种事情是无懈可击的,豪登暗想——既和蔼可亲又不失尊严;两者兼顾,恰到好处。杰姆斯·豪登不禁纳闷:对于皇帝、皇后以及皇室代表的崇拜在加拿大还要持续多久。当然,加拿大最终得摆脱英国君主制度,就象几年前它摆脱了英国议会的控制一样。皇室的那套排场——离奇古怪的礼仪、镀金的马车、宫廷男仆,以及金制的餐具——与时代的节拍是那样的不和谐,特别是在北美,与皇室有关的大量礼仪已经变得那样的滑稽可笑,就象是在耐着性子玩着冗长的哑谜。总有一天,当人们开始公开嘲笑它时,衰落就开始了。或许在这之前,在加拿大和英国会出现一些肮脏的皇室丑闻,于是这一制度就会迅速土崩瓦解。想到王权又使他联想起另一个问题,这个问题他今天晚上必须提出来。这一小伙儿随行的人停了下来。豪登把总督悄悄引到一边问道:“阁下,我想你是定在下个月前往英国吧?”豪登称呼他“阁下”是为了表示强调而郑重说出来的。在私下里他们两人多年来都是直接以名字相称。“8号,”总督说道。“纳塔莉非得要我从纽约出发走海路。简直是要我这个前空军总参谋长的好看,是不是?”“你在伦敦肯定会见到女王陛下的,”总理说道,“你见到她时,不知道你是否会提到我们邀请她3月份到这里进行国事访问的事。我想如果你说几句话,会有助于她作出对我们有利的决定。”早在几个星期前,加拿大政府就已经通过派驻伦敦的高级专员(英联邦成员国与英国之间互派的专员——译者)提出了对英国女王的邀请。这种安排是经过精心计算的——至少杰姆斯·豪登和他的高级党僚们是这样计算的——是晚春或初夏大选前的一个策略,因为皇室的来访无疑会给执政党带来大量选票。现在由于有了过去这几天里的事态发展和马上就要通报的重大决策,这一邀请就显得更为至关重要。“是的,我听说已经发出邀请了,”总督的语调中似乎有所保留。“要我说,这事有点太急了。白金汉宫一般总喜欢提前一年接到邀请。”“这我知道,”格里菲思竟在他们极为熟悉的问题上进行说教,使豪登一时感到十分恼火。“但有时这类事情还是可以安排的。我觉得这对国家有利,阁下。”尽管他又说了一遍“阁下”,但杰姆斯·豪登通过语调的微妙变化,明白无误地表明了他是在发布命令。同时,他还想到,当伦敦方面收到这份邀请时,也会感到是收到了一道命令。对于加拿大作为摇摇欲坠的英联邦中最阔绰并最有影响的成员国的地位,英国皇室是完全清楚的,如果其它事务能够安排的话,女王和她的丈夫一定会前来赴邀。实际上,豪登怀疑女王此时在接受这一邀请上的拖延也许完全是为了做样子;但即便如此,他也要使用所拥有的一切压力,以确保事情万无一失。“我将转达您的意见,总理。”“谢谢,”豪登又想起他必须着手考虑谢尔顿·格里菲思的接班人问题。谢尔顿·格里菲思连任两届的总督明年就期满了。在长方形会议室里排起了一列长长的队伍。队伍穿过了大厅,一直延伸到餐厅里的餐桌前。这并不足为奇:总督官邸的厨师长阿方斯·古鲍克斯高超的烹饪技术早已闻名遐迩了。曾经有一段时间盛传美国总统夫人想把古鲍克斯厨师从渥太华拉到华盛顿,弄得满城风雨,大有酿成一场国际事件的气势,直到最后才被辟了谣。豪登察觉到玛格丽特碰了碰他的胳膊,于是他们随着其他的人继续走着。“纳塔莉夸耀龙虾肉冻;她宣称只有亲口尝一尝才会相信它的美味。”“当我嚼到它时请告诉我一声,亲爱的,”他笑容可掬地说道。这是他们之间常开的玩笑。杰姆斯·豪登不太讲究膳食,除非有人提醒,否则他常常忘了吃饭。有时他在进餐时心不在焉。有时玛格丽特特意为他准备了一些丰盛的饭菜,而他却常常直到把这些饭菜全部消灭后,还全然不知自己吃了些什么。在他们刚刚结婚时,玛格丽特曾因他对烹饪不感兴趣而气恼过,甚至还流过泪,然而她现在早已洒脱地顺其自然了。豪登瞟了一眼摆得满满的餐桌,注意到了那里有一位侍者很有礼貌地托着两只准备好的盘子。“看起来很馋人。这都是些什么?”侍者对有幸能为总理大人服务感到很自豪,他急促地报出每一道菜的名称:白鲸鱼子酱,牡蛎馅饼,龙虾肉冻,温尼伯熏红眼淡水鲱鱼,肥鹅肝泥木樨,凉烤上等排骨,冻阉鸡卷,山核桃熏火鸡,还有弗吉尼亚火腿。“谢谢,”豪登说道,“我只要一点过火候的牛肉,再来一些色拉。”侍者的脸色暗淡了下来,玛格丽特小声地叫道:“杰米!”总理急忙补充道:“再要一些我妻子推荐的其它食物。”当他们离开桌子时,海军随从武官再次走了进来。“请原谅,先生。总督阁下向您问候,另外弗里德曼小姐来电话找您。”豪登放下一动未动的盘子,说了声:“好吧。”“你现在就要走,杰米?玛格丽特的声音中带着不满。他点了点头。“没有急事米莉是不会来电话的。”“电话已经接到书房了,先生。”随从武官朝玛格丽特鞠了个躬后在豪登前面走了。“米莉,”几分钟后他对着电话听筒说道,“我向夫人保证说你一定有急事。”他的私人秘书用柔和的女低音答道;“我想是的。”他喜欢与米莉谈话,有时仅仅是为了听她那动人的嗓音。他问道:“你在哪里打电话?”“在办公室,我回来了。布赖恩正在我这里,所以我才给你打电话。”想到米莉·弗里德曼单独和别人在一起,他感到一种无名的妒忌涌上心头……好几年前米莉曾和他有一段旧情,今夜他却对他们那段私通感到一丝内疚。那时他们的风流韵事随欲火蔓延,几乎不可收拾,但后来还是一切都结束了,正如他一开始就预料的那样。他们两人又都各自重新开始了自己的生活,就象是关闭并锁上了两个房间之间的门,但两个房间仍然挨着一样。从此他们俩都从未提起过这段不寻常的经历。但偶尔,就象此刻一样,米莉的音容笑貌仍能引起他的欲望,好象他又回到了青春焕发,激情鼎盛的时代,仿佛岁月的痕迹突然从他的身上消失了。然而每当这时他都会感到一阵紧张,因为象他这样的人在社会活动中的任何行为失检,都会授人以柄,使自己的防护盔甲被人穿透。“好,米莉,”总理指示道,“让我来与布赖恩谈。”对方没有说话,听筒里传来了电话换手的声音。接着响起了一个男子干脆的声音:“头儿,华盛顿的新闻界泄露了消息。那里的一名加拿大记者了解到了你将到华盛顿去会见大人物的事。我们这方面需要立即发表声明,不然的话,如果这一消息先从华盛顿透露出来,就会使你看起来象是被人家召唤去似的。”精力充沛的布赖恩·理查森是党务活动指导,并兼任党的全国组织的协调人,40岁。他从来不说废话,无论是口头交际,还是书面交流,他都保持着他过去写商业广告时的那种清晰简练的风格。他过去曾是个熟练的广告撰稿员,后来成了一名优秀的总经理。不过现在他已把自己的广告生意委托给了别人了,他现在担任了杰姆斯·麦卡勒姆·豪登在维护政府威信方面的顾问。豪登急切地问道:“会谈将要涉及的内容没有泄露吧?”“没有,”理查森说道。“这方面的口子都封严了。他们知道的只是会谈这件事本身。”布赖恩·理查森是在豪登就任党的领袖后不久被委任这一职务的,在这之前他就已成功地策划和导演了两次竞选活动,还有在此之间的一些其它活动。他精明机智,学识渊博,组织才能超群。整个加拿大仅有三、四个人无论何时都能与总理本人直接通话,不受任何阻拦,他就是其中的一个。他同时也是最有影响的人物之一,政府的任何一次重大决策都要征询他的意见,或向他通报。豪登的其他部长对即将在华盛顿举行会谈一事以及会谈的意义都一无所知,但对理查森,豪登早已和盘托出了。然而在有限的圈子外,布赖恩·理查森的名字几乎是无人知晓,即使在极偶然的场合下,他的照片在报刊上出现,安排也是极为谨慎的——常常位于政界人士的第二或第三排。“我们和白宫的安排是,暂时不公布即将举行会晤的事,”豪登说道,“以后将发表一项掩饰性的声明,就说这次会晤是讨论有关贸易和财政政策方面的问题。”“真见鬼,总理,这方面你可以尽管按计划行事,”理查森说道。“但是声明要早些发表,最好在明天早晨发表。”“还有什么别的办法没有?”“再一个办法就是闹得满城风雨,谣言四起,连我们想要避免公开提及的那些题目也难免被人胡乱猜测。一个人今天能打听到的事,明天别人也能打听到。”党务指导继续干脆地说道。“目前只有一名记者知道你计划出访——他是《多伦多快报》的牛顿,一个精明强干的人。他先把此事告诉了他的出版商,而他的出版商却立即打电话通知了我。”杰姆斯·豪登点了点头。《多伦多快报》是政府强有这方面你可以尽管按计划行事,”理查森说道。“但是声明要早些发表,最好在明天早晨发表。”“还有什么别的办法没有?”“再一个办法就是闹得满城风雨,谣言四起,连我们想要避免公开提及的那些题目也难免被人胡乱猜测。一个人今天能打听到的事,明天别人也能打听到。”党务指导继续干脆地说道。“目前只有一名记者知道你力的支持者,有时几乎起到了党的喉舌的作用。过去双方之间曾有过互相照应的事。“这一消息我可以继续保密12小时,或许还能延长14小时。”理查森继续说道。“再久就要担风险了。到那时外交部能不能设法和美国联系好发个声明?”总理用那只空闲的手搓着他那长长的鹰钩鼻子。停了片刻他果断地说:“我将告诉他们发表。”这意味着阿瑟·莱克星敦和他的高级助手们又要渡过一个繁忙的夜晚,他们将不得不努力说服美国大使馆和华盛顿政府,但是只要白宫得知新闻界已探得了风声,他们就会立即行动起来;因为他们时时都在防备这种事情。除此之外,发表一项花言巧语的掩饰性声明对于美国总统来说实质上和对他自己一样重要。10天后的会谈将要涉及的内容太微妙了,根本不允许在现在让公众玩味。理查森说道:“顺便问一下,有关女王来访一事有什么新的进展吗?”“没有,但我几分钟前与谢尔顿·格里菲思谈过,他说他将看看在伦敦能否帮我们点忙。”“我希望能有点成效。”党务指导的语气中带着疑问。“那个老家伙总是那么正确。你告没告诉他给那位夫人来点硬的?”“我没有象你说的那么直截了当,”豪登笑了笑。“但我实际上就是这个意思。”电话里传来了哈哈大笑的声音。“无论怎样只要她肯来就行。这将对我们明年的事大有帮助。”豪登刚要挂断电话,忽然又产生了一个想法。“布赖恩。”“嗳,我在这儿。”“过节时抽空来我这坐坐。”“谢谢,一定去。”“你的妻子怎样?”理查森很爽快地答道:“我猜想你将不得不单独请我了。”“我只是随便问问,”杰姆斯·豪登犹豫地说道。他意识到米莉在一旁听着他们的谈话。“情况没有改善?”“埃洛易丝和我现在处于武装中立状态,”理查森平淡地答道。“但这也有好处。”豪登能够猜到理查森所说的这种好处是指什么,想到这位党务指导和米莉单独在一起,他再次产生了一种不理智的嫉妒。但他说道:“对不起。”“真令人惊奇,一个人竟能对这种状况也慢慢地适应了过来,”理查森说道。“至少埃洛易丝和我知道我们处于什么局面,当然是分居了。还有什么事情吗,头儿?”“没了,”豪登说道,“没事了。我现在要去找阿瑟谈谈。”他从书房里走出来又重回到了长形客厅,迎面而来的是嗡嗡的谈话声。现在这里气氛比刚才轻松多了;快要结束了的敬酒和晚餐增加了轻松的气氛。当他微笑着从几伙人身边走过时,人们期待地抬起了头,但他极力回避着他们的目光,径直向前走去。一群人喜笑颜开地围观财政部长斯图尔特·考斯顿变小魔术,阿瑟·莱克星敦正站在他们的外围。考斯顿偶尔利用内阁会议的休会时间为大家表演这类消遣性小魔术,以调剂一下这些冗长乏味的会议的沉闷气氛。“请看这是1美元,”考斯顿说道,“我现在要把它变没了。”“见鬼!”有人说道。“这算什么魔术;你总是玩这种小把戏。”站在这一小伙人中间的总督也与大家一起哄堂大笑了起来。总理碰了碰外交部长莱克星敦的手臂,再次把他叫到一边。他转达了党务指导来电话的大意,说了在第二天下午发布新闻公报的必要性。莱克星敦照例连一个多余的问题都没提。他点头表示同意。“我将给大使馆去电话,与‘愤怒的人’谈谈,”他说,“然后叫我的人开始着手这件事。”他接着笑道:“安排别人开夜车总能给我一种优越感。”“喂,你们俩!今晚不准谈国事。”来人是总督夫人纳塔莉·格里菲思。她轻轻地拍了拍他们的肩膀。阿瑟·莱克星敦转过身来,微笑地问道:“即使是一个小小的世界性危机也不准?”“那也不准,何况我的厨房里也出现了危机呢。这个更重要。”总督夫人朝她的丈夫走去。她用忧虑的语气小声说着,为的是不让别人听到,但还是被旁边的人清楚地听见了。“谢尔登,我们的法国白兰地竟然告罄了。”“这不可能!“嘘!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但确实没有了。”“我们只好紧急补充了。”“查理斯已经给空军食堂去电话了。他们马上就能送一些来。”“上帝!”总督阁下用哀怨的声音说道。“难道我们就永远也不能顺顺当当地招待一次客人吗?”阿瑟·莱克星敦喃喃地说道:“看来我得喝我的纯咖啡了。”他瞟了一眼几分钟前端给杰姆斯·豪登的那杯鲜葡萄汁。“而你就不必担心了。这种饮料他们大概有几十加仑。”总督还在那里忿忿地说着:“这事是谁干的,我非找他算账不可。”“喂,谢尔登,”——女主人不理会忍俊不禁的观众,仍然低压嗓音说道,“这只不过是一件区区小事,你是知道的,那些帮忙的人多叫人操心!”“该死的,真是越帮越忙!”纳塔莉·格里菲思宽容地说道:“我只是告诉你一声,亲爱的。让我处理这件事情吧。”“噢,很好,”总督笑了笑——这笑容中既含有无可奈何,也含有钟爱的感情——接着他们又一起返回到火炉边。“真是江河日下,人心不古啦。曾经指挥了上千架飞机的声音现在却无法指责那个帮厨的女仆。”一个人大着嗓门用尖刻而阴郁的声音文绉绉地说道。总理皱了皱眉。说话的人是公民与移民部部长哈维·沃伦德,此时他正站在他们身旁。他身材高大魁梧,但头发稀疏,有着浑厚的男低音嗓音。他总摆出一副习惯性的说教姿态——也许这是由于他在从政之前当过多年的大学教授而形成的职业习惯。“注意,哈维,”阿瑟·莱克星敦说道。“你冒犯的可是皇室。”沃伦德放低了点嗓音回答道:“有时我真恨那些标志着高级将领永远幸存下去的事物。”一阵令人难以忍受下去的沉默。这句话的内涵是人所共知的。沃伦德的独生子,一位年轻的空军军官,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英勇牺牲了。从那以后,他一直处于为儿子而骄傲和悲痛的感情中。对他关于高级将领的那番议论,人们可以很容易地做出回答。总督阁下曾在两次世界大战中英勇战斗过,而维多利亚十字勋章并不是轻而易举就可以获得的……,再说战争中的死亡与牺牲并不受地位和年龄的限制……不过看来最好还是什么也不说。“好吧,继续扮演你的丑角吧,”阿瑟·莱克星敦欢快地说道。“请原谅,总理,哈维。”他朝他们点了点头,然后穿过大厅,重新回到他妻子身边。“这是为什么?”沃伦德问道,“为什么在一些人的眼里,某些问题是那样令人为难?难道记忆应当有中止的日期吗?”“我认为这主要是时间和地点问题。”杰姆斯·豪登不想继续讨论这个问题。有时他真想免去哈维·沃伦德内阁成员的职务,但由于一些不得已的原因,他不能这样做。为了换个题目,总理说道:“哈维,我一直想与你谈谈你们部的事情。”他觉得自己利用社交场合来处理这么多公务实在不太合适。但最近以来一些本来需要在办公桌上解决的问题不得不让位给更为紧迫的事务。移民问题就是其中的一项。“你是想嘉奖我呢,还是要找我的差错?”哈维·沃伦德的问话充满火药味,显然他手中端的那杯酒已不是他的第一杯了。豪登想起了几天前他和党务指导的一次谈话。他们讨论了当前的政治问题。布赖恩·理查森说道:“移民部使我们屡遭报界的批评,而遗憾的是移民问题是公众能够理解的几个问题之一。你能随心所欲地在关税和银行汇率方面愚弄别人,这些方面对选票的影响是微不足道的。但试试让报界刊登一幅母子被驱逐的照片——象上个月发生的那件事——那才是真正让党担忧的事!”瞬息间,豪登为自己不得不在区区琐事上耗费脑筋而感到愤怒——特别是在此刻——在他不得不思考极其重大的问题的时候。但他又想到把家常琐事和国家大事搅在一起,这从来就是政治家的命运。永远不忽略大事中的小事,这常常是力量所在——而移民问题一直是困扰他们的问题之一,这一问题涉及方方面面,其间充满了政治上的机会,也布满了政治陷阱。难办的是如何搞清楚哪一个是哪一个。对于很多人来说,加拿大是希望之乡,并且将继续作为希望之乡存在下去。因此,任何政府都必须小心地控制它的人口流入阀门。如果从某一个地区来的移民引进过多,而从另一个地区引进的移民过少,那么在一代人中就足以改变国内权力的平衡。总理想,在某种程度上我们也有自己的种族隔离政策,只不过幸运的是种族和肤色歧视的政策是谨慎地制定的,并且是远在国境之外的,在加拿大驻外国大使馆和领事馆里实施的。尽管这些政策是明摆着的,但我们在国内尽可能装作不知道。他清楚国内有些人希望允许流入更多的移民,但另一些人却希望少一些。希望“多”的那伙人包括想大敞国门,来者不拒的理想主义者,还有那些希望拥有更广大的劳动大军的雇主们。反对移民的努力主要是来自工会,每当移民问题被提出时,他们总要喊“失业问题”。他们没有看到失业现象,至少在某种程度上说是经济生活中的必要事实。持这种观点约人还包括盎格鲁撒克逊人和一部分新教徒——人数多得惊人——他们反对“过多的外国人”,特别是碰巧当这些移民是天主教徒时。为了避免与任何一方发生矛盾,政府常常不得不象走钢丝一样进行平衡。他认为此时是直言不讳的时刻了。“你们部一直在遭受报界的批评,哈维,我认为这主要是你的错。我希望你能够紧紧地控制住局面,别让你的部下们自行其是。必要的话可以撤换几个,即使是对高级官员也不要手软。我们无法解雇公务员,但我们有大量的虚职可以把他们挂起来。看在上帝的分上,不要再让这些容易引起争论的移民问题见诸报端!例如,上个月发生的那件事——关于那名妇女和儿童的事!”“那名妇女一直在香港开妓院,”哈维·沃伦德说道。“而且她还患有性病。”“或许这个例子不太恰当,但这类例子比比皆是,当这类敏感的问题被提出来时,你使政府看起来象个没心肝的吃人魔王,而这对我们大为不利。”总理语气平静但态度严肃地说着,他那锐利的目光注视着对方。沃伦德说道:“很显然我的问题得到了回答。今天不会有表扬了。”杰姆斯·豪登严厉地说道:“这不是表扬和批评的问题。这是一个是否有良好的政治判断力的问题。”“而你的政治判断总比我的高明,杰米,我说得不错吧?”沃伦德的眼睛眯斜着朝上看着。“不然的话,党的领袖就是我而不是你了。”豪登没吱声,显然酒在对方身上产生了效力。这时沃伦德说道:“我的部下干的事情是在执行法律。我倒认为他们干得很不错。如果你不喜欢的话,我们为什么不能一起修正《移民法令》呢?”总理意识到自己在选择时机和地点上犯了错误。为了结束这场不愉快的谈话,他说道:“我们不能这么办。我们在立法程度上还有许多其它麻烦。”“胡说!”他的这句话就象是一声响鞭在大厅里炸响。大厅顿时静了下来,大家都一齐扭过头来。豪登看到总督朝这个方向瞟了一眼。接着嘈杂的谈话声又响了起来,但是豪登能感到其他的人正注意地倾听着他们的谈话。“你害怕移民问题,”沃伦德说道,“我们都一样——每一届政府都一样。因此我们就不能老老实实地承认事实,即使在我们自己内部仍不敢正视现实。”斯图尔特·考斯顿刚刚结束了他的小魔术,他装作漠不经心的样子来到了他们中间。“哈维,”这位财政部长乐呵呵地说道,“你尽出洋相。”“斯图,关照他点,”总理说道。他能够感到自己愤怒正在膨胀,如果他继续亲自处理这件事,他就有发脾气的危险。他的脾气总是这样变化无常,而那将会导致局面的恶化。他离开了他们,来到了玛格丽特一伙人中。但他仍能听到沃伦德此时对考斯顿的说话。“我实话告诉你,每当涉及到移民问题时,我们加拿大人就成了一群伪君子。我们的移民政策——就是我负责执行的那个政策,朋友——总是不得不说一套做一套。”“以后再对我说吧,”斯图尔特·考斯顿说道。他仍在强装笑容,但觉得很难做到。“我现在就对你说!”哈维·沃伦德紧紧地拽住财政部长的胳膊。“如果加拿大想要继续发展壮大,它需要两大支柱。一个是要有一支可观的失业大军以供养产业界,另一个是要使盎格鲁撒克逊人继续保持多数。但我们公开承认过这一点吗?没有!”这位移民部部长停顿了片刻,向周围打量了一下,然后继续大声说道:“这两件事都要求对移民的构成仔细加以平衡。我们不得不允许移民进入,因为当工业扩大时,人力资源就应该准备好,并在那里等着——不是下星期,下个月,或明年,而是应该在工厂需要这一资源的同一时刻。但把移民的大门开得太大或者太频繁了,或两者兼有之将会发生什么样的结局呢?将会引起人口失衡。这种错误不用过几代就会导致用意大利语在下议院辩论,由中国人管理政府的局面。”听到沃伦德用越来越大的嗓门说话,其他几个客人发出了不赞同的议论。总督很清楚地听到沃伦德最后那句话,随后豪登看见他打了个手势,唤过一名随从。面色苍白,身体虚弱的哈维·沃伦德夫人蹒跚地走到她丈夫的面前,挽住了他的手臂。但他并没有理睬她。比他们高出一大截子的卫生福利部部长博登·泰恩在大学时曾是拳击冠军。他用有意让别人听见的耳语说道:“看在基督的分上,住嘴吧!”他站到了沃伦德旁边的考斯顿一边。“把他撵出去!”一个人咕哝地催促道。另一个答道:“他不能走。总督不走谁也不能离开。”哈维·沃伦德仍泰然自若地继续说着。“当谈论移民问题时,”他高声说道,“我告诉你们,民众要的是感情,而不是事实。事实往往令人不舒服。人们愿意让自己的国家对那些贫穷和受苦的人敞开大门。这样能使他们感到自己崇高。唯一的问题是,一旦那些穷人和受苦的人来到这里后,他们却希望这些人离他们远远的,不要把虱子带到他们的郊外别墅区,也别到他们讲究的新教堂去扰乱秩序。不,先生们,加拿大的民众并不欢迎大量移民。更妙的是,公众知道政府永远也不会允许移民大量涌入,因此民众尽可以抱怨政府的移民政策,同时又不冒什么风险。因此,大家都可以既表现出公正,又不危及自己的安全。”总理从心灵深处承认,哈维所说的一切都是很有道理的,但在政治上却是说不通的。“这到底是怎么引起来的?”一位妇女问道。哈维·沃伦德听到了这句话便说道:“是由于有人要求我改变我管理我们移民部的方法但我要提醒你,我正在执行移民法——它是法律。”他看着周围的那些男人们。“而且我还将继续执行这一法律,直到你们这些杂种同意修改它为止。”有人说道:“也许明天你那个部就不属你管了,朋友。”一位随从——这次是空军上尉——出现在总理的身边。他小声地说道:“先生,阁下叫我告诉您,他要退席了。”杰姆斯·豪登朝外门廊望去,见总督正微笑着与几名宾客握手道别。总理在玛格丽特的陪伴下穿过大厅,其他的人为他们让开了路。“我希望你不介意我们早早告辞,”总督说,“我和纳塔莉都有点累了。”“我深表歉意。”豪登开口说道。“不必客气,老朋友。我最好是什么也没看见。”总督亲切地微笑着。“祝总理圣诞快乐。也祝你,亲爱的玛格丽特夫人。”在女宾们此起彼伏的屈膝礼和她们丈夫的频频鞠躬中,阁下夫妇带着平静而坚定的尊严,在一名随从参谋的引导下,走出了大厅。在从总督官邸返回的座车里,玛格丽特问道:“发生了今晚的事情后,哈维·沃伦德会不会被迫辞职呢?”“我不知道,亲爱的,”杰姆斯·豪登沉思地答道,“他可能不会辞职。”“你不能强迫他吗?”他不知道如果他把真情告诉了她,她会说些什么:是的,我不能强迫哈维·沃伦德辞职。因为,在这个城市的某个地方——或许是在某个保险柜里——有着一张写着字的纸片——上面是我自己的笔迹。如果这张纸片被拿出来公之于众,它就可能宣告我的政治死刑。它是我杰姆斯·麦卡勒姆·豪登政治自杀前的遗书。然而他却答道:“你是知道的,哈维在党内拥有一大群追随者。”“但实际上这群追随者是不会原谅今晚发生的事情的。”他没有回答。他从未对玛格丽特提起过9年前的那次党的大会,也没提起过他与哈维就党的领导权进行的那笔交易。那是一场十分紧迫而又仓促的交易,是他们两人在多伦多一家剧场的化妆室里单独进行的。当时,外面会场里他们各自的派别群情激昂地欢呼着,等待着不知何故一再推迟的选举——当然,不知何故的人是指幕后的两位领导人以外的所有其他人。9年了,杰姆斯·豪登的思绪又飞到了那时…………在即将到来的选举中,他们将肯定获胜。党内所有的人都清楚这一点。全党上下到处洋溢着一股热烈的情绪,胜利的气氛和期待。党举行代表大会决定党的领袖。毫无疑问,无论谁当选党的领袖都将在一年内当选总理。这是豪登从政以来一直在梦寐以求的荣誉和机会。新领袖的人选要从他和哈维·沃伦德两人中产生。沃伦德在知识分子中有着巨大的威望;豪登则在普通党员中有着众多的支持者,是个稳健派。他们的力量几乎均等。外面会议大厅里的嘈杂声和欢呼声此起彼伏。“我愿意退出竞选,”哈维说道。“但有条件。”“什么条件?”杰姆斯·豪登说道。“第一条——只要我们执政,我在内阁中的职务要由我自己选择。”“除了外交部和卫生部之外,其它的职务你随意挑选。”豪登不想让他对自己产生威胁。外交事务能够使其部长经常地出现在新闻报纸的头版头条的显赫位置上。卫生部为平民发放补助款,其部部长神气十足,很讨公众的欢迎。“我接受了,”哈维·沃伦德说道,“但你还要同意我的第二个条件。”在外面的代表们变得焦虑不安起来。通过紧闭的门,他们能够听到跺脚和不耐烦的喊叫声。“说说你的第二个条件,”豪登说道。“在我们执政期间,”哈维缓缓地说道,“科学技术会有很多发展变化。例如电视网。国家正在增建电视台。我们已经说过,我们将重新组建广播事业管理署。我们可以把我们自己的人安插进去,同时还可以将几个愿意与我们合作的外人也安插进去。”他打住了话头。“继续说下去,”豪登说道。“我想把——”他点了一个城市——这个城市是加拿大最繁荣昌盛的工业中心。“把这个城市的电视特权给我的侄子。杰姆斯·豪登轻轻地嘘了一声。那可是一项慷慨的惠赠。电视特权是肥缺中的肥缺。已经有许多寻求恩惠者在你争我夺了——其中涉及到大笔的金钱利益。“这个肥缺值200万美元,”豪登说道。“我知道,”哈维·沃伦德看上去有点脸红。“但我考虑到我已经这把年纪了,大学教授的收入可远不是一笔可观的财产,而且我从政以来一直没有什么积蓄。”“如果这事被人发现的话……”“这事不会被人发现的,哈维说道,“我敢保证。我的名字将不在任何地方出现。他们可以随意猜疑,但这事绝不会被发现。”豪登怀疑地摇了摇头。外面又响起了一阵嘈杂声——此时是表示不赞成的嘘声和讽刺挖苦的嗡嗡声。“我向你起誓,杰米,”哈维·沃伦德说道,“如果我下台了——不管是由于这事或其它别的什么事情——我将引咎自负,决不把你牵连进去。但如果你把我解职了,或在某个公正的问题上不支持我,我也不会放过你。”“你怎么证明……”“我们立据为凭,”哈维说。他用手指了指大厅。“在我们从这里走出去之前就写。不然的话,我们就选举中见。”那将是一场票数极为相近的竞选。他们俩都很清整这一点。杰姆斯·豪登仿佛看见他觊觎已久的优胜杯正在从手中溜掉。“我写,”他说道,“给我一张能写字的东西。”哈维递给了他一份会议程序表。他在背面用潦草的笔迹写下了保证——这份东西今后一旦被使用,他就会立时身败名裂。“请放心,”哈维说着把这份程序表装进了口袋。“我会很好地保管它的。当我们俩都弃政为民时,我会把它交还给你的。”然后他们走了出去——哈维·沃伦德作了放弃竞选的演讲——那是他政治生涯中最精彩的一次演讲——杰姆斯·豪登当选了,他被欢呼着用椅子抬出了会议大厅。事情已经过去多年了,杰姆斯·豪登的声誉不断提高,而哈维·沃伦德的声誉则日益下跌。然而他们双方都忠实地履行着他们的君子协定。如今,人们很难记起沃伦德曾经还是党的领导权的重要竞争者;当然,现在在接班人的队伍中也没有他的位置了。但这种事情在政界中是时常发生的;如果一个人在权力的竞争中失势了,他的形象似乎也随着时间的流逝日益坍塌下去。他们的座车拐出了总督官邸的大院,朝南驶向撒塞克斯大道24号,他的总理官邸。“有时我想”,玛格丽特有些自言自语地说道,“哈维·沃伦德是不是有点疯了。”麻烦就在这,豪登想道;哈维的确有点疯了,就因为这个他一直担心,有一天哈维会把9年前他匆匆草就的那份协议公之于众。毫不顾忌他那样做将把自己毁掉。豪登真想知道事隔多年之后哈维本人对当初那笔交易的感受如何?就他所知,在那之前哈维·沃伦德在政界里倒一直是诚实的。但从那以后,哈维的侄子拥有了他的电视特权,据传闻他发了大财。可以想象哈维一定也发了大财;现在他的生活水准远远超过了阁员的水准。不过幸运的是他一直很谨慎,没让人们看出他突然暴富。在电视特权被授予他侄子的当时,曾引起大量的批评和猜疑。但是什么问题也没查出来,而且又由于新选出来的豪登政府在众议院占有绝大多数席位,它对批评实行了高压手段。终于,象他一开始就想到将要发生的那样,人们对于这个问题逐渐感到厌倦,以后也就没有人再去理会它了。但哈维是否还记得这件事情呢?是否有一种不安的良知在烦扰着他呢?或许他在用某种不正常的偏激方法来改过自新?最近哈维有些反常——对于“正义的”事几乎到了着迷的程度,而且很遵纪守法,即使在一些微不足道的方面也是这样。最近在内阁会议上多次出现争端——总是哈维跳出来反对一些带政治权术意味的行动设想;哈维争辩说,每项法律中的每项限定性附属条款都要一丝不苟地遵守。每当这种争吵发生的时候,杰姆斯·豪登总是认为是他偶然的脾气古怪而不去细细思索。但现在,想起了哈维今晚饮酒过度,然后又坚决要求将移民法逐字逐句付诸实施,豪登开始真的感到疑惑了。“杰米,亲爱的,”玛格丽特说道,“哈维·沃伦德攥着你的什么把柄吧。”“没有!”他怀疑自己的表情是否太忧郁了,便又说道,“只是我不愿意被别人催促着草率地作出结论。我们将看看明天会有什么反应。毕竟,在场的都是我们自己圈子里的人。”他感到玛格丽特的目光注视着他。他有些心虚地感到是否她知道他是在说谎。他们穿过带有遮篷的主前门走进了用石头建造的大楼,这是他这届总理的官邸。楼内管家亚罗走上前来,接过了他们的外衣,然后说道:“先生,美国大使一直在设法与你取得联系。大使馆来过两次电话,说有重要事情。”杰姆斯·豪登点了点头。或许华盛顿也得知了报界透露出来的消息。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将使阿瑟·莱克星敦的解释容易得多了。他指示道:“5分钟后,你通知交换台说我回来了。”“亚罗先生,我们要到客厅里喝点咖啡,”玛格丽特说道,“请为豪登先生再来点三明治,他还没吃完晚餐。”她在主厅的化妆室里停下来梳理着头发。杰姆斯·豪登已经走到了前面。他穿过几条门厅来到了第三厅。这个厅有一扇巨大的法式落地窗,能够俯瞰下边那条河和对面的加提诺山脉。这一景色总是使他喜形于色,即使在夜晚也不例外。他望着远处微小的点点灯光,仿佛看到了宽阔的,波光粼粼的渥太华河;三个半世纪前,探险家埃廷尼·布鲁尔航行的就是这条河。在此之后是钱普莱恩;再后来是传教士和商人,他们顺着一条传奇般的路线朝西走向五大湖区和盛产皮毛的地方。河下游便是魁北克省的海岸线,那里流传着无数动人的故事,有许多历史遗迹。它们曾经并将继续记录和目睹许许多多的变迁。杰姆斯·豪登总是这样想,置身于渥太华的人很难没有历史感。特别是现在,这个一度是美丽的,后来受到了商业性破坏的城市正迅速地重新披上绿装:多亏了国家首都委员会,平坦的林荫大道现在四处可见。应该承认,政府的大厦基本上都是这些无特色的建筑,一位批评家称之为“官僚主义艺术的平庸手笔。”但即使这样,这些建筑还是具有一种自然粗犷的美。随着时间的推移,自然美的恢复,渥太华作为一国之都可能会有一天赶上华盛顿,甚至可能超过它。在他的身后,在宽敞弯曲的楼梯下,一张亚当式(亚当是指18世纪英国的一对建筑师兄弟——译者)侧桌上,两盘镀金电话中的一盘和谐悦耳地响了两次。是美国大使馆打来的。“喂,‘愤怒的人’,”杰姆斯·豪登说道,“我听说是你的人把秘密泄露出去了。”电话中传来了菲利普·安格罗夫那波士顿人特有的慢吞吞的说话声。“我知道了,总理,我深表歉意。幸运的是我们只把猫的头放了出去,它的整个身体还牢牢地控制在我们的手中。”“听你这么一说,我就放心了,”豪登说道。“你知道,我们必须有一份联合声明。阿瑟正在途中……”“他现在就在我身边。”安格罗夫大使回答道。“待我们搞出个初稿后就立即进行沟通。你要亲自批准这个声明吗?”“不,”豪登说。“由你和阿瑟定吧。”他们又谈了几分钟,而后总理放下了镀金电话听筒。玛格丽特已经先他之前走进宽敞舒适的起居室。房间里配着罩有丝光印花布的沙发,法国19世纪头30年款式的扶手椅和柔和的灰白色窗帷。屋内炭火烧得正旺。她已经打开了科斯特兰聂兹乐队演奏的轻柔的柴柯夫斯基的乐曲录音。这是豪登最喜欢的曲子;那类严肃的古典乐曲很少吸引他们。几分钟后,女仆端着咖啡和一大盘三明治走了进来。玛格丽特做了个手势,女仆把三明治送到豪登的面前,他心不在焉地拿起了一块。女仆走后,他解下他那条白色领带,松了松硬挺的领口,然后朝坐在火炉边的玛格丽特走去。他惬意地跌坐在松软的椅子上,从旁边拖过一张脚凳,抬起双脚放在了上面。他深深地叹了口气说:“这才是生活。只有你和我……没有其他任何人……”他垂下下巴,习惯地用手抚摸着鼻子尖。玛格丽特微微地笑了笑。“我们应该经常这样,杰米。”“应该;太应该了,”他渴望地说道。随后他的口气变了。“我有件事要告诉你。我们不久将去华盛顿一趟。我想你会愿意听到这个消息的。”正端着设菲尔德咖啡罐倒咖啡的玛格丽特抬起头来说道:“这有点太突然了吧?”“是的,”他答道。“但是发生了一些极为重要的事情。我必须与美国总统谈谈。”“好吧,”玛格丽特说道,“幸运的是我还有套新服装,”她沉吟了片刻。“我还必须买几双鞋子,还要一只相称的手提包;还有手套。”她的脸上闪现了一丝忧虑的神色。“有时间准备吗,啊?”“刚刚够吧,”他说道。然后笑了起来。玛格丽特果断地说道:“我星期一就到蒙特利尔去,用一天时间把需要的东西买齐。那里的东西比渥太华齐全。随便问一下,我们钱的情况怎么样?”他蹙了蹙眉头说:“不太好;我们在银行透支了,我想我们还得再兑一些债券。”“再兑一些吗?”玛格丽特看上去有些担忧。“我们剩下的不多了。”“是的。但你去买吧。”他充满深情地望着妻子。“买一次东西没什么关系。”“是这样,如果你有把握的话……”“我有把握。”但豪登想到,他唯一真正有把握的事就是任何人都不会因总理拖延付款而起诉的。他们的私人用钱不够,一直是令他担忧的事情。豪登夫妇除了有限的银行存款外,没有私人收入,那笔存款还是他早年从事律师工作时的一些积蓄。这是加拿大的一个特点。这一民族的小气表现在许多地方,其中之一就是加拿大对自己国家领导人的报酬很吝啬。豪登经常想,作为一个主宰加拿大命运的总理,他的薪水和津贴还不如一个美国国会议员,这是一种辛辣的讽刺。他没有专用的座车,他是动用了自己本来就很少的津贴才买了一辆。甚至连免费住房的规定也是新近作出的。1950年时的总理路易斯·圣劳伦特被迫住进一所只有两个房间的公寓,住房十分拥挤,使圣劳伦特夫人只好把家里的水果罐头和果酱等物贮存在她的床下。此外,在国会服务了一生之后,一个退休总理每年最多只能靠捐助退休金制度得到3000美元的退休金。对于国家来说,过去这样做的结果是使总理们在年事已高时,仍不愿退出公职。一旦退休后他们则过着清贫的生活,或靠朋友的施舍。内阁大臣和下院议员们的待遇就更低了。即使这样,我们当中绝大多数人仍能保持清白廉洁。豪登觉得这的确够得上奇迹了。他不禁隐隐约约地对哈维·沃伦德的所作所为产生了一丝同情。“你当初嫁给商人就好了,”他对玛格丽特说道。“即使是第二副总经理的现钱也比我多得多。”“我想我们还是有其它补偿的。”玛格丽特笑了笑。他想,谢天谢地,我们的婚姻还算很美满,政治生涯能给你权力,却又同时从你身上榨去许多东西——感情、幻想,甚至还包括诚实。而如果一个人失去了在他身边的女人的温情,那么他将成为一个空空的躯壳。他极力想把米莉从脑子里驱赶出去,只是仍摆脱不了刚才的那种不安的感觉。“我正在回忆你父亲发现我们相爱那天的情景。你还记得那天吗?”“当然记得了。女人对那种事情的记忆力是惊人的。我倒觉得会忘记的应该是你。”那是42年前的事情了。当时他们住在一个名叫麦迪森哈特的西部山城里,那年他22岁,毕业于孤儿学校,是个既没有委托人,也不可能在近期内找到委托人的初出茅庐的律师。玛格丽特那时已经18岁了。她们姐妹7人,她是长女。她的父亲是一个牲畜拍卖商,工作之余,他是个郁郁寡欢,不善交际的人。按照当时的生活水平,与毕业后贫困的杰姆斯·豪登相比,她家还是很富裕的。在星期天晚上做礼拜之前,他们俩也不知怎么独自占有了客厅。随着他们的情欲上升,他们越来越热烈地拥抱着。当玛格丽特的父亲进来找他那本祈祷书时,她已经有些衣着不整了。当时他咕噜了一句:“请原谅,”再什么也没说。但到了晚上,当全家人围坐在桌前吃晚饭的时候,他坐在首席上,板着面孔扫视了一下桌子,然后对杰姆斯·豪登说道:“年轻人,”他开口说道。他那健壮而安详的妻子和另外几名女儿在一旁饶有兴致地看着。“在我这行工作中,当一个男人伸出手去抚摸一头母牛的Rx房时,他不仅仅是想随便看看。”“先生,我愿意与您的女儿结婚,”杰姆斯·豪登沉着自信地说道。在后来的生涯中他的这种自信给他带来了巨大益处。这个拍卖商用手猛击一下摆得满满的晚饭桌。“拍板成交!”然后,他一反往日的寡言,扫了一眼桌子说道,“走了一个,谢天谢地!还剩6个啦。”几个星期后他们结婚了。后来,是这位早已谢世的拍卖商帮助他的女婿先是建立了一个律师事务所,后来又跻身于政界。他们有了孩子,不过现在他和玛格丽特很少去看望他们。他们的两个出嫁的女儿住在美国,他们最小的儿子小杰姆斯·麦卡勒姆·豪登在远东当石油钻井队长,但哺育孩子的经历似乎仍在他们身上延续,而这是很重要的。壁炉中的火着得不太旺了,他又扔进了一块白桦木。树皮遇火发出劈劈啪啪的爆裂声,随即一团火焰升腾而起。他坐在玛格丽特的身旁,观望着火焰吞没了那块桦木块。玛格丽特轻声问道:“你将与美国总统谈些什么呢?”“明晨将发布公告。公告上说是有关贸易以及财政政策的会谈。”“真是这方面的会谈吗?”“不,”他说道,“不是。”“那么是有关什么的呢?”有关国务方面的情况以前他对玛格丽特一直是不保密的。任何一个男人都得有个可信任的人。“主要是关于防务问题。一场新的世界性危机即将到来。在这场危机爆发之前,美国可能要接管很多事情,包括许多到现在为止一直是我们自己办的事。”“是军事方面的事情吗?”豪登点了点头默认了。玛格丽特慢慢地说道:“这就是说他们将控制我们的军队……以及其余的一切,是吗?”“是的,亲爱的,”他说道。“看来他们可能会这样做的。”他妻子的额头上关注地皱起了皱纹。“如果出现这种局面的话,加拿大就不再有自己的外交政策了,是不是?”“我想不会那么严重,”他叹息道。“很长时间以来,我们一直在朝这个方向努力。”沉吟了片刻,玛格丽特问道:“这不是意味着我们的末日吗,杰米?意味着一个独立国家的末日到了吗?”“只要我当总理就不会,”他坚定地答道。“总之只要能按计划去办就不会。”在一种坚定信念的驱使下,他的声音变得严厉起来。“如果我们和华盛顿的谈判进展顺利的话;如果为明、后年制定的决策正确的话;如果我们自己很强盛,并很实际的话;如果双方都有预见并很诚实的话;如果一切都成为现实的话,那么这将是一个新的开端。最终我们将变得更加强壮,而不是更加软弱。我们在世界上的地位将是上升,而不是下降。”他拿过玛格丽特的手放在自己的手臂上,笑了起来。“对不起,我象是在作讲演吧?”“看样子你就要开始了。再吃一块三明治吧,杰米,再来点咖啡?”他点了点头。玛格丽特边斟咖啡边悄声问道:“你真认为将要爆发战争吗?”他没有马上回答,而是伸展了一下他那高大的身躯,双脚交叉放在脚凳上,使自己在椅子上坐得更加舒服一些,“是的,”他同样悄声地说道,“我相信会爆发战争的。但我觉得很有可能使这一战争推迟一段时间——比如一年,二年,甚至可能三年。”“为什么非要那样?为什么?”妻子的话语中第一次出现了激动的感情。“特别是现在,人人都知道这种战争意味着全球性的毁灭。”“不,”杰姆斯·豪登慢悠悠地说道,“这并非一定意味着全球性毁灭。那是一种流行的谬论。”他们的谈话出现了沉默,接着他措辞严谨地说道:“你知道,亲爱的,在这间房间之外,如果有人向我提出你刚才的那个问题的话,我的回答就只能是不。我不得不说这场战争并不是不可避免的。因为你每重复一次说战争是无法避免的,就等于在已经张开机头的扳机上又压一下。”玛格丽特把咖啡杯子放在了他的面前,开口说道:“那么最好的办法就是不承认主义,即使对自己也不承认。一直生活在幻想中不是很好吗?”“如果我仅仅是一个普通公民的话,”她的丈夫答道,“我也那样自欺欺人。那样做并不太难,不需对事物本质与发展有什么了解。但作为政府的首脑是玩不起这种奢侈的欺骗游戏的;更何况他还要为一直信任他的人民服务。这是他的职责。”他搅了搅杯中的咖啡,连尝也不尝就呷了一口,然后放下了杯子。“战争迟早是要发生的,”杰姆斯·豪登慢条斯理地说道,“因为战争从来就是无法避免的。只要人类具有争吵和发挥的能力,无论是由于什么事引起的,都将导致战争的爆发。你知道,任何战争都是放大了一百万倍的一个小小的争吵,要想消灭战争,你就必须除去人类的虚荣、妒忌和不友好等最后余孽。而这一点是办不到的。”“照你这么说,”玛格丽特反驳道,“一切都变得毫无意义了,一切的一切。”她的丈夫摇了摇头。“不是的,生存是有意义的,因为生存就意味着活着,而活着就是冒险。”他转过头,目光在妻子的脸上搜索着。“我们也一直在冒险。你不打算改变它,是吧?”“是的,”玛格丽特·豪登说道,“我觉得我不打算改变它。”此时他的语气变得强有力起来。“噢,我得知关于核战争有这样一种说法,有人说核战争将会毁灭一切,灭绝一切生命。可是想一想吧,过去每当有一种新式武器问世,总有人预言说世界的末日就要到来了。从后膛装填的榴弹炮到飞机炸弹等武器的发明均是如此。你知道吗,当机关枪刚被发明出来时,有人计算出200架机关枪射击1000天会把全世界的人统统消灭。”玛格丽特摇了摇头。豪登没有停止继续说着。“人类已经经历了许多浩劫,从逻辑上来说有许多次是不应该发生的:例如冰河时代和基督教《圣经》中所说的大洪水时代,这是我们已知的两大例子。核战争的后果是不堪设想的,因此,只要我能够,我会以我的生命为代价阻止这一战争的。但什么样的战争都是不堪设想的,尽管我们当中任何人只能死一次,但或许死比先人们的死法要容易得多,如箭从眼中射过,或被钉在十字架上。”“不过战争将使人类文明倒退。没有人能否认这一点。也许战争会使我们重新回到中世纪。我们还将失去许多关于生存的技术,包括怎样放下原子弹的技术,不过这在一段时间里并不是件坏事。”“但人类灭绝,不可能!我绝不相信这一点,总会有些东西幸存下来,从中爬出来,再生存下去。最糟糕也不过如此,玛格丽特,我坚信我们是能够把这件事情处理得更好一些的。但这要求我们现在要做正确的事情,并且充分利用我们拥有的时间。”说这最后几句话时,杰姆斯·豪登站起身来,在量里来回踱着步子。玛格丽特在一旁望着他并轻声说道:“你将充分利用时间,我们剩余的时间,是吗?”“是的,”他承认道,“我将这样做。”他的表情温和下来。“可能我不应该告诉你这些。这使你很不安吗?”“我感到很伤心。世界,人类,或者你称它为什么别的名称,总之我们拥有许多,但我们将把这一切都挥霍掉。”她停顿了一下,接着又温柔地说道:“你只是想和别人谈谈,是吗?”他颔首默认了。“我能与之坦率交谈的人不多。”“那么我很高兴你能够把它告诉我。”出于习惯,玛格丽特把喝咖啡用的餐具都归拢在一起。“很晚了。你是否觉得我们该上楼了。”他摇了摇头。“不急。但你先上去吧,我待会就上去。”玛格丽特朝客厅外走去,中途她停了下来。在一张谢拉顿游艺桌上放着一摞报纸和剪报,这些东西是今天上午从豪登的议会办公室里送来的。她拿起了一份薄薄的小册子翻看着。“你真不该看这类东西,杰米,是不是?”封面上题着书名《占星人》,在标题的周围是占星术的黄道十二宫。“天啊,不!”她丈夫的脸色微微发红了。“但偶尔我也翻一翻——仅仅为了消遣。”“可过去常常寄这种东西给你的那个老太太已经死了,是不是?”“我想是有人继续寄这些东西给我。”豪登的声音中有一丝恼怒。“一旦你上了邮单就很难被抹掉。”“但这份是预订的,”玛格丽特不让步地说道。“你看——这是续订的;从标签上的日期可以看出来。”“是的,玛格丽特,但你又怎能知道是在什么时间,什么地点,以什么方式订的呢?你知道一天之内有多少指名道姓地寄给我的邮件吗?我根本不查点,甚至都不过目。或许这是办公室里的哪个人没和我打招呼就办了。如果这事引起你烦恼的话,那我明天就让他们再别送这类东西来了。”玛格丽特平心静气地说道:“没有必要这么大动肝火,而且这并没有引起我的什么烦恼。我只是有点好奇,既然你确确实实看这类东西,为什么还要p>“但这份是预订的,”玛格丽特不让步地说道。“你看——这是续订的;从标签上的日期可以看出来。”“是的,玛格丽特,但你又怎这么大惊小怪的呢?也许这种书能教你怎样对付哈维·沃伦德。”她放下书。“你现在真的不想去睡觉吗?”“是的。我还有许多计划要制订,而且时间也不多了。”还是老样子。“晚安,亲爱的,”她说道。玛格丽特登上了那宽敞弯曲的楼梯。在玛格丽特婚后,她不知道有多少个夜晚是这样在寂寞中渡过的;是这样上床睡觉的。或许她从未计算过。特别是在最近几年,对于杰姆斯·豪登来说熬夜已成为一种习惯。他通宵达旦地静思着政治和国家大事,以至于常常是当他就寝的时候玛格丽特已经酣睡了,很少醒来。她用女性的坦率对自己说,她所渴望的并不是床笫上的两性亲昵行为;总之,那些事早在多年前他们就已经学会适当排遣了。但伴侣间的朝夕相伴是一种深为女人们珍惜的温暖。我们的婚姻还是有许多美满可言的,玛格丽特想到,但也一直伴随着孤独。关于战争的谈话在她身上留下了一种反常的忧虑感。她想,对于不可避免的战争男人是能接受的,但女人却永远也不会接受。是男人制造了战争,而不是女人,只有极少的例外。这是为什么呢?难道是因为女人生来就要忍受痛苦和磨难,而男人却必须自己来创造痛苦和磨难吗?她突然产生了一种渴望见到她的孩子们的想法;并不是想去安慰他们,而是想让他们安抚自己。她的眼里噙满了泪水,一种想重返楼下的欲望强烈地攫住了她;去要求豪登只陪她一晚上,因为在这睡觉的时候,她不应该这样忍受孤独的煎熬。一转念她又暗想道:我这不是在犯傻吗,杰米可能会顺从的,但他永远也不会理解。妻子刚离去,杰姆斯·豪登仍坐在火炉前,任凭着自己的思绪驰骋,壁炉里的火焰减退了,剩下的只是红红的炭火——玛格丽特说的话是对的,谈话是一种宽慰,何况今晚谈的事情有些是第一次说出来的。但此时他必须制定具体的计划。不仅是为了在华盛顿的会谈,而且也为了国家近期内要面临的问题。当然了,最主要的是巩固自己的权力;就好象是命运在召唤他。但是否别人也这样看待这一问题呢?他希望他们与他的看法相同,但他需要弄清楚,这就是为什么即使在这个时候,他还必须为国内政治制订出一条谨慎而且有备无患的方针路线。为了国家的利益,几个月后他自己的党在选举中获胜是生死攸关的。仿佛是为了使自己的思绪进入一些小事一样,他的思想又回到了今晚与哈维·沃伦德的争吵。他必须对哈维摊牌,他认为最好是明天。有一件事他是决定了的,那就是政府再也不能因移民局的无能而屡陷窘境了。音乐声停了下来,他走到了那台高保真音响设备前,换上了另一张唱片。他选的是曼托瓦尼乐队演奏的“永久的宝贝”。往回走的时候他拾起了那本被玛格丽特评头论足的杂志。他告诉玛格丽特的话一点不假。每天都有大量的邮件寄到他的办公室。但那都是些无聊的短简残篇。当然了,许多剪报和杂志永远也到不了他的手里,除了那些对他来说具有一定的参考价值的报刊、杂志或像片。但近几年来米莉·弗里德曼把这本特殊的杂志列入经过筛选所剩无几的邮件中。他从不记得他曾让她这样做过,但对此他也从未反对过。他还想到,每当这一杂志到期的时候,一定是米莉主动地重新办理了续订。实际上,这类东西都是不切实际的。什么占星术,它的秘术,以及和它有联系的咒语和手法都是一样。但是看到别人是怎样轻信而上当受骗是很有趣的。这就是他对占星术感兴趣的唯一原因,不过这很难向玛格丽特解释清楚。豪登对占星术的兴趣要追溯到多年前他在麦迪森哈特时。当时他在律师界的地位已经确立,并正开始他的政治生涯。一次他接受了一条免费的义务律师服务性案子,这是那时他办的众多的案子中的一例。被告是一位白发苍苍,慈母般的老太太,她被指控为冒充顾客在商店里行窃。她显然是有罪的,并且拥有类似罪行的长期记录,因此看来没什么办法可想,只有承认犯罪事实,以此求得从宽处理。但这位名叫艾达·齐德的老太太却极力争辩,她主要关心的是法庭的听证会能否拖延一个星期开。他问过她为什么。她告诉了他。“因为到那时法官就不会宣判我有罪了,傻瓜。”在豪登的再三追问下,她解释道:“亲爱的,我是人马座的信徒。下星期是所有人马座信徒的吉日。你等着瞧吧。为了满足那个老太太的要求,他把这宗案子拖了下来,然后又提出了无罪上诉。使他惊叹不已的是,在倾听了最站不住脚的辩护后,那位通常很难缠的法官否决了原告的指控。自从那以后,他再也没有见到这位老太太,但是她多年来一直定期给他来信,对他的生涯提出忠告,直到她去世为止。她之所以这样做是由于她发现豪登本人也是在人马座出生的。虽然她的来信他封封都看,但他对此并不上心,只是为了消遣。不过有那么一两次老太太的预言成了现实,使他感到十分震惊。后来还是这位老太太用他的名字为他订购了一本占星术杂志。当后来她不再来信时,杂志仍不断送来。他漫不经心地把杂志翻到标题为“你的天宫图——12月15日到30日”。对这两周中每一天,文章都有一段忠告供对出生日较关注的人参考。他翻到明天的天宫图,第24页,读道:今天是做决策的重要一天,同时还是将事情转变得对你有利的好机会。你规劝别人的能力将充分地显示出来,因此现在能够完成的伟绩不应再后拖了。是开会的时机了。但是要担心那小块还没有人的手掌大的乌云。他心中暗想,这真是荒唐的巧合。而且只要稍微明智地考虑一下就可以看出这些话是含糊的,并且能适用于一切情况。但他的确要做决策,而且他的确一直在考虑明天召开内阁防务委员会会议,同时他的确需要规劝别人。他思索着那不足人的手掌大的那小块乌云意味着什么。或许是什么与哈维·沃伦德有关的事情。他立刻中止了这一想法。这太荒唐可笑了。他放下手中的书,不去考虑它了。不过这使他想起了一件事:防务委员会。大概这个会议真的应该明天开,即使明天是圣诞除夕也不管它。关于华盛顿会晤的公告将要公布出去了,因此他一定要说服内阁成员同意他的观点,在内阁中获得支持。他开始计划着在会议上该讲些什么。他的思绪继续奔驰着。两个小时后他才就寝。玛格丽特已经睡着了,他没有叫醒她,自己脱了衣服,并把一只小床头闹钟拨到早晨6点。一开始他睡得很酣,但临近黎明时分,他的安睡就被一种离奇古怪的反复浮现所扰乱——一团团的乌云,徐徐从小小手掌上升腾而起,变成了昏暗的,暴风雨般的景象。 第三章 M·V·瓦斯特维克号船 喷气式飞机从渥太华向西飞行2300英里便是加拿大的西海岸。12月23日在阵雨停息的间歇中,瓦斯特维克号船靠上了码头。温哥华港内寒风呼啸。半小时前登船的领港员下令放下了3条锚钩链条。此时瓦斯特维克号正静静地停泊在港口,巨大的锚在船后拖宕着,象一道闸门在淤泥沉积,礁石狼藉的海底划过。船前的那艘轮船的汽笛短促地鸣叫了一声,一根向海岸方向伸展的索缆绷紧了,另外几根索缆也随即拉紧了。船移动了。10分钟后,也就是当地时间下午3点钟,船被拴牢了,船锚也恢复了原状。该船系泊的“海角码头”与邻近的几个码头象手指一样凸出在这条海岸线上,码头上一片繁忙,建筑物密聚,在这条新停泊的船周围,有几条船正在装卸货物,吊货用的吊索迅速地升降着,运货篷车忙乱地穿梭于船坞边上的铁轨上。与此同时,起重机车东摇西晃地往返于货船与仓库之间。在附近的一个泊位上,一艘灰色货船向大海深处徐徐移去,船前船后各有一条拖船。一行3人有目的地朝瓦斯特维克号走来。他们迈着整齐的步伐,熟练地绕开障碍物和一伙伙干活的人。他们当中有两人穿着制服,一个是海关工作人员,另一个是加拿大移民局的。第三个人穿着便服。“该死的!”那位海关工作人员骂道,“又下起雨了。”“到我们的船上去吧,”那位穿便服的人咧嘴笑着说道。此人是货运公司的代理商。“那里能干些。”“我可不指望那个,”那位移民官板着脸说道。“你们的一些老牛拉破车的船,船里比船外更潮湿。真不可思议,你是怎样使这些破船在海上漂起来的。”一架锈迹斑斑的铁舷梯从瓦斯特维克号船上降了下来。货运公司代理商抬头看了看船舷说道:“有时我自己也搞不清楚。不过,我想它再多装3个人还不至于沉吧。”他大摇大摆地上了舷梯,另外两个人也跟着他走了上去。在驾驶台正下方的船长室里,船长西古尔德·杰贝克正笨拙地整理着他的货物和船员入港所需的证件。他宽肩阔背,长着一张饱经风霜的海员的脸庞。在船停泊之前,他就把整日穿在身上的毛衣和粗蓝斜纹布工作服脱下,换上了一套双排钮的蓝西装。但他仍旧跟趿着他那双旧式的毡制拖鞋,在船上他几乎总是穿着这种鞋。西古尔德·杰贝克船长想,真不错,终于在白天靠上了码头,这样他们今晚就能上岸吃饭了,不必再忍受船上呛人的化肥气味了。船长对着房间里弥漫着的气味厌恶地吸了吸鼻子。这是受潮的硫磺与腐烂的洋白菜混合的气味。几天来这种气味一直从3号货舱外逸,又被热气管道传播到全船的各个角落。想到他的船下次将运送刚从锯木厂出品的加拿大木料,他觉得十分欣慰。他手中拿着那些文件,走出船长室,来到了甲板上。在船尾的船员居住舱里,身强力壮的水手斯塔比·盖茨在白天兼作休息室的小餐厅里慢慢地踱着步。他来到了一个人身边。那人默默地伫立着,目光透过舷窗凝视着港口。盖茨是个伦敦佬。他长着一副伤痕累累,五官错位的脸,这是由于他曾当过拳击手。他身材矮胖,手臂修长,使他看上去象猿人一样。他是这条船上身体最强壮的人。不过如果不被激怒的话,他又是最温顺的人。另外的那个人很年轻,身材矮小。他有一张圆圆的,很有特色的脸,深邃的双目和留得过长的黑发。他看上去还是个孩子。斯塔比·盖茨问道:“亨利,你想嘛?”亨利就象是没有听见似的,仍然朝外看着。他的脸上有一种奇怪的渴求表情,他的目光怔怔地望着在码头周围高大整齐的城市建筑物的轮廓。城市繁忙的交通声响越过水面和空旷的码头清晰地传了过来。一会儿,亨利耸了耸肩,转过身来。“我什么也没想。”他的口音很重,并伴有不太令人讨厌的喉音。英语他说起来很吃力。“我们将在码头停泊一个星期,”斯塔比·盖茨说道,“你以前来过温哥华?”这个名叫亨利·杜瓦尔的年轻人摇了摇头。“我来过3次,”盖茨说。“这里好玩的地方不多。但海员俱乐部还算可以,在那里你很快就可以找到女人。”他斜乜一眼杜瓦尔,“伙伴,你认为他们这次会让你上岸吗?”亨利·杜瓦尔用忧郁、沮丧的口吻答道:“有时,我想我永远不上岸。”他说的英语很生硬难懂,但斯塔比·盖茨还是弄明白了。当他们一行3人登上船时,船长杰贝克迎接了他们。他与那个货运公司的代理商握了握手,那个代理商又把那位海关工作人员和移民官介绍给了他。这两名工作人员都一本正经,彬彬有礼地对船长点了点头,但没有握手。“你的船员都召集好了吗,船长先生?”那个移民局的人问道。杰贝克船长点了点头。“请跟我来。”这是惯例,不需要谁发布什么命令,全体船员都被召集到货船中部的高级船员餐厅。普通船员在餐厅外整整齐齐地排好了队,而高级船员们则等在餐厅里。当船长领着他们3人从队伍前走过时,斯塔比·盖茨用肘轻轻碰了碰亨利·杜瓦尔,悄声说道:“这些都是政府的人,你能不能上岸他们说了算。”亨利·杜瓦尔转向比他年长几岁的盖茨。“我很想试试。”他轻声说道。他那生硬的口音中蕴藏着一种孩子气的热情,先前的那种沮丧心情完全不见了。“我尽量劳动,或许能留下来。”“亨利,这真是个好办法,”斯塔比·盖茨欢欣地说道。“不要气馁!”在餐厅里为那个移民局的人准备的桌椅已经摆放好了。他坐在桌前,查阅着船长刚才递给他的那份打字的船员名单。在餐厅的另一边,那名海关人员在翻阅着货物清单。“30名船员,包括高级船员,一名偷乘者,”移民局的人宣布道,“这个数准确吧,船长?”“准确,”杰贝克船长颔首答道。“你们是在什么地方带上那名偷乘者的?”“在贝鲁特,他叫杜瓦尔,”船长说道。“他跟我们在一起很长时间了,很长时间了。”那移民局的人的面部表情没有任何变化。“我先检查一下高级船员,”他召唤过最前面的那名高级船员,那人走上前来,递上了一本瑞典护照。高级船员检查完之后,其他船员们从外面鱼贯地走进餐厅。对每个人的检查都很简单。姓名,国籍,出生地,另加几个敷衍塞责的问题,在此之后,被检查过的人便到餐厅的另一边接受海关人员提问。杜瓦尔是最后一个。移民官向他提出的问题就不是那样应付差事了。他带着渴望,操着笨拙的英语小心翼翼地回答着每一个问题。斯塔比·盖茨和其他几名船员故意磨磨蹭蹭地不肯离去,偷听着他们的谈话。是的,他的名字是叫亨利·杜瓦尔。是的,他是船上的偷乘者。是的,他是在黎巴嫩的贝鲁特搭上这条船的。不,他不是黎巴嫩公民。不,他没有护照。他从未有过什么护照。也没有出生证明书和其它任何证件。是的,他知道自己的出生地。是非洲的法属索马里。他的母亲是法国人,他的父亲是英国人。他的母亲已不在人世了,而他的父亲他从来就不认识。不,他没有任何办法来证明他说的话是真的。是的,他们不准许他进入法属索马里。不,那里的政府官员并不相信他的话。是的,其它港口也曾拒绝他登岸。有很多的港口,他记不清有多少个港口。是的,他的确没有证件,什么证件也没有。在其它的港口他也曾多次地回答过这些问题。随着移民官的频频发问,这个年轻人脸上的希望消融了,取而代之的是失望。但他还是作了最后的努力。“我干活,”他要求道,他的目光极力在移民官的脸上搜寻着反应。“求求您,我干活好的,在加拿大干活。”他很不熟练地发出了最后那个国名,就象他曾学过,但没有学好似的。移民官摇头表示不同意。“在这不行。你不能上岸。”他冲着杰贝克船长说道,“船长先生,我将发布一道拘留令,不允许这个偷乘者上岸。这件事由你负责了。”“尽管放心吧,我们会照料好这事的,”那位货运代理商说道。移民官点了点头。“其他的船员都获准了。”没走的那些人纷纷开始离去。突然斯塔比·盖茨大声说道:“先生,我能与你说句话吗?”移民官感到很意外,但还是说道:“可以。”走到门口的人都驻了足,有一两个人又磨磨蹭蹭地踱了回来。“我想谈谈小亨利的事。”“他怎么样?”移民官的语调中含着锋芒。“是这样。再过三两天就是圣诞节了,那时我们都要上岸,我们想是不是也让亨利随我们一同去,就上岸去待一个晚上。”移民官厉声说道:“我刚才说过他必须待在船上。”斯塔比·盖茨提高了嗓音说道:“这我完全知道,但你就不能把你那条条忘掉5分钟?”他本来并不想发火,但一个海员对从不出海的官员们的蔑视驱使他动了肝火。“你说够了吧!”移民官刺耳地说道,他的眼睛怒视着盖茨。杰贝克船长走了过来,屋里的船员们顿时紧张了起来。“这对你来说可能是够了,你这个势利小人。”斯塔比·盖茨用挑衅的口吻说道。“可是如果一个人两年不让下船,又赶上了该死的圣诞节……”“盖茨,”船长轻声说道,“适可而止吧。”双方都缄默不语。移民官的脸涨得通红,但红晕马上就消退了。“你的意思是说,这个叫杜瓦尔的人有两年未上岸了?”“两年差一点,”杰贝克船长突然轻声地插了一句。他的英语说得很清楚,只是略带点挪威腔。“自从这个年轻人20个月前搭上了我这条船以来,任何国家都不允许他上岸。无论到达哪个港口,我听到的都是同样的话:他没有护照,没有证件。因为他不能离开我们,他是我们的。”船长伸出了一双海员所特有的大手,手指张着做了一个质问的手势。“这叫我怎么办——难道因为任何国家都不肯要他就把他扔进大海里去喂鱼?”一颗颗绷紧的心松弛了下来。出于对船长的尊敬,斯塔比·盖茨默默地退了下去。那个移民官此时已消了气。他疑惑地说道:“他声称自己是法国人,因为他出生于法属索马里。”“不错,”船长表示同意。“可惜的是法国同样要求有证件,但这个小伙子什么也没有。他向我起誓说,他什么证件也没有,我也完全相信这一点。他很诚实,干活是把好手。要了解这一点20个月的时间是足够了。”亨利·杜瓦尔一直在一旁密切注视着谈话的进行,他那满怀期望的目光从一个人脸上移向另一个人。此时他的目光又重新落在了移民官的脸上。“对不起,他不能在加拿大上岸,”看来移民官有些不安了。尽管他表面上很严厉,但他并不是铁石心肠的人,有时他真希望自己的职责规定的含糊些。他不无歉意地补充道:“恐怕我无能为力了,船长先生。”“上岸一晚上也不行?”有着伦敦佬的固执的斯塔比·盖茨仍抱有一丝希望。“一晚上也不行。”听得出这一回答是最终的结论了。“现在我就颁布拘留令。”船靠码头已经有一个小时了,船外,夜幕已降。温哥华时间下午11点刚过,在总理于渥太华的官邸入寝后大约两个小时后,一辆出租汽车冒着倾盆大雨驶到海角码头那黑黝黝,空荡荡的入口。从车上下来两个人。其中一个是《温哥华邮报》记者,另一个是该报的摄影记者。那记者名叫丹·奥利夫,有三十七、八岁的样子,虽然他是个大块头,但并不显得笨拙。他红光满面,脸颊很宽,举止随便,这使他看上去并不象个成功的,偶尔也很冷酷的新闻记者,倒象个和蔼可亲的农夫。与他相反,那位名叫沃利·迪·维尔的摄影记者身体瘦削,6英尺出头,走路时的步态快而紧张,显出一副悲观厌世的样子。出租汽车倒了回去,丹·奥利夫环顾了一下四周,拢平了雨衣衣领。由于突然后退的出租车的前灯的照耀,周围一时什么也看不见。他们站的地方周围都是些暗淡的,幽灵般的幻影和一块块深黑色的微微泛光的水域。万籁寂静;空空如也的建筑物隐隐约约地呈现出它们朦胧的轮廓。他们的眼睛渐渐地适应了这种黑暗,近处的影子也悄悄进入了他的焦距。他看到他们正站在一个与海岸线平行建筑的宽敞的水泥斜坡上。在他们身后,就是出租车载他们来的方向,有一座塔状谷仓的圆柱形仓体和几座黑黝黝的建造在船坞上的仓库,在它们旁边是成堆的货物。它们都被防水帆布覆盖着,乱堆在斜坡上,两个码头象两只手臂一样在水面上朝外伸展着。每个码头的两侧都停泊着船只,有几只灯发出暗淡的光亮,向人们表明这里一共停泊了5条船。但四周都见不到一个人影,也没有任何动静。迪·维尔扛着摄影机和摄影器材。他朝停泊着船只的方向努了努嘴问道:“是哪条船?”丹·奥利夫用随身带来的那只袖珍电筒查看着一张纸条,那是值夜班的本地新闻编辑主任在一个小时前接到一个秘密电话后交给他的。“我们要找的船叫‘瓦斯特维克号’”他说道。“我想它应该在这几条船里。”他朝右拐去,摄影记者跟着他。下了出租车到现在已经有一、二分钟了,雨水顺着他们的雨衣哗哗地朝下流着。丹能够感觉到他的裤脚都湿透了,一股涓细的水流在他们衣领下流着,令人很不舒服。迪·维尔抱怨道:“他们应该在这里设一个问事亭,里面坐个漂亮的姑娘。”他们小心地穿过了一些横七竖八地堆放在地上的破包装箱和油桶。“不管怎样,我们要找的那个人到底是谁?”“是个名叫亨利·杜瓦尔的人,”丹说道,“据编辑部说,他是一个没有国籍的人,谁也不允许他离开船一步。”摄影记者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一个非常悲伤的故事,是不是?我懂,又是一个关于圣诞节前夕有人无家可归一类的报道。”“这也是一个角度,”丹承认道,“也许应该由你来写它。”“我不行,”迪·维尔说道,“等我们在这办完事,我还得冲洗照片。而且我敢和你打赌,这个家伙是个骗子。”丹摇了摇头。“嗯,你可能赢。”他们已来到了右边船坞的中部,小心翼翼地走在一排铁路货车旁。在离他们50英尺处,海水在黑暗中泛着光亮,在阴沉的港湾里雨水打着浪涛的声音历历在耳。他们翘脚伸脖地看着第一条船的船号。船号是用俄语写的。“走吧,”丹说道,“不是这条船。”“可能是最后那条船,”摄影记者断言道。“事情总是这样。”结果第二条船便是“瓦斯特维克号”。“瓦斯特维克号”这6个大字醒目地,高高地写在船首的外侧那斑斑锈迹,快要腐烂的船板上。“这条快要淘汰的破船还能航行吗?”迪·维尔用怀疑的口吻问道。“不是什么人在说谎吧?”他们爬上了摇摇欲坠的舷梯,站在了似乎是船的主甲板的地方。刚才从码头上看,即使在黑暗中“瓦斯特维克号”也是一条形容枯槁的船。现在,从这样近的角度来看,年久失修的迹象更加令人触目惊心。船的上部结构、门和舱壁表层褪了色的油漆上已经布满了大块大块的锈斑。一缕缕油漆剥落的残痕到处可见。借助舷梯上唯一的那盏灯,他们能够看到脚下的甲板上有着一层厚厚的污垢,旁边是只未加盖的看样子是装垃圾的箱子。在他们前方不远的地方,一只钢制的排气扇已经腐锈,从风扇壳里断了下来。显然是由于无法修理了,被无用地废弃在甲板上任凭风浪的吹打。丹用鼻子嗅着。摄影记者说道:“你也闻到了。”这股化肥的恶臭是从船舱里散发出来的。“我们看看从这下去,”丹说道。他打开了正前方的那扇钢制的门,下到了一条窄窄的通道里。走了几码远,出现了两条侧廊。右面是一排小舱门,显然那是高级船员们的卧舱。丹拐向左道,朝前面不远的一个小门廊走去,因为从那个门廊里射出了一道灯光。原来那是船上的厨房。斯塔比·盖茨穿着一套满是油腻的连裤工作服,正坐在桌子上看着一本印有半裸体女人画像的杂志。“喂,朋友,”他招呼道,“你们是谁?”“我是《温哥华邮报》的,”丹告诉他说,“我要找一个名叫亨利·杜瓦尔的人。”盖茨高兴地咧着大嘴,露出了一排布满黑锈的牙齿。“小亨利刚才还在这,现在回到他自己舱里去休息了。”“你看我们可以把他叫醒吗?”丹问道,“或许我们应该先见见船长。”盖茨摇了摇头。“最好别打扰船长。他不喜欢在港内被人叫醒。但我估计我能把亨利带来见您。”他朝迪·维尔瞟了一眼。“这家伙是干什么的。”“他是照像的。”盖茨站起身来,将那本印有半裸体女人画像的杂志塞进连裤工作服里。“好的,先生。”他说道,“随我来。”他们走过两个升降口,又朝前走去。暗淡的通道上仅有一盏低瓦数的灯泡亮着。斯塔比·盖茨砰砰地敲打了几下门,拧动了一下钥匙,打开门,伸手摸索地将灯打开。“起床,亨利,”他大声叫道。“有两位先生要见你。”他向后让了让,朝丹点了点头。丹朝门口凑了凑,看见屋里金属制的小铺上坐起了一个睡眼惺忪,身体瘦小的人。这时丹又朝那人的身后望去。天啊!他想道,这里竟能住人?整个房间象一只大铁箱子,大约有6平方英尺。原先这里的舱壁似乎是被漆成黄褐色的,但现在大部分油漆都剥落了,取而代之的是斑斑铁诱。油漆和铁锈都被潮湿的水雾覆盖住了,水气比较重的地方,已经形成了水珠,涓涓地朝下淌着。那张“铺”占了这堵舱壁的全长和几乎是全部的宽度。在它上方是一只大约有1.6英尺宽的小架子。在它的下面是一只铁桶。这就是舱内所有的一切了。舱内没有窗,也没有舱口,在靠近一面舱壁的顶上仅有一扇勉强称得上是通风口的装置。舱内的空气污浊得很。亨利·杜瓦尔揉着眼睛,瞟了一眼门外面的那两个人。使丹·奥利夫惊奇的是这个偷乘者看来竟是那样年轻。他长着一付圆圆的,并不太惹人喜欢的脸庞,很匀称的身材,一双深陷的黑眼睛,他上身穿着一件汗衫,一件法兰绒衬衣,敞着怀,下身是一条蓝色斜纹粗布裤子。裹在这身衣服里的躯体还算得上是坚实的。“晚上好,”丹用法语说道,“请原谅我们今晚打扰你的休息,不过,我们是从报社来的,知道你有一件很要紧的事情要告诉我们。”亨利·杜瓦尔缓缓地摇着头。“说法语不行,”斯塔比·盖茨插话说。“他不懂法语。看样子是他还很小的时候他的语言就混乱了。最好用英语和他谈,但要说得慢一些。”“好吧,”丹转回身来一字一板地对杜瓦尔说道,“我是《温哥华邮报》的。这是一家报纸。我们想了解了解你。你懂吗?”杜瓦尔没有回答。丹又试着说:“我想与你谈谈。然后写一篇有关你的报道。”“你为什么写?”在杜瓦尔说的第一句话中包含了他惊诧和疑惑的复杂感情。丹耐心地说道:“一也许我能帮助你。你想下船吗?”“你帮我下船?找工作?住加拿大?”这三个问题是那样笨拙地出了口,但却是那样无可置疑地迫切。丹摇了摇头。“不,我做不到这些。但许多人看到我写的报道。或许哪个看到这份报道的人能够帮助你。”斯塔比·盖茨插话说:“亨利,你害什么怕?这对你没有什么害处;也可能对你会有点好处。”亨利·杜瓦尔似乎在思考着。丹仔细地打量着他。在丹看来无论这个年轻的偷乘者是什么出身,他显然具有一种独特的,但不引人注目的尊严。这时,他点了点头,只简单地说了一句,“好吧”。“听我说,亨利,”斯塔比·盖茨说,“你去洗洗,我和这两位先生到上面的厨房里等你。”杜瓦尔点了点头慢慢地从铺上下来。当他们离开小舱时,迪·维尔轻声叹息道:“可怜的小家伙。”“他总是这样被锁在舱里吗?”丹问道。“只是在晚间,当我们停泊在码头上时才锁上他。”斯塔比·盖茨说,“这是船长的命令。”“为什么?”“为了提防他擅自下船。船长要对他负责,明白了吗?”盖茨在升降口的顶端停了下来,“在这里要比美国强。我们的船停靠在旧金山时,他们曾把他铐在他的铺上。”他们来到厨房门口,走了进去。“喝怀茶怎么样?”斯塔比·盖茨说道。“好的,”丹说道,“谢谢。”盖茨取出了3只茶杯,走到放在煤气灶上的一只搪瓷茶壶前,从壶里倒出一种已经加了奶的深黑色的饮料。然后把3只盛满饮料的杯子依次摆放在餐桌上,打手势示意让他们就座。丹说道:“在这种船上,有的是机会,能见到各种各样的人。”“正是,先生,”盖茨咧嘴笑道,“各种体形,各种肤色,各种身高的人。还有一些神经不很正常的人,怪人。”他故意朝他们瞟了一眼。“你对亨利·杜瓦尔怎么看?”丹问道。斯塔比·盖茨从他自己的杯子里喝了一大口茶,然后答道。“他是一个很正派的小家伙。我们大家都喜欢他。无论我们让他干什么活,他都干,尽管作为一个偷乘者他并非一定得干这些工作。这是海上的规矩。”他很在行地说道。“他偷乘上这条船时,你就在这条船上吗?”丹问道。“没错!在我们离开贝鲁特两天后,我们才发现他。当时他象一把讨厌的扫帚柄。我估计这个可怜的家伙上船之前一定饿了好久了。”迪·维尔尝了一口杯中的茶,然后放下杯子。“难喝极了,是不是?”主人欢快地说道。“喝起来是一股浓缩锌的味。我们在智利装了满满一船这玩艺。结果到处都是它——头发里,眼睛里,连茶里也是它。”“谢谢,”摄影记者说道,“这么说我到医院去就有话说了。10分钟后,亨利·杜瓦尔来到了厨房。他已漱洗完毕,梳理好了头发,刮过了胡子,并在衬衣外又罩上了一件海员穿的蓝色卫生衣。尽管这些衣服都很旧,但却很整洁。丹注意到,他的裤子上的一道划破的口子已被整整齐齐地织补上了。“过来,坐下谈,亨利,”斯塔比·盖茨说道。他斟上了第4杯茶,把它放在杜瓦尔的面前,杜瓦尔报以微笑表示感谢,在这两个记者面前,他是第一次露出笑容,这使他的面庞生辉,使他看上去更象一个孩子了。丹从简单的问题开始。“你多大了?”停了片刻,杜瓦尔说:“我23。”“出生在哪里?”“我生在船上。”“船的名字叫什么?”“我不知道。”“那你是怎么知道你出生在船上的?”又停顿了片刻,杜瓦尔说道:“我不明白。”丹耐心地重复了一遍刚才的问题。这次杜瓦尔明白地点了点头答道:“我母亲说给我的。”“你母亲是哪国人?”“她法国人。”“你母亲现在在什么地方?”“她死了。”“什么时候去世的?”“很多年前——在亚的斯亚贝巴。”“你的父亲是谁?”丹问道。“我不知他。”“你母亲向你谈起过他吗?”“他英国人,海员。我从没见过。”“你也从未听说过他叫什么名字?”他摇头否认了。“你有兄弟姐妹吗?”“没有兄弟姐妹。”“你母亲什么时候去世的?”“原谅——我不知道。”丹换了个角度再次提出了这个问题。“你知不知道你母亲去世时你几岁?”“我6岁。”“在此之后,谁照顾你?”“我照顾自己。”“你上过学吗?”“没学校。”“你识字吗?”“我写名字——亨利·杜瓦尔。”“再什么也不会了?”“我写名字,”杜瓦尔坚持说,“我给你看。”丹从桌子上把一张纸和一支铅笔推到他的面前,杜瓦尔用颤抖,幼稚的手一笔一画地写下了他的名字。他写出的名字只是勉强能够辨认出。丹挥了挥手问道:“你为什么要偷乘这条船?”杜瓦尔耸了耸肩说:“我试找个国家。”他吃力地选择着词句,接着又补充说:“黎巴嫩不好。”“为什么不好?”丹不自校。”“你识字吗?”“我写名字——亨利·杜瓦尔。”“再什么也不会了?”“我写名字,”杜瓦尔坚持说,“我给你看。”丹从桌子上把一张纸和一支铅笔推到他的面前,杜瓦尔用颤抖,幼觉地也说起了这个年轻偷乘者的简略了的英语。“我不是公民。如果警察发现——我就进监狱。”“你是怎样到了黎巴嫩的?”“我乘船。”“那是条什么船?”“意大利船。原谅——我不记得船名了。”“你是那条意大利船上的旅客吗?”“我偷乘。我在船上一年。想下船。没人要我。”斯塔比·盖茨插嘴说:“据我估计,他当时是乘一条意大利不定期货船,明白了吗?那条船往返于中东。因此他在贝鲁特跳上了那条船。明白吗?”“明白了,”丹说道。然后他转向杜瓦尔。“你在上意大利船之前干什么?”“我跟人和骆驼在一起。他们给我吃的,我干活。我们到过索马里,埃塞俄比亚,埃及。”他的手前后挥动着,吃力地说出了这几个国家的名字。“在我小孩,过国境线可以,没人管。等我大了,他们不让过——谁也不要。”“就是在那时你偷乘上那条意大利船的?”丹问道。“对吧?”杜瓦尔同意地点了点头。丹问:“你有什么护照,证件,任何可以说明你母亲是哪国人的证明吗?”“没有证件。”“你属于哪个国家吗?”“没国家。”“你想有个国家吗?”杜瓦尔看来有些迷惑不解。“我的意思是,”丹慢慢地说道,“你想下这条船,你对我这样说过的。”他使劲地点了点头,表示同意。“这么说你想有个国家——一个住的地方?”“我干活,”杜瓦尔坚持说,“我干活好。”丹·奥利夫再次审视着面前的这个偷乘者。他无家可归的身世是真实的吗?他真是一个任何国家都不认领,都不收留的投错胎的弃儿吗?他是个无国籍的人吗?也许这一切都是伪造的,都是为了博取同情,而精心编织的?谎言加部分属实的混合故事?这位年轻的偷乘者看起来很诚实。但他真是诚实吗?他那双眼睛流露出恳求的神情,但他的目光中好象还隐藏着一种令人费解的神态。难道这喻示着一种狡诈,还是我自己的想象力在开玩笑?丹·奥利夫犹豫了。他知道无论这次他写出什么样的报道,都将受到邮报的午报竞争对手《温哥华移民报》的反复推敲与核实。既然没有最后的截稿期限,他就可以自己来决定花多少时间来完成这篇报道。他决定先把他的疑团彻底搞清楚。“亨利,”他问杜瓦尔,“你信任我吗?”一瞬间,一开始的那种疑惑又回到了这个年轻人的眼里。紧接着他出其不意地点了点头。“我信任,”他简单地说道。“很好,”丹说道,“我觉得或许我能帮助你。但我想知道你的一切,从头谈起。”他朝正在安装照相机闪光灯的迪·维尔瞟了一眼。“我们先照几张相,然后再谈。不要漏掉什么事情,也不必着急,这也不是一两句话能谈清的事情。”亨利·杜瓦尔仍疲倦地坐在“瓦斯特维克号”船的餐厅里。邮报记者丹是个很有提问口才的人。杜瓦尔有时觉得要搞清那记者希望了解什么是很难的。他频频发问,并期望着得到明了的回答。而且在杜瓦尔的每个回答都被迅速地记录在摆在他们面前桌上的一叠纸上。那疾速移动的笔尖仿佛把杜瓦尔的一生按先后顺序仔细地再现了出来。然而,他的一生是那样坎坷,哪有什么顺序呢?有的只是互相间没有什么联系的片断。同时很多事情是无法用杜瓦尔那简单的话来表达的,甚至连记住它们发生的情景都很难。如果他识字,能用笔和纸象这个记者和其他人那样把脑子里的东西记录下来,那他亨利·杜瓦尔也能把往日的记忆和想法保存下来。并不是一切事情都能长期装在脑子里的,就象把东西放在一个架子上那样,不至于因为它被遗忘而消失,就象他现在正搜肠刮肚企图回忆起的那些事情那样,因遗忘而消失得无影无踪。他的母亲曾经提到过送他上学读书一事。她本人在孩提时代受过教育。那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在他能够接受教育之前,他的母亲就去世了。在此之后就无人关心他学些什么,或是否有机会学习了。他皱了皱眉,极力在记忆中搜索着往事;想方设法回答记者提出的问题;回忆,回忆,回忆……首先是那条船。他的母亲曾对他谈起过那条船,就是在那条船上他降生到了人世。那条船是他出生前一天从法属索马里的吉布提开出的,他确信他母亲曾告诉过他那条船的目的地,但他早已忘记了。而且她还曾告诉过他船上挂着哪国的国旗,但这也被他忘得一干二净。他的降生是难产,并且没有医生。他的母亲产后身体十分虚弱,而且还在发高烧。船长命令调转船头,返回吉布提。船一靠岸,母子俩就被送进了一家为穷人开的医院。当时他们很穷,没有什么钱,后来也一直是这样。亨利记得他的母亲很善良也很体贴人。在他印象中母亲是很美丽的,但或许这只是他的想象,因为他记忆中的母亲的相貌已经淡漠了。现在每当想起母亲,她的脸就好象是在阴影里,面容模模糊糊。但她把母爱给予了他;这一点他确信自己绝对没记错,因为这是他所享受的唯一的爱。他对童年时代的记忆只是些支离破碎的片断,他记得只要有可能,他的母亲就一直在干活,使他们母子俩有个温饱,只是她时常找不到活干。他无法追忆母亲都干过哪些工作,但他记得有一次她当了舞女。母子俩经常四处漂泊——从法属索马里迁入了埃塞俄比亚,首先住在亚的斯亚贝巴,后来到了马萨瓦。有两三次他们艰难跋涉于吉布提与亚的斯亚贝巴之间。尽管他们很贫困,但一开始他们与法国人住在一起。后来,由于他们变得越来越贫困了,土人居住区就成了他们的家。在亨利·杜瓦尔6岁那年,他的母亲离开了人间。关于他母亲去世后情况的记忆又模糊不清了。有一段时间,他浪迹街头,以讨饭为生,晚间露宿在他能够找到的洞里或角落里。他从未找过政府;也从未意识到有这个必要,因为在他生存的这个范围里,警察从来就是敌人而不是朋友。不知过了多久之后,一个孤寡的索马里老人收留了他。老人住在土人居住区的一所陋棚里。他们相依为命地生活了5年。后来不知什么缘故,这位老人走了。亨利·杜瓦尔又重新陷入只身一人的境地。这次他从埃塞俄比亚漂洋过海,来到英属索马里,有活便干。4年间,他几易工作,当过牧羊帮工,看山羊的人和船工。他用他那极为可怜的微薄工资勉强维持着朝不保夕的每日生存需要。在当时和后来一段时间中,穿越国境线对亨利来说是轻而易举的事。众多的家庭拖儿带女地移居他国,以至于边防哨卡上的官员们很少一个个仔细地过问小孩。那时他只要混在一家人中,就能不引人注目地混过哨卡。慢慢地,他干这种事情越来越在行了。即使在他十七、八岁时,由于他那瘦小的身材,干这种事情也还是很顺利。他曾跟随着一些阿拉伯游牧民经常穿越国境线,直到他20岁那年,他第一次在法属索马里的边境线上被截住,并被撵了回去。亨利·杜瓦尔突然发现了两个事实。一个是:他跟着一群小伙伴随意混过国境线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另一个是:到那时为止他一直当作祖国的法属索马里也把他拒之门外。对于第一个事实他已经猜想到了;而第二个事实的出现对他则是一个巨大的震动。他命里注定要遇到现代社会的一项基本原则:那就是,没有档案材料。没有一些重要的证明,最主要的是出生证明书,如果一个人什么证明也没有,那么他从法律上讲就是不存在的,在这个被划分为不同领土的地球上是没有立足之地的。即使是对有知识的人们来说,他们也会发觉这一事实很难接受,对于亨利·杜瓦尔这个没有一点文化,从童年时代起就一向不受人喜爱的拾垃圾的人来说,这一事实简直是一个毁灭性的打击。那些阿拉伯游牧民继续上了路,把杜瓦尔抛弃在了埃塞俄比亚。此时他已经意识到他同样也无权逗留在这个国家。整整一天一夜的时间,他踡缩地坐在哈德勒古堡的国境线的哨卡边…………那里有一块饱经风雨,晒得发白的巨石。在许多方面这个20岁的年轻人仍然是个乳臭未干的孩子。他独自栖身于石下,一动不动。在他的正前方就是那贫瘠的、砾石遍野的索马里平原。在月光下它一片凄凉,在正午的骄阳下它一派荒芜,象一条暗褐色的蛇蜿蜒横卧于这片平原中的是一条通向吉布提的灰褐色的公路。在公路的尽头就是亨利·杜瓦尔的过去。他的童年、成年,他那活生生的、但没有任何材料以资证明的躯体与生活,和那沐浴在阳光下的海滨城市,该市那充满鱼腥味的小巷,以及他当成自己出生地和唯一家园的外表覆盖着盐的码头。突然,面前的那块不毛之地看起来是那么的熟悉,那么的诱人。就象一个人被某种原始的本能吸引到他的出生地和母爱身边一样,他此时也渴望着回到吉布提。但是现在这是可望而不可即的了,就象很多其它的东西一样,都变得可望而不可即了,并将永远可望而不可即。后来,在饥饿和干渴的折磨下,他站了起来。他转身离开了这个禁止他入境的国家,朝北走去,因为他必须到一个地方去,到厄拉特里亚和红海。厄拉特里亚是埃塞俄比亚西海岸的一个省,到那里去的旅程是他记得很清楚的一次。他还记得在那次旅途中,他第一次开始了有计划的偷窃。他以前曾偷过食物,但那仅仅是在乞讨无门,打工无路,濒于绝望的时候才干的。现在他不再寻求工作了,他只靠偷窃为生了。只要有机会他仍然偷些食物,也偷些货物和一些小玩意儿,以便卖掉换点零花钱。他得到的那点微不足道的钱似乎一到他的手里就花掉了,但在他的头脑深处,他仍在想积蓄点钱,付上船费,然后到某个能收留他,并能够重新开始生活的地方。终于,他到了马萨瓦。这是一个珊瑚港,同时也是从埃塞俄比亚进入红海的门户。在马萨瓦,他因偷窃差点受到了惩罚。一次他混进了一个鱼贩摊前的人群中,偷了一条鱼,但被那个眼尖的小贩子发现了,追赶了上来。人群中还有几个人也加入了追捕的行列,包括一名警察。不到几秒钟的功夫,亨利·杜瓦尔那幼稚和吓坏了的耳朵就听出在他后面穷追不舍的愤怒的暴民已迅速增加到一大群,他绝望地奔跑着,引着那伙人围着马萨瓦的珊瑚建筑物兜着圈子,穿过当地居民住宅区那迷宫般的后街。最后,他把那伙人甩在了后面,朝码头跑去,藏在了一包包等待装船的货物中。他从一个小洞里看到前来追捕他的人在四周搜寻了一阵,最后渐渐失望地走开了。但这一遭遇给于他的震动太大了,他决心通过各种可能的方式离开埃塞俄比亚。在他的藏身地前面停着一条货船。等到夜幕落下之后,他爬上了船,从下甲板蹒跚地进到了一个黑洞洞的小贮藏箱里,藏在了里面。第二天早晨货船起航了。两个小时后他被发现了,并被带去见了船长。这是一条极为老旧的意大利烧煤船,在海水不停地渗进船舱的情况下,勉强地往返于亚丁湾和东地中海上。那位倦怠的意大利船长令人厌恶地从指甲缝里朝外剔着污垢,亨利·杜瓦尔抖抖瑟瑟地站在他的面前。几分钟后,船长用意大利语尖利地问了一个问题。没有反应。他试着用英语,接着又用法语,但还是一无所获。杜瓦尔早已忘记了他从他母亲那里学来的那点法语,他现在的语言是阿拉伯语,索马里语和阿姆哈拉语(埃塞俄比亚官方语言——译者)混合的大杂烩,还掺杂着埃塞俄比亚境内所使用的70多种语言和比这多一倍的方言土语中的一些词汇。船长发现无法与他交谈,便不感兴趣地耸了耸肩。偷乘上船者是不足为奇的,船长根本不必顾虑那令人讨厌的海商法,随之就吩咐安排杜瓦尔去干活。他的目的是想在下一次停靠码头时将这个偷乘者送下船。然而,船长没有预料到的是,亨利·杜瓦尔是个没有国籍的人。在该船停靠的任何一个港口,包括该船几个月后返回的港口马萨瓦,移民局的官员都拒绝他上岸。随着杜瓦尔在船上逗留的时间的延长,船长的恼怒也随之增长。10个月后,他召来了他的水手长商量办法,他们设想出了一个主意。水手长又按吩咐通过一名翻译把这个主意转告给了杜瓦尔。他们的主意是想方设法地在生活和劳动上折磨杜瓦尔使他觉得痛苦难忍,以至于(最终)情愿跳下这条船。渐渐地,在经受了两个月的超负荷的劳动、毒打和半饥半饱的折磨之后,杜瓦尔真的这样做了。杜瓦尔很清晰地记得,那天晚上他默默地溜下那条意大利船的舷梯。那是在黎巴嫩的贝鲁特,这里是叙利亚和以色列之间的一个小缓冲地带,传说圣·乔治就是在以色列杀死了他的龙。他的离开和他到来时一样,都是在黑暗中;然而离去却要容易得多,因为他没有任何东西可携带,除了他穿在身上的那身褴褛的衣裳,他一无所有。上岸以后,他首先急促地穿过船舶修造厂,想溜进市区。但当他看见在前方一块被灯光照得通亮的地方有一个穿制服的人时,他立时丧失了勇气,飞快地奔了回去,在阴暗处寻找着藏身之地。他的进一步侦察表明,船舶修造厂设有防护墙,并有人巡逻。他感到自己浑身在战栗;他才21岁,忍饥挨饿使他身体虚弱,而且他还感到一种难以置信的孤独和令人绝望的恐惧。就在他离开的时候,又一个阴影赫然耸现在他的面前,是一条船。一开始他还认为他又回到了那条意大利船旁边。他当时产生的冲动是再偷偷溜回船上去。忍受他已熟悉的苦难也要比让警察逮住后送进监狱强。接着他看出那个阴影不是那条意大利船,而是一条较大些的船。他急忙逃了上去,象一只钻进洞去的老鼠。这条船就是现在这条瓦斯特维克号。他知道这一点是溜上船两天后,船驶出海面20英里时,饥饿终于压倒了恐惧,驱使着他颤颤巍巍地从藏身处走了出来。“瓦斯特维克号”的船长西古尔德·杰贝克与那名意大利船长截然不同。这个船长是个挪威人,说起话来慢条斯理,对人很严厉,但很正义。他尊重他所信仰的《圣经》里的戒律,同时也尊重海商法。杰贝克船长严厉但却又很细致地对亨利·杜瓦尔解释说,偷乘者是不必被迫干活,但可以自愿地干些活,只是没有工钱。总之,无论他干不干活,他都能得到与其他船员一样多的伙食定量。杜瓦尔选择了后者——自愿地干活。与那位意大利商船船长一样,杰贝克船长也一心打算在他停靠码头时,就把这个偷乘者弄走。但他与那个意大利船长不同的是,在了解到杜瓦尔并不是那么容易就可以甩掉之后,他并没有产生虐待他的念头。就这样,亨利·杜瓦尔在船上待了20个月。在此期间,“瓦斯特维克号”航行了地球上海洋的一半,运送着货物。他们单调地,缓慢地行驶在地中海,大西洋和太平洋上。他们到过北非,北欧,南欧,英国,南美,美国和加拿大。每到一地船长就请求允许亨利·杜瓦尔上岸,然而这些申请都被断然拒绝了。港口上的官员提出的理由总是不谋而合:这位偷乘者没有证件,没有身份,没有国籍,也没有权力。后来,“瓦斯特维克号”安下心来接纳杜瓦尔为永久的水手。很快这个年轻的偷乘者便成了船上的宠儿。“瓦斯特维克”上的船员是由各个不同国籍的水手组成的,其中包括波兰水手,斯堪的纳维亚水手,印度水手,一名中国水手,一名美国水手,还有几名英国水手。斯塔比·盖茨是这几名英国水手中公认的领袖。就是这伙人接纳了杜瓦尔,使他的生活虽说不上舒适,至少在船上这样拥挤的条件下,还算是可以了。他们教他说英语,现在尽管他的口音还很重,措辞还很笨拙,但至少在双方都具有一定耐心的情况下,他讲的话别人可以勉强听懂了。这是亨利·杜瓦尔很少遇到的慷慨与仁慈,他对此抱以的回答,象一只热切的小狗报答它主子的赞许一样殷切。现在他为船员们个人服务,在高级船员餐厅里帮厨,还在船上当个跑腿的。作为回报,船员们把从岸上买来的香烟和糖果送给他,偶尔杰贝克船长也给他一点钱,由别的船员代替他花掉。但尽管这样,杜瓦尔仍是个囚徒,这个一度是他的庇护所的“瓦斯特维克号”成了他的监狱。就这样,以海为家的亨利·杜瓦尔在圣诞节前夜来到了加拿大的门槛前。谈话持续了近两个小时,中间,丹·奥利夫从不同的角度重复了一些他先前提出的问题,为的是造成这个年轻的偷乘者在谈话中产生自相矛盾。但是他的诡计失败了。除了语言的不通造成的误解外,事情的主要情节是相吻合的。随着他们之间的交谈的深入,误解又一个个澄清了。谈话接近尾声时,丹有意措辞模糊地提出了一个暗示性的问题,但杜瓦尔拒绝回答。他用他那双黑眼睛打量着丹。“你欺骗我,你怀疑我说谎,”杜瓦尔说道。丹再次在杜瓦尔身上看到了他早先看到的那种无意识的尊严。丹·奥利夫看见自己的诡计被戳穿,感到有些羞愧地说道:“我只是想进一步核实一下。我不会再这么做了。”他们又接着谈了一些其它的事情。现在,丹回到了《温哥华邮报》的那间狭窄的,杂乱的新闻编辑室,坐到了他那张年久失修的办公桌前,摊开了他的记录本,伸手拿过一束稿纸。他边用复写纸草草地写着,边对坐在对面本地新闻编辑桌前的值夜班的市区版编辑埃德·本尼迪克特大声说道。“埃德,这是一篇很精彩的报道。你能为我安排多少字。”编辑考虑了一下说:“不超过1000字。”丹点了点头,并把椅子朝打字机前挪了挪。还可以,他本想多写点,但如果写得紧凑点,1000字也可以说明不少问题。他动手在打字机上打起字来。 第四章 圣诞前夕的渥太华 圣诞节前一天的清晨6点15分,不停的电话铃声吵醒了总理的私人秘书米莉·弗里德曼。她睡在自己渥太华大街的豪华的蒂法尼大楼中的公寓里。她匆忙地在睡衣裤外罩上一件淡黄色的毛巾布晨衣,她用脚在地上摸索着睡前蹬掉的那双后鞋跟被踩碎了的旧鹿皮软拖鞋。由于没有摸到鞋,她赤着脚迈进了与卧室毗邻的起居室,打亮了电灯。即使这么早,在她那睡眼惺忪的眼里,这间沐浴在灯光下的房间看起来仍与往日一样舒适,一样诱人。米莉知道,这里与刊登在杂志封面上的那些漂亮的未婚女子公寓大不相同。但这是她每晚拖着疲倦的身体回到家后最喜欢待的地方。她总是首先跌坐在那张铺着软绒垫的大睡椅上。这张大睡椅从多伦多她的父母家中搬运到这里来时,着实给搬运工们找了不少麻烦。这张大睡椅搬进这来之后,又按米莉的爱好用绿色的装饰布重新包了一下,并在两侧配上了两把扶手椅。这对椅子是她在外地的一次拍卖中买下的。尽管椅子表面的绒毛有些磨损,但坐上去却是相当的舒服。她一直在想将来找人为这对椅子做两只秋色的擦光印花布套。这两只套子将与公寓内呈暖蘑菇色的墙壁和室内的木建部分十分协调。这所公寓是她在一个周末邀来了几个朋友共进便饭后哄着他们帮她一起粉刷的。在起居室的另一端有一把旧摇椅,这是一把令她产生荒谬的感慨的椅子,因为在她的孩提时代,她就时常坐在这把椅子上,摇晃着,幻想着。在这把摇椅旁的一张压型皮革面的咖啡桌上放着一台电话,而这张咖啡桌是她花了令人咋舌的高价买来的。米莉坐在摇椅上,拾起了电话听筒,开始摇动着。电话是杰姆斯·豪登打来的。“早晨好,米莉,”总理生气勃勃地问候道。“我想11点钟开一个内阁的防务委员会会议。”他并未为自己这么早就打来电话而说几句抱歉的话,米莉也并未希望他会那样做。她早已适应了她的雇主的这一早起习惯。“上午11点?”米莉用那只空闲的手将那件睡袍紧紧地裹在了身上。由于昨晚睡前她将一扇窗户开了点缝,所以此时屋内很冷。“是的,”豪登说道。“这会引起一些人的抱怨的,”米莉向他提出。“今天是圣诞除夕。”“我怎么竟把这事给忘了。但这是一个很重要的会议,不允许延缓。”她挂断电话后,看了看摆在电话机旁边的一只小型皮制旅行钟上的时间,并极力克制着自己没有重新回到床上。她关好了那扇微开的窗户,来到小厨房,把咖啡壶放到了炉子上,然后返身回到起居室,打开了便携式收音机。当6点30分的新闻广播播出总理即将举行会谈的正式公告时,咖啡已经要开了。半小时后,米莉仍穿着她那套睡衣裤,但脚上已穿上了那双旧鹿皮软拖鞋。她开始向5位委员家中挂电话。她首先往外交部长家中去电话。阿瑟·莱克星敦高兴地接了电话。“没问题,米莉,我这一夜就开了好几个会,再多一个或少一个有什么关系?随便问一下,你是否听到了公告?”“听到了,”米莉说道,“电台刚刚播出了。”“想到华盛顿去一趟吗?”米莉说道:“可我在旅途中所能看到的只是打字机的键盘。”“你应该和我一块走走,”莱克星敦说道。“我从来不用打字机那玩艺。我所有的讲话都是写在香烟盒背面的。”米莉说道:“你的讲话听起来比大多数不是写在烟盒上的讲话要强。”“那是因为我从来就无忧无虑。”外交部长暗自轻声笑着说。“因为我首先明确,无论我说些什么都不会使时局进一步恶化。”她笑了起来。“我现在该走了,”莱克星敦说道,“这是我们家的一件大事,我要与孩子们共进早餐。他们想看看自从上次我回家到现在,我都有哪些变化。”她笑了笑,不知道莱克星敦家今天的早餐吃些什么。或许近乎是全家喧闹?多年前曾是她丈夫的秘书的苏珊·莱克星敦是个众所周知的不称职的管家,但当部长回到渥太华的家中他们一起做事的时候,他们家看上去总是那样和睦。想到苏珊·莱克星敦,米莉又联想起了有人告诉过她的话:不同的秘书有不同的归宿;一些人丢了工作结了婚,另一些年华已逝孑然一身却仍忙于工作。她想到,到目前为止我是各兼有之。我并不老,但也不曾结婚。当然,如果她的命运不是那么紧密地与豪登联系在一起的话,她早就结婚了……十几年前,豪登还仅仅是后座议员席上的一名普通下院议员,但他很有力量,在党内的地位不断提高。那时,他那年轻的兼职秘书米莉就已经轻率地,情愿地爱上了他。她盼望着每一天的到来,盼望着靠近他给她带来的愉快。当时她只有20多岁,第一次离开她的家乡多伦多,而渥太华又是一个充满生机和令人兴奋的世界。当杰姆斯·豪登窥探出了她内心的秘密并在一天晚上第一次与她做爱时,渥太华的世界就显得更加生机勃勃了。即使到现在,10年过去了,她对那次做爱仍记忆犹新:暮色初降,她正在豪登的议会办公室里将信件分类,这时他悄悄地走了进来。他一言未发,反身门上了门,然后走过来扳过米莉的肩膀,两人面面相对。他们俩都知道与豪登共用一个办公室的那个议员当天不在渥太华。他热切地吻着她,她炽热地响应着,毫无做作,毫无保留。后来,他将她抱到了屋里的那张长条皮沙发上。她苏醒了的,突然迸发出来的情欲,和丝毫不想矜持的狂热甚至使她自己也惊诧不已。从此开始的一段时间成为米莉一生中,包括在此之前和之后的任何时期都难以比拟的快乐时光。日复一日,周复一周,他们臆造借口,分秒必争地频繁幽会……有时他们不得不为幽会而与工作环境斗智斗技巧,而有时似乎生活和爱情都在与他们作对。米莉对杰姆斯·豪登爱得如醉如痴,也爱得很苦。豪登对她的感情如何她说不清楚,不过豪登经常说他们的感情是相等的。但她不愿意去猜疑,她宁愿心怀感激地接受此时此地的境遇所带给她的欢乐。她深知在不久的将来,总有一天,或者是豪登夫妇的婚姻,或者是豪登与她自己的私通总会走到不能后退的地步。对于这一可能的结局,她仍抱有一线希望,只是这种希望是那样的渺茫,几乎是一厢情愿。然而,大约在他们的私通持续了一年后,有一段时间这一希望的可能性似乎增强了。那是在即将召开党的全国大会选举领导人的前夕。一天晚上豪登对她说:“我正在考虑退出政界,并要求与玛格丽特离婚。”在突然的兴奋之余,米莉问道,那个将要决定是豪登还是哈维·沃伦德将成为党的领袖的大会呢?那个职位是他们俩都梦寐以求的。“是的,”他沉思着用手捋着他那只鹰钩鼻子,面色忧郁地说道,“这点我已经考虑过了。如果哈维获胜,我就退出政界。”她密切地注视着会议的进展情况,她不敢想象她希冀着的结局:沃伦德获胜。因为如果沃伦德获胜的话,她自己的前途就有了保证。反之,如果沃伦德被击败,而杰姆斯·豪登获胜,那么她的这段风流韵事命中注定地要收场了。一位不久就要当选为总理的党的领袖的私生活应该是无懈可击的,不应有一丝一毫的丑闻。在第一天的会议结束时,形势对沃伦德有利。但后来,出于某种米莉永远也无法搞明的原因,哈维·沃伦德退出了竞选,豪登获胜了。一个星期后,在他们第一次做爱的那间办公室里,他们两人之间的罗曼史结束了。“米莉,亲爱的,这事不得不这么办。”杰姆斯·豪登说道,“没有别的办法可想。”米莉想回答说办法还是有的,但她知道这只能是浪费时间和精力。杰姆斯·豪登正青云直上,自从他被选为党的领袖后的一个星期以来,他一直处于极度兴奋的状态中,即使在现在,尽管他的情绪是那样的真诚,但在这背后却隐藏着某种不耐烦的迹象,好象要赶走过去的一切,以便迎接未来。“米莉,你能继续在这待下去吗?”他问道。“不能,”她答道,“我觉得我做不到。”他似乎很理解地点了点头:“我没有理由责备你,如果你改变主意的话……”“我不会改变主意的,”她说道。但6个月后她还是改变主意了。她在百慕大渡了假,然后找了一份新的工作,但它使她十分厌烦。于是她又回来了,并且留了下来,再也没有离开。起初,她的回归是很艰难的。一种“本来可能会怎样”的想法时时萦绕在她的脑海中。但悲哀和偷偷地流下的眼泪从未恶化到对豪登的冷漠。相反,这种爱却转化为对他的无限忠诚。有时米莉想知道玛格丽特是否已经察觉出她丈夫与他的女秘书一年来炽热的恋情;女人对这种事情是很敏感的,而男人却迟钝得多。但即使玛格丽特知道了,她在当时和在那之后缄口如瓶,这不能不说是一种明智。此时,米莉的思绪收了回来,她又打了第二个电话。这个电话是打给斯图尔特·考斯顿的。他妻子昏昏睡地接了电话,告诉她说财政部长正在洗澡。米莉请她传个口信,她照办了。一会儿,米莉听到斯图尔特喊道:“告诉米莉,我按时到会。”接着她又打电话给国部长艾德里安·内斯比森。电话起初没人接,等了几分钟后,她听到老内斯比森拖着脚走到电话机旁。她把开会的事通知了他,他屈从地答道:“弗里德曼小姐,如果那是总理的意思的话,那我就不得不到了。我应该说这个会开得太不是时候了,本应该等到假期后再开。”米莉对此深表赞同,但她深知艾德里安·内斯比森是否出席上午的会议,对将在会上做出决议没有任何影响。同时她还知道,杰姆斯·豪登计划在新的一年内撤换几名阁员,其中包括现任的国防部长。而对这一点内斯比森还一无所知。米莉想,事到如今,人们很难回忆起内斯比森将军曾是个全国著名的英雄。他是一名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屡建功勋的传奇式的将军,如果说他的想象力不够丰富的话,那么他的鲁莽和勇猛则是闻名的。他曾率领一支装甲部队击溃了纳粹的装甲部队。据说当时他站在一辆敞篷吉普车上,他的私人军号手则坐在后座上吹着军号。象历史上许多受人爱戴的将军那样,内斯比森深受他部下的爱戴。但战后,已经解甲归田的内斯比森本来绝不可能再有什么作为,但由于杰姆斯·豪登想选个有一定的知名度,但在行政管理上却很无力的人安插在国防部长的职位上,才使他复出政界。豪登的目的在于使人认为他起用了一个强硬的国防部长,但实际上是他豪登本人紧紧控制着国防事务。他的这一打算如愿以偿——有时简直太尽人意了。事实证明,艾德里安·内斯比森这个豪侠人物在导弹和核武器的时代完全无能为力,只好顺从地毫无任何异议地执行着给他的指示。可悲的是,他不能时时掌握住他的下属们的言论。最近,他给报界和公众留下的印象是一个疲惫不堪,历经折磨的老顽固。与老内斯比森谈话使米莉感到很压抑,她斟满了一杯咖啡,进到了盥洗室中,想先梳洗一下再打剩余的那两个电话,梳洗完毕,她没有立即返回起居室,而是在日光灯下对着盥洗室中的那面长方形镜子端详着自己。镜子中的她是一个身材修长,依旧很有魅力的女子。如果你措辞不算太苛刻的话,应该说还算年轻丰腴;她挑剔地想到只是臀部有点过于丰满。但她的体态很好,有着一付饱满、漂亮的脸庞,高高的有着古典美的脸颊,时常需用镊子修整的浓密的眉毛。一对闪亮的、灰蓝色的大眼睛,笔直的鼻翼有些宽大的鼻子矗立在丰满的,有性感的双唇上方。她那头深棕色的秀发修剪得很短,米莉审视着它,考虑着是否又该修剪了。她不喜欢出入高级美发厅,只喜欢将头发洗净,打卷,做成蓬松的发型。只是这样做需要将头发仔细地剪好,并且需要极频繁地剪头。短发有一大优点,就是你可以用手拢,米莉就时常这样做。杰姆斯·豪登也喜欢这样做,就象他喜欢米莉现在仍穿着的那件黄色的旧衬衣一样。此时,米莉第20次想到要尽快把它处理掉。回到起居室,她打剩下的那两个电话。一个是打给国防生产部长卢西恩·珀劳尔特。他对于米莉这么早就打来电话显然有些不满,米莉也以恰到好处的官腔回敬了他。后来她对自己的态度感到有些歉意。她记起有人曾说过在清晨脾气不好的权利是人的第6自由,而且这个珀劳尔特平时对她够礼貌的了,更何况他还是加拿大法语区的领袖呢。最后那个电话是打给枢密院秘书兼一切内阁会议上的法律程序议员,道格拉斯·马丁的。米莉对于马丁要比对其他人尊敬些。部长们可以撤换,可枢密院的秘书却是高级的文职人员。他同样以冷漠闻名。以前,米莉每次与他说话时,他都仿佛没有意识到米莉的存在。但今天他却一反常态,令人沮丧地喋喋不休。“我想这个会开得时间不会短。可能要一直开到圣诞节吧。”“这不足为奇,先生,”米莉说。接着她又用不太肯定的语气说,“但如果那样的话,我总可以出去为大家买点火鸡三明治的。”马丁哼了一声,然后又出人意料地接着说了下去。“我需要的不是三明治,弗里德曼小姐。我需要某种别的工作,以便不时地过点家庭生活。”事后,米莉回味了一下:难道醒悟也能传染吗?难道显贵的马丁先生也要加入另一些高级文职人员的行列,辞去政府公职,就职于薪水优厚的企业界?这一问题使她联想到了自己。现在是辞职的时候吗?现在不辞职以后会不会为时太晚了呢?4个小时后,当参加内阁防务会议的成员陆续来到国会总理办公室时,米莉仍在思考着辞职的问题。她穿着一套做工考究的灰西装,外罩一件宽大的短外套,在门口迎接着他们。内斯比森将军是最后一个到达的。他的秃头和他那短胖的身材裹在厚厚的大衣和围巾里。米莉帮他宽了衣,她惊奇地看到这个老人的气色很不好。这时,好象为了进一步证实米莉的看法,他突然将一口痰吐到了自己的手帕里。米莉从一只饮料瓶中倒了一杯冰镇水送了过来。这个老兵喝了一口,感激地点了点头。间歇了一阵,他又剧烈地咳嗽了起来。他艰难地喘息着。“请原谅——这是爆发性的粘膜炎。我只要一在渥太华过冬就受这份罪。以前我总是到南方去过冬假。现在发生了这么多重大的事,我怎能离开。”米莉想,明年你就可能如愿以偿了。“圣诞快乐,艾德里安,”斯图尔特·考斯顿打着招呼走了过来,像往常一样,他那五官不太端正的脸上露出了和蔼可亲的微笑,好象是他又多喝了几盅。卢西恩·珀劳尔特从他们背后插嘴说道:“可惜祝福圣诞节的竟是这么一个人,他的税简直象是一把利剑刺向我们灵魂。”珀劳尔特仪表堂堂,洋洋得意,一头电烫的卷发,留着短而硬的小胡子,还有一双幽默的眼睛。他的英语和法语一样好。有时,但不是现在,他的举止稍显傲慢,使人想起了他那贵族的祖先。虽然他才38岁,是内阁中最年轻的阁员,但他的影响实际上要比他的职务大得多。担任国防生产部部长是珀劳尔特自己的选择。这个部是三个油水最大的部之一(其它两个是,市政工程部和运输部),他的任务就是保证使大笔的合同落到党的财政支持者手中,因此,他在党的统治集团中的影响相当大。“你不应该让你的灵魂靠你的银行帐户那样近,卢西恩,”财政部长回敬道。“不管怎么说,我总是你们的圣诞老人,而你和艾德里安又都是花我的钱买昂贵玩具的主。”“但你的税收简直像是爆炸了一样猛烈增长,”卢西恩·珀劳尔特说道。“另外,朋友,在国防生产中,我们创造了更多的就业机会,这给你带来了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多的税收。”“这里面好象有一种经济理论,”考斯顿说。“可惜的是我从来就未理解过。”办公室里的内部通信系统的蜂音器响了起来,米莉拿起了听筒。杰姆斯·豪登用刺耳的声音通知说:“会议将在皇家会议室开。一会我就到那去。”米莉看到财政部长的眉毛象有点惊讶似地挑了挑。除了全体内阁成员会议外,一般的小型决策会议通常都是较随便地在总理的办公室里召开的。不过参会的人仍都顺从地从办公室里鱼贯而出,来到了通向几码远的皇家会议室的走廊里。珀劳尔特是最后一个离开办公室的,当米莉在他身后把门关好时,和平塔上的钟声低沉地敲响了11点钟的报时信号。反常的是,她觉得自己不知干点什么好。已经积压了许多工作等着她去干,但在圣诞节前夕她感到自己很不愿意着手干一项新的工作。最有季节性的工作是给女皇、英联邦各成员国的总理们,以及各友好国家的首脑拍发恭贺圣诞的电报,这些电文她昨天就已撰好,并打就完毕,为的是今天一早就发送出去。她认为其它一些事情可以等到节日后再办。她觉得耳环很碍事,就把它们摘了下来。这是一付珍珠耳环,样子象一对小圆扣。她从不喜欢首饰,她深知这些东西对她无用。有一件事情她是知道的,就是无论她戴不戴首饰,她对男人来说都是很有吸引力的,不过她从来也说不清这是为什么……她办公桌上的电话响了起来,她拿起了听筒。是布赖恩·理查森打来的。“米莉,”党务指导说道,“防务会议开始了吗?”“他们刚进去。”“该死的!”理查森的话听起来有些上气不接下气,就好象有什么急事似的。他出其不意地问道:“头儿告诉你昨天晚上吵架的事了吗?”“吵什么架?”“看来他没对你说。昨天晚上在总督官邸几乎要动拳头了。哈维·沃伦德大放厥词。我想他是酒喝多了。”米莉大吃一惊地问道,“在总督官邸?是在招待会上吗?”“全城都这么说。”“但为什么是沃伦德呢?”“我也迷惑不解,”理查森承认道,“可能是冲着我那天说的那句话来的。”“什么话?”“关于移民问题。沃伦德的那个部一直使我们遭受外界的猛烈抨击。我让头儿管得严一点。”米莉笑了。“或许他太狠了点。”“这可不是开玩笑,小姑娘,内阁部长之间的争吵是不会赢得选票的。米莉,等头儿有时间了,我得跟他好好谈谈。还有件事你要提醒他一下:如果哈维·沃伦德不把手缩回去,我们在西海岸就将遇到更多的有关移民问题的麻烦。我知道现在已经有人不满了,但这也是很重要的。”“你所说的麻烦是指什么?”理查森说道:“今天早晨我在西海岸的人打来电话说,《温哥华邮报》刊登了一则消息,是关于一个古怪的偷乘者的事,那人抱怨移民部对他的不公正。我的人说一个该死的记者写的这篇伤感的文章占了第一版整整一版的版面。这正是我提醒大家要提防的事情。”“那个偷乘者得到公平的待遇了吗?”“看在基督的份上,谁关心这事呢?”听筒里传来了党务指导那急促的说话声。“我所希望的是别让他再当新闻人物了。如果说使记者闭嘴的唯一办法是放这个杂种入境,那么就让他进来算了。”“哎呀!”米莉叫道,“你今天的脾气真不小。”“如果我有脾气的话,”理查森说道,“那是因为我总是遇见沃伦德这类愚蠢的乡下佬,让我讨厌心烦。他们到处放屁出丑,然后找我去替他们解围。”米莉轻声说道:“这话除了有点粗俗外,还算是个不错的矛盾隐喻吧。”由于她所遇到的大多数政治家老练圆滑,语言陈腐,她越发觉得布赖恩·理查森粗犷的言词和性格很讨人喜欢。米莉想到,或许是由于这一点,才使她近来对理查森更为热情起来,实际上她的热情超过了她所打算表现出来的。这一感情的产生应追溯到6个月前,从那时起,党务指导开始与她约会。一开始,连米莉自己也不知道她是否喜欢上了他,出于好奇她接受了。但是后来好奇心变成了喜爱,大约在一个月前的一天晚上,这种爱恋在她的公寓中发展到了肉体的接触。米莉的性欲是很正常的,但并不强烈,她觉得这样更好。从她与杰姆斯·豪登的热恋以来,她又结识了一些男人,但他们之间的风流很少发展到她的卧室中,而且时间相隔得也都很长。她把这种感情留给了她真正钟爱的人。米莉并没有象有些女人那样,把同床共枕作为对某人的一种回报,也许正是由于她的这种难以搞到手的性格,再加上她那极为自然与性感的魅力,才使她对男人具有吸引力。不过与理查森同床的那个夜晚是以出人意料的形式结束的,从中她没有得到任何满足,只是发现布赖恩·理查森的粗暴不仅仅是表现在语言上。后来她觉得与理查森的幽会是一种错误……从那以后他们再也没有约会过,而且,米莉下定决心绝不再次陷入已婚男人的情网。此刻,理查森的声音又在听筒里响了起来。“如果他们都象你一样聪明,宝贝儿,我就将生活在天堂里了。有些人认为公共关系就是民众间的性交。无论怎样,让头儿在会议一结束就给我来电话,好吗?我在办公室里等着。”“可以。”“还有,米莉。”“嗯。”“我今晚到你那里去怎么样?7点行吗?”米莉没有吱声,过了一会她含糊地说道:“我没考虑好。”“你没考虑好什么?”理查森的声音不可置否地带着一种不想被人轻易拒绝的语气。“你已经有别的安排了?”“没有,但,”米莉踌躇地说道,“按照风俗习惯圣诞节除夕不是要在家中渡过的吗?”理查森笑了,但他的笑声听起来十分空洞。“如果你只是担忧这点的话,就别管它吧。埃洛易丝已经为自己过圣诞节做了安排,他们不愿跟我在一起。说实在的,如果你能使我不去打扰他们的话,她将会很感激你的。”米莉仍然迟疑不决,她想起了自己下的决心。但此时此刻……她动摇了;这次约会的时间可能不会短了……她想搪塞一下,好有时间仔细想想。“这样做明智吗?交换台可能听到。”“那么我们就别给他们留下那么多的把柄了,”理查森很干脆地说道。“就这么定了,7点?”米莉不太情愿地说道:“好吧。”然后挂断了电话。出于习惯,打完电话,她又把那付耳环重新戴了上去。她有一两分钟过圣诞节做了安排,他们不愿跟我在一起。说实在的时间没有离开办公桌,一只手仍放在电话听筒上,好象仍有一丝线在连着一样。她的表情变得很忧郁,她来到高高的拱形窗前,眺望着国会大厦的前院。从她早上上班以后,天空已变得更加阴沉沉的了,并下起了雪。此时,鹅毛大的雪片纷纷落下,首都盖上了一层厚厚的雪毯。透过窗子,她能够看到首都的中心:和平塔和参众两院大厦高高地耸入铅灰色的天空,荒凉地矗立着的西区哥特式方塔和后面的联邦大厦象高高隆起的昏暗的堡垒。没有柱廊的里多俱乐部与由白色岩石建筑的美国大使馆相毗邻;前面是惠灵顿大街,这条街上的交通总是一片混乱。有时,也会出现一种寒冷与沉闷的天气——好象是加拿大的气候和加拿大人的一种象征,米莉时常这样想到。此时,它披上了冬装,它那坚硬的,棱角分明的街面已经变得模糊了,变得柔和了。她想到天气预报还真准确。渥太华已经迎来了白色的圣诞节。她的耳环仍使她感到不舒服。她再次把它们摘了下来。杰姆斯·豪登表情严肃地步入了皇家会议室。这个会议室有着高高的天花板,地上铺着米色地毯。其他参会的人——考斯顿,莱克星敦,内斯比森,珀劳尔特和马丁——已经在靠近一张椭圆形的大桌子的首席旁落座了。大椭圆桌周围摆放着24张包着红色皮革的橡木雕椅。自从加拿大自治领建立以来,许多影响着加拿大历史的一些重大决策都是在这里制定的。在旁边的一张小些的桌子前,坐着一名速记员。此人身材矮小,略显有些谦卑,戴着一付夹鼻眼镜,面前摊放着一本记录簿和一排削得尖尖的铅笔。总理一出现在会议室门口,等在那里的5个人都站了起来,豪登挥手示意他们坐下,自己径直朝桌子前端的一张象是皇上御庭似的高背椅子走去。“想抽烟的请便吧,”他说道。他把那把椅子朝后拖了一下,自己仍站在那里,沉默了片刻,然后用一本正经的语调开口说道。“先生们,我之所以在这个会议室里开这次会议,一个目的是:提醒大家不要忘记在你们成为皇家议员时所立下的保密誓言。我们今天在这里说的话是绝密的,必须严守秘密直到适当的时机,即使在我们最亲密的同事之间也不许破例。”杰姆斯·豪登停顿了一下,瞟了一眼笔录员。“我认为我们最好不要速记记录。”“请原谅,总理。”插话的是道格拉斯·马丁,在那付硕大的角质架眼镜后面,他那知识分子的脸显得很严肃。和往常一样,这位枢密院的秘书的举止很恭敬,但表情却很坚决。“我认为如果我们将会议记录下来的话会更好些。这样做能避免以后为当时谁究竟说了些什么而产生分歧。”围坐在大桌前的人都转脸望着速记员,他正好仔细地记录着有关他自己是否参加会议的讨论。马丁补充说:“会议记录必须被完全地保存起来,正如您所知麦奎廉先生在过去许多秘密会谈中一直是深受信任的。”“是的,的确是这样,”杰姆斯·豪登的回答是很真诚的,显示着他在公众面前的形象。“麦奎廉先生是老朋友了。”被他们谈论的麦奎廉脸稍微有些红地抬起了头,他的目光正好与豪登的相遇了。“好吧,”豪登作了让步。“会议还照常记录,但为了防备万一,我必须提醒笔录员要切实遵守保密法。我想麦奎廉先生对该法律一定是很熟悉的啰?”“是的,先生。”笔录员谨慎地录下了总理提出的疑问以及他的回答。豪登的目光在大家的头上扫了一下,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思绪。经过昨天晚上的准备,在华盛顿会议之前,他应采取的行动的顺序已经清楚地在头脑中形成了。最基本的,同时也是要最先实现的,是要说服他的阁员同意他的观点。也就是由于这个原因,他才首先把这一小伙人召集了起来。如果他的主张能够在这里得以通过的话,于是他就拥有了支持他的坚强核心,用这个核心就能够去影响其他几位部长,得到他们的认可。杰姆斯·豪登希望他面前的这5个人能够同意他的观点,并能清楚地理解他们面对的争端和抉择。如果由于那些比自己更迟钝的人的谴责导致了没有必要的拖延,那就可悲了。“不能再对苏联最近的企图抱什么幻想了,”总理说道,“如果以前曾有过什么幻想的话,那么过去的几个月中发生的事件已经足以把这种怀疑完全排除了。上星期克里姆林宫和日本国结成了联盟,在此之前,共产党在印度和埃及搞的军事政变和现在的东欧卫星国的政权;我们在柏林进一步让步;莫斯科——北京联盟轴心以及它对澳大利亚的威胁;对准北美的导弹基地的日益增加——所有这一切只能说明一个问题。苏联推行称霸世界的野心达到了高xdx潮,并不象我们曾悠然希望的那样是在50年后,或在20年后,而是在现在,在我们这一代,在即将到来的10年内。“显然,苏联是很喜欢不战而胜的结局的。但同样显然的是,如果西方不退让,而苏联政府的目标又不能通过其它办法来达到的话,战争冒险就可能成为不可避免的了。”到会的人不禁轻声赞同着。豪登继续说道:“苏联的战略从来就不惧怕伤亡。从历史上看,他们对生命的价值远不及我们看得重。此时我们依旧准备付出代价。当然,在我们国家和其它别的国家中有许多人仍存有幻想,就象希望希特勒有一天能自动停止侵略欧洲一样。但我并不指责这种希望;这是一种需要珍爱的民情。但是在这里,在我们中间,我们可担当不起这一高昂的代价。为了防务,为了生存,我们必须明确地制定出防务计划。”杰姆斯·豪登说着说着想起了昨晚对玛格丽特说的话。他都说了些什么?生存是值得的,因为生存就意味着活着,而活着就是一种冒险。他希望自己的这一哲理不仅在现在,而且在将来也将被证明是正确的。他继续说道:“当然了,我刚才所说的并非新闻。同样,在某种程度上说,我们的防务与美国的防务一直是结为一体的,这也不是什么新闻。能成为新闻的是,在过去的48小时里,美国总统直接向我提出了一项建议,提出实施一项引人注目并有着深远意义的一体化。”在座的人立即表现出极大的兴趣。“我告诉你们这一建议的性质之前,”豪登措辞严谨地说道,“还有一些其它的问题想请大家考虑。”他转向外交部长,“阿瑟,就在我们进到这里之前,我向你问起你对当前国际关系的看法。我想让你把你的回答再重复一遍。”“好,总理,”阿瑟·莱克星敦放下了一直在手中玩弄的打火机。他白胖得有几分可爱的面孔一反常态,变得那样正经。他依次从左向右地环顾了一下,平稳地说道:“依我看,当前国际的紧张状况处于1939年以来最严重最危险的时刻。”这一席镇静,清晰的话语使人们感到一阵紧张。卢西恩·珀劳尔特问道:“局势真有那么糟吗?“是的,”莱克星敦答道,“我敢肯定是的。我也认为这是很难接受的,因为我们在剑尖下生活得太久了,对危机已习以为常了。但总有一天,危机超过限度。我想形势现在快要发展到这一步了。”斯图尔特·考斯顿故作阴郁地说道:“这种局面如在50年前出现,还会好些。至少那时面对战争的威胁时,还有点回旋的余地。”“是的,”莱克星敦的声音中带着倦意,“我想是这样。”“那么一场新的战争……”珀劳尔特说道,但他的话没有说完。阿瑟·莱克星敦说道:“我个人的看法是,尽管面临当前这种局势,一年之内仗还是打不起来的。也许还会更长一些。然而,作为一种预防措施,我已经告诫我的大使们时刻准备烧毁文件。”“你这套外交手腕只能用来防备旧式战争,”考斯顿说道。他掏出一只烟草袋和一只烟斗,装起烟来。菜克星敦耸了耸肩,淡淡地一笑。“也许是吧。”杰姆斯·豪登刚才有意适当放松了一下对会议的控制。现在好象是要收紧缰绳似的,他又继续说起来。“我的看法与阿瑟的看法是相同的,非常相同,我甚至已经命令立即部分启用政府的临时处所。在几天内你们各自的部将收到关于这个议题的秘密备忘录。”人们发出了可以听到的叹息声,豪登立即严肃地压过了他们。“宁可准备过早过分,也不过晚过少。”没等到大家发表评论,他继续说道:“我下面要讲的事情仍不是什么新闻,我们必须提醒自己,认清当第三次世界大战爆发时,我们处于什么地位。”他透过屋里开始蔓延的烟雾审视着与会者。“在今天的形势下,加拿大既不能发动战争,也不能保持中立。起码我们不能独立发动战争。我们没有发动战争的能力,我们的地理位置又不允许我们中立。我这里所提出的并不是一种看法,而是一种现实。”在座的人的目光都紧紧盯着他。他注意到,到此为止,还没有什么异议。但分歧马上就要出现。豪登说道:“我们自己的防务以前和现在都仅仅是象征性的。美国为了加拿大的防务所支出的预算,就防务预算来说虽不算高,但却比我们自己的国防总预算要高得多,这已不是什么秘密了。”艾德里安·内斯比森第一次开口了。这位老人态度生硬地说道:“可那并不是在行善。美国人之所以要保护加拿大,是因为他们不得不这样做,这实质上也是保护他们自己,我们用不着被迫对此表示感激。”豪登反唇相讥道:“没有任何感激是强迫的。不过我有时真诚地感激造物主,它使我们边界那边的邻居成为慷慨的朋友,而不是敌人。”“听,听听!”说话的是卢西恩·珀劳尔特,他的牙齿紧紧地钳着一支香烟,逍遥自在地将烟头朝上翘着。这时他放下香烟,用一只手掌拍了拍坐在他身旁的艾德里安·内斯比森的肩头。“别担心,老朋友,我将代表我们两人表示感谢。”这番插话,以及插话的人使豪登感到吃惊。按照惯例,对他将要说出的计划的最大反对势力应该来自加拿大的法语区,它的发言人正是卢西恩·珀劳尔特:加拿大法语区对外国侵略有着历史悠久的恐惧,对异族影响和与外人结盟有着根深蒂固的怀疑。难道是我判断错了吗?豪登想,或许不会的;然而现在下结论为时太早。但他确实第一次感到迷惑不解。“我提醒你们注意一些事实,”豪登再次用不容置疑的口气有力地说道,“我们都深知核战争可能造成的影响。在这种战争之后,人的生存将依靠粮食及粮食生产。这就意味着,一个产粮区被放射性微粒污染了的国家,已经在争取生存的战斗中失败了。”“被毁灭的将不仅仅是粮食,”斯图尔特·考斯顿说。他脸上常挂着的笑容不见了。“但粮食生产是最为至关重要的大事。”豪登提高了嗓音。“城市能够被夷为平地,许多城市是逃脱不了这种命运的。但在此之后,如果还有干净的土地,没受污染的土地,能够产出粮食的土地,那么幸存下来的人就能从废墟中爬出来,重新开始生活。粮食和能够产出粮食的土地的话,那才是问题的真正所在。我们来自土地,又回到土地,这就是生存的方式!唯一的方式!”在皇家会议室的墙上挂着一张北美地图。杰姆斯·豪登朝它走去,在座者的目光随着他转向地图。他说道:“美国政府清楚地意识到,粮食产地必须首先加以保护。他们的计划是,不惜任何代价来保护他们自己的土地。”他的手迅速地在地图前面摆动了一下。“牛奶产地——纽约州北部、威斯康星州、明尼苏达州;农畜混合产地宾夕法尼亚州;小麦产地——达科他斯州和蒙大拿州;依阿华州的玉米;怀俄明州的牲畜;特产作物产地——爱达荷州,北犹他州,和它以南的地区;和所有其它的地方。”豪登的手放了下来。“这些都将首先受到重点保护,城市是第二位的。”“对加拿大国土却没有任何安排,”卢西恩·珀劳尔特小声说道。“你错了,”杰姆斯·豪登说道,“有对加拿大的安排。加拿大将被留为战场。”他再次转向地图。他把右手的食指放在地图上,在加拿大的南部,从大西洋的海岸线朝里,一连点了几个地方。“这里是美国的导弹发射场。是防御导弹和洲际导弹的发射场。美国利用这些导弹发射场来保护它的粮食产地。这些不仅我了解,你们也了解,苏联情报机构中的每一个普通工作人员也都清楚地知道这一点。”阿瑟·莱克星敦小声咕哝道:“布法罗,普拉茨堡,普雷斯魁岛……”“说得很好,”豪登说道,这些地方是美国防御体系的前沿,因此,它们也将成为苏联第一次核打击的主要目标。如果这些苏联导弹被拦截的话,这一拦截将在加拿大的上空发生。他的手掌夸张地从地图上加拿大的国土上挥了一下。“这就是战场!根据目前局势来看,战争将在这里进行。”众人的目光随着他的手移动着。他的手在美国与加拿大的边境北部上划出了个宽广的地带,将西部的产粮区和东部的工业中心平分开来。在这个宽广的地带里,有众多的主要城市——温尼伯,威廉堡,哈密尔顿,多伦多,蒙特利尔,和各市之间的一些小镇。豪登说道:“这里的放射性尘埃将最为密集。可以想象,在战争开始的头几天里,我们的城市就将不复存在,我们的粮食产地也将受到污染而失去作用了。”外面和平塔上的大钟发出了一刻钟的报时声。室内一片寂静,只能听到艾德里安·内斯比森那粗重的喘气声,还有笔录员翻动记录本的沙沙声。豪登想,如果这人也在思考的话,他会在想什么呢?而且如果他在思考的话,除非预先有了思想准备,否则难道真会有人理解他刚才说的那席话所含的不祥之兆吗?他们当中真会有人能够不等战争爆发就明白那即将到来的事件的逻辑顺序吗?当然了,这一基本形势是惊人地简单。除非有某种意外的事故或错误警报,否则苏联几乎肯定要首先使用核武器。当他们这样做的时候,他们的导弹弹道将直接穿过加拿大的上空。如果联合报警系统有效的话,美国司令部将有几分钟的时间作出反应。这段时间足够他们发射出他们自己的短程防御导弹。按最理想的推测,最初的一系列拦截行动是会出现在五大湖区北部的上空。美国的短程武器不会装有核弹头,但苏联的导弹上却有核弹头和触发引爆装置。因此每一成功的拦截都将成为一颗氢弹爆炸,它将使广岛的原子弹相形见绌,成为一种历史的讽刺。豪登想到,这种爆炸绝对不可能仅仅是一次或两次,而每个爆炸都将破坏和辐射掉5000平方英里的土地。他用简练,干脆的语言迅速地将这一前景变成语言。“正如你们肯定也看到的那样,作为一个国家,我们生存的可能性并不太大。”又一次沉默。这次是斯图尔特·考斯顿打破了沉默。他轻声说道:“这一切我都清楚。我想我们大家也都清楚。但一个人从来不愿面对……人们总、是把事情拖延下去,而其它的事情也总是在干扰我们,使我们无法思考……可能是因为我们想让他们……”“我们对此都感到问心有愧,”豪登说道,“重要的是:我们现在能正视这一点吗?”“从你的话中我听出有‘除非’这层意思,是不是?”发言的是卢西恩·珀劳尔特,他那深邃的目光好象在搜寻着什么。“是的,”豪登直言不讳地承认道。“是有‘除非’这层意思。”他瞟了一眼在座的人,然后正视着珀劳尔特,字字千钧地说道:“除非我们立即把我们国家和主权与美国合为一体,否则我刚才所描述的这一切必然会发生。”他的语音刚落,立即有人作出反击。艾德里安·内斯比森艰难地站起身来。“办不到!绝对办不到!”老人气急败坏地大声说道,由于气愤,他涨红了脸。考斯顿表情震惊地高声说道:“全国人民将把我们赶下台去。”道格拉斯·马丁吃惊地开口说道:“总理,你是否认真地……”他说不下去了。“安静!”卢西恩·珀劳尔特那铁锤般的拳头砸在了桌子上。在座的吃了一惊,说话声戛然而止。内斯比森慢吞吞地坐了下来。在黑色的头发下,珀劳尔特怒容满面。完了,豪登想到,我别指望珀劳尔特的支持了。没有他,我统一国家的一切希望都完了。现在,加拿大的法语区魁北克将孤立了。以前曾经有过这种时候,魁北克是块磐石,一块锐利、坚固不移的磐石,以前的好几届政府都被这块石头绊倒过。今天他能够获得在座者的赞同,至少能说服他们的大多数,这一点他是坚信不移的。盎格鲁撒克逊人的理智最终将使他们看到他们必须看到的现实。然后,加拿大英语区仍可能独自向他提供他所需要的力量。但分裂将是深刻的,并会带来痛苦和永不愈合的创伤。他在等待着卢西恩·珀劳尔特愤然退席。然而,珀劳尔特却说:“我想听你接着说下去。”接着他隐晦地补充了一句:“我不想听乌鸦们啁啾不休的乱叫。”杰姆斯·豪登再次感到不解,但他没有浪费时间。“如果战争爆发的话,有一个办法能改变我们的处境。办法非常简单,那就是把美国的导弹基地移到我们加拿大的北部,包括洲际弹道导弹和短程导弹。这样,我刚才提到的大量核辐射尘埃就将出现在无人居住的荒野上空。”“但风仍然能把辐射尘埃刮过来一些的!”考斯顿说道。“是的”,豪登承认道,“如果风从北面刮来的话,那么我们无法逃脱一定程度的放射尘埃。但应该记住,没有任何国家可以在一场核战争中毫无损失。我们能抱的最大希望就是减少核战争所能造成的破坏。”艾德里安·内斯比森抗议道:“我们已经合作了……”豪登打断了老国防部长的话。“我们过去所采取的只是一些半截子措施,四分之一措施,都是权宜之策!如果战争明天爆发的话,我们那点微不足道的准备将完全无济于事!”他提高了声音。“我们极为脆弱,而且事实上我们无防御可谈。如果发生大战,我们将象在欧洲几次大战中的比利时一样,顷刻之间被人踏平。从最好的方面来说,我们将被占领和征服,从最坏的方面说,我们将成为核战争的战场,我们的国家被彻底摧毁,我们的国土将荒凉几个世纪。然而这种后果并不是不能避免的。时间虽紧迫,但如果我们行动迅速,态度真诚,尤其是现实一些的话,我们就能坚持,就能生存下去,或许还能使我们变得从来没有想到过的伟大。”总理停了下来,他被他自己的这番话所打动。瞬息间,他觉得有些透不过气来,心中充满对他自己的使命,对即将到来的伟大事件的进程的兴奋。他想,也许这就是温斯顿·邱吉尔在激励别人掌握自己的命运,变得伟大时的感受。他想着邱吉尔和他自己的相似之处。这难道是遐想吗?他想,有些人可能现在还不这样看,但以后他们终究会明白的。“我刚才讲到的那项建议是美国总统在48小时前向我提出的。”杰姆斯·豪登略微停顿了一下。接着,他又清楚、慎重地说道:“这项建议的目的在于在我们两国间建立正式联盟宪章。它的条件包括美国全部承担加拿大的防务费用;加拿大武装力量的解散,并在作联合宣誓后立即被美国武装力量所征募;加拿大的全部国土将对美国军队开放,作为其演习场的一部分;同时最重要的是用尽可能快的速度将美国的导弹发射场全部转移到加拿大北部。”“上帝!”考斯顿叫道,“我的上帝!”“再坚持一会,”豪登说道,“还没完呢。按照联盟宪章,两国还要在海关和外交事务方面协调统一。但在这些领域之外,再除去我刚才特别点到的那几个方面,我们国家的统一和独立将继续存在。”他将身体朝前挪动了一下,将双手从身后抽回来,放在椭圆形的桌子上。他第一次动情地说道:“正如你们所看到的那样,这项建议既宏伟壮阔,又很突然。但我可以告诉你们,对此我已是斟酌再三了。而且也设想到了它的后果。我认为,如果我们想作为一个民族在即将到来的战争中保存下来,那么这就是唯一可行的方针。”“但为什么要选择这种方法呢?”斯图尔特·考斯顿几乎在喊了。这位财政部长似乎从来没象现在这样心烦意乱,这样茫然不知所措,仿佛是一个古老的,稳固的世界正在他的身边土崩瓦解。咳,豪登叹息道,这种土崩瓦解是对我们大家而言的。虽然人人都认为他自己的世界是保险的,但世界却总是使人出其不意。“因为没有别的方法,也没有时间了!”豪登象放机关枪似的放出了这番话。“因为准备是必不可少的,而我们只有300天的时间,或许上帝保佑,还能多一点,但多不了几天。因为行动必须排山倒海!因为已经没有胆怯的时间了!因为在迄今为止的一切防御中,民族自豪的幽灵总是在我们身上作祟,使我们的决策软弱无力。如果我们希望美国作出更大的让步,并给我们更多的面子的话,这一幽灵还将继续附在我们身上,使我们懦弱无能!你们问我为什么要选择这条路?我再次告诉你们一遍,因为别无出路!”阿瑟·莱克星敦又扮演起他那杰出的调停者的角色,他语气平静地说道:“我想人们最想了解的是,在这种盟约下,我们的国家是否还存在,我们会不会成为美国的一个卫星国,成为美国没有注册的第51州。无论我们在盟约中讲或没讲,一旦结盟,我们的对外政策就必须受人家控制。而一旦我们交出对外政策的控制权,很多事情将全靠互相信任了。”“这种协议是根本无法被议会批准的,”卢西恩·珀劳尔特慢吞吞地说道。他那沮丧的黑眼睛注视着豪登。“即使这个协议被批准,一定要有一个专门条款。”“建议联合的期限为25年”,总理说道。“但可以有一项附加条款,规定联盟可以在双方同意的条件下提前解散。但不允许一个国家单方面采取行动。至于提到许多事情要靠信任,是的,我们只能这么做。问题在于:你把你的信任押到哪一方面——是押到战争将不会发生这个虚幻的希望上,还是押在一个其国防道德观念与我们相似的邻居和同盟的誓言上。”“但别忘了国民!”考斯顿说道,“你能说服国民吗?”“能,”豪登答道,“我相信我们能。”他继续向他们说明理由:他想出的办法;可能遇到的反对;他们必须抗争和获胜的选举问题。谈话继续着。一个小时过去了,两个小时过去了,两个半小时过去了。咖啡端了上来,但讨论只间断了一小会。豪登看到和咖啡一起送到的餐巾摆成冬青属植物的形状。看起来象是一种奇特的提醒方式——只剩下几个小时就要过圣诞节了。基督的诞辰日。豪登想到,他对于我们的教导是那样的简单:爱是唯一有价值的感情。多么睿智而富有逻辑的教诲。无论你信上帝之子基督,还是信耶稣这位圣洁的凡人,这一教诲都是永远不朽的,但人类从不相信爱,从不相信纯洁的爱,而且将永远不会真的相信。人类的偏见亵渎了基督一词,教徒们也把这个词弄得模糊不清。于是我们只好在圣诞除夕开这种会。斯图尔特·考斯顿大概是第10次装他的烟斗了。珀劳尔特的香烟已经吸完了,现在正吸着道格拉斯·马丁的烟。阿瑟·莱克星敦与总理一样不抽烟,他把身后的窗子打开了一会,但后来因为有风又关上了。椭圆桌上笼罩着烟雾,给人一种超现实的感觉。即将要发生的事情简直是不可能的;那不可能是真实的。然而,杰姆斯·豪登慢慢地能感觉到现实感正在攫取住在座的每一个人,对战争必然性的确信,正在其他的人的头脑中形成,就象在他头脑中已经形成的那样。莱克星敦与他站在一起;对于外交部长来说这一切都不是新闻。考斯顿有些动摇,艾德里安·内斯比森几乎一直在沉默不语,但这个老人无关紧要。卢西恩·珀劳尔特仍保持沉默——估计他能提出异议,但到此为止他还没说出来。枢密院的秘书道格拉斯·马丁说道:“总理,这要涉及几个宪法问题。”他的声音中带着非难的意味,但只是微微有这种意思,就好象是对某些轻次要的程序问题持有异议。“我们会解决的”,豪登话语果断地说道,“就我而言,我决不会因为法律手册中禁止某些做法而甘心接受任人宰割的命运。”“可是魁北克呢?”考斯顿说道,“我们永远也别想说服魁北克和我们一致行动。”决定的时刻终于到来了。杰姆斯·豪登镇静地说道:“我承认我有过这种想法。”人们的目光慢慢地移向卢西恩·珀劳尔特,这个被上帝选中决定命运的人,这个加拿大法语区的偶像和代言人,和他的前任劳里斯·拉普安特和圣·劳伦特一样,他以个人的魄力在过去的两届选举中团结了整个魁北克的力量,支持豪登政府。在珀劳尔特的后面是300年的历史,革命后的法国,张伯伦,路易十四,英国的征服,还有法属加拿大对于他们的征服者的仇恨。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仇恨在减轻,但双方间的不信任永远也无法消除。在20世纪,涉及到加拿大的战争,曾两次使加拿大分裂。只是由于妥协和调停才挽救了这个动荡的联合体。可现在……“看来没有说的必要了。”珀劳尔特郁郁寡欢地说道,“你们这些同事们,好象有一条管道通到我的大脑里。”“事实是不容忽略的,”考斯顿说道,“历史也是一样。”“历史”,珀劳尔特轻声说道,然后他的手突然呯地一声砸在桌子上。桌子颤抖着,他气愤地吼道:“难道没有人告诉你们历史是会前进的;思想是会进步和变化的;分割是不会持久的吗?要不就是你们睡着了,而聪明的人却在那里日益成熟。”会议室内的变化就象闪电一样快。他惊人的话语就象是晴天霹雳。“你们是怎么看我们魁北克人的?”珀劳尔特狂热地说道。“永远是农民、傻子、文盲?难道我们对这变化的世界一无所知,视而不见,不以为然?不,朋友们,我们的心智比你们健全,对于历史更少一些留恋。如果这事必须做的话,它将在痛苦中进行。但痛苦对于法语加拿大来说并非头一次;对现实主义也是一样。”“好哇,”斯图尔特·考斯顿平静地说道。“谁也说不上猫将朝什么方向跳。”这就足够了。就象是变魔术一样,紧张的气氛被一阵大笑所冲散。椅子刮地朝后移动着,发出刺耳的声音。珀劳尔特含着激动的眼泪,有力地拍了拍考斯顿的双肩,豪登想到,我们真是些奇怪的人:一群不时地放出伟大光芒的,平庸和天才的奇妙的混合物。“也许我这么做会垮台的,”卢西恩·珀劳尔特以一种法国人的姿态满不在乎地耸了耸肩。“但我将支持总理,或许我还能说服别的人。”这是一种谦虚的杰作,豪登心中涌起了一阵感激。艾德里安·内斯比森在刚才的谈话中独自保持着沉默。此时,国防部长用令人惊讶的有力的声音说道:“如果你是那样感觉的话,为什么浅尝辄止?为什么不把一切都拱手出卖给美国呢?”5个人的头一齐转向他。老人涨红了脸,仍固执地说了下去。“我们应该保持我们的独立,无论花多少代价都在所不惜。”“甚至包括由我们自己独立地击退核侵略吗?”杰姆斯·豪登冷冰地问道。继珀劳尔特之后,内斯比森的话看来象一阵萧瑟寒冷的阵雨。豪登控制着愤怒接着说道:“或许国防部长有什么我们还没领教过的高见。”豪登在内心里痛苦地提醒着自己说,这是他未来几个星期内要面临的那种难以预见的,迟钝的愚蠢观念。他在头脑中想象着将不断跳出来的其他的内斯比森:上了年纪有名无实的勇士们,一支退了色的极端傲慢保守的队伍盲目地朝着坟墓走去。他想到令人啼笑皆非的是,他竟然要大量耗费自己的智力,只是为了使内斯比森这类傻子确信有必要拯救他们自己。又是一阵令人不安的沉默。总理最近对他的国防部长不满的事在内阁中已不是什么秘密了。豪登那鹰形脸阴沉着,措辞犀利地对艾德里安·内斯比森说道:“本政府历来对保存国家的独立极为关心。我自己在这方面的感受已经多次地表达出来了。”几位部长交头接耳地表示赞同。“我现在的这一决定并不是轻而易举地作出来的,应该说是需要一点勇气的。草率决策实际上就是轻举妄动,有人可能会认为这也需要勇气,但最后的结局将是更大的懦弱。”当他说到“懦弱”一词时,内斯比森将军的脸变得绯红,但总理并没有结束他的话。“还有一件事,我不想再在我们的政府中听到象‘出卖给美国’这类政治脏话。”豪登总是严格约束着他的内阁成员,有时甚至讽刺挖苦他的部长们,并且在公开场合也这样做过。但是他还从未象今天这样愤怒。大家不安地望着艾德里安·内斯比森。一开始这位老勇士看起来想做出反应,他把椅子朝前拖了拖,他的脸上弥漫着气愤。他开口说话了,但就象一根走完了的旧发条一样,他突然明显地平静了下来,再次显出他那老态龙钟的面目,在自己没有经历过的事情面前迟疑不定,惶惑不安。他喃喃地说道:“可能是误会……用词不妥。”他又缩回到自己的座位里,希望人们的目光从他身上移开。或许出于同情,斯图尔特·考斯顿急忙说道:“就我们这方面来看,海关联合将具有很大的诱惑力,因为我们获利匪浅。”大家的目光又齐转向了他,财政部长停了一下,用他那精明的头脑估计着可能发生的事情。他接着说:“但任何协议都应考虑的更长远些。毕竟,美国人想要得到的是他们自己的安全,还有我们的安全。对于我国的制造业必须有所保证,扩大我们的工业规模……”“我们的要求也不低,我想在华盛顿把这一点讲清楚。”豪登说道,“无论剩下多少时间,我们都必须加强我们的经济,为的是在战后我们能够比任何一个主要参战国都更加强大。”考斯顿轻声说道:“这个方法行得通。最终能够实现。”“还有件事,”豪登说道,“我们对美国还有个要求,最大的一个要求。”大家都缄口不语,唯独卢西恩·珀劳尔特说道:“总理,我们认真听着。你把那个要求说给我们听听。”阿瑟·莱克星敦正在摆弄着手中的铅笔,脸上露出沉思的表情。豪登知道他不敢告诉别人,至少现在不行。这个想法太大了,太大胆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简直是荒谬。豪登仍记得昨天当他把自己的想法亮给莱克星敦时,对方的反应。当时外交部长提出异议:“美国人是永远也不会同意的,永远不会。”杰姆斯·豪登慢悠悠地答道:“如果他们真正到了绝望的地步,我想他们是会接受的。”此时,他下了决心。他对着其他人果断地说道:“我不能告诉你们,现在我只能说,如果这一要求得到满足的话,这将是加拿大在本世纪中取得的最大成就。除此之外,直到白宫会议之前,你们必须信任我。”他提高了嗓音用命令的口吻说道:“你们以前一直信任我,我要求你们再次信任我。”围坐在桌前的人慢慢地接二连三地点了头。看着他们的反应,豪登开始感到一种新的狂喜。他们站在他一边了,他清楚地知道这一点。在他的说服、逻辑推理和权势的威慑下,他在这场论战中获得了胜利,赢得了支持。这是第一次检验,而他相信,一次能够办到的事情,今后也能办到。只有艾德里安·内斯比森仍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低头不语,他那布满皱纹的脸阴沉着。豪登低头看了他一眼,又感到了一阵愤怒。即使内斯比森是个傻瓜,但作为一个国防部长,他仍需要做出象征性的支持,但他很快克服住了自己的情绪,这个老家伙马上就要被撤换掉了,待他被解职了之后,就不会再有什么麻烦了。 第五章 参议员理查德·德弗罗 《温哥华邮报》并不是一家遇事抱中庸态度的报纸。它全文刊登了丹·奥利夫写的关于亨利·杜瓦尔的报道,并作了充满人情味的渲染。这篇报道被排在第一版上方的圣诞除夕栏内,仅仅屈居于该报的头版头条有关前一天的情杀的报道之下。它的横跨4个纵标题为:无家可归,漂洋过海的流浪儿凄冷寂寞,孤独惆怅的圣诞节在它的下方刊登了这个年轻偷乘者的一张近照,宽4纵栏,长40行。他身后的背景是一只救生艇。与通常的新闻照片不同的是,这张照片较深刻地抓住了杜瓦尔的表情,那是一种渴望和类似天真的混合表情。连粗线条的新闻纸蚀刻版也没有完全使这一表情被掩盖。这篇报道和照片所引起的反响之大,以至于主编写了一张便条送到夜班的办公桌上,上面写着:“干得好,希再接再厉。”夜班编辑给丹·奥利夫的家中打电话说:“丹,想法为星期四的版面换个角度写点东西,并且看看能不能再从移民局那里了解点别的东西。”当地公众对这篇报道表现出了极大的关注,这种关注一直持续到圣诞节。“瓦斯特维克号”上的偷乘者成了全市上下以及外围乡镇的谈论中心,无论是在家中,在俱乐部里,还是在酒馆里,人们都在谈论着这个话题。一些人大动怜悯之心;另一些人则气愤地指责,“该死的官僚作风”和“官僚主义的惨无人情。”在邮报发行后的一个小时内,报社就接到了37次电话,赞扬该报主动将这一事件披露于众的首创精神。就象通常遇到这类事情时一样,所有打来的电话都被仔细地记录了下来,为的是以后向广告商们炫耀,说明该报的一篇典型报道会产生多么巨大的反响。另外还有一些反响。5名地方唱片音乐电台的播音员富有同情心地提到亨利·杜瓦尔事件,并献给杜瓦尔一首名为“寂静的夜晚”的曲子,以便“万一我们那来自7大洋的朋友在收听温哥华听众最多的广播。”唐人街上一家夜总会的一名脱衣舞女郎在一片掌声中说道,她的下一个脱衣舞是献给“那位孤独地待在船上的小伙子。”在宗教界的布道坛上,至少有8篇圣诞布道仓促作了修改,专门提到了“那个已经来到我们门前的陌生人。”编辑收到了15封深受感动的人写来的信,其中有14封被报纸转载。第15封信写得语无伦次,信中揭露说这一事件是外层空间的密谋侵袭,杜瓦尔是一名火星人。除这封信外,其余那14封信的作者都一致认为;应该有人对此事采取一些具体措施,但采取什么样的措施,由谁出面,则不得所知。有少数人办了点实事。一名救世军官员和一名天主教教士声称要去拜访亨利·杜瓦尔,后来他们确实这样做了。一位丈夫生前当过金矿勘探员的瘦弱寡妇亲自用缎带包了一包食品和香烟,匆匆交给她那穿着制服的司机,叫他驾着一辆白色卡迪纳斯车送往“瓦斯特维克号”船。随后她又想起了一件事,便又拿出一瓶她已故丈夫最喜欢的威士忌酒,让司机一同捎去。一开始那位司机还盘算着将这瓶酒瞒下来,但在途中他发现那种酒的牌子比起他喜欢的牌子差许多,他便收回了邪念,重新把酒包好,按照主人的吩咐送到了船上。一位濒于破产的电器商从他的商店里拿出一台便携式收音机,就连自己也不清楚出于什么目的,就在盒子上写上杜瓦尔收的字样,把这台收音机送到了“瓦斯特维克号”船边。一位上了年纪的退休铁路工人,从他那只够维持40年代生活水平的微薄养老金中拿出2美元,装在一只信封里,寄给了报社,请求报社替他转交给杜瓦尔。一伙公共汽车司机在接班前看到了有关杜瓦尔的报道,便用一顶工作帽收集了7美元30美分,由帽子的主人在圣诞节的早晨亲自送给了杜瓦尔。这篇报道在温哥华以外的地方也引起了反响。第一次新闻报道是12月24日上午10点在邮报的大陆版上登出的,到10点10分《加拿大报》通讯社重新改写压缩了一下这则报道,然后把稿件提供给了西部的通讯社和广播电台。另一家广播电台将这则消息传给了东部的报界,多伦多的《共产党报》将这则消息又传送给了美联社和在纽约的路透社。在圣诞节期间,苦于稿荒的美国通讯机构再次把这则新闻加以压缩,并将它传遍整个世界。《约翰内斯堡明星报》用1英寸的版面登载了这则新闻,《斯德哥尔摩欧罗巴报》用了四分之一版,《伦敦每日邮报》用了4行,《印度时报》则就此发表了一篇社论。《墨尔本先驱报》和《布宜诺斯艾利斯报》用了一版的篇幅。莫斯科的《真理报》将其作为“资本主义虚伪”的典型登载了这一事件。秘鲁驻纽约的联合国代表得知这一消息后,决定向联合国大会提出质询,看是否能采取什么有效措施。驻华盛顿的英国大使听到这则消息后则皱起了眉头。这则消息于中午时分传到了渥太华,正好赶上首都的两份晚报。《公民报》将《共产党报》的电讯登载在第一版上,并加了标题:一个没有国籍的人乞求着“让我入境吧”《每日报》较稳重地将这一报道刊登在第三版,标题是:一位偷乘者请求在这里入境理查森·布赖恩一直在他的斯帕克斯街上那间陈设简单的办公室里,郁郁沉思着华盛顿的秘密建议公开后,党将面临什么问题。刚才他又读到了上面那两份报纸。党务指导是个身材高大,体格健壮的人,蓝眼睛,沙色头发,红光满面。平日,他脸上总是露出一付使人感到很有趣的怀疑态度,但他的脾气来得很快,在他的身上隐藏着一种潜在的力量。此时,他那宽肩阔背的躯体瘫坐在一把翘起的椅子上,双脚放在一张摆满了杂物的写字台上,口里叼着一支烟斗。这间办公室很僻静。他的副指挥、助手、研究员和其他组成党总部的众多服务员都已回家去了,其中一些人在几个小时前就满载着圣诞礼品离开了。他将这两份报纸从头至尾浏览了一遍,然后翻到了有关偷乘者那版。多年的经验使理查森对政治灾难的嗅觉变得极为敏感,此时他又嗅到了不祥的预兆。与那些较重大的悬而未决的问题相比,他知道这件事无足轻重;但这仍是公众容易抓住不放的问题。他叹息着,真是个麻烦丛生的时期。自从今天一大清早他与米莉通过电话后,一直未接到总理打来的电话。他心神不安地将报纸放到一旁,重新往烟斗里装了点烟,再次安下心来等待着。距布赖恩·理查森的办公室不到四分之一英里处,在位于惠灵顿街里多俱乐部的一间优雅肃静的回廊里,参议员理查德·德弗罗正悠闲地打发着时间,等待着晚上飞往温哥华的喷气式飞机。他也看到了那两份报纸,看完后,他把手中的香烟放在一只烟灰缸里,微笑地将有关偷乘者的那则报道撕了下来。与强烈希望着这一事件别使政府出丑的理查森相反,这位身为反对党主席的参议员却十分确信,这一事件定将使政府下不来台。参议员德弗罗是从里多俱乐部的阅览室里将这两份报纸随手拈来的,那间阅览室实际上是一间高大的,方方正正的会议厅,从那里能够俯瞰国会大厦,正厅里坐落着一尊维多利亚女王庄严的青铜半身雕像。对于老理查德来说,无论是阅览室还是俱乐部本身,都是他熟悉的故居。渥太华的里多俱乐部非常排外和谨慎,它在大楼的外面甚至都没挂俱乐部的牌子。如果没人指点的话,从此地路过的行人是不会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的,如果他感到好奇的话,他可能会认为是一所私宅,只是看上去有些破落。俱乐部里,在耸立着一个个圆柱的大厅和宽敞的楼梯上方,气氛也是很清静的。这里没有保持肃静的规定,但在一天的大多数时间里,这里都笼罩着阴森森的寂静,尤其是新入会的人都尽量小声地说话。尽管参加里多俱乐部不受党派限制,但它的成员仍主要是渥太华的政界名流——内阁部长、律师、参议员、外交官、军队参谋长、高级文职人员,几名受信任的记者,还有几名能付得起昂贵会费的国会普通议员。虽然他们奉行的是无党派政策,但他们也进行大量的政治交易。一些与加拿大的发展有联系的重大决策就是出自这里,由里多俱乐部的老友们象参议员德弗罗此时这样,瘫坐在俱乐部松软的红皮椅子上,在白兰地酒的交盏中,在雪茄烟的雾霭中制定这些决策的。理查德·博登·德弗罗七十四、五岁的样子,有着高大挺拔的身躯,清澈的眼睛,和一生从未经过体育锻炼的强健体魄。他的大肚皮是十分显赫的,但并不滑稽可笑。他那和蔼可亲的举止是坦率与威胁结合的产物,这种威胁能产生效果,但却很少引人反感。他谈起话来滔滔不绝,使人感到他光说不听,事实上他的耳朵几乎什么也没漏掉。他有很高的威信和影响,并有一份巨额资产,那是他的祖先在西加拿大的巨大伐木企业帝国为他留下的。他从椅子上站起身来,嘴里叼着烟卷朝俱乐部后部的两台不引人注目的直拨电话走去。他拨了两次号,才找到他想找的人。他的第二个电话找到了国会反对派领导人霍恩·博纳·戴茨。戴茨正在他位于中心大楼的办公室中。“博纳,我的孩子,”参议员德弗罗说道,“都圣诞除夕了,你还在勤奋工作,真叫人喜出望外啊。”“我在写几封信,”戴茨简短地说,“我现在就回家。”“太好了!”德弗罗喜形于色地说道,”你是否顺路到俱乐部来一趟?出了点事,我们有必要会会面。”电话的另一端开始表示不满,德弗罗打断了他的话。“噢,我的孩子,你这态度可不对,如果你真希望我们这一派在大选中获胜,使你取代那夸夸其谈的杰姆斯·豪登当总理,你这态度可不行。你的确想当总理,是不是?”德弗罗用一种哄小孩的口吻说道:“你一定能获胜,博纳,不必担心。别耽搁了,快来吧。我等着你。”德弗罗心中暗自高兴,他缓步朝俱乐部主休息厅的一张椅子走去,他那精明的脑瓜仍在思考着怎样才能将他所看到的那则报道变成对反对党有利的事件。他沉湎在思考中,不一会他就被烟雾所环绕。理查德·德弗罗一生中无论年轻时,还是现在上了年纪,从未当过政治家,甚至连一个认真的议员也没当过。他选择了幕后政治控制这一职业,并将此作为他的终生职业。他喜欢半隐名埋姓地行使这一职权。在他的本党内,他没担任过什么选任的职务(他现在所担任的组织主席的职权只是个例外),然而对于党内事务,他却有处理权,就象他的几届前任一样,这样做并没有什么不道德的,因为它基于两个原因——一是他在政治方面狡猾机敏,二是他对于钱的明智使用,正因为此,他的见解是党内最迫切征求的。终于,在党执政的一个时期中,理查德·德弗罗的上述双重活动为他带来了党的忠实分子的最高奖赏;他在加拿大参议院中获得了一席终身职位。有一位参议员曾经这样精确地描述过该院的议员,是“加拿大领取最高养老金的阶层。”象参议员中绝大多数元老一样,参议员德弗罗很少参加上议院为证明自己的存在而召开的敷衍塞责的辩论会。只有在两种场合下他才站起来发言。一种是建议在国会大厦外为参议员增加专用停车场;另一种是抱怨参议院的通风设备的风太大。打完电话到现在已经10分钟了,反对党领袖到现在连个影也没有。但他深信博纳·戴茨是不会失约的。他闭上眼睛,准备小憩一会。年龄和过量的午餐几乎立刻开始作祟。他睡着了。国会中心大楼已是空空如也,一片寂静。霍恩·博纳·戴茨关上407S号办公室房间沉重的房门。长长的走廊里洒下了他轻轻踏在大理石地面上的脚步声,在拱形哥特式建筑的拱顶和廷德尔式石灰石的墙壁间回荡着。为了写几封私人信件他留了下来,但他并没有按预计的时间写完,只好多待了一会。现在他又想到里多俱乐部去见参议员德弗罗,这将使他回家更晚了。但他想最好还是看看他那个老朋友有什么事。他没有等乘电楼,而是径直沿着四方的理石楼梯间朝一楼的前廊走去。只有两截楼梯,他快步走了下去,他那高高的骨骼就象一个发条上得紧紧的玩具兵僵硬地晃动着。他用一只骨瘦如柴的细手轻轻地扶着黄铜梯栏。如果一个陌生人第一次见到博纳·戴茨,一定会把他当成一位学者,而不是政界领袖——实际上他的确是位学者——领袖们总是有强健的体魄和威严,但从外表看,戴茨这两点都不具备。此外,他那瘦削憔悴的三角脸也丝毫不具备形象美,无法象某些英俊潇洒的政治家那样,无论他们说什么,或者做什么都能吸引选票。一位不友好的漫画家曾为他画了一幅漫画,把他的身体画成菜豆形,上面放着一只杏仁形的脑袋。然而戴茨在国内拥有数量惊人的追随者,有人说那些都是有辨别力的人,他们发现戴茨具有比他们主要政敌杰姆斯·麦克勒姆·豪登更有力、更深刻的品质。然而在上次选举中豪登和他的党还是大获全胜。在他走进名为同盟大厅的有着高高黑色磨光正方岩圆柱的拱形外层休息室时,看见一名身穿制服的侍者正与一个似乎只有十几岁的年轻人在说话。那年轻人身着一条棕黄色的便裤,和一件格伦夫尔夹克衫。他们的说话声音听起来很真切。“对不起”,侍者说道,“这制度可不是我定的,孩子。”“我知道,但你能不能破一次例?”那个男孩子操着美国口音,即使不是来自美国南部,也是在那附近。“我只有两天的时间,我的家人返回……”博纳·戴茨不觉停住了脚步。这与他没有关系,但是这孩子有点……他问道:“有什么事情吗?”“这个年轻人想看看议会,戴茨先生,”侍者说道,“我已经跟他解释说这不行,因为是假日……”“先生,我在查塔努加大学就学”,那男孩说道,“攻读宪法史,我想在我在这里期间……”戴茨看了一眼表。“如果我们快点走的话,我领你去看看,跟我来。”他朝侍者点了点头,转身朝原路走了回去。“好家伙,这个主意太妙了!”这个瘦长的二年级学生迈着轻松的大步跟着他走了。“这真够派的了。”“如果你是研究宪法史的话,”戴茨说道,“你将理解我们加拿大政府和你们政府有什么不同。”男孩点了点头。“我觉得我能理解,至少能理解大多数不同之处。最大的不同是我们选总统,但你们的总理不是选的。”“他不是被选为总理,”戴茨说道,“但他必须与众议院的其它成员一样,只有经过选举才能进入国会。选举后得票多的党的领袖成为总理,然后再在他的追随者中组阁。”他继续解释道:“加拿大的制度是国会君主立宪制。这一体制有下自普通选民,通过政府,再到君主的一条唯一的,连贯的权力系统。你们的体制是一种分权体制。总统拥有一部分权力,国会拥有另一部分权力。”“制约和权衡,”那男孩说道,“只是有时制约过多,什么事情也办不成。”博纳·戴茨笑了笑说:“我对此不能发表看法,否则有可能导致外交关系紧张。”他们来到众议院休息室,博纳·戴茨打开沉重的双开门的其中一扇,引着那男孩朝休息室里走去。他们停住了脚。他们感到一种深沉的寂静正拥抱着他们。屋内只有几盏灯亮着,由于这几盏灯的照射范围有限,使高大的走廊和会议室的外层的边缘仍笼罩在黑暗里。“当召开会议时,这里总是一派生机勃勃的景象,”戴茨不加渲染地说道。“我很高兴现在参观了这里”,这男孩轻声说道。“显得有点神圣……”戴茨笑了笑说:“这里有些旧习惯,”他们朝前走去。他解释了为什么总理和他这个反对派的领袖每天都要在这个大会厅里面对面地辩论。“你看”,他说道,“我们认为这样有许多好处。在我们这种政府制度下,行政长官对于其所做的任何事情负有立刻向国会说明的责任。”这男孩有些好奇地看着他的向导。“先生,如果你的党入选国会的人多,那么你就是总理了,而不是反对党的领袖了。”博纳·戴茨点头表示赞同。“是的,是这样。”那男孩以毫不窘迫的坦率说道:“你认为你有朝一日能当选吗?”戴茨苦笑了一下。“有时我自己也这么问自己。”他原打算仅用几分钟的时间。但他发现他喜欢上了这个男孩子。等他说完话,他发现时间已过了很久。戴茨想到,他又一次让自己被别的事情叉开了。这种情况是经常发生的。有时他想,也许这就是他在政治生涯中不能取得更大成功的真正原因。其他那些他所了解的人,包括杰姆斯·豪登都能找到一条笔直的道路,并不偏离方向地沿着它走下去。戴茨从来做不到,无论在政治方面或其它任何方面都一样。他比约定到达里多俱乐部的时间晚了1小时。他一边把大衣挂在衣架上,一边沮丧地记起他已经答应妻子今天一天他都待在家中。在楼上的休息室里,参议员德弗罗仍在酣睡着。“参议员!”博纳·戴茨轻声叫道,“参议员!”德弗罗睁开了眼睛,过了半天才看清面前的来人。“哎呀!”他悠闲地从松软的大椅子里坐起来。“我好象是睡着了。”“我看你是以为你还在参议院里,”博纳·戴茨说着象把可折叠的纺锤一样死板地坐进了毗邻的一张椅子里。参议员德弗罗抿着嘴笑着说:“如果是那样的话,你就不会那么容易地把我唤醒了。”他转过身来,从口袋里掏出先前从报纸上撕下来的那则新闻。“孩子,看看这个。”戴茨戴上了他那付无框眼镜,仔细地看了起来。德弗罗掏出一支烟来点燃。戴茨站起身来温和地说道:“参议员先生,我有两个问题。”“说吧,孩子。”“我的第一个问题是,我已经62岁了,你能否考虑一下别再称我‘孩子’了?”德弗罗再次轻声笑着说:“你们年轻人总有这个毛病,还没上岁数就想充老人。着什么急;想老还不快?好吧,孩子,你的第二个问题是什么?”博纳·戴茨叹息着。他知道最好还是别和德弗罗争辩,他甚至怀疑德弗罗在引诱他发脾气。他点了支香烟,问道:“在温哥华的那个叫亨利·杜瓦尔的小伙子怎么样了?你知道点情况吗?”德弗罗摆了摆夹着香烟的手说:“我什么也不知道,我只知道,当我一看到有关这个不幸的小伙子的报道,看到他那被忽略了的入境请求时,我就对自己说:这是一次发难的机会,它将使我们的对手陷入窘境。”这时屋里又进来几个人,他们与戴茨和参议员德弗罗打着招呼。德弗罗压低了嗓音故作神秘地说道:“你已经听说了昨晚在总督官邸里发生的事情了吧?打起来了!——内阁成员们打起来了。”博纳·戴茨点了点头。“请注意,他们竟然当着我们仁慈的君主正式提名的代表的面打起来了。”“这类事情发生过”,戴茨说道。“我记得有一次当我们的人在开舞会时……”“我的天!”德弗罗看起来有些吃惊。“孩子,你犯了政治上的一个大罪。你在企图公允。”“瞧,”博纳·戴茨说,“我答应我的妻子……”“我只说几句话”,德弗罗敏捷地把香烟叼在左嘴角,伸出双手,扳着他那粗短的手指说道,“第一点:我们知道我们的对手已经在内部产生了纠纷,昨天晚上发生的那件不光彩的事情就是例子。第二点:据向我提供情报的人说,引起这一爆炸的导火索是移民名的代表的面打起问题和那个有着坏蛋黄的臭知识分子哈维·沃伦德。你在听我说吗?”博纳·戴茨点着头说:“我听着呢。”“好,第三点:在移民的问题上,最近已经有一些事件引起公众注意,这些敏感事件竟被政府骇人听闻地搁置了起来……说骇人听闻,当然是说即使从我们对手的观点来看,这些搁置简直不能容忍,而不是从我们的观点来看……这种搁置竟然不顾实际政治的考虑,不顾它对公众的良知将产生的影响。你同意我的看法吗?”戴茨再次点头。“我同意。”“太好了!”德弗罗喜形于色。“现在我们再来谈第四点。看来他们那无能的移民部长很有可能会同样愚蠢地去处理这个叫杜瓦尔的不幸年轻人,就象他糟糕地处理那几件事一样,至少,我们希望这样。”博纳·戴茨露出了微笑。德弗罗仍压低着嗓音说:“因此让我们反对党来支持这个年轻人吧。让我们把这件事变成公众瞩目的问题,给顽固的豪登政府当头一棒。让我们……”“我懂你的意思了,”博纳·戴茨说道,“我们再顺便拉几张选票。这个主意还不错。”戴茨透过眼镜沉思地打量着德弗罗,心中暗想到,应该承认,从某种方面讲,德弗罗渐渐衰老了,但除了他那令人厌倦的乐天主义,这位老人仍具有非凡的政治手腕。戴茨说道:“我最关心的是,今天早晨发布了有关豪登将和美国总统在华盛顿会晤的声明。他们说是贸易会谈,但我有一种直觉,这里一定有什么大阴谋。我的看法是,应该要求他们将他们计划要在会晤中讨论的事情作一番详尽的解释。”参议员德弗罗认真地摇着头说:“我劝你不要这样做。这不会使我们得到任何公众的同情,而且在某些人眼里,你这样做会显得无礼。为什么不允许豪登偶然也来一次野餐,去会会白宫的大头目呢?这是执政者的必要策略。有一天你也会这样做的。”博纳·戴茨慢吞吞地说:“如果真是贸易会晤的话,为什么要在这种时刻举行呢?既没有什么要紧的事情;也没有什么新的争端。”“太对了!”参议员德弗罗的话音中带有一种胜利的欢欣。“当他的窝里一切平静的时候,对于豪登来说,在大头目的陪伴下照上几张相,上上头版头条,不是最好不过的时机吗?不,孩子,在这点上向他发难,你什么好处也捞不到。而且,如果他们是去谈贸易问题的话,外人又有谁会关心几个进出口商呢?”“我关心,”博纳·戴茨反驳道,“我想大家都应该关心。”“噢!然而人们应该关心的事和真正做的事是两码事。我们必须考虑的是普通选民,他们是不懂得国际贸易的,而且也不想懂得。他们所关心的是他们能够理解的问题,能激起他们感情的人权问题;这一问题,或使他们流泪,或使他们欢呼;象这个无家可归的小伙子,亨利·杜瓦尔,他急需寻求朋友。你愿意成为他的朋友吗,孩子?”“愿意,”博纳·戴茨若有所思地说道,“大概你有什么打算。”他停了下来,考虑着。德弗罗老人有一点是正确的:反对党的确需要找到一个能痛击政府的重大事件,因为最近这类事件太少了。还有一件事。博纳·戴茨敏锐地认识到,最近他受到了他的支持者的批评。他们说他作为一个反对党的领袖,对于豪登政府的攻击太温和了。不错,他的批评者可能是正确的;他有时的确很温和,他想这可能是由于他总能从对方的立场来看问题。但在政坛的角斗中,这种公允和理智就可能是一种致命弱点。但如果是一个涉及人权的问题,那么,这就好办了。他要发起猛烈攻击,朝政府脆弱的下腹部猛击一拳。他自己这方面的记录会因此好转。更重要附是,这将是一种报界和公众能够感兴趣和称赞的争执。但这样做对他自己的党在下次选举中有什么帮助吗?那才是真正的考验,特别是对他自己。他记起了今天下午那个男孩子问他的那个问题:你认为你最终能获胜吗?真正的回答是,下一次竞选将是决定命运的。博纳·戴茨已经领导反对党进行了一次大选,并且是一次失败的大选。第二次失败将会使他失去自己所占有的领导地位,并从此放弃他成为总理的野心。参议员德弗罗提出的建议对于这种斗争有用吗?是的,很可能有用,他这样想道。“谢谢你,参议员,”博纳·戴茨说道,“我觉得你的建议是正确的,如果能行得通的话,我们将把杜瓦尔事件当成一颗主要炮弹。同时,在移民问题上,我们还能找到其它的炮弹。”“这就对了。”参议员德弗罗说道。“不过还得小心点,”戴茨说道。他瞟了一眼休息厅里的其他人,以确保他的话没有被其他人听到。“我们必须搞清楚,在温哥华的这个家伙是象他自己声称的那样是个好人。这点不会有讹,是吧?”“当然了,孩子,当然了。”“你看我们怎样开始呢?”“首先要为这个年轻人弄个律师,”参议员德弗罗说道。“这件事我明天亲自在温哥华办一下。在此之后就是一些法律程序,我们相信移民局的表现还将和通常一样把事情搞糟。在此之后……嗯,其余的事都归你办了。”戴茨赞同地点了点头。“听起来还可以,只是有关请律师这件事情。”“我会找到合适的人的——找个我们能信得过的人。这点你尽管放心。”博纳·戴茨慢悠悠地自言自语道:“如果那个律师不是我们党里的人的话,那就再好不过了。那样,当我们最后插手这事时,看上去就不象是预谋了。事实上,律师确实不应该属于任何党派。”“这一点很可取。然而有个问题,绝大多数律师都是有党派倾向的。”“并非所有的律师都这样,”博纳·戴茨小心谨慎地说道。“例如,那些新律师就不一定都这样,那些刚从律师学校毕业,正在实习的律师无党派倾向。”“太妙了!”参议员德弗罗的脸上慢慢地露出了笑容。“就这么定了,孩子!我们会找个头脑简单的笨蛋。”他大笑了起来。“一只能任我们随意摆布的小羔羊。”天下着雪,边下边化,布赖恩·理查森紧紧地系着一条围巾,穿着舒适的套鞋,竖着轻便大衣的领子,离开他在斯帕克斯街的办公室,朝不远的国会大厦走去。总理最终还是给他来了电话说:“你最好来一趟,我有很多事情与你谈。”此时,理查森迈着大步穿过圣诞除夕购买商品的人群。他冻得直发抖,阴森森的黄昏更加剧了寒意。理查森不喜欢过冬天,也不喜欢过那一年一次的圣诞节。对于冬天的厌倦是出于他对温暖的本能的渴求,对圣诞节的厌烦则是出于一种不可知论。他坚信绝大多数人都与他有同感,只是别人都不愿意承认罢了。他曾经对杰姆斯·豪登说过:“圣诞节要比你所看到的任何政治都虚伪10倍,只是没人敢这么说。他们敢对你说的是‘圣诞节太商品化了’。见鬼!——圣诞节唯一有意义之处就是它商品化了的部分。”理查森从装点得光彩夺目的商店橱窗前走过,圣诞节商品化了的部分在他的眼前闪耀着。他看见在一家五金商店的橱窗里,一只由明亮的霓虹灯光装饰的广告,内容却是一行引错了的文字:“天下太平,善行人间。”在它的下方,还有一条同样用霓虹灯制作的广告,上面写着“今朝享用,日后付款。”看到这里,理查森笑了。布赖恩·理查森高兴地想到,除了今晚必须买给米莉·弗里德曼的几件礼物外,他不必再参与任何其它的圣诞活动了。而杰姆斯·豪登,虽然他和理查森一样,几乎没有什么宗教信仰,但他明天早晨仍要象每个星期天那样,不得不在教堂里露面。几年前,当理查森还是个广告财务经理时,一次,一个企业界的大主顾赞助了一项“到教堂去”的广告运动,并由理查森亲自经办。其间,那人直截了当地提出,理查森本人也应该遵守他自己那份绝妙的广告对人们的劝告,经常到教堂去做礼拜。他去了;因为这个主顾在企业界那边的势力太重要了,丝毫马虎不得。但是当这笔业务结束之后,当不再需要讨好这个客户时,他就又悄悄地停止了去教堂。这也是他现在如此喜爱自己这份工作的原因之一。再没有什么主顾需要他去迎合和讨好了,任何这类修好的工作都由别人按他理查森的指示去处理了。而且既然他已经避开了公众的眼睛,他就再也不必去维持什么关系和人缘了;那类事情是政治家们干的。他党务指导再也不必抛头露面和注意保持形象了。他的任务之一就是隐匿,而在隐匿的掩护下,他能够随心所欲地生活。正因为此,当他与米莉商定晚上幽会时,他不象她那样关心是否有人窃听电话。不过他想,也许下次应谨慎些。但愿还有下次。想到这里,他觉得这事有仔细考虑一下的必要,或许在今晚他与米莉的艳史就鸣铃闭幕了。正如人们所说的,爱过她就离开她。毕竟能够供一个生活有条理的男人在床上床下享乐的漂亮女人有的是。当然,他是喜欢米莉的;她性格热烈而深沉,这对他很有吸引力。而且那次他们作爱时,她的确不错,只是有些拘谨。但如果他们俩继续幽会的话,总会出现感情上陷得过深的危险。当然这并不是对他来说的,因为他准备长期避免发生这类事情。但米莉的感情可能要受到伤害。对于男人们逢场作戏的爱情,女人一方总是变得认真起来,而理查森决不打算让这种事情发生。前面有个相貌平平穿着救世军制服的姑娘,她在理查森的面前摇了一下铃。在她身边的一个架子上放着一个玻璃缸,里面装满了硬币。“请省出两个吧,先生。这是为了让那些穷人过个高兴的圣诞节。”那姑娘的声音尖得刺耳,好象是劳累反而把嗓子累细了;寒冷的天气使她的脸冻得发红。理查森把手伸进衣兜里,他的手指触到了一张钞票和一些零钱。一共是10美元,他一阵冲动,把这些钱全都丢进了那个玻璃缸。“上帝保佑你,祝福你全家,”那姑娘说道。理查森笑了。他想,如果他张口解释什么就会破坏这个美好的气氛了;有什么好解释的呢?解释说他从来也没有过他曾希冀的那种情意绵绵的,膝下有儿女的家吗?最好还是别提。他和他的妻子埃洛易丝之间也形成了一种实用的关系,使他们各自可以自行其是,各投所好,只是保存着那婚姻的外壳,共用住所,有时共同进餐,而且如果条件适宜的话,他们还偶然礼貌地利用一下对方的身体,以暂时发泄一下性欲。但除此之外,他们的婚姻中再也没有什么了,什么也不剩了,甚至连他们之间曾经有过的激烈争吵也没有了。他和埃洛易丝现在不再吵了,因为他们已经发现他们之间的鸿沟太宽了,要想架起一座桥梁借以沟通是不可能的。而且由于近来其他兴趣占据了他的大部分时间,尤其是他的党的工作十分繁忙,使别的事情都变得越来越次要了。有些人也许感到奇怪,觉得既然在加拿大离婚十分容易(跨省的离婚除外),只需要向法庭证明对方有轻微的欺骗或不忠就被判离婚,为什么他们要保留其婚姻的形式呢?原因在于,如果他们不公开离异的话,他们俩都可以更自由地与他人来往。在目前这种状况下,他们俩都可以与别人发生风流韵事,而且他们也的确这样做了。但是一旦某件艳事变得复杂化了,现存的婚姻外壳便可以成为一种方便的“庇护所”。尤其是他俩都深知,第二次婚姻对他俩当中的任何一个人来说,其成功的可能性都不会比第一次大。他加快了脚步,想快点摆脱大雪和寒冷。他走进了寂静、空旷的东大楼,从楼梯走上了楼,来到了总理办公室的大套间。米莉·弗里德曼身穿一件珊瑚色纯毛大衣,脚蹬一双高跟高筒毛边靴,正对着镜子摆弄一顶圆顶窄边的水獭帽。“让我回家了,”她回过头来笑着说。“你可以进去;不过如果找你是国防委员会的事,那可不是三言两语可以谈完的。”“太长可不行。”理查森说道,“我晚些时候还有个约会呢。”“也许你应该把那个约会取消了。”米莉已经转过身来。她的帽子已经优美地戴在了头上;那是一顶最精致、最实用、最有魅力的冬季头饰,他这样想到。她的脸上洋溢着光彩,她那灰绿色的大眼睛闪耀着光芒。“我绝不,”理查森说道。他的目光打量着她,坦然地露出崇拜的神色。随之,他立即在心里警告自己别忘了他已作出的关于今晚的决定。杰姆斯·豪登说完话,疲倦地把椅子向后推去。在他面前是一张老式的四条腿办公桌,他前任的数位总理都曾在这里工作过。在他对面,在办公桌的来访者一侧,布赖恩·理查森正坐在那里静静地思考着。他那敏锐的头脑在周密地吸收和分析着他眼前的一桩桩事件。虽然他早就大体知道了华盛顿方面提出的建议,但这是他第一次详细地听取情况介绍。豪登还告诉了他国防委员会上的反应。现在,党务指导的思绪如同人体内的动脉和静脉一样,通过无数细微的渠道,熟练地估量着利弊得失、暗含意义、必然结果、可采取的行动与对策,具体细节可以在以后再制定;那时将要涉及大量的细节。但现在所需要的却是一个粗略的战略计划。理查森知道,现在所需要的计划比他以前制定过的所有计划都更关键、更重要,因为如果他计划失误,那将意味着整个党将在选举中失败,而且不仅仅是失败,甚至可能是衰落。“还有一个问题,”杰姆斯·豪登说。他站了起来,立在窗前,看着下面的国会大厦。“艾德里安·内斯比森必须下台。”“不!”理查森有力地摇了摇头,“也许以后可以考虑,但现在不行。如果你现在就撤掉内斯比森,那么无论你如何解释,给人的印象仍是,我们的内阁发生了分裂,这是最糟糕不过的事了。”“我原来就担心你会这样想,”豪登说道。“问题在于,他现在完全是无用的。不过如果我们必须暂时留着他的话,我想我们还是可以想个办法的。”“除此之外,你能约束住他吗?”“我想能,”总理又按摩着他那长长的,弯弯的鼻子。“我想他总会有所希求。我可以利用这一点与他讨价还价。”“要是我的话,我宁可在讨价还价中宽容点,”理查森怀疑地说道。“别忘了,那老家伙的正直可是有口皆碑的啊。”“我会记住你的忠告的。”豪登笑着说道。“还有其他的忠告吗?”“是的,”党务指导快活地说道,“有的是。但是我们先谈谈时间表吧。我也认为,象这样重大的事情必须要得到全国人民的认可。”他沉思地说道:“从各方面来看,在明年秋季举行大选将会给我们提供最好机会。”“我们不能等那么久,”豪登果断地说道。“必须在春季举行选举。”“确切地讲在什么时间?”“我想在女王来访之后立即解散国会,然后在5月举行大选。”理查森点点头。“这倒也许行得通。”“它必须行得通。”“你计划在华盛顿会晤之后干什么?”豪登考虑了一下。“我想在议会中宣布我们的会谈结果,距离现在大约3个星期吧。”党务指导抿嘴笑道:“那时就会开始放爆竹了。”“不错,我想会的。”豪登淡淡地笑了笑。“它同时还能在大选前给全国人民必要的时间来适应美加联合宪章这一想法。”“如果我们能让女王来访,一定会帮我们不少忙,”理查森说道,“因此,女王的来访应该在国会宣布。”“我也这么想,”豪登表示赞同。“她的来访将象征着我们要继续保持自己民族的独立性。她的来访同时还将向加美两国的人民表明,我们决不打算丧失民族独立性。”“我想,在选举之前,不会签订什么协议吧。”“不会。美方必须明白,大选是真正决定性的。但我们要事先搞好谈判,这样在选举结束之后就不会浪费任何时间了。时间是这里最重要的因素。”“时间从来就是这样,““理查森说道。他停顿了一下,接着又沉思地说道:“所以3个星期后,整个事情就公开了。之后再有14个星期就是大选。时间不太长,但这也有利——在分裂加深之前就把一切都干完。”他的语气变得越来越严肃。“好吧,我看就这样吧。”豪登已从窗前转回来,坐到了自己的椅子上。他把椅子朝后翘着,准备认真听下去。布赖恩·理查森深思熟虑地说道:“一切事情,我强调的是一切事情,都将取决于一件事情:信任。全国必须对一个人绝对信任和完全相信,那就是你。这种信任必须存在于全国人民中,存在于各个阶层。没有这种信任,我们必将失败;有了这种信任,我们就将获胜。”他停顿了下来,想了一下,又接着说道:“联合宪章……随便提一下,我认为我们应该再换个名称……但你们设想的这种联合并非异想天开。实际上,半个多世纪以来我们一直在朝这个方面努力,从某个方面来说,如果我们拒绝这个建议,那简直太愚蠢了。反对党一定会尽他们的全力把这件事说成是头脑发昏的产物,同时我想我们也不该责备他们。因为这将是几年中他们第一次抓住一个现实问题与我们论战。戴茨和他的同伙们肯定会在此事上大做文章。他们会说出象‘背叛’,‘出卖’这类激烈的言词,他们还会把你说成是犹大。”“我以前就这样被骂过,但我还在这屋子里,是不是?”“诀窍在于保住执政党的地位,”理查森没有笑容地说道。“现在必须做的事情是,把你在公众中的形象进一步鲜明地强化,使人们绝对信任你,相信无论你说什么都是为了他们自己的利益。”“我们现在距离这个要求还远吗?”“自鸣得意对我们无助,”理查森反驳道。总理的脸红了,但他什么也没说。党务指导继续说道:“我们最近进行的私人民意测验表明,从去年这时以来政府和你本人的威信已经下降了百分之四,而在西部,你的个人威望是最低的。幸运的是,这是个微小的变化,但仍然是一种趋势。我们能够改变这一趋势,但必须努力,而且要迅速。”“你有何高见?”“我有一个长长的活动设想明细表,但得后天谈。绝大多数活动都不在这里,”理查森指着办公室挥了挥手。“你要到全国各地去转一转,尽量多发表谈话、多接见记者、还要多上电视。这事必须马上开始,最好你从华盛顿回来后就立即行动。”“你不要忘记在两周之内还要召开国会。”“我没忘。有时候你得一天去两个地方。”理查森咧嘴笑了笑。“但愿你没有戒掉在飞机上睡觉的旧习惯。”“这么说你设想这次旅行活动应该在声明发布之前就部分地开始了。”“是的,如果我们行动得快的话,我们能来得及。我想尽可能使全国对即将到来的变化有所准备,因此你如何讲演将是十分重要的。我觉得我们应该雇几个新人为你起草讲演稿,使你的讲话听起来好象是邱吉尔,罗斯福和比利·梅雷厄姆三个伟大天才在讲话一样。”“好吧,就这些了?”“暂时就这些了,”理查森说道。“噢,还有一件事,恐怕是件令人讨厌的事。温哥华那边在移民问题上又出了点麻烦。”豪登恼火地说道:“又是这种事!”“那里有一个无国籍的偷乘者想入境。看来报界已经紧紧抓住了这一事件,所以这件事我们应尽快把它了结。”他详尽地叙述了午报上有关报道。豪登真想把这件事推给别人。总理能够亲自过问的事情毕竟有限。何况还有很多其它的……这时他又记起了他想与哈维·沃伦德摊牌一事……他早就明白,一些区区小事有时也能变成重大事件。但他仍在迟疑。“我昨晚与哈维·沃伦德谈过。”“啊,”理查森干巴巴地说道,“我听说了。”“公平地说,”豪登的大脑中仍在激烈斗争着。“哈维昨晚说的一些话是有道理的,例如关于不要让过多的移民入境。关于你那天告诉我的有关那名被驱逐的妇女一事。我听说她在香港开了一家妓院,而且她本人还患有性病。”“但报刊并不愿意报道这些,即使我们把情况透露出去也没用。”理查森不耐烦地说道。“人们看到的只有一位母亲和她那在襁褓中的女婴被一个恶霸政府赶出了国境。反对党在议会大厦吗。看来你得准备一双套鞋来趟过这洼眼泪啦。”总理笑了。“因此我们应该马上解决温哥华的那件事,”党务指导坚持说。“不过你肯定不会允许象那位妇女那样不受欢迎的移民入境?”“为什么不会?”理查森争辩道,“如果那能避免败坏党的名声就应当那么做!这件事能够在法庭上按法律程序悄悄地解决。毕竟,去年光是这类特殊批准入境的人就达1200人,几乎都是为了满足我们自己的议员。这类入境者中肯定有一些是疯子,因此再多批几个人入境又有什么关系?”1200人这个数目使豪登大吃一惊,当然这已不是什么新闻了,加拿大的移民法通常是有伸缩性的,其具体形式是采用庇护形式。这是所有党派都接受的。但是去年的数目仍使他吃惊非浅。他问道:“真有那么多吗?”“实际上还要多几个呢,”理查森说道。他冷冰冰地加了一句。“幸运的是移民局的每道批准把20到50名移民归并在一起,而就是没有人去加一加总数。”沉默了片刻,总理温和地说道:“哈维和他的副手显然认为我们应该执行移民法。”“如果你不是女皇的首相大臣的话,”理查森回答说,“我真想用一个简洁明了的词回答你。”杰姆斯·豪登皱了皱眉。他想,有时理查森做得也太过分了。党务指导好象根本没看见总理的不满。他继续说道:“在过去50年内的任何政党都利用移民法来帮助自己的党,为什么到我们就应该突然中止了呢?这从政治上说也说不通。”豪登想到,是的,是说不通。他伸手去抓电话听筒。“就这样吧,”他对理查森说道,“我们按你说的办。我现在就把哈维·沃伦德召来。”他指示政府接线员说:“请接沃伦德,他现在可能在家。”他一只手捂着话筒问道,“除了我们刚才谈的以外,你还觉得我有什么事情应该告诉他吗?”理查森咧嘴笑着说:“你应该劝说他把两只脚都踩在地上。这样一来,他就不能时常把一只含到嘴里了。”豪登说:“如果我这样对哈维说的话,他可能会引用古希腊哲学家柏拉图的话来对付我。”“如果是那样的话,你可以用梅南德的话去反驳他:捧得越高,摔得越重。”总理挑了挑眉头。布赖恩·理查森身上总有些东西不时地使他感到惊奇。电话中又传来了接线员的声音,豪登听了一会儿,然后把听筒放下说道:“沃伦德夫妇去度假了。去的是他们在劳伦琴斯的别墅,那里没电话。”理查森不解地说道:“你给沃伦德的待遇真不低啊,比许多其他人都高。”“这次可不用了,”豪登说道。通过他们之间的一番谈话,他已经充分下了决心。“后天我就把他找来,决不能让温哥华的这件事开了锅。我向你保证。”等布赖恩·理查森到达米莉·弗里德曼的公寓时,已经是晚上7点30分了。他带着两个盒子,一个里面装的是一盎司古尔兰牌香水,他知道米莉喜欢这种香水;另一个盒子里装的是26盎司的杜松子酒。那瓶香水使米莉很高兴,而那瓶杜松子酒她就拿不准了。但她还是拿着它到厨房里掺饮料去了。在灯光柔和的起居室里,理查森坐在两把深深的扶手椅中的一把上,细细观察着这间屋子。他的双脚在那条米色的宽幅地毯上惬意地伸着。这是米莉在装饰这套公寓时花大价钱购置的唯一一件奢侈品。他说:“你知道吗,米莉,你这里的许多摆设,若是别人的话都会当废物扔掉。但是你却以独特的方式把它们合在一起了,构成我所见过的最温馨宜人的住所。”“我想这算是一种赞美,”米莉在厨房里微笑着转过身来。“反正我很高兴你喜欢我这里。”“我当然喜欢。还有谁会不喜欢呢?”布赖恩·理查森心里不禁拿自己的公寓与米莉这套房子比较着。他的公寓一年前被埃洛易丝重新装修了。它的墙壁是乳白色的,宽幅地毯是灰白色的,瑞典风格的胡桃木家具和订制的淡孔雀蓝窗帘。他早已对这一套装饰不感兴趣了,也不再对当时的情景感到愤恨了。他记得当埃洛易丝把装修费账单交给他时,他们激烈地争吵了起来,他称他们那被装饰的房间为妓院里的总统套房。他想,米莉总是知道如何把房间布置得温暖而有个性……有点不太整洁,桌子上堆放着书籍;正好供男人放松休息。米莉又转身走了。他沉思地看着她。在他到来之前,米莉已经换掉了她今早些时候穿的那套制服,穿上了一条桔红色的宽松裤子和一件素黑色的毛衣,上面只有一条三束的装饰珠。理查森想,线条简洁,但效果却使人感到兴奋。米莉又回到了起居室,理查森发现自己正在欣赏她那美丽的身段。米莉的每一个动作都简洁而富有节奏,很少有多余的姿态。“米莉,”他说道,“你真是个让人惊讶的姑娘。”她端着饮料穿过房间,冰块在杯子里碰撞着发出轻轻的叮当声。他似乎感觉到了她便裤下修长的腿和坚实的臀部;还有那下意识的动作节奏……好象是一匹年少腿长的优秀赛马,他这样荒诞不经地想道。“怎么让人惊讶?”她问道。她把杯子递给了他,两人的手接触到了一起。“啊,”他说,“不穿那些薄如蝉翼的透明睡袍,裤子之类的东西,你就是世界上最有性感的两条腿动物。”他放下米莉递给他的杯子,站起身来,吻着她。等了一会,她轻轻推开他,走到了一边。“布赖恩,”米莉说道,“这样好吗?”9年前她就明白什么是所谓的爱情,还有后来失恋时那无法忍受的煎熬。她想她还没有象爱杰姆斯·豪登那样爱上理查森,但她知道他们两人之间现在已经存在着依恋与温情,而且如果时间和地点允许的话,还会有更多的东西。但她怀疑他们两人是否都愿意发生这种事。理查森结过婚……而且他又是个很实际的人;最终将是又一次了结……分离……理查森问道:“你说什么样子好,米莉?”米莉平静地说道:“我想你知道。”“是的,我知道。”他又拿起了饮料。他把杯子对着灯光,仔细地打量着杯子,然后又把它放了下来。米莉想,她需要爱。她的整个身体都渴望着爱。可是想她还没有象爱杰姆斯·豪登那样爱上理查森,但她知道他们两人之间现在已经存在着依恋与温情,而且如果时间和地点允许的话,还会有更多的东西。但她怀疑他们两人是否都愿意发生这种事。理查森结过婚……而且他又是个很实际的人;最终将是又一,对肉体的爱的欲望突然被一种更深的渴求所压倒……一定要有某种永久性的东西。但必须那样吗?以前,当她爱杰姆斯·豪登时,她曾经甘愿接受比那少的东西,暂时的东西。布赖恩·理查森慢慢地说道:“我想我能用一大堆花言巧语来骗你,米莉。可我们都是大人了;我想你并不需要言辞。”“是的,”她答道,“我不希望被人欺骗。但我也不希望当个动物。应当有更多的东西。”他生硬地回击道:“对某些人来说,再也没有什么更多的东西了。如果他们对自己说老实话的话,他们就会承认这一点的。”过了一会儿,他又怀疑起自己为什么要那么说:也许过于直率了?或许是自我怜悯?但他最讨厌别人身上的这类感情。但他没想到这话深深刺伤了米莉。她的眼里闪着泪水。“米莉,”他说道,“我很抱歉。”她摇了摇头,他走到她身边,掏出一方手帕,轻轻地擦着她的眼睛和脸上的小溪。“听我说,我不应该那么说。”“没关系,”米莉说道,“我想我刚才太女人气了。”啊,我的上帝,她想道,我这是怎么了。那么自信自立的米莉·弗里德曼……却象个孩子似的哭。这个男子与我有什么关系?我为什么不能象以前那样洒脱地把这类事情抛到身后?他伸出两臂抱住了她。“我需要你,米莉,”他轻声说道,“我不知道用什么其他方式来表达自己,只能说我需要你。”他扳起她的头,又一次吻着她。这次她响应着。过了一会儿,他开始向上掀着她的毛衣。一阵犹豫向她袭来。“不,布赖恩!请别这样!”但她没有企图挣脱。他抚弄着她,内心的欲望越来越强烈。现在她明白了,她愿意。等事后,又会有那种孤独感,失落感。但是此刻……此刻……她闭着眼睛,她的身体颤抖着……此刻。“好吧,”她用干哑的声音说道。无言中,电灯开关啪的一声闭了。外面轻轻传来喷气客机在城市上空掠过的轰响。飞机声越来越近,然后又向西侧转,迅速在黑暗中爬高,渐渐远去。这是飞往温哥华的夜班飞机,旅客中包括德弗罗参议员。“轻点,布赖恩,”米莉轻声说道,“这次……请你轻轻来。” 第六章 阿兰·梅特兰德 在温哥华的圣诞节早上,阿兰·梅特兰德醒得很晚。当他醒来时,他感到嘴里象塞了团棉花似的,有股麻木的感觉,那是因为头一天晚上在他的律师合伙人家里喝了酒的缘故。他打着哈欠,挠着头发剪得短短的,有些发痒的脑袋,想起了昨天晚上,他、汤姆·路易斯和汤姆的妻子丽莲3个人一共喝了12瓶酒。他们也太奢侈了,因为无论是他,还是汤姆,都没有多余的钱这样挥霍,特别是现在丽莲怀了孕,汤姆又越来越难以为他们6个月前在温哥华北部买的那座小房子支付抵押款。然后他又想,管他的。有着象他6英尺高运动员一样健壮的身躯,他从床上滚了下来,打着赤脚朝洗澡间走去。从洗澡间里出来,他穿上了一条法兰绒裤子和一件大学生圆领半袖衫,然后冲了一杯速溶咖啡,烤了面包,往上面抹了点装在一只小罐里的蜂蜜。为了吃得舒服些,他只好坐在占据了房间大部分面积的床上。他的房间十分狭小拥挤,是在英吉利湾附近吉尔福特街上的单身汉公寓里的一套房间。白天,他可以把床收进墙里,就象飞机起飞后收回起落架一样。但阿兰·梅特兰德很少在早上急着把床放回去,而总是宁愿慢慢地进入一天。很久以前他发现,当他慢慢地介入一件事时,他常常可以把它干得很好。从那以后,他就一直是这样行事的。他正思考着要不要再煎一点火腿,这时电话响了起来。是汤姆·路易斯打来的。“告诉你,傻瓜,”汤姆说,“你怎么从来也没有告诉过我你还有上层社会的朋友?”“正经人不吹牛。范德比尔特夫妇和我……”阿兰咽下了一块刚嚼了两下的面包。“你说什么上层社会朋友?”“例如说德弗罗参议员。就是那位理查德·德弗罗。他希望你到他那里去一趟,今天就去,要快。”“你一定是疯了。”“我疯了?去你的吧!我刚刚接到G·K·布里安特的电话,就是库里纳、布里安特、莫迪摩尔、兰尼和罗伯兹法律合伙事务所的那个布里安特,他们那个事务所名称又叫‘我们代表人民’。德弗罗参议员的大多数法律事务都是由他们承办的,但这一回参议员特别指名要你经手他的一桩诉讼。”“这怎么可能呢?”阿兰满腹狐疑。“一定是有人搞错了;显然有人把名字搞错了。”“听着,年轻人,”汤姆说道。“如果说造物主赋予了你超常的愚蠢的话,那就请你别再锦上添花了。他们要找的人是一个繁荣的新法律事务所——路易斯和梅特兰德律师合伙事务所里的梅特兰德。这不正是你吗?既然我们有过几个主顾,我们至少也算是个繁荣的事务所,不对吗?”“当然,不过……”“问题是,为什么象德弗罗参议员这样一个名人要委托梅特兰德办事,而不找在法律学院比梅特兰德高一年级,也聪明得多的路易斯呢?我百思不得其解。但是……”汤姆·路易斯幽默地说道。“等一等,”阿兰插嘴道。“你说的是德弗罗吗?”“啊,我提他的名字还不到6次。我承认,这几次数远不够让你记下他的名字……”“在我念大学最后一年的时候,我遇见了一个叫莎伦·德弗罗的姑娘。当时我们见了几次面,出去约会了一次,不过以后再也没看见她。也许她……”“也许是她起了作用;也许不是她。我所知道的只是,在这天空晴朗,阳光灿烂的圣诞之晨,德弗罗参议员正在等一位名叫阿兰·梅特兰德的人。”“我去,”阿兰说道,“也许他在圣诞树下为我准备了一份礼物。“这是地址,”汤姆在电话中读出地址,等阿兰写下来后,他又说,“我会为你祈祷的。我也许会叫我们办公室的房东一块为你祈祷;别忘了,他还指望从你这笔收入中得到房租呢。”“告诉他我会尽全力的。”“没问题,”汤姆说,“祝你好运。”德弗罗参议员住在西南海运路。这毫不奇怪,阿兰·梅特兰德想。阿兰很熟悉这条大路,既因为这里有名气,也因为他在大学时曾经来过这里。这地方地势较高,下面正好是温哥华市的商业区,南面是逐渐开阔的弗雷泽河北系,河水从这里流向田园诗般的鹿鹿岛。这里是社交活动的麦加朝圣地,是大量财富累积的地方。在这条大路的大多数地方,都可以看到极为优美的景色,在天气晴朗的时候甚至可以眺望到美国边境和美国的华盛顿州。阿兰想,这里如此优美的风景好象有象征性,因为住在这里的大多数人不是靠个人奋斗成为社会名流,就是生来便具有高贵的血统。另一个有象征意义的景象是这里繁荣的木材业,下面的河里堆着成堆成堆的木材,拖船壮观地拖着山一样的木材运往木材加工厂。过去伐木和木材业为加拿大不列颠省带来了大笔的财富,直到现在,它仍然是这个省的主要财源。当阿兰·梅特兰德找到了德弗罗参议员的宅所时,他又一次望到了弗雷泽河。阿兰想,这位参议员的宅所占据的一定是整个海岸线上最好的位置。今天天气晴朗,阳光明媚,空气清新。他开车来到了参议员住的那座都铎王朝风格的大楼前。一道高高的雪杉墙挡住了行人的视线,而且房子又离路边较远,使好奇的人无法轻易看到这座房子的模样。一条汽车道通向院子里面,院子的入口处是双扇锻铁门,上面铸有奇形怪状的装饰物。车道上停着一辆锃亮的克莱斯勒“帝国”牌轿车,于是梅特兰德把自己的那辆褪了色的老牌“猎鹿”牌轿车停在了后面。他下了车,朝那豪华的门廊下一扇巨大的饰满铁钉的前门走去,按了一下门铃,一会儿便见一个男仆前来开门。“早上好,”阿兰说道,“我叫梅特兰德。”“请进,先生。”那男仆是位瘦弱的白发老人,他走路的姿态好象是脚上有伤的样子。他领着阿兰穿过一段短短的富有弹性的砖铺走廊,来到一个高大的门厅。这时,在大厅入口处出现一个苗条纤细的身影。她是莎伦·德弗罗。她仍然象他记得那样,虽然美丽动人,但娇小精灵,椭圆形的脸,深邃而幽默的眼睛。但阿兰注意到,她的发型变了。她原来的头发是油黑的,留得长长的;现在则剪得很短,很时髦。“你好”,阿兰说,“我听说你想用个律师。”“眼下么,”莎伦很快地接上说,“我们宁愿雇个管工,爷爷洗澡间里的便池一直在流水。他又想起了一件事——她的左颊上有一个酒窝,每当她笑时,酒窝便出现了。此刻那酒窝又出现了。“现在这位律师还是个业余管工,”阿兰说道。“最近,法律方面的买卖不太兴隆啊。”莎伦笑了起来。“这么说我想起你来还不错。”男仆接过他的大衣,阿兰好奇地四下打量着。这整座房子里里外外都显示着财富和物质丰裕。他现在位于一个大门厅里,门厅的墙上饰着精致的褶绉亚麻墙板,天花板上嵌着文艺复兴时期风格的绘画,地板则是由闪着光泽的橡木镶制而成的。在那高大的都铎风格壁炉里,木柴正在欢快地燃烧着。壁炉两侧是凹凸不平的浮壁柱,旁边还放着一张伊丽莎白女王时代的长餐桌,上面摆着红色和黄色的玫瑰花。在一块五颜六色的克曼地毯上,一把典雅的约克郡大扶手椅对着一张克罗尔沙发。在大厅的另一侧,在椭圆形窗户四周点缀着松捻绒线刺绣的帷幔。“爷爷是昨晚从渥太华回来的,”莎伦来到他跟前说。“在吃早饭时,他说起要找一个年轻的亚伯拉罕·林肯(19世纪美国内战时期的杰出总统,年轻时曾是一个才华横溢的律师——译者注)。于是我就说我以前认识一个叫阿兰·梅特兰德的人,他毕业后将成为律师,他还有各种理想……顺便问一下,你现在还有那些理想吧?”“我想是的,”阿兰嘴里这样说道,但心里略有点不舒服。他想当时他当着这位姑娘说的大话一定远远比他现在记得的要多得多。“总之,我得谢谢你想到了我。”房子里很温暖,他的脖子在他那件唯一体面的炭灰色西服里衬着的白衬衣的硬里转了几下。“我们到客厅里去吧,”莎伦说道,“爷爷一会就来了。”他跟着她穿过大厅。她打开了一扇门,阳光射了进来。他们现在来到的这间客厅比大厅还要宽敞,还要明亮些,最主要的是不象大厅那样令人生畏,阿兰这样想。客厅里陈设的家具是英国切宾代尔式的和谢尔顿式的,地上铺的是波斯地毯,墙上饰有锦缎,并装有镶金的水晶灯台,还有一些油画真品,包括德加斯、西扎内和现代的劳伦·哈里斯的作品。一棵大大的圣诞树占据了房间的一个角,旁边是一架斯坦威钢琴。加铅条的玻璃窗是关着的,窗外是一段石板台阶。“我想,你的爷爷就是德弗罗参议员吧,”阿兰说。“啊,对了,我忘了你不知道这一点。”莎伦向阿兰指了指切宾代尔式的长椅,然后自己坐在了对面。“我的父母离婚了,知道吗?现在我爸爸住在欧洲,大多数时间是在瑞士。妈妈又结婚了。后来到阿根廷去了,所以我住在这里。”她很自然地,毫无伤感地说道。“噢,噢,噢!这么说这就是那位年轻人了。”一个洪钟般的声音在大厅里嗡嗡地响起来。只见德弗罗站在那里,满头白发梳得整整齐齐,圆角下摆的晨礼服熨得平平展展,翻领上还别着一束小小的玫瑰花。他搓着两只手走了进来。莎伦担当起了介绍的任务。“我应该道歉,梅特兰德先生,”参议员礼数周全地说道。“我想在圣诞节就把你找来,一定给你带来诸多不便吧。”“没有什么,先生,”阿兰说。“很好。那么在我们谈正事之前,大概你愿意和我们一块喝杯雪利酒吧。”“谢谢。”在一张桃花心木桌子上放着一些玻璃杯和一只圆玻璃瓶子。当莎伦倒酒时,阿兰大着胆子说了一句:“您的家真美,参议员先生。”“你这么想我真高兴,我的孩子。”老参议员看上去十分得意。“我一生都十分乐于用精美的东西来包围自己。”“爷爷是个很有名气的收藏家,”莎伦说道。她把杯子递给了他们。“唯一的问题是,有时候你会觉得是生活在博物馆里。”“年轻人总是嘲笑古董,或是装作嘲笑古董。”参议员开心地冲着他的孙女笑着。“不过我对莎伦是抱有希望的。这间会客厅是我们俩一起布置的。”“这里的效果给人的印象很深,”阿兰说。“我相信这是真话,”参议员用喜爱的目光打量着四周。“我们这有九件很不一般的东西。例如这个,它是中国唐代的一件辉煌的杰作。”他伸出手去,轻轻地抚摸着一只色泽精美的瓷马,上面还坐着一个骑手。这件古董单独放在一个大理石面的锈架上。“两千六百年前,在一个也许比我们今天这个社会更为文明的国度里,一位工艺大师设计了它。”“它真太美了,”阿兰说。他想,单单在这间客厅里就一定收藏着大笔的财富。他在心里比较着这周围的一切和汤姆·路易斯那象方盒子一样的只有两间卧室的平房,昨天晚上他就是在那里度过的。“不过,现在我们来谈谈正事吧。”参议员的语调变得尖刻而一本正经起来。三人坐了下来。“我很抱歉,我的孩子,正如我刚才所说,这么突然地把你找来。但是有一件事,使我感到关切,同情,并且不允许拖延。”德弗罗解释说,他关心的是那艘船上的偷乘者亨利·杜瓦尔,即“那个不幸的年轻人,无家可归,又无国籍,正站在我们的门前,以人类的名义恳求入境。”“是的,”阿兰说,“我昨晚读到了它:我记得我当时想这事没什么办法可想。”莎伦一直在仔细地听着,这时她问道:“为什么不行?”阿兰回答说:“主要是因为加拿大的移民法对谁可以入境,谁不能入境规定得很严格。”“可是据报纸上说,政府甚至连为他举行一次听证会的机会都没有给他。”莎伦抗议道。“对啊,我的孩子,这怎么解释呢?”参议员挑起一道眉毛,以疑问的口吻问道。“当一个人连出庭的机会都没有,我们所宣称的自由何在?”“请别误解了我的p>“是的,”阿兰说,“我昨晚读到了它:我记得我当时想这事没什么办法可想。”莎伦一直在仔细地听着,这时她问道:“为意思,”阿兰说道。“我并不是在为事情的现状辩护。实际上我们在法律学院时就研究过移民法,我本人也认为其中有不少不合理的地方。但我谈的是现行的法律。如果谈到改变法律,那就是您的事情了。参议员。”德弗罗参议员叹了一口气。“难啊,太难啦,还遇上一个象现在这样不灵活的政府。但请告诉我,你真的认为从法律角度上来讲,我们对这个不幸的年轻人无能为力了吗?”阿兰犹豫着。“当然,这是我非正式的看法。”“当然。”“好吧,假如报纸上报道的事实都是真实的,那么杜瓦尔就的确没有任何权利。如果他要想得到为他举行听证会的机会,他首先必须正式入境,而看目前的情况,这一点不太现实。而且即使举行这种听证会,我也怀疑是否会有什么作用。”阿兰看了莎伦一眼。“我想事情的最终结果将是,那艘轮船将开航,杜瓦尔又一块跟着走了,就象他来时一样。”“也许,也许。”参议员思考着,双眼凝视着对面墙上一幅西扎内的风景画。“可是有的时候,法律也有空子可钻。”“很常见,”阿兰点头同意。“我说过我谈的只是私下的看法。”“我是说过,我的孩子。”参议员已把目光从油画上收了回来,态度又重新认真了起来。“正因为这个原因,我才需要你去深入研究一下这件事,看看是否存在什么绕过法律的机会。总之,我希望你作为这位不幸的年轻人的辩护律师。”“可是如果他……。”德弗罗参议员有点责备地举起一只手。“我恳求你:叫我说完。我愿意支付诉讼费和你的一切必要花费。作为条件我只要求你为我在这件事中起的作用保密。”阿兰在长椅上不安地动了动。他知道,现在无论对他来说,还是对一些其他的人来说都是一个极为重要的时刻。这一案件本身最终可能会毫无结果,但如果处理得当,则可以为今后建立必要的关系,为将来的委托创造条件。他今天早晨来这里时,他还不知道自己将会遇到什么情况;现在他知道了,他觉得自己应当高兴。但是他总觉得有点不安,有点怀疑。他觉得在事情的背后,一定还有一些其它的背景,老参议员没有讲明。他感到莎伦的眼睛正望着他。他并没顾虑许多,直率地问道:“为什么要这样,参议员?”“为什么哪样,我的孩子?”“为什么你希望我为你在这件事中起的作用保密?”参议员一时看上去有些为难,但接着又露出了笑容。“在《圣经》上有这么一段话,我想是这么写的‘当你施与时,别让你的左手知道你的右手在做什么。’”表演得真漂亮。但阿兰·梅特兰德的脑子似乎动了一下。他平静地问道:“先生,是施与,还是政治?”参议员的眉头垂了下来。“恐怕我没听明白你的意思。”阿兰想,完了,就这么吹了。你的买卖就这么砸了,你差一点能得到的第一号大主顾就这么被你失去了。但他仍认真地说道:“目前,移民问题是头号政治热点。这一事件报上已经登了,并且可能给政府带来很大麻烦。参议员,你心里是不是想利用船上这个偷乘者作为你的卒子?你之所以找到我,而不利用你常用的法律事务所,是不是因为我年轻幼稚,而且不会牵连到你?很遗憾,先生,但的确不能以这种方式从事律师工作。”他的用词比他一开始打算的强硬了些,但他已无法抑制他的愤怒了。此时,他真不知道回去以后该如何向他的合伙人汤姆·路易斯解释,也许汤姆在这种情况下也会象他这样做?也许不会。汤姆可是唐·吉诃德式的人物,他有充分的理智,决不会白白扔掉就要到手的收入。他似乎听见一阵轰轰的声音。他奇怪地发现德弗罗参议员正在大笑。“年轻幼稚,这是你说的吗,我的孩子?”参议员停了一下,又哈哈大笑起来,他的腹部不停地起伏着。“你也许年轻,可决不幼稚。你看呢,莎伦?”“我得说你让人家识破了,爷爷。”阿兰发现莎伦正带着尊敬的目光看着他。“的确,的确,亲爱的;一点不错。你真的找到了一个精明的年轻人。”阿兰发现形势被改变了,只是他还说不清楚到底朝什么方向转变。他唯一有把握的一件事是,德弗罗参议员是一个有多重性格的人。“好吧,这么说我们的牌都亮到桌上了。”参议员的语调微微有了一点变化,不象刚才那么沉稳,而更象是在和一个同龄人交谈。“让我们假设你说的一切都是真的。那么船上的那个年轻人就没有权利得到法律上的帮助了吗?难道只因为某人的动机复杂就要挡回他伸向这位年轻人的援助之手吗?假如你,我的孩子,假如你落水了,快要淹死了,有个人认为你活着可能对他有用,就游过来救你。难道这时你还会在乎他的动机而拒绝他的帮助吗?”“不,”阿兰说,“我想我不会拒绝帮助的。”“那么还有什么区别呢?”德弗罗在他的椅子上向前靠了靠。“请允许我问你点问题。我想你相信应该对不公正的行为加以纠正的吧?”“当然。”“当然。”参议员理解地点了点头。“那么让我考虑一下船上的那位年轻人。我们得知他没有合法权利。他不是加拿大人,也不是个合格的移民,甚至连暂时过境者都不是。从法律的角度来看,他这个人根本不存在。因此,即使他想求助于法律和公正,请求法庭允许他进入本国或其他国家,他都不能那么做。这么说对吧?”“要是我,恐怕得换一种说法,”阿兰说,“但就其实质来说是不错的。”“也就是说,靠了靠。“请允许我问你点问题。我想你相信应该对不公正的行为加以纠正的吧?”“是的。”阿兰狡黠地笑了笑。“是的。”“然而,假定在今天晚上,同是那个年轻人在温哥华港口的那艘船上杀了人,或者纵了火,他会怎么样呢?”阿兰点了头。他能看到问题的要害。“他会被带上岸并受到审判。”“完全正确,我的孩子。而且如他被认为有罪,他将被处以刑罚,根本没人在乎他是否有法律地位。这样一来你就全明白了,法律是可以管得到他的,而他却得不到法律的保护。”这是一番干净利落的说理。这不奇怪,阿兰想道。这位老人的确能言善辩。不管善辩不善辩,主要的是他提出的论点是站得住脚的。为什么法律在这里只能单向使用?只能用来惩罚那人,而不能用来保护他呢?而且即使德弗罗参议员有其政治动机,但这丝毫也不能改变他提出的那个重要事实,那就是,在我们国度里出现了一个被剥夺了基本人权的人。阿兰在思考着。法律能为船上的那个人做些什么吗?是能还是不能?如果不能,为什么?阿兰·梅特兰德对法律和正义并没抱有什么幼稚的幻想。虽然他刚刚加入律师的行列,但他知道,所谓正义既不是自动实现的,也不是不偏不倚的。有时非正义一方还会战胜正义的一方。他知道,一个人的社会地位对罪与罚都很有关系,那些用钱来充分利用一切法律程序的人往往很难因为犯罪而受到应得的惩罚,那些不太有钱的人则办不到。他确信,法律程序的迟缓有时会使清白的人失去应有的权利,有些人则因开庭一天的费用极高而未能寻求申诉和赔偿。而另一方面,在案件积压而过度繁忙的地方法院,法官们为有效地伸张正义,常常不能认真考虑被告人的权利。所有从事法律工作的实习生和律师都迟早会了解这一切的,梅特兰德也一样。有时,这一现实使他感到十分痛苦,如同那些年纪虽长,但多年的法庭生涯已磨掉他们现实主义锐气的老律师同行们一样痛苦。但是,尽管法律有其缺陷和不完善之处,它毕竟有一个最大的优点。那就是它本身,它的存在。它的最大的功劳就在于它有章可循。法律存在的本身向人民表明,平等人权是一个值得追求的目标。至于法律的缺陷则需要通过改革纠正它。改革总是不断出现的,虽然总是落后于需要。但是,无论是对于最卑微的人,还是对于最伟大的人,只要他们愿意诉讼法律,法庭的大门总是敞开的,而在它的后面,同样敞开的还有上诉法庭的大门。可惜,只有对亨利·杜瓦尔例外。阿兰意识到参议员那怀着期待的目光正望着他。莎伦的脸上有一丝难以察觉的不满。“德弗罗参议员,”阿兰说,“如果我受理这个案子,并假定船上的那个偷乘者愿意我为他辩护,那么我的委托人将是他本人,是这样吗?”“我想你可以这么说。”阿兰笑了。“换句话说——是的。”参议员仰起脸来大笑着。“我开始喜欢你了,孩子。请接着讲。”“即使你在事情的幕后,”阿兰谨慎地说道,“我代表我的委托人所采取的一切行动都只能由我和我的委托人来决定,不必与任何第三人商量。”老人机敏地望着阿兰。“难道你不认为请戏班子的人有权……”“不,先生,在这件事上不行。如果我有一个委托人,我就要努力满足他的最大需要,而不是去做政治上对别人最有利的事。”参议员的脸上的笑容消逝了,他的声音明显地冷峻了起来。“我应该提醒你,我现在给你提供的机会是许多年轻律师梦寐以求的。”阿兰站了起来。“那么我建议你到电话簿上找他们吧,先生。”他转向莎伦。“对不起,我让你失望了。”“等一下!”参议员先开口了。他也站了起来,正视着阿兰。他那洪亮的大嗓门又响了起来。“我要告诉你,我的孩子,我认为你缺乏耐心,傲慢无礼,知恩不报,但我还是接受你的条件。”于是,他们握手成交,参议员让阿兰留下吃午饭,但阿兰谢绝了。“我最好今天就到那条船上看看,”他说道。“因为船要按时起航,时间恐怕不多了。”莎伦领着他朝门口走去。阿兰一边穿着大衣,一边意识到她有意朝他贴近,以至于她身上的香水味都能被闻到。他有些尴尬地说道:“能见到你真高兴。”她笑了。“我也这样想。”她脸上的酒窝又出现了一下。“而且即使你不向爷爷汇报情况,有机会还是再来坐坐吧。”“我感到奇怪的是,我怎么会这么久没来找你,”阿兰高兴地说道。昨天晚上的那场雨在码头上留下了滩滩水洼,阿兰·梅特兰德小心地绕开水洼走着,不时地抬头向前望着一长排轮船。刚才,一个牵着一只杂种狗的独臂看门人告诉他朝这边来,那人是他在这寂静而空旷无人的码头上看到的唯一的一个人。此时,他读着写在每条停泊着的船上的名字,发现“瓦斯特维克”号船是在前面的第二条船。船上唯一有生命的迹象是烟囱里冒出的细细的一缕青烟,海风迅速地吹淡、吹散了烟柱。船周围有很轻的声音:海水的轻轻拍打声;下面不知什么地方有木头发出的吱吱咯吱的响声;上面,飞翔的苍鹭的哀鸣声。码头上的声音是孤寂的声音,阿兰这样想着。他想象着他要来看的这个人到底在多少个码头上听见过这种声音。他还在想着那个亨利·杜瓦尔将是什么样的人。当然,报纸是以同情的笔触描绘他的,但报纸上刊登的东西常常并无根据。也许这个人是个没人敢要的糟糕的海上流浪汉,也许人家不让他上岸是有充分的道理的。他抓住船上的铁舷梯,攀登了上去。当他爬到梯子顶端时,他的手已沾满了铁锈吹淡、吹。在通向甲板的入口处,一条铁链横在过道上。铁链上吊着一小块胶合板,上面粗糙地写着几个大字:非船上事务谢绝登船S·杰贝克船长此令阿兰摘开铁链的钩子,跨了过去。他刚朝一扇钢门走了几步,忽然一个声音冲着他喊了起来。“你没有看见告示吗?谢绝记者上船!”阿兰转过身来。沿着甲板走来的这个人大约三十五六岁的样子,瘦高的个子。他穿着一件皱皱巴巴的棕色上衣,下巴上胡髭拉碴。他发“r”音非常含糊,听口音象是个北欧人。“我不是记者,”阿兰说道,“我想见船长。”“船长很忙。我是三副。”那个高个子混浊地咳嗽了一声,清了清嗓子然后利落地向船舷外吐了口痰。“你的感冒不轻啊,”阿兰说道。“啊!这该怪你这个国家——又潮又冷。在我的家乡瑞典,天气也很冷,但气候却十分干燥,象刀子一样。你为什么要见船长?”“我是一名律师,”阿兰说。“我想看看能否帮帮你们的偷乘者,那个亨利·杜瓦尔。”“杜瓦尔,杜瓦尔,突然一切都是杜瓦尔;他成了这儿最重要的人物了。不过,你帮不了他。我们已经——那话怎么讲来着——已经卡住了。他得永远和我们待下去了,一直到这船沉了时为止。”那个高个子嘲弄地笑了起来。“你仔细看看周围,这船用不了多久了。”阿兰打量着船上的铁锈和不断脱落的油漆。他用鼻子嗅了嗅,那股烂白菜味十分强烈。“不错,”他说,“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好吧,”那高个子说道,“既然你不是记者,也许船长会见你的。”他招了招手。“来吧!作为一件圣诞礼物,我亲自送你去吧。”船长舱里十分闷热。也许船舱的主人喜欢这样,因为阿兰注意到,在靠近船舷上的两扇窗口都关得严严的。舱里的空气也十分浑浊,到处弥漫着呛人的烟雾。杰贝克船长穿着一件西服背心和一双老式地毯拖鞋。当阿兰进来时,他从一把皮椅上站起身来。刚才他正在看一本书——一本很厚的书。他把书放了下来。“谢谢您接见我,”阿兰说道。“我叫梅特兰德。”“我叫西古尔德·杰贝克。”船长伸出一只骨节粗壮、毛茸茸的大手。“我的三副说你是一名律师。”“是的,”阿兰说道。“我在报上读到了关于你们的偷乘者的事,我想来看看能不能帮点忙。”“请坐。”船长朝一把椅子指了一下,自己也坐回到自己的椅子上。阿兰注意到,船长的舱房十分舒适,洁净,舱里的木器和铜器闪着光亮,与船上其它部分形成鲜明对比。船舱的三面都饰有桃木墙板,地上放有几张绿色皮椅、一张小餐桌和一张锃亮的桌面是旋转的写字台。一扇挂着门帘的小门大概是通向洗澡间的。阿兰的目光四处扫视着,最后落在了船长刚才放下的那本书上。“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书,”杰贝克船长说,“《罪与罚》。”“你读的可是俄文原版。”阿兰惊讶地说道。“我读得非常慢,”船长说道,“俄文是我不太好的语言之一。”他从一只烟灰缸上拿起一个烟斗,敲掉里面的烟灰,然后又开始装着烟丝。“陀思妥耶夫斯基相信,正义总能得到伸张。”“你不相信吗?”“有时人等不了那么久,特别是在年轻时。”“象亨利·杜瓦尔?”船长考虑着,吸着烟斗。“你能做些什么呢?他是个无名氏,他根本不存在。”“也许我什么也做不了,”阿兰说,“但我还是想和他谈一谈。许多人对他表示关切,如果可能的话,还有一些人愿意提供帮助。”杰贝克船长审视地望着阿兰。“这种关切能持久吗?也许我的那位偷乘者只不过是你们常说的那种‘9天的好奇?’”“如果他是的话,”阿兰说道,“那么只剩下7天了。”船长又停了下来。一会儿,他小心地说道:“你知道,我有责任弄走这个偷乘者。偷乘者要花钱来养活,而现在维持船上生活的经费已经够少的了。船主说利润收入很低,因此要我们节约。你已经看到了船上的状况。”“我理解这一点,船长。”“但这个年轻人已经跟我20个月了。可以说在这么一段时间里,人是能够产生一种看法的,甚至产生依附感。”他的声音不高,思虑重重。“那孩子一直没有过过好日子;也许他永远也过不上了,而且我想那也不关我的事。但我仍不喜欢看见他被唤起希望,然后这些希望又破灭了。”“我只能再告诉你一遍,”阿兰说道,“有些人希望看见他在这里得到一次机会。也许这仍实现不了,但如果没人试一试,那我们就永远也不知道是否真的实现不了。”“这倒是。”船长点点头。“好吧,梅特兰德先生,我马上叫人找他来,你们可以在这里谈。你想单独谈吗?”“不必,”阿兰说。“如果你待在这,那太好了。”亨利·杜瓦尔紧张地站在门口。他看见了阿兰·梅特兰德,然后又望着杰贝克船长。船长示意杜瓦尔进来。“你不用害怕。这位是梅特兰德先生,他是位律师。他来这里是要帮助你。”“我昨天从报纸上看到了有关你的报道,”阿兰笑着说道。他伸出手去,杜瓦尔迟疑地握住了它。阿兰发现,他本人比报纸上他的照片显得更年轻,他那深陷的眼睛里含着一种不安和警惕的神情。他穿着一条工装裤和一件手织水手衫。“挺好,那些写的东西,是吗?”他急切地问道。“写得很好,”阿兰说道,“我来这儿是想了解一下里面有多少是真实的。”“都真实!我讲实话!”他的表情象是受了伤害,仿佛有人指控了他什么。阿兰想,我得仔细斟酌词句。“我相信你说的是实话,”阿兰安抚地说道,“我想知道的是那家报纸是不是如实地报道的。”“我不懂。”杜瓦尔摇了摇头,他的表情仍然是一副受了委屈的样子。“我们先不管它,”阿兰说道。看来他的头开得似乎不好。他继续说道:“船长对你说了,我是律师。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将代表你,并尽可能把你的案子提交我们国家的法庭。”亨利·杜瓦尔看了看阿兰,又望了望船长。“我没钱。我不能支付律师。”“什么也用不着支付,”阿兰说。“那谁支付?”又是一道警惕的目光。“有人会支付的。”船长插进一句。“是不是由于某种原因,你不能告诉他谁付钱,梅特兰德先生?”“是的,”阿兰说道,“给我的指示是我不能泄露那人的姓名。我只能告诉你说那是一个富有同情心,并且愿意帮忙的人。”“有时是有好人啊,”船长说道。他显然十分满意,并向杜瓦尔肯定地点了点头。想起德弗罗参议员和他们的动机,阿兰一时感到良心有些不安。但他镇定了下来,提醒自己他毕竟还是坚持了他要求的条件的。“如果我留下来,我干活,”亨利·杜瓦尔坚持道,“我挣钱。我还一切。”“好吧,”阿兰说道,“我想如果你愿意你可以那么做。”“我还一切。”那年轻人的脸上露出热切的神情。不信任感暂时消失了。“我当然要告诉你,”阿兰说,“也许最后我什么忙也帮不了你。你明白了吗?”杜瓦尔似乎糊涂了。船长解释道:“梅特兰德先生将尽他的最大力量。但也许移民局会不同意……就象以前一样。”杜瓦尔慢慢地点了点头。“我懂。”“我想起一件事,杰贝克船长,”阿兰说。“从你到这里之后,你是否带亨利去过移民局,要求就他入境一事举行正式听证会?”“一位移民官来过我们船上……”“不,”阿兰坚持道。“我的意思是除此而外。你是否带他去过移民局大楼,要求举行正式调查会?”“那有什么用?”船长耸耸肩。“得到的回答是一个样。此外,在港口里我时间很紧,有许多事情要做。今天是圣诞节,所以我才有时间看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书。“换句话说,”阿兰温和地说,“由于你太忙,你还没有带他去要求举行正式调查,是不是这样?”他尽量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象是随便问,但一个主意正在他心里生成。“是这样,”杰贝克船长说,“当然,如果有作用的话……”“暂时先不说它吧,”阿兰说道。他的想法还很模糊,稍纵即逝,也可能最终什么结果也没有。不管怎么说,他需要时间来彻底阅读一下移民方面的各种法规。他很快转了一下话题。“亨利,”他对杜瓦尔说,“我现在想和你一块回忆一下你以前的一切事情,从你最早能记得的时候开始。我知道有些事情已经登在报上了,但有些事情可能被漏掉了,还可能有些事是你在此之后又想起来的。你从头开始讲好不好?你能记得的第一件事是什么?”“我母亲。”杜瓦尔说道。“她给你留下的最深刻的印象是什么?”“她对我好,”杜瓦尔简单地说道,“她死后,没有人再好——直到这船上。”杰贝克船长站了起来,转过身来,背朝着阿兰和杜瓦尔。他在慢慢地重新装着烟斗。“给我讲讲你的母亲,亨利,”阿兰说道,“她什么样,她常说些什么,你们一块做些什么。”“我母亲好看,我想。当我小孩,她抱我;我听,她唱。”年轻的偷乘者慢慢地,小心翼翼地说着,好象他的过去是一件易损的器皿,只能轻拿轻放,不然就会消失。“还有时她说:明天我们上船,去找一个新的家乡。我们一起走……”他时而犹犹豫豫,时而信心十足地谈着。他确信他的母亲是一个法国人,在他出生之前,她的家人返回了法国。至于她为什么与她的父母中断了联系,这只能靠猜测了。也许这与他的父亲有关,他的父亲(据他母亲说)曾与他母亲在的黎波里短暂地住过一段时间后,就离开了她,又出了海。他现在讲的与他两天前告诉丹·奥利夫的基本相同。阿兰从头到尾仔细地听着,必要时鼓励和提示他一下,当觉得有混淆时,则插进一个问题。但在大多数时间里,他一直在观察亨利·杜瓦尔的脸。这是一张使人信任的脸,随着他对事件的叙述和心潮的起伏,他脸上一会儿洋溢着兴奋,一会儿又布满愁云。有时还流露出痛苦的表情,当他描述到他母亲的死时,他的眼睛闪着泪花。阿兰对自己说,如果这是在法庭作证,我肯定会相信他说的话。作为最后一个问题,他问道:“你为什么要来这里?为什么选中了加拿大?”这一回他一定要作出虚伪的回答啦,阿兰想:他可能会说因为加拿大是一个美丽的国家,他一直向往能生活在这里。亨利·杜瓦尔仔细地考虑了一下,然后说道:“其他国家都不行。加拿大是最后试试的地方。如果这里不行,我想亨利·杜瓦尔没有家了,永远没有。”“好吧,”阿兰说道,“我想这是实话。”他发现自己莫名其妙地被感动了,他没有想到自己会产生这种情感。他是带着怀疑而来的,只准备在必要时诉讼法律,但没指望胜诉。然而现在他希望更多地卷入此事。他希望能为杜瓦尔做一些有积极意义的事情,把他从船上带下来,给他一个重新建立新生活的机会,并且是以一种命运从未允许他进行的方式来建立这个新生活。但这能办到吗?在移民法中的什么地方是否存在着某种漏洞,可以巧妙地利用它把杜瓦尔放进来呢?也许存在着这种漏洞,但如果是这样,那么就应该抓紧时间立即寻找它了。在刚才谈话的最后阶段,杰贝克船长几次进进出出。现在他又回来了,阿兰问道:“你的船将在温哥华停多久?”“本来只准备停五天。不幸的是机器需要修理,现在看来需要两个星期,也许需要3个星期。”阿兰点点头。两周或三周太短了,但比5天强多了。他说:“如果我要代表杜瓦尔采取法律程序,我必须要有杜瓦尔的书面委托书。”“那么你只好自己写下要说的话,然后让他签名,”船长杰贝克说道。“他只能写自己的名字,仅此而已。”阿兰从兜里掏出一个笔记本,想了一下,然后写道:我亨利·杜瓦尔目前被拘留在“瓦斯特维克号”货船上,停泊在加拿大哥伦比亚省温哥华市“海角”码头。我现在申请在该码头上岸入境,并请路易斯和梅特兰德合伙律师事务所的阿兰·梅特兰德作为我的律师,处理有关上述申请的全部事宜。船长仔细地听阿兰把上面的话念了一遍,然后点了点头。“很好,”他对杜瓦尔说,“如果要梅特兰德先生帮忙,你必须得在他写的东西上签上名字。”亨利·杜瓦尔拿着船长递过来的一支钢笔,慢慢地、笨拙地在那张从笔记本上扯下的纸上,用孩子般的潦草笔迹签下了名字。阿兰不耐烦地看着,他现在的唯一的想法就是回去认真整理一下先前他头脑里浮现出的想法,他有一种越来越兴奋的感觉。当然,他想的办法可能希望渺茫。但它也可能,仅仅可能,有一线成功的希望。 第七章 哈维·沃伦德先生 圣诞节短暂的休假很快就结束了,仿佛它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在圣诞节那天,豪登夫妇早上去参加了圣餐仪式。然后回到家中,接见了一些客人,大多数是官方访问者,还有一些家庭的朋友,这些活动直到午饭才结束。下午,莱克星敦夫妇开车前来拜访。豪登和莱克星敦两人把自己关在小屋子里一直谈了两个小时,讨论关于华盛顿会谈的安排。之后,玛格丽特和杰姆斯·豪登通过跨大西洋电话线与在伦敦过圣诞节的女儿、女婿和外孙们谈了话。等到双方每个成员都互相谈完之后,电话已经持续了很长时间,豪登看了看表,得意地想到是他那有钱的企业家女婿将付电话费,而不是他自己掏腰包。然后,豪登夫妇自己安静地用了晚餐。晚餐后,豪登单独在书房里工作了起来,玛格丽特则独自一个人在电视上看了一部老影片,是詹姆斯·希尔顿的那种伤感、温情的电影,片名叫《再见,齐普斯先生》。玛格丽特惆怅地想起她和她丈夫曾在30年代一块看过这部片子。然而现在,影片的主演和编剧都早已作古,而豪登夫妇也不再光顾影院了……晚间11点30分,玛格丽特道完晚安便自己上床去睡觉了,而豪登则一直工作到凌晨1时。米莉·弗里德曼的圣诞节就不那么劳累了,但也不那么有趣。她早上醒来得很晚,犹豫了好一会儿后,去教堂参加了一下礼拜活动,但没有参加圣餐。下午,她坐出租汽车去拜访了一位以前在多伦多的女朋友。她现在结婚了,也住在渥太华。她邀请米莉一块共进圣诞晚餐。她家里有好几个小孩,米莉没待一会,那些孩子就越来越顽皮。最后,她们谈的尽是些管教孩子、找保姆、生活费用之类的琐事,使米莉感到十分厌倦。米莉又一次意识到,她历来认为所谓甜蜜的家庭对她毫无吸引力,看来她还是明智的。她宁可要自己舒适的公寓、独立的生活、以及她所喜欢的工作与责任。随之她又想道,大概是因为自己逐渐老了,脾气变得古怪了。但是当她该告辞时,她还是松了口气。她的女朋友的丈夫驾车送她回公寓。在路上,他试探地接近她,被她坚决地拒绝了。整个一天中,她反复地考虑着布赖恩·理查森,想他此刻在干什么,会不会来电话。当他终于没来电话时,她感到极度地失望。常识告诉米莉,应该避免更深地陷入感情的纠葛中。她反复提醒着自己,别忘了他现在的婚姻状况,他们两人之间任何永久性的感情都不可能存在,而她又如此脆弱……但他的形象就是无法从她眼前消退,幻想压倒了理智,一个轻轻的声音不停地在她耳边回响:我需要你,米莉。我不知道还有什么别的方法来表达自己,只知道我需要你……最后,她带着这句甜美的话语和记忆慢慢地进入了梦乡。布赖恩·理查森度过了一个辛勤的圣诞节。他一清早就离开了米莉的公寓,然后回到了自己家里睡了4个小时的觉,最后被闹钟吵醒了。他发现埃洛易丝一晚上都没有回家。但这已经不足以使他奇怪了。他弄了点早饭吃了以后,开车来到斯巴克斯大街上的党总部。他在那里待了几乎一整天,思考和制定他与总理讨论过的宣传运动的细节。由于大楼内只有看门人和他两人,没有任何干扰,因此他的工作很有效率,当他傍晚回到自己那仍旧空荡荡的家中时,他颇带着几分满足感。白天,他曾有一两次惊奇地发现,他竟不知不觉地想起了昨天晚上米莉的样子。他有两次想打电话给她,但他警告自己要谨慎。这种事毕竟只不过是逢场作戏,不应当过分认真地看待。晚上,他看了一会书,然后就早早睡觉了。圣诞节就这样过去了。现在时间到了12月26日上午11时。“如果你今天上午想见沃伦德先生的话,他在。”当总理的行政助理走出豪登的办公室里间时,米莉·弗里德曼走了进去,并这样说道。那位行政助理是个认真而雄心勃勃的年轻人,名叫艾略特·普劳瑟,他独立生活和工作的能力很强。整个早上他都在不停地出出进进,在不断的应约前来谈话的人流之间,他见缝插针地进去向豪登请示工作、接受指示,汇报结果。米莉知道,这其中的大量活动都与即将进行的华盛顿会谈有关。“我为什么要见沃伦德呢?”正在仔细阅读一份文件的豪登,抬起头来不耐烦地说着。他桌上还摊着许多文件,上面都醒目地标着“绝密”二字,都是有关洲际防御的材料。对于军事方面的事情,豪登从来不感兴趣,即使现在,他仍不得不极力强制自己才能使精力集中起来,消化文件中的事实。有时使他感到心灰意冷的是,现在他能够花在社会福利事务方面的时间极少,而这本来是他当初从事政治活动时的主要兴趣。米莉一边往一只铝制真空杯中倒咖啡,一边平静地回答道:“我记得你在放假前一天打电话找沃伦德,当时他不在家。”她在咖啡里按惯例加了4块方糖,又加了许多奶油,然后小心地把杯子和一小碟巧克力馅饼放在总理面前的一张吸墨纸上。杰姆斯·豪登放下文件夹,拿起一只小饼,咬了一口。他满意地说道:“这比刚才那家伙强多了。多来点巧克力。”米莉笑了。假如豪登不那么专注于工作的话,他本应该注意到,今天米莉格外容光焕发,并且穿着十分富有魅力,一件得体的棕色花格带蓝色雪花点西服,里面是一件色调柔和的蓝色衬衣。“我记得,我的确打了电话,”总理停了一会说。“在温哥华有点移民方面的麻烦。”他又充满希望地说道:“不过也许现在那件事已经了结了。”“恐怕还没有,”‘米莉对他说,“理查森今天早晨专门打电话来。”她看了一下手中的一个笔记本。“他让我转告你说,那件事已成了西部地区的热门新闻,连东部的报纸也开始对此感兴趣了。”但她没告诉总理,理查森在电话上还热情体贴地加了一句,“米莉,你是个很了不起的人,我一直在想这事,我想我们不久应该再谈一次。”杰姆斯·豪登叹了口气道:“我想我最好见见哈维·沃伦德。你得想办法把他找来,十分钟就够用了。”“好吧,”米莉说道,“我把这事安排在今天上午。”豪登一边呷着咖啡一边问道:“外面积压的文件多吗?”米莉摇摇头。“没有急件了。我把几件急需要办的转给普劳瑟先生了。”“很好。”总理满意地点了点头。“在下几周里尽量这样做吧,米莉。”有时,即使在现在,他对米莉总能产生一种留恋往昔的感觉,只是生理上的欲望早已不翼而飞了。有时他甚至感到奇怪,那时怎么会和她发生那些事……包括他们之间的风流之事;还有他当时那么热烈的感情。当然,那时他时常感到很孤独,这是渥太华的后座众议员们常常遇到的;还有那种空虚感,每当议会开会时,他总是整天整天没事可干。而且那时,玛格丽特又常常不在……但现在回想起来,一切都似乎那么遥远,那么缥缈。“还有一件事,我真不愿意让你为它分心。”米莉犹豫地说道。“有一封银行来的信。再一次提醒你又超支了。”豪登收回了思绪,神情忧郁地说:“我早就担心他们会来信催的。”和3天前玛格丽特提起这事时一样,他为自己在这种重要时刻都不得不处理这类区区小事而感到愤然。他想,也许这是他自己的错误。他知道他只需将这事在党的那几个富裕的支持者和慷慨的美国朋友中扩散一下,大量金钱和礼物便会悄悄地向他涌来,并且不会附加任何条件。他前面的几任总理都曾做过这种事情,但豪登总是拒绝这样做,主要是由于他的自尊心。他想,他的一生是从孤儿院的施舍开始的,他决不能容忍在他奋斗了一生之后,又重新靠别人的施舍过活。他回想起玛格丽特对他们那微薄储蓄耗尽的速度之快表示的担忧。“你最好打电话给蒙特利尔信托基金会,”他指示米莉道。“看看莫多克斯先生能不能来我这谈谈。”“我想到你可能要见他,我已经核对过了,”米莉回答道,“你今天直到下午很晚才能有时间,我让他那时来吧。”豪登点头同意。他对米莉的敏捷与效率总是十分感激。他已喝完了杯里的咖啡,他非常喜欢滚烫的咖啡,也非常喜欢很甜,并加了很多奶油的咖啡。米莉又为他倒了一杯。他向后翘着椅子,得意地放松着自己。他非常欣赏一天当中这难得的几分钟轻松的时间。10分钟后,他又将回到紧张而专注的工作中去,他工作的节奏使他的助手们常常感到很难跟得上。米莉清楚这一点,并且在这些年中逐渐学会了在休息的时间里放松一下。她知道豪登也喜欢这样。他随便地说道:“你看了记录稿了吗?”“是防务委员会会议的记录吗?”豪登点了点头,又拿起了一块巧克力饼。“是的,”米莉说,“我看了。”“你觉得怎么样?”米莉考虑了一下。虽然这句话问得很随便,但她知道豪登想听到的是实事求是的回答。豪登以前曾抱怨地对她说道:“我有一半时间用来猜测别人在想什么,因为他们不告诉我真话;他们只告诉我他们认为我愿意听到的话。”“我弄不清楚那样一来,我们作为加拿大人还将剩下什么,”米莉说。“如果它实现了的话,就是说联合宪章实现了的话,我看我们就再也不能回到以前的状态中去了。”“是的,”豪登说道,“我也这样想。”“那么,这难道不能成为侵吞一个国家的开始吗?最后我们将成为美国的一部分。最终我们将失去全部独立主权。”甚至当她问这些问题时,她·自己也在问自己:即使是这样,又有什么了不起吗?到底什么叫独立?除了是人们谈论的一种幻想以外,还能是什么?任何人都不可能真正独立,永远也不能。国家也是一样。她想知道布赖恩·理查森是怎么想的;她真想现在就和他谈谈。“也许我们真的将要被吞没掉,或者在一段时期里看来是如此,”豪登慢慢地说道。“另一种可能是,经过一场战争,事情的结果正好相反。”他停了下来,他的长脸布满思虑的神情。然后他接着说道:“你知道吗,米莉,战争有它独特的改变世界的方式。它可以耗空大国,拖垮强权,有时,那些自以为打胜了的国家实际上是失败了。罗马帝国就是这样。其它时期的其它国家也曾经过这种事情:菲力斯、古希腊、西班牙、法国、还有英国。苏联和美国也可能走上这条路,有可能最终他们二者都将衰落,使加拿大成为世界的头号强国。”他停了一下,又补充道;“人们常常错误地认为,伟大的历史变化总是发生在别人的时代。”豪登心里还有另一个没有说出来的想法,那就是,在一个联盟中的加拿大总理可以很容易地发挥比在独立时更大的影响力。他有可能作为大国之间的调停人,从而手中握有权力和权威,而这些权力和权威是可以发挥和扩展的。最后,如果豪登本人能掌握这些权力的话,它将被用来为自己国家的利益服务。重要的是,决不能放松加拿大独立的最后一条线索,这是权力和关键。“我想,把导弹基地北移是很重要的,”米莉说道,“而且我也理解保护产粮区不受放射性尘埃污染是重要的。但这一切都必然意味着战争即将到来,是不是?”他是否应该把实话告诉她呢?告诉她说他相信战争是不可避免的,应该为了生存而早做准备?豪登决定不说。这是一个他不能向公众挑明的论点,既然这样,他最好现在就试试如何避开它吧。“我们这么做是在选择伙伴,米莉,”他小心地说道。“我们所希望的是在这种选择还有意义的时候尽早做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人的唯一选择从来就是相信人们自己所愿意相信的东西。但是人们总喜欢推迟作出选择;总想避开决策;总想坐等严酷的现实自动消失。”他摇了摇头。“但现在这行不通了。”她试探地问道:“要想说服人民,是不是太难了?”总理告诉她说他相信战争是不可避免的,应该为了生存而早做准备?豪登决定不说。这是一个他不能向公众挑明的论点,既然这样,他最好现在就试试如何避开它吧。“我们这么做是在选择伙伴,米莉,”他小心地说道。“我们所希望的是在这种选择还有意义的时候尽早做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人的唯一选择从来就是相信人们自己所愿意相信的东西。但是人们总喜欢推迟作出选择;总想避开决策;总想坐等严酷的现实自动消失。”他摇了摇头。“但现在这行不通了。”“如果发生了那种情况,我会把事情安排得有条有理的。”米莉说着,从心底涌现出一种对他的热爱和崇拜来。这些年来,她亲眼看见他取得了如此巨大的成就,而现在又在往他自己的肩上增加更多的重量。杰姆斯·豪登平静地说道:“你一直把事情安排得有条有理,米莉。这对我的帮助太大了。”他放下了杯子,这是休息时间结束了的信号。40分钟过后,进行完了三个约见之后,米莉领进来了哈维·沃伦德先生。“请坐。”豪登的声音很冷淡。公民与移民部长那高大的身躯坐到了桌子对面的椅子里。他的身体不舒服地扭动着。“我说,杰姆,”他尽量真诚地说道,“如果你叫我来,只是为了告诉我说我那天晚上是丢人现眼,那么就让我自己先说吧。我的确丢人,我真抱歉。”“很遗憾,”豪登尖刻地说道,“现在这么说是不是晚了些?而且,即使你想当个大街上的醉汉,总督官邸也不是你开场的地方。我想你一定知道,第二天整个渥太华都在议论这件事。”他不满地发现,沃伦德穿的西服也该烫烫了。沃伦德避开了总理那长长的鼻子上方射出来的火辣辣的目光。他自责地挥了一下手说:“我知道,我知道。”“我完全有理由要求你主动辞职。”“我希望你别那么做,总理。我真诚地希望你别那么做。”哈维·沃伦德向前探着身子,他的秃头上泌出了点点汗珠。豪登想,他这话的用词和语调是否含有威胁的意思呢?很难断定。沃伦德微笑了一下,接着轻声说道:“也许我还可以谈谈我的另一个想法,”他又重新恢复了一些往日的自信。“那就是:gravioraquaedamsuntremediapericulis。古罗马诗人维吉尔的这句话的意思翻译过来就是‘有些补救措施比原来的危险本身更糟糕。’”“我还听说过一个有关驴叫的典故,”豪登愤怒地反唇相讥。对方喜欢引经据典总是使他十分反感。他绷紧了脸继续说道,“我刚要说我除了警告不准备再采取进一步的行动。我劝你别惹我改变主意。”沃伦德脸红了。他耸了耸肩,轻轻地咕噜道:“剩下的是沉默。”“叫你来的主要原因,是想和你谈谈温哥华发生的一件移民事件。看起来又是那种我们尽量避免的麻烦事。”“啊哈!”哈维·沃伦德的眼睛里立即闪现出感兴趣的光芒。“我那里有一份关于这件事的完整报告,总理,我可以把一切都告诉你。”“我不要听,”豪登不耐烦地说道。“管理你的部是你自己的事,而我有我的更重要的事。”他的眼睛扫视了一下桌上关于洲际防御的一摞摞文件。他真想立即回到这些文件中去。“我只想让这件事立即了结,从报纸上消失。”沃伦德的眉头挑了起来。“你这不是矛盾吗?一会儿你要我管理好自己的部,一会你又要我了结一件事……”豪登不高兴地打断了他。“我现在要你执行政府的政策,执行我的政策,这就是要避免发生有争议的移民事件,特别是现在,距离明年的选举已经很近了,”而且——他犹豫了一下“——还有其他将要发生的事情。那天晚上这些事我们都谈了。”他狠狠地讥讽了一句:“也许你不记得?”“我并没有醉到那个程度!”这回是沃伦德发怒了。“我当时对你说了我对所谓的移民政策的看法,我那些话现在仍然算数。我们或者制定一些新的,实事求是的移民法,承认我们和我们前面每一届政府都在做的事情……”“承认什么?”杰姆斯·豪登在桌边站了起来。哈维·沃伦德抬起头来看着他,轻声但却紧张地说道:“承认我们的政策是歧视性的。为什么不敢承认?这不是我们自己的国家吗?承认我们的移民政策背后对肤色有规定、有种族配额、并且禁止黑人和东方人入境,历届政府一直都是这样做的,何必现在改变它?承认说我们需要盎格鲁——撒克逊人,需要一定的失业。让我们承认我们实际上制定了严格的配额,用以限制意大利人和其他国家的人,并且十分小心罗马天主教徒的比例。让我们停止当伪君子吧。让我们制定一项诚实的移民法案,客观地反映现状。别让我们在联合国里摆出一副面孔,与有色人种称兄道弟,而在国内却是另一副面孔……”“你疯了吗?”豪登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用半耳语的声音低低问道。他的眼睛盯着沃伦德。他想,当然,他曾事先受过提醒,沃伦德在官邸招待会上曾说过类似的话……但当时他认为他是喝多了……他忽然记起了玛格丽特的话:我有时想,哈维是不是有点疯了。哈维·沃伦德沉重地呼吸着;他的鼻翼煽动着。“不”他说,“我没疯;只是有点讨厌他妈的虚伪。”“诚实是好事,”豪登说道。他的愤怒已经消退了。“但那只能是政治上的自杀。”“如果没人试一试,谁能知道结果到底会怎么样呢?我们怎么会知道人民不想知道他们已经了解的事情?”杰姆斯·豪登平静地问道:“那么你的办法呢?”“你的意思是,如果我们不制定新的移民法,我怎么办?”“对。”“那我就不折不扣地贯彻现在这个法律,”哈维·沃伦德坚决地说道。“我将无一例外地、毫无粉饰地贯彻法律,决不用幕后交易,避免使不愉快事件见诸报端。也许这样就会使人民看清这个法律到底是什么货色。”“如果那样,我治上的自杀。”“如果没人试一试,谁能知道结果到底会怎么样呢?我们怎么会知道人民不想知道他们已经了解的事情?”杰姆斯·豪登平静地问道:希望你辞职,”杰姆斯·豪登毫无表情地说道。两人面对面地站着。“噢,不,”哈维·沃伦德轻声说道,“噢,不。”沉默。“我建议你说明确些,”杰姆斯·豪登说道。“你有话要说吗?”“我想你知道。”总理绷着脸,他的目光毫不畏缩。“我用的词是‘明确些’。”“好吧,如果希望那样,那么好吧。”哈维·沃伦德已经坐了下来。他象是在谈生意一样,侃侃而谈。“我们曾经达成了一项协议。”“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项协议没有期限。”“不管怎么说它已经被履行完了。”哈维·沃伦德顽固地摇了摇头。“那项协议没有期限。”他的手在衣服的里兜里摸索着,掏出了一张叠着的纸,然后把它扔到了总理的桌上。“你自己看看吧。”豪登伸出手去。他发现自己的手在颤抖。如果这是那项协议的原件,那唯一的一张……但这是一张影印件。他的自制力不翼而飞。“你这个傻瓜!”“怎么了?”对方的表情无动于衷。“你搞了影印件……”“谁也不知道我复印的是什么。复印时我一直站在复印机旁。”“影印件是有底片的。”“我要来了底片,”沃伦德镇静地说道。“我留着它是为了将来我万一需要更多的副本时用,原件也很保险。”他摆了一下手。“你为什么不看一下?我们当初谈的都在那上。”豪登低下头,纸上的字句跃入眼帘。字句简洁,明了,是他自己的笔迹:1、哈·沃伦德退出领导,将支持杰·豪登。2、哈·沃伦德的侄儿(哈·奥伯)将拥有××电视特权。3、哈·沃伦德进豪登内阁——自己择任部长(外交与卫生部除外)。杰·豪不撤哈·沃,除非因渎职、丑闻。在后者情况下,哈·沃自负全责,不涉及杰·豪。再下面便是日期,那是9年前的一天。还有两人潦草的姓名缩写。哈维·沃伦德平静地说道:“你看——正如我所说的,这项协议没有期限。”“哈维,”总理慢慢地说道,“你听听我的劝告好吗?我们曾经是朋友……”他的头脑在迅速地思考着。只要一份影印件到了记者的手中,就将成为一件致命的武器,他将无法解释,无法通融,政治上的灭亡将不可避免。只有被揭露,被人民所不齿……他的手心都出汗了。沃伦德在那里摆了摆头。豪登感到他面前立起了一堵墙……无法理喻,不可逾越。但他又作了一次努力。“记得一磅肉的典故吗?哈维,要割人家身上的一磅肉,就必然带来许多血。你现在还想怎么办?”“我告诉你!”沃伦德在桌子上凑过身来,压低了声音狠狠地说道。“让我留在内阁;让我做一点有意义的事来平衡一下。如果我们重新写移民法,实事求是地写,我们怎么做就怎么写,那么,也许人民会良心发现,会要求变革。也许我们现在的政策应该改变了。也许最终需要的就是变革。但如果不能首先说实话,我们就无法开始变革。”豪登不知所措地摆了摆头。“你没说出道理,我弄不懂。”“那么让我试着解释一下吧。你提起一磅肉的典故。你以为我在乎它吗?你认为我不愿意重新回到过去,如果可能的话,废止我们之间的那笔交易吗?我对你讲,有无数个夜晚,我翻来覆去睡不着,我诅咒着自己,诅咒我作那笔交易的那一天,直到天亮。”“为什么这样,哈维?”也许,如果他们两人把事情谈开,会有好处的……任何事情都可能有好处……“我出卖了自己,是不是?”沃伦德动感情了。“为了一碗不值得花那么大价钱的肉汤,把自己出卖了。自那以来,我上千次地盼望我能重新回到那个会场上,和你一比运气,让命运来决定。”豪登温和地说:“我想那样我还是能赢,哈维。”一时间,他产生了一种强烈的怜悯之情。他想,我们的罪过来惩罚我们了,只是根据我们每个人的不同情况,形式不同罢了。“那可不一定,”哈维慢慢地说道。他抬起眼睛。“我一直说不准,杰姆,说不定本应是我坐在这里而不是你。”原来是这样,豪登想。与他原来预料得差不多,只不过其中又掺杂了点别的因素,良知和对荣耀的梦想结合到一块儿。这是一种可怕的结合。他警觉地问道:“你这不是也有些矛盾吗?一会说你诅咒我们的那个协议,但又一定要遵守其中的条件。”“我想拯救的东西是好的东西,而如果我允许你把我辞退,我就完了。因此我一定要坚持它。”沃伦德掏出一块手帕擦着头上的汗珠。双方沉默了一会儿。他更轻声说道:“有时我想,如果我们俩被揭露出来就好了。我们两人都是骗子——你和我。也许这样才能洗去我们的污点。”抱这种想法就危险了。“不,”豪登迅速地说道,“还有更好的方法,请相信我。”现在他有一点是确信无疑的了:哈维·沃伦德的心理不稳定。必要的话,必须象对待一个孩子一样领着他、哄着他。“好吧,”杰姆斯·豪登说道。“我们忘记要你辞职的事吧。”“那移民法呢?”“移民法将不变,”豪登坚定地说道。妥协是有限制的,即使在现在仍是这样。“而且,我要你对温哥华的局势采取一点措施。”“我将执行法律,”沃伦德说道。“我将再次研究一下:我向你保证。但我将执行法律——不折不扣地。”豪登叹了口气。只好这样了。他点了点头,表示会见已经结束了。沃伦德走后,豪登静静地坐了一会儿,思考着这个突然冒出来的不适时机的问题。他想,现在轻视对他的安全的威胁是错误的,沃伦德的气质从来都是不稳定的;而现在,这种不稳定性似乎加剧了。一时间,他真感到了奇怪,自己当时怎么能做那种事……鲁莽地把自己的命运系在一张小纸片上,而他所受的法律训练与经验本应告诫他那样做的危险。但野心常常鬼使神差,使人铤而走险,有时甚至冒极大的危险。别人也曾这样做过。多少年后看来,当时那种做法近乎发疯,近乎丧失理智。但在当时,在野心的推动下,由于对即将要发生的事情缺乏认识……他想,为了保险起见,最好别去惹哈维·沃伦德,至少暂时应当注意。至于沃伦德狂热地谈到要重新制定立法,这倒是不构成什么危险的问题。即使在他的副部长那里他也很难找到赞同者。而高级文职官员也有办法专门拖延那些他们不赞同的措施。同时,没有内阁会议的同意,立法问题是不能被提上日程的,不过应当全力避免沃伦德与其他内阁成员的直接冲突。所以唯一的办法是什么也别做,只希望事情朝最好的方向转化。还是那条古老的政治策略。当然,布赖恩·理查森对此是不会高兴的;他显然想采取一些迅速果断的行为。想向他解释为什么任何行动都不能采取的原因是困难的。同样,对温哥华事件也只能慢慢来,他豪登本人对沃伦德的移民部采取的任何裁决都只能表示支持。不错,这事的确很遗憾,但它还算不上什么大事件,最多只能招来一些低调的批评,政府以前也曾遇到过这种指责,政府想回避这次批评当然也是不成问题的。豪登想道,首先要记住的事情是如何维护自己的领导。一切都取决于这一点,无论是现在还是未来,在很大程度上都取决于这一点。为了其他人,他必须保住权力。在此时此刻,还没有任何其他人可以完全代替得了他。米莉·弗里德曼轻轻地走了进来。“要午饭吗?”她用她那女低音问道,“你愿意在这用吗?”“不,”他回答到。“我想换换空气。”10分钟后,总理穿着一件剪裁得体的黑色大衣,头戴一顶伊登帽,快步走出东大厦,朝和平塔门和议会饭店走去。今天天气晴朗、干冷而高爽,路边和人行道边上堆着积雪,阳光下道路上的雪水正在蒸发变干。他产生了一种优越体面的感觉。他不时友好地应答着人们尊敬的招呼和皇家骑警的敬礼。他已经渐渐忘却了沃伦德一事引起的不快;更为重要的事情看来有的是。米莉·弗里德曼和大多数时候一样,打电话要人送来咖啡和三明治,在办公室里用了午餐。然后她手里拿着一张备忘录走进了总理的办公室,备忘录上都是一些需要立即处理的急事。她把这张纸放在写字台上的“待办”文件格内。写字台上十分零乱,文件纸张摆得到处都是,但米莉没去整理它。她知道在每日中间,豪登不希望桌上的东西被人动。但桌上有一张单独放着的白纸引起了她的注意。她把那张纸翻了过来,发现那是一张影印件。她反复读了两遍才明白纸上写的东西的意思,当米莉读懂后,她发现自己浑身在发抖。纸上的内容太可怕了。它解释了许多她多年来一直没弄懂的谜:党代表……豪登的胜利当选……她自己的失恋。她还知道,这张小纸还能导致两个人政治生涯的毁灭。这张纸怎么会在这儿?显然他们讨论到了它……就在今天,是总理和哈维·沃伦德会面时。但为什么呢?这对两个人中谁也没有好处啊?它的原件呢?她迅速地思考着。这些问题使她感到害怕。她真希望自己没动那张纸,希望自己什么也不知道。然而……突然,她心头涌起一阵对杰姆斯·豪登的强烈仇恨。他怎么能这样做呢?当时他们俩之间有着多么缠绵的情意;而如果他真的竞争党的领导地位失败,他们本可以共享幸福,共图未来的。她的感情在问自己:他为什么做事这样不公平?至少应该给她一个争取胜利的机会。但她知道,她从来也没有这种机会……几乎同样突然地,她的愤怒消失了,随之而来的是悲哀和怜悯。她明白,豪登之所以那样干是因为他只能那样干。对权力的欲求,为了战胜对手,为了政治上的成功……这些从来都是压倒一切的。在它们面前,个人的生活……甚至爱情……都微不足道。一直如此:她从来也没有机会……应该想想实际问题了。米莉停在那里,她想镇静地想一想。显然,现在有人在威胁总理,也威胁着其他人。但杰姆斯·豪登是她准一所关心的……过去的时光好象又回来了。她记得,就是在今天早上她还再次下决心要保护好他。但她怎么能……利用这一情况……她确信谁也不了解这一情况,可能连玛格丽特也不了解。对,至少在这件事上她距离杰姆斯·豪登比他妻子更近些。看来没有什么需要立即采取的措施。但也许将来会有机会。有时,讹诈可以被用来反讹诈。她的这个想法还很模糊,瞬间即逝……仿佛是在黑暗中摸索。可是如果碰巧……如果遇有机会……她必须对现在知道了的情况握有证据。米莉看了看表。她十分熟悉豪登的习惯。他要再过半小时才能回来。现在外间办公室里一个人也没有。她灵机一动,拿着那张影印件来到外间的复印机旁。她迅速地干了起来,把那张影印件放入机器中。外面一阵脚步声临近了,她的心狂跳不止,但脚步声又过去了,渐渐消失了。从机器另一端出来的是这张影印件的影印件了,复印的质量很差,字迹有些模糊,但仍能看得清字迹,笔迹也可辨认。她急急忙忙地把影印出来的那张纸折起来,塞进了她的手提包的底部,然后带着原来那张影印件回到里间办公室,像原先那样,把它正面朝下放回豪登的桌子上。下午晚些时候,豪登把那张纸翻了过来,他顿时吓得脸色苍白。他忘了这张影印件了。如果他把它忘在这里一晚上……他向门外看了看。米莉会看吗?不会;他早就规定,在白天他的办公桌是不允许动的。他拿着那张影印件走进了连着办公室的盥洗室。他把那张纸撕成碎片,扔进便池,放水冲着,直到那些碎片消失得无影无踪为止。哈维·沃伦德舒适地躺坐在一辆合用小汽车的后座上,脸上挂着一丝微笑。汽车把他载回了艾尔金大街的公民与移民部。他下了车,走进了那座方盒子般的棕色砖结构大楼。正值把它正面朝下放回豪登的桌子上。下午晚些时候,豪登把那张纸翻了过来,他顿时吓得脸色苍白。他忘了这张影印件了。如果他把它忘在这里一晚午饭时间,正纷纷涌出大楼的办公室职员们和他擦肩而过。他乘电梯上到了五楼,穿过直接通向他的套间办公室的一道门。他随便地将大衣、围巾和帽子扔在一把椅子上,然后走到他的办公室旁,按下直接通向他的副部长的内部通话器。“赫斯先生,”哈维·沃伦德说道,“如果你有空的话,能不能过来一趟?”对方也礼貌地回答说可以,沃伦德便等了起来。副部长总是要隔几分钟才能到,因为他的办公室虽然在同一层楼上,但却隔着相当一段距离。也许这是为了提醒部长不应过于频繁或轻易地招见部里的行政首脑。哈维·沃伦德在房间的宽幅地毯上慢慢地、沉思地踱着步。他仍处于与豪登交锋后的兴奋中。毫无疑问,这次交锋他干得漂亮极了,扭转了本来不利的被动局面,从而大获全胜。而且,他们俩之间的关系这回又重新清楚地被界定了。在兴奋过后接踵而来的是一阵得意和充实感。他就是想处于这种地位:拥有实权;即使不处在顶峰,至少要坐在第二宝座上。而且还是一个装饰华贵的第二宝座,他又象平常那样,看着自己的周围,满意地想到。移民部长的私人办公套房是整个渥太华最铺张豪华的办公室。这是他的一位女前任以昂贵的代价设计和装修的,她是加拿大历史上绝无仅有的几个担任内阁成员的女人之一。在他任职后,没有作任何更动,包括那深灰色的地毯、浅灰色的窗幔、英国统治时代的混合家具等等。办公室的来访者无不惊叹。比起他多年前在大学辛勤任教时使用的鸟笼一样的办公室,真是天壤之别。尽管他向豪登表白说他常常感到良心不安,但他内心里承认,让他白白放弃由高地位和高收入提供的这舒适的一切是很难的。想起豪登使他记起,他已许诺要仔细了解一下温哥华事件,并不折不扣地按现行法律办事。他一定会信守诺言的。他在这件事上决不允许出现任何马虎和失误,决不能让豪登和其他人抓到任何可以日后用来指责他的把柄。门上有人敲了一下,接着他的秘书领进了副部长克劳德·赫斯。他是一位职业文职人员,身体肥胖,穿着象是一个财运亨通的殡葬管理人,他的举止不时流露出那种有身份的人的傲慢。“上午好,部长先生,”赫斯问候道。与往常一样,这位副部长努力将尊重与亲近巧妙地糅合在一起,但他的举手投足总好象在微微暗示,他已经目睹了许多民选部长的上任和下台,但他自己仍在这里行使权力。“我刚从总理那来,”沃伦德说道。“他要训我。”他已习惯于向赫斯坦率讲话了,因为他发现这样往往可以从对方那里得到一些十分精辟的建议。由于这一基础,也由于哈维·沃伦德已经担任了两届移民部长,因此他们俩相处得很好。副部长的脸上现出一副同情的神色。“是这样。”他说道。当然,他已经从更高级的文职人员那里听到了总督官邸发生的争吵的详细过程,但他十分谨慎,只字未提。“他对温哥华那件事表示不满,”哈维说,“看起来有些人不喜欢我们照章办事。”副部长故意叹了口气。他早已习惯了为服务政治目的而退让、做幕后交易、使移民法常常被绕开。然而部长下面说的话却使他吃了一惊。“我对总理说我们决不让步,”沃伦德说道。“要不我们就修订移民法,公开地干我们非干不可的事。”副部长试探地问道:“那豪登先生……”“我们可以自行其事,”沃伦德简短地说道。“我答应要重新审查一下这个事件,但在此之后我们就可以自由行事了。”“这可是好消息,”赫斯把手里一直拿着的一个文件夹放下,两人面对面坐到一对椅子上。这位胖胖的副部长已经不止一次地猜测着他的部长与杰姆斯·麦卡勒姆·豪登总理之间的关系。显然两人之间有某种特殊亲密的关系,因为比起其他内阁成员来,哈维·沃伦德似乎总有相当程度的自由。这种关系是无人敢惹的,也使得副部长先生本人的许多政策得以成为现实。克劳德·赫斯想到,外人有时以为政策都是民选部长的意志,殊不知,由民选部长组成的政府的决策过程,在令人咋舌的程度上是在把副部长集团的主张变成法律加以执行的。赫斯噘起嘴深思地说:“我想你不是真的要修改移民法吧,部长先生。总的来说,那是一部很好的法律。”“你自然会这样想了,”沃伦德简洁地说道,“因为你参加了它的起草嘛。”“当然,我承认我对它有所偏爱……”“我不完全同意你对人口的看法,”沃伦德说道。“这你知道,不是吗?”副部长笑了。“在我们的交往中,我已大致猜到了这一点。但是,恕我直言,你同时也是一个现实主义者。”“如果你的意思是说,我不愿意让加拿大充斥支那人和黑鬼,那你说对了。”沃伦德明话明说。然后他慢慢地接着说道:“但我仍然时常想,我们拥有400万英里的富饶土地,人口不足,急待开发;而地球上的其他地方又挤满了正在寻求庇护所和新故乡的人……”“大开国门,来者不拒,”赫斯一板一眼地说道。“那样并不能解决任何问题。”“也许解决不了我们多少问题,可是对世界上的其他部分呢?如果对爆炸的人口不加以妥善疏导的话,就可能导致战争。”“我想这种结局也许永远也不会发生,因此,这样做的代价是不是太大了。”克劳德·赫斯把一条腿放到另一条腿上,整理了一下他那条制作精良的裤子上的皱褶。“你知道,部长先生,我历来认为如果我们保持现在的人口构成比例,不让那些低等民族在数量上超过我们,那么加拿大可以在世界上发挥远比现在大得多的作用。”哈维·沃伦德轻声说道:“换句话说,让我们继续抱着我们已有的天然特权。”副部长淡淡一笑。“正如刚才所说的,我们都是现实主义者。”“嗯,也许你说得对,”哈维·沃伦德用手指敲打着桌子。“有一些事情我总也拿不定主意,这件事就是其中的一件。但是有一件事我敢肯定,那就是我们国家的人民对我们的移民法负有责任,应该让他们知道这一点。但如果我们不断地改变政策和左右摇摆,人民就永远也意识不到这一责任。正因为如此,我们才要不折不扣地贯彻移民法。只要我还担任这个职务,我将这么做,不管它将导致什么后果。”“太好了,”肥胖的副部长轻轻地叫道。他笑了。他们两人沉默了一会,哈维·沃伦德的眼睛望着副部长头上方的一个地方。赫斯不用扭头便知哈维·沃伦德在看什么。那是一幅油画,上面画着一位身着加拿大皇家空军军服的年轻人。这幅油画是哈维·沃伦德的儿子在战斗中牺牲后,根据一帧照片画的。克劳德·赫斯以前曾多次看见他凝视着那幅油画,有时他们俩也谈起过这件事。此时沃伦德好象意识到对方发现他在看什么。他说道:“你知道,我时常想起我的儿子。”赫斯慢慢地点了点头。对方已不是第一次提起这种话题了。他常常故意避开这个话题。但今天他决定回答。“我从来没有儿子,”赫斯说道,“我只有女儿。我们之间关系很好,但我猜想在父亲与儿子之间一定有某种非常特殊的东西。”“不错,”哈维·沃伦德说道。“不错,而且这种东西永远也不会消逝。至少对我来说是这样。”他继续说道。他越讲越兴奋。“我常常在想,如果我的儿子霍华德不战死的话,他会取得什么样的成就。他是一个很杰出的孩子,他总是很有勇气,他最突出的特征就是勇敢。最后他英勇地牺牲了。我总是认为这是值得我骄傲的。”副部长心中在想,如果他自己有个这样的儿子,他会不会只记得他的英勇。但是部长以前曾多次这样讲,对别人也这样讲过,好象全然没有意识到自己是在重复。有时哈维·沃伦德非常细致地描述他的儿子战死的那场激烈的空战,直至使人们很难分清他的哪些话是出于悲哀,哪些话是出于对英雄的崇拜。在渥太华的人也曾经谈论起这件事,他们的绝大多数是出于善意的。克劳德·赫斯想。悲哀会使人变得反常,甚至会导致装出的悲哀。当他的部长的口气听起来终于言归正传时,他几乎感到高兴。“好吧,”哈维·沃伦德说道,“让我们谈谈温哥华的那件事。有一点我要求你们保证,我们做的事情必须绝对合法,这一点很重要。”“是的,我知道。”克劳德·赫斯明白地点点头。然后他拍了拍他带来的文件夹。“先生,我又看了一遍报告,我相信你根本不用担心。我只对一件事放心不下。”“是舆论吗?”“不,我想舆论是无法避免的,”实际上赫斯对舆论很担心。他认为政治压力将导致政府在执行移民法方面退缩。这科事以前曾多次发生过。可是显然这次他错了。他继续说道:“我在想我们现在在温哥华还没有一个高级官员。我们在那个地区的监察员威廉姆森正在休病假,即使他能回来也要过几个月之后。”“不错,我记起来了。”沃伦德说道。他点了一支烟,又递给副部长一支,副部长接受了。“在平常情况下,我就不会担心了。但如果压力根本不用担心。我只对一件事放心不下。”“是舆论吗?”“不,我想舆论是无法避免的,”实际上赫斯对舆论很担心。他认为政治压力将导致政府在执行移民法方面退缩。这科事以前曾多次发生过。可是显然这次他错了。他继续说道:“我在想我们现在在温哥华还没有一个高级官员。我们在那个地区的监察员威廉姆森正在休病假,即使他能回来也要过几个月之后。”“不错,我记起来了。”沃伦德说道。他点了一支过大,我就需要往那里派一个可信赖的人,并且是一个善于对付报界的人。”“我看你心里一定有事。”“是的,”赫斯边飞快地想着,边随口答道。部长决不让步的决定使他感到满意。的确,哈维·沃伦德的性情有些古怪,但赫斯认为应该对上司忠诚,现在他认为必须尽可能地保护部长。他沉思地说道:“我可以调整一下这里的一些工作,腾出一个副局长,将他派往温哥华负责。名义上是让他暂去接替威廉姆森,实际上是专让他去处理这一件事。”“我同意,”哈维·沃伦德用力点点头。“你认为应该派谁去?”副部长微笑着吐出一口烟来。“克雷默,”他缓缓地说道,“如果你同意,我将派埃德加·克雷默去。”米莉·弗里德曼在她的公寓里坐立不安,她再次回顾了一天当中发生的事,她为什么要复制那份影印件呢?她要它有什么用呢?她的忠诚哪里去了?她真希望有一天,她再也用不着参与这些幕后的活动。正象一两天前一样,她再次考虑到离开政界,离开杰姆斯·豪登,开始自己新的生活。她想知道世界上到底有没有这样一个地方,那里的人们不搞阴谋。总的来说,她怀疑这一点。电话铃声打断了她的思绪。“米莉,”听筒里传来了布赖恩·理查森欢快的声音。“拉奥尔·列默克斯要组织一个晚会,他是商务部的一名助理,是我的一位朋友。他邀请我们俩参加,怎么样?”米莉一阵喜悦。她冲动地问道:“热闹吗?”党务指导哈哈笑了起来。“拉奥尔的晚会从来都是很热闹的。”“闹的厉害吗?”“上一次晚会,邻居都叫来了警察。”布赖恩·理查森说道。“他那里有音乐吗?我们可以跳舞吗?”“他有一大摞唱片,在拉奥尔那里,干什么都行。”“我去,”米莉说,“啊,太好了,我去。”“半小时后,我开车去接你。”他很得意地说道。她冲动地说道:“谢谢你,布赖恩,谢谢你。”“完了以后你再谢我吧。”咔嗒一声电话挂断了。她完全知道她今晚应该穿哪件衣服,应该穿那件领口开得低低的,暗红色的薄缎衣裙。她有了一种解脱感,她激动地把鞋甩到了地板上。 第八章 埃德加·克雷默 当埃德加·克雷默到达温哥华36小时后,他得出了两个结论:第一,在西海岸的公民与移民部的总部里,不存在任何他不能轻而易举解决的问题。第二,他遗憾地发现他个人的一个使他十分发窘的身体上的毛病逐渐加重了。此时,埃德加·克雷默正坐在海边的移民部大楼二楼办公室里,脑子里正思考着这两件事。埃德加·克雷默四十七八岁的样子,长着一双灰眼睛,棕色的头发朝两边梳开,他的身体消瘦,戴着一付无框眼镜。他那敏捷的逻辑学家的头脑使他在政府中一直稳步提升,他十分刻苦,坚定诚实,贯彻官方规定不折不扣,不讲情面。他厌恶情感、无效率和不尊重规章制度的人。他的一个同事曾这样描述他说:“即使是埃德加·克雷默自己的母亲向他申请养老金,只要在申请书中有一个逗号没有标对,这一申请也不会得到批准。”此话虽有些夸张,但基本事实却是真实的,只提人们可以同样有理由认为,为了履行他的职责,他会同样慷慨地帮助他的不共戴天的敌人。他已结了婚,但没有孩子。他的妻子是个毫无姿色的女人。她以她那毫无美感可谈的高效率治理着他们的家。她已经开始在市区寻找新的房子,为的是能体面地适合她丈夫的地位。在高级文职人员中,埃德加·克雷默已经进入仅有的几个杰出人物之列。这些人之所以被选为将来重用的对象,主要是由于他们的才干,也部分地由于他们善于为人们所注意到。在移民部里,由于别人的提升或退休,他有希望在几年内成为副部长的人选。埃德加·克雷默十分清楚自己的优越地位,雄心也越来越大。他时刻都在寻求保护和进一步提高自己的地位。当他得知自己被暂时派往温哥华负责时,心中十分得意,尤其当他听说部长亲自批准派他去,并在等待着结果时,他更为兴奋了。即使从这一角度来看,他身体那方面的不适也实在是太不合时宜了。简单地,他的毛病是:现在他不得不极其频繁地解小便,其频繁程度不仅使他烦恼,而且还使他感到羞耻。他的私人医生几天前曾介绍他到一位泌尿学专家那里去检查,那位专家这样概括了他的病情:“你患的是慢性前列腺炎,克雷默先生,这病必须再进一步恶化,然后才能好转。”那位专家描述了一些沮丧的症状:白日尿频,,泉流细弱,夜晚则有夜尿症,即频繁起夜,影响睡眠,导致他第二天感觉困倦烦躁。他问这种病的发病期为多长时间,那位泌尿学专家深表同情地说:“恐怕你得再等二、三年才能进行外科手术。到那时候我们会为你做切除手术,这样的话,你就不必受这份罪了。”这简直算不上什么安慰。万一他的上司们知道了他过早地患上了这种老年人爱患的病,他该如何是好呢?在他经过多年的努力,经过了多年的勤勉工作,眼看着就要得到回报的时刻,他是多么惧怕上级了解他的真实病情啊。为了暂时排遣一下这件事给他带来的烦恼,他重新看起了摆在桌子上的几页带格的纸。他已整洁清楚地将他到达温哥华以来采取的行动和下一步的计划写在了上面。总的来说,他觉得这个地区的总部管理得很好,而且一切工作也都开展得很井然有序。只不过有几个程序需要修订,包括严格纪律,关于这方面他已经做了一点变动。这件事发生在昨天午饭时,当时他抽样检查了为关押在拘留所里的非法入境者和等待着被驱逐出境的入境者提供的午餐。使他感到烦恼的是,尽管那午饭很可口,但已是冷冰冰的了,并且与他在职工食堂刚吃过的午餐大不相同。尽管事实是一些将被驱逐出境的移民在这里的生活比他们一生中任何时候都要好得多,尽管另一些人在此之后将一连几个星期挨饿,但克雷默根本不考虑这些。因为对犯人的管理条例是很明确、具体的。埃德加·克雷默派人找来了伙食长,此人大腹便便,比瘦小的他自己高出一大截。对别人的高大从来无动于衷的克雷默给了他一顿严厉的申斥,使他做出保证,从今以后,为犯人准备的膳食一定细心调制,而且要趁热送到他们手中。他的思绪又回到了纪律问题上。今天早晨在总部办公室里有几名职员不遵守时间,同时他还注意到有几名穿着制服的职员。他是一个很注意仪表修饰的人,他那件黑色细隐格衬衣总是烫熨的平平整整,胸前的小口袋里总是插着一块白手帕,他希望他的下级能保持类似的标准。他开始做笔记,但再次感到需要去解一下手。他瞟了一眼手表,意识到从上一次解手到现在才过了大约50分钟。他努力克制着,不……他强迫着自己再等一会……他倾全力坚持着。过了一会,他无奈地叹了口气,起身走出了办公室。当他返回办公室时,暂时担任他秘书的年轻速记员等在他的办公室里。克雷默不知道这位姑娘是否注意到了他进出办公室的次数,尽管他总是走通向走廊的门。当然了,他总可以借口说要到大楼里的某个部门去一趟……很可能用不了多久他就又要这样找借口了……他必须想办法避开人们的注意。“有位先生请求见你,克雷默先生,”女秘书说。“是一位叫阿兰·梅特兰德的先生,他自称是位律师。”“好,”克雷默说。他摘下那付无框眼镜,擦着。“请他进来。”阿兰·梅特兰德从他的办公室徒步走了半公里来到了海边。他的双烦被外面的寒风吹得红扑扑的。他没戴帽子,只穿着一件薄风衣,一进门,他便把风衣脱了下来。他的一只手里提着一只公文包。“早晨好,克雷默先生,”阿兰说道,“感谢你在事先没有约定的情况下召见我。”“我是公仆,梅特兰德先生。”克雷默用那呆板而拘泥形式的腔调说道。他有礼貌地微笑着示意阿兰在一把椅子上就座,自己则坐在了他的办公桌前。“我办公室的门总是敞开的——只要有理由。找我有什么事吗?”“可能你的秘书告诉过你,”阿兰说道,“我是律师。”克雷默点了点头。“是的。”一个幼稚的、初出茅庐的年轻人,他想道。埃德加·克雷默一生中见过许多律师,而且同几个人论战过。几乎没人给他留下什么深刻的印象。“几天前我在报上看到要将您派到这里来,就决定等你来。”阿兰极为小心地行事,他并不想冒犯坐在他面前的这位身材瘦小的人,因为他知道赢得此人的好感是很重要的。一开始他曾打算在圣诞节后尽早地代表亨利·杜瓦尔与移民部取得联系。但后来,在他用了一整天时间通读了移民法及法律惯例之后,他看到26日的晚报上登载了一份简讯,上面说移民部向温哥华地区派了一名监督人。他找到他的同伴汤姆·路易斯商淡,汤姆·路易斯提了几点考虑周全的问题之后,他们决定不惜牺牲几天时间,等待新上任的监督人的到来。“我这不是来了。把你等我的理由谈谈吧。”克雷默咧嘴笑了笑。他决定,如果他能帮助这位见习律师,并且如果这位年轻人对本部持合作态度的话,他一定会尽力而为的。“我是代表我的委托人到这来的,”阿兰小心翼翼地说道。“此人的名字叫亨利·杜瓦尔,目前他正被拘留在一条叫‘M·V·瓦斯特维克号’的船上。我愿意向您出示杜瓦尔委托我代办此案的凭据。”他迅速地拉开公文包的拉链,取出一张纸来,这是在把第一次与杜瓦尔谈话时,由杜瓦尔签名的委托书的打印副本,他把这页纸放到了办公桌上。克雷默拿起了那份委托书仔细地看着,然后放了下来。当阿兰首次提到亨利·杜瓦尔的名字时,他微微皱了一下眉头。此时他不无谨慎地问道:“我是否可以问一下,梅特兰德先生,你与你的委托人认识多长时间了?”这个问题问得很出乎意料,但阿兰不想表现出任何不满来。不管怎么说,克雷默看上去还是很友好的。“我和我的委托人认识3天了。”他爽快地答道。“说实话,我最先是从报纸上得知有这么一个人的。”“我懂了。”埃德加·克雷默将他的手指尖并拢放在桌子上。这是他的一个习惯动作,每当他思考问题或是用脑子计时时,他总是这样。当然,在他一到温哥华时,他就听取了有关杜瓦尔事件的详细汇报。副部长克劳德·赫斯曾告诉过他部长对此事很关心,指示他务必把这件事情圆满地处理好。克雷默满意地想道,这件事情已经解决了。实际上,他在前一天答复了温哥华报界提出的问题时,就是这么说的。“可能你没有看到报上刊登的文章。”阿兰重新打开公文包,在里面找着那份报纸。“请不必麻烦了,”克雷默拿定主意要表现出友好的态度,但要不卑不亢。“我已经看过一份了。但在我们这里不能以报上所说为依据,你看,”他淡淡地笑了笑。“我可以阅读官方的卷宗嘛,我们认为那些材料比报上写的要重要些。”“有关亨利·杜瓦尔不可能有很多官方材料,”阿兰说,“据我了解,官方没有一个人进行过那么详尽的调查询问。”“你说的一点不错,梅特兰德先生,是没进行多少调查,因为情况很清楚。船上的那个人没有身份,没有文件,显然也没有任何国家的公民权。因此就移民部来说,根本不可能考虑接纳他为移民。”阿兰说道:“正如你所称呼他的那样,那个人没有公民权的理由是很特殊的,如果你看过报上的报道,你就会知道这一点。”“我知道报上有些说法。”他再次淡淡一笑。“当你的经历与我一样多的时候,你就会懂得有时报上的文章与事实是不大相同的。”“我也同样并不相信我所读到的一切报道,”阿兰注意到了克雷默那时隐时现的微笑,对方的态度开始激怒他了。“我的要求,同时也是我到这里来的真正目的是,请求你对此事进行一点调查。”“那么我要回答你的是,任何进一步的调查都是无意义的。”这次埃德加·克雷默的语气中很显然出现了一种冷漠。他意识到自己有些激动,或许这是由于疲劳——昨晚他不得不起了几次夜,今天早晨起床时他感到远没有休息好。他接着说道:“在我们国家,你的当事人是没有法律权利的,也不可能得到任何权利。”“他是个人,”阿兰坚持说道,“难道这也是无足轻重的吗?”“世界上的人有的是,其中一些人没有另一些人幸运。我的职责是为那些符合移民法条款的人办理入境手续,杜瓦尔不在他们之列。”克雷默想,这个年轻的律师显然不是抱合作态度而来的。阿兰说道:“我要求为我的委托人举行一次有关他的移民身份的正式听证会。”埃德加·克雷默坚决地说道:“可我驳回你的请求。”两人不满地对视着。阿兰·梅特兰德感到自己仿佛正对着一堵自鸣得意的墙。埃德加·克雷默看到了一种年轻气盛的莽撞和对当局的无礼。同时他再次紧迫感到想排尿。当然,这样快是滑稽可笑的……不可能。但他以前曾注意到,精神上的激动有时会产生这种“利尿”作用。他决心不为这事所扰。他必须坚持下去……不能放弃……“我们对这件事不能现实点吗?”阿兰想知道自己是否有些粗暴;他不时警告自己防止犯这种错误。但他仍抱有希望。他又问道:“克雷默先生,你能不能帮我一下,亲自见见那个人?我想你可能会被打动的。”对方摇了摇头。“我是否能被打动将是无关紧要的,我的职责是依法执法。我没有制定法律和决定什么事可以例外的权利。”“但你可以介绍情况。”是的,埃德加·克雷默想,他有权这样做。但他不愿意这样做,特别是这一事件牵动着人们的情感。至于以个人的身份与某位可能成为移民的人交谈,他自己现在的身份早已远远高于那样做的级别了。当然他曾经有过与侨民们进行大量谈话的经历。那是在战后,在欧洲的几个经过战争浩劫的国家里……为加拿大挑选移民,象在牲畜栏里挑选牲畜一样(他曾听过有人这样比喻)。那是男人和女人们出卖他们自己的灵魂的时代,而且有时仅仅是为了一份移民签证就这样做。这对移民部的官员们是很有诱惑力的。有几个人就曾被收买,但他自己从未动摇,不过他并不很喜欢这份工作,默想,他有权这样做。但他不愿意这样做,特别是这一事件牵动着人们的情感。至于以个人的身份与某位可能成为移民的人交谈,他自己现在的身份早已远远高于那样做的级别了。当然他曾经有过与侨民们进行大量谈话的经历。那是比起与人交谈来,他更喜欢行政工作,在这方面他做得很出色。在人们的眼里,他是个很按章办事的政府官员,他一丝不苟地捍卫着自己国家的利益。只批准那些最高质量的移民入境。每当想起被他批准入境的那些合格的人他总是很得意……机灵的,勤恳的,体格健壮的……他所批准的都是一些这样的人。他坚决拒绝那些不符合标准的人入境,无论那些人有什么特殊的理由,他们都丝毫不能打动他,而有时其他移民官员则会被轻易打动。他的思绪被打断了。“我并不是在请求让我的委托人以一个移民的身份入境——至少现在我还没提出这一要求。”阿兰·梅特兰德说道,“我寻求的只是最初的步骤——为一位移民在船下举行听证会。”埃德加·克雷默已经顾不上他先前所下的决心了,他感觉到他的膀胱里的压力正在加剧。同时他对对方使出了一个古老而又是最起码的律师圈套而感到气愤。他尖刻地答道:“梅特兰德先生,我完全清楚你在要求什么。你在要求移民部正式拒绝他,这样你就可以采取法律步骤。当你在履行申诉的全部程序,并且毫无疑问,你将尽可能慢地这样做时,船就将起航了。你那名所谓的委托人将被丢在这里。这就是你脑子里的打算吧?”“实话对你说,”阿兰笑嘻嘻地说道,“让你猜着了。”这正是他与汤姆·路易斯所设计的战略,但现在让人给揭穿了,也就没有否定的必要了。“完全正确!”克雷默还击道,“你准备玩弄廉价的法律圈套!”他不顾自己内心有一个声音在提醒他这件事情他处理得很糟,也不顾对方笑容可掬的友好神态。“请记下,”阿兰·梅特兰德平静地说道。“我既不认为这廉价,也不认为这是什么圈套。然而我只有一个问题。你为什么说我的‘所谓的委托人’?”他几乎承受不了了。身体上不舒服的折磨,数星期来的焦虑,夜复一夜积累起来的疲劳一起向他袭来,他产生了一种报复心理。这种心理无论在别的什么时间里,在埃德加·克雷默这个外交手腕老练圆滑,训练有素的人身上是永远也不会产生的。他还很敏锐地意识到,在他面前的这个年轻人青春年少,容光焕发的健康。他不无妒忌地说道:“答案应该说是相当明显的,依我所见,你接受这一荒唐无望的诉讼委托仅仅是为了一个目的——希望从中获取名望和引起注意。”在几秒钟的时间内,这个小正方形的大厅笼罩在沉默中。阿兰·梅特兰德感到一股热血愤怒地充溢着他的脸。一瞬间,他有些近乎疯狂地考虑着冲向桌子,给对方一记耳光。这一指责完全是荒谬的。他不仅根本没有追求公众注意,而且还已经与汤姆·路易斯讨论过怎样避免报界注意,因为他们俩都确信招致新闻舆论的过多注意可能将妨碍代表亨利·杜瓦尔的法律行为。正为此他才没有大张旗鼓地来到移民局。他准备提议在此期间暂时不向新闻机构发布公告……他的目光与埃德加·克雷默的目光相遇了。这位文官的目光中有一种强烈的奇怪的恳求的企望。“谢谢你,克雷默先生,”阿兰缓缓地说道。他起身拾起外衣,将公文皮包夹在腋下,“非常感激你提醒我现在应该做些什么。”在圣诞节过后的3天里,《温哥华邮报》的新闻版一直没有中断对亨利·杜瓦尔的报道。市里的其它两份报纸也这样做了——一份是该报的竞争对手,午报《殖民者》;另一份是态度较为温和的晨报《地球》。不过,这两份报纸对这一事件还抱有某种怀疑,因为是邮报最先揭露出这一事件的。但现在对这一事件的报道快要销声匿迹了。“我们已经尽了全力了,丹,但我们所得到的只是众人的兴趣,却无行动。因此我们把这一事件先放一放,待到几天后那艘船离港时你再发表一篇关于这位可怜的小伙子驶向光明的怀念文章。”上午7点45分,在邮报的新闻编辑室里,白班编辑查理森·伍尔芬特正在安排着白天的工作,他有着学者的风度,说话缓慢,但却有着被人称之为象IBM计算机一样惊人的记忆力,他打手势让丹到他的办公桌前。“无论你说什么,查克,”奥利夫耸耸肩说道,“我同样希望我们能对杜瓦尔事件再报道一天。”伍尔芬特细细地打量着对方,他很器重奥利夫,把他当成自己的一位久经考验的助手,但还有另外一些需要斟酌的事情。今天一篇新的地方报道将见报,这一报道将位于午版的头版头条,为了这篇报道他将需要增加几名记者。一位女旅行家在城外的西摩山失踪了,为寻找她而进行的一次大搜查一无所获。这三家报纸都详细地报道了这一大搜查,同时对这位女旅行家的丈夫的不光彩行为产生了怀疑。总编今天早晨已经给伍尔芬特送来了一份短函,上面写着,“德西是摔下山去的,还是被人推下山去的?如果她还活着,我们要抢在她丈夫之前找到她。”伍尔芬特觉得丹·奥利夫是上山的最好人选。“如果我们确实认为有关这位偷乘者的事件中正发生着某种重要的事情,那么我们就继续下去。”伍尔芬特说道。“但我并不是指仅从另外一个角度来报道。”“我知道,”丹同意道。“这需要某种新的有力的兴趣,我希望我能够对此事担保。”“如果你有把握的话,我可以再宽限你一天。”伍尔芬特说道。“否则的话,我将派你去处理这起失踪案。”“干吧,”丹说道。他与伍尔芬特共事多年,他知道伍尔芬特是在探他的底。“你是头儿,你说了算,但那篇可能仍是件较有价值的报道。”其他一些白班编辑都陆续走了进来,围在他们身边,新闻编辑部里充满了生气。副总编在都市办公桌旁他自己的办公桌前就座。在主新闻办公桌的对面,原稿已经开始打印,并在三层楼下开始排版。四周弥漫着一种柔和的,匀速的节奏。随着白班截稿时间的到来,这种节奏将不断上升,并保持着最高速度。“我也很失望,”都市编辑沉思地说道。“我开始真的认为在你们那位偷乘者身上将会发生更多的事情。”他用指尖打着响。“我们报道了那个人,那条船,公众的反应,移民部的官员——没有用;我们在海外进行了调查——没有结果;我们已经电告了联合国——他们表示将调查此事,但只有上帝知道什么时候开始,而我这里还要把这份报纸办下去。还有什么别的办法吗?”“我一直希望某个有钱的人会前来帮助他,”丹说道。一位排版工人急急忙忙地走了进来,把一份墨迹未干的校样放在都市办公桌上。伍尔芬特停了下来。在他那圆圆的前额后面,他那敏锐的大脑在计算利弊得失,然后他果断地说道:“好,我再给你24小时。这就是说再给你一整天的时间,去找一个白马王子。”“谢谢,”丹·奥利夫咧嘴笑了笑,转身走了,边走边扭过头来说道:“那山上一定很冷。”他脑子里没有什么具体的计划,便先回到了家,与他的妻子南茜一道进了已经过点了的早餐,然后驾车送他们6岁的女儿帕蒂去上学。当他返回市区,把车子停在移民大楼外时,已经接近10点钟了。他到这来没有什么特殊的理由,前天他与埃德加·克雷默谈过,除了一份不精彩的官方声明之外,他什么也没得到。但从逻辑上讲还是应从这开始。“我在找一个白马王子,”他对担任埃德加·克雷默秘书的年轻姑娘说道。“他朝那边走了,”她用手指了指说道。“径直朝那间挤满了人的小屋走去了。”“我时常纳闷,”丹说道,“现今的姑娘们怎么那样有性感,然而又是那么的聪明。”“我的激素里有很高的智商,”她说道,’“我的丈夫教我很多的答案。”丹叹了口气。“如果我们的喜剧对话结束了,”姑娘说,“那么你是一名报社记者,想见见克雷默先生吧,但此时他很忙。”“我觉得你已经记不起我了。”“是的,我记不起了,”姑娘不客气地说道。“但是识别记者太容易了。他们通常有点心不在焉。”“我这个人还没有这样,”丹说道,“事实上,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就在这里等一下。”那姑娘笑了。“根据声音来判断,里边的谈话不会太长了。她朝埃德加·克雷默办公室紧闭着的门点了点头。丹听到了尖利的,提高了的嗓音。他敏锐的耳朵忽然听到了“杜瓦尔”这个名字。几分钟后,阿兰·梅特兰德面红耳赤地走了出来。丹·奥利夫在大楼的主门廊里撵上了他。“对不起,”他说道。“我想知道我们是否拥有共同的兴趣。”“这不可能,”阿兰反驳道,他没有停下的打算。极度的愤怒在他的身上激荡——这是来自先前镇静之后的反应。“平静些,”丹与他并肩走着,将头朝他们已经离开了的大楼倾了倾。“我与他们不是一伙的。我是报社记者,”他自我介绍道。阿兰·梅特兰德在人行道上停止了脚步。“对不起。”他深深地呼了一口气,然后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刚才简直要被气炸了,而你碰巧在一旁。”“真巧,”丹说道。他注意到了对方手里拿的公文包,脖子上系的不列颠哥伦比亚省大学的领带。“今天是我望风捕影的日子。你大概是位律师吧?”“可能就是。”“代表那个亨利·杜瓦尔?”“是的。”“我们找个地方谈谈好不好?”阿兰·梅特兰德迟疑了一下。刚才埃德加·克雷默谴责他为寻求名声,阿兰愤怒地反驳说他将会那么做。但一个律师避免引起报界注意的本能是很难动摇的。“我不会发表你的话的,”丹·奥利夫悄声说道。“事情不太妙,是不是?”阿兰做了个苦脸。“我同样不希望你公开,事情不能再糟了。”“要是那样的话,”奥利夫说道,“你或者杜瓦尔会失去什么呢?”“我想什么也不会失去,”阿兰慢慢吞吞地说道。他觉得自己说的半点不假;什么也不会失去,或许还能得到点什么。“好吧,”他说,“我们去喝杯咖啡吧。”“我有一种预感,今天将是个吉日,”丹·奥利夫满意地说道,“随便问一下,你的马拴在什么地方?”“马?”阿兰看上去有些迷惑不解。“我是步行到这里来的。”“不必介意,”丹说道,“有时我有些想入非非。乘我的车吧。”1小时后,在喝第4杯咖啡时,阿兰·梅特兰德说道:“你提出了许多有关我的问题,但显然杜瓦尔更为重要。”丹·奥利夫有力地摇了摇头。“今天不行。今天你是采访的对象。”他看了一眼表。“最后再问一个问题,我就要动笔了。”“问吧。”“别误解我,”丹说道。“在温哥华这样的城市里有很多著名人物和一流律师,为什么只有你一个人前来帮助那个小伙子呢?”“实话对你说,”阿兰答道,“这个问题连我自己也搞不清。”《温哥华邮报》的社址是一栋淡褐色的砖楼,正面是办公室,后面是印刷厂,编辑部设在塔楼上,象一截短短的脱了环的拇指一样高高地耸立在它们的上方。离开阿兰·梅特兰德10分钟之后,丹·奥利夫把他那辆福特牌旅行车停在街对面的雇员停车场上,徒步进了大楼。他乘上通往塔楼的电梯,迈进了此时喧闹非凡的新闻编辑室,坐在了一张空写字台前,动笔写了起来。报道的头开得很顺利。一位愤怒的温哥华律师正准备象圣经中的大卫一样,去攻击巨人歌利亚。他叫阿兰·梅特兰德,25岁,生于温哥华,毕业于不列颠哥伦比亚大学的法律学院。他的巨人对手就是加拿大政府——确切地说是移民局。移民局的长官铁石般地拒绝考虑“让我入境”的请求。这一请求是由一位没有任何国籍,叫亨利·杜瓦尔的年轻人提出来的,此人现在被拘留在温哥华港内的一条货船上。阿兰·梅特兰德现在是亨利·杜瓦尔的法律辩护人。这个举目无亲的流浪汉几乎放弃了获得法律帮助的希望,但梅特兰德自告奋勇地提出要帮助他。他这一要求被感激地接受了。丹打完了“未完待续”4个字后,大声喊道:“排版!”他把纸从打字机上撕了下来,一位排版工人从他手中抽了过去,送到了都市编辑桌上。他下意识地计算着时间,12点17分,离大陆版截稿时间只差16分钟。“大陆版是白班的截止时间——这份送到家的报纸是在版时间最长的。他写的那篇报道今晚将送到千家万户……被人们在温暖、舒适的家里安逸地阅读到……读者们将回忆起是本报首先披露了亨利·杜瓦尔这个经历过命运捉弄,没有国籍的人的奇特困境。几乎在2年前,他绝望地偷乘上一条船。在那之后,一个又一个国家都拒绝放他入境。英国在杜瓦尔所在的那条船停靠在英国港口期间囚禁了他。美国为他上了镣铐。加拿大没有采取上述行动,只是假装他这个人并不存在。“让我们再来一页,丹!”查理斯·伍尔芬特急切地从都市办公桌上站起身来说道。又是那位排版工人从打字机上抢下打就的那页纸,丹又放进了一页打字纸。年轻的亨利·杜瓦尔有可能在这里被批准入境吗?法律程序能帮助他吗?一些较守旧,较冷静的人持否定态度。他们抱怨说政府和移民部长拥有的权力是谁也干涉不了的。但阿兰·梅特兰德不同意。“我的委托人正在被剥夺人的基本权利,”他今天说道,“我就是要为此而抗争。”他又写了3段关于梅特兰德对于亨利·杜瓦尔所说的话。这些话说得很干脆,也很抓住关键。“继续写,丹!”又是都市编辑,这次在伍尔芬特的身边又出现了总编。那一登山失踪案的结局是令人失望的——那位失踪的妇女被活着找到了,她的丈夫被证明没耍什么卑鄙的阴谋。喜剧性的结局不如悲剧那样能增加新闻的吸引力。丹·奥利夫稳稳地打着字,他的大脑紧张地组织着句子,他的手指敏捷地在键盘上跳动着。无论阿兰·梅特兰德是成功还是失败,他必须与时间赛跑。杜瓦尔所在的那条“瓦斯特维克号”船定于两周之内起航,那是一条远洋货轮,它可能再也不会回到这里来了。本来那条船早就应当离港了,只是那船有些地方需要修理才耽搁了下来。下面还要加上一些背景介绍。他于是又接着写了起来,对事情失望的——那位失踪的妇女被活着找到了,她的丈夫被证明没耍什么卑鄙的阴谋的来龙去脉做了一番扼要介绍。这时都市助理编辑来到了他的身边。“丹,你有梅特兰德的照片吗?”“我当时没时间照了,”他头也不回地说道。“不过他以前曾经为不列颠哥伦比亚大学的特里足球队踢过球。”“好极了!”此时是12时23分。只剩10分钟了。“我们打算争取的第一件事是对亨利·杜瓦尔的案件举行官方正式听证会,”梅特兰德这样告诉本报记者。“我请求政府谨出于正义而举行这样一个听证会,但却遭到一口拒绝。我认为,移民部的做法使我们的国家看起来象个警察国家。”下面,再写一点梅特兰德的背景……然后应当公平一点,重新引述一下埃德加·克雷默前天谈到的移民部的立场……然后再回到梅特兰德身上,引述一下他对政府的批驳,并描述一下他本人的面貌。丹·奥利夫仿佛在打字机的键盘上看到了那位年轻律师的脸,当他今早冲出克雷默的办公室时,他的脸阴沉沉的。这位阿兰·梅特兰德是位个性鲜明的年轻人。当他谈话时,他的眼里闪着光芒,他的下巴有力地向前倾着。你会感到,他是那种你很希望站在你一边的人。也许今夜,杜瓦尔在他那条船上孤独的陋室里也有同感。12时29分了。时间已经很紧了,再举出几件事实,再引述一句他的话,就只好这样结尾了。在晚报版时他可以把文章再充实一下,但大多数人将读到的是他现在写下的东西。“好吧,”主编对围在桌子周围的人们指示道。“头版头条还是登找到那位失踪妇女的消息,但要精悍一些。在右上角旁边登奥利夫的文章。”“体育版有一张梅特兰德的照片剪报,”都市版助理编辑报告道。“只有头部和双肩,有一栏宽,是3年前照的,但照得还不错,我已送到下面去排版了。”“为晚报版照一张好点的像,”主编命令道。“派一个摄影师到梅特兰德事务所去,在他的背景上衬上一些法律书籍。”“我已经吩咐好了,”助理编辑轻松地说道。他是一个消瘦而活跃的年轻人,有时机灵得让人觉得无礼。“而且我猜你会要一些法律书籍的,所以我也吩咐了。”“我的上帝,”主编哼了一声。“你们这些野心勃勃的杂种真要我的命。既然你们小子把一切都想到了,还要我在这里搞什么发号施令?”他咕哝着回到了自己的办公室里,大陆版的编辑工作便结束了。几分钟后,《温哥华邮报》还没有出现在街头,丹·奥利夫的文章的摘要已经在“加拿大通讯社”的全国新闻网中播出了。时近中午,阿兰·梅特兰德还不知道自己的大名很快就将家喻户晓。离开丹以后,他回到了他和汤姆·路易斯的商业区边缘共用的那间办公室。它坐落在几间小铺和一家意大利饭馆的上面,意大利烘馅饼和空心面条的味道不时传了上来。他们的办公室包括两间用玻璃墙隔开的小间,还有一间小小的候客室,里面只有两把椅子和一张速记员用桌。一位面目慈祥的老年寡妇每周有3个上午来这里,做一些必要的打字工作,挣一点微薄的薪水。此时,汤姆·路易斯那矮胖的身体正伏在办公桌上工作着,那是一张旧木制办公桌,是几个月前他们廉价买来的。“我在写我的遗嘱,”他抬起头来欢快地说道。“我已决定死后把我的大脑献给科学事业。”阿兰脱下外衣挂在他自己那间小办公室里。“千万别忘了让他们付款,记住,我有权得到那笔钱的一半。”“你为什么不起诉我,至少还可以练习一下?”坐在打字机前的汤姆·路易斯转过身来。“结果怎么样?”“是否定的。”阿兰简短地描述了他在移民总部里的谈话。汤姆沉思地摸着自己的下巴。“克雷默这个人看来一点也不傻,不然他不会看穿我们的拖延策略。”“我想我们的那种手法大概并不新鲜,”阿兰阴郁地说道。“也许其他人早就这么干过。”“在法律上从来没有什么新鲜手法,”汤姆说,“只有对老手法无尽的重复和模仿。好吧,现在怎么办?进行第二套方案?”“先别宣称它叫什么方案。那个办法兜的圈子太大了,这我们都清楚。”“不过你总要试一试吧?”“是的,”阿兰慢慢地点了点头。“即使仅仅是为了气一气那位自命不凡,面带微笑的克雷默先生,我也要干。”他又轻轻地加了一句,“啊!我真希望在法庭上击败他!”“持这种态度才对头!”汤姆·路易斯笑了。“一点适量温厚的仇恨是最能激励人生斗志的。”他皱了皱鼻子闻了闻。“快走吧!喂,你喜欢吃意大利空心面吗?”“我喜欢闻它,”阿兰说道。“结果你仅仅因为我们靠它近就每天午饭都吃它,用不了两年你就会变成一头肥猪。”“我的计划是差一点变成猪时就停止,”汤姆宣称道。“我所希望的是长出三层下颌来,象电影上的律师一样。那样,上门来的委托人就会信服我了。”外门没敲就被推开了,一支雪茄烟先从门后露了出来,随后走进一个粗胖,方下颌的人。他穿着一件仿麂皮风衣,脑后扣着一顶皱折的浅顶软呢帽。肩上背着一架照相机。他嘴里仍叼着雪茄问道:“你们二位谁是梅特兰德?”“我是,”阿兰说道。“要照张像,要得很紧,晚报版急着要。”说着他便开始安装摄影器材。“你后面需要摆放一些法律书籍,梅特兰德。”“原谅我问一下,”汤姆问道,“这一切都是怎么回事?”“噢,”阿兰说道,“我正要告诉你。我已经把消息透露了出去。我想你可以把它称为第三方案。”在“瓦斯特维克号”船上,杰贝克船长刚刚坐下来吃午饭,这时阿兰·梅特兰德被领进了船长室。和上一次来时一样,舱房里收拾得井井有条,十分舒适,桃花心木墙板和钢制器皿都闪闪发光。一张小方桌从墙上拉了出来,在白色的桌布上放着单人用银制餐具也闪闪发光,船长正在独自吃着一盘似乎是切碎的炒蔬菜。当阿兰进来时,船长放下餐具,礼貌地站起身来。今天他穿着一套棕色的哔叽西服,但脚上仍穿着那双老式的地毯拖鞋。“我请您原谅,”阿兰说道,“我不知道您正在用午餐。”“请不必客气,我并不介意,梅特兰德先生。”杰贝克船长示意阿兰坐到一张绿色的皮扶手椅上,他自己则又重新坐回餐桌前。“如果你自己没有用过午餐……”“我用过了,谢谢。”阿兰刚才拒绝了汤姆·路易斯吃意大利空心面的建议,在来船的途中匆匆地吃了点三明治和牛奶。“那也好,”船长指指中间的那只盘子。“象你这样的年轻人可能会觉得吃素菜不过瘾。”阿兰觉得意外,问道:“你是素食主义者吗,船长?”“已经好几年了。有人认为这是一种……”他停了下来。“那个词叫什么来着?”“一种时髦。”阿兰说道,但他随即又后悔自己接得太快了。船长笑了。“人们常常是这样说。但这不真实,如果我继续……你不会介意吧?”“噢,没关系,你请吧。”船长继续吃下去几叉子食物,然后又停了下来。“我想你可能知道,梅特兰德先生,素食主义的信仰比基督教信仰的勇史还要久远。”“不,我不知道,”阿兰说道。船长点点头说:“已经有许多世纪了。素食主义的真实信徒认为,生命是神圣的,因此一切生物应当毫无畏惧地享有自己的生命。”“你本人相信它吗?”“是的,梅特兰德先生,我相信。”船长又吃了起来。他似乎还在想着。“你看,整个事情很简单。只要我们不克服我们内心存在的野蛮本性,人类就永远不会生活在和平中。正是这种野蛮本性驱使我们杀戮和鱼肉其他生灵,同时这种野蛮本性也驱使着我们自己相互争吵,互相残杀,甚至最后可能导致我们的毁灭。”“这倒是个很有趣的理论。”阿兰说道。他发觉这个挪威船长不断地使他意外。他开始了解为什么杜瓦尔在这条“瓦斯特维克号”船上领受到的善意比在其它地方多。“你说得不错,它是一种理论,”船长从旁边的一只盘子里挑了一个枣吃。“可惜,和所有其他的理论一样,它也有一个缺陷。”阿兰好奇地问道:“它有什么缺陷?”“科学家们现在已经发现,事实上,植物也有某种理解和感觉的能力。”杰贝克船长嚼完枣,用餐巾十分细致地擦着嘴和手指。“梅特兰德先生,我听说有这么一种机器,它能够十分敏感地听到当桃子被摘下和剥皮时发出的惨叫声。因此,也许素食主义者最终什么也没能做到,他们对白菜和肉食者对牛与猪一样残酷。”船长说到这里笑了,阿兰略微感到自己受了点小小的愚弄。船长一转话题,饶有兴致地问道:“好吧,梅特兰德先生,我们能帮你做点什么吗?”“我想讨论一两个问题,”阿兰说,“不过我不知道我的委托人是否可以在场?”“当然可以。”杰贝克船长穿过舱房走到墙上挂着的一盘电话前,按了一下按钮,然后很快地说了一句。他走了回来说:“他们告诉我,你的委托人正在帮助我们清洗船舱。但他马上就来。”几分钟后,门上传来了犹豫的敲门声,杜瓦尔走了进来。他穿着一件满是油污的连裤工作服,散发着一种刺鼻的油味。他的脸上有一些黑色的油污,污迹甚至都连到他那蓬乱的头发里。他天真而胆怯地站在那里,手里摸着一顶毛线织的帽子。“你好,亨利。”阿兰招呼道。年轻的偷乘者心慌地笑了笑。他意识到自己衣服的污秽,不停地低头打量着。“不要紧张,”船长安慰道,“也别为勤恳工作的痕迹感到耻辱。”他又补充了一句,为的是让阿兰明白,“恐怕有的时候别人占亨利脾气好的便宜,让他干别人不愿干的活,但他还是情愿地把那些活干好。”听到这里,他们谈论的对象高兴地笑了。“我先擦洗船,”他说道,“然后擦洗亨利·杜瓦尔。这两个都很脏。”阿兰大笑起来。船长抑郁地笑了笑。“唉,可惜我的船的确是这样。钱太少了,船员也太少了。但说到我们的年轻朋友,我可不希望他的一生在擦洗我的船中渡过。也许你带来了什么消息,梅特兰德先生?”“其实并没有什么消息,”阿兰回答道。“只是移民部已经拒绝为亨利举行正式听证会。”“咳!”杰贝克船长不耐烦地举起了双手。“这么说还是什么办法也没有。”亨利那刚亮了起来的眼睛又暗淡了下去。“我倒不完全那么看,”阿兰说道。“其实我倒有一件事要与你讨论,船长,而且正是因为这个,我才要求我的委托人也在这里。”“什么事?”阿兰感觉到了他们两个人的目光都在紧紧地注视着他。他仔细地考虑着他应该使用的词句。他需要问一个问题,并且希望能得到一个明确的答复。如果杰贝克船长的答复恰当,就会为汤姆·路易斯所说的第二套方案打开通路。但是,必须是船长自己亲口作出回答。“当我上次来时,”阿兰谨慎地说道,“我曾问过你作为一船之长,是否愿意带亨利到移民部去一趟,要求对他入境的申请举行听证会。当时你的回答是否定的,你的理由是——”阿兰看了看他作的笔记——“你过于繁忙,并且认为那样做没有用处。”“不错,”船长承认道。“我记得我这样说过。”在他说话时,杜瓦尔的眼睛在不停地打量着他们两人。“我想再次问你,船长,”阿兰平静地说道,“你是否愿意带我的委托人亨利·杜瓦尔下船,到移民部要求举行正式听证会。”阿兰屏住了呼吸。他所需要的是对方仍象上次那样回答。如果船长再次说不,哪怕是很随便地说出来,那么不管他是出于什么原因,从技术上讲那都意味着杜瓦尔已被拘留囚禁在船上了,囚禁在加拿大领海中的一条受加拿大法律管辖的船上。可以想想,在这种情况下,根据阿兰的证词,法官就会签发一道人身保护令……即命令将被囚禁者移交法庭。这是法律上极为微妙的一则条文……是汤姆和他所谈到要兜的那个大圈子。但它的起点在此时要得到船长的恰当回答,以便他事后能真诚地宣誓出证。船长似乎迷惑了。“可你刚才还在说移民部已经拒绝了。”阿兰没有吱声。相反,他的双眼直直地盯着船长。他真想解释一下,请求船长说出他希望他说出的话。但那样做将违背律师的职业道德。当然,这是一个极为微妙的界限,但它的确存在,而阿兰又十分清楚地意识到这一点。他只能希望对方那敏锐的头脑能……“噢……”杰贝克船长犹豫了一下。“也许你说得对,也许一切办法都应当试一试。也许我的确应当抽点时间……”糟了,这显然不是阿兰所需要的。船长的理智几乎完全封住了他的去路……一扇微微开启的门正在关闭上。阿兰紧闭着嘴唇,脸上露出了失望的神色。“你不希望我这样说吗?可这是你要求的啊。”船长的声音里再一次显出迷惑。阿兰正视着他,故意用公事公办的腔调说道:“杰贝克船长,我的请求依然有效。但我必须告诉你,即使你无视我的请求,为了我的委托人的利益,我仍保留采取一切必要的法律行动的权利。”船长的脸上慢慢地露出了微笑。“是的,”他说道。“现在我明白了。你必须以某种手段来行事,因为那是合法的形式。”“那么我的请求呢,船长?”杰贝克船长摇了摇头。他庄重地说道:“很遗憾,我无法从命。我在码头上还有很多船务要做,我不能为一位毫无价值的偷乘者浪费时间。”到此为止,亨利·杜瓦尔一直皱着眉,聚精会神地听着,虽然他显然没听懂什么,但是当船长说完最后的话时,他的表情突然变得大吃一惊,显出伤心的样子。阿兰想,这几乎就象一个孩子突然被他的父母无缘无故地抛弃了一样。他又一次想解释,但他觉得自己已经走得够远的了。他伸出一只手,告诉杜瓦尔说:“我正在全力以赴。我不久还会来看你的。”“你可以走了,”船长严厉地对杜瓦尔说道。“回到船舱里去!好好干你的活儿!”杜瓦尔低垂着眼帘,悻悻地走了出去。“你看,”杰贝克船长低声说道,“我也是个残酷的人。”他掏出烟斗装起来。“我不太清楚你到底想要干什么,梅特兰德先生。但我相信什么也没漏掉。”“是的,船长。”阿兰微笑着说。“说实在的,我觉得你几乎什么也没有漏掉。”在码头尽头的附近,一辆白色的折叠敞篷车正停在那里,车篷打开着。当阿兰·梅特兰德走下“瓦斯特维克号”船,竖起衣领,躲避着从海面上吹过来的寒冷潮湿的大风走过来时,莎伦·德弗罗打开车门迎了上去。“喂,”她叫道。“我到你的办公室去了,汤姆·路易斯先生让我到这来等着。”阿兰快活地答道:“有时候,老汤姆真能露两手老马识途的本事。”莎伦笑了,她脸上又出现了那对小酒窝。她没戴帽子,身上穿着一件浅色哔叽大衣,手上戴着手套。“上车吧,”她说道,“我送你去你想去的任何地方。”他来到车的另一面,打开车门吃力地向这辆只有两个座位的车里钻。在他试第二次时,他终于进去了。“还不错,”莎伦赞许地说道。“有一次,爷爷想上车来,可我们怎么也没办法把他的第二条腿放进车里。”阿兰说:“我不但比你爷爷年轻,而且也更灵活些。”莎伦迅速地打了三下方向盘,把车头调转过来,沿着码头上的车道颠簸着迅速开走了。车里狭小而舒适,他们俩的肩膀挨在一起,他又一次闻到了他们上次见面时他从她身上闻到的那种香水味。“说到你的灵活性,我那天几乎要对这一点表示怀疑了。”莎伦说道。“到哪里去?”“我想应该回办公室。我需要写一份誓词。”“为什么不在这写,我能记下那种誓词的大多数用语。”他咧嘴笑了笑。“我们还是别傻了,我知道该怎么办。”她扭过头来。她那丰满的、红红的嘴唇幽默地微微开启着。他又一次地感到她的娇小与精灵。“好吧,原来是你那法律上的事。”她的目光重新注视着路面。车子急剧地转了个弯,他被甩得一下子倒在了她的身上。他觉得这种接触惬意极了。“是要写一份宣誓书,”他对她说。“如果不违反你那迂腐的教条的话,你能不能告诉我,你的事情到底进展得怎么样了?我是说船上的那个人的事。”“我现在还说不清,”阿兰认真地说道。“移民部拒绝了我们的请求,不过这我们早就料到了。”“然后怎么办呢?”“今天还出了点事……就在刚才。这样,也许会出现一个机会,使我们能向法庭起诉,不过这种可能性有些渺茫。”“起诉有用吗?”“当然,可能没有用。”他心里早就想过这个问题:遇到这种问题,你一次只能采取一个步骤,然后祈祷着出现好结果。“如果可能没用,那你为什么还要起诉呢?”他们的车在车流中穿行,并且加速穿过了已经变成了琥珀色的交通信号灯。在一个十字路口,她用力刹了一下车,车闸发出了刺耳的尖叫声。她说道:“你看见那辆公共汽车吗?我以为它要撞我们。”他们的车急剧左转,接着又朝右转,绕过了一辆停着的牛奶车,结果差一点撞上从那辆车上下来的司机。“你刚才说到要向法庭起诉。”莎伦说道。“起诉有不同的途径,”阿兰用力咽了口唾沫说道。“也有不同的法庭。我们可以开慢一点吗?”莎伦顺从地将车从40英里降到35英里。“给我讲讲法庭吧。”“你永远也无法事先知道从法庭调查中会发现什么证据,”阿兰说道。“有的时候,有些事情只有从法庭上才能了解到。有些法律条文也是这样,只有在法庭辩论中才能真正明白。而在这个案子上还有另外一个原因。”“接着说吧,”莎伦催促他说。“真有趣。”阿兰发现他们的时速又逐渐增加到了40英里。“好吧,”他开始解释道。“在这个案子中,我们无论怎么干,都不会有什么损失。而且我们越是长时间里把事情张扬开去,政府改变主意的可能性就越大,因此亨利就越可能成为移民。”“我不知道爷爷是不是喜欢这样,”莎伦沉思地说道。“他希望这件事成为一个轰动一时的政治事件,而如果政府让了步,那就没有什么可争论的了。”“说实话,”阿兰说道,“我根本不管你爷爷想要得到什么。我更感兴趣的是我能为亨利做些什么。”两个人都沉默不语了。过了一会莎伦说道:“你有两次直呼他的名字了,你喜欢他这个人吗?”“是的,我喜欢,”阿兰说道。他发现自己说话的语气十分确信。“他是个可爱的小伙子,一辈子受苦。我想他成不了总统或什么大人物,也成不了什么大事,但我愿意让他获得新的生活。如果他能获得新生的话,那么那将是他一生中的头一次。”莎伦看了看他的侧影,然后眼睛又盯在了路面上。隔了一会儿,她问道:“你知道吗?”“什么事?告诉我。”“如果我遇到了什么麻烦,”她说道,“我希望你来帮助我,阿兰。”“我们现在就遇到麻烦了,”他说道。“你让我来开车好吗?”车胎一阵怪叫,车刹住了。“为什么?”莎伦天真地问道。“我们已经到了。”的确,意大利烘馅饼和空心面的混合味道是不会错的。办公室里,汤姆·路易斯正在看《温哥华邮报》的大陆版。当他们进去时,他放下了手中的报纸。“律师协会肯定会吊销你的营业执照,毫无疑问,”他对阿兰说道。“要在斯坦利公园当众剥去你的法衣。你应该知道关于做广告的规定吧。”“让我看看,”阿兰说道。他接过报纸。“我当时只不过谈了自己的想法。当时我的确有点激愤。”“那一点从文章上看得很清楚。”汤姆说道。“我的上帝!”阿兰把第一版展开,莎伦站在他的身边。“想不到给写成了这样。”“电台也广播了。”汤姆告诉他说。“可我当时以为他主要是想写关于亨利的事……”“实话对你说,”汤姆说道,“我现在羡慕得要死。你好象没费吹灰之力就接手了这么一个大案,象个英雄一样出了名,而现在又……”“噢,我忘了,”阿兰插了进来。“这是莎伦·德弗罗。”“我知道,”汤姆说道。“我刚要说到她。”莎伦的眼睛里闪着忍俊不禁的光芒。“不过路易斯先生,报纸上毕竟还是提到了你。那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是路易斯和梅特兰德法律事务所。”“我将一辈子感谢你给我找的麻烦,”汤姆穿上大衣。“噢,对了,我要去看一位委托人。他开了家鱼店,我猜他在租借问题上遇到了点麻烦。遗憾的是他找不到人为他照看鱼店,所以我必须去帮助照看一下。你晚饭不想吃鱼排吗?”“今晚不了,”阿兰摇了摇头。“我想领莎伦出去吃晚饭。”“啊,”汤姆说道。“我猜你会的。”当只剩下他们两人时,阿兰说道:“我得写一份誓词。今晚必须写完,这样明天我好去见法官。”“我可以帮忙吗?”莎伦问道。她微笑着,小酒窝又显现了出来。“我还会打字。”“跟我来。”阿兰说道。他拉着她的手来到他那间玻璃隔开的办公室里。 第九章 艾德里安·内斯比森将军 除了3名不在渥太华的阁员外,全体内阁成员倾巢出动,前往厄普兰德机场为即将飞往华盛顿的总理一行送行。这已成了惯例。早在豪登刚刚就任总理时,他就设法让人们知道,他喜欢被人接送,并耳不仅是一两个阁员接送,而是全体内阁成员的欢送和迎接。这种接送还不只局限于特殊的场合,在每次他返回和离开首都时都要讲究这种仪式。在内阁成员中间,人们已经习惯地称这一仪式为“站排。”偶尔也有人发牢骚,而且有一次这类牢骚还传到了豪登的耳朵里。但他自己的态度是,这种仪式显示了党和政府的团结,他把这个意见告诉了党务指导布赖恩,是布赖恩向他反映了别人的意见,但布赖恩同意他的观点。总理并没有提到他有时,甚至在目前,也常常回忆起年轻时的一件难忘的经历。几十年前,年轻的杰姆斯·豪登只身从孤儿学校来到了350英里之外的埃德蒙顿,参加亚伯达大学的入学考试。校方为他提供了回程火车票,他独自登上了返程的列车。一路上他迫切地希望着有人来分享他的胜利喜悦,但3天后,当他返回家乡时,车站上空空如也,没有一个人前来迎接他。最后、他只好自己提着纸板箱,徒步返回离城3英里远的孤儿院。就在这段路上,他满腔的兴奋全部消融殆尽了。从那以后,他总是惧怕独自开始或结束旅程。今天,这种窘境已一去不复返了。除了内阁之外,还有一些人来到机场为他送行。豪登坐在一辆奥茨牌轿车的后座上,玛格丽特坐在他的身旁。从那里他可以看到为他送行的官员们——身着军服,在副官们的陪同下的陆、海、空三军将领——还有渥太华市的市长,加拿大皇家骑警队的专员,几名政府委员会的主席。谨慎地位于送行队伍后面的是美国驻加拿大大使菲利普·安格罗夫阁下。另外一群人是那些必不可少的记者和摄影师,布赖恩·理查森和米莉·弗里德曼在他们中间。“天啊!”玛格丽特小声叫道。“人们会认为我们是到中国去的传教士。”“我知道,”他答道。“这是件麻烦事,但人们看来希望看见这类事情。”“别傻了,”玛格丽特轻声说道。她用手碰了碰豪登。“是你自己喜欢这种礼仪,而且你没有理由不喜欢。”轿车在飞机前的梯子旁拐了一个大弯,停在“前卫”号政府要员座机前,座机的机身在晨曦下闪闪发光,旁边是加拿大皇家空军的机组人员。皇家骑警队的一位警官打开了车门,玛格丽特先下了车,豪登跟在后面。军人和警察劈啪作响地行着军礼,总理举起了他那顶珍珠灰色的新杭堡帽,这是玛格丽特去蒙特利尔采购时为他买的。他想到,在这伙等在这里的人中,有一种期待的气氛。或许是一股刺骨的寒风冲过机场的跑道,使一张张脸看上去那样的严肃。他不知道这事是否保守了秘密,今天出访的真正重要性是否被泄露了出去。斯图尔特·考斯顿面带微笑地走上前来。“微笑斯图”作为内阁资格最老的成员,在总理不在期间将代理总理行使权力。“向你致意,总理先生——玛格丽特,”财政部长说道。在他们握手之际,他说:“正如你所看到的,我们是一支宏大的欢送方队。”“军乐队到什么地方去了?”玛格丽特不恭敬地问道。“这是今天唯一缺少的东西。”“这是个秘密,”考斯顿轻松地答道,“把他们伪装成美国的海军陆战队被我们的飞机送往华盛顿了。所以如果你们在那遇到海军陆战队的话。就假设他们是我们的人。”他碰了碰总理的手臂。他的表情变得严肃正确,问道:“还有什么要说的吗——表扬或批评?”杰姆斯·豪登摇了摇头。没有必要解释了;问题只有一个,这是48小时以来全世界都在问的那个问题。48小时前,莫斯科广播了美国核潜艇“挑战者号”在东西伯利亚海上被击毁,苏联声称该潜艇已经侵入了苏联的领海,但华盛顿一直否认这点。这一事件使过去的几周内越来越紧张的世界局势变得更加剑拔弩张。“现在不可能有什么证实,总之现在不可能。”豪登轻声说道。在他认真地与考斯顿说话时,欢送的人群在一旁等待着。“我相信这是一次有预谋的挑衅行为,我们应该抑制任何报复的欲望。我打算在白宫强调这件事,因为我们仍需要时间——尽可能多的时间。”“我同意。”考斯顿悄声说道。“我已经决定我们不发布任何声明或抗议,”总理说道。“而且你应该明白,即使要作决策也是由阿瑟和我,并且是在华盛顿那里作出。明白吗?”“明白,”考斯顿说。“坦白地说,我很高兴是你和阿瑟,而不是我。”他们返回等在那里的人群中,杰姆斯·豪登开始与送行的人一一握手。同时,另外3名陪同总理前往的内阁成员——阿瑟·莱克星敦,艾德里安·内斯比森,和贸易与商业部长斯泰尔斯·布雷肯——跟在他的后面。豪登想,艾德里安·内斯比森比他们上次见面时看起来要健康得多。这位老勇士,面颊红润,脖上紧紧围着一条羊毛围巾,头戴一顶皮帽,身着一件大衣,有一点在阅兵场上的风度。正象他参加的一切仪式一样,显然他是喜欢这种场合的。豪登意识到,在飞机飞行的过程中,他们一定会交谈的;自从防务委员会以来,他们一直没有机会交谈,然而,让这位老人和政府保持一致是绝对必要的。虽然内斯比森不直接参与总统的会议,但在加拿大一方内部不应产生明显的纠纷。在内斯比森后面的阿瑟·莱克星顿显出一种漫不经心的风度,作为外交部长,周游世界各地也是家常便饭。从表面上看,他并没有理会寒冷,他戴着一顶毡帽,一件薄外衣,里面那只定做的蝴蝶结依稀可见。仅仅在几个月前进入内阁的富有的西部人,贸易部长布雷肯是因为某种很显然的原因才被选来陪同总理出访的,其原因是在这次华盛顿会议上,贸易被认为是中心议题。哈维·沃伦德也在内阁的行列中。“祝你满载而归。”他说道。他的态度谨慎得体,令人丝毫看不出他们先前曾发生过冲突。他又补充道:“也祝你,玛格丽特。”“谢谢,”总理答道。他的回答显然不及对其他人那样热情。玛格丽特却出乎意料地说道:“你不为我们说一句拉丁语的口头禅吗,哈维?”沃伦德的目光在他们两人之间扫了一下。“有时我觉得你的丈夫不喜欢我的那种小开场白。”“这你不必介意,”玛格丽特说道。“我觉得很有趣。”移民部长微微笑了笑。“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但愿‘Vectatio,interque,etmutatavegioVigoremdant。’”“我听出Vigorem是‘活力’的意思,”斯图尔特·考斯顿说道。“但其他部分是什么意思,哈维?”“这是古罗马哲学家塞涅卡的一句话,”沃伦德回答说,“意思是,‘远行、旅游,和改换地点能给人以活力’。”“不管旅行不旅行,我都觉得充满活力,”杰姆斯·豪登简短地说道。这种对话使他感到恼火,他紧紧拉住玛格丽特的胳膊,把她转向美国驻加拿大大使。大使走上前一步,摘下帽子。其他人都本能地站到一边。“‘愤怒的人’,见到你真是意想不到的好事。”豪登说道。“相反,总理先生,见到你是我的幸运和荣幸。”大使微微朝玛格丽特鞠了一躬。这位头发花白的职业外交家在全世界许多国家中都有亲密的朋友。他善于使那种惯常的礼仪含有特殊的个人含义。豪登想,人们太易于将礼貌的语言单单看成是客套了。他注意到大使的双肩今天比往常塌得更厉害了。玛格丽特也注意到了。“你的肩关节炎没有复发吧,安格罗夫先生?”“恐怕又复发了,”大使忧郁地笑了笑。“加拿大的冬天自有许多乐趣,但也给我们关节炎患者带来惩罚。”“看在上帝的份上,请别对我们的冬天这么客气!”玛格丽特叹息道。“我丈夫和我都生在这里,可仍然不喜欢它。”“但愿你们并非完全不喜欢它,豪登夫人。”大使平静地说道,他那满是皱纹的脸上露出一副沉思的表情。“我常常这样想,加拿大应当很好地感谢他们的气候,正因为这种气候使得加拿大人性格坚毅刚强,但同时又深藏着巨大的热情。”“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一定就是我们为什么如此一致的另一个原因了。”杰姆斯·豪登说着伸出手来。“你将在华盛顿参加我们的会议吧?”大使点点头。“我的飞机在你的之后几分钟起飞。”他们紧紧握了握手,大使又说道:“祝你旅途平安,总理先生,并祝你凯旋而归。”豪登和玛格丽特转身朝飞机走去,这时记者们围了上来。他们中间有国会记者席上十几名常驻记者,一名自视清高的电视采访记者,一个电视摄制小组。布赖恩·理查森站在一个能听到豪登讲话并能被豪登看见的地方。豪登向他笑了笑,并友好地点了点头,理查森也用点头回答着他。他们两人已经事先讨论了关于这次出访中如何对付新闻界的安排,他们俩一致认为正式的官方声明应当到达华盛顿时发表,但仍不透露这次访问的主要议题。尽管如此,豪登知道此刻他仍要为渥太华的新闻大军讲点什么。于是他作了简短的讲话,重弹了一些关于加——美关系的老调,然后便等着记者发问。第一个问题便是那个电视记者问的。“总理先生,现在一些谣传,说你这次访问涉及的不仅仅是贸易谈判。”“嗯,是这样,”豪登显得十分严肃地说道。“如果有时间的话,美国总统和我可能会打一打手球。”人群中传出一阵笑声;他的态度恰到好处,既和蔼,又没有伤害提问者。那位电视记者也得体地跟着众人笑了笑,露出了两排完美无瑕的牙齿。“但除了体育活动,总理先生,难道不谈一些重大的军事决策吗?”这么说还是有人走露了消息,但显然只是透露了一个大概情况。不过这毫不奇怪,豪登想。他以前曾经听人说过,当一个秘密是一个以上的人之间的秘密时,它就不再是秘密了。总之,这再一次提醒他,至关重要的信息是不可能长期封锁的,在华盛顿会谈后他必须抓紧行动,以防止会谈的主要内容被事先泄露。现在他开始回答了,他知道他现在说的一切事后都将被引用,因此他讲得十分谨慎。“当然,我们两国的联合防卫问题也将在华盛顿会谈中讨论,正如各位所知,在这种会谈中,总要提到这个问题,以及其他双方感兴趣的问题。至于说到决策,任何决策当然都要在渥太华作出,并且要原原本本通告议会,必要的话,还要经过议会的同意。”听众中爆发出一小阵掌声。那电视记者又问:“您能否告诉我们,豪登先生,你们是否将讨论最近发生的那次潜艇事件,如果讨论的话,加拿大政府将持什么态度?”“我确信会谈中将讨论这件事,”豪登说道,他那长长的鹰脸十分严肃。“同时,我们为美国‘挑战者号’潜艇损失及其全体船员的牺牲对美国深表同情。但除此之外,在目前我没有更多的评论。”“那么,先生……”电视记者又开口了,但另一名记者不耐烦地打断了他。“伙计,该轮到别人发问了吧?报纸还没有被取消呢,知道吗?”记者们发出一片赞同声,豪登心里暗暗高兴。他看见那电视记者脸红了,并且朝摄像人员点了一下头。豪登猜想,这一段在以后的镜头剪辑中将被删掉。插话的是一名活泼的中年记者,名叫乔治·哈斯金斯,是温尼伯《自由报》的记者。他说道:“总理先生,我想问一个问题,不是关于华盛顿会谈的,而是关于政府对那个无国籍的人采取什么态度。”杰姆斯·豪登皱起了眉头,茫然不解。他问道:“这又是怎么回事,乔治?”“我说的是那个叫亨利·杜瓦尔的年轻人,总理先生,就是移民部不准许他在温哥华入境上岸的那个人。你能够告诉我们政府为什么采取现在这个立场吗?”豪登的视线与布赖恩·理查森的目光接触了,只见布赖恩从人群中挤到前面,说道:“先生们,显然现在不是……”“真见鬼!布赖恩,不是什么!”记者哈斯金斯高声反驳道。“现在这是全国最热门的新闻。”有人会谈的,而是关于政府对那个无国籍的人采取什么态度。”<接着抱怨道。“现在又有电视,又讲公共关系,怎么反而连个问题也不能提了?”杰姆斯·豪登和善地接过来说:“我将尽力回答一切问题。我从来都是这样,不是吗?”哈斯金斯说道:“是的,先生,你从来都是这样。只是别人总想阻止我们。”他狠狠地瞪了布赖恩·理查森一眼,而布赖恩却毫无表情地回望着他。“我唯一怀疑的——”总理说道,“而且显然也是理查森先生怀疑的——是在现在这个时刻,提出你这个问题是否合适。”他希望他能把这个问题叉开;如果不能的话,他就只好尽力发挥了。他有时想,象美国政府那样设立新闻发布官是很有好处的,可以由新闻发布官来处理这类事情。但他一直不愿意指定一个人选,怕自己在公众心中变得陌生。《多伦多报》的汤姆金斯是一个温和的,有学者风度的英格兰人,在首都十分受人尊敬。他礼貌地说道:“总理先生,实际情况是,我们这里的大多数人都接到了自己的编辑们打来的电报,要求引用你对杜瓦尔这个人讲的几句话。看起来似乎有许多人对这个人的命运十分关心。”“原来是这样。”这么说,这个问题是躲不过去了。即使作为总理,如果他明智的话,也不应无视这种请求。然而想到人们对他的华盛顿之行的注意会因此而转移,他不禁觉得十分恼火。豪登仔细考虑着。他看见哈维·沃伦德正在向前挤,但想到正由于他那顽固的愚蠢做法才使眼前的事情发生,豪登故意不去看他。他又看到了理查森的目光。党务指导的眼睛似乎在对他说:“我曾警告过你,如果管不住沃伦德,我们会遇到麻烦的。”也许到现在,理查森已经猜到了这背后还有其他的因素,这种事是逃不过他那锐利的眼睛的。但不管理查森现在心里怎么想,哈维·沃伦德的威胁仍象铡刀一样悬在他的头上,他豪登自己只能尽自己所能努力应付形势。他想有一点是肯定的,那就是象杜瓦尔这种事件只能暂时使政府陷入窘境,而几天之后它就会被风吹散,被人们所遗忘。他注意到电视摄象机又在转动;也许现在是强有力地解释政府立场,平息批评的好机会。“好吧,各位先生们,”总理愉快地宣布道,“我谈谈我的看法。”在他面前,人们拿起铅笔,当他开始说话时,人们沙沙地写了起来。“人们向我提出,报界对哈斯金斯先生刚才提到的那个人作了大量的报道。我必须坦率地说,有些报道是过分渲染和耸人听闻的。它们忽略了一些事实,而政府由于负有责任,却无法回避这些事实。”“请你告诉我们一下这些事实好吗,总理先生?”这一次是《蒙特利尔报》的记者发问的。“如果你们愿意耐心点,我就会谈到这些的。”豪登的声音中有几分严厉。他不喜欢被打断,而且不时地提醒这些人注意,他们此时采访的不是政府的低级部长,这也没什么坏处。“我想说的是,有许许多多的个别案件没有受到报界的注意,但却照旧交由移民与公民部处理。公平而人道地,而且按照法律去处理这些案件,无论对本届政府还是对移民官员来说都不是什么新鲜事情。”《渥太华报》记者问道:“总理先生,难道这次的案子不有点特殊吗?我是说这个没有国籍,一无所有的人的案子。”杰姆斯·豪登有板有眼地说道,“查司先生,当你处理的是人的事情时,每一例都是不同的。正因为如此,为了保证一定程度的公正和一致性,我们需要有一套由议会和加拿大人民同意的移民法。根据法律规定,政府只能依法行事,而在我们现在所说的这个例子中,本政府正是这样做的。”他停了一下,等着那些做笔记的人跟上他说话的速度,然后他接着说道:“当然,我现在不了解事情的具体细节。但有关人员向我保证,那个年轻人的入境申请的利弊已被认真地考虑了,结论是根据移民法,他根本不应该被接纳进加拿大。”一位豪登不认识的年轻记者问:“总理先生,您是否认为,对人的考虑有时比技术问题更重要?”豪登笑了。“如果你问的是一个修辞方面的问题,我的回答就是,对人的考虑从来都是重于一切的,而本政府的行为已经反复表明了这种认识。但如果你问的是我们现在所谈的这个具体事例,那么,让我重复一遍,在这件事上,人的因素已经被尽可能地考虑了。然而我必须再次提醒你,政府的行动必须并且应当受到法律的约束。”刺骨的寒风正在刮着,杰姆斯·豪登感到玛格丽特在他的身边打颤。他想,差不多了,下一个问题将是最后一个问题了。这次提问的仍是那位态度温和的汤姆金斯,他几乎是带着歉意地说道:“先生,反对党领袖戴茨今天早上发表了一项声明。”他翻动着手中的纸,看了一下笔记,然后接着说道,“戴茨先生说,‘政府应当基于人道主义的原则来解决亨利·杜瓦尔的问题,而不应顽固地遵循法律的词句。移民与公民部部长是有权发布行政命令,让这个可悲而又不幸的年轻人作为移民进入加拿大的’。”“移民部长没有这种权力,”杰姆斯·豪登反唇相讥道。“这一权力归女王,由总督本人亲自负责实施。博纳·戴茨先生和别人一样清楚这一点。”一阵沉默过后,那记者又温和而天真地问道:“但总督不是总是丝毫不差地按照你的提议行事吗,先生?包括回避移民法的事例,我相信这种事情以前曾发生过多次。”尽管汤姆金斯看上去温文尔雅,但在渥太华的记者群中,他是头脑最敏锐者之一。豪登发现他不自觉地上了圈套。“据我所知,反对党从来都是反对我们以行政命令的方式执行的,”他厉声说道。但这种回答太微弱无力了,而他的内心完全知道这一点。他瞥见了布赖恩·理查森,看见他满脸怒气。他有理由生气,豪登想。不仅仅是人们的注意力从他的重要的华盛顿之行转到了这件区区小事上,而且他对问题的回答也不很圆满。他打算尽量挽回局面,他说:“刚才有人提到了戴茨先生,我很遗憾地看到我们现在谈论的问题成为一个政治问题,甚至成了两大政党之间的论题。我认为这不应当。”他故意停顿了一下,然后继续认真地说道:“正如我刚才说到的那样,根据现行法律,没有理由允许这个杜瓦尔进入加拿大,而且据我所知,许多其他国家也采取了类似的立场。我也不认为加拿大有义务采取那些别的国家不愿意采取的行动。至于说到事实,不管是已知的还是人们宣称的事实,让我再次向你们保证,移民与公民部在作出决定前都已作了彻底的了解。好吧,先生们,如果你们愿意的话,我的问题就回答到这里。”他本想再说几句有关新闻报道应当保持各种消息比例的话,但他还是决定不说。报界虽然自愿担当每个公民的代言人,但是当报界自身受到批评时,它便会猛烈地报复。于是他一面向哈维·沃伦德微笑着,心里却对他恨得直咬牙,一面拉着玛格丽特的手朝等待着的飞机走去。后面传来了他的支持者们的欢呼声和掌声。这架政府用作公务飞行要员座机“前卫”号,是一架涡轮螺旋桨飞机。飞机里面被隔成3个舱——前面是一个普通舱,一些非部长级的文职人员在豪登总理到达机场之前就上来了;中部是一个极为舒适的机舱,现在坐着3位部长和几位副部长;飞机后部是一个装饰得十分舒适的客厅,墙上饰着淡蓝色幕幔,旁边连通着一间小小的卧室。飞机最后面的套间原来是为英国女王夫妇进行国事访问而设计的,现在则由总理夫妇使用了。他们坐进了两把深深的软椅上,一名加拿大皇家空军上士服务员帮助他们俩系好了安全带,便悄然退了出去。外面传来了英国罗尔斯·罗伊斯公司生产的涡轮螺旋桨发动机沉重的轰鸣声,声音逐渐加剧,飞机开始沿着机场的外跑道滑行。当服务员走出去后,杰姆斯·豪登严厉地说道:“有什么必要去鼓动沃伦德,让他扬扬得意地卖弄他那荒谬的拉丁顺口溜?”玛格丽特镇静地说道:“我并不认为有什么必要。但如果你想知道原因的话,我认为你对他太粗鲁了,我想以此来弥补一下。”“见他的鬼,玛格丽特!”他的声音高了起来。“我有充分的理由对哈维·沃伦德粗鲁。”他的妻子小心地摘下帽子,把它放在了她椅子旁的一张小桌子上。那顶帽子是由薄薄的黑色金丝绒和编重的轰鸣声,声音逐渐加剧,飞机开始沿着机场的外跑道滑行。当服务员走出去后,杰姆斯·豪登严厉地说道:织网制作的,是她在蒙特利尔买的。她平静地说:“请和气点,别对我喊叫,杰米。你可以有你的缘由,但我没有,而且我以前对你说过,我不是你的心情的复制品。”“问题根本不在这……”“问题就在这!”玛格丽特的脸也微微涨红了。她的火气总是来得较慢,这也是他们之间争吵相对较少的原因。“而且从你刚才对记者们的态度来看,有虚荣心的不止是哈维·沃伦德一个人。”他紧接着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你生那个汤姆金斯先生的气,因为他没有傻到被你那些关于公正和人道主义辞藻华丽的胡说所欺骗。如果你想知道的话,我可以告诉你我也没被你骗过去。”他开始劝她。“不过,至少在这里,我应该享受到一点忠诚感。”“哎呀,别那么可笑了,”玛格丽特怒气冲冲地说道。“而且看在上帝的分上,别把我也当成你的政治集会的听众。我是你妻子,你忘了?我看见过你光身子。所发生的事情已是再明显不过的了。哈维·沃伦德使你处境尴尬……”他打断了她的话。“不是尴尬,而是根本没法恰当应付。”“好吧,就算是没法应付。但由于某种原因,你觉得你又必须支持他。可你又很不情愿这么做,于是你就向一切人耍脾气,包括我。”说到这里,玛格丽特的声音哽咽了。她很少这样。两人都沉默了。外面,发动机的速度提高到了起飞的频率;跑道在窗前闪过,随即他们升到空中。他拉住玛格丽特的手。“你说得对。我的确在耍脾气。”他们之间的大多数争吵都是这样结束的,包括那些严肃的争吵,而在他们婚后的生活中的确有过几次严肃的争吵。两个人中总会有一个理解了对方的理由,于是作出让步。杰姆斯·豪登想知道是否有生活在一起而不吵架的夫妇。如果有的话,他们一定是些枯燥无味、没精打采的人。玛格丽特扭过头去不看他,但她的手也稍稍用力握着他的手。隔了一会儿他说:“沃伦德的事没什么了不起——我是说它不关我们俩的事。只不过有些碍事罢了。但会有解决办法的。”“我想我也有点发傻。也许是因为我近来不常看见你的缘故。”玛格丽特从手提包里掏出一方麻纱手绢,轻轻沾了沾双眼的眼角。她慢慢地接着说道:“有的时候我对政治产生一种极度的忌妒感,同时也是一种无可奈何的感情。我想我真希望是另一个藏在什么地方的女人勾住了你,而不是政治,因为在那种情况下我至少还知道怎么样去和她竞争。”“你用不着去竞争,”他说,“你从来用不着。”一时间他感到一阵强烈的内疚,他又想起了米莉·弗里德曼。玛格丽特突然说道:“如果哈维·沃伦德这么难对付,为什么让他负责移民部?难道你不能把他放在一个无害的地方吗?——比如把他放到渔业部?”杰姆斯·豪登叹了口气。“遗憾的是哈维·沃伦德想当移民部长,而他仍然有足够的势力使自己的愿望受到重视。”他不知道玛格丽特是不是相信了他的第二句话,但她没有再问。“前卫”号飞机正在转弯向南飞进航线,并在继续爬高,但已不象刚才那样陡了。上午明亮的阳光从左舷的窗子里照射了进来,透过右舷窗,3000英尺下面的渥太华市象个微型城市模型历历在目。渥太华河象是白雪覆盖的两岸中间的一道银线。西面,在香蒂瀑布的狭窄处,白色的喷泉象手指一样竖立起来,指向现在从上面看去很小的最高法院和议会大厦。首都在下面向后移去,前面是开阔的乡村。10分钟后,他们将飞越圣劳伦斯河,来到美国的纽约州上空。豪登想,若是导弹的话,只需要几秒钟而不是几分钟的时间就可以飞完这段距离。玛格丽特从窗前扭过头来问道:“你说外界的人们知道政府内部的这一切事情吗?例如政治交易,互相庇护和支持,以及诸如此类的其他事情?”杰姆斯·豪登几乎被吓了一跳。他再一次感到,玛格丽特已经猜到他的心理活动了。他想了想说:“当然,当然,有些人是会知道的,尤其是那些接近圈内的人。不过我想大多数人并不了解,也不想了解政府的内幕。而且还有人,即使你拿出书面证明,并且发誓它是真的,他们仍不相信。”玛格丽特沉思着说道:“我们总是那么喜欢批评美国的政治制度。”“我知道,”他同意道。“那样批评人家当然是不合逻辑的。因为如果按比例来看,我们这里的官官相护和贪污受贿一点也不比美国人那里少,甚至可能更多些。只不过我们通常要谨慎得多,并且不时公开惩处一两个过于贪婪的人。”他们上方的提示系紧安全带的指示灯灭了。杰姆斯·豪登打开了自己的安全带,然后伸过手去帮玛格丽特打开她的。“当然了,我亲爱的,”他又说道,“你要知道,我们最伟大的民族遗产之一就是我们的自我公开感。这是我们从英国人那里继承来的。你记得萧伯纳吗?他说:‘没有什么事好到或坏到英国人不做的程度;但你永远也找不到一个认错的英国人。’这种信念对提高民族意识十分有好处。”玛格丽特说道:“有的时候,你对那些错事也十分肯定和满意。”她丈夫考虑了一会儿。“我并不想那样。我只不过是想在我们俩单独在一起时摘下伪装。”他淡淡地笑了笑。“现在几乎没有什么地方我不是处在众目睽睽之下啦。”“对不起。”玛格丽特的话语中透着关切。“我刚才不应该那么说。”“不!我不希望我们两人中有谁感到有什么事情不便说,不管是什么事。”哈维·沃伦德的身影和他与自己的那笔交易在豪登的眼前闪过。他为什么一直没把这一切都告诉玛格丽特呢?也许有一天他会告诉的。他继续说道:“我对政治的大多数经历与见闻使我伤心。从来都是这样。然而我又想到人类的弱点和我们能力的有限,想到纯洁从来是无力的,在任何地方都是如此。如果你想纯而又纯,你只好孤立自己。如果你想做些有积极意义的事,成就一点事业,并使世界变得比原来好一点,那你就必须选择权力而抛弃纯洁,别无他择,”他沉思地继续说道,“就象我们都站在一条水流湍急的河里一样,虽然你想立即改变水流的方向,但你做不到这一点。你只能顺流而行,然后试着慢慢地把它的流向引向一边或另一边。”总理座位旁边的一台白色内部电话轻轻地发出了音乐般的响声,他拿起了听筒。里面传来了飞机机长的声音:“我是加尔布雷斯,先生。”“噢,是中校吗?”加尔布雷斯是一位老飞行员,素以稳健可靠著称,政府要员飞往渥太华以外的别的地方常常都是他作机长。他也曾多次为豪登夫妇驾驶过飞机。“我们现在已经升到了巡航的高度,高度两万英尺,估计在1小时10分钟后到达华盛顿。那里的天气晴朗,阳光灿烂,气温在华氏65度。”“这可是好消息,”’豪登说道。“我们可以再尝尝夏天的滋味了。”他把华盛顿的天气情况告诉了玛格丽特,然后对着听筒说道:“我听说明天在使馆有个午宴,中校先生。我们期待着在那见到你。”“谢谢你,先生。”杰姆斯·豪登放回了听筒。在他刚才说话时,乘务员又出现了,这一次他端来了咖啡和三明治。他还端着一杯葡萄汁。玛格丽特指着那只杯子说:“如果你真的那么喜欢它,我就在家里多储存些。”他等到乘务员走后才低声说:“我开始讨厌这东西了。我有一次说过我喜欢它,看来这话被传开了。现在我明白为什么当年英国首相迪斯累里(1804-1881)讨厌报春花了。”“可我一直认为他是喜欢报春花的,”玛格丽特说道。“那花不是他最喜欢的吗?”她的丈夫用力摇了摇头。“迪斯累里只说过一次他喜欢报春花,是出于礼貌对维多利亚女王说的。因为她曾送了一些那种花给他。但从那以后,人们送给他的报春花象雪片一样,甚至后来他一看到报春花就几乎要发疯。所以你看。政治迷信多么顽固。”他笑着拿起那杯葡萄汁,打开舱里一扇后门,把葡萄汁倒进了便池。玛格丽特思虑地说道:“你知道吗,我有时觉得你很象迪斯累里,不过更为尖锐一些。”玛格丽特笑了笑。“至少你的鼻子能证明这一点。”“不错,”他赞同道,“而且我这张脸一直是我的商标。”他摸着自己的鹰钩鼻子,然后回忆似地说道:“以前,当人们说我面貌很凶时,我总觉得意外。但后来,当我学会了一会儿收起这副脸,一会儿又露出这张脸时,它成了一个非常有力的工具。”“现在真好,”玛格丽特说道,“我们俩能独自在一起待上一会儿。还有多长时间到华盛顿?”他做了个鬼脸。“恐怕没多少时间了。我得在降落之前与内斯比森谈谈。”“你非得谈吗,杰米?”与其说这是句问话,还不如说是恳求。”他遗憾地说道:“对不起,亲爱的。”玛格丽特叹了口气。“我刚才就觉得这阵时光太好了,好得让人怀疑它能否持久。好吧,我去躺一会,你们好单独谈谈。”她站起身来,拿起她的手提包和帽子。走到小卧室的门口时,她转过身来。“你准备威胁他吗?”“也许不——除非我不得已。”“我希望你别那样,”玛格丽特认真地说道。“他是多么可怜的老头。我总觉得他应当坐在一把轮椅上,膝上盖着毯子,由另一名老兵推着。”总理大笑起来。“所有的退休将军都应当那样。遗憾的是,他们有的想写书,有的想从政。”当玛格丽特走后,他按了一下铃,唤来乘务员,要他客气地去把内斯比森将军请来。“你看上去健康极了,艾德里安,”杰姆斯·豪登说道。艾德里安·内斯比森坐在玛格丽特刚刚空下的那张深深的软椅中,他那红润肥胖的手端着一杯加了苏打水的苏格兰威士忌。他得意地点了点头。“我最近几天的感觉好极了,总理。看来我终于摆脱了那可恨的粘膜炎。”“我真高兴。我想你前些日子一定是过分劳累了。实际上我们都操劳过度了。结果我们大家都变得脾气很烦躁。”豪登仔细地看着他的国防部长。面前的这位老人看上去的确结实多了,甚至有几分高贵,只是秃顶越发厉害了,使他有点象个矮胖子先生。他那精心修饰过的浓密的花胡子也使他增加了几分尊严,他那方方的下巴仍然保留着一种军人的威严。豪登想,也许自己考虑的那个办法还行得通。但他想起了布赖恩·理查森的告诫:“讨价还价要委婉;那个老伙计的正直是出了名的。”“不管烦躁不烦躁,我还是不能同意你关于联合宪章的意见。我相信我们不用让这么大的步,就可以从美国人那里得到我们想得到的东西。”内斯比森说道。杰姆斯·豪登努力使自己镇静,竭力压下自己的愤怒和不满。他知道,发脾气和任性地大喊大叫不解决问题。他真想大叫:“看在上帝的分上请睁开眼睛看一看吧!看一看这些显而易见的事实吧:形势不等人,已经没有时间试用那些古老乏力的药方了。”然而他却这样息事宁人地说道:“我希望你为我做一件事,艾德里安,你愿意吗?”老人似乎犹豫了一下,接着问道:“什么事?”“把一切都在脑子里重新过一遍:形势将会变成什么样,我们还能有多少时间;那天我们都说了些什么;还有,我们有哪些选择,以及你自己的良知。”“我已经这样考虑过了,”老人的回答十分坚决。“那么再做一遍怎么样?”豪登拿出了自己的全部说服本领。“就算是为我个人做一件事?”老人已喝光了杯中的威士忌。威士忌使他的身体暖和了起来,他放下玻璃杯。“好吧,”他让步道。“这我倒不在乎。不过我告诉你,我的回答将仍旧是同样的:我们必须保持民族独立——完全独立。”“谢谢你,”杰姆斯·豪登说道。他又按响了铃,当乘务员进来时,他说道:“请给内斯比森将军再来一杯加苏打水的苏格兰威士忌。”当第二杯威士忌送来后,内斯比森呷了一口,然后靠到椅背上,打量着这间专用机舱。他用仍带有军人威严的嗓音赞许地说道:“要我说,总理,这房间还真他妈不赖。”杰姆斯·豪登似乎看到自己期待着的突破口。“是不错,”他承认道,他用手摆弄着乘务员在给国防部长端威士忌时一起送来的第二杯葡萄汁。“不过我不常用这间。与其说这是我的飞机,还不如说是总督的专机。”“这是真的吗?”内斯比森看上去有些吃惊。“你是说谢尔登·格里菲思是乘坐这架专机包舱到处访问吗?”“噢,是的,他想什么时候就什么时候用,”豪登的声音是那样煞费苦心地随便。“总督先生毕竟是女王陛下的代表。他有权享受极为特殊的待遇,你说呢?”“是的。”老人有些茫然不知所措。好象是他们的谈话提醒了他一样,豪登再一次漫不经心地说道:“我想你已经听说了谢尔登·格里菲思今年夏季要退休了。他已经在政府供职了7年,他想辞职了。’”“我听到了点消息,”内斯比森说道。总理叹了口气。“总督的引退总给我们带来麻烦,找个完全能接替他的工作的人真不容易:这个人必须有一定的经历,而且还要愿意为政府服务。要知道这是国家所能给予的最高的职务。”豪登注视着这位老人喝下了一大口苏格兰威士忌酒。他认真地说道:“是的,是这样的。”豪登说道:“当然,这一职务本身无利可图。大量烦琐的仪式,整天被仪仗队、欢呼的人群、礼炮所包围。”他又轻松地补充了一句。“你知道,给总督的礼遇是21响礼炮,跟女皇一般多。”内斯比森轻声说道:“是的,我知道。”豪登象是自言自语地继续说道:“自然,为了处理好那类事情,需要有一些特殊的经历。有在军队里任职背景的人最擅长这种工作。”这位老战士的嘴微微张开着。他用舌头湿润了一下嘴唇。“是的,”他说道。“我想是这么回事。”“说实话,我一直希望有一天你来做总督。”豪登说道。老人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我?”他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我?”“啊,”豪登说道,好象是驱走了一个想法。“我知道现在不是谈这个的时候。你不会希望离开内阁,而我们也不愿意让你走。”内斯比森做了一个动作,仿佛想从座位上站起身来,但随后又放弃了。他拿杯子的手在发抖。他咽了一口唾沫,以便使自己的声音平稳,但只收到了部分效果。“说句真话,我一段时间来一直在考虑退出政界。到了这个年龄有点吃不消了。”“真的吗?艾德里安?”总理极力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很诧异。“我还一直以为你将和我们长期干下去呢。”他又停了下来思考着。“当然了,如果你愿意接受这个职位,那将为我们解决许多问题。我可以坦率地告诉你,就我看来,在我们通过了联合宪章之后,我们国家将要面临一个困难的时刻。我们将需要一种团结一致感,一种传统的民族情感。我个人认为,如果总督的职位交给一个合适的人担任,将对那时的形势大有帮助。”他忽然怀疑他自己是不是做得过分了。随着他的话,老人的眼睛抬了起来,直盯盯地望着他。很难看出这双眼睛里包含的是什么。是蔑视?是怀疑?还是两者兼有并夹杂野心?有一点可以肯定。虽然从某些方面来看,艾德里安·内斯比森很蠢,但他总不至于迟钝到不理解豪登现在所提出的交易:豪登开出了世界上最高的价格来买他政治上的支持。豪登所指望的是这位老人对他所提出的这个职位的估价。他知道,有的人无论在什么条件下也不愿意担任总督这一职务的;在他们看来,当总督不但不是什么奖赏,而且是一种惩罚。但对一个军人来说,对于一个爱好仪式与盛典的人来说,那是一个光辉灿烂的最高理想。豪登从来不相信玩世不恭的人的名言,即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价格。豪登一生的经历中曾经见过那些无法收买的人,无论是用金钱财富还是用荣誉都无法买动他们,甚至象为人类造福这种曾打动了千百万人的光荣称号也不能使这种人动心。但是大多数从政的人都有某种价格;为了生存必须有价格。有的人喜欢用“权宜之计,”或“妥协”之类的委婉词句来说明这一现象。但归根到底还是一回事。现在的问题是,他是否正确地估量了艾德里安·内斯比森的支持的价格。老人内心的斗争清楚地刻划在了他的脸上:怀疑、尊严、耻辱和渴求的表情在不停地变幻,象小孩子的万花筒一样在自动变化着……他能听得见记忆中的炮声……是德国人的88毫米口径的大炮,还有回敬的炮声……是一个阳光斜射的早晨;后面是安特卫普港。前面是谢尔特……盟军的加拿大师正在攀爬、向前;一会他们慢了下来,动摇了,准备掉头逃跑……这是战斗中的关键时刻。他跳上一辆吉普车,唤过一名司号员,然后命令司机朝前面开去。在他身后,司号员吹出了尖利的号音。他面衬着德国人的大炮,指挥着,鼓动着。动摇了的部队又重新集结了起来。他命令那些散乱的部队继续前进,并且用恶狠狠的语言咒骂着他们,他们则回骂着他,但还是跟着他向前冲去。喧闹声,满天的尘土,发动机的轰鸣声,火药味和油味,伤兵的惨叫声……向前运动的部队,先是很慢,随后加快了速度……士兵们眼中充满了对他的惊讶——他高傲地挺立在车上,任何敌人的炮手都不会错过他……那是极为光荣的时刻。当时的形势本来已经无可挽救了,但他们硬是把胜利夺了回来。他的行为几乎是自杀性的,但他员吹出了尖利的号音。他面衬着德国人的大炮,指挥着,鼓动着。动摇了的部队又重新集结了起来。他命令那些散乱的部队继续前进,并且用恶狠狠的语言咒骂着他们,他们则却奇迹般地生还了……士兵们叫他“疯子将军”和“玩命傻瓜”,后来在伦敦的英国王宫——白金汉宫里,一个他极为尊敬的,瘦弱而又结结巴巴的人为他戴上了一枚勋章。然而现在,多少年过去了,这些记忆也淡没了;很少有人能记得那光荣的时刻,很少有人还怀念它。再也没人叫他“玩命傻瓜”了。即使有人叫他,他们也常常省去“玩命”两个字。有的时候,他真想重温那一光荣的时刻。艾德里安·内斯比森带着一丝犹豫说道:“看来你那联合宪章很有把握,总理。总理,你确信它会被通过吗?”“是的,我确信。它会被通过,因为它必须被通过。”豪登力图使自己的表情和声音十分严肃。“但是会有人反对的。”老人皱着眉头沉思地说。“这很自然。但最终,当人们看到其必要性和紧迫性时,就不会有分歧了。”豪登的语调又转成了规劝。“我知道你最初的感觉是想反对这个计划,艾德里安,我们都为了你的直率而尊重你。不过我想,如果你一定要继续持反对立场的话,我们只好在政治上分道扬镳了。”内斯比森生硬地说道:“我看不出有什么必要那样。”“的确不必要,”豪登说道。“特别是如果你作了总督后为我们国家作的贡献,要比在政治上作个在野的反对派多得多。”“嗯,”内斯比森说道;他仔细打量着自己的手。“如果你那样说的话……”原来一切是这么简单,豪登想。恩赐之权使一切都变得唾手可得。他说道:“如果你同意的话,我想尽早通知女王。我想女王陛下听到这一消息会十分高兴的。”艾德里安·内斯比森庄严地倾了一下头。“听从你的吩咐,总理。”他们站了起来,庄重地握着手。“我真高兴,非常高兴,”杰姆斯·豪登说道。他又随便地说:“你作总督的任命将在6月份宣布。因此我们至少要让你在内阁里待到那时候,而且你在未来的大选中的竞选活动将对我们有重大意义。”他开始总结了,使他们对所达成的协议不至于产生任何一丝一毫的误解。对艾德里安·内斯比森来说,他将再不能与政府离心离德,再不能批评联合宪章。相反,他将与全党一道为这次大选的胜利而战斗、支持、赞同、分担责任……杰姆斯·豪登停了下来,等着对方的异议。对方没有异议。飞机发动机的声音已经改变了。现在他们正在平稳地降落,飞机下方大地也不再是白雪覆盖的了,而是一块块棕色与绿色交织起来的图画。内部电话又轻轻地响了起来,总理拿起了听筒。听筒里传来了加尔布雷斯中校的声音,他报告道:“10分钟后我们将在华盛顿机场降落,先生。我们可以优先入港,而且对方要求我转告你,美国总统已经在前往机场的路上了。”豪登总理的座机在厄普兰兹机场起飞后,布赖恩·理查森和米莉坐着理查森的“美洲虎”汽车回去了。在开回渥太华路途中的大多数时间里,党务指导一直沉默着,脸色阴沉、由于愤怒,他的浑身绷得紧紧的。他平常开他的“美洲虎”时,动作轻柔爱惜,而今天他的态度好象是这“美洲虎”导致了机场上不成功的新闻记者招待会。他比别人更能够清楚地意识到,当杰姆斯·豪登关于移民法和杜瓦尔的那番声明出现在报纸上时,他的话将显得多么空洞啊。他愤愤地想道,更不幸的是,以豪登为首的政府现在采取的立场将来很难后退。离开机场后。米莉侧过脸来看了他一两次,但看到她的伙伴心绪不好,她便欲言又止。快到市郊时,在理查森猛地把车转了个弯后,她碰了碰理查森的胳膊。什么也不必说。党务指导放慢了车速,转过脸来笑道:“对不起,米莉,我在拿自己出气。”“我知道。”记者在机场上的提问也使米莉感到很苦恼,因为她知道,杰姆斯·豪登在暗中受制于人。“我想喝点东西,米莉,”理查森说道。“到你那里去一趟怎么样?”“好吧。”现在已近中午,一两个小时之内她不用急着回总理办公室。他们经顿巴桥过了里多河,然后向西拐上伊丽莎白女王大道,朝市区驶去。刚才还光芒四射的太阳现在已躲到了阴云的后面,天色变得灰蒙蒙的。首都灰色的石头建筑与天气融在了一起。寒风啸啸地吹着,卷起一阵尘土、树叶和纸片的涡流,在水沟里和堆了一星期之久的雪堆旁跳跃打旋,泥水和尘埃使雪堆显得十分肮脏难看。路上行人都竖起衣领,扶着他们的帽子,紧挨着建筑物走。尽管“美洲虎”车里十分暖和,米莉还是打了个寒战。每年的这个时候,冬天看起来似乎渺无尽头。她渴望着春天。他们把车停在米莉公寓的外面,然后两人一起乘电梯上楼去。进到房间里,米莉又习惯地开始准备饮料。布赖恩·理查森把一只手放在她的肩膀上,迅速地在她的脸颊上吻了一下。他直盯盯地看了一眼米莉的脸,然后突然放开了她。他内心的反应把他自己吓了一跳;好象他在梦境中,一下子飞到了另一个宇宙里……他的思绪又回到现实中来,说道:“让我来调饮料,酒吧是男人的位置。”他拿出两只玻璃杯,在里面斟上同样多的杜松子酒,然后又切了一片柠檬,给每只杯子里挤了一点柠檬汁。然后他往杯子里放了冰块,又利落地启开一瓶滋补酒,平均地倒在两只杯子中。整个过程很简单,也不费力,但米莉想:共同分享事情是多么美好啊,特别是与一个你真正喜欢的人在一起,分享哪怕是调饮料这样简单的事情。米莉端着自己的杯子坐到长条沙发上,呷了一口,然后放下了杯子。她仰靠在沙发的靠背上,任头舒适地垂在软垫上,享受着中午休息的奢侈。她感到自己在忙里偷闲。她伸展着身体,伸直了穿着尼龙袜的双腿,脚跟擦着地毯。鞋早被她踢掉了。理查森在这小巧舒适的起居室里来回踱着步子,杯子在他手里紧紧地握着,他的脸沉浸于思虑中,眉头紧锁着。“我不明白,米莉,我就是弄不明白。为什么头儿表现得这个样子?他可从来不这样。为什么他偏偏袒护哈维·沃伦德?他自己都不相信自己正在做的事;今天你完全可以看出来。那么这到底是因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呀?”“噢,布赖恩!”米莉说道。“我们难道不能暂时把它忘掉?”“忘掉,真见鬼!”他的声音里充满苦闷和愤怒。“我对你说,我们拒不让步,不放船上的那个偷乘的杂种上岸,这再愚蠢不过了。这件事会积累起来,并且不断发展下去,直到使我们输掉大选。”米莉荒谬地遐想着,她想问:即使我们输掉大选那又有什么关系呢?当然,她知道这样想是完全错误的。刚才她还与理查森一样忧心忡忡呢。但突然间她对政治上的考虑厌倦了:那些策略,那些小动作,一点点地战胜对方,保护权力,等等。可是最后,所有这些又有什么结果呢?今天的危机也许下周或明年就成了被人遗忘的鸡毛蒜皮。10年之后,或者百年以后,所有的事业和追求事业的人都将归于冥冥世界。最重要的是人,而不是政治。而且不是其他人……而是自己。“布赖恩,”米莉轻轻地,却是沉静地说,“请和我做爱吧。”踱步声停止了。沉默。“什么也别说,”米莉仿佛在耳语。她已经闭上了眼睛。好象刚才的话是别人替她说的。是另一个藏在她体内的声音说的。肯定是别人说的,因为她自己绝对不会说出刚才那种话来的。她想,也许她应当说一句否认刚才那个陌生声音的话,取消刚才说的事,重新回到自我中去。然而一阵舒适的懒洋洋的感觉使她不想动弹。她听见杯子放下的声音,脚步轻轻移动的声音。窗帘被拉上了,接着布赖恩来到了米莉的身旁。他们的胳膊紧搂着对方,嘴唇热烈地贴在一起,身体在渴望着。“噢,上帝,我的米莉!”他低声说道。他的声音在颤抖。“米莉,我需要你,我爱你。”在米莉寂静的公寓里,电话铃声轻轻地响了起来。理查森用一只胳膊肘支起了身子。“啊,幸亏它10分钟前没响,”他说道。他觉得自己得找点话说,好象使用一些常用的词汇便可以掩盖住自己心中的不安。“那时候响了我也不会接,”米莉说。那种懒洋洋的感觉不见了。她期待着行动和节奏加快。刚才这次很不同,非常不同,与她记得的前几次不一样……布赖恩·理查森吻了一下她的前额。他想外部世界所看见的米莉和他在这里所了解的米莉是多么不同啊。此刻,她看上去睡眼惺忪,头发乱蓬蓬的,身体上散发着诱人的暖烘烘的气息……“我最好还是去接电话吧,”米莉说道。她支起身子,向电话机走去。电话是总理办公室打来的,打电话的是一个助理速记员。“我想我应该告诉你一下,弗里德曼小姐。这里来了许多电报。从今天早上就开始来了,现在共有72封,都是拍给豪登先生的。”米莉用一只手拢了拢头发。她问道:“是关于什么事的?”“都是关于船上的那个人的,就是移民部不让入境的那个人。今天早上的报纸又登了些关于他的事,你看了吗?”“看了,”米莉说道。“那些电报上都说了些什么?”“说的基本都是一回事,只不过说法不同,弗里德曼小姐:说我们应当放他入境,给他一个机会。我想你是希望知道一下的。”“你打电话来是对的,”米莉说道。“你现在动手把打电报来的人列个单子,并且对内容作个摘要。我马上就到。”米莉放回听筒。这件事她将不得不向行政助理艾略特·普劳斯报告;他现在大概已经到华盛顿了。然后报告不报告总理就是他的事了。大概他得报告总理,因为豪登总是极为认真地看待群众来信来电,要求对其内容来源进行逐日逐月的登记造表,然后他和党务指导要进行仔细研究。“什么事?”布赖恩·理查森问道,米莉告诉了他。他的头脑象齿轮一样立即开始了运转。他马上变得十分关切,她知道他会这样的。“这是有组织的,不然不会一下子来这么多电报。不管怎么说,我一点也不喜欢这种事情。他又阴郁地加了一句:“我真希望我知道该他妈的怎么办。”“也许根本没有什么好办法。”米莉说道。他机警地看了她一眼,然后转过身来,双手轻轻地放在她的肩上。“米莉,我的宝贝儿,他说道。“一定有什么事情我不知道,但我想你一定知道。”她摇摇头。“听着,米莉,”他坚持道。“我们是站在一起的,不是吗?如果我要想采取什么对策,我必须了解情况。”他们对视着。“你可以相信我,对不对?”他又轻声说道。“特别是现在。”她感到自己的感情和忠诚在心中激烈地冲突着。她要保护豪登;她从来如此……然而,她与布赖恩的关系已经突然间改变了。他已经告诉她他爱她。显然,在他们之间不应该再有什么秘密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如果……她也可以松口气。他的手在她的肩膀上抓得更紧了。“米莉,我必须知道。”“好吧。”她从他的手中挣脱出身来,从包里取出钥匙,打开了卧室门旁的一张小柜最底下的那只抽屉。那份影印件装在一只封了口的信封里。她打开信封,递给了他。当他开始看的时候,她发现房间里的气氛变了,几分钟前那种气氛已经融解了,消逝了,就象晨风吹走了薄雾一样。现在又象往常一样进入了正题:政治。布赖恩·理查森读着,不禁轻轻地打了个口哨。他抬起头来,脸上是一副惊愕的表情,他的眼睛里透着难以置信的神色。“我的上帝,”他轻轻地喘了口气,“我的耶稣基督。” 第十章 “如无反对即行生效” 加拿大的不列颠哥伦比亚省最高法院在温哥华市设有登记处。每天下午4点整,它那巨大的橡木门便严严实实地关上了。在阿兰·梅特兰德第二次拜访杰贝克船长和杜瓦尔之后的第二天,下午差10分4点钟时(在这同一时刻,即华盛顿时间差10分晚7点,豪登夫妇正在更衣,准备参加白宫的宴会),阿兰夹着一只公文包,走进了登记处。进了登记处,他犹豫了一下,打量着那长长的房间。高高的天花板,一面墙上满满地排列着档案柜,一张光洁的木制柜台几乎和房间一样长。他走近柜台,打开公文包,从里面取出几页纸。在他做这些事情时,他觉得自己的手心似乎比平常潮湿了一些。登记处里的唯一的一名工作人员是一位老年书记员。他走上前来。他的身材瘦弱矮小,象个土地神,双肩垂曲,仿佛多年守护在法院近旁使他也承受了法律的重量。他礼貌地问道:“您是……”“我叫梅特兰德,”阿兰说道,他把事先准备好的一叠材料递了过去。“这些请登记入档。我还希望您带我去见在庭法官。”那书记员耐心地说道:“法官是上午10点开庭,而今天待审理的案件已全部审完,梅特兰德先生。”“请原谅,”阿兰指了指他刚才递过去的文件,“这是一件涉及人身自由权的案件。我想我有权使它立即受到审理。”至少在这一点上,他相信自己是有根据的。在任何涉及人身权利和非法拘禁的案例中,法律都不准许任何拖延,如果必要的话可以在深夜将法官从床上叫起来受理这类案件。那书记员从一只盒子里拿出一副无框眼镜,戴上摆弄了一会,然后弯腰站了起来。他的神情中没有丝毫的好奇感,仿佛任何事情都不能使他惊奇。过了一会儿,他抬起头来。“请您原谅,梅特兰德先生。您说得对,没有问题。”他拉过一本布面的帐册。“我们并不是每天都能遇见申请签发人身保护令的。”书记员在帐册上登完记,然后从墙上取下一件黑色长袍披在身上。“请跟我来。”他领着阿兰走出登记处,沿着带护墙板的走廊走着,穿过一道双扇弹簧门,进入了法院的大厅,这里有一段宽大的石头楼梯通向楼上。楼内很静,四周回荡着他们的脚步声。每天这个时候,大多数法庭都已闭庭,楼里的灯光有些已经关掉了。他们庄严地、一步一级地步上了台阶。阿兰异乎寻常地感到紧张。他突然想象孩子一样转身跑掉。他在准备自己的辩护词时,曾觉得自己将提出的论据是可信的,只是其法律依据似乎不够充分。可是现在,他突然觉得自己的论点平庸而天真。难道他将要在庄严的最高法院的法官面前出丑吗?如果他弄砸了,会有什么后果呢?随便与法官开玩笑是不行的,举行专门听证会是要有充分的理由的。他又有些后悔自己选择了一天中的这个时间,他觉得自己早些来也许好些,在上午和下午的早些时候,法庭里总是嘈杂一些。看见在场的还有其他人,他的胆子也许能壮一些。但他选择现在这个时间来是经过精心计划的,为的是避开人们和报界的注意。在此时此刻大肆张扬很可能会有害。他希望现在,大多数报纸派往法庭采访的记者已经回家了。今天有好几名记者打电话给他,但他都谨慎地避免了提及他的计划。“今天在接待庭的是威利斯法官,”书记员说道。“你认识他吗,梅特兰德先生?”“我听说过他的名字,仅此而已。”阿兰说道。他知道在庭法官经常更换,最高法院的法官在法庭休庭时间里轮流到接待庭审理案件。因此遇上哪一位法官完全是靠运气。书记员似乎是想说话,但随即又改变了主意。阿兰便鼓励道:“您有事要告诉我吗?”“噢,先生,只是一个小小的建议,如果你不觉得唐突的话……”“请讲吧。”阿兰催促道。他们已经上到了楼梯的顶端,开始顺着昏暗的走廊走去。书记员压低嗓音说:“好吧,梅特兰德先生。这位威利斯法官是位高贵的绅士。他非常讲究程序,特别是讨厌别人打断他的话。在您陈述时,您想讲多久就可以讲多久,您要多少时间他就会给您多少时间。但一当他开始讲话了,他就再不喜欢任何人说话,甚至不允许你提问题,一直要等他讲完。当有人要插话时,他会十分生气的。”“谢谢您,”阿兰感激地说道。“我会记住的。”书记员在一扇硕大的门前停了下来,只见那门上写着“闲人免进。”书记员在门上敲了两下,然后伸长脖子听着。从里面传来了模模糊糊的一声“进!”书记员打开门,把阿兰让了进去。这是一间宽大的房间,墙上镶着护墙板,地上铺着地毯,还有一个瓷砖砌的壁炉。在壁炉前面放着一只可移动式的电炉子,上面的两组电热组件正点燃着。屋子中央有一张桃心木写字台,上面堆着卷宗和书籍。写字台后面的小桌上堆放着更多的书籍和纸张。棕色大绒窗帘拉开着,露出了铅条玻璃窗。窗外已是黄昏,市内和港口里,万家灯火开始闪烁。房间里只有一盏台灯亮着,在周围洒下一小块光亮。当书记员领着阿兰走进来时,一个身材挺直、消瘦的人影正在光亮的外面,穿着大衣,戴着帽子,准备下班了。“阁下,梅特兰德先生递交了一份要求签发人身保护令的申请。”“是嘛,”全部回答就这两个字,并且是哼出来的。书记员和阿兰等在一旁,斯坦利·威利斯法官小心地脱掉大衣和帽子,把它们挂在了身后的一个衣架上。然后他进入到桌前光亮的地方坐了下来,严厉地说道:“梅特兰德先生,请到前面来。”阿兰估计这位法官有60岁或者62岁的样子,他满头银发,身材瘦削,但骨骼突出的肩膀很宽,加上他挺直的身姿,使他的个子显得比实际要高一些。他长着一张长方形脸,下巴十分突出,白眉毛长长的,嘴唇有力地紧紧闭着。他的目光犀利而洞察一切,但又什么也不流露。他浑身上下透着威严。尽管阿兰在心里安慰着自己,但他仍十分紧张。他朝桌子走去,而那书记员则按照规定仍留在屋里。阿兰从公文包里取出他在登记处已注册入档了的申请书和宣誓书的打字副本,清了清嗓子说道:“阁下,这是我的材料,这些是我的证词。”威利斯法官微微点了一下头接过了文件,凑到灯光前读了起来。阿兰和书记员默默地站在那里,房间里唯一的声音就是纸页翻动的声音。威利斯法官读完后,他抬起头来,脸上仍毫无表情。他用和刚才同样生硬的声音问道:“你还打算作口头陈述吗?”“如果阁下同意的话。”法官又点了一下头。“请讲。”“阁下,这件事的事实是这样的。”阿兰按着自己事先的准备,顺序地描述了亨利·杜瓦尔在“瓦斯特维克号”船上的情况,船长两次拒绝带杜瓦尔上岸见移民部官员等情况,并提出了自己的证词和书面誓词,证明杜瓦尔正在受到非法拘禁,这是侵犯人权的。阿兰知道,整个事情的症结在于,要证明目前把亨利·杜瓦尔拘留在船上的做法是不合乎法律程序的,因此就是非法的。如果这一点能被证明成立,那么法庭就应立即签发人身保护令,即威利斯法官要立即签发命令,将杜瓦尔从船上释放下来,让他出庭参加他的案子的审理。阿兰陈述着自己的证据,援引着有关法规支持自己的论点,逐渐感到自己原来的信心又回到了身上。他小心翼翼地只从法律角度谈问题,避免从感情上渲染杜瓦尔的命运。在这个地方决定一切的是法律,而不是感情。在阿兰说话时,法官一直无动于衷地听着,表情毫无变化。阿兰把话题从非法拘禁转到杜瓦尔目前的情况上来。他指出:“阁下,移民部认为,既然我的委托人是个偷乘者,而且又没有任何证件,因此,他没有任何合法权益,也没有权利象其他人一样在加拿大的任何入境地请求举行听证会,调查其移民状况。但我认为,虽然杜瓦尔是偷乘者,并搞不清自己的出生地,但这些事实丝毫不能否定他的上述权利。“请阁下考虑一下这种可能性:一个生下来即为加拿大公民的人到国外旅行,遭到非法拘留,他的证件被人拿走。这时他发现自己逃脱噩运的唯一途径便是偷偷爬上一艘他知道是开往加拿大的船。难道我们能仅仅因为他现在的身份是偷乘者,没有证件,并且因为移民部不举行听证调查会,没法证明他有进入加拿大的合法权利,就认为他不存在吗?阁下,我认为如果对移民部现在的决定进行合乎逻辑的推断,这种荒谬的事必然会发生。”法官浓密的眉毛挑了起来。“你是不是暗示说,你的委托人亨利·杜瓦尔是一位加拿大公民?”阿兰犹豫了一下,然后谨慎地答道:’“这不是我的意思,阁下。然而,移民部的听证会却有可能发现他是加拿大人,但这一事实只有通过先举行听证会才能确立。”阿兰想,当你知道自己的论据不足时,就是一根稻草也要紧紧抓住。“嗯,”威利斯法官说道,他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一丝微笑的影子。“这倒是个独出心裁的论证,虽然有点牵强。就这些了吗,梅特兰德先生?”直觉告诉阿兰:见好就收。他微微地鞠了一躬。“尊敬的阁下,我陈述完了。”威利斯法官静静地坐在桌前沉思着。那短暂的微笑早已无影无踪了,他脸上仿佛又重新罩上了一只阴郁的面具。他用右手指轻轻地敲打着桌面。过了一会,他开口说道:“当然,还涉及到一个时间的因素,就是那艘轮船起航的时间问题……”阿兰插了一句:“尊敬的阁下,关于那艘船……”他正要解释“瓦斯特维克号”在温哥华耽搁是因为修理,但他突然住了嘴。他刚一打断法官的话,法官脸上便立即布满恼怒的阴云,他那浓眉下的眼睛暗淡下来。阿兰似乎已感到房间那边的书记员在责备他。他咽了一口唾沫,说道:请阁下原谅。”威利斯法官冷淡地看了一眼年轻的律师,然后继续说道:“我刚才想说,虽然这里有个时间局限性的问题,即轮船起航的时间问题,但这决不应影响人的公正权益。”阿兰的心一阵狂跳。这是不是说他将要签发人身保护令了?……这样他便可以慢慢地采取法律程序,一个步骤一个步骤地进行,而“瓦斯特维克号”不久即将起航,把亨利·杜瓦尔留在这里?“然而,”法官继续四平八稳地说道,“作为我们的社会政策,为了对那个轮船公司公平,因为它基本上是这一事件中的无罪旁观者,我们同样有必要采取一切可能的措施来加速法律程序,以确保在该船按期离港前得到一切最后结果。”刚才高兴得过早了。阿兰沮丧地想,不仅仅是埃德加·克雷默,连眼前这位法官也看穿了他的拖延手法。“我认为非法拘禁这一事实还不成立。”法官把阿兰准备的材料拉到眼前,用铅笔在上面作了些记号。“但它也不能被推翻。我想听一听进一步的论据。因此我将签发一份‘如无反对即行生效’令。”这么说并没有失败,而是部分的胜利。一股宽一慰的激浪涌上了阿兰的心头。不错,他没有完全得到自己所希望的东西,但至少没有出丑。“如无反对即行生效”令是一种古老的英格兰法律程序,它的原意为“除非”,虽然单靠这法令还不能把亨利·杜瓦尔从船上释放下来,使他到庭,但它的确要求埃德加·克雷默和杰贝克船长到庭解释自己的行为。“除非”他们的论据——或者他们的法律代表的论据——能够站得住脚,否则释放杜瓦尔的人身保护令将随即生效。“梅特兰德先生,按预定计划,那船什么时候起航?”威利斯法官的眼睛在盯着他。阿兰停了一下,告诫自己要想一想,这时他才意识到这个问题是直接向他的。“据我所知,阁下,那船还将在这里停留两星期。”法官点点头。“足够了。”“那么关于人身保护令的听证会什么时候举行,阁下?”威利斯法官拉过一本台历。“我想,我们定在3天之后。这样方便吗?”这是法官与律师之间的正常商讨,不管律师多么年轻都要照此办理。阿兰倾了一下头。“方便,阁下。”“当然,你还得起草份文件。”“如果阁下愿意过目的话,我已经写好了。”阿兰打开了公文包。“是‘如无反对即行生效’令?”“是的,阁下。我事先想到有这种可能。”这句话刚一出口,他就后悔自己表现得过于年轻气盛。在一般情况下,这一法令的文本要在第二天打字并送交法官签署。阿兰事先想好要准备好一份人身保护令让法官当场签署,而汤姆·路易斯又建议他另外准备一份“如无反对即行生效”令。此时,阿兰不太自信地把订在一起的几张打好字的纸放到法官的桌子上。威利斯法官的表情丝毫没变,只是眼角处微微皱了皱。他冷淡地说道:“如果那样的话,就节省了时间,梅特兰德先生,所以我建议听证会提前举行。后天举行怎么样?”阿兰在心里狠狠地诅咒着自己的愚蠢。他不但没有进一步促成自己所希望的拖延,反而使事情加速进行。他想自己也许可以多要求一点时间,说需要时间准备。这时他瞥见了书记员的眼睛,见书记员难以察觉地摇了摇头。阿兰心想算了,便说道。“好的,阁下,后天举行。”威利斯法官读完了梅特兰德起草的“如无反对即行生效”令,然后小心翼翼地在上面签了字。书记员走上前来,用吸墨纸吸去纸上的墨迹,然后收起文件。阿兰在一边看着,想起今天早些时候作的一旦他的计划成功,如何递送法院决定的安排。汤姆·路易斯将去“瓦斯特维克号”,带着给杰贝克船长的法院决定副本去解释其含义。汤姆一直想去那船上,看看船长和亨利·杜瓦尔本人。至于阿兰本人,他把他认为是个特殊乐趣的差事留给了自己:去移民部总部,亲自将法院的命令交给埃德加·克雷默。黑暗夹杂着潮湿笼罩在码头和温哥华整个市区上空,但海边的移民大厦里,局长办公室里仍然亮着灯光。埃德加·克雷默虽然每天严守上班时间,但却极少按时结束自己在办公室里的工作。无论是在渥太华,温哥华,还是什么别的地方,他总是在其他职员离去后至少多待一个小时,一方面是避免那些急于回家的人群的拥挤,一方面是为了防止办公桌上文件积压。克雷默作为一个职业文官,之所以能获得令人瞩目的成功,其中两个原因就是他习惯于办事有头有尾,处理文件及时。在他多年来擢升道路上,有许多人讨厌他,有几个人还对他极为仇视,但没有一个人能找到适当理由指责他对工作的懒惰或拖延。今天的例子就可以很好地说明,克雷默处理问题是多么及时有效,这件事已经在一份备忘录中作了说明,题目竟是“鸽子粪”。克雷默是早些时候口述这份备忘录的,现在他正在读着打印好的文本。明天,这个备忘录将被分送建筑管理员和其他有关人员。他读着读着,不禁为自己的足智多谋而得意地点着头。这个问题是昨天引起他注意的。在他审查移民部西海岸总局的年度预算草案时,他对建筑维修方面的几笔花费预算产生了疑问,包括一笔年年都要开支的750美元的“屋檐雨槽和排雨水管清洁费。”埃德加·克雷默当时找到了建筑管理员。他是个长着个牛脖子,说话大嗓门,宁可拿扫帚也不愿坐办公室的人。他大声地答道:“见鬼,克雷默先生,这钱花得的确太多了,可都是因为那鸽子粪。”当进一步追问他时,他走到办公室的窗前指了指说。“看那些杂种!”他们看见外面的天空黑压压的,成千上万只鸽子在海边做窝、飞翔、觅食。“屙啊,屙啊,一天24小时都在不停地屙屎,好象他们永远屙不完似的,”管理员咕噜道。“而且好象是它们谁想上厕所,谁就跑到我们房上来。所以我们每年要用高压蒸汽喷洗雨水槽和排水管6次,它们却被鸟粪堵死了。真费钱,克雷默先生。”“我明白这个问题,”克雷默说道。“采取过什么措施以减少这些鸽子的数量吗?比如杀死一些鸽子?”“我们有一次想射杀那些杂种,”建筑管理员阴郁地说道,“结果惹了大祸。动物保护协会的人啊什么的都来了。他们说温哥华有个地方法规,不让杀鸽子。不过我告诉你,我们可以往房顶上放点毒药。当它们来……”埃德加·克雷默厉声说道:“应该用‘便溺’这个词。”管理员说道,“在我们的本子里写的是……”“而且,既然鸽子受法律保护,”克雷默坚决地打断了他,“那么就必须遵守法律。”他思索着。“我们必须想个别的办法。”他打发走了管理员,自己独自仔细地考虑起那个问题来。有一件事是清楚的:750美元的浪费必须防止。经过几次失败,画了几张草图,他终于根据模模糊糊的一个原理,设计出了一个方案。具体来说,他的方案就是在移民大厦的顶部每隔六英寸远拉上一根钢弦,每根钢弦由几根小支柱支起6英寸。其原理是,鸽子能够把脚伸进钢弦中去,但翅膀却收不进去。因此,当一只鸽子想落下栖息时,钢丝使它收不起翅膀,它只好立即飞走。今天早上,埃德加·克雷默在房顶上进行了小规模的试验,结果效果很理想。他现在看的这份备忘录,就是关于实施他的整个方案的指示。虽然这样做的初始费将达到1000美元,但它将永远地省去每年750美元的花费,省下了纳税者的钱,只不过很少有人会知道这件事。想到此他感到十分满意,他在努力工作后总是这样满意。另一件使他满意的事是,当地的法律得到了遵守,连鸽子都按照规定受到了公正的对待。今天的确令人再满意不过了,埃德加·克雷默想。其中另一个也很重要的原因是,他今天解小便的次数显然少多了。他看了一下手表,上次解完手已过了近一个小时了,可他觉得自己还能再坚持一会儿,不过他的确开始感到膀胱里有一点压力……有人敲门,阿兰·梅特兰德走了进来。“晚上好,”他冷冷地说道,同时把一张叠着的纸放到桌子上。这位年轻律师的出现实在突然,把他吓了一跳。埃德加·克雷默急忙问道:“这是怎么回事?”“这是‘如无反对即行生效’令,克雷默先生”,阿兰镇静地说道。“我想你一看就会明白的。”克雷默打开那张纸迅速地读着。他愤怒得涨红了脸。他气急败坏地说道:“真见鬼,你这是什么意思?”同时,他觉得刚才膀胱里感到的一点点压力现在突然变得严重起来。阿兰真想挖苦他两句,但还是决定不那样做。毕竟,他只赢得了部分的胜利,下一回合仍很容易败北。他答道:“你记得吧,当我要求你为亨利·杜瓦尔的案子举行听证会时,你亲口拒绝了我。”克雷默一时也感到奇怪,自己为什么这么仇视眼前的这个乳臭未干的年轻律师。“我当然拒绝了你,”他反唇相讥。“根本没道理要举行什么听证会。”“可是我恰好不同意你的看法,”阿兰温和地说。他又指了指法院的决定。“通过这个,法庭将决定是按你的看法办还是按我的看法办。”膀胱里的压力已经使他十分痛苦了。克雷默坚持着,气咻咻地说:“这完全是部里决定的事,用不着法院来干涉。”阿兰·梅特兰德神情严肃起来。“你想听听我的劝告吗?”他平静地说,“如果我是你的话,我可不对法官讲这种话。” 第十一章 白宫会谈 杰姆斯·豪登站在布莱尔宾馆的书房里,观赏着宾夕法尼亚大街对面的景色。现在是他到华盛顿后的第二天上午10时。他、美国总统、阿瑟·莱克星敦以及美国总统的总参谋长4人的会谈定于一个小时后开始。他身旁的窗户是开着的,清新的微风吹拂着轻柔的窗纱。这时正值华盛顿一年中最美好的季节:阳光温和明媚,空气芳香宜人,仿佛春天一样。在大街的对面,豪登可以看见修剪整齐的草坪,还有远处那座白色的总统官邸——白宫。豪登转向阿瑟·莱克星敦问道:“到目前为止,你总的感觉如何?”外交部长此时穿的是一件舒适的哈里斯粗花呢夹克,西服还要等一会再穿。他一直俯在墙角摆弄那台彩色电视机。他直起身来,关了电视,想了一下。“直接了当地说,”莱克星敦道,“我们现在是处在卖方市场上。我们要做的让步美国不仅需要,而且是极为迫切地需要。更有甚者,他们自己也十分明确这一点。”他们两人没有共进早餐。豪登是在自己的套房里与玛格丽特一块吃的早餐,而阿瑟·莱克星敦是和代表团的其他成员在楼下吃的。他们这些加拿大人现在是这所美国总统专用宾馆里的唯一一行客人,他们是昨晚参加完白宫的盛大宴会后回到这里的。豪登慢慢地点着头。“我的印象也是这样。”总理打量着这间宽敞的书房。屋里的沙发和椅子都装填得厚厚的,加上那张切宾代尔式桌子和排列在墙边摆得满满的书架,使书房显得清静恬适,俨然是一处幽静的死水潭。他想,就是在这间书房里,林肯总统曾经休息和攀谈;后来,杜鲁门夫妇在白宫改建时曾在这里度过闲暇时间;就在这间书房里,沙特阿拉伯的国王曾由他那些手持偃月刀的士兵守卫着下榻;法国总统戴高乐将军曾在这里准备发怒;西德总统阿登纳准备取悦;赫鲁晓夫则准备咆哮……还有许许多多的其他人。他不知道自己是否也将进入这一行列而被后人所记得。如果他能够被人们记住的话,对他的定论又是什么呢?“一件件小事加起来就说明了问题,”莱克星敦沉思着说。“就拿你昨天受到的接待来说吧。我从来没听说过美国总统到机场迎接加拿大人的事。迎接我们的通常都是些无名小吏,仿佛我们是从农村来的远亲。有时连我们的总理也受到这种冷遇。有一次,约翰·迪芬贝克应邀参加白宫的宴会,结果被安排到和一伙基督教长老会的牧师们坐在一起。”豪登不禁笑了起来。“我记得这事。他当时气坏了,这也难怪。你记得吗,艾森豪威尔总统那时在一次演说中几次提到什么加拿大‘共和国’”。莱克星敦笑着点了点头。豪登坐在了一张带套垫的高背椅子上。“实际上他们昨天是把我们骗了,”他说。“你以为他们真的在发生转变,变得对我们礼貌、周到?他们后面的行动会更微妙的。”阿瑟·莱克星敦红润的圆脸上绽开了笑容。他的脖子上永远系着蝴蝶结领带。豪登有时想,这位外交部长象一个和善的老校长,善于坚决地,但却耐心地与那些桀骜不驯的男孩子们打交道。也许正是由于这一原因,他看上去总是很年轻,虽然岁月是同样地进攻着大家。“微妙和美国国务院无缘,”莱克星敦说道。“我总觉得,美国的外交总是在走极端——或者是想强xx别人,或者准备被人强xx。很少有什么中庸之道。”总理大笑起来。“这次怎么样?”他们俩单独在一起的时候,他总是十分愉快。他们早就是亲密无间的朋友了,两人都十分坚定地相信对方。其原因之一可能是,在他们两人间不存在竞争。豪登心里清楚,内阁中的其他成员公开地或暗暗地觊觎着总理的宝座,只有阿瑟·莱克星敦没有这种野心。菜克星敦本来很可能至今仍就任加拿大驻某国的大使,把余暇时间消磨在集邮和鸟禽学上。是豪登在若干年前劝他退出驻外使团,参加了党,后来又进入内阁。此后,莱克星敦靠着忠诚感和责任感一直留在内阁中,但他从不隐瞒对将来弃政后尽享天伦之乐的快乐日子的向往。莱克星敦在石榴红色的长地毯上踱着步子。然后他站住了,回答道:“和你一样,我不愿意受人欺侮。”“可是将有很多人说我们已被人欺侮了。”“不管我们采取什么政策,总是要有人说这话的,而且说话的人仅仅是些煽动者,还包括一些诚实的人。”“对,我也这么想,”豪登说道,“恐怕联合宪章会使我们党失去一些人。但我仍然相信,我们没有别的选择。”外交部长坐到了对面的一张椅子里。他拉过一张小凳,把两只脚都架了上去,伸直了腿休息着。“但愿我和你一样自信。”他看见豪登的眼睛锐利地盯视着他,便摇摇头接着说道。“啊,别误解我;我永远和你站在一起。但使我不安的是事情进展的速度。问题在于,我们生活在一个压缩了的历史空间中,过去要花50年才能实现的变化,现在只需5年,甚至更短。而我们对此又毫无办法,因为这是现代电子通讯手段造成的。可惜很少有人能意识到这一点。我唯一希望的是,我们能继续保持一种民族团结感,不过这将很难。”“这一点从来都很难,”豪登说道。他看了看表。30分钟之后,他们就要离开希莱尔宾馆,以便在会谈开始前有时间与驻白宫的记者见面。但他觉得还来得及与莱克星敦讨论一件事,这事他已考虑很久了。现在看来正是谈一谈的时候。“谈到民族个性问题,”他沉思地开始说道,“我想起女王陛下不久以前和我提起的一件事——那是我上次去伦敦的时候。”“怎么?”“她建议我们,实际上可以说她是在敦促我们,重新恢复爵位制。我觉得她讲得很有道理。”豪登微微闭起眼睛,回忆着4个半月前的一幕:伦敦,9月的一个阳光和煦的下午;他正对白金汉宫进行一次礼节性的拜访。他受到了恰当的迎接,并被立即带去见女王陛下……“请你一定喝点茶。”女王说道。他把那精巧的金边茶杯和茶碟递了过去,同时心中虽然知道自己一时天真,但仍不禁想到,大不列颠的女王正在她的王位上为来自梅迪辛哈特的一个孤儿倒茶,真不可思议。“还有面包和奶油,请用,总理先生!”他拿起了几片。面包片有巧克力色的和乳白色的切得象纸一样薄。在一只金制的小盘中放着三样果酱,但他谢绝了用果酱。要想在英国茶点中举止恰到好处简直需要有魔术师般的技巧。当时,在女王居室客厅里只有他们两人。这是一间宽敞的,空气流通的房间,窗下便是王宫的花园。屋里到处都是镀金或水晶装饰物,按美国的欣赏标准,这一切显得过于呆板了,但比起王室的其他房间,这屋子还算是较令人轻松的。女王身着一件简洁的矢车菊色衣裙,脚穿一双颜色十分协调的浅口无带小山羊皮皮鞋,两脚自然地交叉着。豪登钦佩地想道,英国上层社会贵妇人刻意追求的仪态是无人能比的。女王在她的那块面包上厚厚地涂了一层草莓酱,然后用她那精确的细高嗓音说道:“我丈夫和我常常想,加拿大应当有更多的东西使自己与众不同。”杰姆斯·豪登想说,与现在英国的成就相比,加拿大已经够出色的了,但他又觉得一定是误解了她的意思。果然如此。女王又加了一句:“使加拿大不同,就是说,使它区别于美国。”“夫人,问题在于,”豪登小心地回答着,“当两个国家离得这样近,生活方式又是这样的类似时,很难在外表上保持不同。我们经常强调自己的独立性,不过效果并不大。“我们的苏格兰就很成功地保持了自己民族的个性,”女王说道。女王搅动着茶,表情坦率地说:“也许你可以从他们那里学点经验。”“这个……”豪登笑了。他想,这话倒有几分道理。苏格兰虽然在250多年前就丧失了民族独立,但它无论是现在还是将来都比加拿大具有更多的民族个性和特征。女王继续沉思地说道:“也许其中的一个原因是,苏格兰从未抛弃自己的传统,而加拿大呢,请你原谅我这么说,加拿大好象急于把那些东西都抛弃掉。我记得我父亲也说过类似的话。”女王笑了,她的笑容和举止消除了她的话中任何可能的冒犯之意。“你再来点茶好吗?”“谢谢你,不了。”一名穿制服的男仆拿着热水壶悄悄地走了进来,豪登将他的杯盘交给了他。想到他已不出纰漏地平衡了各方面的应酬,他感到一阵欣慰。“我真心希望你不介意我刚才说的话,总理先生。”女王又给自己斟满了茶,仆人退了下去。“我一点也不介意,”豪登答道。这回轮到他笑了。“能听到我们的不足是件好事,只是我不知道如何改进。”“也许有一件事可以做得到,”女王不慌不忙地说。“我丈夫和我常常觉得,没有来自加拿大的授勋名单真是件令人遗憾的事。如果能在加拿大重新建立新年授勋和生日授勋制度,我将感到不胜愉快。”杰姆斯·豪登噘了一下嘴。“夫人,贵族头衔在北美可是件微妙的事。”“恐怕只是北美的一部分吧,而且,我们现在说的不是我们的加拿大自治领吗?”虽然她的话语很轻,但责备仍是责备,豪登不禁脸红起来。女王带着一丝微笑接着说道:“实际上,根据我的印象,美国人倒很欢迎拥有爵位的英国人。”精辟!豪登想道。说得多么中肯啊!美国人的确喜欢勋爵。“我听说我们授爵位的作法在澳大利亚收效很好,”女王镇定地继续说道,““在英国这里,我们当然在继续这样做。也许在加拿大,它会帮助你们保持独立与个性,使你们区别于美国。”杰姆斯·豪登自问道:这种局面如何处理是好?作为英联邦的一个成员国的总理,他的权力要比女王大几千倍,然而习惯的力量却要求他对这位女王表现出一种人为的尊敬。当然,在当代,“爵位”、“爵士”、“勋爵”、以及“夫人”一类尊称都毫无意义。自30年代以来加拿大就废除了这些东西。现在加拿大人在提起老年人中剩下的几个贵族时,都露出谨慎的微笑。豪登略有不满地想,英国的君主应当满足于它现在起的装饰门面的作用,象人们所期待的那样去做,而不要企图继续罗织王室的网络。他怀疑女王刚才的建议是出于害怕加拿大象一些其他英联邦成员国一样脱离英联邦。她之所以那样说是想尽力延迟这一脱离,即使是一根丝线也要试试看能不能拴住加拿大。“我将把您的想法转告内阁,夫人,”杰姆斯·豪登说道。这是一个客气的谎话;他根本不打算这样做。“你看着办吧,”女王优雅地倾了一下头,然后加了一句,“另有一件有关的事情是,我们授勋中的一个荣幸的特权就是,在各国总理退休时授予他伯爵爵位。我们很愿意将这一惯例扩大到加拿大。”她那坦白的目光直盯盯地望着豪登的眼睛。伯爵!尽管豪登有自己的信念,但他的想象力还是活跃起来。它几乎是英国贵族头衔中的最高级别了;只有侯爵和公爵高于伯爵。当然,他决不会接受的,但如果他要接受的话,他将如何称呼呢?叫梅迪辛哈特伯爵吗?不,那样听起来太古怪了;人们会笑话他的。叫渥太华伯爵?对了!就这样叫!这样听起来响亮,而且含义深刻。女王拿起一块亚麻餐巾,轻轻地擦去指尖上沾的一点点果酱,然后直起身来,杰姆斯·豪登也跟着站了起来。亲密的茶点会晤结束了,女王象她往常在非正式场合下那样,十分周到地陪着他散步。当他们刚走到房屋中间时,女王的丈夫轻快地走了进来。亲王是从一扇由镶金边的镜子伪装起来的窄便门进来的。“还有剩茶吗?”他快活地问道。这时他注意到了豪登,“怎么?现在就要离开我们?”“下午好,尊敬的殿下,”豪登鞠了一躬。他知道不能响应亲王随便的语言。虽然亲王有效地清除了王室内的沉闷气氛,但他仍要求人们尊敬他。如果他发现有谁对他不恭敬,他便会瞪起眼来,话语也会变得冷如冰霜一般。“如果你执意要走,让我送送你,”亲王说道。豪登俯身吻了一下女王伸过来的手,然后合乎礼仪地朝后退着走出屋子。“小心些,”亲王警告道。“船尾左舷有椅子!”他也作了个要倒退出屋的样子。当他们俩走出屋时,女王的脸绷得如同石头一样。豪登猜测她一定是觉得她丈夫随便得过分了。在外面的前室中,两人握了握手。一个较为活跃点的男仆等在那里,准备送豪登上车。“那么再见了,”亲王满不在乎地说道。“回加拿大前争取再来坐坐。”杰姆斯·豪登的车离开了白金汉宫,10分钟后,汽车开上了圣詹姆斯公园的林荫路,朝加拿大宾馆驶去。回忆起刚才的一幕,豪登笑了。他十分钦佩亲王决心不拘礼节的态度,不过当一个人作为女王的文夫,有了终身的爵号时,他自然可以任意使自己的举止郑重其事或随便一些。对一个人来说,终身的东西是十分重要的,它使一个人的内心和外表都发生改变。豪登知道,政治家总忘不了有一天他们的地位会结束。当然,在英国,大多数内阁部长在退休时都会被授予爵号,作为他们为国服务的纪念。不过现在,这种制度已经过时了,仿佛是一场荒诞的哑剧。如果他当了什么渥太华伯爵,那在加拿大就更滑稽了。他的同事们将会感到多么好笑啊!然而他想,公平地说,他应该先认真研究一下女王的建议,然后才能决定是否应对它置之不理。女王说的关于加拿大应有别于美国的话,很有道理。也许他的确应象他许诺的那样,看看内阁的意见。如果是为了国家的利益……渥太华伯爵……但他一直没有向内阁提起过这件事,也没有向任何人提到过这事,直到此时在华盛顿,豪登才以幽默的口吻向莱克星敦提起了它。他讲到了他与女王的谈话,但略去了女王关于他的那些话。最后,他看了看表,站了起来。再有15分钟就要到宾夕法尼亚大街对面的白宫去了。他再次走到书房的窗前。他侧过头去问道:“喂,你看怎么样?”外交部长把腿从小凳子上放到地下,站了起来,伸展着身体。他的脸上露出了感兴趣的表情。“它的确会使我们区别于美国,但我不敢肯定它的方向对不对。”“我也是这么想,”豪登说,“但我得说,与女王陛下谈过后,我觉得她关于民族个性的观点可以加以认真贯彻。你知道,在将来,任何能使加拿大个性突出的东西都将是重要的。”他感到莱克星敦正在好奇地看着他,便又说道:“如果你坚决反对,我们就干脆不考虑它了,不过既然是女王提出的,我想我们都应该讨论一下。”“讨论一下倒不会有什么坏处,”莱克星敦让步了。他又开始在地毯上踱起步来。“问题在于,”豪登说,“我在想是不是可以由你在内阁会议上提出这个问题。我相信,由你来提出更好一些,这样,我可以把发言权保留到其他意见都发表了之后。”阿瑟·莱克星敦含糊地说道:“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想考虑考虑,总理。”“当然了,阿瑟,由你决定。”豪登想,显然,既然要处理这事,就需要非常小心。莱克星敦在一张锃亮的小桌子上的电话机前站住了。他微笑着问道:“在我们与命运约会之前,要不要叫人送点咖啡来?”在白宫外面的草坪上站着一群摄影记者,他们正拥挤着,对着焦距,抓拍着照片。美国总统用他那洪亮的声音愉快地说道。“你们照的像足够两个专版用的了。”然后他又转向身边的杰姆斯·豪登总理:“你看怎么样,杰姆?我们是不是该进去开始工作啦?”“真有点可惜啊,总统先生,”豪登说道。经过了渥太华寒冷冬天的他格外喜欢温暖的阳光。“但我想我们最好还是进去吧。”他向个子稍矮、但肩膀宽宽的总统赞同地点点头。总统长着一张骨骼突出的脸,下巴很尖,显得十分果断坚定。刚才他和豪登与驻白宫的记者们举行的会见使豪登极为满意。会见从头至尾,总统都是礼貌地依从豪登,自己讲得很少,把记者们的问题都推给豪登来回答,这样,在今天和明天的报纸、电视和收音机广播中,被引用的将是豪登的言论。之后,他们一块步入白宫南部草坪,以便摄影记者和电视摄制人员拍摄。总统细致地设法让豪登站得离镜头近些。豪登想,这种周到细致对一个加拿大人来说可是罕见的经历啊,这对提高他在国内的声望非常有帮助。豪登感到总统那手指粗壮的大手抓着他的胳膊,引着他。于是他们俩一块朝行政大楼的台阶走去。总统那头浓密的已经灰白的头发有些零乱,上面翘着一绺短短的头发。他的表情轻松而令人愉快。“怎么样,杰姆……”总统用他那从容的鼻音很重的美国中西部口音说道。他十分善于在“壁炉前一席谈”电视节目中使用自己的这一口音。“我们不用‘总统先生’这一套称呼怎样?”他大声笑道,“我想你是知道我的名字的。”豪登满意极了,他答道:“我十分荣幸那样做,泰勒。”他脑子里忽然经历啊,这对提高他在国内的声望非常有帮助。豪登感到总统那手指粗壮的大手抓着他的胳膊,引着他。于是他们俩一块朝行政大楼的台阶走去。总统那头浓密的已经灰白的头发有些零乱,上面翘着一绺短短的头发。他的表情轻松而令人愉快。“怎么样,杰姆……”总统用他那从容的鼻音很重的美国中西部口音说道。他十分善于在“壁炉前一席谈”电视节目中使用想到,如果能把两人这种亲密关系的细节透露给报界就好了。加拿大有些人批评豪登政府在华盛顿缺乏影响,这一事实将是对这些人的有力回击。当然他知道,他昨天和今天受到礼遇,是由于加拿大方面现在处于强有力的讨价还价地位。他决心充分利用这一地位。但即使有这一原因,他仍然感到十分满意。任何积累政治资本的机会都是不应放过的。他们在草地上走着,觉得脚下十分松软。豪登说:“我以前一直没有机会当面向你祝贺再次当选的胜利。”“噢,谢谢你,杰姆!”他又伸出了那兽爪一样的大手,但这一次是拍到了豪登的肩上。“的确,这次选举很漂亮。我可以自豪地说,我这次得到的选票比历届美国总统都多。而且你知道,我在国会中也取得了巨大胜利。这也是一件了不起的事。任何其他美国总统都不曾象我现在这样,在众议院和参议院同时得到如此强有力的支持。我可以有把握地说,我所需要的任何法案都能够在国会通过。当然,我不时做一些让步做做样子,但那都无关宏旨。总之这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形势。”“也许对你来说是前所未有的吧,”豪登说。他觉得不时善意地戏弄一下对方并无坏处。“可对我们那种议会制度来说,执政党总是可以随心所欲地通过自己想要通过的立法。”“不错,不错!别以为我和我的一些前任没有羡慕过你们。知道吗,我们这种制度竟仍能运转,这对我们的宪法来说简直是奇迹。”总统仍饶有兴致地说着。“问题是,当时,缔造我国的那些先驱们恨不得把一切带英国色彩的东西全部抛弃,结果把那些正确的东西和坏的东西一块扔掉了。不过人总是能够巧妙地利用自己现有的东西,不管在政治上,还是在个人生活中都是如此。”这时,他们已经来到了白宫南门门廊的台阶前。台阶的两旁装有栏杆,门廊内一根根圆柱令人觉得格外熟悉。总统在前面一步两级台阶地向上跑去,杰姆斯·豪登不甘心落后,也照样跨起台阶来。但到了门厅前,豪登总理便气喘吁吁,头上汗津津的了,他停了下来。他身上那件深蓝色精纺毛织西服在涅太华穿起来十分合适,但在温暖而阳光灿烂的华盛顿便显得十分不舒适和沉重。他真后悔没有带来一件轻便一些的衣服。在启程之前,他看了看他那些薄一些的西服,但觉得没有一件适合这次重大访问的。据说美国总统对衣着十分讲究,有时一天之内竟换几次衣服。不过,美国的总统可不象加拿大总理这样还要为金钱上的事操心。这件事又使他想起,他还没有把家里财政问题的严重性告诉玛格丽特。蒙特利尔托管基金会的那个人对他讲得很清楚:除非他们停止动用他们剩下的那几千元钱,否则退休后养老金将只相当于一个普通的手艺人。当然,事情绝不会真的走到这一步:他可以向洛克菲勒基金会或其他基金会申请赠款。上届总理麦坎齐·金在他宣布退休当天就得到了洛克菲勒基金会的10万美元的赠款。然而不管对方的帮助多么慷慨,但主动去争求美国人施舍的想法使他感到耻辱。总统在前面几步远处停住了。他后悔地说道:“请务必宽恕我。我总是到了这里便忘了客人。”“我也本应该事先知道,”杰姆斯·豪登的心在狂跳,急促的喘息使他说话断断续续。“我想这证明了你刚才关于个人生活说的话。”象其他许多人一样,豪登知道美国的这位总统一生都酷爱健身,并且也喜欢他周围的健康人。他每天都要打一阵手球、网球或羽毛球,使许多白宫的助手,包括一些将军都累得筋疲力尽,垂头丧气。总统经常抱怨说:“这一代人的肚子象如来佛,肩膀象狗耳朵。”这位总统还恢复了西奥多·罗斯福总统的远足习惯,即在乡村顺着一条直线走,超过一道道障碍,无论是大树,是谷仓,是草垛,都决不绕过去。据说他甚至在华盛顿市内试过这样走。想到这,豪登问道:“你对本地的征伐进行得怎么样啦?就是你那AB两点走直线的主意?”总统大笑起来。两人从容地步上台阶。“我最终放弃了那个想法;因为遇到了几个问题。在这城市里我们没法从大楼上面爬过去,只有一些小建筑物除外,于是我们开始设法穿过那些直线经过的楼。结果常遇到一些奇怪的地方,包括穿过五角大楼的厕所,从门进去,从窗户出来。”他笑着回忆道。“但是有一天,我和我弟弟进到了斯达特勒饭店的厨房。我们是从冷藏室进去的,结果发现除了排风孔外再没有别的出路了。”豪登笑了。“也许我们也应该在渥太华试试。我倒真希望看到有些反对党人能走直线,并且能始终如一。”“我们的反对派专门是来找我们麻烦的,杰姆。”“我想是这么回事,”豪登说道。“只不过不同的人找的麻烦大小不同罢了。对了,我给你带来一些新的岩石标本供你收藏。我的矿业资源部的人说这些岩石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啊,那太谢谢你了,”总统说道。“我非常感谢。另外请代我向你的人也表示感谢。”他们穿过了南门厅,进入了凉爽的白宫楼内,穿过走廊朝楼的东南角的总统办公室走去。总统打开那单扇的油漆成白色的门,把豪登让了进去。和前几次他到这里访问时一样,豪登再次感到这间办公室的简朴。它是椭圆形的,四周是齐腰高的护墙板,脚下是朴素的灰色地毯,房间里的主要家具便是屋子中间的那张宽宽的平桌面写字台。写字台后面是一把厚厚的转椅,椅子后面竖着一对镶着金边的旌旗,一面是星条国旗,一面是总统旗。一扇从地板到天花板的竖式铰链窗,另一扇法国式门通向外面的阳台。门的对面、写字台右侧的墙边基本上被一张锦缎面沙发占据,沙发上正坐着阿瑟·莱克星敦和美方的列文·拉波波尔特海军上将,后者是个矮小而骨瘦如柴的人,身着一套整洁的棕色西服。他长着一张鹰脸和不般配的硕大头颅,仿佛使他的身体显得更小了。当总统和总理走进来时,他们两人同时站了起来。“早上好,阿瑟,”总统热情地伸出手去向莱克星敦问候道。“杰姆,你一定认识列文了?”“是的,”豪登说道,“我们见过面。你好吧,上将先生?”“早上好。”拉波波尔特上将简洁而冷静地点点头。他从来如此。他对社交仪式和寒暄的不耐烦是人人皆知的。他是总统的特别助理,人们注意到他没有参加昨天晚上的宴会。4人刚刚坐下,一个菲律宾男仆迅速地端着一盘饮料。阿瑟·莱克星敦拿了一杯加水的苏格兰威士忌,总统选了一杯纯雪利酒,拉波波尔特摇了摇头,而在杰姆斯·豪登面前,那男仆笑容可掬地摆了一杯加冰块的葡萄汁。在男仆递饮料的时候,豪登在一旁偷偷地观察那位海军上将,心里想着他听到的关于这个人的事情。想起有人说过,这个人现在几乎和总统本人的权力一样大。4年前,列文·拉波波尔特还是个美国海军的上校。尽管他由于首创水下洲际导弹发射而闻名遐迩,前程似锦,但他仍然面临着强制退休,因为他在两次晋级中都被上司略过去了。他的问题在于,几乎没有一个人喜欢他这个人,却有多得令人惊奇的大权在握的上司对他怀有仇恨。这种仇恨的来源是,在每一个涉及海军防卫的重大问题上,拉波波尔特总是一开始就绝对正确,并且在事后每一次都忘不了说一句:“我早就告诉过你。”并且一一点出那些当初不同意他意见的人的名字。更为严重的还有他那高傲自大(虽然他完全有理由这样自傲,但这仍然令人不快)、粗鲁无礼、对“渠道”和官僚程序的不耐烦,以及对智力上低于他本人的任何人的公开蔑视,可惜大多数人的确在潜力上敌不过他。然而,海军中的那些高级将领们万万没有料到,他们让这个有争议的天才退休的决定招来了国会和公众的强烈抗议,他们认为,如果拉波波尔特的头脑不再为国防思虑,那将是国家的巨大损失。一个议员这样简洁地说道:“真见鬼,我们竟不得不需要那个杂种。”在参议院和白宫的强烈督促下,海军终于屈服了,立即把拉波波尔特晋升为少将,使他免于被迫退休。两年之中他又连升两级,并且进一步显示了他的才华。随后,他(此时他已是海军上将,更加锋芒毕露)被总统从海军提拔为总统的总参谋长。在任职几周之后,凭着热情、效率和真实的才干,他所行使的实际权力已经超过了象哈里·霍普金斯、谢尔曼·亚当姆斯、和特德·索伦森等任何前任。从那以来,拉波波尔特导演的一系列成就令人咋舌,这些成就有的尽人皆知,有的则无人知晓。例如,他实行了一项海外自救援助项目,虽然这种做法早就应当推行,但毕竟还是为美国赢得了尊敬,而不是敌视;在美国国内,拉波波尔特制定了一项农业政策。农场主们激烈反对,攻击它决不会成功,但(正象拉波波尔特一开始就预言的那样)它还是成功了;他实施了一项紧急研究项目,并且长期地把科学教育和基础研究结合起来;在法律方面,他一方面对工业上的欺诈活动进行了严厉镇压,另一方面又改革了工会,那个曾经是工会太上皇的恶棍鲁夫托被清洗了出去,投了监狱。杰姆斯·豪登记起,有人曾在私下密谈中问总统:“既然列文·拉波波尔特这么能干,为什么不让他来做总统?”据说总统温和地笑了笑说:“很简单,因为我能当选。列文即使是竞选打狗人也得不够6票。”在这段时期中,总统被人们誉为慧眼识人才,而拉波波尔特则继续以以前相同的比例引人嫉恨。杰姆斯·豪登在心中自问,这个严厉而敏锐的人会对加拿大的命运发生什么影响呢?“在我们开始之前,我想问你一句,”总统说,“你们在布莱尔宾馆感到一切都还方便吗?”莱克星敦笑着回答道:“你们的好意简直把我们宠坏了。”“好啊,那我就高兴了。”总统舒适地坐在写字台后面他自己的那把椅子上。“有附候路那边会出点麻烦,例如上回阿拉伯人在那里烧香,结果把宾馆的一部分也一块烧掉了。不过我猜你们不会象俄国人来访时那样,偷偷检查护墙板后面,看看有没有藏着窃听器。”“如果你能告诉我们窃听器在什么地方,我就保证不检查。”总统放开喉咙哈哈大笑起来。“要问那个,你最好打电报给克里姆林宫。总之,即使他们在墙里边检查时,偷偷放进去了自己的窃听器,我也不会感到意外的。”“那样反倒好,”豪登不紧不慢地说道。“那样至少还能让他们了解我们。其他的办法在这方面看来都不太有效。”“不错,”总统平静地说道,“恐怕我们的确不善沟通。”房间里突然静了下来。从一扇半开的窗户里微微传来外面B大街上的车辆声,还有白宫草坪上孩子的哭闹声。透过墙壁,他们似乎可以感到而不是听到打字机键发出的嗒嗒声。豪登发现,房间里的气氛已经被微妙地改变了,随意的打趣变成了严肃的话题。他便开口问道:“为了记录在案,泰勒,请你告诉我,你现在仍然认为在较短的时间内,一场公开的大规模冲突将是不可避免的吗?”总统回答道:“我真诚地希望我能说不是,但我只能说是的。”“然而我们还没有准备好,是不是?”阿瑟·莱克星敦接上道,他那胖胖的脸上笼罩着沉思的表情。总统的身体朝前探着。在他身后微风轻轻拂动窗帘和那一对旗帜。“是的,先生们,”他轻声说道。“我们还没有准备好,而且永远也不能准备好,除非以自由的名义和为了一个更美好的世界理想,美国和加拿大共同来保卫我们共同的国界和堡垒。”豪登想,这么说我们已经迅速进入正题了。此时大家的眼睛都在看他了。他平静地说:“我对你关于联合宪章的建议进行了认真的思考,泰勒。”总统的脸上似乎有一丝微笑。“不错,杰姆,我想你会的。”“我们那里有许多反对意见,”豪登说。“当涉及这样重大的事情时,没有异议反倒令人奇怪了。”总统镇定的声音从写字台的另一端传过来。“不错,”豪登说道,“我和我的高级同僚认为,你们的建议具有很多优点,只是我们有些考虑需要照顾,并需要有某种保证。”“谈到考虑和保证,”拉波波尔特上将第一次开口说话了。他的头向前伸着,声音冷峻清晰。“毫无疑问,你和你所说的同事一定考虑过这一点,即不管什么保证,谁来做出这种保证,如果没有生存,任何保证都将毫无意义。”“是的,我们考虑到了这一点。”阿瑟·莱克星敦说道。总统急忙插了进来。“有一点我希望我们大家都记住,杰姆——还有你,阿瑟——这就是,时间不等人。正因为此我才希望我们迅速行动。也因为这个原因,我们必须直言不讳,哪怕有些会激愤某人。”豪登有力地笑了笑。“不会激怒谁的,除非是你。首先,你有什么建议?”“我想先说明一下情况,杰姆,这就是我的意见。先把上星期在电话上说的重新过一遍,确保双方没有误解对方。然后我们再看看怎么往下谈。”豪登总理看了看莱克星敦,莱克星敦稍稍地点了点头。“很好,我同意。”豪登对总统说道。“你先开始好吗?”“好的。”总统把他那宽肩阔背的身体靠在椅子背上,半对着众人,半对着外面的阳光。然后他转了过来,眼睛盯着豪登的眼睛。“我刚才说到了时间,”总统慢慢地开口说道。“就是我们用来准备防御那场我们知道必然会发生的进攻。”莱克星敦在一旁沉静地问道:“你认为我们有多少时间?”“我们已经没有时间了,”总统回答道。“无论从逻辑上、理智上、还是从计算上来看,我们的时间已经用完了。而且,假如我们真的还有一点点时间,那仅仅是因为上帝的慈悲。”他轻声说道,“你相信上帝会发慈悲吗,阿瑟?”“嗯,这是一个很难说清的问题。”莱克星敦笑了。“可它的确存在,请你相信我的话。”他抬起了他那兽掌般的手,手指张开着,象是在教堂里为人祝福。“它曾在英国孤立无援时挽救了英国,现在它可能又要挽救我们。我在为此而祈祷,祈祷上苍赐给我们1年的时间。不可能有更多的时间了。”豪登插了一句:“我的希望是300天。”总统点了点头。“如果我们能得到这么长时间,那将是上帝的赐予。而且不管我们做什么,过1天就少1天,过1小时就少1小时。”他带有中西部口音的声音快了起来。“所以让我们来仔细研究一下我们现在所看到的形势吧。”于是,他凭着艺术大师对条理和要点的直觉,一个论点一个论点地叙述着,仿佛是在一笔一笔地作画。他先讲到了曾在他的防务委员会上描述过的因素:首先是保护美国的产粮区——这是受到核打击后维持生存的关键;建立在美加边境上的导弹基地;在加拿大领土上空拦截敌方导弹的不可避免;加拿大必然成为核战场,没有防卫,核爆炸和放射性尘埃将毁灭整个国家,产粮区将被污染……另一种选择便是:将美国的导弹基地北移至加拿大北方、使美国拥有更大的打击力量,并能实行早期拦截,减少放射性尘埃对两国的污染,避免使加拿大成为核战场,从而保证生存的机会。但要这样做,速度是生死攸关的,并且美国需要足够的权威,以便行动迅捷……联合宪章的建议;美国完全负责加拿大的防务,实行共同的外交政策;解散加拿大的全部军队,并且在宣誓忠于联合宪章后立即被重新招募入美军;废除边境管制;组成联合海关;联合期限为25年;在没有提及的所有其他问题上尊重加拿大的主权……总统最后扼要地说道:“我们所面对的共同威胁是不分国界、不讲主权,为此我们带着友谊、尊敬和荣幸的感情,向你们提出联合宪章的建议。”一阵静默。坐在写字台后面的这个有着粗壮身材的人那疑问的目光扫视着其他3个人。他抬起一只手,向后拢了拢那绺人们所熟知的灰白头发。豪登想,他灰发下的那双眼睛可算是精明、敏锐,可是在这双眼睛后面却有着明显的忧郁,也许是平生的梦想实现甚少的那种忧虑吧。阿瑟·莱克星敦从容不迫地说道:“不管是出于什么动机,总统先生,要我们一夜之间放弃民族独立,改变历史的进程,这可不是一件小事。”“然而历史的进程终将改变,不管我们引导不引导它,”总统侃侃而谈。“边境不是不可改变的,阿瑟;人类历史上从没有过不变的边境。我们现在知道的所有边境最终都要变化或消失,我们和加拿大之间的边界也是如此,不管我们是否人为地去加速它。一个国家可能持续100年或200年,但到最后,将没有国家之分。”“我同意你的这个观点,”莱克星敦淡淡地笑了笑。他放下了手中一直拿着的杯子。“但所有的人都会同意吗?”“不,并非人人都能同意。”总统摇摇头。“那些爱国主义者仍目光短浅,尤其是那些狂热的爱国主义者。但是其他人,如果把情况向他们讲明白,到了别无他途的时候,他们会面对事实的。”“也许他们最终会的,”豪登说。“但正如你指出的那样,泰勒,而且我也同意。那就是,时间是我们最缺少的因素。”“那么,杰姆,我倒想听听你的建议。”时机到了,豪登想,是进行坦率而强硬的交易的时候了。如果说加拿大还有未来的话,现在就是决定这个未来的时刻了。当然,即使双方现在就能达成一项初步的协议,以后仍要进行大量的谈判,大量的具体细节将由双方的专家们来敲定。但那都是以后的事。那些重大问题和关键让步,即使能够得到的话,也必须由他和总统在此时此地决定。椭圆形的办公室里一片寂静。外面已听不见汽车和孩子声了——也许风向变了;打字机的声音也停了下来。阿瑟·莱克星敦在沙发上变换了一下姿势;他身旁的拉波波尔特上将纹丝不动。从会谈开始他一直一动不动,仿佛被绑在了那里。吱吜一声,总统把转椅稍稍转动了一下,他那不安而探寻的目光越过写字台,盯着豪登总理那思虑重重的鹰脸。我们只有4个人,豪登想,4个有血有肉的普通人。用不了多久我们就会死亡,被人遗忘……然而我们今天决定的事情将在未来几百年中影响整个世界。在这沉默的时刻,杰姆斯·豪登犹豫不决,思绪纷纷。此时此刻,现实世界摆到了面前,然而疑虑又象以前那样攫住了他。历史感在和对事实的清醒估计相冲突。他来到华盛顿这一行动本身会不会真是一种出卖祖国的行为?尊重客观实际的精神使他来到华盛顿,难道这是一种耻辱而不是美德吗?他早已驱走了这些幽灵和恐惧,然而此刻,它们似乎又重新向他袭来。但象以前那样,他再次想道,人类历史的进程已一再证明,那种死板的民族自尊心是人类最凶恶的敌人,最终总是以普通百姓的受苦受难为代价的,很多国家曾因自负和虚荣而灭亡,而本来如果它们态度缓和一些,是可以生存和沿袭下来的。他决心,绝不能让加拿大灭亡。“如果要这样做,”杰姆斯·豪登说,“我将需要我国选民的信任授权。就是说,我必须竞选连任——并且获胜。”“我想到过这一点,”总统说道。“还有多久大选?”“我想在6月进行。”对方点点头。“我看你这样已经是最快速度了。”“这将是一场短期的竞选,”豪登接着说道。“而且我们将遇到强劲的反对派势力。因此我必须向选民提出具体的许诺。”阿瑟·菜克星敦插进来说:“总统先生,我相信你作为一个非常实际的政治家,是能够意识到这一点是多么必要。”总统咧开大嘴笑了。“我几乎都不敢说同意了,怕你们两人抓住我作人质,要赎金。所以我这样说吧:是的,我相信反对党会发疯地和你们拼的,但这对在座的各位来说毕竟是件新鲜事。我相信你会赢的,杰姆。不过,至于你提到的另一点,——一是的,我完全同意。”“有好几个问题,”豪登说。总统把身子靠在转椅背上。“请讲!”“在实施联合宪章之后,必须保护加拿大工业和就业。”豪登的声音清晰,语气加强。他并不是在恳求什么,他特意使声音清楚,但仍是用一种讨论的语气。“美国在加拿大的投资必须保持和扩大。我们不希望通用汽车公司看到有了统一海关而撤出加拿大,回去加强底特律;也不希望福特公司或戴尔邦公司撤走。对那些小企业也是同样。”“我同意,”总统说道。他在桌子上玩弄着一支钢笔。“产业衰弱会成为一个整体上的弊病。这方面可以制定出一些措施,而且我可以告诉你,你们得到的产业将会增加,而不是减少。”“可以做出具体的保证吗?”总统点点头。“可以。我们的商务部和你们贸易与财政部的人一起,制定出一项激励性的税收政策。”拉波波尔特上将和莱克星敦都在身边的拍纸簿上做着记录。豪登从总统对面的椅子上站起身来,向远处迈了一步,然后又转过身来。“还有原料,”他说道。“加拿大将控制外运许可证的发放,而且我们要求你们保证不搞掠夺性开采。美国人再不能在加拿大发大财了,再不能把一切原料都运到别的国家去进行加工。”拉波波尔特上将尖锐地说道:“可过去只要你们看到价格合适,总是非常乐意出售原料的。”“那是过去的事了,”豪登厉声说道。“我们现在讨论的是将来。”他开始明白为什么那么多的人讨厌眼前的这位总统助理。“别担心,”总统接过话头。“应该多搞一些当地再加工,这对我们两国都有好处,下一个问题。”“在军火合同和外援采购方面,”豪登说道,“加拿大要发展一些重要的加工业,如飞机和导弹制造业,而不仅仅是螺丝母。”总统叹了口气。“我们这边的院外集团方面将有不少麻烦啊,不过我们将尽力照办。”又是一阵记录声。“我将派一名内阁部长到白宫来,”豪登继续说道。他此时已经再次坐了下来。“这个人要能够经常与你见面,解释我们双方的看法。”“我本来也想提提类似的事情,”总统说道。“还有别的吗?”“还有小麦!”豪登总理宣布道。“你们的出口和援助抢走了我们原有的海外市场。而且,加拿大根本无法与你们这样大规模补贴的农业生产进行竞争。”总统看了拉波波尔特一下,然后说道:“我想在加拿大的出口方面,我们可以作出不干涉你们市场的保证,并且确保加拿大方面的剩余小麦优先出售——以去年的数字为准。”“怎么样?”总统扬起眉毛,询问似的看着豪登。总理考虑了一下,然后谨慎地说道:“我愿意接受这前半部分的条件,后半部分留作进一步商讨。如果说你们的生产要发展,我们也同样。承诺应当适应这一发展。”总统用带着一丝冷笑的语调问道:“你这是不是有点逼得紧了些,杰姆?”“我想不是。”豪登直接迎着对方的眼睛。他根本不打算让步。而且他最高的要求还没提出来呢。沉默了一阵,总统点了点头。“好吧,——进一步商讨。”他们继续谈着——关于贸易、工业、就业、外交关系、领事活动、外汇、国内经济、加拿大民事法庭对美军的裁决权……豪登总理所要求对方的每一让步都得到了满足,有的经过了小小的修正,有的是经过讨论得到的。显然,他提出的大多数要求对方已经事先有所预料,而且总统开始谈判时就准备着迅速地解决问题。豪登想,如果现在是平常时期,如同历史中的其他时期一样,那么他现在得到的对方让步已经是加拿大几代人经过努力而未能获得的了。这些让步将为加拿大今后的发展扫清障碍。但是,他不得不提醒自己,现在是非常时期,未来还是个未知数。午饭时间到了。他们在总统的办公室里用的是凉的炖牛肉、沙拉和咖啡。但他们的心思仍沉浸在会议中。在用饭后甜食时,豪登总理嚼着一块巧克力。这是他从布莱尔宾馆到白宫前揣在兜里的,是加拿大驻美使馆前一天送来的,因为豪登爱吃甜食的习惯在密友中是出了名的。午饭过后,杰姆斯·豪登等待的时机终于到了。他事先要了一张北美大地图,在午饭时挂在总统桌子对面的墙上。这是张大比例的行政区地图,在这张图上加拿大领土是用粉红色标出的,美国领土是用深棕色标出的,墨西哥领土是用绿色标出的。美国和加拿大的边境是一条黑线,横贯地图中间。在地图旁边的墙边上立着一根指示杆。此刻,杰姆斯·豪登径直对总统说道:“正如你一两个小时前所指出的那样,泰勒,边境并不是不可改变的。如果联合宪章成了我们两国的共同宪法,我们加拿大是愿意接受国境改变这一生活事实的。问题在于,你们也同样吗?”总统的身体俯向写字台,皱起了眉毛。“我恐怕没明白你的意思,杰姆。”拉波波尔特上将的脸上毫无表情。“当核武器开始发射时,”豪登总理斟酌地说道,“任何事情都可能发生。我们可能赢得某种胜利;也可能被击败,被侵占,而如果是这样的话,现在谈的任何计划都将成为一纸空文。还有一种可能就是,交战的双方可能陷入相持阶段,敌我双方都极大地被削弱和变得空虚。”总统叹了口气说:“我们所有的专家都告诉我们说,在核战争中,双方可以在几天之内互相毁灭。只有上帝才知道他们说的有多少是真实的,但我们不得不制定某种计划。”豪登想起了一个主意,便笑了笑。“我知道你说的专家是什么意思。我的理发师有他自己的一套理论,他认为在一场核战争后,地球将从中间裂开成许多块。有时我真不知道该不该让他到国防部去。”“真正使我们不能这样做的原因是,他是个绝顶高明的理发师。”阿瑟·莱克星敦加了一句。总理笑了起来。拉波波尔特的脸上似乎出现了一丝想微笑的皱纹。豪登又变得严肃起来,继续说道:“为了现在的讨论,我相信我们应当假定在核战争中我们不会被打败,以此为基础来考虑战后形势。”总统点点头。“我同意。”“在那种情况下,我认为将会出现两种可能的情形,”豪登说道。“第一种可能性是,我们两国的政府都完全瘫痪,任何法律和程序都不复存在。到那时,无论我们现在说什么或做什么都毫无意义了。而且我想,无论如何,这个屋子里的任何一个人都不会活到那时当目睹者了。”我们现在谈这种事是多么漫不经心啊,豪登想:活着或死亡、生存或灭绝;燃烧的蜡烛,和被掐灭的蜡烛。然而在我们内心深处,我们从来没有真正接受这一真理。我们总是假定,某种东西会以某种方式阻止最终末日的到来。总统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默默地从写字台后站了起来。他背对着大家,拉开窗帘,朝白宫的草坪上望去。豪登注意到,太阳已经隐去,灰色的云层正在布满天空。总统没有转身,说道:“你说有两种可能性,杰姆。”“是的,”豪登说道。“我认为第二种可能性发生的机会大得多。”总统离开了窗前,回到了椅子上。豪登觉得他的脸色比先前显得更为疲倦了。拉波波尔特上将问道:“你的第二种可能是什么?”他的语调仿佛是在说:说下去。“这种可能就是,”豪登四平八稳地说道,“我们两国政有都在某种程度上生存下来,但由于我们加拿大靠近敌人,我们受的损失更为严重。”总统轻轻地说道:“杰姆,我面对上帝向你起誓,我们将尽我们所能……无论是在核战之前还是之后。”“我知道,”豪登说,“而我们考虑的正是,之后,的事情。如果说加拿大还有未来的话,你必须给我们通向未来的钥匙。”“钥匙?”“就是阿拉斯加,”豪登平静地说。“阿拉斯加就是那把钥匙。”此时,他能感到自己呼吸的节奏,听见外面远处突然传来低低的汽车喇叭声,仿佛是两国合并的小步舞曲:响起了雨点声;鸟在唧唧叫着。他不合逻辑地想道,阿瑟·莱克星敦一定知道这是一种什么鸟……阿瑟·莱克星敦,他是位鸟类学家……阿瑟·爱德华·莱克星敦阁下是枢密院官员、文学硕士、法学博士、外交国务大巨,每一本加拿大护照上都有他的命令:“以女王陛下的名义……允许本护照持有者自由通过,不受妨碍与阻拦……并提供帮助与保护。”阿瑟·莱克星敦……此时脸上毫无表情,与他杰姆斯·豪登一道,向美国的统一和实力发起挑战。你必须给我们阿拉斯加,他在心里重复了一句。阿拉斯加就是那把钥匙。沉默。静止。长沙发上,坐在莱克星敦一旁的拉波波尔特上将一动不动。他那羊皮纸般布满皱纹的脸上没有热情,没有反应。他那过大的脑袋纹丝不动,只有一双铁灰色的眼睛冷冷地注视着。快说……说出来……别浪费我的时间……你好大的胆子……他好大胆子……竟敢这样面对写字台后面有一对旗帜的、世界上权力最大的领袖……而他自己只是一个较小较弱国家的领袖表情,与他杰姆斯·豪登一道,向美国的统一和实力发起挑战。你必须给我们阿拉斯加,他在心里重复了一句。阿拉斯加就是那把钥匙。沉默。静止。长沙发上,坐在莱克星敦一旁的拉波波尔特上将一动不动。他那羊皮纸般布。他外表镇定,内心紧张,他那荒谬离奇的要求总算抛出去了。他想起了11天前他与莱克星敦的谈话,那是在内阁会议前一天。当时莱克星敦说:“美国人决不会同意,决不会。”他回答说:“如果他们足够迫切,我想也许他们会的。”阿拉斯加啊,阿拉斯加就是那把钥匙。总统的目光仿佛凝固了。那是一种难以置信的目光。仍然是沉默。几乎是过了一段无尽的静默后,总统在椅子上转了一下。他平静地说:“除非我是误解你了,否则我无法相信你的话是认真的。”“在我整个的政治生涯中,我从来没有象现在这样认真过。”杰姆斯·豪登说道。他站了起来,用有力而清晰的声音说道:“泰勒,你今天还说过我们‘共同的堡垒’;是你说的,我们的政策应当是关于‘如何’而不是‘假如’的政策;是你强调了问题的紧迫性,说我们没有时间了。好吧,我现在代表加拿大政府告诉你,我们同意你刚才所说的一切。但我还得告诉你,为了我们自己的生存,阿拉斯加必须变成加拿大领土。如果你真想要实现联合宪章的话,你们就一定要首先保证这一点。”总统真诚地恳求道:“杰姆,这根本没法办到,请相信我的话吧。”“你是疯了!”是拉波波尔特上将说话了,他的脸都涨红了。“这事能办到!”豪登的话在房间里回响着。“我也不是疯了,而是很理智。我的理智要求我为自己祖国的生存而奋争,为此而战斗,决不迟疑!”“但不是以这种方式……!”“请听我说!”豪登快步走到地图前,果断地拿起了指示杆。他挥动着指示杆,用杆尖在地图上从东到西,沿着北纬49°划了个弧。“在这和这里之间”——他又在北纬60°上划了一下——“据你们的专家和我们的专家说,在这两条线中间的地带将发生大规模的毁灭和放射性尘埃。如果我们幸运的话,破坏也许会发生在大块大块面积上;如果我们不走运的话,这里的一切将不复存在。因此,我们在战后进行重建、巩固和发展,那时加拿大所剩下的一点点人力物力的唯一希望,就是建立一个新的中枢,在受摧毁的地区以外重建一个新的全国中心,直到有一天我们能够组织起来重返故乡。”豪登总理停顿了一下,面色严峻地审视着其他几个人。总统的眼睛正紧紧盯着地图。拉波波尔特上将张开嘴,似乎想再次插话,但随后又闭上了嘴。阿瑟·莱克星敦正在一旁偷偷地观察着上将的侧脸。“那个用以重建加拿大的地区,必须能满足3个基本条件,”豪登继续说道。“首先,它必须处在绿色树木线和亚北极地带以南,否则,无论通讯还是维持生活都无法实现;第二,它必须处在我们共同的导弹防线以西;第三,它必须是不受放射性尘埃污染或受污染的可能性很小的地区。在北纬49°线以北,只有一个地方能合乎上述标准,那就是阿拉斯加。”总统轻声问道:“你视着其他几个人。总统的眼睛正紧紧盯着地图。拉波波尔特上将张开嘴,似乎想再次插话,但随后又闭上了嘴。阿瑟·莱克星敦正在一旁偷偷地观察着上将的侧脸。“怎么能断定那里肯定不受放射性尘埃污染?”豪登把指示杆立回到了墙边。“结果现在要我在北半球找一个在核战争中最安全的地方,那就是阿拉斯加。它有抵御侵略的天然屏障。苏联的海参崴是我们离它最近的一个主要攻击目标,但仍有3000英里之遥。无论是来自苏联的核进攻,还是来自我们自己的核武器的放射性尘埃,落到这里的可能性都很小。因此,无论如何阿拉斯加都能从核战争中保存下来。”“是的,”总统说道,“我想我同意你的看法,至少在这一点是同意你的。”他叹了一口气。“但是至于其他的……你那主意真是个天才的主意,我得老实承认,你的想法绝大部分是有道理的。但你肯定明白,无论是我还是国会,都不能出卖我们合众国的一个州。”“如果那样的话,”杰姆斯·豪登冷冷地回敬了一句,“就更没有理由要我们政府出卖整个国家。”拉波波尔特上将气哼哼地说道:“联合宪章根本不要你们出卖什么。”“恐怕不是那么回事吧,”阿瑟·莱克星敦有力地插进一句。“加拿大要付的代价太大了。”“不!”上将声音显得很刺耳。“对你们这样一个贪婪的、动摇不定的国家来说,这个宪章不但没要你们付什么代价,反而对你们出奇地慷慨。你们一贯以怯懦、骑墙观望和虚伪为乐事,现在又谈什么核战后重建加拿大,何必呢?美国曾经替你们建设一次;也许我们还可以为你们再做一次。”杰姆斯·豪登刚才已经坐回了椅子上,此时他满脸怒容,一跃而起。他冷冰冰地说道:“我想我用不着在这里听这一套,泰勒。”“你说得对,杰姆,”总统不动声色地说道,“你不必听他的。不过我们开始就同意直言不讳,而且有时候有些事情最好还是说出来,并且是当面说。”豪登简直怒不可遏。“我是否可以认为,你也同意这番恶意诽谤?”“噢,杰姆,我向你保证,他刚才的那些话本可以说得更圆滑些,不过那可不是列文的方式。但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可以为他的用词不当向你道歉。”他从容不迫地对仍然站在那里的总理说道。“然而我还要说,他关于加拿大总是企望过高的说法是有道理的。即使现在,当我们在联合宪章中向你们做出了那么多的让步后,你还在要求更多的东西。”阿瑟·莱克星敦是和豪登一起站起来的。此时,他朝窗户走去,然后转过身来,眼睛盯着拉波波尔特上将说道:“也许,这是因为我们有权利得到更多的东西。”“不!”上将仿佛象被针扎了一样,激烈地反驳道。“我说你们国家贪婪就是贪婪。”他的尖嗓子提高了声音。“30年前,你们说你们要和美国一样的生活水平,但你要一夜之间实现。你们忘了,美国的生活水平是花了100多年的汗水和勒紧裤带换来的。于是你们大量出卖本应很好利用的原料。你们让美国人移入,为开发你们自己的财富继承权,替你们冒险、奔忙。你们就是这样买来了自己的生活水平,可随后你们又开始对我们两国的相同之处嗤之以鼻。”“列文……”总统责备说。“虚伪,这是我说的!”上将仿佛没见一样,继续咆哮着。“你们卖掉了自己祖传遗产,随后又开始寻根,大谈什么独特的加拿大主义。哼,以前倒是有加拿大主义的,但你们太无能了,把它丢掉了,不管你们现在有多少英王训令也找不回来了。”杰姆斯·豪登的声音中充满着对这个大脑袋的矮人的仇恨,他高声斥道:“并非都是无能的历史。两次世界大战中的这些地方你大概听说过了吧:圣艾洛伊战役、维米之战、迪厄普登陆战役、西西里登陆、奥托纳战役、诺曼底登陆战役、卡昂战役、法莱瑟战役……”“总是有例外的!”上将厉声回击道。“我记得,当美国海军在珊瑚海域浴血奋战时,加拿大国会却在辩论征兵问题,但你们到底还是没征兵。”豪登愤怒地说道:“当时有其它因素,如魁北克问题需要妥协……”“妥协、观望、骑墙、懦弱……当一个国家以此为乐时,那还有他妈的什么区别?等到美国用核武器来保卫加拿大那天,你们可能还在观望。你们高兴有核武器,却又伪善到不愿意亲手使用核武器的程度。”上将早已站了起来,正面对着豪登。豪登总理真想抡起拳头,雨点般地朝他面前这个人的脸狠狠打击。是总统打破敌视中的沉默。“我告诉你们怎么办吧,”他建议道。“明天早晨天亮时,你们两人到波托马克河边去决斗吧。阿瑟和我当你们的助手,我们让史密斯武器店借给我们一些手枪和剑。”莱克星敦干巴巴地问道:“你看用哪种武器呢?”“噢,如果我是杰姆,我就选手枪,”总统说道。“列文只指挥过一艘舰,结果射击时一发也没击中目标。”“我们的弹药太差,”上将说道。他那老羊皮似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一丝笑纹。“你当时不是海军部长吗?”“我担任过的职务太多了,记不清了,”总统说。紧张的气氛松弛了下来,但愤怒的火焰仍然在灼着豪登的心。他要回击,要用同样强硬的语言回击对方的挑衅,要攻击对方的弱点:一个在堆积的财富中养肥的国家竟然指责别人贪婪……一直自私地奉行独立主义,直到被人家用枪口逼住才被迫放弃这一政策的美国,怎能指控别人怯懦……就算加拿大摇摆不定,也要比美国迷信美元能解决一切问题的鲁莽,天真而又无能的外交政策强……美国那令人难以忍受的自我标榜一贯正确;拒绝承认其他思想和制度有时也有其优越性;顽固地支持外国的受人唾弃的傀儡政权……在国内,同一张嘴一面油滑流利地大谈自由,一面恶毒地污蔑持不同政见者……还有……许多许多……。他要说……无情地、猛烈地回击……但他克制住了自己。豪登想,有的时候,沉默当中更显出政治家的风度。任何错误都不可能是单方面的,而且令人不舒服的是,拉波波尔特上将说的大多数都是事实。不管拉波波尔特上将有什么毛病,他绝不是傻瓜。他的直觉敏锐地告诉他,对方刚才是巧妙地演了一场戏,而他本人也成了一名演员。难道上将是故意让他被愤怒冲昏头脑?也许是,也许不是。但争吵并不能解决任何问题。他决心不让对方叉到一边,忘记刚才提出的问题。他不理会其他人,直接面对着总统。“我必须把话讲得清清楚楚,泰勒,”他平静地说道。“如果你们在阿拉斯加问题上不让步,我们两国政府之间别想达成任何协议!”“杰姆,你必须看到,那种情形整个是无法接受的。”总统看上去镇定而有节制,不可动摇。但豪登注意到,他右手指的手正在桌子上不停地敲打着。总统继续说道:“我们回过头来谈谈好不好?谈谈其他条件。说不定我们可以谈出更多的东西,制定出对加拿大更有利的东西。”“不。”豪登坚决地摇了摇头。“第一,我不认为这事无法接受;第二,我们或者谈阿拉斯加,或者什么也不谈。”他现在确信,对方刚才确实企图使他失去控制。当然,即使对方的计谋成功了,他们也不会占到什么便宜。不过他这一方面也可能把握不好自己,在受到压力时对应该妥协多少掌握不准。总统是个老练而狡猾的谈判老手,如果他发现了这种迹象,那他是绝对不会放过的。总理轻轻地摩着他的长鼻子尖。“我想告诉你我们想好的条件。首先要在阿拉斯加举行一次公民投票,由我们双方联合监督,只准投‘赞成’或‘反对’票。”总统说:“你们绝不会获胜。”但他那浑厚的声音已不象先前那样固执了。豪登感到,这场谈判的主动权已经微妙地,不可思议地转到了他的手里。他想起了阿瑟·莱克星敦今天早上说的话:“直截了当地一说,我们现在是处在卖方市场上。我们要做的让步美国不仅需要,而且是极为迫切地需要。”“坦率地说,我认为我们会获胜,”豪登说,“而且我们要以必胜的姿态投入竞选。在阿拉斯加一直存在加拿大感情,最近又有所加强。而且,不知道你了解不了解,那里的情况似乎不象是一个州。你没有象他们希望的那样对他们进行帮助,而且他们在那里十分孤立。如果由我们接管,我们会在那里建立另一个政治中心。我们会把朱诺港或安科雷季市变成加拿大的第二个首都。我们将优先于其他省发展阿拉斯加。我们将使阿拉斯加人感到,他们不再被人置于一旁了。”“很遗憾,”总统断然说道,“这一切我无法承认。”豪登知道现在是他打出王牌的时候了。他平静地说道:“如果我告诉你,关于这件事的最初行动不是出自加拿大,而是出自阿拉斯加本身的话,你就会更相信我了。”总统站了起来,眼睛死死盯住豪登,声色俱厉地说道:“请你解释一下。”总理说道:“两个月前,一批阿拉斯加的著名人士的一个发言人秘密地前来见我。我刚才向你提的建议正是当时他向我提出的。”总统从桌子后面走出来,把脸贴近豪登。“他们是谁,”他问道,他的声音表明他简直无法相信。“我必须知道他们的名字。”阿瑟·莱克星敦拿出了一张纸,豪登接了过来,把它递给了总统。“这就是他们的名字。”总统读着,脸上布满阴云。最后,他把名单递给了拉波波尔特上将。“我并不想……”他的声音第一次踌躇起来。“我并不想向你隐瞒,这个名单和这件事本身真令我震惊。”豪登没有吱声,他在等待。“假设,”总统又慢悠悠地开口道,“仅仅是假设我们举行一次公民投票,而结果你们失败了。”“我刚才说过,我们不打算失败。我们将把具体条件制定得十分诱人,正如你们把联合宪章制定得十分诱人那样。而且你本人还将依据北美团结和防卫的理由鼓励人们投‘赞成’票。”“我吗?”总统的眉毛挑了起来。“是的,泰勒,”豪登坚定地说道。“这一点也应是我们协议内容的一部分。”“但即使那样,你们仍然可能失败,”总统坚持说。“投票的结果仍可能是‘反对’。”“当然,如果发生那种情况,我们将承认其结果。加拿大人也信仰人民自决。”“在那种情况下,联合宪章怎么办呢?”“联合宪章将不受影响,”杰姆斯·豪登说。“有你们关于阿拉斯加的保证,或至少有公民投票,我就能赢得加拿大的大选,得到实施联合宪章的授权。阿拉斯加的公民投票可以在以后进行,而且不管其结果如何,到那时事情已经不可挽回了。”“那么……”总统看了看拉波波尔特上将,上将的脸色高深莫测,总统接着仿佛是一边思索一边说道:“那就意味着阿拉斯加州要修改宪法……我想如果我这样对国会说,这些条件是可以考虑的……”豪登平静地说:“我可以提醒你一下,你记得开始时说的关于国会支持你的话吗?我想你的原话是:‘我所需要的任何法案都能够在国会通过。’”总统用拳击了一下手掌。“嘿,真见鬼,杰姆!你真善于以其人之言还治其人之身啊。”“我应该提醒你,总统先生,”阿瑟·莱克星敦不紧不慢地说,“那位先生对口语有录音机一般的记忆力。有的时候真叫我们觉得为难。”“我的上帝,确实不假!杰姆,让我问你一个问题。”“请吧。”“你为什么相信你能坚持住自己的要求?你们需要联合宪章,而你也知道这一点。”“是的,”杰姆斯·豪登说道,“我想我们的确需要它,而且正如你所说,时间是关键。”小小的房间又陷入了沉静。美国总统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拉波波尔特上将耸耸肩,扭过头去。“假如,仅仅是假如,我同意了你们的条件,”总统轻轻地说道。“当然这还需要国会批准。那么你准备怎样宣布这件事?”“11天后向众议院宣布。”又是一阵沉默。“你知道……我只是假定……”他的话很费斟酌,很不情愿。“但如果是那样的话,我将不得不向两院联席会议发表一个同样的声明。你想到了吗,我们两人的声明要定在同一时刻发表,分秒不差。”“是的,”豪登说。他知道,他成功了。他的嘴里仿佛尝到了胜利的滋味。在“前卫”号专机的私人客舱里,穿着时髦的玛格丽特·豪登把她的手袋打开,把里面的东西全都倒在她座位前面的那张小阅览桌上。她今天穿着一件漂亮的蓝灰色西装,她那楚楚动人的灰头发上利落地扣着一顶天鹅绒帽子。她一边挑着这堆东西里面的美元和加拿大元钞票,——大多数是零钱——一边瞟了一眼她的丈夫。他正在读昨天的《多伦多每日星报》的社论版。15分钟前,在美国海军仪仗队的陪送下,在美国副总统为他举行了欢送仪式之后,他们的专机飞离了华盛顿机场。此时,在上午的阳光下,在一块块云层之上,他们正平稳地向北飞去,飞向渥太华,飞向自己的家。“你知道吗?”豪登一边翻报纸,一边说道,“我常常弄不明白,为什么不让那些社论作者们来接手管理这个国家呢。他们对任何问题都有办法。不过当然了,”他又思忖道,“那样一来又有了一个问题,那就是谁来写社论呢?”“为什么你不能写呢?”玛格丽特说道。她把一叠钞票放在一小堆已经数过的硬币旁。“也许那样一来,我们能有更多的时间在一起,我再也用不着在出访时用逛商店来消磨时间了。啊,我的天——我恐怕花的钱太多了。”豪登不禁笑了。他放下报纸问道:“花了多少?”玛格丽特对照着一张铅笔写的、后面附有收据的单子,重新点了点钱。她忧虑地说:“几乎花掉320美元。”他差一点想温和地指责一下,但马上想起,自己还没有告诉玛格丽特关于他们最近的财务问题。咳,钱已经花了,现在着急又有什么用?而且每次讨论他们的财务问题总要引起玛格丽特焦虑不安,使他自己花去很大精力,而他此刻一点也不想花费这点精力。于是他说道:“我这次还不能享受免税,但你可以。所以你可以免税带100美元的东西入境,但要登记其余的物品,那些东西是要上点税。”“我不!”玛格丽特尖声说道。“我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么荒谬的事情。你最清楚,要不是你自己要求的话,海关人员决不会到我们跟前来的。你有权享受特权,为什么不用?”她仿佛是下意识地用手捂住剩下的一小堆美元。“亲爱的,”他耐心地说道。他们以前也为这件事争吵过。“你知道我对这种事怎么看。我恰好认为,我应当象法律要求每一位普通公民的那样去做。”玛格丽特的脸颊上泛出了一片红晕,她说道:“我唯一能说的是,你简直太天真了。”“也许是的,”他温和地坚持道。“不过,我还是愿意这样做。”他再次感到自己不想做更多的解释。在细小事情上煞费苦心地诚实在政治上是明智的。大多数加拿大人在返回国境时,都喜欢不时搞点小小的走私活动,但他不能这样做。同时,他从来都清醒地知道,对于象他这样生活在公众眼皮下的人物,极易因为一点微不足道的、有时是无伤大雅的违纪活动而跌跤。总有些小人在时刻窥探着,特别是在反对党中,哪怕是极小的不慎也会被他们抓住,事后送给那些大喜过望的报社记者。豪登曾眼见一些政治家,因为一些小小的过失被逐出政界,身败名裂,而在政界以外的其他圈子里,那些小过失最多不过招来几句温和的责备。还有的人,在多年的从政中用国家的钱中饱私囊,而无人知晓,最后却由于疏忽大意,在某一小事上露出了马脚。他折起报纸放在桌上。“别为这一次付税而难过了,亲爱的。用不了多久就什么关税都没有了,海关也没有了。”昨天晚上,他已经告诉了玛格丽特关于联合宪章的大意。“好吧,”他的妻子说道,“对那事我可不难过。我从来就认为,在两个各方面那么相近的国家之间,搞那一套形式毫无意义——开包、申报等等。”豪登笑了,但他决定不向玛格丽特讲解加拿大关税的历史,正是这种历史才使他们在联合宪章中得到如此优惠的条件。他靠在舒适的座位上想道,宪章的条件的确够优惠的了。他再次回想起这次华盛顿会谈的无可争议的成功来。在过去的24小时中,他已经这样回想了许多次了。当然,直到会谈结束时,总统也没有肯定地答复他对阿拉斯加的要求。但他确实答应举行阿拉斯加公民投票,这一点,豪登是确信的。毫无疑问,理解和接受这个建议是需要时间的。当豪登一开始想到这个主意时,连自己也觉得华盛顿决不能接受这个蛮横无理的要求。但仔细想一想就会发现,这是对联合宪章的理智而合乎逻辑的延伸,而加拿大在联合宪章中毕竟出让了许多许多。至于将在阿拉斯加举行的公民投票,他已有了美国总统许诺的支持。加拿大方面将提出优惠条件,把投“赞成”票的前景描绘得十分诱人。而且,他将事先宣布,对那些不打算在阿拉斯加新政府管辖之下生活的居民提供慷慨补偿,不过他希望大多数人能继续生活在那里。不管怎么说,等开始实施联合宪章时,阿拉斯加、加拿大和美国其他部分间的国界只不过是一种想象罢了。对阿拉斯加来说,与以前不同的只是换上了加拿大民法,由新的政权执政而已。还有一个主要的因素他没有与美国总统讨论,那就是,在一场核战争之后,加拿大尽管将受到巨大摧残,却可能成为一个强国,比它在联合宪章中的伙伴美国更强大。然而这一点,还有它的实际效果,只有时间才能最后证明。飞机的发动机在嗡嗡响着,“前卫”号正在向北飞去。他从窗口向下望去,看见下面仍有绿色的田野。“我们到哪里了,杰米?”玛格丽特问道。他看了看表。“我们应该已经过了马里兰州了,现在大概是在宾夕法尼亚州的上空。然后就是纽约州,再过几分钟就到家了。”“但愿渥太华别在下雪,”玛格丽特一边说一边把收据和钱放了起来。“我希望慢慢地回到寒冷的气候中。”他自嘲地想道:有些事情我也想慢慢地来做。按理想的情况,应当慢慢地、细心地扩大人们对联合宪章的支持。但和平常一样,时间总是不够,他不得不冒着风险,迅速行动。幸运的是,他现在可以向人民作出许多许诺。关于阿拉斯加的安排,还有美国的许多重大让步,这些对议会和投票的公民来说都很有分量。再加上时间的紧迫,这一点已不必再强调,他相信他可以赢得大选,从而得到推行联合宪章的授权。即使不谈面临的世界危机,时机也已成熟。10年前,甚至5年前,寻求所谓的加拿大特点的运动,还有伴随而来的沙文主义热潮正值高峰,任何联合宪章之类的东西都会被一口拒绝。但自从那时以来,民族情绪已经改变了。当然,以博纳·戴茨为首的反对党人将会使用一切能找得到的武器,与他争辩。但他相信,他能打败他们。在当代,极端民族主义已被人们所看穿,正因为这种思潮,加拿大在一个充满敌对的世界上曾经疏远了一个强大的朋友。现在,文化渊源、理想主义、伙伴情感,有时甚至是爱情,使两国人民之间的交往越来越直率和频繁。这并不是说加拿大人民不再对美国抱有批评态度了。相反,美国总是经常使朋友和追随者一样失望。然而至少在更深的层次中,除去人所难免的缺点错误,两国毕竟还有共同的基本美德。这与世界上某些国家的腐化和罪恶丑行形成鲜明的对照。玛格丽特拿起报纸翻了起来。“噢,这里有星占专栏,杰米。你看了你的星象了吗?”豪登转过头去,不耐烦地答道,“没有,我希望你不要总提它了。”他怀疑玛格丽特是不是在引诱他上钩,为他们早先的争论报复他。最近,他们之间的关系显得有些紧张。他想,也许是因为他们近来在一起的时间太少了。他们最后的一次交谈是什么时候?……噢,是总督官邸事件那天晚上。他想他应当多多为玛格丽特着想,可问题是,一天中只有这么几个小时,而重要的事情,需要他亲自处理的事情又那么多。也许,当他现在面临的一些准备工作过去后,他会有更多的时间的……“简直是一派胡言!”玛格丽特生气地抖抖报纸。“真是!《多伦多每日星报》总是自吹自擂说它揭露这个、揭露那个,可他们却天天登载这种骗人的东西。”“也许他们也感到不好意思,”她丈夫说道。“但那对销售报纸有好处。于是他们就把这一栏放在最后一页,希望除了读那一栏的人以外别人谁也注意不到。”“你听,这是对你今天的预测,杰米——人马星座。”玛格丽特把报纸凑到阅读灯前,仔细地读着。“‘有来自金星维纳斯的重要有利震动。不必担心你的努力,你做得很好,并且将进一步显出成效。继续努力,不要失去对自己的信心。但要注意那些正变得越来越厚的乌云。’”她放下报纸。“胡言乱语,真是一派胡言乱语。”“说得对,”杰姆斯·豪登说道,“你说得完全正确。”但他心中却想,真奇怪,再次提到了乌云。上次是怎么说的来着,就是一个半星期以前那一天的星占:注意那块不足手掌大的乌云。这句话出自《圣经》旧约全书,不是吗?圣经的故事中说,救世主的先驱、先知以利亚看见从海上升起一小块云……后来天使来找他,他为皇帝举行涂油仪式,再后来,他分开了约旦河,又在烽火战车中升入天堂。对以利亚来说,那片云是力量的象征。对他豪登也是同样吗?还是一种对凶兆的警告?到底是哪一个?突然,齐德老太太的话又在他的耳畔响起……那是她在梅迪辛哈特法庭上说的……“我是在人马星座下出生的,孩子,你等着瞧吧!”“杰米!”玛格丽特尖声叫道。“什么事?”他马上把思绪收了回来。“你在想什么?”“我什么也没想,”他撒了个谎。“我让大脑休息了一会儿。”几分钟后,玛格丽特说道:“加尔布雷斯中校请我到驾驶舱里去看看。我想我最好去一下。”她丈夫点点头。“去吧,为我这次旅行向他道歉。”他朝墙上的挂钟看了一眼。“趁你不在时,我想见见年轻的布劳瑟。这两天他那里积攒起了一大堆事情。”虽然他这次出访有随行人员——有现在坐在前舱里的3名内阁部长、他自己的高级职员,但在华盛顿时,除了阿瑟·莱克星敦以外,他几乎没和别人在一起谈过话。“好吧,”玛格丽特说道。“我叫他来。”玛格丽特出去了一会后,艾略特·布劳瑟走了进来。他是豪登总理两名行政助理之一。他年轻、有运动员般健美的体魄、经济上自足富有、并且是麦克吉尔大学的荣誉毕业生。他现在正在政界实习,目前这在那些有志攀登高级政治职位的年轻人中十分常见。几年之后,他就会辞去现在的工作,竞选众议员。与此同时,党可以利用他的智慧和学识,他可以深入了解政府行政工作运转的内情,这对他将来竞选内阁是条捷径。杰姆斯·豪登一直拿不太准他到底喜欢不喜欢布劳瑟。这个年轻人有时认真得叫人不舒服。然而此时,华盛顿会谈的成功使他变得十分大度。他朝对面的一把椅子挥了挥手,问道:“好吧,艾略特,我想你心中有什么事吧?”“是的,先生,”布劳瑟小心地坐下,一表情象往常一样严肃。“如果您记得的话,我昨天就要告诉您……”“我记得,”豪登说,“我很抱歉当时打断了你。但当时有些非常特殊的问题,其中有些你是知道的。我没法抽出时间来。”他觉得年轻人的脸上有一丝不耐烦的表情。咳,这是在政界中必须学会的东西,善于言谈,其中许多话本来并不必要,但却是干这一行通用的。“理查森先生和弗里德曼小姐都和我联系过,”艾略特·布劳瑟说道。“是关于温哥华的那件移民案。”。“看在上帝的份上,不会吧!”杰姆斯·豪登咆哮了起来。“我听到的关于它的事已经够受用一辈子的了。”“看样子他们在渥太华听到的比您要多得多。”布劳瑟看了看他带的文件夹中的一页材料。豪登怒不可遏地说道:“难道人们没有别的事情来填他们那愚蠢的脑袋吗?难道他们不知道,世界上还有其他的、更重要的事情吗?”他想到,联合宪章的宣布将把有关移民问题的一切消息都挤出新闻媒介;当联合宪章的消息传开时,报纸上将没有篇幅来登任何别的东西。不过现在还太早……“这个问题我回答不了,先生。”布劳瑟总是从字面上来解释任何问题,不管它是自问还是反问。“但我这里有迄今为止收到的关于这个问题的电报,以及信件的统计数字。”“说给我听听,”豪登哼了一声。“自从你离开渥太华到今天早上,共收到电报240封,信件332封,都是直接给你本人的。除了两封电报和18封信以外,其余都是支持船上的那个人,批评政府态度的。”“好哇,至少还有20个人有点理智,”豪登愤愤不平地说道。“还有一些新的进展,”艾略特·布劳瑟看了看记录接着说。“显然,船上的那个人有了一名律师。这位律师在前天申请到了一份‘如无反对,即行生效’的人身保护令。申请举行的听证会今天下午在温哥华举行。”“法院肯定驳回,”豪登不耐烦地说道,“这是律师界的老花招了,我自己就曾经用过。”“是的,先生;据我所知渥太华那边也这样认为。但理查森先生对报界的大肆宣扬非常担心。看起来报道非常多。他让我向你报告说,报道的篇幅在增加,而且大多数登在头版上。东部地区的一些日报已经派自己的记者在温哥华采访这一案件。在你离开渥太华时发表的讲话后,共发表了11篇批评性社论。博纳·戴茨先生已在利用一切机会发表攻击政府的言论。用理查森先生的话说,‘反对党正在趁热打铁’。”“要不然你以为他们会干什么?”总理愤怒地说道,“来为我们喝彩?”“我的确不知道他们是怎么认为的。”豪登狠狠地叫道:“真见鬼,你为什么要回答我的每一个问题?”“我总以为您希望得到回答。”布劳瑟说道。年轻人的声音中礼貌地流露出惊讶。豪登压住自己的愤怒,做出一个笑容。“这不是你的错。也不是任何人的错,只是……”他的思绪转到了哈维·沃伦德身上。“还有一件事,”艾略特·布劳瑟又开口说话了。“理查森先生让我转告您,等飞机在机场降落时会有更多的记者提问。他说他看不出来您怎样才能够回避得了。”“我并不想回避,”豪登阴沉地说道。他径直盯着他的行政助理。“据说你是个聪明的小子,你看有什么好办法吗?”“这个……”布劳瑟犹豫了。“说吧。”“如果要我说的话,先生,我觉得当您发脾气的时候反而非常有效果。”豪登又笑了,然后摇了摇头。“让我来警告你:千万千万别对报界发脾气。”可他后来却忘了自己对别人的劝告,真的发起脾气来。那是他们在渥太华机场降落之后。“前卫”号飞机降落后便象专机往常那样滑向公用停机坪一侧,而不是滑向“前卫”号起飞时用的皇家空军的停机坪一侧。在飞机上的私人舱房里,布劳瑟已经走了,豪登刚才的愤怒也暂时忘却了,他正满意地沉浸在凯旋而归的心情中,即使他在华盛顿的胜利暂时只能为少数知己们所知也无所谓。玛格丽特向窗外望去,她说道:“在观光台上好象有大群大群的人。你认为他们是在等我们吗?”他松开自己的安全带,从玛格丽特身前探过身子。不错,他一眼就看见了。有几百人,为抵御寒冷,他们大多数都穿着厚厚的大衣,系着围巾。人群紧紧地挤在栏杆上,就在豪登朝外观望的时候,还有人在不断赶来,使人群不断扩大。“很有可能,”他宽宏地说道。“加拿大的总理毕竟还是有地位的,知道吗?”玛格丽特的表情不置可否。“但愿我们能快点挤出去,我有点累了。”“嗯,不会花太长时间的,但我想我总得说点什么。”他在心里推敲着词句:……进行了一次极为成功的会谈(他现在完全可以这样说)……会谈的实际成果将在未来几星期内发表……发展了两国之间的紧密友好(最好不用亲密这个词)关系……我很高兴有这次机会加强了我与总统本人的长期友谊……他想,这方面的讲话是很合时宜的。飞机的发动机声停止了,机舱的门打开了,一辆阶梯车靠了上来。飞机上的其他人都礼貌地等着豪登夫妇先走出机舱。道道阳光斜射下来,刺骨的北风刮过机场。他们在机舱口处梯子上方平台上停了一下,稍微避了一下风。豪登忽然意识到,还不到100码远的人群显得出奇地肃静。斯图尔特·考斯顿走上了梯子来迎接他们,他的双臂大伸着。“欢迎!欢迎!”他笑容满面地说道:“我代表大家欢迎你们归来。”“我的天啊!”玛格丽特叫道,“我们才走了3天啊!”“只是看起来有点长,”考斯顿说。“我们都想你们了。”当“微笑斯图”握着豪登的手时,他小声说道:“会谈的结果太妙了,太妙了。这是你为国家做出的了不起的贡献。”玛格丽特在前,他们3人走下了阶梯。豪登边走边问:“你已经和卢西恩·珀劳尔特谈过了吗?”财政部长点点头。“按你在电话上说的,我告诉了珀劳尔特,别人我谁也没告诉。”“好!”豪登满意地点点头。他们开始向机场大楼走去。“我们明天就开一个内阁全体会议,而今天晚上,我要和你、珀劳尔特还有另外一两个人谈谈。最好在我办公室里。”玛格丽特抗议道:“必须在今天晚上谈吗,杰米?我们俩都累了,而且我很想过个安静的夜晚。”“还有其他的安静夜晚。”她丈夫有点不耐烦地说道。“也许你可以到我们家来坐坐,玛格丽特,”考斯顿建议道。“我相信戴西会非常高兴见到你的。”“谢谢你,斯图,”玛格丽特摇摇头。“我想今晚就不去了。”此时,他们已经走到离候机大楼一半距离的地方了。在他们身后,其他人正陆续走下飞机。豪登再次意识到在那里观看的肃静的人群。他好奇地问道:“他们静得异乎寻常,不是吗?”考斯顿皱了一下眉头。“有人告诉我,国人不太友好。”他又加了一句:“看起来是有组织的示威。他们是分乘许多辆客车赶来的。”这时,仿佛他的话是信号似的,风暴骤起。先是一阵嘘声、呸声,声音之大,好象憋足了的劲突然被放开似的。接着传来喊叫声,里面还夹杂着“吝啬鬼!”“独裁者!”“残忍的杂种!”“我们要把你赶下去!”“你的总理当不长了!”“等到下次大选见!”与此同时,标语牌几乎是齐刷刷地亮了出来。在此之前,这些标语牌都是隐藏着的。现在,豪登能看清牌子上的字了:移民部是加拿大的盖世太保!让杜瓦尔进来,他应获得新生!改革残忍的移民法!耶稣·基督也要在这被拒之门外!加拿大需要杜瓦尔,不要豪登!残酷的现政府必须下台!豪登紧绷着脸,问考斯顿:“你事先知道这事吗?”“布赖恩·理查森事先提醒过我,”财政部长闷闷不乐地说道。“据他说,这些人是由反对党花钱收买和雇佣的。不过说实话,我没想到事情会这样糟糕。”总理看见电视摄象机的镜头急速朝标语牌和喊叫的人群摇去。这一镜头今晚便会传遍全国。没有别的办法,只好硬着头皮,顶着越来越刺耳的喊叫声继续朝候机大楼的大门口走去。杰姆斯·豪登拉着玛格丽特的胳膊,强装笑容嘱咐道:“就象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而且别快走。”“我正试着这么做的,”玛格丽特说道,“不过不太容易。”他们进入候机大楼后,喊叫声听得不那么清楚了。一群记者正等在那里,布赖恩·理查森正在记者们后面来回走动着。有更多的电视摄像机把镜头对准了豪登夫妇。当豪登夫妇止步时,一个年轻的记者问道:“总理先生,关于杜瓦尔事件,你是否已经改变观点了呢?”经过了华盛顿……高级会谈、总统的尊敬、他自己的成功之后……遇到的第一个问题竟是这个,他实在无法按捺自己的愤怒。往日的经验、智慧和谨慎都不翼而飞了。总理愤怒地大声答道:“不,我没有改变,而且看来也不会改变。刚才发生的事,也许你们还不知道,那是一场精心策划的政治示威,是那些不负责任分子一手导演的。”记者们的铅笔在飞快地移动着,豪登继续说道:“这些人的名字我用不着说了,他们是想把公众的注意力从政府在更为重要的领域里的真正成就上转移到这件小事上来。而且我要告诉你,在这严峻而重大的抉择就要降临在我们国家面前的时刻,新闻界如果继续渲染这件会谈、总统的尊敬、他自己的成功之后…区区小事,那就上了人家的当了,或者无法按捺自己的愤怒。往日的经验、智慧和谨慎都不翼而飞了。总理愤怒地大声答道:“不,我没有改变,而且看来也不会改变。刚才发生的事,也许你们还不知道,那是一场精心策划的政治示威,是那些不负责任分子一手导演的。”记者们的铅笔在飞快地移动着,豪登继续说道:“这些人的名字我用不着说了,他们是想把公众的注意力从政府在更为重要的领域里的真正成就上转移到这件小事上来。而且我要告诉你,在这严峻而重大的抉择就要降临在我们国家面前的时刻,新闻界如果继续渲染这件会谈、总统的尊敬、他自己的成功之后…是不负责任,甚至是二者兼而有之。”他看见布赖恩·理查森在人群后面急急地摇头。,豪登心中暗想,哼,新闻界一向自以为是,现在进攻也许是最好的防御,但他的火气已经消了一些,他稍微温和地继续说道:“各位先生们应该记得,关于这个问题,我在3天前,耐心地、长时间地回答了你们的问题。但是如果你们忘了,我可以再强调一遍,本政府将按照移民法办事。”有人平静地问道:“你的意思是说你要让杜瓦尔烂在船上?”总理厉声道:“那不关我的事。”他的用辞太不幸了;他的本意是想说那件事不在他的管辖范围之内。但他的固执使他不愿改正自己说出的话。到晚上时,他的话已经传遍了东西海岸。广播和电视都重复了他的话,编辑第二天晨报的编辑们稍加改动,加进了这样的报道:总理说:杜瓦尔“不关我事”新闻界和公众“不负责任” 第十二章 温哥华,1月4日 豪登总理的专机是在东部时间差几分钟一点30分降落在渥太华机场的。在这同一时间,与渥太华相隔4个省和3个时区的西海岸的温哥华市,刚刚上午10点30分,关系到亨利·杜瓦尔的前途与自由的听证会,就是预定在这个时间在法官接待室里召开。“为什么是在法官接待室举行?”在不列颠哥伦比亚省最高法院大楼楼上的走廊里,丹·奥利夫在人群中拦住了阿兰·梅特兰德。“为什么不在法庭举行听证会?阿兰刚刚从外面进来,一夜的狂风使外面的世界冰冷刺骨。现在,在温暖的楼内,他们正被周围的人流所裹挟:大袍飘动,来去匆匆的律师;正在和当事人进行最后一分钟秘密磋商的法律顾问;法官;还有新闻记者——由于杜瓦尔事件引起了人们的广泛关注,今天来的记者异乎寻常地多。“听证会是要在法庭里举行的,”阿兰急急说道。“你看,我不能停下来,几分钟之后听证会就要开始了。”他看见丹·奥利夫的铅笔正停留在一本打开的笔记本上,觉得很不舒服。自从前几天奥利夫的那篇报道发表以来,他已见过无数记者了。昨天,当他申请人身保护令的消息传开后,又是一批记者,一连串的接见和问题:你真的能赢吗?你以为会发生什么情况?如果人身保护令被批准你下一步准备怎么办。他回避了大多数的问题,理由是他要考虑职业的惯例;他说,无论如何他不能任意讨论一个正在审理中的案件。他知道,法官们讨厌那些喜欢抛头露面的律师,而目前报界对他的注意使他感到自己的处境很不利。然而他的这一切担忧丝毫也没改变报上的大标题,包括昨天的和今天的,也包括收音机和电视上的新闻报道……还有,从昨天下午开始,从全国各地打来了许多电话和电报。都是陌生人打来的,大多数都是他从来没听说过的人,但有几个是他听说过的大人物。所有这些人都祝他成功,有几个还为他捐款。他发现自己十分感动,一个不幸的人的遭遇竟能激起这么多人的真诚关切。这时,在他停下来和丹·奥利夫说话的时候,其他一些记者围了上来。一个阿兰昨天就熟悉了的外地记者——他记得好象是《蒙特利尔报》的记者——问道:“喂,这个‘接待室’是怎么回事?”阿兰想,最好用一两分钟解释清楚。这些记者不是经常进行法庭采访的记者,而新闻界在他需要帮助时又曾经给予过他帮助……他迅速解释道:“除了正式审判之外,所有的事项都是在法官的接待室而不是在法庭上受理的。但通常要听证的事项太多,涉及的人也太多,法官便移到法庭里去受理。这时,法庭就成了法官的临时接待室了。”“真见鬼!”人群后面响起一个人嘲弄的声音。“那句说法律是蠢驴的俗话是怎么说的?”阿兰笑了笑。“如果我赞同你,你说不定会引用我的话。”前面一个小个子问道:“杜瓦尔今天到场吗?”“不!”阿兰答道。“他还在船上。只有‘如无反对、即行生效’令被确认生效——也就是说得到了人身保护令,他才能下船。今天的听证会就是为了这个。”汤姆·路易斯那粗短的身材从人群中挤了进来。他拉起阿兰的胳膊催促道:“喂,快走吧!”阿兰看了一下表,几乎10点30分了。“就这样吧,”他对记者们说,“我们最好都进去吧。”“祝你好运,伙计!”一位电台的记者说道。“我们支持你。”当最后一个人走进来时,外面的门关上了,书记员高声说道:“安静!”在这间小小的长方形法庭前面,一名书记员走了进来,随后威利斯法官快步走了进来。他走上法官的高台,认真地向那二十几名法律顾问鞠了一躬。这些顾问要在这里坐半个小时左右。鞠毕躬,他没有回头看,便潇洒地坐在书记员刚刚放在他身后的那张椅子上。汤姆·路易斯凑到阿兰身边耳语道:“如果那家伙的椅子放晚了,他跌倒了就别想再起来了。”法官向他们这个方向看了一眼,他那严峻的长方脸、灰白色的浓眉和深邃的眼睛,阿兰两天前就熟悉了。阿兰不知道他是否听见了他们的谈话,但他立即肯定那是不可能的。只见法官向书记员用力地、庄严地点了点头,示意听证会程序可以开始了。阿兰环视着装饰着桃花的木护墙板的法庭,发现记者们在前面过道两旁整整占两排座席,在他这一侧,他的前面和后面坐的都是同行律师。他们大多数的手中都拿着或正读着法律文件,等着招呼到他们的案件。当他的头转向后面时,又有5个人走了进来。第一个人是杰贝克船长,他穿着一套蓝哔叽西服,胳博上搭着一件雨衣。他走在这生疏的环境里有点不知所措。跟着他进来的是一个较他年长的人,那人衣着笔挺,阿兰认出他是商业区里一家专门从事海事法服务的律师事务所的同行,两人见过一次面。他大概是船运公司聘请的律师吧。两人在记者群后面落了座,律师向这边友好地点点头,杰贝克船长也带着微笑歪了一下头。后面跟着进来3个人——前面的是埃德加·克雷默。象往常一样,他的条纹西装熨得十分整洁,衣兜露着折叠得整整齐齐的手帕。第二个人是个矮胖敦实的人,留着修剪得象牙刷毛似的短胡子,他们进来时仍在毕恭毕敬地听着克雷默说着什么。也许他是移民部的什么助理,阿兰想。第三个人把他们俩让到前面,他也是个矮胖子,但举止高雅。从他进入法庭的那种自信风度来看,几乎可以立即断定他也是位律师。在法庭的前面已开始受理当日的申请了,书记员一个一个地叫着名字、每叫一个名字,就有一名律师站起来,简要地说明一下他的事项。法官一般随便问一两个问题,然后点一下头,表示批准申请。汤姆·路易斯捅了一下阿兰。“那个硫酸桶脸色的人就是你的那个克雷默吗?”阿兰点点头。汤姆又转过头去仔细打量着另外两个人。一会他转过身来,噘起嘴打了个无声的口哨。他耳语道:“你看见他是和谁来的吗?”“穿着时髦的灰衣服的人吗?”阿兰小心问道。“我不认识他。你呢?”汤姆把手放在嘴上,小声说道:“我当然认识。他就是A·R·巴特勒,是女王的法律顾问呢。伙计,他们把重型炮弹对准你了。怎么样?想逃跑吗?”“说实话,是想逃。”阿兰咕哝地说道。A·R·巴特勒是个富有魔力的名字。他是该市最成功的审判律师之一,享有极高的声望。他的律师技巧登峰造极,他的审间和辩护都是致命的。他通常只接受重大案件。移民部一定是作了大量的说服工作,并出了一大笔咨询费,才把他找来的,一阿兰想。阿兰注意到,记者群中已经出现了感兴趣的,骚动。只听书记员招呼道:“关于亨利·杜瓦尔——人身保护令的申请。”阿兰站了起来。他急促地说:“阁下,我可以等到第二次点名受理吗?”这是为了对在座的其他律师礼貌起见,名单上排在他后面的人,有的申请可能不需辩论,因而可以很快办完就走。然后,剩下的那些名字会被再次叫到,这些人都预料自己的案子可能要多费周折。法官点点头,书记员便念起下一个人名。阿兰坐了下来,觉得有人在碰他的肩膀。是巴特勒,他是在阿兰站起来说话时走过来坐在后边的。他带来一阵剃须液的香味。“早上好,”他轻声说道。“我要在你的案子里出庭了,是代表移民部。我叫巴特勒。”象每一个老资格律师第一次见到一位年轻律师时一样,他礼貌地微笑着伸出手。阿兰握着他那柔软的、指甲修剪得很整齐的手。“是的,”他咕噜道,“我知道。”“哈里·托兰德代表北欧船社。”巴特勒仍耳语着,用手指着陪同杰贝克船长的那名律师。“那个船社是那船的所有主。我想你知道这个吧。”“不,”阿兰轻声说道,“我不知道。谢谢您。”“别客气,老伙计;我以为你会喜欢得到点信息的。”巴特勒再次把手放到阿兰的肩上。“你提出的观点很有意思;我们要好好论一论。”他又友好地点点头,然后走回到法庭座席的另一边去了。阿兰朝那边望了望,想向克雷默致意,以回报巴特勒的礼貌。但他看见克雷默盯了他一眼,随后又毫无表情地扭过头去了。汤姆捂着嘴说:“慢慢转过来,让刚才那个大人物碰过你的地方紧靠着我。”阿兰咧嘴乐了。“真够朋友。”但他外在的自信只是个姿态,他内心却越来越紧张,不安。汤姆小声说道:“干我们这行的一大优点是,每个人都是先向你微笑,然后才向你捅刀子。”第二次点名开始了。平常到这个时候,法庭里几乎已经空了,但今天只有一两名律师离开了。显然,大多数律师留在这里是为了听听杜瓦尔事件。紧挨在前面的一桩离婚案被受理完了。法庭里充满着一种期待的气氛。书记员象上次一样宣布道:“关于杜瓦尔事件。”阿兰站了起来。当他开口说话时,他的声音意外地紧张、不自然。“阁下……”他犹豫了,咳嗽了一声,然后停住不说了。法庭中沉默起来。记者们扭过头来,威利斯法官那犀利的灰眼睛也在盯着他。他重新开始讲道。“阁下,我代表申请人亨利·杜瓦尔出庭,我的名字叫阿兰·梅特兰德。巴特勒阁下——”说到这里,阿兰向法庭另一侧望着,巴特勒站起身来鞠着躬——“是代表公民与移民部出庭。托兰德阁下——”阿兰看了看刚才记下的笔记——“代表北欧船社。”杰贝克船长旁边的那位律师站了起来,向法官鞠了一躬。“好吧,”威利斯法官生硬地说道:“你的这个是怎么回事?”口气尽管生硬,但问题却问得有一丝幽默的味道。因为即使是象最高法院法官这样深居简出的人物,他肯定要看报纸的,不大可能在亨利·杜瓦尔事件被宣扬11天之后仍然对此事一无所知。但这句话毕竟提醒人们,法院只关心事实和恰当提出的证词。而且阿兰还意识到,他两天前曾大略陈述过的理由,今天必须重新完整地陈述一遍。他开始说了,声音仍然显得紧张,有时甚至停顿。“尊敬的阁下,有关这一事件和事实如下。”阿兰·梅特兰德再次描述了亨利·杜瓦尔在“瓦斯特维克号”船上的状况、以及杰贝克船长先后两次“拒绝”带他上岸见移民部当局的情况。他再次指出,这一事实已构成对杜瓦尔的非法拘禁,从而侵犯了个人人身权利的原则。甚至在他陈述的过程中,阿兰都能感到自己整个的论证不够有力。然而,虽然他现在的陈述没有上次那样流利和自信,他仍然固执而顽强地讲述着。他一面说,一面仍能注意到在他右方,女王的皇室法律顾问巴特勒侧着一只耳朵,在礼貌地倾听着,并不时地在拍纸簿上记着什么。只有一次在阿兰向旁边张望时,他发现这位老牌律师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宽容的微笑。而杰贝克船长则在认真地听他陈述。阿兰还是象上次一样,小心翼翼地避免提及本案带有感情色彩的方面。他知道在这种环境中只能这样做。但在整个陈述过程中,他大脑的一个角落里一直浮现着那个年轻偷乘者那令人难以忘怀的表情,那夹杂着希望与无可奈何的表情。一两个小时以后将是哪种表情为主呢?是希望还是无可奈何?他用两天前曾用过的同样的论据作为他的结束语。他说,即使是一个偷乘者也有权请求移民部举行专门听证会,调查他的移民状况。如果拒绝为任何外来者举行听证会,那么即使是一个真正的加拿大公民也可能由于丢失了身份证明而被拒之国门之外。他的这些陈述仍然是上次曾使威利斯法官露出微笑的那些内容。但这一次法官没有笑。从笔直地坐在法官椅子上的那位灰白头发的人脸上,人们看到的只是阴沉和冷淡。作了10分钟的陈述后,阿兰在痛感自己无能的遗憾中坐了下来。现在,宽肩阔背的巴特勒律师很自信地站了起来。他带着自然的高贵和威严面对着法官,那风度使阿兰觉得他俨然是个古罗马元老院议员。“尊敬的阁下,”他那文雅、低沉的声音在法庭里回荡。“我带着兴致和崇拜的双重心情,倾听了我那杰出的同行梅特兰德先生的证词。”他故意停顿了一下。汤姆·路易斯耳语道:“这个狗杂种是在说你年轻幼稚,可他却不用这个词。”阿兰点点头。他也有同样感觉。那个声音继续说道:“有兴致是因为,梅特兰德先生把一条很简单的法律进行了极为新颖的首尾倒置;崇拜是因为他有,或者似乎有一种出众的能力,能用极小的一把法律稻草制出砖头来。”如果这话出自其他任何人之口,都将显得野蛮、粗鲁。但出自巴特勒之口,加上他那友好的微笑,这番话却好象是善意的教诲,只不过带了一点点挖苦的味道。在阿兰后面,有人哧哧笑了一下。A·R·巴特勒继续说道:“阁下,正如我想努力说明的那样,这件事情的简单事实是,我的同行的当事人杜瓦尔——我要插一句,对他的特殊困难我们很清楚,移民部对之也极为同情……事实的真象是,对杜瓦尔的拘禁不是非法的,而是合法的,是根据拘留令进行的,该拘留令是按照加拿大移民法,通过正确而恰当的手续签发的。而且,我要向阁下指出,‘瓦斯特维克号’船的船长拘禁杜瓦尔完全是依法行事,如同我的同行阁下的报告一样合法。事实上,如果船长不这样做,那反而……”巧妙、优美的词句被流畅地编织了出来。阿兰在陈述中不时结结巴巴,找不到适当词句,而巴特勒的证词顺畅流利、抑扬顿挫。阿兰的论证迂回曲折,有时吞吞吐吐,而巴特勒则明确有力地层次清楚地说明一个问题,然后自然地转入论证下一个问题。他的证论是使人信服的:对杜瓦尔的拘禁是合法的;法律要求的一切都照办了;船长没有错,移民部的工作程序也没错;作为一个偷乘者,亨利·杜瓦尔没有合法权利,因而他不能要求为他举行移民听证会;至于阿兰假设一个加拿大公民被拒绝入境的论证方法太牵强附会,简直可笑。巴特勒真的笑了起来,当然是宽厚的笑。阿兰在心中承认,巴特勒的作证的确精彩极了。巴特勒结束道:“尊敬的阁下,我请求法庭驳回该申请,取消‘如无反对,即行生效’令。”他庄严地鞠了一躬,坐下了。仿佛是一位名星走下了舞台一样,小小的法庭里一片静穆。自从开始时说了一句“你的这个是怎么回事?”以来,威利斯法官一直没有再说话。虽然在这里没有情感的地位,但阿兰仍希望能看到法庭表示一点同情,然而他什么也没看到。看他们的表情,法官席上的人好象是在讨论砖头和水泥,而不是在讨论一个活生生的人。这时,法官变换了一下他坐在高背椅子里的笔直姿势,看着他的笔记,伸手拿过一杯冰水,呷了一口。阿兰看到,记者们有些骚动起来,有几个在看表。他想,可能有几名记者的最后截稿时间要到了。虽然已经过了11点钟,但法庭里仍坐得满满的。只有几位有事的律师离开了。阿兰回头望了望,发现后面原来的一些空座现在也坐上了人。自阿兰进到法庭里,现在是第一次听见了外面都市的声音:时高时低的风声、车辆声、一阵好象是风钻的轰鸣声、远处的一阵铃声、海边的一艘拖轮发出的低低的汽笛声。也许是一艘船要离港了,就象“瓦斯特维克”号一样很快就要离港了,也许仍带着杜瓦尔,也许会把他留下。嗯,一会就见分晓了。一片肃静中出现了一声椅子擦地的声响。是托兰德站了起来,船社的律师。他那刺耳的粗糙嗓音与色特勒优美的低音形成强烈的对比:“尊敬的阁下……”正在看记录的威利斯法官抬起头来,他那严厉的目光射向法庭。“不,托兰德先生,”他说道,“我不需麻烦你了。”那律师鞠了一躬,坐下了。这么说就这样了。法官的打断只能意味着一个意思。那就是,阿兰的证词已被推翻了,不再需要另外的论证来进一步驳斥它了。“好吧,”汤姆耳语道,“反正我们已经努力了。”阿兰点点头。他觉得自己早就知道会失败。他从一开始就知道他的战略是兜个大圈子。然而在失败到来之时,他仍然感到了它的苦涩。他不知道自己的缺乏经验和紧张在多大程度上造成了他的失败。如果他更自信一些,与巴特勒一样自信而雄辩,他会不会胜诉呢?也许,如果他有幸遇到另一位法官,一位比现在法官席上的这位严厉可畏的人更有同情心的法官,结果会不会与现在不同呢?可惜不会。在威利斯法官的心里,他的决定还在两个律师发言之前就已明确了。早在两天之前。当阿兰·梅特兰德刚刚开始陈述两三分钟时,他就看出了阿兰的证词尽管别出心裁,但确有明显缺陷。但在那时,他有足够的理由签发“如无反对,即行生效”令。然而现在,法官遗憾地看到现在已没有理由签发人身保护令了。威利斯法官认为,那位皇家律师顾问A·R·巴特勒是个好出风头的装腔作势的人。他那浮华的词藻与和善的外表都是在演戏,这套把戏常常能影响陪审团,却很少能讨法官的欢心。但不管怎么说,巴特勒的法律知识是无可争议的,而且他刚刚作完的证词也几乎是无懈可击的。威私斯法官必须驳回阿兰的人身保护令申请,而且他一两分钟后立即就要这样做了。但在内心里,他强烈地希望能以某种方式帮年轻律师阿兰·梅特兰德一把,从而帮助亨利·杜瓦尔。法官的这种愿望出自两个原因。其一,他是一个忠实的报纸读者,他一开始就坚信,应当给那个无家可归的偷乘者一个机会在加拿大上岸,并重新开始生活。读了报纸上的第一篇报道他就自信,移民部一定会象以前曾无数次做过的那样,绕开某些规定,帮助杜瓦尔入境。当他得知事情不但没有如此发展,相反,政府及其移民官员采取了一种他认为是极不灵活、极其武断的立场时,他感到非常意外,继而十分愤慨。第二个原因是,威利斯法官喜欢他从阿兰身上所看到的东西。在他看来,阿兰的紧张、窘态、不时的结巴等都无关宏旨。他十分清楚,一个好律师并不需要象古希腊演说家德摩斯梯尼那样雄辩。当杜瓦尔事件最先在报纸上披露后,威利斯法官以为,出于对那位偷乘者的同情,某位老资格的律师也许会立即站出来自愿提供法律上的帮助的。当他看到竟无人这样做时,他十分伤心。后来,当他听说一个年轻的律师挺身而出时,他心中暗暗欢喜。此刻,他打量着阿兰·梅特兰德,欢喜的心情变成了自豪。当然,他接手这一案件纯属偶然。而且理所当然,任何个人倾向都不应影响法律裁决。然而,有的时候法官还是可以发挥一点作用的……威利斯法官想,一切都取决于杜瓦尔的年轻律师到底有多精明了。威利斯法官简要地宣布了他支持巴特勒律师证诃的原因。他裁决道,船长对杜瓦尔的拘禁符合移民部的合法拘禁令,因此不是非法拘禁,人身保护令不能签发。他生硬地加了一句:“驳回申请。”阿兰沮丧地开始把文件放入公文包内,准备起身,这时一个声音清晰地说道:“梅特兰德先生。”阿兰站起身来。“是的,阁下。”法官那浓密眉毛似乎更加令人生畏。阿兰不知道接下去要发生什么事。也许是一顿措辞激烈的训斥?已经站起来准备走的人们,现在又重新坐了下来。法官严厉地说道:“你在证词中宣称,你的当事人有权利得到移民听证会。我建议,合乎逻辑的做法是由你向公民与移民部申请举行听证会。移民部的官员们——”威利斯法官向以埃德加·克雷默为中心的一伙人打量了一下,“无疑会帮助你的。”“可是,阁下……”阿兰不耐烦地开口道,随后又停住了,他的心中愤懑难抑。纵有各式各样法律上的委婉用语,他也根本没法向一个法官说:“你告诉我的那些全是废话。你难道不知道吗?移民部拒绝举行听证会,就因为这个我们今天才在这里辩论。你刚才没听见吗?或许是你睡着了?”遇上一个生硬的,毫无情感的法官,这本身已经够糟糕的了。如果他又是个傻瓜,而你还不得不去尊敬他,那简直是莫大的讽刺。“当然,”威利斯法官说道,“如果移民部仍固执己见,你总还可以申请法院训令嘛,是不是?”暴怒的话几乎就在阿兰的嗓子眼上了。他再也受不了这种愚弄了。难道失败了还不够,还要……突然,一种新的想法闪过他的脑际。他同时也瞥见了汤姆·路易斯,他脸上也是一副不耐烦和厌恶的混合表情。显然,汤姆对这个法官的看法与他一样。然而……阿兰的思绪飞速地回忆着……快要忘却了的法律学院课程……落满灰尘的法律书籍,曾打开阅读过,但随后就忘记了……他相信,在什么地方一定有答案,只要他掌握了它……他的头脑活跃了起来,记忆的碎片自动拼到了一起。阿兰用舌头舔了舔嘴唇。他面向法官席慢慢地说道:“阁下,如果您愿意的话……”法官的目光直向他刺来。“怎么,梅特兰德先生?”刚才阿兰还听见人们轻轻的脚步声向外边的门走去,现在脚步声又回来了。吱的一声,有人坐了下来。法庭里的人们在等待着。A·R·巴特勒的眼睛盯着阿兰的脸,又转向法官,然后又回到了阿兰脸上。埃德加·克雷默显然是迷惑了。而且阿兰还奇怪地发现,克雷默显得十分不安。他在座位上几次局促地变换着姿势,好象身体有什么不舒服。“请阁下重复一下您刚才最后说的话好吗?”那双浓浓的眉毛皱了起来。那下面的眼睛里是不是有一丝微笑?很难确定。“我说,如果移民部固执己见,你总可以申请法院训令。”终于明白了的表情——还有愤怒——出现在巴特勒的脸上。而在阿兰的脑海里,象发令枪一样突然轰响起一个词:法官附论!法官附论:指顺便说的话……是法官发表非正式的、与他的正式裁决无必然联系的有关法律问题的意见……法官附论无约束力……目的在于提供指导和参考意见……威利斯法官的话说得随便,好象是偶然出现的一个想法,随后便忘了。但阿兰现在意识到,这位机敏的法官的任何想法都不可能是随意的,可惜他刚才竟如此错误地怀疑他麻木甚至睡觉了。“谢谢您,阁下,”阿兰说道。“我立即申请法院训令。”法院训令今天是得不到了。但如果他今天就申请,仍有可能得到“训令”。在古英语里的意思是“我命令!”……责令一个公职人员履行他的公职……是宗教改革以来英格兰国王的特权,现在则成了法官的特权,只是很少使用罢了。如果向埃德加·克雷默发出这样一道训令,它巨大的法律力量将迫使他立即举行阿兰要求的听证会,不得有任何拖延,也不得有任何疑问。威利斯法官关于法院训令的话还清楚地表明,如果阿兰申请这一训令的话,他会立即批准的。“看他们那伙,”汤姆·路易斯耳语道,“这回他们可懂了。”在法庭的那一侧,巴特勒、埃德加·克雷默和船社的律师3人的头聚在一起,正在低声地急速地商量着什么。一会儿,巴特勒涨红了脸站了起来,面向法官,他脸上的和蔼表情不见了。他强装礼貌说道:“我请求阁下允许我与我的当事人商量一会儿。”“好的。”他手指尖攥在了一起,眼睛打量着天花板,耐心地等待着。看来偷乘者杜瓦尔的律师正象他期望的那样精明敏锐。阿兰坐了下来。“祝福那灰头发老人,”汤姆·路易斯轻声说道。“你明白了吗?”阿兰问。“一开始没明白,”汤姆小声道,“现在明白了。你真走运!”阿兰点点头。虽然此时他心花怒放,但他小心地不表露出来。他知道,法官表面上漫不经心的附论使对方陷入了绝境。移民部,也就是埃德加·克雷默,现在必须在两种对策中选择其一:或者继续拒绝举行阿兰要求的听证会,或者改变态度,举行听证会。如果选择前者,阿兰就将申请法院训令,强迫克雷默举行听证会。而且,阿兰可以在申请训令和送交训令中拖延时间,以确保“瓦斯特维克号”离开时,杜瓦尔仍在岸上卷在复杂的法律程序中。而另一方面,正如克雷默在他们第一次见面就指出的那样,如果移民部举行了听证会,那意味着该部已经正式承认了杜瓦尔,从而打开了进一步采取法律步骤的大门,包括上诉的渠道的开通。在这一方面,阿兰仍有机会拖延法律程序,直到“瓦斯特维克号”起航,使亨利·杜瓦尔留在加拿大成为既成事实。A·R·巴特勒又一次站了起来。他的温和态度似乎又恢复了一些,只不过没有全部恢复。但他身后的克雷默却是满面怒容。“尊敬的阁下,请允许我宣布,考虑到您的希望,公民与移民部认为它虽然无法律效力,但决定对我的同行的当事人杜瓦尔事件举行听证会。”威利斯法官身体向前探去,厉声说道:“我没有表示什么希望。”“尊敬的阁下……”“我没有表示什么希望,”法官坚决地说道。“如果该部决定举行听证会,那是它自己的决定。我这方面没有施加任何压力。明白了吗,巴特勒先生?”巴特勒似乎咽下了一口唾沫。“是的,阁下,明白了。”法官转向阿兰,严厉地问道:“你满意吗,梅特兰德先生?”阿兰站了起来。“是的,阁下,非常满意。”他答道。巴特勒和克雷默又一次急急商量起来。克雷默似乎在强调某一点。律师点了几次头,最后笑了起来。然后他又面向法官。“还有一个问题,阁下。”“嗯?”巴特勒向阿兰这一侧看着问道:“梅特兰德先生今天下午有时间就这个问题作进一步商讨吗?”威利斯法官皱起了眉头。这是在浪费时间。对立双方的法律代表之间进行私下会面,这与法庭毫不相干。阿兰为巴特勒感到一丝发窘,他点点头答道:“有。”他想既然他已达到了自己的目的,就没有必要故意采取不合作的态度。A·R·巴特勒不理会法官的不满,仍旧温和地说:“对梅特兰德先生的肯定回答我很高兴,因为考虑到情况的特殊,尽早着手这件事似乎更好一些。因此公民与移民部建议在今天下午梅特兰德先生和他的当事人方便的时候举行专门听证会。”阿兰沮丧地意识到,他被一位高超的钓鱼手钩住了。要不是刚才他过于顺从地同意,他本可以推说时间太紧,或有其他事务来驳回对方的建议……如果这样来看的话,双方现在的比分相等。威利斯法官威严的目光在盯着他。“我们把它定下来也好。这样可以吗,梅特兰德先生?”阿兰犹豫着,看了汤姆·路易斯一眼,见他耸了耸肩。阿兰知道,他们现在想的都是一样的:埃德加·克雷默再次看穿了他们的拖延计划,并且先发制人挫败了他们。现在,专门听证会定在了下午,即使有以后的法律程序,也可能不足以使杜瓦尔在岸上待到“瓦斯特维克号”起航。几分钟前看来唾手可得的胜利,现在似乎又退到远处去了。阿兰很勉强地说道:“是的,阁下——可以。”A·R·巴特勒宽厚地笑着,记者们蜂拥向门口。只有一个人影跑在了他们的前面——埃德加·克雷默。他的脸上神色焦色,身体紧张,急急地向法庭外走去,几乎是跑出去的。当阿兰离开法庭时,他被七八个记者围了起来。他们刚刚用电话报告了他们的报道。“梅特兰德先生,现在看前景怎么样?”……“我们什么时候可以看见杜瓦尔?”“嘿,梅特兰德!这个专门听证会是怎么回事?”……“对了,它为什么那么重要?”……“给我们讲讲训令是怎么回事。你得到的训令是你要的那个吗?”“是的。”阿兰用力答道。更多的记者围了上来,几乎把已经够拥挤的走廊堵住了。“那么……”“你们看,”阿兰不满地大声道,“我不能谈论一个还在进行中的案子。这个你们是知道的。”“伙计,你还是给我的编辑解释去吧,……”“为了向社会呼吁,请给我们透露点东西吧。”“好吧,”阿兰说道。人群立即静了下来。当从别的法庭出来的人走过时,记者们挤得更紧了一些。“形势很简单,移民部已经同意举行专门听证会,调查我的当事人的情况。”有些路过的人好奇地看着阿兰。“由谁进行调查?”“通常是一名高级移民官员。”“杜瓦尔要到场吗?”“当然,”阿兰说。“他得回答问题。”“那你呢?”“我也到场。”“在哪儿举行,就是这个听证会?”“在移民大楼。”“我们能进去吗?”“不能。这是移民部内部听证,不对公众和报界开放。”“会后有什么声明吗?”“关于这个,你得问克雷默先生了。”有个人咕噜了一声:“那个神气的鸡奸犯。”“如果已经决定了不让杜瓦尔入境,举行听证会又有什么用?”“有的时候,在听证会上能发现新的重要事实。”不过阿兰知道,这个希望很渺茫。真正的机会在于进行法律上的拖延,可惜这一机会已被人家识破了。“你对今天上午的事有何感想?”“对不起,这个我不能谈。”汤姆·路易斯悄悄地出现在阿兰身边。“喂,”阿兰对他招呼道,“你跑到哪儿去了?”他的伙伴轻轻回答道:‘我对克雷默有些好奇,于是我就跟出去了。喂,你和你那巴特勒定了时间没有?”“我和他谈了。我们定在4点。”一名记者问道:“这是怎么回事?”阿兰答道:“专门听证会定在下午4点钟举行。好了,请原谅,我在那之前还有许多事要做。”他从人群中脱出身来,和汤姆·路易斯一起走着。当走到记者们听不到的地方时,阿兰问道:“克雷默后来怎么了?”“没什么。他只是急着要去厕所。我在厕所里敌意靠到他身边,发现他有一会儿好象很痛苦。我想那可怜的杂种可能是前列腺有毛病。”这就解释了埃德加·克雷默在法庭里的不安,尤其是在快结束时的痛苦表情。这一事实并不重要;不过,阿兰还是在心里把它记住了。他们已经走到前面楼下的宽大石头楼梯上。一个轻柔的声音在背后说道:“梅特兰德先生,你再回答一个问题可以吗?”“我已经解释了……”,阿兰转过身,愣住了。“我想知道的是,”莎伦·德弗罗闪动着她那天真无邪的眼睛说道,“你们要到哪去吃午饭?”阿兰既意外又高兴,问道:“你从哪钻出来的?”“问得好,”汤姆说,他正打量着莎伦的帽子,那是一顶天鹅绒和网纱制作的薄薄的帽子。“你使我想起了春天。”“我刚才也在法庭里,”莎伦笑了。“我偷偷从后面溜进去的。我听不太懂,但我觉得阿兰真了不起,你看呢?”“噢,当然。”汤姆·路易斯说道,“不错,他碰巧遇到了一个特别支持他的法官,不过他干得真了不起,不错。”“律师们不是反应最快吗?可你们谁也没有回答我关于午饭的问题呢。”“我还没有计划好呢,”阿兰说道,随后又眉飞色舞起来了。“对了,我们可以在事务所旁边请你吃意大利烘馅饼。”他们一起走下楼梯,莎伦走在他们中间。“或者吃冒热气带奶油的意大利空心面,”汤姆催促道。“那热乎乎粘乎乎的肉汁,会从你的两个嘴角流出来,在下巴下面汇成滴滴涓流。”莎伦笑了。“哪一天我会高兴来的。不过我这次来是为了告诉你们,爷爷问你们愿不愿到他那里去一下。他非常想直接听你讲讲事情的进展。”能陪莎伦走一走的前景真诱人,但阿兰还是犹豫地看了看手表。“用不了多长时间,”莎伦保证说。“爷爷在乔治亚饭店租了个套间,专门留着他到商业区时用。他现在就在那里。”汤姆好奇地问道:“你是说那个套间他包租下来了吗?”莎伦点点头。“我知道,那样太浪费了,我总是这样告诉他。有的时候那房间好几个星期也不用。”“啊,要是我就不操那份心。”汤姆轻飘飘地说。“我只是后悔我没有早点想到这一点。前天我在商业区时正赶上大雨,我没有别的地方可去。只好进到一家杂货店里去。”莎伦又笑了。下到楼梯下面时他们站住了。汤姆很快地打量了其他两个人的脸:莎伦,无忧无虑,自然大方;阿兰这时仍很严肃,他的一部分思绪显然仍在上午举行听证会的法庭里。汤姆想,尽管两人外表十分不同,但他们之间仍有温暖的共鸣。他怀疑他们是否关心的是同一件事,不知道他们自己是不是知道这一点。想起他那怀孕在家的妻子,想起他那无牵无挂的单身汉的日子,汤姆暗自怀旧地叹了口气。“我很高兴去。”阿兰真的说道。他拉起莎伦的胳膊。“不过我们快一点你介意吗?我还得参加下午的听证会。”他想,时间刚够作个礼节性的拜访,并顺便告诉德弗罗参议员到目前为止的背景情况。莎伦问:“你也和我们一块去吧,路易斯先生,好不好?”汤姆摇摇头。“谢谢你,可是这次不是我的节目。不过我可以陪你们走到饭店。”阿兰和汤姆把德弗罗的孙女夹在中间,他们一块离开了最高法院大厦那声音回荡的大厅,从面临霍恩比大街那侧的大门走了出来。外面狭窄的街道上冷风刺骨,与温暖的楼内形成鲜明的对比。一阵大风吹了过来,几乎使他们迈不动步子。莎伦把她那件短黑貉毛皮大衣紧紧地裹在身上。能在阿兰身边使她感到十分愉快。“这天气是因为海风的缘故。”汤姆说道。前面有一条人行道,他在前面领路,灵巧地躲过车辆,到了霍恩比大街的北侧,然后转向西乔治亚街的方向。“今天恐怕是今年冬天最冷的一天了。”莎伦用一只手扶着她那顶不实用的帽子。她对阿兰说:“现在,每当我想起海,我就想起那个偷乘者。一直待在船上是什么滋味啊。船上真的象报上说的那么糟吗?”他简单地答道:“可能比那更糟。”“如果你的官司打不赢,你会在意吗——我的意思是说,你会真的往心里去吗?”阿兰回答时的那股激情使他自己都感到惊奇。“我会在意的要死。我会奇怪我的国家怎么会这样腐朽,丑恶,竟会拒绝这样一个无家可归的人:一个好小伙子,他本来可以成为一个宝贵人才……”汤姆·路易斯平静地问:“你能保证他会是个人才吗?”“是的,”阿兰有点意外。“你不这样认为吗?”“是的,我想我不这么认为。”汤姆说。“为什么?”莎伦问道。他们已经来到西乔治亚街了。他们在路边等着交通灯,当灯转为绿色时,他们穿过了大街。“告诉我为什么。”莎伦仍坚持着问道。“我也说不清。”汤姆说。他们再次穿过霍恩比大街,来到了乔治亚饭店,在前面停下来躲着寒风。空气中有股湿意,使人感到就要下雨了。“我说不清,”汤姆重复道。“这是一种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我想是一种直觉。”阿兰劈头问道:“是什么使你有这种感觉?”“在我给船长送‘如无反对,即行生效’令时,我和杜瓦尔谈了话:我当时问过你,我可不可以见见他,你忘了?”阿兰点点头。“所以,我就见了他,并且尽量想喜欢他。可是我感到他好象缺点什么,有某种弱点。甚至好象他整个人在中间有道裂纹。当然,也许这不是他的错,可能是由于他的经历造成的。”“什么样的裂纹?”阿兰皱起了眉头。“我说过了,这种事我没法具体说出来。不过我总觉得,如果我们把他弄上岸来,让他成了移民,他就会破成一堆碎片。”莎伦说:“这样说是不是太模糊了?”她感到要保护阿兰,仿佛阿兰喜欢的什么东西遭到别人攻击了似的。“是的,就因为这个我才一直没有提它,”汤姆答道。“我想你说得不对,”阿兰想了一会说。“不过即使你说得对,它也改变不了事情的法律地位,包括他的权利什么的。”“我知道,我自己也一直在提醒自己这一点。”汤姆·路易斯说。他又拉了拉大衣的领子,准备转身走了。“总之,祝你今天下午好运!”当阿兰和莎伦登上饭店第12层,顺着铺着地毯的走廊走到房间门口时,房间那硕大的双扇门正开着。从他们在街上与汤姆·路易斯分手后,他一路上都兴奋地感到,他们是那样互相靠近对方,直到他们走到房间的门口时他仍沉浸在这种兴奋中。透过开着的门,阿兰可以看到房间里有一个身着制服的老年服务员,他正在从一辆客房服务手推车上拿东西,那些东西显然是简易午餐,并把饭菜摆到起居室中间一张铺着白布的餐桌上。德弗罗议员正坐在一把高背沙发椅上,面对着窗户外面的海港。听见莎伦和阿兰走了进来,他扭过头来,但没有站起来。“啊,我亲爱的孩子莎伦,你能拉来当今的风云人物,我向你致敬。”参议员向阿兰伸出手。“请允许我祝贺你,我的孩子,祝贺你取得了极为惊人的成功。”阿兰握住对方伸出的手。他不禁惊讶地发现,自从他们上次见面以来,参议员变得虚弱和衰老多了。他的脸色显得格外苍白,原来的红润完全不见了,他的声音也不那么有力了。“现在还没有任何成功,”阿兰不安地说着。“恐怕还没有什么进展。”“这是什么话,我的孩子!不过你的谦虚倒很得体。嘿,我刚才还在收音机的新闻节目里听到对你的赞美呢。”“那上面怎么说的?”莎伦问道。“说那是人道主义的力量,是反对现政府野蛮暴政的巨大胜利。”阿兰狐疑地问道:“他们真的用了这些词吗?”参议员轻快地挥了挥手。“我也许做了一点解释,但基本意思就是这样。还说,年轻正直的律师阿兰·梅特兰德正义在手,彻底击败了对手。”“如果真有人这么说了,那他以后可能要忙着修改这句话的。”阿兰说道。那位年长的服务员正站在他们身边,阿兰脱下大衣交给了他,他把大衣挂在了壁橱里,然后悄然离开了。莎伦打开了一扇侧门不见了。阿兰的眼睛注视着她的背影,然后坐到了窗前的一把椅子上,面对着参议员。“我们赢得了一个暂时的优势,这倒是真的。但由于我的一时愚蠢,我又把这个优势丢掉了一些。”他讲述了在法庭里发生的事,讲了最后如何被巴特勒骗了的事。德弗罗参议员理解地点点头。“即使这样,我还得说,你的努力已经产生了出色的效果。”“不错,”莎伦又出现了,她已脱去了户外衣服,露出了身上穿的柔软的毛织衣裙,。“阿兰真太了不起了。”阿兰无可奈何地笑了笑。反驳看来是没有用了。“不过,我们离让亨利·杜瓦尔被接纳为正式移民还差得很远。”老人没有马上回答,他的目光回到了下面的海边和海港。阿兰转过头来,发现从这里可以看见布拉德海湾,海风掀起白色的良花。排排巨浪拍打在北岸上。一艘船正在离岸,这是一艘装粮食的船,吃水很深。看船上的标志,那似乎是一艘日本船。一艘温哥华岛渡船开进湾来,在水面上划出一道白线,然后向左舷慢慢转弯,靠向加拿大太平洋铁路公司专用码头。其他的地方,还有别的船入港、离港,有货船、商船、客船,还有纵横交错的信号旗、缆索,好一派深水码头繁忙的景象。最后,参议员说道:“啊,当然,也许我们最后达不到使你的偷乘者入境的目的。人有时可能赢得一些战役,却输掉整个战争。但决不要轻视这些战役的重要性。我的孩子,特别是在政治上。”“我想我们早已谈过这个问题了,参议员,”阿兰答道。“我对政治没有兴趣,只想尽力帮助我的当事人!”“不错!不错!”老人的话音里第一次出现了烦躁。“而且你得承认,你在利用一切机会来表自这一点。我是不是可以这样说,有时年轻人的自我标榜实在是令人讨厌。”阿兰一阵脸红。“但你应当原谅一个政界老兵,”参议员又开口说道。“我喜欢你们足智多谋的行动带来的某些混乱。”“我想这并没有什么不好。”阿兰尽量:使自己的话听起来轻松。他不自在地感到,自己刚才的粗鲁并无必要。在他们的身后响起了电话铃声。那个不知什么时候又悄悄进入房间的服务员接了电话。阿兰发现那人对这房间显得十分熟悉,好象他曾为参议员服务过多次,非常熟悉他的习惯似的。参议员对阿兰和莎伦说:“你们两个年轻人为什么不先吃午饭?在你们身后呢。我想你们要什么那里有什么。”“好吧,”莎伦说道。“可您不吃点什么吗,爷爷?”参议员摇摇头。“现在不吃,亲爱的,也许过一会能吃。”服务员放下电话,走了过来。他说道:“是您向渥太华要的长途电话,博纳·戴茨先生在等着与您通话。您在这接吗?”“不,我到卧室去接。”老人从椅子上慢慢站起来,接着好象力量不够似的,又跌回到椅子里。“我的天,我今天好象有点沉。”莎伦关切地跑到他身边。“爷爷,您不该总这样用力。”“尽胡说!”参议员伸出手去,抓住莎伦的双手,在她的帮助下站了起来。“需要我帮忙吗,先生?”阿兰伸出手去。“不用了,谢谢你,我的孩子。我还没准备跛呢,只是为了克服地球引力我才需要一点点帮助。至于漫步行走我一直行,但愿以后永远能行。”说着,他走进莎伦刚才进去的那扇门,随手把门半掩上。“他没事吗?”阿兰犹豫地问道。“我不知道,”莎伦的眼睛仍在看着那扇门。然后又望着阿兰说道:“即使他不行,他也不让我帮他做任何事。为什么有的男人这么固执?”“我可不固执。”“还不算太固执!”莎伦笑了。“你的固执是时起时伏的。不管它,让我们吃午饭吧。”午餐桌上摆着维希奶油浓汤,砂锅炖虾,咖喱火鸡翅,胶冻口条等。那位老年服务员急忙走了上来。“谢谢,”莎伦说道,“我们自己来。”“好吧,德弗罗小姐。”他毕恭毕敬地倾了一下头,然后走了出去,关上双扇门。起居室里只剩下他们俩了。阿兰盛了两杯维希奶油浓汤,递给莎伦一杯。他们站着呷起汤来。阿兰觉得自己的心在剧烈地狂跳着。他慢吞吞地问道:“当一切事情都结束以后,我还可以看见你吗?”“我希望能,”莎伦笑了。“不然的话,我就得总待在法院外面。”他能嗅到他在她家时从她身上散发出来的那种清香。他看见她的眼睛里洋溢着快活,也许还有别的什么东西。阿兰放下他的汤杯,果断地说道:“把你的给我。”莎伦抗议道:“我还没喝完呢。”“别管它。”他伸出手去拿过杯子,把它放到了餐桌上。他的双手伸向莎伦,她靠了过来。他们的脸贴得很近,他拥抱住她,他们的双唇轻轻地贴在了一起。他幸福得几乎喘不过气来,觉得自己正在空中飘浮。过了一会儿,他不好意思地抚摸着她的头发,轻声说道;“自从圣诞节那个早上以来,我一直都在想这一天。”“我也是,”莎伦愉快地说道。“你为什么等了这么久?”他们又亲吻了起来。好象从另一个非现实的世界传来了德弗罗参议员的声音,声音是从半开的门中传来的,象是被捂住了一样:“……这么说是出击的好时机,博纳……当然你要在众议院带头……豪登陷于被动……太妙了,我的年轻人,太妙了……”在阿兰听来,这些话无关紧要,并且与己无关。“别担心爷爷,”莎伦耳语道。“他给渥太华打电话一说就是半天。”“别说话,这是浪费时间,”阿兰说道。10分钟后,里面的声音停止了,他们急忙分开了。隔了一会儿,德弗罗参议员慢慢地走了进来。他小心翼翼地慢慢坐到餐桌对面的一张沙发上。也许他注意到了桌上的饭菜几乎一动没动,但他什么也没说。喘了一阵气后,参议员宣布道:“我有几件大快人心的好消息。”阿兰带着一种回到现实生活中的感觉问:“政府让步了?他们要让杜瓦尔留下吗?”他真心希望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显得很正常。“不是这些。”老人摇摇头。“说实话,如果发生这种事,那反而要破坏我们的计划。”“那是为什么?”阿兰的思索已完全回到现实中来了。他意识到老人显然仍把政治放在首位,但他努力克制着自己的不满。“说呀,爷爷,什么消息?”莎伦催促道。参议员用夸张的语调说道:“议会反对党明天要在渥太华举行正式议会辩论,支援我们年轻的亨利·杜瓦尔。”“你看这有用吗?”阿兰问道。参议员厉声答道:“总不会有什么坏处吧,是不是?而且这还会使你的当事人一直作个新闻人物。”“是的,”阿兰承认道。他又沉思地点点头,“这当然可以在那方面帮助我们。”“我相信会的,我的孩子。所以在今天下午的专门听证会上要记住,还有其他人在为同一事业而努力。”“谢谢你,参议员,我会记着的。”阿兰看了看表,意识到他该走了。他走向服务员为他存放大衣的地方,心里仍感到莎伦在他身边。“关于今天下午的活动,”参议员德弗罗轻声说道,“我有一个小小的建议。”阿兰穿上大衣,转过身问道:“什么建议,先生?”老人的眼里闪动着揶揄的笑意。他说道:“你可不可以在听证会开始之前的什么时候,擦去你脸上的口红印?”在差5分到4点时,移民部的一名职员礼貌地把阿兰·梅特兰德领进海边移民大厦的一间会议室里。关于亨利·杜瓦尔的专门听证会就要在这里召开。阿兰看见,这完全是一间只注意实用的房间。它有15英尺宽,30英尺长。周围四壁饰的是油漆胶合板墙板,四周的墙板上都是花纹玻璃,一直到天花板。会议室中间是一张朴素的桌子,这张桌子同样也是油漆的。桌子周围整齐地摆放着5把木椅。在每把木椅前面的桌子上都摆放着一本拍纸簿和一支削好了的铅笔。4只烟灰缸整齐地顺着桌子摆成一条直线。在旁边的一张小桌子上,放着一些杯子和一大杯冰水。房间里再没有别的家具了。在阿兰前面已有3个人进来了。一个是红头发的年轻女速记员。她已经坐下了,她面前的记录本已翻到了空白页上,现在她正在无精打采地审看自己修剪好的指甲。第二个是A·R·巴特勒,他带着高傲而漫不经心的神情,倚坐在桌子的一个角上。和巴特勒一起聊天的是一个矮胖粗壮的人,就是那个留着象牙刷一样的小胡子的人,上午阿兰曾看见他陪同埃德加·克雷默参加法庭的听证会。巴特勒先看见了阿兰。“欢迎,并且祝贺你!”他站起身来,宽宏而热情地笑着伸出手来。“从下午的报纸上看来,我们这位是人人皆知的英雄。我想你看到那些报纸了?”阿兰不无窘态地点点头。“是的,我看了。”他刚离开莎伦和参议员就买了下午早版的《温哥华邮报》和《移民报》。这两份报纸都把上午的法庭听证会作为头版头条,并且加上了突出阿兰的照片。在《温哥华邮报》上登的丹·奥利夫的文章中,他看到有这样的句子,如“机智的法律行为”,“梅特兰德的一次成功的政变”,还有“策略上的胜利”。《移民报》对杜瓦尔依然不象《邮报》那样热烈,也没有用过多的赞美之词,不过大多数事实报道得还基本准确。“咳,如果没有报纸,我们的律师可怎么办呢?”巴特勒轻快地说道,“虽然报道有不精确的地方,但这却是我们能享受的唯一广告。噢,对了,你认识塔姆金希尔先生吗?”“不,我想我不认识。”阿兰说道。“我叫乔治·塔姆金希尔。”那个留着小胡子的人自我介绍道。他们握了握手。“我是移民部的,梅特兰德先生。听证会将由我主持。”“塔姆金希尔先生对这类事很有经验,”巴特勒说道,“你会发现,他非常公正。”“谢谢你。”他将要观察一下,阿兰想。但至少不是由克雷默来主持,这使他很高兴。有人轻轻敲了一下门,门开了,一个穿制服的移民官领进了亨利·杜瓦尔。阿兰上次看见杜瓦尔时,这个年轻的偷乘者由于在船舱里干活,弄得满身灰尘和油污,头发都粘到了一块。而今天,他浑身上下十分洁净,脸刚刮过,长长的黑发梳理得整整齐齐。他的衣着很简单:象以前一样,他仍穿着一条打补丁的工装裤,一件同样是打了补丁的蓝水手卫生衫,一双旧布鞋——说不定是船上哪个船员扔掉的。但与往常一样,引人注目的是他的脸和眼睛:一张圆圆的、结实的,象小孩子似的脸;一双深陷的眼睛流露出渴求和智慧,但他的眼睛后面却一直隐藏着警惕的神情。塔姆金希尔点了一下头,那个穿制服的人退了出去。杜瓦尔站在门口,他专注的目光迅速地扫视着屋里的一张张脸。最后他看见了阿兰,于是他的脸上出现了一种重逢的热情微笑。“你好吗?亨利?”阿兰走上前来,一只手放在杜瓦尔的胳膊上。“我好,真好。”亨利·杜瓦尔点点头,然后盯着阿兰的脸,满怀希望地问,“现在,我工作加拿大——留下?”“不,亨利,”阿兰摇摇头。“恐怕现在还不行。但这里的几位先生要问你问题。这是一个听证会。”年轻人向四周打量着。他有点紧张地问道:“你和我在一起?”“是的,我也待在这。”“梅特兰德先生,”塔姆金希尔先生插进来说道。“嗯?”“如果你希望和这个年轻人单独待几分钟,我们其他人很高兴先退出去。”他礼貌地说道。“谢谢你,”阿兰说道,“我看不必了。我只是想向他解释一下……”“请尽管解释吧。”“亨利,这是加拿大移民部的塔姆金希尔先生,这位是巴特勒先生,是位律师。”阿兰介绍时,杜瓦尔的目光从第一个人脸上转向第二个人,两人都亲切地点点头。“他们将问你问题,你必须诚实地回答,如果你有听不懂的地方,你必须说出来,我会给你解释的。但你不能隐瞒任何情况。懂了吗?”年轻的偷乘者用力点了点头。“我讲真话,一直真话。”A·R·巴特勒对着阿兰说道:“顺便提一句,我们将不提任何问题。我们只是来旁听的。”他温厚地笑着。“可以说,我的职责是确保法律得到认真执行。”“在这一点上,我的职责也是一样。”阿兰直截了当地答道。乔治·塔姆金希尔已经坐在了首席的位置上。“好,各位先生,如果你们准备好了,我想我们可以开始了。”他有力地宣布道。阿兰·梅特兰德和亨利·杜瓦尔坐在桌子的一侧,女速记员和A·R·巴特勒坐在他们对面。塔姆金希尔打开了他面前的一份卷宗,从上面挑出一份材料,然后把一份副本递给速记员,接着用谨慎、精确的声音读了起来。“本听证会是依照移民法的规定,于1月4日在不列颠哥伦比亚省温哥华市移民大厦举行,主持人是我——公民与移民部根据移民法第11章第1条的规定任命的专门调查官乔治·塔姆金希尔。”他单调地继续念着那份官样文章。阿兰想,一切都貌似正确无误。他对这次听证会的结果几乎不抱任何幻想,而移民部不可能仅仅由于履行了一遍正式程序,就改变了自己原来的顽固立场,特别是这一程序还是移民部自己控制的。而在听证中不大可能发现新的事实。然而由于是他要求举行的这一听证会,因此全部的手续和程序就都必须履行。即使在此时,他仍在自问,自己的努力到此为止究竟有什么结果呢?然而在法律上,一个人一次只能采取一个步骤,同时期望着在走下一步之前会出现新的情况。塔姆金希尔读完了开头语,然后问亨利·杜瓦尔:“你知道为什么举行这次听证会吗?”年轻的偷乘者急切地点着头。“是的,是的,我知道。”塔姆金希尔看了一下备忘录,继续说道:“如果你要求,并且自己支付费用的话,你有权请法律代表来代表你参加这次听证会。这位梅特兰德是你的律师吗?”又一次点头。“是的。”“你愿意用《圣经》宣誓吗?”“是的。”通过这种常见的仪式,杜瓦尔保证他将讲实话。速记员用普通写法写道:“亨利·杜瓦尔正式宣誓,”她那精心修剪过的指甲闪动着光泽。塔姆金希尔放下备忘录,默默地抚摩着自己的小胡子。阿兰知道,从现在开始,下面的问题都将是即席的了。塔姆金希尔平静地问道:“你的确切名字是什么?”“我的名字,亨利·杜瓦尔。”“你是否曾用过其他名字?”“从来没有。那是我父亲给我起的名字。我从没见过他。我母亲告诉我。”“你是在哪里出生的?”自从杜瓦尔12天前到港以后,丹·奥利夫和阿兰都曾问过他这些问题。现在又在重复。问答在继续着,每次只要一个简短的回答。阿兰的心里不得不承认,塔姆金希尔的确是一个熟练而认真的调查官。他的问题提得简单、直接而且平静。他尽可能按照年代顺序提问。当由于语言的困难出现误解时,他耐心地回过头去澄清。他没有丝毫草草结束、威吓、羞辱对方的企图,他没有使用任何花招。塔姆金希尔没有一次提高声音。每一个问题和回答都被速记员认真地记录在案了。阿兰意识到,这一听证会记录显然将是一个恰当履行程序的典范,任何人都难以用有误或不公正的理由向它提出异议。A·R·巴特勒不时赞许地点点头,显然他也这样想。在问题中一点一点形成的关于亨利·杜瓦尔的故事,和阿兰以前听过的几乎一样;在一艘无名船上孤独地出生;回到的黎波里;童年的早期——贫困和流浪,但至少还有母爱……接着,当他六岁时母亲死了。此后便是可怕的孤单,在土著人居住区里象牲畜一样活着;一个索马里老人收留了他。随后再次流浪,但这次是一个人流浪。从埃塞俄比亚到英属索马里……再到埃塞俄比亚……混迹于一个骆驼帮;为换口饭吃而工作;与其他孩子一块穿越国界……后来,他已不再是孩子了,他曾引为是自己家乡的法属索马里拒绝他入境……痛苦地发现自己没有归属,没有任何证件,在官方的眼睛中根本不存在……退回马撒瓦,沿途扒窃;在市场上被人发现;仓皇逃跑;恐惧那些追赶者……还有那艘意大利船。那意大利船长的愤怒;水手长的残忍;半饥饿,最后逃跑……贝鲁特船坞;卫兵;又一次恐惧,一个阴影;绝望中爬上了这艘无声的船,再次成了偷乘者。在“瓦斯特维克号”船上被发现;杰贝克船长;第一次遇到善良;企图让他下船;被屡次拒绝;“瓦斯特维克”号成了监狱……漫长的两年;失望、拒绝……到处是紧闭的国门:欧洲、中东、英格兰和美国,可他们宣称自由……加拿大是最后的希望了……阿兰·梅特兰德真想知道,谁听到这样的事能无动于衷呢?他一直在观察塔姆金希尔的脸。阿兰确信他的脸上流露出了同情。调查官有两次在问问题时迟疑了,表情茫然,手指捋着胡子。是他内心的腾翻使他停顿吗?巴特勒的脸上已没有笑容了。有好一会他在低头看自己的手指。但是,同情是否能发生作用,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几乎过去两个小时;“瓦斯特维克”号成了监狱……漫长的两年;失望、拒绝……到处是紧闭的国门:欧洲、中东、英格了,听证接近尾声了。塔姆金希尔问道:“如果允许阿兰·梅特兰德真想知道,谁听到这样的事能无动于衷呢?他一直在观察塔姆金希尔的脸。阿兰确信他的脸上流露出了同情。调查官有两次在问问题时迟疑了,表情茫然,手指捋着胡子。是他内心的腾翻使他停顿吗?巴特勒的脸上已没有笑容了。有好一会他在低头看自己的手指。但是,同情是否能发生作用,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几乎过去两个小时;“瓦斯特维克”号成了监狱……漫长的两年;失望、拒绝……到处是紧闭的国门:欧洲、中东、英格你在加拿大留居,你将干什么呢?”甚至在经过这样长时间的询问之后,杜瓦尔仍然满怀热切地答道:“我先上学,然后工作。”他加了一句,“我工作好。”“你有钱吗?”亨利·杜瓦尔骄傲地说道:“我有7美元30美分。”阿兰知道,这是那些公共汽车司机们在圣诞节除夕收集的。“你有什么个人财产吗?”仍是充满热切地回答:“是的,先生,有很多:这些衣服,一台收音机,一只钟。人们送我这些,还有水果。他们什么都给我。我非常感谢他们,这些好人。”又是一阵沉默。速记员翻了一页。最后,塔姆金希尔说:“有人要给你工作吗?”阿兰插嘴说道:“如果我可以回答这个问题的话……”“可以,梅特兰德先生。”阿兰在公文包里迅速地翻着,找出两张纸。“在过去的几天中,我们收到许多信件。”微笑又回到了巴特勒的脸上。“是的,我相信肯定会有的。”“有两个地方提出了具体的雇用聘请,”阿兰解释说。“一个是‘熟练铸造公司’,另一个是‘哥伦比亚拖船公司,’他们想雇杜瓦尔当甲板水手。”“谢谢。”塔姆金希尔读了阿兰递过来的信件,然后又递给了速记员。“请把名字记下来。”当信件被递回来时,调查官问道:“梅特兰德先生,你打算继续询问杜瓦尔先生吗?”“不,”阿兰说,不管下面要发生什么,前面的询问已经比任何人的想象都彻底了。塔姆金希尔摸摸胡子,然后摇了摇头。他张嘴要说话,但又停住了。他看了看面前的一份卷宗,从中拿出一份印刷的表格,用钢笔填上了里面的几栏。其他的人都在等着。咳,阿兰想——结果,还是一样。塔姆金希尔径直地看着年轻的偷乘者。“亨利·杜瓦尔先生,”他说道,然后垂下眼帘看着那张表格。他平缓地念道:“根据本听证会上取得的证据,我作出决定,你无权进入或留居加拿大。你已被证明属于移民法第5章第(7)段中所描述的被禁止入境类,因为你不符合《移民条例》第18章中第1、3、8条中要求的条件。塔姆金希尔再次停下来看着杜瓦尔。然后他又坚决地念道:“因此,我命令将你拘禁并驱逐到你来加拿大之前的地方,或者到你有其公民权的国家,或者到其移民部批准你入境的国家……”拘禁并驱逐……第5章第(7)段……第18章1、3、8条……阿兰·梅特兰德想,我们用文雅和华丽的词藻粉饰野蛮,却把它称为文明。我们自己就是钉死耶稣的罗马犹太总督彼拉多,可我们都自称是基督教国家。我们仅仅放进来100名患结核病的移民,便捶胸顿足地吹嘘自己的公正大度,却看不见还有成千上万的人由于那场战争家破人亡,而加拿大正是在那场战争中致富的。由于实行有选择的移民政策,拒发签证,我们判处了多少家庭和儿童终生受苦,甚至死亡。我们都转过脸去,以便什么也看不见,嗅不着。我们拒绝并摧毁一个活人,国家……”拘禁并驱逐……第5章第(7)段……第然后又为自己的耻辱找理由。并不管我们做什么,不管我们多么虚伪,我们总、能找到一条法律或规定来为自己辩解……第5章第(7)段……第18章第1、3、8条……阿兰把椅子向后一推,站了起来。他想离开这个房间,以领受外面的冷风,还有那新鲜的空气……杜瓦尔抬起头来,他那幼稚的脸上显露出十分不安的神情。他只简单地问道:“不行?”“不行,亨利。”阿兰慢慢地摇一摇头,然后把一只手放在对方穿的那件带补丁的卫生衫的肩上。“我很遗憾……我想你找错门了。” 第十三章 众议院 “这么说你对内阁讲了,”布赖恩·理查森说道。“他们对这事的反应怎样?”党务指导用手揉了揉眼睛,想以此来驱逐一下疲劳。自总理前一天从华盛顿返回以来,理查森几乎是一直伏案工作。10分钟前他才离开他的办公桌,乘出租车来到国会大厦。杰姆斯·豪登双手深深地插在西装外衣的口袋里,站在中心大楼他的办公室的窗前,继续朝窗外俯瞰着下午不断出入大厦的人群。在过去的几分钟里一名大使进了大厦,现在又走了;有3名象考古学者似的参议员朝大厦里走了进去,现在已经看不见了;还有一名长着鹰形脸,穿着黑色法衣的牧师,象个不祥的鬼影一般走着;有几名夹着印有缩写字母的急件包的官方信使自视清高地走着;几名驻国会记者;几名吃完午饭或刚散完步的下议员,随便得象在某个俱乐部里;当然还有一些旅游者,他们当中的一些人站在羞怯地抿着嘴的加拿大皇家骑警队员的身旁,让朋友为他们照像留念。豪登想这一切都意味着什么?最后这一切都将产生什么结果?我们周围的一切看起来是那样永久不变:终年川流不息的人流;那尊塑像;那几幢高楼;我们政府的体制;还有我们的文明,或者那只是我们的看法而已。然而这一切是那样的昙花一现,我们自己则是其中最脆弱的,最短暂的一部分。为什么既然我们尽了最大的力量也还是一无事事,我们还要去奋斗,去竞争,去争取我们想得到的东西?他想,这个问题是无法回答的。永远也不会有什么答案。党务指导的话音把他的思绪拽了回来。“他们对这事的反应怎么样?”布赖恩·理查森把刚才的问题又重复了一遍。内阁全体成员会议已在当天早晨开过了。豪登从窗前转过身来问道:“什么怎么样?”“当然是对联合宪章的反应了。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别的?”杰姆斯·豪登没有马上回答布赖恩的问题,他思考着。他们俩是待在总理设在议会大厦的办公室里——S307号房间,这间办公套间比起东大厦的那些标准办公室要小一些,舒适一些,而且从众议院到这里只需乘电梯即可。“你要是问别的就奇怪了。就联合宪章而言,内阁的绝大多数成员都接受了。当然,当我们再次讨论它时,必将会出现一些分歧,甚至可能是严重分歧。”布赖恩·理查森干巴巴地说道:“不太好办吧,是不是?”“我想是的,”豪登在屋内踱着步子。“但这也不一定。事实上,较重大的观点往往要比那些不太重大的观点接受起来更容易一些。”“这是因为大多数人都心胸狭窄。”“未必。”理查森的玩世不恭的姿态曾不止一次激怒豪登。“我想是你指出的,长期以来,趋势一直朝联合宪章的方面发展。再加上,我们现在谈判的条款对加拿大极为有利。”总理停了一下,吸了吸鼻子,接着又沉思地说道:“奇怪的是,在今天早晨召开的内阁会议上,一些人迫不及待地谈起那件该死的移民事件。”“应该说是人人都在谈。我想你看过今天的报纸吧?”总理点了点头,坐了下来,示意理查森坐到他对面的那张椅子上。”温哥华的那位梅特兰德律师看来给我们找了大麻烦。我们对他的情况了解吗?”“我调查过了。只是一个普通的年轻人,他很聪明,就我们所知,此人没有什么政治背景。”“也许现在就不是这样了。接手这种案子是开始建立政治背景的好途径。我们有什么办法间接接近梅特兰德吗?如果他愿意稳当点的话,以后在国会为他弄个候补席位。”党务指导摇了摇头。“太冒险了。我多方打听了一下,有人劝我最好是回避。如果这事被传出去,梅特兰德会利用这一点攻击我们的。他是那种人。”豪登想,他自己年轻时也曾是那种人。“好吧,”他说,“你还有什么高见?”理查森犹豫了一下。自从米莉把总理和哈维·沃伦德之间那笔命运攸关的交易的影印件交给他,他已有3天3夜在绞尽脑汁地考虑如何帮助总理。布赖恩·理查森确信在什么地方存在着制服哈维·沃伦德的把柄;即使是敲诈勒索者自己也有要保守的秘密,不过问题还是存在:怎样才能把这个秘密探出来。多年以来,政治舞台上有许多人物——有党内的,也有党外的——他们的秘密被理查森听到或偶然发现。而且所有这些秘密都被他用一种只有他自己才能看懂的符号记录在一本棕色的袖珍笔记本里,放在他办公室里一只加锁的保险柜中。但在他那本棕色的袖珍笔记本里,一两天前刚收入的“沃伦德”的条目下却一字未写。但……无论如何……攻击他的把柄一定要找到;同时理查森很清楚,如果有人能发现这个把柄的话,那么这个人就只能是他了。3天3夜来他把自己记忆中的一切都过滤了一遍……深入探查……回忆只言片语,事件,旁白……模糊不清的面孔、地方,以及话语。这一程序以前曾生效过,可这一次却好象不灵了。不过在过去的24小时中,他有一种即将摆脱困境的感觉,使他坐立不安。他确信一定存在着某种把柄;但这一把柄却在他的脑外徘徊,没有进到他的记忆中。某个人,某件记忆,某句话或许能触发他的联想。但到此为止,这一触发契机还没出现。问题在于:它什么时候出现。他希望能当着豪登的面说他已了解了9年前那一君子协定的内幕,这样他便能与豪登进行一次坦率、彻底的交谈。这一交谈可能有助于澄清事实,或许还能为制服哈维·沃伦德制定出某种计划,甚至可能释放出封闭在他自己头脑中的一些什么想法。但如果这样做就将把此时正在办公室外,防止别人打扰他们谈话的米莉牵连进去。无论是现在或是将来都不应牵连米莉。这时总理又追问了一句:“你还有什么建议?”“有一种极为简单的补救方法,头儿,这个方法我以前曾力劝过你。”豪登语气尖刻地说道:“如果你是想把那个偷乘者作为移民放入境的话,那现在已是不可能的了。我们已经采取了某种立场,就必须坚持这个立场。退却将显示出我们的无能。”“倘若梅特兰德一意孤行的话,那么法院就将对你施加压力。”“不!如果这事能恰当地处理的话,就不会出现这种结局的。我想与沃伦德谈谈那个在那里负责的政府官员。”“克雷默,”理查森说道,“他只是个代理局长,被临时派往那里。”“他可以被召回来。一个有经验的人是不会答应举行专门听证会的。据报道,在人身保护令被拒绝之后,他自愿提出要举行听证会。”豪登气愤地涨红了脸,补充道:“由于他的这一愚蠢的行为,整个事件又轰动了起来。”“或许你应该到那里看看再说。那时你可以亲自狠狠训斥他一顿。你看过日程了吗?”“看过了。”豪登从他坐的那椅子上站起身来,朝他那张摆在窗边,上面堆满了文件的办公桌走去。他坐进桌前的扶手椅上,伸手取过那只打开的文件夹。“考虑到时间这么仓促,”他赞许地说道,“你制定的日程还算不错。”豪登浏览着日程表。10天内在议院宣布联合宪章,那么可以有5天的时间在全国进行一次旋风访问,即他们制定的打预防针阶段。后天他就将从多伦多开始旅行,先参加有影响的加拿大人和皇家具乐部成员的联席会议,最后一天在魁北克市和蒙特利尔结束。在此期间他将前往威廉堡,温尼伯,埃德蒙顿,温哥华,卡尔加里,和里贾纳等地。他冷冷地说道:“我看见你又安排进了一些名誉学位的授予仪式。”“我觉得你一向喜欢它们。”理查森说道。“可以这么说吧。我把它们放到我家地下室,和印第安人送我的包头巾放到一起。这两件东西一样有用。”理查森咧嘴笑了笑。“别让记者听去这段话,不然,我们就会同时失去印第安人和知识界的选票。”他补充道:“你说内阁讨论联合宪章和杜瓦尔一案。有什么新的结论吗?”“没有。只是决定如果反对党今天下午硬要在会议上进行辩论的话,哈维·沃伦德将代表政府发言,必要时我再介入。”理查森咧嘴笑着说:“希望你这次能比昨天慎重些。”总理的脸刷地一下成了砖红色。他恼怒地说道:“我不希望听到这种话。我昨天在机场上说的话是我犯的一个错误,但人人都会偶然有这样那样的过失。即使你也常常出错。”“我承认。”党务指导沮丧地用手揉着自己的鼻子尖。“我想我刚才又犯了个错误。请原谅。”豪登用稍稍缓和的口气说:“或许哈维·沃伦德自己能把这事处理好。”实际上,豪登想,如果哈维在议会上能象在内阁会议上讲得那样出色,那样信心十足的话,或许他能够为政府和党挽回一些损失。今天早晨在其他部长的猛烈攻击下,哈维义正词严地为移民部的行动辩护,使这一事件看起来是那样的尽情尽理。而且他辩护时的仪态也是无可挑剔的;尽管哈维当时很激动,但他的发言却很缓和,很富有哲理。问题是,你永远也不知道他的情绪什么时候会变。总理再次站起身来,背对着布赖恩·理查森朝窗外眺望着。他看到下面已经没几个人了。他想大多数人都进到中心大楼里去了,几分钳后众议会就将在那里召开。“规定允许在议会大厦里进行辩论吗?”理查森问道。“在通常情况下是不允许的,”豪登答道,他并没有转过身来。“但今天下午将有一项供应委员会动议,那时反对党可以挑选任何题目进行发难。我听到传言说,博纳·戴茨今天可能要选中移民问题。”理查森叹了口气。他已经能想象到广播和电视今天晚上的报道,还有明晨报上的新闻。这时传来了轻轻的敲门声。进来的是米莉。豪登转过脸来望着她。“已经到半点了,”米莉说。“如果你们要作祈祷的话……”她冲着理查森笑了笑并点了点头。党务指导刚才进来时曾递给她一张折叠的便条,上面富有特色地写道:“今晚7点钟等着我。有要事。”“好的,”总理说道,“我这就去。”在他们的上方,和平塔上议会总部外的琴钟发出了悦耳的钟声。当杰姆斯·豪登步入议会大厅的政府休息厅时,众议院议长那洪亮的、气度不凡的声音已进入祈祷的尾声。总理想,与往常一样,议长先生正在表演一出出色的剧。他穿过身边的那扇门,进到议会大厅,听到了已经习以为常的话语……“恳求您,上帝……特别是总督,参议院和众议院……承蒙您指导和繁荣他们的一切探讨……让和平与幸福,真理与正义,宗教与虔诚世世代代在我们中永存……”这类有着光辉情操的祈祷词每天轮流用法语和英语说给据说通晓两种语言的上帝听。豪登想,遗憾的是几分钟后,这些祷词就将被忘却,人们又将卷入无聊的对政治琐事的辩论中。从里面传出了洪亮的祈祷结束语“阿门”,这是议会的牧师高声朗诵的,这是他的特权。此时,其他一些部长和阁员都鱼贯地走了进来,议会大厅与往常此时一样被挤得水泄不通。豪登党内的支持者们陆续在他周围的座位上就座。豪登边与内阁成员们简洁地交谈着,边向从他身边走过并尊敬地朝向他致意的人们点头示意。豪登没有马上入场,他想让大家先入席。跟往常一样,当他露面的时候,人们纷纷转过身来观望,引起一阵骚动。他好象没有意识到人们对他的注意,顾自从容不迫地走到议会大厅里政府官员席的一侧,来到前排的一张双座办公桌前,这张办公桌是他与斯图尔特·考斯顿两人合用的,考斯顿已经先他入座了。杰姆斯·豪登朝坐在高大的椭圆形议会大厅北端一把带篷的、皇座似的椅子上的议长鞠了一躬,然后坐在了自己的座位上。过了一会,他朝坐在中心通道正对面的反对党领袖席位上的博纳·戴茨温文有礼貌地点了点头。对部长们例行的连珠炮似的提问开始了。一名纽芬兰省的代表对大量的死鳕鱼漂在大西洋海岸边表示不安身来观望,引起一阵骚动。他好象没有意识到人们对他的注意,顾自从容不迫地走到议会大厅里政府官员席的一侧,来到前排的一张双座办公桌前,这张办公桌是他与斯图尔特·考斯顿两人合用的,考斯顿已,政府对此有什么打算呢?渔业部长作了既不易懂又矫揉造作的回答。坐在总理身边的财政部长斯图尔特·考斯顿小声说道:“我听说戴茨确实已经选择了移民问题,准备拿它开刀。但愿哈维能对付得了。”杰姆斯·豪登点了点头,又朝坐在他后面,在政府席第二排就座的哈维·沃伦德瞟了一眼。沃伦德的表情显然是很沉着的,只是他脸部的肌肉不时地抽动着。随着提问的继续,情况越来越明显,移民部和杜瓦尔问题显然被人们忽略了。而按正常的情况,反对党会充分利用这一质询时机提出这种问题向政府发难,这进一步证实了博纳·戴茨和他的支持者们已经策划好在几分钟后,当供应委员会会议开始时进行一场正式辩论。豪登阴郁地注意到记者席上十分拥挤。前排座位都被占据了,还有一些记者挤在了后面。质询结束了,“微笑斯图”从总理身边的座席上站了起来。他正式提议议会进入供应委员会动议阶段。议长收拢他那件丝制王室法律顾问的长袍,点了点头。反对党领袖立即站了起来。“议长先生,”博纳·戴茨用干脆、清晰的语调开口说道。然后他停顿了一下他那有学者风度的削瘦面庞带着询问的神情转向会议主持人。议长再次点了点头,他坐在刻有橡树的篷帘下的椅子上象一只供人观赏的黑色大甲虫。戴茨停顿了一会,抬头朝上望了一眼议会大厅那50英尺高的天花板。这是他的一种下意识的习惯。在议会大厅另一端的杰姆斯·豪登想,他的对手象是想从那爱尔兰亚麻漆布和精制金叶饰檐上搜寻到他此时需要的语惊四座的词语。“在现政府的令人遗憾的记录中最使人沮丧的例子是它的移民政策和日常移民问题的管理,”戴茨开口说道。“议长先生,我建议现政府以及它的公民与移民部回到19世纪去吧,那时,他们将不必为变化的世界或简单的日常的人道主义所担忧。”这个开头倒很适当有力,豪登想,看来不管博纳·戴茨从天花板上得到了什么,但肯定不是什么伟大的东西。他所说的几乎每一句话,以前都以某种形式被众议院的反对党多次使用过。想到这,他草就了一张给哈维·沃伦德的短函。“引证一些事例,证明当反对党在台上时,也曾完全照我们现在的办法行事。如果你没有具体的事例的话,指示你的部里迅速把这些情报送到这里来。”他把便函折好,唤来一名侍者,由他转交给移民部长。片刻之后,哈维·沃伦德扭头朝总理点了点头,并且手碰了碰摆放在面前写字台上的几份文件夹中的一份。好,豪登心中暗想,就应该这样。一名出色的高级助手事先总能向他的部长作些简要的指点。博纳·戴茨仍在继续说道:“……在这一‘不信任’的动议中……目前的一个例子是,人道主义的考虑和人权被不负责任地忽略了。”戴茨停顿了一下,这时从反对党那边传来了一阵捶桌子的声音。在政府这一面,一名后座议员喊道:“我希望我们把你也给忽略了。”反对党领袖犹豫了片刻。对于众议院里的粗暴无礼和混乱,博纳·戴茨从来就不喜欢。自从几年前他刚当选为国会议员以来,他一直认为众议院象是一个运动竞技场,在这里各竞争队每日每刻都在企图占对方的便宜。这里的行为规则简单得连3岁顽童都能理解:如果某一措施对自己的党有利,那么这一措施自然就是正确的;如果某一措施不是对你的党有利,而是对别的党有利,那么这一措施自然就成为错误的。两者之间几乎没有调和的余地。同样,怀疑你自己的党在某个问题上的立场,或是想知道你的对手是否有一两次可能是正确的或是比自己明智的,这都将被认为是对本党的不满和不忠。戴茨这位学者和知识分子还震惊地发现,对党的真正忠诚还包括:为支持自己的党僚而敲打桌面,象精力旺盛的男孩子们那样嘲笑、起哄,以及用起哄来反击议会大厅的另一端的政党的哄笑。有时他们表现的还不及那些孩子们有学识,有涵养。早在博纳·戴茨还未当选为反对党的领袖时,他就学会了两样本领,只是他在这样做时,内心总有一种辗转不安的感觉。对方刚才有人曾喊道:“我希望把你也给忽略了。”他本能的反应是不去理睬这一粗鲁无礼,荒谬愚蠢的干扰。但他知道,他的支持者们是希望他做出报复性的反应。因此他反击道:“尊敬的议员先生的希望是可以理解的,因为他所支持的政府在这样长的一段时间里已经忽略了很多事情了。”他用手指着议会大厅的另一端,指责道:“但加拿大国民的良心再也不能被忽略的时刻就要到来了。”并不太有力,博纳·戴茨内心这样想到。他猜想如果让总理这个擅长巧辩的人来反击的话,他会表现得更出色。但至少他的反击举动已经赢得了坐在他后面的同僚们一阵敲击桌子的支持。这时,对方的反应是一阵嘲笑和喊叫。“嗬,嗬。”“你就是我们的良心吗?”“静一静!静一静!”议长站在那里高声喊道,同时戴上了他那顶三角帽。一两分钟后骚动平息了。“我刚才提到了加拿大国民的良心,”博纳·戴茨宣布道,“让我告诉你们这种良心告诉我些什么。它告诉我,我们是世界上最富有的,同时也是人口最稀少的民族。然而我们的政府却通过部长告知我们说,我们这里就连再容纳一个不幸的人的空间也没有了……”在反对党领袖大脑的另一边,他知道他现在的用词是不顾一切后果的。把这种感情毫不隐晦地记录在案是很危险的。因为无论哪个执政党都会发现,要求限制移民的政治压力是不能被忽视的。戴茨知道,总有一天,他会为自己今天这种强烈的词句感到懊悔的。但有时——这次就是一次——政治的妥协,冗长的拐弯抹角的发言使他烦恼、生厌。今天就这一次,他要直截了当地说出他所相信的,管他后果怎样!他看到记者席上的人都俯下了身子。为了替亨利·杜瓦尔这个他从来未见过面的小人物辩护,博纳·戴茨继续在议会上作着发言。在中间通道的那一面,杰姆斯·豪登漫不经心地听着。在过去的几分钟里,他一真在看着大厅的南端陡峭地排列在女宾席下方的那只大钟。今天女宾席上四分之三的座位被占满了。他知道再过一会就会有四分之一的记者离开会场,用电话或电报向他们的报社发送稿子,为的是赶各自报纸下午版的截稿时间。随着最后的界限临近,他们将随时可能离去,此时豪登在仔细地倾听着,他在等待着某个机会……博纳·戴茨宣布说:“当然,有时人道主义的考虑应该重于那些法律条款。”总理站了起来。“议长先生,反对党领袖允许提个问题吗?”博纳·戴茨犹豫了一下。但这是很正当的要求,使他无法拒绝。他简洁地答道:“可以。”豪登冷不防措辞严谨地发问道:“反对党的领袖是否在暗示说,政府应该忽视法律,忽视这一由国会通过的国法……”他的话被来自反对党那边的减叫声所打断。“问题,问题!”“滚开!”“这是在发言!”他的支持者也发出了反击的喊叫,“静一静!”“注意听提问!”“你们害怕什么?”已经坐回自己座位上的博纳·戴茨重新站了起来。“我就要说到问题的关键了,”总理大声宣布道,他将声音提到能压倒其他人的高度。“其实这很简单。”他停了一下,等待着相对的安静。当安静到来时,他继继说道:“按照我们自己的法律,这个不幸的年轻人,亨利·杜瓦尔是无法进入加拿大的,这一点显而易见。我想问一下反对党的领袖,他是否同意把这一问题送呈联合国。同时我可以宣布,无论如何本政府打算立刻将这一问题提请联合国的注意……”喧闹声立刻又爆发了出来。大厅里再次回荡着叫喊声,谴责声和反谴责声。议长此时站了起来,但他的声音已被喧闹压倒。博纳·戴茨正视着总理,他的脸色通红,眼里燃烧着愤怒的烈火。他气愤地喊道:“这是一种手段——”的确是一种手段。在记者席上,记者纷纷离开座位,匆匆朝外跑去。豪登打断对方的话并进行反击的时机都是精确地计算好的……杰姆斯·豪登可以想像得到,现在记者们即将打出的电话或拍出的电报的第一句话将是:总理今天在众议院上透露,那个没有国籍的亨利·杜瓦尔事件将被送交联合国。加拿大通讯社和美国合众社或许已经发出了12点半钟的新闻简报:“杜瓦尔事件将送交联合国——总理”电传打字机卡嗒卡嗒不停地响着,正兴奋地寻找着新的角度、倍感时间紧迫的编辑们将把这句话作为新闻报道的标题。至于反对党的攻击;博纳·戴茨的发言当然都将被提及,但将处于次要的地位。总理掩饰不住内心的兴奋,写了一张便函给阿瑟·莱克星敦,上面只写着:“写一封信。”如果以后有人询问,他就能够解释说送交联合国的提案已交外交部去完成了。博纳·戴茨又重新开始了他被打断了的发言。但好象气流的源头已被分散,影响力也不大了。杰姆斯·豪登对此很清楚;他猜测戴茨可能也清楚这一点。很久以前,总理曾经有一度很喜欢并尊敬博纳·戴茨,尽管两个政党之间的鸿沟将他们分开。反对党的这位领袖看来为人正直、性格深沉,一切言行都真诚一致,很难使人不敬佩。但后来豪登的态度改变了,直到至今,每当他想起博纳·戴茨就有一种轻蔑的感觉。发生这一变化主要是由于戴茨作为一名反对党领袖的能力。豪登知道有许多次博纳·戴茨在具体的问题上没有乘机利用和攻击杰姆斯·豪登本人的一些弱点。有时这种行动——或叫作不善于采取行动——大概表明了戴茨理智的抑制,但这不是问题的关键。领袖的作用就是去领导,无论何时机会出现了,他都要用铁石般的心肠冷酷无情地利用它。党派的政治不是懦夫的事业,通向权力的路上必然撒满破灭的希望和其他人的野心的外壳。博纳·戴茨缺少的正是冷酷无情。他还有其它品质:才智和学问,洞察力和远见,耐力和魅力。但所有这些品质从来没能使他成为杰姆斯·豪登的对手,至少看起来是如此。豪登想,假设博纳·戴茨是总理,根本无法想象他能左右内阁,控制众议院,并象自己刚才所做的那样——利用计谋,佯攻和迅速行动在辩论中获得战略上的优势。但在华盛顿会怎么样呢?面对美国总统和他那难以对付的助手,反对党的领袖能坚持自己的主张,并能带着与豪登所获得的一样多的成果离开华盛顿吗?戴茨很可能会更理智些,从未象豪登那样强硬,但到最终也只能落得个失多得少的结局。而这种现象在将来还会重复。思绪使他联想到在不到10天之后,他,杰姆斯·豪登将站在这所议会大厅的这个位置上,宣布联合宪章及其条款。接踵而来的是一个重大辉煌的时刻,小事件将被忘却或忽视,如偷乘者,移民问题等。他有一种烦恼和愤懑的感觉,他觉得正在进行的这场辩论在目前看来重要,但事实上,与他将要宣布的事情比起来,眼前的一切却是令人可笑的平常。此时,博纳·戴茨近1个小时的发言已接近尾声。“议长先生,”反对党领袖说道,“现政府如果想出于仁爱和宽宏,准予年轻的亨利·杜瓦尔获得他所追求的加拿大国籍,现在还为时不晚。让他离开那个命运使他身陷其中的可悲狱牢,现在还为时不晚。让杜瓦尔在我们的帮助下,并在我们中间变成一个有用的、幸福的社会成员,现在也还为时不晚。我恳求政府的同情,我强烈要求,不要让我们的恳请成为一厢情愿。”然后他以正式的措辞提出了动议:“……对政府拒绝恰当地承认和履行自己在移民问题上的职责,本议员感到遗憾……”博纳·戴茨坐下了,反对党一侧立时响起了一阵闪雷般的擂桌面的声音。哈维·沃伦德立刻站了起来。“议长先生,”移民部长用那低沉浑厚的声音开始说,“同往常一样,反对党领袖今天再次用奇想来歪曲事实,用过剩的感情来混淆一个简单的问题,并且把移民部的一个正常合法职能说成是人类施虐的阴谋。”大厅对面立即响起了一阵抗议声和“退下去”的喊声,而这一面则响起叫好声和擂桌子的声音。哈维·沃伦德不顾阵阵喊叫,继续措辞激烈地说道:“如果本政府违犯了法律,我们甘受议会的辱骂。或者如果公民与移民部未能适当履行其法律规定的职责,背弃了议会规定的法令,我将俯首服罪。但二者我们皆没有冒犯,因此任何惩罚我们都不接受。”杰姆斯·豪登觉得,他倒希望哈维·沃伦德此时的态度能温和一些。有时在议会里的确需要狂暴猛烈的战术,但今天这样做却不合适。在此刻,采用平静的说理态度也许更有效。同时,总理此时不安地感到,沃伦德的声音里似乎有种歇斯底里的潜流,而随着他发言的持续,这一潜流似乎也在发展。“反对党领袖指控的所谓声名狼藉和缺乏同情心的真相是什么?很简单,那就是政府没能破坏法律;公民与移民部严格地履行了自己的义务,遵从了加拿大的移民法,并且做到坚定不移的公正。”嗯,这些话倒是无可挑剔;实际也的确需要说些这样的话。如果哈维在态度上再和缓一些就好了……“反对党领袖提到了亨利·杜瓦尔其人。让我们暂且不论我国是否需要增加一个没人要的负担,暂时不谈我们是否应当大开国门,接纳海外的人类垃圾……”在大厅的对面立即响起了抗议的吼声,其音量超过了先前的一切高峰。豪登知道,哈维·沃伦德弄得过分了。即使在政府这面,也有许多人脸上露出了震惊的表情,只有几个人在半心半意地应战。博纳·戴茨已经再次站了起来。“议长先生,请允许我反对……”在他身旁发出了震耳的抗议声。在狂热的喊叫声中,哈维·沃伦德仍不顾一切地大声喊道:“我要说,让我们忘记那些虚假的情感吧,一心来考虑法律吧。我们遵守了法律……”他的声音被淹没在越来越高涨的愤怒的呼喊声中。在一片混乱中,一个顽强的声音压倒了一切。“议长先生,可不可以让移民部长解释一下什么叫人类垃圾?”豪登不安地认出来,提这个问题的人是阿诺德·吉尼,反对党的一名后座议员,代表豪特利尔市的一个最贫困的地区。这个人身上有两个引人注目之处。他是个跛子,只有5英尺高,身躯有些瘫痪和扭曲,尤其是他的脸其丑无比。五官不成比例,仿佛大自然成心要把他塑成一个畸形人。然而,尽管他有严重的残疾,却经过艰苦奋斗,成了出众的议员和穷人事业的斗士。从个人角度来讲,豪登很讨厌这个人。他认为这人一定是毫无羞耻地展览自己生理上的缺陷,以此来博取人们同情的。豪登知道,人们常常很容易将同情给予一个跛子的,因此他一直很注意不与阿诺德·吉尼卷入辩论。吉尼现在又一次要求道:“部长先生可以解释一下‘人类垃圾’的意思吗?”哈维·沃伦德脸上的肌肉再次抽搐着。杰姆斯·豪登已经能想象得出,移民部长在匆忙中可能会想也不想地回答:“没有任何人具有议员阁下这样优越的条件去理解我的确切意思。”豪登决定,必须不惜一切代价防止出现这种反击。总理站了起来,用压倒那些呼喊的声音高声说道:“蒙特利尔东区的议员阁下正在强调某些词句,我十分确信,我的同事不是故意这样说的。”“那就让他自己这么说!”吉尼笨拙地撑着双拐,愤愤地扔过这样一句。在他周围响起支持的呼喊声。“收回去!收回去!”记者席上,人们的头用力向前探着。“静一静!静一静!”在吵闹声中议长的声音几乎听不见。“我什么也不收回!”哈维·沃伦德狂叫道,他的脸涨得通红,他的脖筋突暴。“什么也不收回,你们听到了吗!”又是一阵喊声。议长再次呼吁安静。豪登意识到,今天的情形很少见。只有在一些双方分歧深刻的问题上,或人权问题上才会产生如此激烈的冲突。“我要求强制这位部长作出回答。”仍是阿诺德·吉尼那顽强犀利的声音。“静一静!本议会现在要辩论的问题……”议长终于使别人能听到他的声音了。出于对议长的尊敬,政府这一侧的豪登和沃伦德都坐下了。来自各个角落的喊声也逐渐消失了。只有阿诺德·吉尼摇摇晃晃地撑在双拐上,继续无视议长的权威。“议长先生,移民部长在议会中提到‘人类垃圾’的字眼。我要求……”“静一静!我想请那位议员坐下。”“请允许……”“如果那位议员还不坐下,我将不得不点他的名了。”吉尼好象是在故意企求对方斥责。议会里的制度十分明确,当议长站着时,别人都必须退让。而现在,议长又进一步用口头命令表明了他的态度。如果吉尼继续坚持,就不得不对他采取某种纪律制裁。“在我点他的名字之前,我愿意再给这位议员一次机会。”议长严厉警告道。阿诺德·吉尼倔强地说道:“议长先生,我在为3000英里之外的一个人说话,而他却被现政府轻蔑地称为‘垃圾’……”杰姆斯·豪登突然意识到,形势原来如此简单。跛子吉尼现在企图和偷乘者杜瓦尔一块殉难。这是一种极为精明的,并且玩世不恭的政治花招,必须加以防止。总理立即站了起来打断了他的话:“议长先生,我相信这件事可以很好地解决……”他已决定,他将代表政府收回沃伦德那句伤人的话,不管沃伦德会怎样想……然而已经晚了。议长根本没有理会豪登,他坚决地宣布道:“很遗憾,我有责任点蒙特利尔东区议员阁下的名。”杰姆斯·豪登气恼地感到,自己的计算失败了,他颓然坐了下来。处罚程序在迅速进行。议长点名这一措施很少使用。但它一旦发生,其余议员就必须对被点名者采取纪律处罚行动。必须无条件地维护议长的权威。这也是议会的权威,人民的权威,是几百年来的斗争换来的……总理写了一张只有4个字的便条交给斯图尔特·考斯顿,因为考斯顿是执政党议会领袖。便条上写着:“最轻处罚。”财政部长点点头。考斯顿与他后面的邮政总局局长急急商讨着。然后,考斯顿站了起来。他宣布道:“鉴于你的决定,议长先生,我别无他择,只好提议,并有邮政总局局长戈尔德先生附议:‘取消蒙特利尔东区议员阁下参加今天辩论的权利。’”总理忧心忡忡地看到,记者席上又拥挤起来。看来今晚上的电视和收音机里的新闻,还有明天早上报纸的大标题又有了好题材。对考斯顿的动议进行一次有记录的投票花了20分钟。投票结果是131张赞成,55张反对。议长庄严地公布道:“我宣布该动议通过。”议会厅里一片肃静。阿诺德·吉尼颤颤悠悠地拄着拐杖,小心地站了起来。他故意迈着笨拙的步子,拄着拐杖,甩动着扭曲的躯体,板着畸形的面孔,一步一步地从反对党前座议员们的面前走过,来到中间过道上。杰姆斯·豪登在议院里认识吉尼已有许多年了,他觉得这人的行动从没有象今天这样慢过。那跛子面对议员,带着悲哀的迟钝,笨拙地行了个鞠躬礼。他似乎差一点摔倒在地上,随后他平衡了一下身体,转过身向会场外走去。走到门口,他又转过身来鞠了一躬,然后走出门去。两名军士立即抓住他的双臂扶住了他,消失在外面。议会厅内几乎能听得见大家松了口气的声音。议长平静地说道:“公民与移民部长请继续发言。”哈维·沃伦德此时已和缓了一些,他接着刚才停止的地方继续说了下去。但豪登知道,不管现在再发生什么事都不能引起人们的兴趣了。阿诺德·吉尼被正当地驱逐出场几个小时,因为他明目张胆地违反了议会规定,但新闻界肯定会借题发挥的。公众则即不了解也不关心什么议会辩论的规则,他们看见的只是两个不幸的人——一个是跛子,另一个是无亲无友的偷乘者——看见他们成了一个粗暴而专制政府的受害者。想到这里,豪登第一次担心起来,自己的政府还能经受多久这种声望损失。布赖恩·理查森的纸条上写着:“今晚7点钟等着我。”到差5分7点时,米莉·弗里德曼还远远没有准备好。她一边浑身水淋淋地走出浴室,一边希望理查森最好晚点到。米莉常常带着朦胧的好奇心自问,为什么她能象机器那样有效地管理自己办公室的一切,管理豪登办公室里的一切,却几乎从来未能把这一程序有效地运用到自己家里?在国会山上,她可以精确到分秒;在家里,她很少能这样。总理的办公室套间被她保持得堪称整洁的典范,包括那有条有理的文件柜档案系统,使她能够在几秒钟之内找到一份5年前一个不见经传的,其名字早被遗忘的人手写的信件。可是现在,她再次在她那零乱的卧室柜橱的抽屉里寻找着一副新乳罩。当她有心绪思考这些现象时,她想,自己在班后时间里的这种适当混乱,也许是对外部世界的规则与压力影响她个人生活的一种反抗。她对外界事务和别人的观点向来持反抗态度,有时甚至强烈反对。她也从来不喜欢别人为她计划未来,哪怕这种计划是出于好意。当她在多伦多念大学时,有一次她父亲曾经力劝她将来跟他从事律师职业。“你会非常成功的,米莉,”他说道,“你聪明,敏锐,而且善于看穿事情的本质。只要你愿意的话,你可以和我一样,远远超过其他男子。”后来她想道,如果当初是她自己想起这个主意,也许她会大干到底的。但她不愿意让别人来为自己作出个人决定,哪怕是她所热爱的父亲。当然,这整个事情都是个矛盾;谁也不能完全独立地生活,就象你不能把办公室里的生活和私人生活彻底分开一样。否则,当初就不会有和杰姆斯·豪登的那段风流韵事,今晚布赖恩·理查森也不会到这里来了。她边想边把刚刚找到的乳罩戴上。但这事应该发生吗?她应该让布赖恩到她这来吗?如果一开始她就坚决些,坚持不让她的个人生活受侵犯,那样会好些吗?自从她终于知道了她和豪登的关系没有前途以来,她已经小心翼翼地建立起了自己的独立生活,难道现在应该放弃它吗?她穿上了一条短衬裤,但心里仍在被那个问题所困扰。一个独立的、大体幸福的私人生活是很有价值的。和布赖恩·理查森一起,她是不是在冒失去她那得来不易的满足,同时又得不到任何东西作为回报的风险呢?在和杰姆斯·豪登分手后,她是花了很长的时间才重新调整了自己的观点和生活,使之适应于长期孑然一身的生活方式。但是,她想,也许由于她生来就有独立解决自己的个人问题的本能,她已经把自己的生活安排得满足,平衡并且比较成功。而且米莉现在真的不再羡慕她的那些已婚女友了。相反有的时候她越是多看见她们那叼着烟斗的,保护伞似的丈夫和她们满地乱爬的孩子,她越觉得她们那种生活是那样的无聊和单调,不象她自己的生活这样独立自由。现在的问题是:她对布赖恩·理查森的感情是不是在把她往回拖,要使她也落入世俗的思想框框呢?米莉打开卧室的壁橱,不知道自己今晚该穿什么好。对了,在圣诞节之夜,布赖恩说她穿长裤显得性感……她找出一条浅绿色的便裤,然后又在大抽屉里翻找着一件白色的矮领套头衫。她没穿袜子,只蹬上一双纤细的白凉鞋。当她穿好便裤和套衫,化好她无论白天黑夜都上的浅妆,已经是7点10分了。她用手拢了拢头发,然后决定还是用梳子梳一梳,于是又急忙走进了浴室。她望着镜子里的自己,心里说道,没问题,绝对没有任何问题值得担忧。是的,如果我要说实话,我是快要爱上布赖恩了,也许我已经爱上他了。可是布赖恩是无法得到的,而这就是他所希望的。因此什么问题也没有。可是的确有问题,她的心在告诫自己。等到和他分手之后,她怎么办呢?再次被抛弃,再次陷入孤独的境地吗?米莉停住了。她想起了9年前的经历。那空虚的日子,孤寂的夜晚,那难熬的一个个星期……她对自己说:“我再也经受不起第二次了。”她默默自语道:也许,我的确应该在今晚了结它。楼下的蜂鸣器把她从遐想中唤醒。布赖恩没有脱大衣就先吻了她。他的脸上已经长出了短短的胡茬,身上散发着烟草味。米莉感到一股怜爱之情,感到自己的决心正在消逝。她想,我需要这个男人,不论什么情况和条件。接着,她又想起了她刚才的想法——应该在今晚了结。“米莉,我的宝贝儿,”他平静地说道,“你美极了。”她轻轻挣脱开来,两眼望着他。她关切地说:“布赖恩,你累了。”“我知道。”他点点头。“而且我也该刮脸了。我刚刚从国会出来。”她此时心思并不在那上面,她随口问道:“情况怎么样?”“你没听说?”她摇摇头。“我离开办公室挺早。我也没开收音机。我应该听听吗?”“不,”他说,“你很快就会听到一切的。”“议会辩论不顺吗?”他沮丧地点点头。“我当时在记者席那里。我真希望我什么也没看见。明天的报纸会把我们都吃了。”“我们来喝点什么吧,”米莉说道。“看样子你需要来点什么。”她掺起了马提尼酒,又稍稍加了一点苦艾酒。她把酒端出厨房,几乎有点欢快地说道:“这个能使你心情好点。一般来说是这样。”今晚是了结不了啦,她想。也许1周以后,或1个月以后,但今晚不行了。布赖恩·理查森呷了一口,然后放下了杯子。他开门见山地,几乎有些粗鲁地说道:“米莉,我要你和我结婚。”房间里一片沉默,几秒钟显得象几个钟头。接着,他轻轻地说:“米莉,你听见了吗?”米莉说,“我敢肯定,我听见你说你要和我结婚。”她的声音仿佛十分轻柔、遥远,脱离了现实生活。她觉得有点头晕目眩。“别把我的话当玩笑,”理查森生硬地说道。“我是认真的。”“布赖恩,我亲爱的,”她的声音十分温柔,“我不是在开玩笑,真的,我没有。”他放下杯子,走近米莉。他们再次长时间,热烈地亲吻着。她把头放在他的肩膀上,那里仍有烟草味。“抱住我,”她轻声说,“抱紧我。”“等你什么时候想好了,你可以给我个回答。”他望着她的头发说道。她身上全部的女人本能都在催促她回答同意。此时的情绪和时机都适于立即说同意。难道这不是她一直所期待的吗?难道她不是刚才还在对自己说,她无论在什么条件下都要这个人吗?而此时,她竟出乎意料地遇到了最好的条件——结婚,永久性的固定关系……事情多简单啊。只需嗫嚅一个同意,于是一切就成了。再也不能挽回了……这种无可挽回性吓了她一跳。这可是真的啊,不是在做梦。不安的感觉在向她袭来。一个谨慎的声音在轻轻对她说:等等!“我想我大概不太值得追求,”布赖恩低沉的嗓音在她的头发里响着;他轻轻地抚摸着她的脖子。“我这个人有点老了,而且还得先离婚,不过那方面没问题。埃洛易丝和我之间有种互相谅解。”停了一会,他又缓缓地继续说道:“我想我是爱你的,米莉。我想我是真的。”她抬起头,双眼满是泪水,再次吻着他。“布赖恩,我亲爱的,我知道你爱我,而且我想我也爱你。但我要弄确切。请给我一点时间吧。”他的脸扭曲成粗犷的笑容。“咳,我一路上都在排练,结果还是给弄砸了。”他想,也许我说得太迟了。也许方式给弄错了。也许这是一种报应,因为我们一开始就不对:我太不认真,谨防牵涉过深。而现在却是我想使关系更深入一层,但却象个笑料似的被抛在外面,可怜巴巴地在里面窥探。不过他安慰自己道,至少他渡过了那犹豫不决的阶段,渡过了过去几天中坐卧不安的良心反省,终于明白了米莉对他来说比什么都重要。可现在没有了她,他只有空虚、孤寂……“布赖恩,求求你,”米莉的声音平静多了,她的镇定和自制又回到了她身上。她真诚地说道:“你的话使我感到骄傲、自豪,亲爱的,而且我想我的回答将是同意。可我要弄确切,这是为了我们两个人好。求求你,亲爱的,给我一点时间吧。”他粗鲁地回道:“要多久?”他们在长沙发上坐了下来,他们的头挨在一起,双手紧紧拉在一起。“说实话,亲爱的,我不知道,希望你别硬要我说出确定的时间。我无法忍受某种最后期限的压力。但我保证会尽快告诉你的。”她想,我这是怎么了?我害怕生活了吗?为什么要犹豫?为什么不现在就定下来?可是,那个谨慎的声音仍在响着:等等!布赖恩伸出双臂;她投入了他的怀抱。他们的双唇凑到了一起,他又一次狂吻着。米莉觉得自己也在热烈地响应着,她的心脏狂跳不已。过了一会儿,他的手开始轻轻地摸索起来。傍晚快要过去了,布赖恩·理查森端着两人的咖啡走进起居室。米莉还在厨房切着意大利色拉、米香肠、三明治。她看见自己早饭用过的碟子仍堆在池子里没有洗。她想,真的,我的确应该把办公室的习惯带一点到家里来。在起居室里,面对一条大沙发的小桌上放着一台轻便式电视机,理查森走过去将电视机打开,然后回头说道:“我不知道我能不能受得了,但我想还是了解一下最坏的情况吧。”米莉端进三明治,把盘子放下,这时加拿大广播公司的全国电视新闻节目开始了。同最近这些日子一样,最开始的是有关不断恶化的世界局势的报道。苏联在老挝策动的叛乱又掀起新的浪潮,而克里姆林宫对美国的抗议照会作出的回答措辞强硬。据报道,在东欧卫星国军队正在集结。在莫斯科——北京轴心国之间又出现了新的友好交往。“快要打仗了,”理查森低声说道。“一天比一天近了。”下一个报道就是关于杜瓦尔的。修饰整洁的播音员念道:“今天在渥太华,众议院为杜瓦尔产生了激烈的争吵,那个没有国籍的杜瓦尔正在温哥华听候驱逐。在政府和反对党争论到最激烈时,蒙特利尔东区议员阿诺德·吉尼被停止参加在今天剩下时间里的议会辩论……”在播音员背后的另一个屏幕上出现了亨利·杜瓦尔的照片,接着又出现了那个跛子议员的一张静止照片。正象豪登和理查森所担心的那样,驱逐议员事件和导致这一事件的哈维那句“人类垃圾”的话都成了要闻。而且不管报道写得多么公正,在人们的眼里,那个偷乘者和跛子只能被看成是一个粗暴无情的政府的牺牲品。“加拿大广播公司记者诺尔曼·迪平在议会现场报道……”播音员继续说道。理查森伸手关掉了电视,“我看不下去了。你介意吗?”“不,”米莉摇摇头。虽然她知道今晚在电视上看到的事情很重要,但她觉得很难保持兴趣。最重要的事情还没决定呢……布赖恩·理查森指黑暗的电视屏幕。“真见鬼,你知道这个节目有多少观众吗?这是全国电视网——从东海岸到西海岸啊。再加上其他的,收音机、地方电视、明天的报纸……”他无可奈何地耸了耸肩。“我知道,”米莉说。她竭力想使自己的思想回到个人以外的事情上一去。“但愿我能做点什么。”理查森已经站了起来,正在房间里踱步。“你已经做过了,亲爱的。起码你还找到了……”他停下不说了。米莉知道,他们两人都记起了那个影印件,杰姆斯·豪登和沃伦德之间致命的秘密协议。她试探地问:“你已经……”他摇摇头。“见鬼!什么也没有……什么也没有……”“你知道吗,”米莉慢慢地说道,“我总觉得沃伦德有些地方很奇怪。看他说话和行动的方式,好象他一直非常紧张。还有,他总把他的儿子当成崇拜的对象,就是他那个在战争中阵亡的儿子……”她停住了,布赖恩的表情把她吓了一跳。他的眼睛直直地看着她的脸。嘴呆呆地张着。“布赖恩——”他轻声说道:“米莉,我的宝贝儿,把你刚才说的话再重复一遍。”她不安地重复道:“沃伦德先生——我说他在儿子的问题上很奇怪。我听说他家里象是供了个神龛似的东西。以前很多人谈论过这事。”“啊,”理查森点点头。他极力掩饰着自己内心的激动。“啊,嗯,我想那没什么。”他在考虑着他怎样才能尽快地离开。他想打个电话——但米莉的电话不行。他想做些事……他不得不做……但他决不让米莉知道。20分钟后,他在一家昼夜服务的杂货店里打起了电话。“我才不管现在多晚了,”他冲对方嚷道。“我要你现在就到市中心来,我在贾斯珀旅馆候客厅等你。”那个戴着玳瑁色眼镜,脸色苍白的年轻人坐在那里,他的手在神经质地转动着高脚杯的杯脚。他是被从家里的床上叫起来的。他有些忧郁地说道:“我真不知道我能不能办到。”“为什么不能?”布赖恩·理查森问道。“你就在国防部里工作,你要做的只是张口问问。”“没有那么简单,”年轻人说道。“而且那是机密档案。”“见它的鬼!”理查森争辩道。“那么久的东西了,谁还会关心那个!”“显然你关心,”年轻人鼓起一丝勇气说道。“这也是我所担心的一部分。”“我向你保证,”理查森说道,“不管我怎么使用你交给我的材料,保证不会被追查到你身上。”“可是很难找到它。那些很久以前的档案都锁在楼后,在地下室里……可能要花好几天的时间,甚至好几个星期。”“那是你的问题,”理查森无动于衷地说道。“只是我等不了几个星期。”他叫来服务员。“再来同样的两杯。”“不,谢谢你了,”年轻人说道,“我这杯够了。”“随你的便吧。”理查森向服务员点点头。“那就来一杯吧。”当服务员走后,年轻人说道:“很遗憾,但我的回答恐怕是不行。”“我也很遗憾,”理查森说道,“因为你的名字已经快到我的名单的最前面了。”他停了一下。“你知道我说的名单是什么,是不是?”“是的,我知道。”年轻人答道。理查森说:“我的工作很大部分内容是选择议员候选人。实际上,有人说我们党被选上的大部分新议员都是我亲手挑的。”“是的,我也听说过。”年轻人说道。“当然,党的地方委员会有最后决定权,不过他们总是按总理的推荐去做。而总理又是按我告诉他的去推荐。”年轻人没吱声。他用舌头尖舔着嘴唇。布赖恩轻声说道:“我们可以达成一笔交易,只要你为我办这件事,我就把你的名字放在名单的最前面。并且不是去坐某个老座位,而是给你一个肯定能当选议员的位置。”年轻人的脸红了。他问道:“如果我不答应你的要求呢?”“如果是那样的话,”理查森轻轻地说道,“我保证做到,只要我在党内,你就坐不到议会里去,而且也别想成为某个有可能使你竞选议员取位的候选人。你将一辈子做你的行政助理,直到你死荐去做。而总理又是按我告诉他的去推荐。”年轻人没吱声。他用舌头尖舔着嘴唇。布赖恩轻声说道:“我们了为止。即使花光你父亲所有的钱也救不了你。”年轻人凄惨地道:“你是要我用丑恶的方式来开始自己的政治生涯。”“实际上我是在帮助你,”理查森说道。“我现在展示给你的生活现实,许多人是花了许多年才弄明白的。”服务员回来了,理查森回道:“你确实不想改变主意再来一杯吗?”年轻人喝干了杯中剩下的饮料。“好吧,再来一杯。”当服务员又走后,理查森问道:“如果我刚才说的可以接受的话,你需要多长时间能找到我要的东西?”“嗯……”年轻人犹豫着。“我想需要两三天吧。”“别担心!”理查森伸出手去拍着年轻人的膝盖。“两年之后,你就会忘掉今天发生的事了。”“是啊,”年轻人不快地说道。“我担心的就是这个。” 第十四章 “拘禁并驱逐” 在阿兰·梅特兰德的办公桌上,对亨利·杜瓦尔的驱逐令正瞪着他。……因此命令对你实行拘禁,并将你驱逐回你来加拿大以前的地方,或回到你有其国籍是其公民的国家,或回到你出生的国家,或其移民部批准……自从5天前这一命令在专门听证会上宣布以来,它的字字句句已经深深刻在了阿兰的脑子里,以至于他现在闭上眼睛都能背出它们。而这几天他也的确经常在背诵这一命令,在它官样文章的措辞中寻找着破绽、漏洞和弱点,寻找法律的探测器可以伸进去的突破口。但他至今什么也没找到。他阅读了大量的法律文件和旧案例,从几十件一直读到几百件,苦苦思索着那浮夸的文书每每至深夜,直至他的眼睛通红,眼眶发黑,因缺乏睡眠而周身疼痛。在白天的大多数时间里,汤姆·路易斯都是和他一块儿在最高法院法律图书馆里渡过的。他们在那里一块检索目录,阅读摘要,在那久远的、很少有人翻阅的卷册中细细查阅案例报告。“我不用吃午饭了,”汤姆·路易斯第二天说道,“我的胃里全是灰尘。”他们要寻找的是某种案件判例,以此来证明移民部对杜瓦尔一案的处理是错误的,从而是非法的。正象汤姆说的那样:“我们要找的是一份我们能摔在法官面前的东西,并能对他说,“法官,那帮家伙骗不了我们,根据就在这儿!”后来,汤姆·路易斯又疲倦地坐在书架旁一把梯子的顶上说:“是不是一个好律师不看你知道多少,而是看你知道不知道到哪里去找依据。显然我们现在还没找到地方。”在后来几天的翻阅中他们还是没有找到正确的地方。他们停止了搜寻。“没办法了,人的力量是有限的”,阿兰最后说道。“我看我们还是放弃吧。”现在是1月9日下午2时。他们是一个小时以前停止的。在这些天来对图书馆的日夜查阅中只有一次中断,那就是昨天上午移民部的一个委员会对杜瓦尔关于专门听证会结果的上诉进行受理。受理委员会的主席是埃德加·克雷默,另外两个移民官是委员会成员,因此整个会议空洞、死板,一开始就可以预料到结果是什么。本来这是阿兰一开始希望成为拖延战略的程序的一部分,由于他在法庭上的不慎,事情进展得太迅速了……虽然阿兰知道是白费力气,他还是在会上有力而透彻地进行了陈述。如同是在法官和陪审团面前一样。整个委员会和埃德加·克雷默从头到尾一直极为礼貌周到,认真听他陈述。然后庄严地宣布决定维持原判。后来阿兰对汤姆·路易斯说,在那里陈述“就象是和《阿丽丝漫游奇遇记》里的女王争辩一样,只是比那更枯燥无味。”此刻,在他自己狭窄、拥挤的办公室里,阿兰跷起椅子,忍回去一个困倦的哈欠,很为此案的这样结束感到遗憾。看来他再没有什么办法可想。“瓦斯特维克号”的修理工作已经结束,现在正在装货,4天之后就要开船了。在那之前,他必须上船去见杜瓦尔,去告诉他这个最后的坏消息。也许他明天就该去告诉他。不过他知道,在杜瓦尔来说这个消息不会显得十分意外。这位年轻的偷乘者对人类的冷漠领教得太多了,又一次被拒绝不会使他太失望。阿兰伸展起他那6英尺的身躯,挠了挠他的平头,然后慢悠悠地走出自己玻璃隔开的办公间,来到外间。这里也是空的。汤姆·路易斯到市中心去了,那里有一桩房地产纠纷案要他去办,这个案子是他们一两天前幸运地接手的。那位老寡妇打字员由于不习惯过去几天中的工作压力,累得筋疲力尽,在吃午饭时间回家了。她说她“要去睡一整天,梅特兰德先生,而且如果你听我的建议的话,你也去睡一天吧。”也许这是个好主意,阿兰想。他真想回到吉尔福特街的公寓里去,放下那张起落架式的床躺下,忘掉什么偷乘者,什么移民问题,忘掉冷漠的人类和一切。只有莎伦除外。对了,他现在可以集中精力专门考虑莎伦了。他真想知道她此刻在什么地方;自从他们两天前最后一次见面以来她在想什么做什么;那次见面只是他在图书馆里苦干时抽出来的喝咖啡时间;她现在看上去怎样;她正在笑吗?还是象有时候那样滑稽地皱着眉……他决定立即打电话给她。他现在有时间了,也没法为亨利·杜瓦尔再做什么了。他拿起外间办公室的电话,开始拨德弗罗家的电话号码。是男管家接的电话。“是的,德弗罗小姐在家;梅特兰德先生等一下好吗?”一会儿,他听见了一阵轻快的脚步走到了电话机前。“阿兰!”莎伦的声音十分激动。“你找到什么啦?”“要是找到就好了,”他说。“可惜我们已经停止寻找了。”“噢,不!”她那遗憾的声调是真诚的。他解释说寻找一无所获,继续下去也只能徒劳无功。莎伦说:“不过我还是不相信就这样结束了。你肯定能一直想啊想,最后想出点主意来,就象你以前曾有过的那样。”他为她的信任而感动,但他自己却很不自信。“我的确有过一个想法,”他说,“我想我要做一个埃德加·克雷默的模拟像,然后往上面扎许多针。只有这个办法没试试了。”莎伦笑了。“我以前用泥土塑过人像。”“我们今晚一块做吧,”他提议道,心情高兴起来。“我们先一块吃饭,也许吃完后做泥人。”“噢,阿兰;对不起,但我不能去。”他冲动地问道:“为什么不能去?”莎伦犹豫了一会儿,然后说道:“我已经有了约会。”他想,哎,你自己要问的,现在你得回答了。他心想,这个约会是她和谁的呢?是莎伦认识了很久的人吗?他们到哪里去呢?他感到一阵嫉妒的痛楚,但他又对自己说他这种心情是没道理的。莎伦毕竟有自己的社交生活,而且必定早在他出现在她生活中之前很早就有了充实的社交生活。他和她在饭店里的那一吻并不是牢固关系的标志……“对不起,阿兰,实在对不起,但我不能不守信。”“我也不会要你去违约。”他决心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愉快。他说道:“好好玩吧,如果有什么消息,我会打电话告诉你的。”莎伦迟疑地说道:“再见。”他放回电话听筒,此时觉得办公室更小了,更令人窒息了。他一边后悔自己不该打这个电话,一边在屋里漫无目的地踱着步子。在打字桌上有一堆打开了的电报映入他的眼帘。他一生中接到的电报也没有这几天接到的多。他从那一堆电报上拿起一封念起来:祝贺你的卓越斗争每一个热忱的公民都在为你欢呼K·R·布朗尼谁是布朗尼呢?他自问道。是男的还是女的?商人还是穷人?是个什么样的人?他或她真的关心一切不公正和压迫,……还是出于一时冲动才打来电报?他放下这封电报,拿起了另一封。耶稣说我的兄弟既然你为这些人当中最年少者做到了你就等于为我做到了作为4个儿子的母亲我正为你和那个可怜的孩子祈祷波莎·麦卡蕾丝第三封电报最长,引起了他的注意。我们斯塔普顿和受尼托巴基瓦尼斯地区俱乐部的28名会员集会向你致敬并祝你人道主义的努力成功我们为有你这样的加拿大同胞而感到骄傲我们用帽子收集了捐款支票随即寄去请按你认为合适的方式使用它秘书乔治·恩德特阿兰想起来了,那张支票已经在今天早上收到了。它和其他支票一起被送到一家不列颠哥伦比亚信托公司,是这家公司主动提出为亨利·杜瓦尔管理捐赠财务。仅今天一天就收到大约1100美元。谢谢你,K·R·布朗尼,谢谢你,麦卡蕾丝夫人和斯塔普顿和基瓦尼斯的朋友,以及其他朋友,阿兰想。他用拇指翻了一下那厚厚的电报。我没有取得成功,但我仍要谢谢你们。他发现在一个墙角的地板上堆着两大堆报纸,另外还有一些报纸放在一把椅子上。三大堆报纸里有许多是外地报纸——有多伦多的、蒙特利尔的、温尼伯的、里贾纳的,还有其他城市的。他注意到还有一份是遥远的新斯科舍省哈利法克斯市的报纸。一些前来采访的记者给他留下了报纸,说那上面有关于他本人的报道。大厅对面的一个邻居还给了他几份《纽约时报》,大概也是出于同样原因。到此为止,阿兰只不过随便打量了一下这一堆的报纸。他应该在最近详细阅读一下,然后做一本剪报簿;他这一生也许再也不会象这样出名了。他想,这本剪报簿用个什么题目呢?也许可以用:《一个失败了的事业全书》。“噢,算了吧,”梅特兰德,他大声自语道。“你为自己比为杜瓦尔更伤心。”这时门上有人敲了一下,接着门被打开了。一个人的头先探了进来,是丹·奥利夫那红润宽阔的脸。接着他那粗壮的农夫身材挤了进来。他四处打量了一下,问道:“你是一个人在这吗?”阿兰点点头。“我觉得我听见有人在说话。”。“不错。是我在自言自语。”他勉强地笑了笑。“我已经到了这种地步了。”“你需要帮助,”丹·奥利夫说。“我安排你与某个有趣的人物谈谈怎样?”“什么样的人物?举个例子?”奥利夫漫不经心地答道;“我想我们可以先和总理谈谈。他定于后天到温哥华来。”“豪登本人?”“一点不错。”“噢,当然了。”阿兰坐进打字椅,身体靠在椅背上,把脚放在了打字机旁的桌上。“我这样办:我出去租个房间,让他住在我的公寓里试试。”“你听着,”丹·奥利夫恳求道。“我不是在开玩笑。这是真的。会见是可以安排的,也许还能有点作用。”他质问道,“在法庭方面,你已经没法再帮助杜瓦尔了,不是吗?”阿兰摇摇头。“我们已经山穷水尽了。”“那么你还怕什么?”“我想,没什么可担心的。但有什么用呢?”“你可以呼吁么,”丹劝说道,“求他‘慈悲为怀’,等等。律师不是最擅于此道吗?”“还得有一些有力的论据。”阿兰做了个鬼脸。“我都能想象出那时的情景:我跪在那里,他则擦着眼泪说,‘阿兰,我的孩子,这些周来我犯了可怕的错误。现在只要你在这里签个字,我们就可以忘掉过去的一切,你就可以一切按你自己的想法去办了’。”“好吧,他的确不好对付”,丹·奥利夫承认道。“但与你打过交道的其他人也一样。所以为什么现在不想干了?”“原因很简单,”阿兰平静地说道。“因为有的时候,承认自己的失败是明智的。”“你真让我失望,”丹·奥利夫说道。他伸出一只脚不快地踢着桌子腿。“对不起。不过我倒是希望能做点什么。”阿兰停了一下,然后好奇地问,“总理为什么要到温哥华来?”“他现在正在巡视各地。挺突出,所以有各种各样的议论。”记者耸耸肩说。“不过那是别人的事,我的主意是让你们两人到一块谈谈。”“他决不会见我,”阿兰说道。“如果向他提出这个请求,他是无法拒绝的。”丹·奥利夫指指椅子上的那堆报纸说,“我把它们挪个地方你介意吗?”“挪吧。”丹·奥利夫把报纸扔在地上,转过椅子,然后骑在椅子上面对着阿兰,把胳膊肘放在椅背上。“我说,伙计,”他真诚地坚持道,“如果真的还没想明白,让我给你明说吧。在加拿大1000万读报纸、看电视或听收音机的人民中间,你现在是‘真理勇士’。”“真理勇士,”阿兰重复了一句。他好奇地问道,“这是‘朝圣者的进军’里的原话,是不是?”“我想是吧,”对方的声音无动于衷。“我记得我在主日学校里读过。”阿兰沉思地说道。“我们现在离开主日学校的时间太长了,也许你的勇气也磨掉了一些。”记者丹·奥利夫说道。“接着说吧,你刚才说到1000万人民。”阿兰提醒道。“他们把你当成全国的名人,你成了一个偶像。说实话,我还从来没有见过这种事,”丹·奥利夫说道。“大部分是感情所致,”阿兰说道。“等这一切都完结了之后,不过10天,我就会成为一个被遗忘的人。”“也许会,”丹·奥利夫让步地说道。“但当你是一个名人时,他们就必须尊敬地对待你。甚至总理也包括在内。”阿兰咧嘴笑了,好象这个主意很有意思似的。“如果我真的要求与总理见面,你说我应该怎么安排呢?”“让我们报社来安排吧,”丹·奥利夫说道。“豪登并不喜欢我们,但他也不能无视我们。而且我还想在明天发表一个独家新闻。我们将宣布你已提出要与总理见面,现在正等待答复。”“这还差不多。”阿兰把双脚从打字机旁拿到地上。“我想这里面有一定道理。”丹·奥利夫的脸色稍微放了一点。“人人都有一定的道理,但你我正巧能互相帮助,并且能帮助杜瓦尔。而且有了我的那种事先宣扬,豪登是不敢拒绝的。”“我说不上,我根本说不上。”阿兰站了起来,疲倦地伸着懒腰。这有什么用呢,他想。再试一次会有什么结果吗?接着,他仿佛又看到了亨利·杜瓦尔的脸,在杜瓦尔后面是埃德加·克雷默那洋洋得意,凯旋而归的笑容。他突然眼睛一亮,用有力的声音说道:“见他的鬼!让我再给他一家伙!”他说道。 第十五章 党务指导 戴着玳瑁眼镜的年轻人说的是:“两三天后。”但实际上,加上中间的一个周末,他用了4天的时间。此刻,在斯坦帕克斯街党的总部里,年轻人正坐在党务指导办公桌的来访者一面,看着布赖恩·理查森。如同往常一样,党务指导这间陈设简洁的办公室热得令人窒息。两面墙上的蒸气暖气片大开着,象烧开了水壶一样汩汩地响着。虽然下午刚刚过去一半,屋里的威尼斯式软百叶帘已被放下,寒伧的窗帘已经拉上,以捂住从这座旧楼裂缝的窗户里漏进的冷风。遗憾的是,这样一来,新鲜空气也进不来了。外面,自从星期日早晨以来,来自北冰洋上空的冷空气一直象冰毯一样笼罩着渥太华和整个安大略省,温度降到华氏零下5度。而在屋内,根据桌上的一只台式温度计,温度却是零上78度。年轻人的前额上渗出了汗珠。理查森在转椅中移动了一下他那宽肩膀的沉重身躯。“怎么样?”他问道。“我找到了你想要的东西。”年轻人平静地说道。他把一只大大的马尼拉信封放在了桌子中间。信封上印着“国防部”字样。“干得好。”布赖恩·理查森觉得自己兴奋起来。难道他的预感被证实了吗?他对那句只言片语记得准确吗?——那是很久以前一次鸡尾酒会上,一个他一直不知道姓名的人说的一句暗示,仅此而已。那至少已是15年前的事了,也许有20年了……那是他参加党务活动很久以前的事……当时他甚至还没有从报纸上知道豪登和沃伦德的名字。如此久远,以至于人物、地点和含义都模糊扭曲了。即使没被扭曲,当时那人说的也可能全是假话。他很可能记错了。“你最好先休息一下,”理查森说道,“如果愿意的话还可以抽烟。”年轻人掏出一个小巧的金色烟盒,取出一支烟,在两端都敲打了几下,然后在烟盒一角迸出的小火苗上点燃了它,随后他又想起了什么,便重新打开烟盒,递到党务指导面前。“不,谢谢。”理查森已经在办公桌最底下的一只抽屉里摸出了烟草盒。他装好了烟斗,点燃,然后才打开信封,抽出一份绿色档案。他一边开始抽烟斗,一边读了起来。他默默地读了15分钟。当读了20分钟时,他知道自己的确弄到了所需的东西。他的预感是正确的,漫无边际的搜寻得到了收获。他合上档案,对玳瑁眼镜后面的年轻人说道:“这个我要用24小时。”年轻人没说话,只是紧闭着嘴唇点点头。理查森碰了碰档案。“我想你知道这里面是什么。”“是的,我看过了,”年轻人的脸颊上出现了两块红晕。“而且我想说,如果你使用了其中的任何内容,不管你以什么方式使用,那你就是个比我想象得更低级、更肮脏的杂种。”党务指导通常红润的脸一时涨成深红色,他的蓝眼睛变得冷若冰霜。随后,他的怒火又消了下去。他平静地说道:“我喜欢你的正直。但我只能告诉你,有的时候必须有人低下身体来干些肮脏的事,无论他多不愿意干都无济于事。”年轻人没有回答。“现在,来谈谈你吧,”理查森说道。他把手伸进文件匣,翻动着一叠纸张,然后找到两张订在一起的纸。他看了一遍,然后问道:“你知道法林布鲁克在哪吗?”“知道,在安大略的西北部。”理查森点点头。“我建议你现在开始了解有关那里的一切情况:面积、那里的人——这方面我会帮助你的,还有那里的经济、历史、以及其他各方面的情况。哈尔·特德斯科担任那个区的议员已有20年了。下一次选举时他就要退休了,不过这事现在还没有公布。法林布鲁克区是一个很稳的职位,总理将推荐你为那个区新议员的我党候选人。”“嗯,”年轻人恨恨地说道:“你真是一点时间也不浪费。”理查森简洁地答道:“这是我们说好了的交易。你实现了你的诺言,现在该我兑现我的了。”他指指桌上的档案,加上一句,“这个我明天还给你。”年轻人犹豫着。他踌躇地说道:“我真不知道该说什么。”“什么也不要说,”理查森劝道。他第一次露出了笑容。“政治上一半的麻烦就在这:有许多人说得过多。”半小时之后,他已经更细致地把那份档案又重读了一遍。桌上有两部电话,他拿起其中一部听筒,那是一部直拨的外线电话。他拨了政府的交换台,然后要了移民部。经过又一个交换台和两个秘书的转接之后,移民部长接了电话。哈维·沃伦德低沉的声音从电话里传了过来。“有什么事情要我帮忙吗?”“我想见见你,部长先生。”布赖恩·理查森对大部分内阁成员都是直呼其名的,沃伦德是几个例外之一。“我一个小时之内没事,”哈维·沃伦德说道,“如果你想过来可以来。”理查森犹豫了一下。“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不想那样做。我想谈的全是私人之间的事。实际上我在想能不能晚上到你家去,比方说8点怎么样。”部长坚持道:“在我办公室里完全没人打扰。”党务指导耐心地答道:“可我仍然想去你家。”显然,哈维·沃伦德不喜欢别人有异议。他不满地大声说道:“我不能说我喜欢这种神秘的气氛。是什么事啊?”“我刚才说过,完全是个人间的事。我想今晚你就会同意我们不应在电话上谈这种事。”“你听我说,如果是关于那个偷乘的小杂种……”理查森打断了他的话。“与那人没关系。”他想,至少没有直接关系。只是在非常间接的意义上说,是那个偷乘者引起了这次谈话,并且中间通过了十分恶毒的对策。“那么,好吧,”移民部长不情愿地作了让步。“如果你一定要这样,那就到我家来吧,我8点等你。”只听咔嗒一声电话挂断了。哈维·沃伦德的家在渥太华东北部的罗克利夫园村,是一栋引人注目的两层独楼。8点过了几分的时候,党务指导驾着自己的“美洲虎”汽车,顺着车灯照出的园村内弯曲的林荫路行驶着。这个园村以前被称作麦克凯森林,真是名不副实。现在,这里是首都上流人物居住区。几分钟后,理查森开车来到了沃伦德的房前。沃伦德的房子建在一片风景优美、绿树成荫的草地上,房前有一条半月形的弯曲车道通向门前,独楼的正面是由清一色的雕刻石块砌成,门是双扇白漆门,门廊两边各有一根白色圆柱。理查森知道,在沃伦德房子的东西两面的草坪上,分别坐落着法国驻加拿大大使和一名最高法院的法官的公寓,反对党领袖博纳·戴茨就住在街对面。他把“美洲虎”停在弯曲的车道上,下车从两个大柱间穿过,然后按了一下门铃开关上闪亮的按钮。里面传来了一扇扇门的轻轻振动声。公民与移民部长身穿吸烟服,脚蹬红色拖鞋,打开了一扇门向外打量着。“啊,是你,”他说道,“你还是进来吧。”口气和态度都是冷淡的。而且他的话语也不太清楚,大概是他手中的那杯也许是纯威士忌酒之类的东西作祟的结果,大概在这杯之前还有过好几杯,理查森猜测道。他想,这对他来这里要办的事可没有什么帮助。不过也可能恰恰会有帮助。在某些人身上烈性酒的作用很难预测。党务指导走进门去,迈上了厚厚的波斯地毯,地毯周围露出了广阔的椽木地板。哈维·沃伦德指了一把直背的安妮女王时代式的椅子,命令似地说道:“脱掉大衣。”然后等也不等就穿过门厅,走进一扇开着的门。理查森脱下大衣跟了进去。沃伦德朝门里面点点头,理查森便走到前面,进入了一个宽大,四方形的书房。书房里的三面墙从地板到天花板都排满了书,理查森注意到其中许多书都是昂贵的手工装订书。在另一面带桃花心木护板的墙的中间,是一个大型的石砌壁炉。刚才炉火已经燃过了,现在只剩下几块烧黑的木炭在炉栅上冒烟。一张闪着光泽的深色写字台放在壁炉的一侧,皮面的沙发椅三三两两地在屋里排列成一圈。这房间里最突出的摆设在壁炉上面。在那上方有一个凹进去的长方形部分,在这个长方形的凹形里面巧妙隐藏起来的灯光照亮着一幅身着空军制服的年轻人的画像。它与哈维·沃伦德办公室里的那幅画像是同样的,只是更大一些。理查森注意到,那个长方凹形部分的底部形成了一个搁板,搁板上放着三件东西:一件是第二次世界大战时期蚊式轰炸机的模型;一件是一张装在衣袋大小的塑料袋里,折叠起来的地图;在这两件东西之间还放着一顶空军军官帽,帽子和上面的帽徽都已褪色发暗。党务指导在心里打了个寒战,想起了米莉的话:“象是供了个神龛。”哈维·沃伦德已经从后面赶了上来。“你现在看的是我的儿子,霍华德。”他说道。这句话是他到现在为止说的最温和的一句。说着,他呼出一阵充满威士忌酒味的气来。“是的,”理查森说道,“我想他就是。”他感到自己正在履行一项任何来访者都被履行的仪式。他想尽快结束这一过程。但哈维·沃伦德却是无法打断的。“我想你会对画像下面的东西感到奇怪的,”他说。“那些都是霍华德的,是我让他们送回来的。当他在战斗中牺牲后,我把他的全部东西都要了回来。我摆放了整整一橱框,每隔几天换一次。明天我将把那架小飞机拿走,换上一只袖珍罗盘。下星期我要用霍华德的钱包换下他的地图。他的军帽大多数时间都放在那里。我总觉得他什么时候会走进这间屋子,重新戴上它。”你还能回答什么呢?理查森想,不知道还有多少人经受这种窘境。如果传闻是真的话,那么人数是很多很多的。“他是个好小伙子,”沃伦德说道。他的话语仍有些不清。“品质非常好,而且是英勇牺牲的。我想你听说过。”他尖厉地说道,“你一定听说过。”“嗯。”理查森开口说道,然后又停住了。他知道,不管他说什么,要想止住对方滔滔不绝的话是不可能的。“那天,他们在轰炸被占的法国,”移民部长一本正经地说道。他的声音兴奋起来,好象这个故事他已讲过许多遍了。“他们驾驶的是蚊式飞机——一种双座轰炸机,就象那个模型一样。霍华德本来不必去,他参加的行动已经足够多了,但他自愿要求去。他负责指挥那个轰炸机中队。”“你看我们是不是应该……”理查森插进来说道。他想制止对方,立即制止……沃伦德根本没有听见他的插话,仍然深沉地说道:“由于霍华德的指挥,空袭很成功。虽然轰炸目标防守严密,但他们还是抹掉了它。对,他们那时总是说‘抹掉了目标’。”党务指导只好无可奈何地听着。“在返航的路上,霍华德的飞机被击中,霍华德身负重伤。但他继续驾驶……一架失去平衡的飞机……1英里1英里地搏斗着;他要保护他的领航员的生命……而他自己已经快不行了……”沃伦德哽噎住了,他好象带着醉意抑制住了抽泣。噢,上帝啊,理查森想,看在上帝的分上,快让这一套收场吧。但他在继续。“他终于飞了回来……安全降落了;领航员安全无恙……但霍华德牺牲了。”这时他的声音变了,变成发牢骚了。“他本来应该被追授予维多利亚女王十字勋章,至少应授一个优异飞行十字勋章。即使现在,我有时还想去争一争……这是为了霍华德。”“别去吧!”党务指导提高了声音,决心使自己的话被对方听见。“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别再管它了。”移民部长举起杯子一饮而尽。他对理查森作了个姿势。“如果你想喝点什么,请自己调吧。”“谢谢。”布赖恩·理查森来到放着一盘杯子、冰块和瓶子的桌前。他想,他的确需要来一杯。他倒了一大杯裸麦威士忌,又在里面加了些冰块和姜麦酒。他转过身来发现哈维·沃伦德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我从来不喜欢你,”移民部长说。“从一开始我就不喜欢你。”布赖恩·理查森耸耸肩。“啊,我想你不是唯一一个不喜欢我的人。”“你是杰姆斯·豪登的人,不是我的人,”沃伦德坚持道。“当杰姆要你作党务指导时,我提出反对。我想杰姆告诉你了,想让你反对我。”“不,他从来没告诉过我。”理查森摇摇头说道。“我也不认为他想让我反对你。没有什么理由要那样做。”沃伦德冷不防地问道:“你在战争中干什么了?”“噢,我在陆军里待了一段。没什么特殊经历。”他从不愿意提及自己在北非沙漠里和意大利的3年,那是战时最残酷的一个阶段。他曾任过中士,但即使是对亲密的朋友,他也很少谈起这些事。那些毫无意义的胜利使他感到厌倦。“你们这些懦夫的毛病就在这里。你们都活过来了,而那些发挥了重要作用的人……”哈维·沃伦德的眼睛又回到了画像上。“……许多人都没有生还……”“部长先生,”党务指导说道,“我们不能坐下吗?我有些事要和你谈。”他想立即把事情了结了,然后快点离开这座房子。他第一次开始怀疑起沃伦德的理智是否健全。“你说吧。”移民部长指了指两把面对面的扶手椅。理查森坐到一把椅子里,沃伦德走到桌前,往杯子里倒了一些威士忌。“好吧,”他走过去坐下。“说吧。”理查森想,还是开门见山吧。他平静地说:“我知道你和总理之间的那个协议,关于领导权,电视特权等,所有的一切我都知道。”一阵震惊中的沉默。隔了一会儿,沃伦德稍稍眯着眼睛狠狠说道:“杰姆斯·豪登告诉你了。他这个骗子……”“不。”理查森用力摇了摇头。“头儿没有告诉我,他也不知道我了解这件事。如果他知道了的话,他会大吃一惊的。”“你这个撒谎的杂种!”沃伦德跳了起来,他感觉自己有些站立不稳。“你要那么想就那么想吧,”理查森镇定地说道。“但我有什么必要撒谎呢?不管怎么说,我是怎么知道的无关紧要。事实都一样:我知道了。”“好哇,”沃伦德咆哮道。“这么说你是来讹诈我的。好吧,你听着,我风流倜傥的党务指导先生,我不在乎这个协议被人知道。你不但讹诈不了我,相反我倒是要笑到最后。咱们走着瞧!我要叫记者来,告诉他们这件事,就在这,今天晚上!”“请坐下,”布赖恩·理查森劝道,“而且我们是不是小点声?我们会打扰你妻子的。”“她出去了,”哈维·沃伦德不耐烦地说道。“家里没别人。”但他还是回到了座位上。“我并不是来威胁谁,”党务指导说。“我是来恳求的。”他想他应该先试试简单的办法,但他不抱太大希望。只有当其他一切办法都行不通时,他才能做最后的选择。“恳求?”沃伦德问。“这个恳求是什么意思?”“恳求就是恳求。我恳求你放弃头儿的这个把柄;让过去的一切都过去吧;交出那个书面协议……”“是吗,啊?”沃伦德嘲讽道,“我就想到你会这么说的。”理查森尽量使自己的话语更有说服力。“部长先生,现在保留它已没什么好处了,你看呢?”“我所能看见的是,你为什么突然到这里来要这个。你在企图保护自己。如果揭露了杰姆斯·豪登,他就完了,而他一倒,你也完了。”“我想是这么回事,”理查森厌倦地说道。“不过不管你相信不相信,反正我不怎么在乎它。”他想,这倒是真话,他脑子里的确没怎么考虑这种可能性。他问自己:我为什么这样做?是出于对杰姆斯·豪登的个人忠诚吗?他想,那只是部分原因。真正的原因绝不是这些。尽管豪登有自己的缺点,但他作为总理难道不是对国家有利吗?不管他为了维持自己的权力曾做过什么过分的事情,他作出的贡献要多得多。他决不应因丑闻而被赶下台,加拿大也不应受此污辱。布赖恩·理查森想,也许自己现在采取的是一种更间接的爱国行动。“不行,”哈维·沃伦德说道。“我的回答是,肯定不行,绝对不行。”这么说,那件武器还是得使用。两人互相打量着,沉默着。党务指导慢慢开口说道:“如果我告诉你说,我知道某种能迫使你改变主意的事情……是一种甚至在我们俩之间我都不愿谈论的事情……你愿意改变主意吗?即使现在改变还来得及。”移民部长有力地说道:“从天上到地下,没有任何事情可以使我改变已经说过的话。”“我认为有,”理查森平静地反驳道。“你知道吗,我知道你儿子的真情。”房间里的沉默似乎要永远持续下去。最后,哈维·沃伦德脸色苍白地轻轻说道:“你知道些什么?”“看在上帝份上,我知道,这还不够吗?”理查森激烈地说道。“别逼我把它说出来。”仍是那轻轻的声音:“告诉我,你都知道些什么?”显然,一切都要说出来,那可悲真相的一丝一毫也不能保留,一点幻想也不能有了。“好吧,”理查森柔声说道。“可你这样坚持真叫我遗憾。”他直直地盯着对方的眼睛。“你儿子霍华德根本不是什么战斗英雄。他在敌人面前吓得要死,抛弃战友,威胁整个行动,致使他的领航员牺牲。他因此受到军事法庭的审判,并被判有罪。在等待宣判的时候他上吊自杀了。”哈维·沃伦德面如土色。理查森阴沉地继续说道:“不错,是有一次对法空袭。但你儿子并不是总指挥,他只指挥他自己的飞机和他的领航员。而且他并不是自愿的。那是他第一次执行任务,第一次。”党务指导觉得嘴唇干了。他用舌头舔了舔,然后继续说道:“当时飞行中队成防御队形飞行。快到目标时,他们遭到激烈攻击。其他飞机都继续前进并且投下了炸弹;有些飞机被击落了。而你的儿子却不顾领航员的恳求,脱离编队,掉头逃跑,使他的战友们受到威胁。”沃伦德用颤抖的手放下威士忌杯子。“在他往回逃跑的途中,”理查森说道,“他的飞机被炮弹击中,领航员身受重伤,你儿子倒安然无恙。但你儿子却离开飞行员座位,拒绝驾驶。尽管那位领航员身带重伤,并且不是专门的驾驶员,他仍接过操纵杆,企图把飞机开回去……”他想,如果他闭上眼睛,他就可以想象出当时的情景:那狭小、拥挤的驾驶舱内溅满血渍,那是领航员的血;发动机震耳欲聋;机身上被炮弹炸出的一个大窟窿,风猛烈地卷进来;外面是轰轰的炮声。机舱内……恐惧四伏,象是阴冷可怖的乌云。在驾驶舱的一个角落里,一个畏缩颤抖着的、精神崩溃了的身影……你这卑鄙的杂种,你这可怜愚蠢的杂种,理查森想,你垮了。我们许许多多的人都在这条细微的道德边界旁犹豫,你却一脚跨过去了。上帝知道,你干的事情多少人都想干而不敢干。现在我们有什么权利指责你呢?哈维·沃伦德的脸上老泪纵横。他站了起来,泣不成声地说:“我不想听下去了。”理查森停住了。也没有多少可说的了:飞机在英格兰迫降了——那位领航员尽了最大的努力。人们把他们从飞机的残骸中拉了出来。霍华德奇迹般地根毛未损,领航员却已不行了……后来医护人员说,如果不是为正在返航用力驾驶而失血过多,他本来会活的……军事法庭;宣判有罪……自杀……后来,报告被保密,整个事情被封锁了起来。但哈维·沃伦德是了解情况的。即使在编织他那虚妄而愚蠢的英雄传奇时,他一直是知道真情的。“你要什么?”他颤抖地问道,“你想要我干什么?”理查森不紧不慢地说:“我要你和头儿的那份书面协议。”反抗的火焰在他的眼里跳动。“要是我不交出来?”理查森说:“我希望你别问我这个问题。”“我正在问你。”党务指导深深地叹了口气。“如果是那样,我将把军事法庭的情况搞个材料油印散发,把这些材料用白信封匿名信寄给渥太华的一切重要人物:议员、部长、报社、公务员、你们部的副部长们……”“你这个蠢猪!”沃伦德气得说不出话来。“你这下流的恶棍、猪猡。”理查森耸耸肩。“我并不想这样做,除非你逼迫我。”“人们会理解的,”哈维·沃伦德说。他脸上的血色开始恢复了。“我告诉你,他们会理解和同情的。霍华德当时还小;他还是个孩子……”“他们本来一直都会同情的,”理查森说道。“而且即使现在,他们仍会为你的儿子难过。但不是为你。他们本来会的,但现在不会了。”他朝墙上那凹进去的画像、画像下那荒谬而无用的遗物点点头。“他们将记住你这套把戏的,你将成为渥太华的笑料。”他心里在怀疑自己说的是不是真的。当人们知道这事后,许多人将会感到好奇,会做出种种猜测,但也许很少会有人发笑。有时人们会表现出难以预料的理解与同情。也许,大多数人会感到奇怪,奇怪是什么扭曲心灵导致沃伦德搞这种欺骗呢?是不是他要使自己的辉煌之梦在儿子身上体现?是不是他那巨大的失望和死亡的悲伤使他的精神受到了影响?理查森本人只能感到一种深深的、痛楚的怜悯。但沃伦德却相信自己将受人嘲笑。他脸上的肌肉在抖动。他突然奔向壁炉,抓起炉旁的一根拨火棍,然后举了起来,狠狠地朝上面的画像打着,砍着、撕着,直到只剩下画像框和几片帆布为止。然后他一棍子砸碎了飞机模型,接着又把图囊和军帽扔进壁炉里。他转过身来,气喘吁吁地问道:“嗯,这下你满意了吧?”理查森也站了起来。他平静地说道:“你这么做我很遗憾。你没必要这样。”移民部长的眼泪又流了下来。他几乎是驯顺地走到椅子前面坐了下来,本能地拿起他先前放在那里的威士忌杯子。“好吧,”他轻声地说道,“我给你那个协议。”“还有所有的复印件,和你保证没有其他复印件的保证书。”沃伦德点点头。“什么时候给?”“需要两三天。我得到多伦多去。那个协议放在那里的一个保险柜内。”“好吧,”理查森指示道。“当你拿到它时,我要你直接把它交给头儿。而且不能让他知道今晚在这发生的事。这也是我们之间协议的一部分,懂吗?”沃伦德又点点头。这样一来,理查森的这一安排就要靠对方的信用了。但他相信,对方不会反悔的。哈维·沃伦德抬起头来,眼睛里充满仇恨。理查森想,真奇怪,这个人的心绪和感情的起伏变化竟能如此迅速。“曾有一段时间,我本可以把你毁掉,”沃伦德慢慢地说道。接着他又暴躁地加了一句,“知道吗,我现在还在内阁里。”理查森不以为然地耸耸肩。“也许。不过坦率地说,我想你不再有什么作用了。”他走到门口,又回过头说道,“不用起来了,我自己出去。”开车回去的路上,种种反应一并袭来:羞耻感、厌恶感、沉重的压抑感。此刻,布赖恩·理查森比任何时候都更需要温暖的人际感情。快到市中心时,他在一个付费电话亭旁停下,让“美洲虎”的发动机空转着,拨了米莉的电话号码。他默默地祈祷着:请在家吧,米莉,今晚我需要你。求求你。听筒中的铃声响了许久,但没有人接。最后,他只好挂回了听筒。没有别的地方可去,只能回他自己的公寓了。他甚至发觉自己在希望埃洛易丝这一次能在家。可她不在。他在一间间空无一人的房间里走过,然后拿起了一只高脚怀、一瓶没打开的裸麦威士忌,开始没步骤地把自己灌醉。2小时之后,半夜1点钟刚过,冷漠、美丽、穿着华贵的埃洛易丝·理查森打开公寓的门走了进来。她进到了乳白色墙壁的、陈设着瑞典式胡桃木家具的起居室,发现她丈夫正倒在米色的宽幅地毯上,酩酊大醉地打着呼噜。在他身旁是一个空瓶子和一只打翻了的玻璃杯子。她厌恶地皱着鼻子,走进了自己的卧室,然后象往常一样将门反锁上。 第十六章 威利斯法官 在温哥华大饭店一间套房的客厅里,杰姆斯·豪登交给他的行政助理艾略特·布劳瑟一张1加元的钞票。“到大厅去,”他指示道,“给我买6棒巧克力。”他已决定,如果他将来写回忆录的话,他一定写上,当总理的一个好处是,你可以派别人去给你买糖果。这对任何雄心勃勃的孩子来说都是极大的激励。当那个象往常一样表情严肃的年轻助理走后,豪登关上了通往外屋的门,使自己不受外屋由党员志愿者组成的临时办公人员打字、打电话声音的干扰。他坐到一把沙发椅上,考虑着几天来巡回讲演访问的进展。毫无疑问,这是他个人的一次辉煌胜利。在他全部的政治生涯中,他的雄辩天才从没有现在这样发挥得淋漓尽致,从没有象现在这样有效地征服了听众。负责写稿的两个人是布赖恩·理查森新雇来的,一个来自蒙特利尔,一个来自美国纽约市的《时代与生活》杂志。他们的确写得不错,但豪登的即兴发挥更出色。当他有时抛开稿子,满怀自信和激情地讲演时,他往往更能感染听众。无论是有准备的还是即席的,他所谈的都是关于北美的传统和敌对意识形态对它生存的威胁。他宣告,这是一个团结的时代,结束渺小和内部争吵的时代,是一个超越枝节问题,首先追求人类自由伟大事业的时代。人们的反应异常炽烈,仿佛他说的话正是他们渴望听到的;仿佛他正是他们寻求的领袖……按照计划,豪登总理没有提及联合宪章的事。按照宪法,必须先向议会宣布这一消息。但他仍能感到,时机已经成熟。他感到,全国好象已经准备好与美国建立更紧密的联系。他的政治直觉很少失误。在多伦多,他的听众站起来为他鼓掌欢呼长达几分钟。在威廉堡、温尼伯、里贾纳、卡尔加里和埃利蒙顿市,他受到了同样或类似的欢呼。现在的温哥华市是他返回东部前的最后一站。今晚,他要在伊丽莎白女王大剧院向3000名听众发表演说。新闻界对他巡回讲演的报道,以及舆论界的反映都十分热烈。无论在报纸上,还是在电视与收音机广播中,他的讲演都是头条重要新闻。在过去几天中几乎没有其他重要新闻,没有重大灾难或事故,没有可怖的情杀,也没有地区性武装冲突转移新闻界的注意力。豪登想,他简直太幸运了。当然,他有时也遇到一些小小的麻烦。亨利·杜瓦尔事件仍然每天出现在报端,对政府就这一问题所持立场的批评仍在继续。还有那些支持偷乘者杜瓦尔的示威者,他们在他停留的每一站都举着标语牌示威。在他向公众讲演时,总有人就这一问题向他提出质问。但他能感觉到,示威者的热情在下降。也许是因为,任何东西都比不上对失败了的事业的热情消逝得快。他希望年轻的助理布劳瑟快一点回来。一会儿,他想的这个人衣袋鼓鼓囊囊地走了进来。“你也来一棒吗?”总理问道。他剥去包装纸,得意地嚼了起来。“不,谢谢您,先生,”行政助理答道。“说实话,我实在不喜欢甜的东西。”你当然不喜欢的,豪登想道。他说道:“你已经和本地负责移民的那个人谈过了吗?”“是的,他今天早上来过了。他叫克雷默。”“关于杜瓦尔的事情他说什么了?”“他向我保证说,杜瓦尔的支持者们已经没有什么进一步的法律步骤可采取了。看起来这个案子已经基本上寿终正寝了。”豪登想,只有艾略特·布劳瑟才会在谈话中使用“基本上寿终正寝”之类的词。“好吧,但愿这一次他没说错,”他说道。“不过我可以告诉你,只有当那个死尸被抬走之后我才会放心。那船什么时候起航?”“后天晚上。”是他在渥太华宣布联合宪章的同一天,豪登想。“克雷默先生非常想见您,”年轻的行政助理说道。“他好象想解释一下他在这一案件中的行动。但我告诉他了,这根本办不到。”豪登赞许地点点头。许多文职人员都想向总理解释他们的行动,特别是当他们处理情况不当时。显然,克里默也不例外。“你可以给他传个话,”杰姆斯·豪登说。他想,不妨再给那人一点压力。“告诉他,我对他在法庭上的做法极为不满。他当时不应提出举行专门听证会。那样只能使一个快要完结了的案子重被提起。”“我想他要解释的正是这个……”“告诉他,我希望他今后有更好的表现。”豪登坚决地加了一句。他的语调明确表示,这件事到此为止。行政助理犹豫了一下,然后略带歉意地说道:“还有一件事,也是与亨利·杜瓦尔有关的。他的律师梅特兰德先生已经来了,要见您。您记得吗,您同意了……”“看在上帝的份上!”总理突然雷霆大发,一拳砸在他旁边的桌子上。“难道就没个完了?”“我也在问自己这个问题,先生。”大约一年前,当艾略特·布劳瑟刚来的时候,豪登的一阵发火会使他好几天心神不安。但近来,他已经能比较从容地应付这种情况了。总理愤怒地问道:“这是那个见鬼的报社的主意,是不是?”“是的,是《温哥华邮报》。他们建议……”“我知道他们建议了些什么,司空见惯。”他继续愤愤地说道,“现在的报纸已经不满足于报道新闻了,他们不得不自己制造新闻。”“可您的确同意了……”“我知道我同意了!你为什么总是告诉我一些我已经知道了的事?”布劳瑟表情木然地答道:“因为我说不准您是否记得。”有的时候,豪登怀疑这个行政助理是不是真的那么毫无幽默感。这一要求是昨天在卡尔加里向他提出的,当时《温哥华邮报》登了一则消息,说那个律师梅特兰德要在总理到达西海岸后寻求与总理对话。无线电广播也播出了这一消息。在与布赖恩·理查森通话讨论后,他们一致认为只能有一种答复。现在梅特兰德已经来了。“好吧,”杰姆斯·豪登阴着脸说道,“让他进来。”阿兰·梅特兰德已经在套房的一个外间等了3刻钟了。随着时间分分秒秒地逝去,他的不安和紧张不断加剧。现在,当他被领进里间时,他甚至弄不明白他到底来这里干什么。“早上好,”总理轻快地问候道。“我听说你希望见我。”两人谨慎地互相打量着。阿兰的紧张已被兴致所代替,他发现对方是一个高个子,双肩略塌,舒服地坐在一张沙发椅中。他那张鹰脸、沉思的眼睛和长长的鼻子,他已从成千上万的报纸和电视屏幕上看见过。不过眼前的这张脸比照片上的要老一些,皱纹更多一些。他脸上的倦意是阿兰没有料到的。“谢谢您会见我,总理先生,”阿兰说道。“我想代表亨利·杜瓦尔亲自向您呼吁。”豪登想,现在的年轻律师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年轻了。或者,也许仅仅是在那些年事已高,并且越来越高的律师眼中看来是如此。看着眼前这位留着平头,有着运动员般身材的年轻人,看着他那犹豫地站在那里的样子,豪登回忆着自己40年前是不是也这样青春洋溢,精力旺盛。“噢,坐下吧。”总理指指他对面的一把椅子,阿兰坐了下来。“你得说得简短些,梅特兰德先生,因为我只能抽出几分钟时间。”“我料到了,总理先生。”阿兰谨慎地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毕恭毕敬。“所以我想省略这个案子的事实。我想您已经听到关于它的大多数事实了。”“听到了!”豪登努力忍住了想歇斯底里地大笑一阵的欲望。“我的天!几个星期来我好象没听过别的事情。”阿兰笑了。是一种热情而孩子般的微笑。来得快,消失得也快,豪登这样想道。阿兰马上又变得严肃起来,说道:“总理先生,有许多情况是那些事实没有说明的:例如那船上的条件;一个人被禁锢在不如动物笼子的舱洞里;一个没有自由、没有希望的人……”“你想过吗,梅特兰德先生,”豪登打断道,“那不是一条加拿大船;那上面的一些条件已经存在了很长时间;而且那不关我们国家的事。”“那它们关谁的事,总理先生?”阿兰的眼睛里闪耀着火光,他原先的紧张不安早已被忘掉了。“我问您,难道我们不应该对我们紧密的小俱乐部以外的那些人表示关心吗?”豪登耐心地答道:“你谈到了紧密的俱乐部。你不知道吗,加拿大在移民方面的记录是世界上最好的。”阿兰·梅特兰德在椅子里把身体向前探了探。“这方面别人没有条件与我们竞争,不是吗?”正中要害,豪登想道。但他还是厉声答道:“关键不在这里。真正的问题是,我们有一套有关的法律与规定,如果这些法规还有点意义的话,我们就应该遵守它。”“有些法律过于专断,特别是涉及人权的那部分。”阿兰说道。“如果你有这种看法的话,你可以到法庭起诉么。”“你的移民部驻温哥华的负责人可不这么想。他告诉我说这不关法庭的事。”“不管怎样,你还是上法庭去了,并且打输了官司。”豪登坚持道。阿兰沮丧地承认道:“是的,我们输了。正因为这个我才到这来乞求您。”他脸上又闪出一丝微笑。“如果需要的话,我可以下跪。”“不,”豪登也笑着答道。“我可不要你那样做。”“我想和您谈谈杜瓦尔,总理先生。”如果说他在这谈话的时间不多,那么他就必须充分利用这点时间。阿兰说,“他是个好小伙子,是个实在肯干的工人,我相信,他将成为一个好公民。当然,他的英语说得不好,没受过教育……。”“梅特兰德先生,”总理语气坚定地打断了他的话,“这个人不能入境的原因很简单。这个世界上充满了那些表面上看来值得帮助的人。但对他们的帮助必须有秩序、有计划、有行动纲领。正因为如此,我们需要有一部移民法……”而且,他无论如何也不能屈服于这种荒谬的、不相称的公众抗议,他顽固地想道。在渥太华机场上蒙受的耻辱仍使他心头隐隐作痛。即使抛开哈维·沃伦德的威胁说,在现在作出让步也会显得太软弱、太可笑了。作为总理,他在这件事上的观点已经尽人皆知;显然不能随随便便不算数了吧。阿兰·梅特兰德还在争辩。“亨利·杜瓦尔现在是在温哥华,而不是在匈牙利、或埃塞俄比亚或中国,总理先生。他就在这里。”他略带悲伤地说道,“而据说在这里,那些地位低下的人能获得新生。”地位低下的人。杰姆斯·豪登一时不安地想起了那所孤儿院。也是多亏了一个人,一个他自己的阿兰·梅特兰德,使他赢得了外部世界的意外机会。但至少他出生在加拿大。他想,这次谈话已经够长了。“移民法是我国的法律,梅特兰德先生。毫无疑问,它有其缺陷,但它是加拿大人民决定的。根据这一法律,我遗憾地说我对你的回答只能是否定的。”会见结束的礼节匆匆地履行完了。豪登站起身来,握着阿兰的手。“请允许我祝你事业成功,”他说道。“也许有一天你会进入政界。我觉得你一定会干得很出色的。”阿兰平静地说道:“我不会的,总理先生。政界里令我不喜欢的事情太多了。”当阿兰·梅特兰德走后,总理又挑了一棒巧克力,若有所思地咬着。过了一会儿,他唤来了行政助理,不耐烦地要看他晚上讲演的稿子。在温哥华大饭店的候客厅里,丹·奥利夫正在等阿兰·梅特兰德。看见阿兰下来,他满怀希望地问道:“有什么变化吗?”阿兰摇摇头。“嗯,”奥利夫欢快地说道,“你的行动使公众继续注意这个案子,这本身就是有价值的。”阿兰阴郁地问道:“是吗?你说说,如果政府不肯让步,公众又有什么办法?”“你没听说吗?公众可以更换政府,这就是办法。”“啊,那太好了!”阿兰说。“我们就等着大选吧,到那时给亨利·杜瓦尔寄个明信片,把好消息告诉他。但愿我们那时知道他在哪里。”“走吧,”丹·奥利夫说道。“我开车送你去你的办公室。在路上你还可以给我说说豪登都讲了些什么。”当阿兰走进办公室时,汤姆·路易斯正在他自己的玻璃隔间里。他和丹·奥利夫一路交谈着,将他送回来后丹就开车走了,大概是回《温哥华邮报》了。阿兰又向汤姆重复了一遍他与总理谈话的内容。汤姆说:“我看,你一旦咬住了一块骨头,你是决不会松口的。”阿兰点点头。他在想是不是应该给莎伦打个电话。也许没什么理由要打电话。自从两天前他们通过话以来,他们一直没再通过话。“对了,”汤姆说道。“你的办公室里有你一件包裹,是司机开车送来的。”阿兰好奇地走进自己的小间。桌子中间放着一个方形的、用纸包起来的包裹。他打开纸包,拿出一只盒子。他打开盖子,发现在一些软纸下面露出一个泥塑人形,是尊头肩胸像。旁边的一张纸条上写着:“我想把它塑成克雷默先生,可它还是变成了这个样子。所以,请别用针——千万别!爱你的——莎伦。”他拿起那尊人像,惊喜地发现,它是一尊模仿自己的半身像。在离总理下榻的温哥华大饭店不到四分之一英里远的地方,不列颠哥伦比亚省最高法院的威利斯法官正在自己的接待室里踱着步,他已经这样踱了一个多小时了。一向面目冷峻、严厉、外表镇定的威利斯法官,此时内心里正在进行着一场搏斗。他内心这场战争的战线很明确。一方是他作为法官的道德准则,另一方是他个人的良心。双方都集中在一个问题上:亨利·杜瓦尔。埃德加·克雷默告诉总理的行政助理说:“杜瓦尔的支持者们已经没有什么进一步的法律步骤可采取了。”经过一周多的时间寻找法律范例,阿兰·梅特兰德也得出了同一结论。但威利斯法官所掌握的知识可以表明,他们两人的结论都是错误的。他所掌握的知识十分有力,如果立即加以使用,就能把亨利·杜瓦尔从船上解救出来。至少是暂时的。甚至可能是永远地解救出来。打开牢笼的钥匙藏在一本厚厚的装订文献里——《不列颠哥伦比亚省报告》第34卷,1921年。法官的桌子上现在就放着一本。书被翻到以“对艾哈迈德·辛格的公诉”为标题的一页。书纸和上面的字迹都已褪色变黄了,但它们包含的法律原理仍然有效,用法律术语来讲,它包含的“裁决理由”依然成立,如同它是昨天宣布的一样。当时,一名加拿大法官裁决道:艾哈迈德·辛格在1921年……“不能仅仅被驱逐到一艘船上。”……因此,今天的亨利·杜瓦尔也同样不能。那位早已谢世的法官当时宣布,任何人都只能被驱逐到他所来自的那个国家,而不能到其他地方。但“瓦斯特维克号”并不是去黎巴嫩的……不是去亨利·杜瓦尔来的那个国家和他当时上船的地方。“瓦斯特维克号”是一艘不定期航行的远洋货轮,它去的下一个港口是爱尔兰的贝尔法斯特,再下一站现在还不清楚……因此,对亨利·杜瓦尔的拘禁令是站不住脚的,是不合法的。这是对艾哈迈德·辛格一案的裁决中说的。威利斯法官是极为谨慎地了解到有关“瓦斯特维克号”的情况的,他对这一案件的进展情况也是极为谨慎地进行了解的。他前几天得知,阿兰·梅特兰德和汤姆·路易斯正在寻找能制止驱逐杜瓦尔的法律判例。后来,他又得知两人没有找到。对这一结果他毫不惊奇。他并不责怪两个年轻律师没有找到“艾哈迈德·辛格”案卷。那个案卷被错误地摘编到“加拿大摘要”部分的索引里了,而这种事并非罕见。要不是威利斯法官很多年前极为偶然地发现这个案例,他也决不会知道它会编在这部分里。从那以后他一直记着这件事。威利斯法官想,如果他是亨利·杜瓦尔的律师,他就立即申请一个新的人身保护令,今天下午就申请。而作为法官,如果他接到了这个申请,他就会立即批准。不是象上次那样采取“如无反对,即行生效”的折中措施,而是直接批准人身保护令,从而可以立即将亨利·杜瓦尔从船上释放出来。但他是法官啊;他不是律师。任何人也不能身兼此二职。法官的职责就是依法公正地受理提交给他的事宜。法官不应直接卷入案子,采取有利于某一方当事人的行动。当然,有时法官为了伸张正义,可以稍稍点拨暗示某方律师采取某些步骤。威利斯本人在有关亨利·杜瓦尔“如无反对,即行生效”的听证会上也曾这样做过。如果超出这一范围进行干涉,那就要受到谴责,那就是背叛法官的职责。威利斯先生再次在窗户和写字台之间的地毯上踱起步来。今天,他那消瘦的肩膀更弯曲了,好象是责任的重担把他压弯了。他那沉思的长方脸上笼罩着不安。威利斯想,如果我不是法官,事情就简单多了。我可以拿起桌上的电话要阿兰·梅特兰德。当他答应时,他只需说:请查阅《不列颠哥伦比亚省报告》第34卷,1921年,第191页,“对艾哈迈德·辛格的公诉”一案。这就足够了。阿兰是个头脑敏锐的年轻人,不等今天登记处关门,他就会前来申请人身保护令。那样就能防止亨利·杜瓦尔跟着船离开。他想,我在乎这事。阿兰·梅特兰德在乎,我也在乎。可由于我是法官,我不能……做这事……无论是直接的还是间接的。然而……还有“不言而喻的大前提”。这是他多年前在法律学院时记住的一句话。这句话学校现在还在教授,只是不常提及罢了,尤其是有法官在场时不提。所谓“不言而喻的大前提”是一种观点。它认为,任何法官,不论其愿望如何,都不可能完全不偏不向。法官也是人;因此他永远也不能把尺度绝对持平。他的每一个思考和行动都有意识地或无意识地受他生活经历与背景的影响。威利斯法官承认这一论点。他还知道他自己也有一个大前提,这个前提可以归结为一个词:贝尔森。那是1945年的事。如同他那一代的许多人一样,他的律师生涯被第二次世界大战打断了。他作为一个炮兵军官,和派往欧洲的加拿大士兵们一起,从1940年一直服役到战争结束。在战争快结束时,已荣获军功十字勋章的威利斯少校作为英军第二军团的联络官,随同第63反坦克团解放了纳粹的贝尔森集中营。他在贝尔森待了一个月,而他在那里所见到的一切将永远象幽灵一样伴随着他后来的生活。在那以后许多年,甚至直到现在,那令人毛骨悚然的30天中的经历仍然强烈地、历历在目地进到他的睡梦中。威利斯是个在严厉的外表下有着学者内心世界的敏感的人,当他离开贝尔森时,在他的有生之年,只要能为拯救那些受苦受难的人们贡献力量,他将不遗余力。作为一名法官,要做到这一点是不容易的,有的时候,他带着疑虑宣判了有罪的被告,而他内心的直觉却告诉他,主犯是社会,而不是哪个人。但也有的时候,对一些大多数人都认为不可救药的重罪犯,他念其可怜不幸而从轻判处,因为那过去的阴影……那不言而喻的大前提……又浮现在了威利斯法官的脑海里。现在。又是如此。和“如无反对,即行生效”听证会前一样,亨利·杜瓦尔的命运仍在深深地搅扰着他。一个被囚禁的人。一个被正当释放的人。在这两个人之间隔着法官崇高的尊严。委曲尊严,匡扶正义,他想道。他走到了电话前。他决不能直接给阿兰打电话,他的谨慎在告诫他至少要做到这一点。但还有别的办法。他可以告诉他以前的律师合伙人,他是一个受人尊敬的人。此人异常机敏,一定能理解他的意思。他会立即把信息传递过去,并且不会透露消息的来源。但他的前合伙人是对法官的参与十分反感的人……威利斯法官叹了口气。他想,搞阴谋,从来没有完美的办法。电话通了,他高声说道:“我是威利斯。”电话那端,一个低沉的声音热情地说道:“我真高兴,阁下,真没想到。”法官急忙打断对方的话:“我这是一个非正式的电话。”对方大笑起来。“你好啊,威利斯?很久没见了。”对方的话音里有着真诚的情感。“我知道。我们什么时候得聚一聚。”怀疑他们能否会到一块。由于法官特殊的工作,他必须十分孤独地生活。“嗯,威利斯,有什么事我可以效劳吗?你想起诉什么人吗?”“不,”威利斯法官说。他从来不善于闲聊。“我想和你说说杜瓦尔案件的事。”“噢,那个偷乘者的事。我看到你的裁决了。真可惜,不过我看你也没有别的办法。”“是的,”法官承认道,“没别的办法。不过,年轻的梅特兰德倒是个聪明的年轻律师。”“我同意,”对方说道。“我想他给我们的职业增添了不少光彩。”“我听说他们下了大力气寻找判例。”“据我所听到的,”对方又大笑起来,“梅特兰德和他的合伙人把法律图书馆翻了个底朝上。可惜他们不走运。”“我倒感到奇怪,”威利斯法官慢聊。“我想和你说说杜瓦尔案件的事。”“噢,那个偷乘者的事。我看到你的裁决了。真可惜,不过我看你也没有别的办法。”“是的,”法官承认道,“没别的办法。不过,年慢地说,“他们为什么没去查查《不列颠哥伦比亚省报告》第34卷1921年,第191页上的‘对艾哈迈德·辛格的公诉。’我想,根据那个判例,他们得到人身保护令是没有问题的。”电话的那一端沉默了。法官可以想像出对方的眉毛挑了起来,似有不满。一会儿,对方用比刚才冷淡了一些的声音问道:“你最好再说一遍那个出处,我没记全。”他又重复了一遍,一会儿便放下了听筒。威利斯法官想,我们无论做什么都要付出代价的。但他知道,那条信息将被传过去。他看了看表,然后重又回到桌子上堆积的判决书上工作起来。4个半小时之后,当黑夜开始降临在城市上空时,那位年轻而瘦弱的书记员站到门口说道:“阁下,梅特兰德先生来申请人身保护令。”在明亮的泛光灯照射下,“瓦斯特维克号”吊索起伏,正在往舱里装木料。阿兰·梅特兰德兴奋而自信地奔上满是铁锈的舷梯,来到拥挤而残破的主甲板。船上的化肥味已经没有了。即使有一点遗迹也被正在吹来的新鲜海风驱走了。从新近砍伐的冷杉和雪杉木散发出的清香气味正在船上飘溢。夜晚是寒冷的,但头上的星星仍在闪亮。阿兰曾在圣诞节上午见到的那位三副,从船首楼走了过来。“我来见杰贝克船长,”阿兰向对方喊着。“如果他在自己舱里的话,我会找到路的。”细瘦的三副走近了说:“那你就自己去吧。即使你不认识路,你今晚也会有情绪慢慢找的。”“是的,”阿兰赞同道,“我想是这样。”他下意识地摸摸西服的口袋,看看那张宝贵的纸是不是还在。他朝船里面走去,边走边回头问道:“你的感冒怎么样了?”“等我们一起航就会好的,”三副说道。“只剩48小时了,很快。”48小时。真玄呐,阿兰想。不过看来他终于抢在了时间前面。今天下午他正待在吉尔福特街他的公寓里,突然汤姆·路易斯传来信息:去查阅“对艾哈迈德·辛格的公诉”一案。他决定不放过任何可能的机会,但并没有抱多大的希望去了法律图书馆。当他读到1921年的那个裁决时,他的心都快跳出来了,然后便是一阵旋风般紧张地起草、打字、校对和整理法律规定的宣誓书与人身保护令材料。无论紧急不紧急,即使是巨兽张着血盆大口扑来,也得用纸张文件去堵住……然后便是向最高法院飞奔,要在关门前赶到登记处。他终于及时赶到了。几分钟后,他出现在威利斯法官面前,今天他恰好又是在庭接待法官。法官象往常一样严厉和冷漠。他仔细地听着,简短地问了几个问题,然后便批准了人身保护令——不是上次那微弱无力的“如无反对,即行生效”令,而是无条件的人身保护令。这是一个不寻常的、平静的却激动人心的时刻。现在,阿兰的口袋里揣着那命令的原件和一份复印件,上面写着:我们的护教者,英联邦、加拿大和其它王土的伊丽莎白女王,以上帝的名义……命令你在接到此令后立即……释放亨利·杜瓦尔的正身。”当然,之后还要举行法庭听证会,定于后天举行。但其结果已是肯定的了:“瓦斯特维克号”将起航,而亨利·杜瓦尔将不在船上了。阿兰提醒自己,明天什么时候一定要给那位向他提供线索的律师打个电话。汤姆·路易斯记下了他的名字。是那人使他们扭转了局势……他走到船长的门前敲了敲。里面有个声音大声道:“进!”穿着西服背心的杰贝克船长正笼罩在他的烟斗冒出来的浓密的烟雾中,在遮着的台灯下写航海日志。他放下钢笔,站了起来,象往常一样礼貌地让客人坐在一把绿色的皮椅上。阿兰因突然吸入烟雾而轻声咳嗽着,他开口说道:“我打断了您……”“没关系,已经写完了。”船长伸手合上航海日志,又疲倦地说:“将来的考古学者在考察我们时代时永远也不会懂的。我们留下的文字太多了。”“提到文字,”阿兰说道,“我也带来点东西。”他微笑着拿出人身保护令,递给了杰贝克船长。船长慢慢地默读着,嘴唇也跟着动着,不时因讳涩的法律术语而停顿着。最后,他抬起头来,难以相信地问道:“这么说,你还是成功了?”“是的,”阿兰愉快地说着。“这个保护令的意思是说,亨利已被从船上释放出来。他将不和你一起起航离开了。”“现在,马上吗?”“马上,船长,”阿兰果断地说道,“我想让他收拾自己的东西,然后跟我走。这个命令要求由我暂时监护他。”他又说道,“如果你有什么怀疑,可以找骑警来……”“不,不!这不需要。”杰贝克船长放下人身保护令,脸上浮出热情而迷人的笑容。“我真不知道你是怎么办到的,梅特兰德先生,但我还是要祝贺你。只是太突然了,太突然了。”“我知道,”阿兰说,“我自己也有些喘不上气来。”10分钟后,亨利·杜瓦尔出现在船长室里,他的眼睛闪着光芒,脸上是幸福的笑容。他身上穿着一件大了好几号的起绒粗呢西服,手里提着一只捆起来的瘪纸板手提箱。阿兰想,明天早上首先要做的事情中应当包括,用那笔基金为杜瓦尔买些新衣服,以便出庭。“梅特兰德先生要带你走啦,亨利。”船长宣布道。年轻的偷乘者点点头,激动和渴望使他脸上闪烁着异样的光彩。“我已经知道。”“你将不回到船上来了,”船长平静地说道,“所以现在我和你道声再见。”年轻人脸上的激动神情不见了。仿佛是船长的话使他看见了一个没有预见到的现实。他迟疑地说:“这个好船。”“许多事情都是事在人为,”船长伸出手来。“我祝愿你幸福,亨利,愿上帝保佑你。努力工作,多多祈祷,要听梅特兰德先生的话。”杜瓦尔忧愁地默默点点头。阿兰想,这真是一个奇怪的场面,仿佛是父亲和儿子在告别。他感到两人都不愿意结束这一时刻。“我们走吧。”阿兰要回人身保护令原件,留给船长一份复印件。阿兰一边和船长握手,一边说道:“杰贝克船长,与你结识我十分愉快。希望我们能再见面。”“如果我再有偷乘者的话,我将找你来帮助他们。”船长笑着说道。消息迅速传遍全船。当阿兰和杜瓦尔走出船长舱时,船员们已经自动停下了装船工作,排列到船栏杆旁,兴奋地议论着。斯塔比·盖茨拖着脚走上前来说:“再见啦,朋友,祝你万事如意。这是我和小伙子们送给你的。”阿兰看见一叠钞票递到了杜瓦尔手上。当他们走下舷梯时,船员们中间发出吵吵嚷嚷的欢呼声。“站住别动!”从黑暗的码头上传来一声高叫。阿兰刚刚停住脚,只见镁光灯闪成一片。“嘿!”他叫道。“这是怎么回事?”“是新闻报道嘛,还能是什么?”丹·奥利夫说道。其他记者也都围了上来。“你偷偷来啦,梅特兰德,”有人欢快地说道,“但我们还是找到了你的踪迹。”有一个声音道:“你干得好!”“听我说,”阿兰抗议道,“我今晚什么也不能说。也许明早我们会发个声明。”“让亨利说句话怎么样?”“你愿意让亨利说说吗?”“不,”阿兰坚决地说道,“总之现在不行。”丹·奥利夫轻轻问道,“你是怎么到这里来的。”“我坐出租汽车。”阿兰答道。“我的车就在这儿,你要到哪我带你去哪。”“好吧,”阿兰同意道。“走吧。”在其他记者们的反对声中,他们钻进丹·奥利夫的面包车。闪光灯还在周围不停地咔嚓咔嚓闪亮,杜瓦尔高兴得合不上嘴。当车驶离了码头时,丹问道:“你要把他带到哪去?”阿兰忽然意识到,由于其他的事情太多,都需要他一一思考,使他……他说:“让你说着了,我还一直没考虑这个问题呢。”他想,他自己的公寓太小了。但汤姆和丽莲·路易斯也许暂时能提供一个床位吧……“我就知道会这样,”丹说道。“所以我们报社在温哥华大饭店里租了一个套房。由我们负责全部费用。”阿兰迟疑地说:“我想这个可以吧。不过我原想找个简单点的……”“管他呢!”丹加速闯过一个黄色交通灯,又说道:“让亨利也享受享受吧。”一会儿他又说道:“关于那个旅馆房间,我刚才忘了告诉你了。总理就住在那层楼的另一间房间里。”他哈哈笑了起来。“豪登会喜欢的!” 第十七章 玛格丽特·豪登 “天啊!我从来没看见过这么大的标题。”玛格丽特·豪登惊叹道。在豪登的起居室里,一张《温哥华邮报》正摊开放在桌子上,报纸上的通栏标题是:亨利上岸了!这一版的整篇幅刊登的都是杜瓦尔和阿兰的巨幅照片,还有一篇由黑体字印刷的关于他们俩的新闻。“他们称这是‘基督的第二次降临’一类的特大新闻。”党务指导布赖恩对玛格丽特说道。“这种版面只在特殊的场合用,例如,象政府下台之类的新闻。”他阴郁地说道。正在踱步的杰姆斯·豪登厉声说道:“如果你不介意的话,你那幽默还是留着以后用吧。”“我们需要提提精神。”布赖恩·理查森说道。外面正在下着雪,天色已晚。昨天晚上在温哥华讲演结束之后,总理乘飞机回到了加拿大东部。中午时分,他在魁北克市讲了话。不到一个小时之后,他又要离开渥太华,去蒙特利尔参加一个群众集会。明天下午4点钟,他将在众议院宣布联合宪章。过去几天中的紧张劳顿已经开始在他身上产生作用了。刚刚发行几小时的那张《温哥华邮报》是理查森专门安排由飞机带来的。他自己亲自到渥太华机场取来了报纸,然后开车直接来到总理的寓所。他已经了解到,这条新闻的版面安排在全国多家报纸中是有一定代表性的。杰姆斯·豪登停住了踱步,讥讽地问道:“我想他们总会在什么地方提到我的讲演了吧。”他在温哥华的讲演是他整个巡回演说中最精彩的一次,如果换一种情况,他的讲话一定会成为今天新闻的焦点。“在这儿呢,”玛格丽特翻着报纸说道。“在第三版上。”她好象是努力抑制住了笑意。“噢,天啊,篇幅的确是小了些。”“你找到了有趣的东西我真高兴,”她丈夫冷若冰霜地说,“不过就我来说,我不觉得它有趣。”“对不起,杰米。”玛格丽特竭力想使自己的声音带有悔悟的音调,但却不很成功。“不过说实话,我总是禁不住想:你们所有的人,整个政府都那么坚决;可这个小家伙……”布赖恩·理查森缓缓地说道:“我赞同你的话,豪登夫人。那个精明的年轻律师把我们搞得狼狈不堪。”“我再说最后一次,”豪登暴怒地叫道,“我对谁赢了谁不感兴趣。”“请你别喊了,杰米。”玛格丽特请求道。“可我感兴趣,”理查森说道。“到了清点选票那一天关系就大了。”“我们应当根据事实说话,这个要求不算过分吧?”豪登坚持道。“好吧,”理查森粗鲁地说道。“我们来看看这个吧。”他从里面衣袋里拿出一张叠起来的纸。“今天早上一次新的盖洛普民意测验表明,政府的威望在过去的两周中下降了百分之七。测验中有这样一个问题,‘你赞成更换政府吗?’对于这个问题,62%的人回答说赞成,31%的人回答说不赞成,7%的人回答说他们还没有决定。”“坐下吧,杰米,”玛格丽特劝说道。“你也坐下吧,布赖恩。我叫人送点茶来,我们可以在这里安静地用点茶。”豪登坐到壁炉旁的一把椅子里。“你把它点着,好吗?”他指着已经放好木柴的炉膛说道。理查森划着了一根火柴,用双手捂着蹲了下来。一会儿,火苗蹿了起来。玛格丽特正在房间的另一端打电话。豪登平静地说道:“没想到情况那么糟糕。”“那比糟糕还要糟糕,简直是可怕。信件象雪片一样飞来,还有大量的电报,都是反对我们的。”理查森用总理刚才的语调问:“你看是不是把原定明天宣布的联合宪章推迟一下?”“这根本办不到。”“我警告你:我们还没有准备好进行大选。”“我们必须准备好,”豪登高声说道。“我们必须得冒点险。”“那如果输了呢?”“联合宪章对加拿大的生存至关重要。但我们把它解释给人民时,人民会明白的。”“会吗?”理查森轻声问道。“也许他们只能明白亨利·杜瓦尔。”豪登几乎又要脱口反驳,但他停住了。这个问题提得有理。这种假定也很可能是真的。政府在杜瓦尔事件上遭致的声望损失,很可能会导致在联合宪章问题上的失败。这一点他终于看清楚了,他还从来没有从这一角度看这个问题。他想,如果这种事真的发生,那是多么奇怪和具有讽刺意味啊!一个船上的偷乘者这种区区小事竟能影响一个民族的命运。不过,这真的奇怪吗?新鲜吗?有讽刺意味吗?也许在人类数千年的历史中,左右世界、创造历史和推动人类走向新的启蒙阶段的,从来都是具体的个人事件。在每一次变动中,这种新的启蒙只是一个模模糊糊的目标,但却永远也实现不了……也许这是历史证明我们渺小的方式,他想。我们就是这样才能学得更聪明些,才能向上奋斗……可面前的实际问题需要立即解决。他对理查森说:“有充分的理由不推迟。我们能为联合宪章争取一天就争取一天,国防和生存全靠它了。而且,如果等待,就容易出现泄露消息的可能。从政治上讲,那样我们的处境就更糟。”党务指导点点头。“我想你会这么说。我只不过是想证实一下。”“我已经叫人送茶点来了,”玛格丽特重新回到他们旁边宣布说。“你会留在这里喝茶吧,是不是?”“谢谢你,豪登夫人。”布赖恩·理查森从来都很欣赏玛格丽特。他羡慕豪登成功的婚姻,羡慕他周围的舒适与恬静的家庭气氛。“我想,即使移民部现在允许杜瓦尔入境,对我们也没什么好处了。”总理沉思地说道。理查森有力地摇了摇头。“一点作用也不会有了。况且杜瓦尔已经入境了,而据我理解,无论明天的法庭调查结果如何,反正是不能再把他驱逐回船上了。”壁炉里的火已经旺了起来,白桦木在呼呼地燃烧。热气在已经很温暖的房间里直向他们扑来。理查森想,也许他与哈维·沃伦德的那场痛苦的交锋是一个错误。显然它来得太晚了,对现在面临的问题毫无帮助。不过它的确清除了笼罩着杰姆斯·豪登的未来的一块乌云。可是还有未来吗?他抑郁地思忖着。一位女服务员送来了茶点和用具,然后退了出去。玛格丽特为大家倒茶。布赖恩·理查森接受了一杯装在精美的皇家道尔顿茶杯里的茶。”但谢绝了点心。玛格丽特试探地问道:“你今晚的确不得不去蒙特利尔,杰米?”她丈夫疲倦地用手摩着脸说:“我真希望不是如此。如果是在任何其他情况下,我都会派别人去的。可今晚的事我必须亲自去。”党务指导朝还没有拉上帘的窗户望了望。外面已经完全黑了,雪仍在下着。“我来之前了解了一下天气情况,”他说道。“高空飞行没有问题。蒙特利尔是晴天,并会持续下去。他们将在机场准备一架直升飞机接你到市里。”杰姆斯·豪登点点头。门上有人轻轻敲了一下,随后米莉·弗里德曼走了进来。理查森抬起头来,有些吃惊。他还不知道米莉也在这里。不过这并不少见,他知道她经常和豪登一块在楼上的书房里工作。“请原谅,”米莉说。她向理查森和玛格丽特笑笑,然后对豪登说道:“白宫打来了电话,他们想知道你现在和总统谈谈方便不方便。”“我马上去。”总理说着站了起来。布赖恩·理查森放下茶杯。“我看我也该走了。谢谢你的茶,豪登夫人。”他在豪登夫人的椅子旁礼貌地停了下来,同时轻轻地碰了碰米莉的胳膊。当两个男人一块离开房间时,又传来理查森的声音:“你离开时我会到机场去的,头儿。”“别走,米莉,”玛格丽特说道,“待在这儿,喝点茶吧。”“谢谢你。”米莉坐在理查森空下的那把椅子上。玛格丽特一边忙着摆弄银质茶壶和热水杯,一边说道:“这个家总是乱嚷嚷的,没有一次能平静过几分钟的。”米莉沉静地说道:“只有你例外。”“我没别的办法,亲爱的,”玛格丽特给米莉倒上茶,然后重新给自己倒满一杯。“所有的事情都把我抛在一边。不知怎么,我总是对那些重大的事情激动不起来。”她又沉思地说,“我想我应该激动,的确应该。”“我不明白为什么应该,”米莉说道,“归根结底,无论怎么做都是一样的。”“我一直这么想,”玛格丽特笑了。她把搪和奶油罐放到离米莉近一些的地方。“但这话从你嘴里说出来使我吃惊。我总是认为你是杰米热情的左膀右臂。”“热情会淡漠,臂膀也会累啊。”米莉脱口而出的回答使她自己都感到惊讶。玛格丽特笑了起来。“我们两人都太不忠诚了,是不是?不过我觉得这偶尔也是一种解脱。”双方沉默了,大房间里唯一的声音是噼噼叭叭的木柴燃烧声,火光在天花板上舞动。玛格丽特放下茶杯,轻声问道:“你对事情的结局很遗憾吗?我是说你和杰米?”米莉一时屏住了呼吸,房间里的寂静似乎也都变得意味深长。这么说玛格丽特知道。这些年来一直知道,但却从未说起。米莉一直拿不准,有时她甚至怀疑她知道。现在她终于知道了答案,反而感到轻松了一些。她很诚实地回答道:“我一直说不清。不过现在也不太想这件事了。”“是的,”玛格丽特说道,“最后总是会不想的。当时总以为伤口永远也不会愈合了。但最后总是愈合的。”米莉竭力寻找着适当的话来表达自己的意思。最后她轻声说道:“你当时一定往心里去吧。”“是的”,玛格丽特点点头。“我记得当时我感到伤心极了。任何一个女人都会的。但人最后总能挺过来,这种事只能这样,真的。”米莉小声说道:“我不知道我自己能不能这样善于理解别人。”停了一会,她又激动地说道,“布赖恩·理查森要我和他结婚。”“你愿意吗?”“我还没决定。”米莉茫然地摇摇头。“我想我是爱他的。我知道我爱他。不过,从另一方面来看,我又说不准。”“但愿我能帮助你什么。”玛格丽特的声音里含着温柔。“很早以前我就明白了,一个人不能过别人的生活。我们必须自己作决策,即使是做出错误的决策。”是啊,米莉想。她又一次自问起来,她自己决策的时刻能推迟多久呢?杰姆斯·豪登小心地关上书房的双扇门,拿起桌上的红色专用电话听筒。这个电话与他在东大楼办公桌上的那部红色电话是一样的,都是经过“搅拌”的,即经过频率调制以防窃听的直线安全电话。“我是总理。”他说道。接线员的声音答道:“总统在等着,先生,他这就来。”只听咔嗒一声,一个粗壮坦率的声音传了过来。“杰姆,是你吗?”听着那熟悉的美国西部鼻音,豪登笑了。“是的,泰勒,”他说道,“我是豪登。”“你最近怎么样,杰姆?”他承认道:“有些累。几天当中我赶了不少路。”“我知道。你的大使来过了,他让我看了你的日程。”总统的声音变得关切起来。“别送了命,杰姆,我们还需要你呢。”“在快完蛋之前,我会停止的。”豪登笑了。“不过听说接线员的声音答道:“总统在等着,有人需要我,我很高兴。我希望选民们也这么想。”对方的声音变得严肃起来。“你想你能对付得了吗,杰姆?你认为你能闯过这一关吗?”“是的,”回答是同样的严肃。“事情并不容易,但我能做到,只要我们讨论过的所有条件均被履行的话。”他话外有音地加了一句,“所有的条件。”“我打电话主要是为了这个。”对方有力的声音停了一下。“顺便问一句,你那里的天气怎么样?”“正在下雪。”“我就猜到是这样。”总统大笑起来。“你敢肯定你还要那块地方吗?——比如说阿拉斯加?”“我们还要,”豪登说道,“而且我们知道如何对付雪和冰。我们就生活在它当中。”他克制住自己没有说下去。在10天前的内阁会议上,矿产资源部长热烈地说:“阿拉斯加就好象是一盒开了两个洞,但盖子还没有拿掉的罐头。如果我们打开盖子,那里有大面积的地区可以开发——有农业、建筑、工业。当然我们最终学会战胜天气时,我们会进一步向北推进……”这在战争迫在眉睫的时候简直难以想象。“嗯,”总统说道,“我们已经决定允许阿拉斯加举行公民投票。也许我得奋力争一争,因为我们的人民一旦在国旗上加上一个星星之后就不愿再去掉。不过,和你一样,我想最终还得按我的意思办。”“我很高兴,”杰姆斯·豪登说道,“非常高兴。”“你收到了我们的联合声明的初稿了吗?”“是的,”豪登说道。“‘愤怒的人’飞到西海岸去见我。我给他提了几条建议,然后让他和阿瑟·莱克星敦一块敲定细节。”“那么明天早上就可以定下来了,阿拉斯加将包括在里面。声明发表之后,在我们各自进行讲演时,我将强调阿拉斯加的自决权问题。我想你也会这样做的吧。”“是的,我会的,”总理干巴巴地加了一句,“我要强调阿拉斯加和加拿大的自决权。”“那么明天下午4时见啦。”总统大笑起来。“我想我们的表应该对一对。”“好吧,4点钟,”豪登说道。他有一种不可挽回感,好象在什么地方有一扇门正在关死。总统的声音轻轻地传来,“杰姆。”“啊,泰勒?”“国际形势也没好转,你是知道的。”“要我说,它是恶化了,”豪登说道。“你记得我的话吗?我当时说,我祈祷上帝在战争爆发之前赐给我们1年的时间。这是我们的最高期望了。”“是的,我记得。”对方又沉默了,只有沉重的喘息声,仿佛对方在控制着激荡的感情。一会传来了平静的声音:“我们现在正在做一件好事,杰姆。一件最好的事情……为我们的孩子们……和孩子们的孩子们……”又是一阵沉默。接着咔嗒一声,电话挂断了。杰姆斯·豪登放回电话听筒,站在静静的摆满书籍的书房里沉思着。墙的上方,一幅约翰·A·麦克唐纳爵士的画像正在向下审视着。他是加拿大联盟的创始人,一位政治家、喜爱锦衣玉食,还格外贪杯。他想,现在是胜利的时刻。刚才,总统还在为自己在公民投票上的让步打趣,实际上那对他是一剂苦药,要不是豪登在谈判中的强硬,总统本来是决不会让步的。而现在,加拿大虽失去了很大部分的主权,却赢得了许许多多的利益,其中包括这只大红苹果。他毫无逻辑地胡乱想着:大苹果、阿拉斯加。书房的双扇门上有人轻轻敲了一下。“谁呀?”他高声问道。是管家亚罗,总理宅第的这位向来脚步轻轻的大管家说道:“总理先生,考斯顿先生来了。他告诉我说事情很急。”豪登看见,在亚罗身后的门厅里站着他的财政部长,他身上穿着厚厚的大衣,围着厚厚的围巾,手里拿着翘边帽。他招呼道:“进来吧,斯图。”考斯顿走了进来,当亚罗上来拿着他的大衣帽子时,他忙摇着头说:“我只待几分钟,我把它们放在这儿。”他脱下大衣,卷起来放在一把椅子上,又把围巾和帽子放在旁边。他转过身来习惯地笑着,一只手摸着头发稀疏的头顶。当管家退出去关上了门时,他的脸色变得忧郁起来。“我带来了不好的消息,”他简短地说道。“糟糕得不能再糟的消息。”豪登在等着。考斯顿沉闷地说道:“内阁分裂了——一分两半。”杰姆斯·豪登回味了一下这几个字,然后才开口回答。“我不明白,”他说。“我的印象是——”“我原来也是,”考斯顿说道。他埋怨地打着手势说,“我想他们是觉得你把他们出卖了,把我们都出卖了。只有那些在明天你宣布联合宪章后就准备辞职的人除外。”豪登点点头。从华盛顿回来以后,他已经召开了两次内阁会议讨论联合宪章。第一次会议与圣诞节除夕那天防务委员会上的情形差不多。在第二次内阁会议上,人们逐渐认识了联合宪章对加拿大的好处,反应热烈起来。当然还有几个反对者,这是可以预见到的。他还预见到会有一两个人辞职。他必须接受这一现实,并努力闯过因此带来的局部混乱。但他没有料到会出现大的分裂。他严峻地说道:“你详细一点说。”“一共有9个人牵涉进去了。”“9个!”这么说考斯顿所说的“一分两半”并没有夸张。9个人已经超过内阁成员的三分之一了。“微笑斯图”辩解似地说道:“我相信,如果不是由于领袖的原因,本来是不会有这么多人的……”“领袖!”豪登厉声说道,“什么领袖?”“这事可能会使你惊讶,”考斯顿犹豫着好象料到了总理会发怒似的。“这些背叛者的领袖是艾德里安·内斯比森。”杰姆斯·豪登惊愕了,无法相信地呆视着。考斯顿仿佛预见到这种反应,他说道:“没错,是艾德里安·内斯比森。他是两天前开始的。是他说服了其他几个人。”“这个白痴!这个老糊涂的、没用的白痴!”“不,这没用。”考斯顿果决地摇摇头。“你不能这样把他忘掉就算了。”“可我们有过一个协议,我们达成了一笔交易。”他们在飞机上做好的安排是十分清楚的。总督的职位,换取老国防部长的支持……考斯顿果断地说道:“不管你们当初有什么协议,显然现在被撕毁了。”两人站在那里。总理心情沮丧地问道:“其他的人是谁?”“博登·泰恩、乔治·约基斯、艾伦·安尔德·里塔·……”“微笑斯图”迅速地说出剩下的一串名字。“但艾德里安是最主要的人物,是他在鼓动他们。”“卢西恩·珀劳尔特还在我们这边吗?”他迅速地想到了魁北克,加拿大法语区的支持是极为重要的。”考斯顿点点头。豪登想,简直象是场噩梦,在这种梦境中,荒谬可笑的事取代了理智。但如果梦境过一会就会被他摆脱掉。有人在敲门,亚罗走了进来,他说:“你的车在外面等你,先生。该到机场去了。”考斯顿急急地说道:“艾德里安好象变成了另一个人。几乎象是……”他极力想打个比喻。“好象一具木乃伊被输了血,又活了过来。他和我谈过了,我敢说……”“别说了!”够了,足够了,他想。“由我自己和他谈。”杰姆斯·豪登迅速地计算着。时间正在飞逝,现在距离明天下午4点钟已经没有几个小时了。“艾德里安知道他得见你,”考斯顿说道。“所以他在等你。”“在哪?”“他们都在阿瑟·莱克星敦的办公室里。我就是从那里来的。阿瑟正在和他们谈话。不过恐怕没什么效果。”管家轻轻地咳嗽了一声。豪登知道,今天晚上的日程格外紧张。他仿佛已经看到了正在外面等待的汽车、在厄普兰德机场的“前卫号”专机、在蒙特利尔等候的直升飞机、爆满的期待着的听众……他果断地说道:“内斯比森必须和我一块去蒙特利尔。如果让他现在出发,他就能赶上我的飞机。”考斯顿迅速地点着头。“这事交给我吧。”当豪登转身离去时,考斯顿已经在拨电话了。总理的“奥茨”车直接驶到了正在机场上等待的专机旁。在夜色中,“前卫”号的飞行灯在有节奏地闪烁着。穿着连帽派克大衣的地勤人员象一群鼹鼠一样,正围着飞机在忙碌着。一辆电池车的输电线插在飞机上,随时准备发动推进器。司机打开车门,总理走了出来。在登机舷梯之前,他见到了正在等待着的理查森,他的大衣领子紧扣着,以抵御寒风和飘雪。他开门见山地说道:“那老伙计已经到了。他正在你的舱里,安全带都系上了,手里拿着加了苏打水的苏格兰威士忌。”豪登收住脚问道:“斯图告诉你了?”理查森点点头。“我尽量说服他,”豪登脸色阴沉地说道。“除此之外我不知道还有什么别的办法。”“你考没考虑过把他踢开?”党务指导冷峻地笑道。“比如,从5000英尺的高空踢下来。”尽管豪登心境郁闷,他还是开怀笑了。“那样的话我们就有两名烈士了:一名在温哥华,一名在这。”他一边朝舷梯上走去,一边回过头来高声说道:“而且过了今天,消息只能越来越好。”“祝你好运,头儿!”党务指导喊道。但他的声音却被风吹走了。飞机里的要人专用客厅里,柔和的灯光洒在整洁而豪华的装饰上。内斯比森那短粗的身子倒靠在四张躺椅之一上。正如理查森所说,这位国防部长手里拿着酒杯,身上系着安全带。看见总理进来,他把杯子放了下来。外面,涡轮螺旋桨发动机轰轰地响了起来。空军上士乘务员在豪登后面躬下腰来说着什么,豪登摇了摇头。“什么也不要管了,”他简短地命令道。“我什么也不需要,我们想单独待一会儿。”他把大衣等衣物扔在旁边的一张空椅子上,然后面对着老将军坐了下来。他注意到,一只阅读灯是开着的,它照在内斯比森的秃头和两颊微红的脸上,好象审讯灯照在犯人的脸上一样。嗯,豪登想,也许这预示了他应该选择的道路。“这是次短途飞行,”他象命令似地断然说道,“我们的时间很少。我想你欠我一个解释。”“前卫”号已经在滑行了,而且看起来滑行得还相当快。豪登知道再不会有什么耽搁了。他们今晚在空中将受到一切优先其它飞机的待遇。老人的脸色一时变得通红。接着他以惊人的坚定口吻说道:“我想不必解释就很清楚了,总理。我准备辞职,以抗议你正在计划的事情,其他几个人也和我一样。”豪登冷冰冰地说道:“你是不是忘记什么了?我们达成的一个协约,就在这儿,在这架飞机上,10天前达成的。”老人的目光十分镇定,他平静地说:“我想起它就感到可耻。我想我们两人都应为此感到耻辱。”“讲你自己的耻辱,别说我,”豪登厉声说道,“我在努力拯救这个国家。你和你那伙人在向后看,那样会毁了这个国家。”“如果你是在拯救加拿大,那为什么准备把它拱手让给人家?”老人的话语背后似乎带着某种力量。豪登想起了斯图尔特·考斯顿说的话:“艾德里安好象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他看上去不那么萎缩了,似乎身材也高了一点。“如果你说的是联合宪章的话,”总理争辩道,“我们通过它所得到的将比失去的要多得多。”老人痛心地回击道:“解散我们的军队,让美国佬毫无限制地开进来,让他们来制定我们的外交政策——你管这些也叫得到?”飞机短暂地停了一下,接着便加速向前冲去。跑道上的照明灯急速地在舷窗边闪过,随后便什么也看不见了,飞机腾空而起,钻入夜空。一会儿,随着呯的一声,起落架收了回来。总理计算着:大约还有20分钟,也许更少。时间总是不够。他说道:“我们正面临着战争,而你却只看到问题的一面。”“我看的是整体,”内斯比森坚持道,“而且不管战争不战争,你那联合宪章将是结束一切的开始。美国人决不会甘心部分联合的,他们是想要搞彻底的。我们将会被全部吞没。我们将失去不列颠国旗、女王、传统……”“不,”豪登说道,“这些我们都将保留。”老人哼了一声。“怎么保留?当国界大开时,美国人会象潮水一样涌来,包括黑鬼和波多黎各人。我们的民族特征将不复存在,因为我们寡不敌众,而人民又不在乎。而且我们还将遇到我们从未听说过的种族问题。你会把多伦多变成第二个芝加哥、把蒙特利尔变成第二个新奥尔良。我们的移民法你昨天还在捍卫,为什么又要抛弃它?”“我们什么也不抛弃!”豪登激烈地说道。“我们仅仅是做些调整。噢,不错,会有些问题的,这我可以向你保证。但任何问题也没有我们孤家寡人束手待毙问题大。”“我不信。”“说到防务,联合宪章将保证我们的生存。”豪登坚持道。“而在经济上,联合宪章将为加拿大提供巨大的机会。你考虑过阿拉斯加公民投票吗?我们将赢得那场投票,阿拉斯加将成为加拿大的一个省。”内斯比森生硬地说道:“我的考虑是,任何主权出卖都能换到30个硬币的。”炽烈的怒火燃遍了豪登全身。但他用意志的力量控制着,说道:“尽管你这样说,我还是要指出,我们并没有出让主权……”“没有?”老人狠狠地说道,“如果没有保卫主权的力量,主权还有什么用?”豪登愤怒地说道:“我们现在也没有这种力量,以前也从来不曾有过,除非是在一些小冲突中保卫罢了。美国却有这种力量。我们打开边界,改编武装力量,就能增加美国的力量,而那已经是我们自己的力量了。”“我很遗憾,总理,”内斯比森将军带着尊严说道。“我决不会同意。你是要我们抛弃历史,抛弃加拿大曾为之战斗过的一切……”“你错了!我正是为了永远保存它们。”豪登探身向前,诚恳地说,“我努力在还来得及的时候捍卫我们所热爱的一切:自由、博爱、法律之下的正义。除此之外,别的都无关紧要。”他恳求道:“难道你不理解吗?”“我唯一所能理解的是,一定还有其他的途径来捍卫这一切。”老人固执地说道。‘豪登知道,这是白费气力。但他还要试一试。隔了一会儿他问道:“请你至少回答这个问题:面对制导导弹的袭击,你让加拿大怎么捍卫自己?”内斯比森局促地开始说道:“首先我们将布置常规力量……”“不必介意,”豪登说道。他阴沉地加了一句,“让我奇怪的是,你当国防部长这么多年,怎么没有恢复骑兵。”豪登打定主意,明天早上他要一个一个地会见那些持不同意见的部长们。他相信他能再劝其中一些人回心转意。但有些其他人将会象艾德里安·内斯比森一样思考问题,包括内阁里的、议会里的和其他地方的一些人都会这样想。他们将追随内斯比森,做他们一厢情愿的黄粱梦……直到放射性尘埃将他们窒息……不过他从来都是准备和这些人斗的,从一开始就是这样。那将是一场激烈的斗争,但如果他能引诱内斯比森开口,让他阐述自己的观点,从而暴露出他的荒谬与离奇……当然,最不走运的是,那一件移民冲突和这件事凑到一起了。20分钟很快过去了。发动机的声调变了,他们正在降低高度。机翼下面灯光点点,前面灯光闪烁的蒙特利尔市区上空一片光晕。艾德里安·内斯比森又拿起豪登进来时他放下的那只杯子。杯中的酒洒了一些,但他把剩下的一点喝了。“总理,”他说道,“从个人角度来讲,我对我们之间的分歧感到十分遗憾。”豪登早已觉得无所谓了,他点点头。“你当然会明白,我不可能再推荐你做总督了。”老人脸又红了。“我想我已经说清楚了——”“是的,”豪登粗暴地说,“你说得足够清楚了。”他把内斯比森从脑子里驱走,开始考虑从现在起到明天下午之间他必须做的事情。 第十八章 亨利·杜瓦尔 7点30分刚过,阿兰·梅特兰德在吉尔福特街公寓里的电话响了起来。阿兰正睡眼惺忪地在厨房里的双座便携式烤炉上准备早饭。他只穿着睡裤——他从不穿睡衣,他攒的一大摞睡衣仍带着包装纸袋。他拔下烤炉的电线,因为那东西只要没人看着就一定会把面包变成黑炭。当电话铃第二次响起时他拿起了听筒。“早上好,”是莎伦欢快的声音。“你在干什么?”“我在煮一个鸡蛋。”他顺着电话线向小厨房桌上的一只小表望去。“已经煮了3分钟,还差1分钟。”“再煮6分钟吧,”莎伦高兴地建议道。“这样你明天早上就可以吃煮老的鸡蛋了。爷爷想让你来和我们一起吃早饭。”阿兰迅速想了一下。“我看可以。”他马上纠正道:“至少——我是说,谢谢你。”“很好。”他急忙说:“我想你爷爷知道杜瓦尔的听证会是今天上午举行吧。”“我想他就是要和你谈这事,”莎伦说。“你什么时候能到?”“半小时吧。”他一边穿衣服,一边还是把那只鸡蛋吃了。在德弗罗那西南海边大道的寓所里,走起路来依旧好象脚受伤了的男仆把阿兰领进了餐室。餐室的墙和大厅一样,是布褶纹饰镶木的。一张橡木长条餐桌上摆着3个人的餐具,包括锃亮的银器和白色餐巾。在一个橡木雕制的餐柜上放着几只盖着盖的火锅,大概里面盛的是早餐吧。男仆说道:“德弗罗参议员和小姐一会儿就来,先生。”“谢谢你,”阿兰说。他一边等候着,一边踱到挂着缎窗帘的窗边,在窗外100英尺的坡下就是宽阔的弗雷泽河了。他向外面俯瞰着,只见阳光正穿过清晨的薄雾,照在大片大片的木排上。他想,这就是这家人和其他类似人家财富的源泉。“早上好,我的孩子。”是德弗罗参议员。阿兰转过身来,见他和莎伦正站在门口。和上次见面时一样,参议员的声音显得无力。今天,他沉重地靠在一只手杖上,莎伦扶着他的另一只胳膊。她向阿兰热情地笑着。阿兰发现自己一看见莎伦,呼吸就不自然起来。“早上好,先生,”阿兰说道。他拉出一把椅子,莎伦扶着她爷爷坐了进去。“我想您身体还好吧。”“我感觉再好不过了,谢谢你。”他的声音似乎又象那样洪亮有力了。“我不时遇到的唯一毛病是老龄。”他看看坐到桌边的莎伦和阿兰说,“即使你们年轻人最终也要患这种病的。”男仆又悄悄地出现了,他把火锅中的早餐盛到加热了的盘子里。盘子里有煎鸡蛋和炒鸡蛋,阿兰要了煎鸡蛋。莎伦关心地说:“如果你愿意要煮鸡蛋的话,我们可以为你做。”“不,谢谢!”阿兰看着眼前丰盛的早餐。“我在家吃煮鸡蛋的唯一原因是因为我非常擅长煮沸水。”“你的确很擅长把水烧得沸沸扬扬,而且不仅仅是烧水,”参议员又慢慢地加了句,“我发现你的烧煮会带来意想不到的结果。”当男仆走了出去,轻轻关上门后,莎伦宣布说:“我今天想到法庭去看看,但愿你不介意。”“我真希望你没告诉我,”阿兰朝桌子对面笑笑。“我会不自然的。”德弗罗参议员突然问道:“告诉我,我的孩子,你们律师事务所的业务很兴隆吗?”“坦率地讲,不兴隆。”阿兰苦笑着。“我们开业时底子很薄,接着我们的大多数积蓄都花光了。后来我们能收支相抵了,不过这个月恐怕不行了。”莎伦皱了皱眉,好象疑惑了。“可对你们的那些宣传肯定会有所帮助的。它会给你们带来客户的。”“一开始我也这么想,”阿兰坦率地答道。“但现在我相信,那种宣传只能使客户敬而远之。汤姆和我昨天晚上还在谈论这件事。”他向参议员解释道:“汤姆·路易斯是我的合伙人。”“是的,我知道,”老人承认道。他又说,“我对你们两人作过一点调查。”阿兰开始解释了。“我想问题在于,那些较保守的客户不太喜欢他们的律师大肆宣扬。例如企业界的客户就是这样。而其它的客户只有一些很小的法律纠纷,他们认为我们或者盛气凌人,或者要价很高。因此很少有人上门。”参议员点点头。“我得说,你的分析相当透彻。”“如果是这样的话,那简直太不公平了。”莎伦说道。参议员德弗罗说:“据我所知,你那位路易斯先生对公司法非常感兴趣。”阿兰很惊讶。他好奇地答道:“对,汤姆一直对公司法感兴趣。他希望以后能专门从事公司法方面的业务。”他不知道这场谈话正在朝什么方向发展。参议员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我想,如果我们今天早上能定下来两个问题,那也许会对你有好处。第一是对你现在提供的法律服务预先付款的问题,不知道2000美元可不可以。”阿兰咽下他正在嚼着的煎鸡蛋。他有些不知所措地说道:“坦率地说,先生,我根本没有料到最后的费用会接近那个数。”“让我来给你提个忠告。”德弗罗参议员吃完了自己的那小份早餐。他把盘子推开,身体向桌子上倾着。“人活着决不要廉价出卖自己。在专业服务行业中,那些高收费完全是靠着厚颜无耻的要价得到的,例如在律师业、医疗业中等等。所以,请厚颜无耻一点,我的孩子!这样你就会大有长进。”“而且,”莎伦说,“在爷爷的这个案子上还可以免税。”阿兰咧嘴笑了。“谢谢你,先生。如果你这么说的话,那我听从你的忠告。”“那么再来说说第二个问题。”参议员从他的西服口袋里掏出一支雪茄烟,掐去末端。他点燃了烟,继续说道:“现在是库里纳、布里安特等人处理我的生意中的法律事宜。然而最近工作量增大了,我已经在考虑把工作分散一下。我相信,如果你和路易斯先生接手德弗罗林业有限公司的法律事务,那也许会令人满意。那是一家实力雄厚的企业。将给你们律师工作打下坚实基础。”他又加了一句,“我们可以以后再讨论预聘费用。”“我真不知道说什么好,”阿兰说道。“我只觉得今天早上好象是我吉星高照的早上。”他真想高声欢呼。他想他应尽快找个电话,让汤姆和他分享这一快乐的消息。莎伦也在笑着。“我希望你会感到满意,我的孩子。啊,还有一件事我想说一下。不过,在我们说的时候,”——他看看莎伦——“也许你可以行行好,去准备一张2000元的支票让我来签字。”他想了一下,又说道:“我看从统一基金帐户上支吧。”阿兰想,当一个人有钱时,决定从哪个帐户取钱一定是个麻烦事。“好吧。”莎伦爽快地说道。她站了起来,拿着自己的咖啡杯子走了。当门关上后,参议员面对着桌子对面的客人。“请允许我问一下,”他直截了当地说道。“你对莎伦的看法怎么样?”“我们还没有谈这个问题,”阿兰平静地说道。“不过我想我不久会求她嫁给我的。”参议员点点头。他放下雪茄烟。“我原先就猜了个差不多。我想你知道,莎伦将很富有——靠她自己的权利。”“我想过。”阿兰说。“你认为你们之间的差别会影响你们的婚姻吗?”“不,我不认为,”阿兰说道。“我准备努力工作,建立自己的事业。如果我们彼此相爱,却又让那种事情妨碍我们,那未免太愚蠢了。”德弗罗参议员叹道:“你真是个出奇理智而能干的年轻人。”他的两手握在一起,双眼望着自己的手。他慢慢地说道:“我真希望我的儿子,就是莎伦的父亲,能象你一样。然而他是一个快艇专家,并且喜欢同他一样的女人,别无他求。”阿兰想,还能说什么呢,什么也没法说。他默默地坐着。最后,参议员抬起眼睛。“你和莎伦之间的事情还是由你们自己决定。莎伦将自己做决定。但我可以告诉你,如果她的决定对你有利,我将不会成为你的障碍。”“谢谢你。”阿兰说道。他十分感激——并且有些头晕目眩。在这短短的时间内发生的事太多了。他将很快向莎伦求婚,也许就在今天。“在所有这些事情的基础之上,我有一个要求。”老人说道。阿兰答道:“如果我能做到的话,先生,我一定答应。”“请告诉我,你准备在今天的法庭上胜诉吗?”阿兰感到奇怪,答道:“当然,我相信我能。”“你有没有可能输掉呢?”“这种可能性永远存在,”阿兰承认道。“移民部不会不拼一下就认输的,因此我必须驳斥他们的论点。但我们的根据十分充足,比以前充足多了。”“假如,仅仅是假如,你在反驳时有些含糊,能不能……不露痕迹地……故意地输掉?”阿兰涨红了脸。“能是能,但是——”“我要你输,”德弗罗参议员轻轻说道。“我要你输掉,让亨利·杜瓦尔被驱逐出去。这就是我的要求。”阿兰花了长长的,整整一分钟的时间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他简直难以相信。他声音不自然地反问道。“你知道你在要求什么吗?”“是的,我的孩子。”参议员小心地答道。“我相信我知道。我知道我的要求有点过分,因为我知道这个案子对你意义重大。但我请你相信,我的要求是有充分和足够的理由的。”“请告诉我吧,”阿兰要求道。“请告诉我这些理由是什么。”参议员慢慢地说道:“你知道,我们现在谈的事仅仅限于我们两人,不能出这个屋子。如果你同意的话,在我这里发生的事不能告诉任何人,甚至包括莎伦。我希望你同意。”“可是为什么,”阿兰轻声坚持道,“请给我说说理由。”“有两个理由,”参议员说道。“我将先说较不重要的。尽管你为那个偷乘者作了很大努力,但如果他被驱逐了,那将会更好地为我们的事业服务,因而也将更好地为象他一类的人的事业服务。我们有的人在牺牲时才达到他们的最高境界。那个偷乘者就是一个。”阿兰平静地说道:“你的意思是说,那样可以在政治上使豪登的党更加声名狼藉,因为是他们把杜瓦尔踢了出去。而你的党的形象将改善,因为你们曾努力拯救他,或至少看上去曾努力。”参议员微微耸了耸肩。“你用你自己的语言,我用我的。”“那第二个理由呢?”“我有一个老练而可靠的鼻子,”德弗罗参议员说,“能嗅出政治上的麻烦。我现在又嗅到了。”“麻烦?”“政府的宝座不久将转移了。杰姆斯·豪登的吉星已经暗淡失色了,而我们的吉星正在冉冉升起。”“是你的吉星,”阿兰提醒道,“不是我的。”“说实话,我原来希望它很快也变成你的。不过我们暂时这样说,我荣幸地担任其主席的那个党现在正时来运转。”“你刚才说到麻烦,”阿兰坚持道,“是什么麻烦?”参议员直盯着阿兰的眼睛。“你那偷乘者,如果让他留在我国,就可能使他的赞助者们陷入极度的窘境。他那种人永远无法适应社会。我这是根据长期的经验说的。以前曾出现过这种事。如果再发生这种事,如果他出了什么差错,那将成为我们党的一块永久的心病,就象我们现在使它成为政府的一块心病一样。”“你为什么这么确信,”阿兰问道,“认为他会出差错?”德弗罗参议员坚决地说道:“因为那是不可避免的。具有他那种背景的人……在我们北美社会中……”“我不同意,”阿兰激烈地说道。“我不同意,任何人都不会同意。”“你的法律合伙人路易斯先生同意。”参议员轻声说道。“我记得他的原话是说那个偷乘者身上有某种缺陷,‘中间有道裂纹’,说如果你把他弄上岸,他就会‘破成一堆碎片’的。”阿兰伤心地想:这么说莎伦已把他们在举行听证会那天谈的话告诉老人了。他怀疑她会不会知道那番谈话会被用来对付他自己。说不定她知道。他发现自己开始怀疑起周围一切人的动机来了。“可惜的是在我开始办这桩案子之前你没有想到这一点。”阿兰心情暗淡地说道。“我向你起誓,如果我当初知道会有今天,我决不会要你办的。”老人的声音听起来十分诚恳。他接着说道:“我承认,我低估了你。我根本没有想到你会这样成功。”阿兰想,他一定要动一动,改变姿势和节奏……也许活动一下身体的肌肉可以平息一下他那纷乱的思绪。他把椅子往后推了一下,站起身来,走到了他刚才站过的窗前。他向下眺望着,再一次看到了那条河。太阳已经驱走了薄雾,一片片连结在一起的木排随着河水的波浪微微起伏着。“有时我们被迫作出某种选择时感到很痛苦,”参议员说话了,“但后来我们知道,当时的选择是最正确最聪明的……”阿兰扭过身来说道:“我想先搞清楚一个问题,你不介意吧?”参议员也将椅子推离桌子远了些,但他仍坐在椅子上。他点点头说道:“当然。”“如果我拒绝你的要求,那么我们讨论的其它事情还算不算数——例如法律业务、德弗罗森林公司……”参议员表情似乎十分痛苦。“我倒不愿意从那个基础上考虑问题,我的孩子。”“但我愿意,”阿兰粗鲁地说道。他在等着对方回答。“我想……在某种情形下……我可能不得不重新考虑。”“谢谢你,”阿兰说,“我只是想弄清楚。”他痛楚地想到,刚才展示给他的是无限幸福的希望之乡,而现在……他一时软弱下来,诱惑在他身上开始发挥作用。参议员刚才说了不能告诉任何人……甚至包括莎伦……这可以极其容易地办到:只需忽略点什么,在论证时略有疏忽,向对方的律师暗中让步……事后,他也可能受到同行对他专业水平的批评,但他可以用他还年轻,没有经验作为掩护。这种事情很快就会被人忘却。但他立即打消了这个想法,仿佛他从未有过它一样。他的话语仍清晰有力。“德弗罗参议员,”他说道。“我已经打算今早出庭,并且胜诉。我想让你知道,我现在仍想赢,并且有10倍的决心要赢。”没有回答。只是眼睛抬了起来,脸色显得极为疲倦,仿佛是累坏了。“还有一件事,”阿兰的声音变得极为刺耳。“我把话说明白,你现在已不再聘用我了。我的当事人是亨利·杜瓦尔,而不是任何其他人。”餐室的门开了。莎伦出现了,手里拿着张小纸。她怀疑地问道:“出什么事了吗?”阿兰指了指她手上的支票。“用不着它啦,我建议你把它再存回到统一基金帐户里吧。”“为什么,阿兰,为什么?”莎伦的嘴唇张开着,脸色苍白。他突然毫无道理地想伤害、想攻击。“你那宝贝爷爷向我提出了一个建议,”他粗野地说道。“我建议你去问问他自己。你毕竟也是那笔交易的一部分。”他暴怒地从她身边擦过,头也不回奔向他那辆破旧的“切伏洛列特”汽车。他调过车头,急速向市区驶去。阿兰·梅特兰德用力地敲着温哥华大饭店为亨利·杜瓦尔订的套间的外门。过了一会儿,门开了个缝,里面是丹·奥利夫高大的身躯。记者把门开大了,问道:“你怎么才来?”“我刚才有个约会,”阿兰简洁地答道。他边向房间里走着,边四面打量着这个装备舒适的起居室。房间里只有奥利夫一个人。“我们该走了。亨利准备好了吗?”“马上就好,”记者说道。“他在那里穿衣服呢。”他朝一扇关着的卧室门点点头。“我想让他穿那件深色西服,”阿兰说。“那样在法庭里看上去好些。”他们俩昨天为杜瓦尔买了两套西服,还有鞋子和其他物品,仍然是用那笔赞助的基金。两套西服都是成衣,但都作了改动。因而十分合体。这两套衣服已于昨天傍晚送到了。丹·奥利夫摇摇头。“他不能穿那套深色衣服了。他把它给出去了。”阿兰暴躁地说道:“你是什么意思,给出去了?”“就是我说的这个意思。有一个客房服务员身材和亨利一样。于是亨利就把衣服给他了。噢,对了,他还给了他两件衬衣和一双鞋。”“如果这是个玩笑的话,我可不觉得它有什么好笑。”阿兰没好气地说道。“你听着,伙计,”奥利夫警告道,“不管你有什么伤心事,可别在我身上撒气。而且请你记住,我也不觉得这事有什么好笑。”阿兰做了个鬼脸。“对不起,我的情绪上有点残留物。”“刚才那事是在我来之前发生的,”奥利夫解释道。“显然亨利是喜欢上了那个家伙。肯定是这么回事。我给下面打了电话,想把衣服要回来,可那个服务员已经下班走了。”“亨利说什么?”“当我问他是怎么回事时,他只是耸耸肩,说今后会有许多衣服的,还说他将给别人许多东西。”“我们会很快让他明白的,”阿兰不快地说。他走到卧室门前,把门打开。里面,穿着浅棕色西服、白衬衣、系着整洁的蝴蝶结、脚上皮鞋锃亮的亨利·杜瓦尔正站在一面长长的镜子前,审视着自己。他转过身来,脸上容光焕发。他对阿兰说,“我看起来漂亮,不是?”想不理会他那富有感染力的,孩子般的愉快是不可能的。阿兰笑了。亨利的头发也理过了,现在已经整齐地分梳好。昨天是紧张的一天:体检、报纸和电视记者采访、买东西、试衣,不一而足。“你当然看上去漂亮。”阿兰竭力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严厉。“但这并不意味着你可以把新衣服给别人,那是专门为你买的。”亨利脸上的表情仿佛是受了委屈。他说:“我给的那个人,我的朋友。”“要我看,”丹从后面插进来说道,“他们是第一次见面。亨利交朋友可真快。”阿兰用教训的口气对杜瓦尔说:“不能把自己的新衣服给别人,哪怕是朋友也不能给。”年轻的偷乘者象个孩子似的撅起了嘴。阿兰叹了口气。他已经发现,要使杜瓦尔逐步适应新的环境还将遇到许多问题。但他却大声说道:“我们还是走吧。我们到法庭千万不能迟到。”阿兰走了几步又停住了。他打量着这间套房对杜瓦尔说:“如果我们在法庭上胜利了,今天下午我们就给你找一个地方让你住。”年轻的偷乘者似乎迷惑了。“为什么不在这?这个地方好的。”阿兰厉声说道:“我知道,但我们恰好没有那笔钱。”亨利·杜瓦尔欢快地坚持道:“报社付钱。”“今天不再付了,”丹·奥利夫摇摇头。“我的编辑已经在报怨开支太大了。噢,对了,还有一件事,”他对阿兰说。“亨利已经决定,从今以后如果要拍他的照片,我们必须付给他钱。他是今天早上通知我的。”阿兰觉得刚才的恼火重又升腾起来。“他不太懂这些事。我希望你别在报上登这事。”“我不登,”丹低声说,“但其他人如果听说了这事会登的。我希望尽早和我们的这位年轻朋友谈一谈。”亨利·杜瓦尔向他们两人开心地笑着。在今天上午将举行听证会的法庭外面,已经围上了密密麻麻的一圈人。法庭里的观众席早已满座。领座员正礼貌地同时又是坚决地驱走新来的人。阿兰用力从人群中挤过,不理会紧跟在他后面的记者们提出的问题,领着杜瓦尔走进法院的中门。阿兰已经穿上了前襟边上带有白片的律师袍。今天的听证会是一次正式听证会,全部礼节仪式都要履行。他走进法庭,发现法庭十分宽敞庄严,家具全是橡木雕制,地上铺有红色地毯,高高的圆拱形窗户两旁是猩红色与金色的窗帘。阳光正穿过威尼斯式百叶窗射了进来。在一张律师用长桌子后面,埃德加·克雷默、女王法律顾问A·R·巴特勒和船社的律师托兰德已经坐在直背皮椅上,面对着前面的带有天篷华盖和盾形纹章的法官席。阿兰领着亨利·杜瓦尔走到第二张桌边。他右边的记者席已经十分拥挤,一刚刚到达的丹·奥利夫正在人群中挤着。法庭的书记员和法庭记录员坐在法官席的下面。从律师席后面的观众席上传来低低的嗡嗡谈话声。阿兰朝旁边望去,看见巴特勒和托兰德两位律师正看着他。对方笑着向他点点头,他也同样地回答了他们。和上次一样,埃德加·克雷默的目光故意避开了。一会儿,也穿上了律师袍的汤姆·路易斯坐在了阿兰身边。他看了看周围,有些不敬地说:“这地方使我想起我们的办公室,只不过这里大一些。”他向杜瓦尔点点头。“早上好,亨利。”阿兰不知道应该什么时候告诉汤姆,他们现在做的这件工作将得不到费用了。他应该告诉汤姆,由于他那好冲动的自尊心,他轻率地放弃了他们应得的收费,而这笔收费不管他与德弗罗争吵与否都是完全应当获得的。也许这事可能导致他俩的法律合伙事务所散伙,至少也使他们相当困难。他想起了莎伦。他现在确信,莎伦确实不知道她爷爷今天早上提出的建议,正是因为这一原因她爷爷才叫她离开房间的。如果她在房间里的话,她一定会和他自己一样反对的。而他不但没有对她表示相信,反而怀疑她。他突然痛苦地想起了自己对莎伦说的话:你也是这个交易的一部分。他真希望能把这些话呼唤回来。他想,她一定再也不愿见到他了。他突然想起了一件事来。莎伦说她今天上午也要来法庭。他伸长脖子,眼睛在观众席上搜寻着。正如他所担心的那样,她没在那里。“静一静!”法庭的书记员说道。陪审员、律师和观众们都站了起来,原来是威利斯法官走进了法庭。他的法衣沙沙响着走到法官席上坐了下来。一切准备就绪,书记员宣布道:“最高法院,1月13日,审理亨利·杜瓦尔案。”阿兰·梅特兰德站了起来。他迅速地说完开场白,然后说道:“阁下,几百年来,任何一个在英王统辖下的臣民都享有昭雪不白之冤的权利,无论他是暂时在这个国家与否。就其实质来说,我的委托人今天正是要求这一权利,为此我申请获准人身保护令。”阿兰知道,就其正确的意义来讲,今天的听证会只是一种法律上的形式,是他和巴特勒之间对深奥的法律条文的辩论。但他事先早已决定,要尽全力突出人道主义原则。他继续说道:“我提请法庭注意移民部签发的驱逐令。”阿兰开始引用驱逐令上那些他早已背下来的话:“……拘禁并驱逐到你来加拿大之前的地方,或者到你有其公民权的国家,或者到其移民部批准你入境的国家……”他指出,一个人不能被同时驱逐到4个地方,因此这个人究竟适合哪个条件,应该有某种决定。“由谁来作这一决定呢?”阿兰反问道,然后自己回答道:“人们会认为应由驱逐令的签发当局作决定。然而这个当局没有决定。它只决定,我的当事人亨利·杜瓦尔将被囚在船上。”阿兰说道,由于这一行为——或者叫不行为——船长将被迫在四种去向之间作出无法实现的选择。阿兰激烈地高声说道:“这就好象阁下判定某人犯有某种罪,然后宣布说,‘我宣布判处此人或者收容3年,或者打12大板,或者在当地监狱里监禁6个月。至于按哪一形式发落,我将交由本法庭以外的某人决定’。”阿兰停了下来,喝了一口汤姆·路易斯为他倒的冰水,他看见法官的脸上有一丝笑意。在另一张律师桌前,巴特勒那高傲的脸上毫无表情,只是用铅笔记下了什么。阿兰继续说道:“阁下,我认为对亨利·杜瓦尔的驱逐令是有缺陷的,因此是无法精确实施的。”现在该提出他最有力的论据了。他简练地介绍了当年艾哈迈德·辛格一案,不时引证着他带到法庭上来的那本司法报告中他已作了标记的重要部分。他说,在1921年的那桩案件中,一个加拿大法官裁决道:不能把被拒绝入境的移民艾哈迈德·辛格仅仅驱逐到一艘船上。因此现在也不能这样驱逐亨利·杜瓦尔。阿兰指出:“从法律上看,上述两例是一样的。因此,应当根据人身保护法宣布该驱逐令无效,释放我的当事人。”A·R·巴特勒的身体动了一下,又做了一个笔记。过一会儿就轮到他反驳或提出自己的论证了。然而此时阿兰还在自信地陈述着。他已经告诉德弗罗参议员了:我打算赢……在巴特勒旁边的座位上坐着埃德加·克雷默,他正忧心忡忡地听着冗长的辩论程序。埃德加·克雷默对法律有着较实际的了解。此时,这种了解加上直觉都告诉他,眼前听证会的进展对移民部很不利。他的第二个直觉告诉他,如果最后裁决对移民部不利,部里一定要找个替罪羊。而谁将成为这个替罪羊是最明显不过的了:他本人。自从两天前接到别人转来总理的批评后,他就想到这种结果了。转给他的口信是:总理……对法庭听证会的处理……极为不满……不应当提出举行专门听证会……希望今后有更好的表现。”口信是总理的行政助理打电话传来的,那人转达时的口气简直有些幸灾乐祸。埃德加·克雷默再次为自己受到的粗暴的不公正待遇感到痛恨。他甚至连自卫的权利都被剥夺了,无法亲自向总理解释说那场专门听证会是他不得已而为之,是眼前这个法官迫使他同意举行的;而他本人是在左右为难的情形下选择了这一危害最小,最节省时间的措施。他那么做是对的,他到温哥华以来做的每一件事都是正确的。在他离开渥太华来这里之前,部里给他的指示是明确的。副部长亲自告诉他:如果杜瓦尔不符合法律规定的移民资格,那么在任何条件下也不能放他入境。而且他还授权埃德加·克雷默采取一切必要措施,坚决阻止一切放他入境的企图。部里还保证:任何政治压力或公众舆论都不会干扰他依法办事。他被告知,这一保证直接来自部长沃伦德先生。如同在他的全部生涯中一样,埃德加·克雷默认真执行指示。尽管发生了眼前这种事情,但他毕竟执行了议会通过的移民法。他忠于职守,恪守己任,毫无疏漏。至于一名崭露头角的律师和一名误入歧途的法官使他陷于窘境,这又不是他的错。他想他的上级会理解的。然而……总理的不满却是另一回事了。总理的批评足以使一个文职官员的政治生涯夭折,使他恶名远扬,升迁无望。即使政府更替了,这种看法常常会残存下来。当然对他的批评并不严厉;也许怠理早已忘记了这件事。然而克雷默本能地感到,比起一周以前,他那光明的前途似乎稍稍暗淡了一些。他必须坚决防止的是再出现一次有重大争议的事件。如果人们再次向总理提起他的名字……法庭里,陈述还在进行。法官曾几次插进来发问,现在巴特勒和阿兰·梅特兰德正在礼貌地辩论一项法律条文。“我尊敬的同行说,这一驱逐令完全符合第36章规定的条件。我认为加进去的这些逗号是重要的。第36章的确切条件并不是……”埃德加·克雷默恨阿兰的勇气。他的生理此时还有一种想小解的要求。近来,包括愤怒在内的感情激动常常引起这种反应。而且不容置疑的是,这一病痛恶化了,拖延小解引起的痛疼也更厉害了。他竭力想转移自己的注意力……忘掉它……想想别的事情……他把眼睛转向亨利·杜瓦尔。那个年轻的偷乘者正咧着嘴在笑,什么也听不明白,两眼在法庭里四处张望。克雷默的全部直觉……多年的经验……都告诉他,这个人决不会成为一个安分的移民。他的经历妨碍着他。不管他将得到多少帮助,他决不会使自己适应于一个他根本不理解的社会。象他这类人往往落入这样一种模式:短期的勤劳,然后懒惰起来;四处寻找迅速发财的途径;懦弱;精神崩溃;制造麻烦……这种模式就是逐步堕落。在移民部里有许多这样的案卷,但那些理想主义者们却视而不见。“……当然了,阁下,重新发布人身保护令的问题是现在的拘禁是否合法的问题……”这一想法……要解手的压力,身体里的折磨……几乎无法压抑了。埃德加·克雷默在椅子里痛苦地蠕动着。但他不愿意离开。无论如何,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别人注意自己。他闭上眼睛,祈祷着法庭快点休息。阿兰·梅特兰德发现事情远不象他想象的那么简单。A.·R·巴特勒律师在顽强地争辩着,对他的每一论点进行反驳,引用了许多判例来作为艾哈迈德·辛格案例的反证。法官也似乎格外挑剔,仿佛他出于个人原因想把一切都问个清清楚楚,详详细细,想把阿兰的论证翻个底朝上。现在,巴特勒正在为移民部的行为辩护。“在这个事件中,人身自由并没有受到侵犯。杜瓦尔已经享受了他的权利,现在,这些权利该到期了。”阿兰想,这位老律师的表演可谓出色极了。他那深沉优雅的声音还在继续。“阁下,我认为如果在这种情况下允许这个人入境,那么就必然使加拿大的国门向洪水般的移民敞开。这些移民将不是我们所熟知的那种移民,而是一些我们无法拒绝的人,他们记不得他们出生在哪里,他们没有旅行护照,甚至只能说一些单音节的词。”阿兰立即站了起来。“阁下,我反对对方律师的言论。一个人说话的……”威利斯法官挥手让他坐下。“巴特勒先生,”法官温和地说道,“我不认为你或我会记得自己出生时的情况。”“我的意思是,阁下——”“而且,”法官严厉地说道,“我想本地的一些最令人尊敬的家族的前辈,他们在走下小船时也没有旅行护照。我能举出许多这样的例子。”“如果阁下允许的话……”“至于谈到说单音节词的问题,我发现我自己在本国内也常常这样做——例如当我访问魁北克法语区时。”法官语调平静地说道,“请继续吧,巴特勒先生。”老律师的脸红了一下。然后他继续说道:“我要说明的一点是,阁下,正如你慷慨指出的那样,我的说明很糟糕。我要说明的是,加拿大人民受到移民法的保护……”从外表来看,他的话语仍然和原来一样自信,流畅,有条理。但阿兰意识到,现在是巴特勒在拼命抓救命稻草了。在听证会刚刚开始时,阿兰一直有一种不祥的感觉。他担心,尽管经过这么多努力他仍会输,担心杜瓦尔在这最后的时刻仍会被宣判回到“瓦斯特维克号”船上,而那船今晚就要起航了。他还想,德弗罗参议员一定会错误地认为他的讨好生效了……但现在信心又重新回到他的身上。他一边等待着这一轮辩论的结束,一边又想起了亨利·杜瓦尔。尽管阿兰自信这个年轻的偷乘者有可能成为一名优秀移民,但今早在旅馆里发生的事情使他很不安。他疑虑重重地想起了汤姆·路易斯的担心:“仿佛什么地方存在某种缺陷、某种弱点……也许不是他自己的错;也许是他的经历造成的。”不一定是这么回事,阿兰坚决地告诉自己。不管什么人,不管他有什么经历,都需要时间才能适应新的环境。而且,这里最重要的是原则:个人自由、个性自由。在阿兰偶尔向旁边张望时,他发现埃德加·克雷默在看他。哼,这回他得让这个自命不凡的文官知道,世界上还有比粗暴的部门裁决更为强大的法律程序呢。法庭辩论的焦点转移了,巴特勒暂时又坐下了。阿兰希望重提旧话题:在专门听证会之后的上诉问题。A·R·巴特勒立即反对,但法官裁决道,可以提这一问题,并且漫不经心地加了一句,“如果方便的话,我想我们可以稍稍休息一下。”阿兰刚要礼貌地同意法官的建议,这时他看见克雷默的脸上出现了极度宽慰的表情。他已经注意到,这位官员在过去几分钟内一直在椅子上动着,好象十分不舒服。突然的记忆……直觉……使他犹豫着。他说道:“如果阁下允许,在休息之前,我想作完这一段陈述。”威利斯法官点点头。阿兰继续陈述着。他回顾了上述程序,指责组成上诉委员会的3名成员,包括埃德加·克雷默。他反诘道:“可以想象,这样组成的一个委员会怎么会否定他们的亲密同事作出的调查结果呢?同样,这样一个委员会怎么会推翻他们移民部部长已经在议会里宣布了的决定呢?”A·R·巴特勒激烈地打断了他。“我的同行在故意误解,该委员会是一个复审委员会……”法官的身子朝前探着。法官对行政裁决委员会历来反感。阿兰是了解这一点的。他看见了埃德加·克雷默的脸,忽然明白了自己为什么拖延。那是出于一种恶意的冲动,一种他到此之前心中一直不肯承认的狠毒。而且这么做也并无必要,他知道这桩案子他已胜诉。他在不安地等待着。在痛苦的折磨中,埃德加·克雷默模模糊糊地听到了刚才的那几句话。他等待着,默默地祈祷着快点结束,祈祷着法官已许诺的休息快点到来。威利斯法官酸溜溜地说道:“据我的理解,专门听证会的上诉委员会只不过是部门的一颗橡皮图章。何必还叫它上诉?”法官盯着克雷默严厉地说道:“我应对公民与移民部的代表指出,本法庭十分怀疑……”但埃德加·克雷默已经不再听了。身体上的痛疼……刚才开始的小解的压力已经加强,现在几乎压倒了一切。无论他的头脑和他的身体都无法再装进去什么别的东西了。他颓唐地,痛苦地推开椅子,急急向法庭外面走去。“站住!”是法官严厉命令的声音。他没有理会。当他匆匆走在走廊上时,他听见威利斯法官在狠狠地对巴特勒说话。“……告诉那个官员……无视……再有一次……蔑视法庭……”随后,法官突然宣布道:“法庭休息15分钟。”克雷默已经能想象出,一两分钟后,记者们就将用电话急切地向总部发回新闻报道:“在不列颇哥伦比亚省最高法院今天关于杜瓦尔一案的听证会上,移民部高级官员埃德加·S·克雷默因无视法庭程序而受到警告。在威利斯法官批评克雷默时,克雷默走出法庭,不顾法官的命令……”这种新闻还将出现在其它许多地方。公众、同事、部下、上级、部长、甚至总理都将看到这一新闻……他永远也无法解释。他知道他的生涯结束了。他将受到责备;然后他将继续作文职官员,但将得不到提升。他的职权范围将逐步缩小,受到的尊敬将减少。这种事情曾在别的文官身上发生过。也许还将对他进行身体检查,有可能提前退休……他的身体向前倾去,把头靠在厕所里凉爽的墙上,竭力抑制着想痛哭一场的欲望。汤姆·路易斯间:“下一步该做什么了?”阿兰·梅特兰德答道:“实话告诉你,我自己也不知道。”他们正站在最高法院大楼的台阶上。现在中午刚过,这个季节很少见的阳光温暖地照在他们身上。15分钟前,法庭作出了对他们有利的裁决。威利斯法官宣布,亨利·杜瓦尔不能被驱逐到一艘船上。这样,杜瓦尔今晚将不随“瓦斯特维克号”船一同离去。当法官宣布完裁决时,法庭里立即响起了一阵掌声,但被法官严厉地制止了。阿兰沉思地说道:“亨利暂时还不是一名正式移民,最后仍有可能被直接送回黎巴嫩,因为他是在那里上船的。但我想政府是不会这么做的。”“我想也不会,”汤姆同意道。“不管怎么样,他自己看来倒一点也不担心。”他们看着台阶那面的杜瓦尔。这个原来的偷乘者正被一群记者、摄影师、和一些崇拜者围着,其中还有一些妇女。杜瓦尔正在摆姿势摄影,他挺着胸脯,得意地咧嘴笑着。“那个穿驼绒大衣的家伙是谁?”汤姆问道。他正盯着一个衣着华丽、油头粉面、有着一张麻子脸的人,那人一只手放在杜瓦尔的肩膀上,正和杜瓦尔一块照像。“是什么夜总会的经理人。他几分钟前才露面,他说他要展览杜瓦尔。我不同意,可杜瓦尔倒喜欢这个主意。”阿兰慢慢地说道,“我看不出我还有什么办法。”“你和他谈过我们收到的聘请信了吗?我觉得拖船上的那份工作不错。”阿兰点点头。“他告诉我说,他这几天不想马上开始工作。”汤姆的眉毛挑了挑。“他变得有些独立了,是不是?”阿兰简短地说:“是的。”他已经注意到,他对他的被保护人所负的责任可能会出人意料地麻烦。两个人沉默了。一会儿,汤姆说道:“我想你知道克雷默为什么那样走出法庭吧?”阿兰慢慢点点头,“我记得上次,你告诉我的话。”汤姆平静地说道:“是你捉弄了他,是不是?”“我当时并不知道到底会有什么后果,”阿兰承认道。“但我当时能看出,他马上就要忍耐不住了。”他难过地说,“我真后悔我那么做了。”“我想克雷默也后悔了,”汤姆说道。“你整了他,干得好。不过我后来和A·R·巴特勒谈过。顺使告诉你,当你的被保护人所负的责任可能会出人意料地麻烦。两个人沉默了。一会儿,汤姆说道:“我想你知道克雷默为什么那样走出法庭吧?”阿兰慢慢点点头,“我记得上次,你告诉我的话。”汤姆平静地说道:“是你捉弄了他,是不是?”“了解巴特勒时,你会发现他这个人并不坏。他告诉我说克雷默是个出色的官员,他工作勤奋、诚实。用我们尊敬的同行的话说,‘当你考虑到我们付给这些文官的薪水时,你就会同意我们国家远远配不上象克雷默一类的优秀人才。’”阿兰默不作声。汤姆·路易斯继续说道:“据巴特勒说,克雷默已经为这件事挨了批评——而且是总理的批评。我想今天发生的事会使他再次遭到训斥,因此可以认为,你这次是毁了他。”阿兰慢慢说道:“我真为这事感到可耻。”汤姆点点头:“至少是我们两人。”丹·奥利夫离开了杜瓦尔周围的那群记者,朝他们俩走来,他的胳膊下夹着一张叠起来的报纸。“我们要回到亨利的房间里去了,”他说道,“有人带了一瓶酒,现在大家急着要上去举行一个聚会。你们也去吗?”“不,谢谢了。”阿兰说道。汤姆也摇摇头。“好吧。”奥利夫刚想转身走,又递给阿兰一张报纸。“这是中午版。上面有一点关于你的报道,晚报版上还将有更多的报道。”汤姆和阿兰看到那群人和杜瓦尔一起走了。他们中最活跃的中心是那个穿驼绒大衣的人。一名妇女还挽着亨利·杜瓦尔的胳膊。这位先前的偷乘者脸上放射着幸福的异彩,很得意被人注目。他没有回头。“我现在先让他自由一会儿,”阿兰说,“然后我要把他找回来。我不能撒手不管,让他自由放任。”汤姆有些嘲笑地说道:“祝你好运。”“他不会出事,”阿兰争辩道。“他会成为好人的。谁也不能断定,不能事先预料,从来不能。”“是的,”汤姆说道,“预料不到。”“即使他搞得不好也罢,”阿兰坚持道。“原则比这个人本身更为重要。”“是啊,”汤姆随阿兰走下台阶。“我想这一点永远是对的。”在他们办公室附近的意大利餐馆里,阿兰一边吃着热气腾腾的空心面条,一边向汤姆讲了关于他们的费用断绝的消息。使他出乎意料的是,汤姆对之几乎毫无反应。“我要是处在那种情况下也可能会那么办,”他说道,“别担心,我们会熬过去的。”阿兰感到周身涌上一阵暖流和感激之情,为了掩饰自己的激情,他急忙打开丹·奥利夫给他的那份报纸看了起来。报纸的第一版上有一篇关于杜瓦尔的听证会的报道,但显然报道写于今天中午的裁决和克雷默事件之前。加拿大通讯社从渥太华发来的一条消息披露说,总理将“于今天下午在众议院宣布一项重大决定。”消息说这一决定的性质还不清楚,但据推测与日益恶化的国际形势有关。在最新消息栏中登载着赛马结果和另一条新闻:理查森·德弗罗参议员于今晨在温哥华他的家中猝然去世,享年74岁。据信他是因为心脏病突然发作去世的。房子的大门是开着的。阿兰走了进去。他在客厅里找到了莎伦。只有她一个人在那里。“噢,阿兰!”她走了过来。她的眼睛已哭红了。他轻轻地说道:“我刚一听说就赶来了。”他轻轻地握着她的双手,扶她坐到长沙发上。他们肩并肩地坐着。“别说话,”他对莎伦说道,“除非你一定要讲。”过了一会儿,莎伦说道:“你走后,1小时……发生的。”他内疚地开口道:“是不是因为……”“不。”她的声音低沉但却坚决。“他的心脏病以前曾发作过两次。我们一年前就知道,再有一次……”“我要说,我十分遗憾,虽然这很不够。”他说道。“我爱他,阿兰。从我还是个小孩子时起,他就照料我。他和善,慷慨。”莎伦的声音颤抖了。停了一下她又说道:“噢,我太了解政治了。它里面有高尚的东西,也有卑鄙的东西。有的时候他好象是身不由己。”阿兰轻声说道:“我们都是那样。我想我们生来如此。”他想到了他自己和克雷默。莎伦抬起头来平静地说道:“我一直没有听到……什么也不知道。你的官司赢了吗?”他慢慢地点点头。“是的,我们赢了。”但他怀疑自己究竟赢得了什么、失去了什么。“今天早上你走以后,”莎伦小心地说道,“爷爷告诉了我你们之间发生的事。他知道他不应该向你提出那个要求。他本来准备亲自告诉你的。”他安慰地说道:“现在已经无所谓了。”但他仍在想,今天早上他温和一些就好了。“他本来想让你知道,”她的眼睛里又充满了泪水,她的声音几乎哽咽了。“他告诉我……说你是……他所见过的……最好的年轻人……说如果我不紧紧抓住你,和你结婚……”她说不下去了。她扑到了他的怀里。 第十九章 联合宪章 下午3时20分了。还有40分钟。到下午4时整时,联合宪章将在渥太华和华盛顿同时宣布。众议院里的气氛越来越紧张。今天早上,总理办公室故意透出口风说,下午将“宣布一项有关国家前途的重要决定。”其他的细节一概没有透露,但在国会山上,各种猜测和传言在每时每刻增加。在议会厅里,一切都在照常进行,但一种期待的潜流正在增长。旁听席早已坐满,那些不幸的迟到者只好挤在外面的大厅里,在外交官席上,有几个国家的大使已经提前到场了。在旁边的另一处楼座上,议员的妻子们也在鱼贯入场,争相挑选最好的座位。在议会大厅外面的走廊、休息室和记者室里,人们在互相交谈着。有关内阁分裂的传闻被广为散布,但据杰姆斯·豪登所知,这一分裂的原因还没有被泄露。当他走进他在议会厅里的座位上时,政府席上人们的谈话声静了下来。他坐了下来,四处打量了一下,然后打开他带来的一个文件夹。此时正在发言的是一位很少受人注意的后座议员,豪登尽量不去听他,而是再次看起美加两国的联合声明和他以后要发表的讲话。这些天来,他一直利用各项工作的间隙撰写和润色他的这篇讲话,终于在今天早上从蒙特利尔回来后完成了。他没有睡多少觉,但兴奋的心情和使命感在支持着他。他今天要在议会里发表的演说与他在过去几天里的讲话不同,这篇讲话完全是他自己写的。除了为他的草稿打字的米莉·弗里德曼以外,任何其他人都没有看过它。他知道,他所写的和想说的是他的心里话。他在这里要说的话将改变历史的进程。对加拿大来说,它将暂时地降低自己作为一个国家的地位。面对事实是一种勇敢,并且远比过去那无数的盲目起义与暴动更勇敢。但其他人也会认识到这一点吗?他知道有的人会,许多人仍会象以前那样信任他,还有一些人需要说服和争取,也有少数人会出于恐惧而赞同他。全国有很大一部分人在思想上已经美国化了。对他们来说,缔结联合宪章将是合乎逻辑的和适当的。但是,将有反对者,将会出现激烈的争论。这一斗争已经开始了。今天一早,他分别召见了支持艾德里安·内斯比森的那8名内阁成员。通过他循循善诱的说服和个人的影响力,他争取过来了3个人,但剩下那5个却顽固不化。他们将和内斯比森将军一起辞职,作为一个独立的小团体来反对联合宪章。毫无疑问,一些议员将追随他们,组成议会中的顽固派。虽然这种情形并非完全出乎意料,但对豪登仍是一个沉重的打击。如果政府的威信不是象近几周中那样下降的话,他对议会通过联合宪章本来会更自信一些的。如果没有那个偷乘者事件就好了……为了避免重新燃起他内心郁积的怒火,他坚决地把自己的思绪转移到别的事情上去。他注意到,哈维·沃伦德没在议会大厅里,反对党领袖博纳·戴获也不在。有人用手碰了一下他的肩膀。他转过头来,看见卢西恩·珀劳尔特那浓密的黑色卷发和小胡子。这位法语区加拿大人象他平时做每一件事时一样,用潇洒的动作向议长鞠了一躬,然后坐在斯图尔特·考斯顿刚刚离开的座位上。珀劳尔特靠了过来,小声说道:“我听说,我们这回真的要在这和他们大干一场了。”“恐怕是的,”豪登咕噜道。他又热情地说道,“我简直无法告诉你,你的支持对我有多么大的意义。”珀劳尔特以法国高卢人的方式耸耸肩,目光幽默地说道:“啊,我们将站在一起,即使我们要倒下去的话,我们也将发出巨雷般的轰响声。”停了一下,他微笑着走到他自己的座位上去了。一个听差把一个信封放在总理的桌上。豪登撕开信封,看见了米莉·弗里德曼的笔迹:“美国总统正在准备离开白宫,前往国会大厦。”豪登的办公室离议会大厅只有一两分钟的路程,米莉此时正在那里守着一盘一直与华盛顿接通的电话,以备最后一分钟发生不测事件。到此为止还没有出现任何问题。在会议大厅的另一端,反对党领袖博纳·戴茨走了进来。豪登觉得他的脸色比往日更苍白,而且似乎心事重重。他直接走到自己在前排的座位上,然后打了个响指唤过一名听差。那听差走上前去等着,戴茨在一张纸条上写着什么,然后叠了起来。使豪登吃惊的是,那条子是给他的。条上写着“我们急需讨论一下你和沃伦德之间的个人关系。请立即到16号房间来见我——博·茨”。豪登惊呆地抬起头来,但反对党领袖已经走出去了。当博纳·戴茨走进议会时,布赖恩·理查森来到了总理办公室的外间,米莉正在这里监视电话。党务指导的脸上阴云密布。他手里拿着从电传打字机上撕下来的一张纸。他连招呼也没打就直接对米莉说:“不管头儿在哪,我要见他,立刻就见。”米莉指指她手中拿的电话,用嘴无声地说了个:“华盛顿。”她抬起眼睛看了看墙上的钟。“还有时间,”理查森简洁地说道。“如果他在议会里,那就让他出来。”他把那张电传打字纸放在她面前的桌子上。“这是来自温哥华的,现在它头等重要。”米莉迅速地读了一遍,然后把电话平放在桌子上,急急地写了个条子。她把条子和电传打字纸一起叠了起来,放入一只信封里封好,然后按了一下桌子上的一个蜂音器。立即有一个听差敲敲门走了进来。米莉指示道:“赶快把这个送去,然后马上回来。”当那听差走后,她又抓起电话听了起来。过了一会,米莉用手捂住电话听筒说道:“真糟糕,是不是——法庭上的结果会是那样。”理查森痛苦地说道:“我想不出来还有什么别的方法能使政府显得更愚蠢、更恶毒、更笨、更混乱了。”“还能想出点什么别的办法吗?——任何办法都行。”“如果幸运的话,如果头儿同意我的想法,那么我们还能从损失中挽救回百分之二。”党务指导跌坐进一把椅子里。他沮丧地补充道:“看现在的情况,即使是百分之二也值得挽救。”米莉又在听电话。“是的,”她对着电话听筒说道:“我记下了。”她用另一只手又写了一张条,并再次用手捂住听筒,对理查森说道:“总统已经离开白宫,在前往国会大厦的路上了。”理查森酸溜溜地说道:“总统万岁。但愿他别迷了路。”米莉记下了时间:3时30分。布赖恩·理查森站了起来,走到她身后。“米莉,”他说道,“让一切都见鬼去,我们结婚吧。”他停了一下,又说道:“我已经开始办理离婚手续了,埃洛易丝还挺合作。”“噢,布赖恩,”她的眼睛突然湿润了。“你真荒唐,偏偏挑这个时间。”她的手还拿着听筒。“因为没有时间了——永远也不会有适当的时间。”他粗暴地说道,“我们必须利用我们能得到的一切时间。”“我真希望能象你那么自信,”她说道。“我想过那个问题了,想了很多很多。”“听我说,”他催促道,“快要爆发战争了——人人都这么说。而且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让我抓住剩下的一切机会,充分利用它们吧。”“如果真是这么简单就好了。”米莉叹了口气。他大胆地说道:“我们可以使事情变得这么简单。”她忧虑地回答道:“布赖恩,我亲爱的,我不知道。我实在不知道。”也许我知道?她想,我是不是要得太多了:又要独立,又要婚姻,并且两者都要最好的,哪个也不肯牺牲。她知道这是办不到的。也许她拥有独立的时间太久了。米莉恳求道:“难道我们不能暂时象以前那样继续下去吗?”暂时。过去一直是这样,将来也将是这样,暂时,他想道。迟早总会有一天,他们中的一个会认为结束他们之间关系的时刻到了。“我想行吧,”他说道。他觉得他正在失去某种他从来没有真正占有过的东西。16号房间是紧挨着各党派共用的议长接待享的一个豪华的大房间。此时,只有总理和博纳·戴茨两人面对面地待在这间房间里。戴茨静静地说道:“谢谢你及时赶来。”豪登点点头。他内心的不安在加剧着。他怀疑地问道:“你想告诉我关于沃伦德和我的什么事?”戴茨没有直接回答,顾自说道:“你知道我和沃伦德在罗克克利夫村是邻居吗?”“是的,”豪登知道,沃伦德和戴茨的房子是对着的。“今天早上,哈维的妻子把我叫到他们家里。”反对党领袖加了一句,“哈维的妻子和我妻子是好朋友。”豪登不耐烦地说道:“接着讲下去。”对方迟疑着,他那削瘦的有着学者风度的脸上显得十分为难。随后他开口说道:“哈维把自己锁在了书房里。他拒绝出来。当我们叫他时,他威胁说要自杀。”豪登十分震惊,他说道:“他真的……”“没有,”戴茨摇摇头。“那些扬言要自杀的人一般不会真的那样做,至少我听说是这样。”“那么……”“后来我们还是冲进去了。他们有个男仆,我们一块挤开了房门。”对方不慌不忙的说话速度真叫豪登恼火,他大声说道:“后来呢?”“简直象恶梦一样。哈维狂暴极了。我们竭力想使他安静下来,可他却在咆哮、口吐白沫……”“我以前总以为这种事情是作家编造的……”豪登说道,好象他们正在讨论什么抽象的问题。“不是的,请相信我,不是编造的。”戴茨摘下他的无边眼睛,把一只手捂在脸上。“我真希望再也别看见那种场面了。”房间里仿佛有一种虚幻的气氛。豪登问道:“后来怎么了?”他的眼睛打量着对方那瘦弱的身体。一位无情的漫画家曾把他的体形画成一个细长的菜豆荚。“噢,上帝!”戴茨闭上了眼睛,然后又睁了开来。他努力镇定了下来。“幸运的是,他们的仆人很健壮。他抱住了哈维。我们把他绑在一把椅子上。而他一直在……挣扎、咆哮……”简直无法相信,太离奇了。“我无法相信,”豪登说道。他发现自己的手在颤抖。“我根本无法相信。”“你会的,”博纳·戴茨神情暗淡地说道。“如果你看见了哈维,你就会相信的。”“他现在在哪?”“在东景医院。是在看管之下,我想他们叫那是拘禁。这事发生后,哈维的妻子知道给哪里打电话。”总理严厉地说道:“她怎么会知道?”“显然这事并不完全出乎意料,”戴茨回答说:“很长时间以来哈维一直在接受治疗——精神病治疗。你知道吗?”豪登大吃一惊,他说道。“我不知道。”“我想谁也不知道。是他妻子后来告诉我的。而且她还告诉我,哈维的家族里有过精神病史。我想她是和他结婚以后才了解到的。而且在他当教授时就出过麻烦,但事情被人封锁了。”“我的上帝!”豪登喘了口气。“我的上帝!”他们俩一直站着,他觉得身体有一点虚弱,便坐到一把椅子上。戴茨也在他身边坐了下来。反对党领袖说道:“真奇怪,是不是,我们彼此之间的了解这样少,直到这种事情发生了还不知道。”杰姆斯·豪登的内心十分混乱。他很难知道应该先想什么。他和哈维·沃伦德从来就不是亲密朋友,但多年来他们一直是同事……他问道:“哈维妻子的反应怎样?”博纳用一块纤维纱擦净了眼镜,然后戴上眼镜回答说:“事情已经过去了,她现在是出奇地镇静。从某个角度上来说,她看上去几乎象是松了口气。在这种环境中生活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是不容易,”他慢慢答道。哈维对任何人都不曾宽容过。他想起了玛格丽特的话:“有的时候我想,哈维是不是有点发狂了。”当时他是赞同的,但决没有想到……博纳·戴茨平静地说:“我想没有什么疑问,他们肯定会鉴定哈维精神失常。这种事一般不会办得很快,但在这件事情上看来,只不过是个形式问题了。”豪登点点头。出于习惯,他的手指又摸起鼻子上的曲线来。戴茨继续说道:“无论怎样,我们不会使这事在议会里让你难堪的。我将传话给我的人,让他们不要谈论它。当然,报纸上也不会报道。”是的,豪登想。报纸也是遵守某些道德准则的。他突然想起一件事。他用舌头湿润了一下嘴唇。“当哈维在……喊叫时……他说过什么特殊的东西了吗?”反对党领袖摇摇头。“大多数都是些支离破碎的东西:混乱的词夹杂着一些拉丁语。我听不懂。”“那么……再没别的了?”“如果你是在想这个,”博纳·戴茨沉着地说道。“也许现在你该把它拿回去了。”他从衣服里兜掏出一只信封。信封上写着“豪登阁下收。”笔迹虽然潦草零乱,但仍能认出来是哈维·沃伦德的。当豪登拿过信封打开时,他的手直发抖。信封里有两张纸。一张是信舌头湿润了一下嘴唇。“当哈维在……喊叫时……他说过什么特殊的东西了吗?”反对党领袖摇摇头。“大多数都是些支离破碎的东西:混乱的词夹杂着一些拉丁语。我听不懂。”“那么……再没别的了?”“如果你是在想这个,”博纳·戴茨沉着地说道。“也许现在你该把它拿回去了。”他从衣服里兜掏出一只信封。信封上写着“豪登阁下收。”笔纸,上面的字迹同样潦草,仿佛写时心情压抑。这是一封辞职书,要求辞去政府职务。另一张纸是一张褪了色的会议程序单,它的背面是9年前潦草地写下的那个性命攸关的协议。博纳·戴茨在看着豪登的脸。“信封是开着口放在哈维的桌子上的。”他说道。“我决定把它封上。那样似乎好一些。”豪登慢慢地抬起眼睛。他脸上的肌肉在抽搐,他的全身都在发抖,仿佛是他无法控制的疟疾。他的声音仿佛是耳语:“你……看见……里面的东西了吗?”博纳·戴茨答道:“我想说没有,可那不是事实。”他犹豫了一下,然后继续说道:“是的,我看了。我这种行为当然不是什么值得骄傲的事,但我的好奇心看来很强。”恐惧、刺骨的恐惧攫住了豪登的心。接着,无所谓的想法取代了恐惧。这么说,一张纸片最终毁了他。是他自己很久以前的野心,轻率和一时的判断失误害了自己。毫无疑问,戴茨把这一协议的原件还给他是个诡计。他一定复印留底了,以后将公之于众,广为流传,正如以前被揭露的其他人一样……贿赂、不慎重的支票、秘密协议等……报界将大肆宣扬,反对派将自我标榜。从政治上讲,他将无法继续生存。带着一种奇怪的无所谓了的心情,他现在倒想知道下一步会发生什么事。“你准备怎么办?”“什么也不做。”他们身后有门开闭的声音,脚步声在渐渐临近。博纳·戴茨厉声说道:“总理和我想单独待一会儿。”脚步声退了回去,门又关上了。“什么也不做?”豪登说道。他的声音中含着不相信。“什么事也不打算做?”反对党领袖谨慎地说道:“自从早上到现在,我已想了很多。我想我也许应该使用哈维留下的证据。如果我的人知道我把它收了起来,他们将永远不会原谅我的。”是的,豪登想。有许多人会高兴地毁掉他,他们绝不会考虑使用何种手段的。他的脑海里突然闪过一线希望的火花。难道还会有挽救办法吗?按照戴茨的条件?戴茨轻声说道:“不知怎的,我不能想象自己去做那种事。我不喜欢搅混水、泼污泥、那会使我自己也变得污浊。”可我会对你做这种事的,豪登想。我会毫不犹豫地对你做这种事的。“不过,要不是由于另一件事,我也可能会做那种事的。你看,我可以通过另一种途径击败你。”他停了一下,然后带着镇定的自信说道,“国会和全国人民决不会通过联合宪章的。你会遭到惨败的,而我将获胜。”“你知道了?”“我已经知道好几天了。”对方第一次笑了起来。“你在白宫的朋友也有反对派。那边透露了一点消息。有两个美国参议员和一个众议员飞过来见我,他们还代表了其他一些不喜欢这项计划的人。可以说,他们给我介绍的情况是相当详细的。”豪登严肃地说道:“如果我们不联合,那对加拿大将是全民族自杀——灭亡。”“在我看来,和他们联合才是全民族自杀,”戴茨镇静地说道。“我们以前也经受过战争。我宁可再一次经受战争,但要作为一个国家而战,听从命运的安排。”“我希望你重新考虑一下,”豪登说道。“认真地、仔细地想一想……”“我已经想过了。我们的政策是确定了的。”反对党领袖又笑了。“请原谅我把论据留在辩论和大选中使用。”他又补充道,“你将举行大选,是不是?”“是的。”豪登说道。戴茨点点头。“我想你会的。”他们俩都站了起来,好象是有什么协议一样。豪登不自然地说道:“我想我应为这个感谢你。”他看了看手中的信封。“我劝你别谢。那样会使我们俩都处于尴尬境地的。”博纳·戴茨伸出手去。“我想我们又要变成对手了,马上。将会有互相谩骂,从来如此。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我不想让我们之间的关系变成私人关系。”豪登握住对方伸出的手。“不,”他说道。“不会变成私人关系的。”他觉得,尽管博纳·戴茨一向很瘦弱,但他今天看起来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显得高大。时间在一秒一秒地飞逝,总理手中拿着一叠纸急速地走进他的议会办公室。他觉得自己身上有一种锋芒毕露的感觉。办公室里有4个人在等他:理查森和米莉,刚才到这里的玛格丽特·豪登,还有艾略特·布劳瑟。这位行政助理正焦急地看着手表。“还有时间,”豪登厉声说道。“可是刚够。”他对玛格丽特说道,“你在里面等我好吗,亲爱的?”当她进到里间办公室去时,他从那叠纸中抽出理查森送给他的电传。那是关于温哥华法庭裁决的报告:释放杜瓦尔、法官训斥埃德加·克雷默等。他在刚才返回议会大厅的路上已经看过了。“很不妙,”理查森开始说道。“但我们还可以挽救……”“我知道,”豪登打断了他的话。“我正准备这么做。”他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可以行动自由了的感觉。虽然哈维·沃伦德的事情是个悲剧,但对他本人的威胁总算去除了。沃伦德的辞职书现在就在他的手里,虽然写得极不工整,但照样有效。他告诉党务指导说:“今天下午向新闻界发表一项声明,宣布政府将立即给杜瓦尔颁发临时签证。你还可以引用我的话,说我保证不对温哥华法庭的裁决进行上诉,并且不再企图驱逐杜瓦尔。而且根据我本人的建议,政府内阁将考虑发布行政命令,尽快给杜瓦尔以完全的移民待遇。你还可以加上几句,说本政府一贯尊重法庭的权力和人权,等等,都清楚了吗?”理查森赞同地点点头。“完全清楚。这么干就对了。”“还有,”豪登的话语脱口而出,并且是命令的口气。“你不能直接引用我下面的话,但你要人们理解为,克雷默这个人已经被停职了,并且将被召回接受处分。而且你要使他们觉得,克雷默在杜瓦尔事件中从头至尾一直向政府搞假汇报,如此这般,好不好?”“好,”理查森说道,“的确非常好。”总理猛地转向行政助理,命令道:“保证刚才说的话得到执行。通知移民部副部长,就说那是我的指示。你还可以说,就我的看法,克雷默已不再适合担任负责的职务。”“是,先生。”布劳瑟说道。“你还可以告诉副部长,沃伦德先生的身体不适,我将于明天任命一个代理部长。到时候你提醒我。”“是,先生。”布劳瑟在迅速地写着。总理停下来喘了口气。“还有这个,”米莉插进来说。她一边听着电话,一边递过来一张外交部刚刚转来的电报。它是加拿大驻伦敦的高级代表打来的,上面的开头写着,“女王陛下庄严地同意接受邀请……”女王要来了。这会有帮助的,豪登想道,帮助太大了。他迅速地计算了一下,然后说道:“我将于明天在议会宣布。”今天还不成熟,但如果在联合宪章宣布之后的明天宣布,那将意味着皇室的支持。而到明天,当联合宪章的消息传到伦敦时,白金汉宫已来不及重新考虑了……“内阁中有人辞职了。”米莉认真地说道。“是你预料到的那6个人。”她把辞职书夹在了一起。他看见最上面那张有艾德里安的签名。“把它交给我,我马上提交议会。”豪登想,没有必要拖延。对这种形势必须正面迎战。他对米莉说:“这里还有一份辞职书,但把它留在这里。”他手里的一叠纸中抽出沃伦德的辞职书,指示道:“我们先搁置几天再说。”没有必要张扬进一步的分裂;而且沃伦德的辞职也不是因为联合宪章。可以等一个星期,然后再宣布沃伦德由于健康原因辞职。他想,这一回的原因可是真的。他又想起一件事。他转向布赖恩·理查森。“我要你搞一点情报。在过去的几天里,反对党领袖接待了一个非官方的美国代表团,包括两个参议员和一个众议员,他们还代表着别人。我要你弄清名字、日期、地点;他们在哪会面的,他们是谁,以及任何其它你能搞到的情报。”党务指导点点头。“我试试看吧,不会太困难的。”豪登想,他可以在辩论中使用这一情报,作为攻击博纳·戴茨的武器。他与美国总统的会见是公开的,而戴茨的会见则可以被认为是偷偷摸摸的。如果加以扩大和渲染,它便会带有密谋的味道。人民是不喜欢这种事的,而这种事由他本人揭露则是最为有力的。他打消了内心的一阵良心责备。博纳·戴茨可以追求宽容这一崇高的自我感觉,但作为一个领袖和正为自己的政治生命而斗争的总理,他享受不起这种奢侈。艾略特·布劳瑟紧张地说道:“时间……”豪登点点头。他走进办公室里间,“我试试看吧,不会太困难的。”豪登想,他可以在辩论中使用这一情报,作为攻击博纳·戴茨的武器。他与美国总统的会见是公开的,而戴把门关上。玛格丽特正站在窗边。她转过身,笑了。刚才当她被排除在外面的事情之外时,她感到自己又被抛弃在一边了,感到他竟有些事情只能对别人说而不能对她讲。她想,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就是她的生活的模式,有些藩篱永远不许她象米莉那样穿越。但也许这是由于她自己的缺点,她对政治缺乏热情。而且不管怎么样,反抗这一安排的时机早已过去了。她轻轻地说道:“我是来祝你好运的,杰米。”他走近她,吻着她那仰起的脸。“谢谢你,亲爱的。看来我们太需要你的祝愿了。”她问道:“情况真的很糟吗?”“不久就要举行大选了,”他答道。“说实话,我们党很可能输掉。”“我知道那不是你所希望的,”她说道。“但即使发生了那种事,至少我们还能在一起。”他慢慢地点点头。“有时候我想,正是这个原因在支持着我奋斗。”他又说道:“不过我们的时间不多了,俄国人不打算让我们安宁。”他能感觉到时间在一分钟一分钟地流逝。“假如我失败了的话,你知道我们只有很少的钱。”他说。玛格丽特忧郁地说道:“是的,我知道。”“会有人提出给我们捐赠的,甚至可能是大笔的钱,但我决定拒绝接受。”他心里在自问,玛格丽特会理解他吗?会不会理解他在自己生涯的后期,在他崛升道路的尽头,在他从孤儿院上升到国家的最高权力顶峰之后,他决不能再回到靠慈善过活的老路上。玛格丽特伸出手来握住他的手。“没关系,杰米。”她的声音里充满感情。“啊,我想,让一个无私地贡献出自己一切的总理遭受贫穷,这是国家的耻辱。也许有一天会改变这一切的,但对我们来说,这没关系。”他体会到一种由衷的感激和爱恋之情。他想,这慷慨的忠诚竟有如此深远的力量。他说:“有一件事我应该在多年之前就告诉你。”他拿出戴茨刚才给他的那张旧会议程序单,把写上字的那面朝上。玛格丽特仔细地读了一遍。“不管它是从哪来的,我想你现在应该把它烧掉。”他不解地问:“你不在乎吗?”她回答道:“从某一方面讲,我是有些在乎。你至少应当信任我。”“我感到羞愧。”“不过,我理解你。”玛格丽特说道。他还在犹豫着。她继续说道:“不过,也许我这样说你会好受些的。我不相信这张纸也会改变任何事情,它只改变了哈维·沃伦德。我一直认为你生来就是要当总理的,就是要做你做过的那些事的。”她把那张纸还给豪登,然后又轻轻说道:“人人都有的事情干得好,有的事情干得不好。烧掉它,杰米。你的行动早已把它抹掉了。”他走到壁炉前,划着一根火柴,点着那张纸,看着它燃烧。他用手指捏着纸片的一角,直到火苗烧到手。他把纸片扔到炉底,看着纸片的最后一角被火焰吞噬,然后他用鞋底将纸灰碾成粉末。玛格丽特正在她的手袋里找着什么。她拿出一张方方的剪报,对他说;“我在今天早上的报纸上看到了这个。我给你留下了。”他拿过来读道:“对那些生在人马座的人来说,今天是取得成就的一天。潮流在改变……”他没有看完就把纸揉成一团。“我们自己创造自己的运气,”他说道。“我自从和你结婚那天起就交上了好运。”还差3分钟就到4点了,阿瑟·莱克星敦正在议会大厦的政府休息厅里等豪登。见到总理赶来,外交部长上前说道:“你的时间卡得真准。”杰姆斯·豪登点点头。“我刚才有事。”“这里有坏消息,”莱克星敦急速地说着。“内斯比森和他那5个人准备在你发表演说后,立即站到议会的反对党一边去。”这是一个最严重的打击。内阁分裂,6人辞职,这已经够严重的了。如果这些辞了职的部长再加入反对党的行列,那将是对政府和执政党的最无情谴责,几乎是一场灾难。通常,在一代人的时间里也许只有一个议员,在某种激烈冲突的高xdx潮中愤然跨过大厅走到反对党一边。可是现在,有四分之一的内阁成员……豪登沮丧地想到,那将把人们的全部注意力都吸引过去,表明对联合宪章和对他个人有多么强烈的反对势力。“但他们提出了一个条件,”莱克星敦说。“他们说,如果你推迟宣布联合宪章,他们就暂时停止行动,等待和我们重新谈判。”豪登犹豫起来。时间太紧了,不过他仍来得及和华盛顿通话。米莉那里的电话一直接通着……但他又想起总统的话:已经没有时间了。无论从逻辑上、理智上、还是从计算上来看,我们的时间已经用完了……假如我们真的还有一点时间的话,那仅仅是由于上帝的慈悲……我在祈祷上苍能赐给我们一年的时间……对孩子们做的一件最好的事情,孩子们的孩子……他果断地说道:“我们决不推迟。”“我也是这么想的,”莱克星敦镇定地说道,停了一下他又补了一句。“我想我们该进去了。”议会大厅里已座无虚席。议员席上已没有一个空座,每一个旁听席、记者席都被占据了。记者、观众、外交官、重要客人等占据了每一寸地方。当总理和跟在他后面的阿瑟·莱克星敦走进会场时,人们略有骚动。政府席一侧一直在发言的那个后座议员正在讲着结束语,他的眼睛看着墙上的钟。显然,本党的议会领袖给他的指示是明确的。杰姆斯·豪登向议长鞠了今天下午的第二个躬,然后坐了下来。他能感觉到正在看着他的那无数双眼睛。再过一会,随着无线电波和电传打字机将特急新闻发出去,看着他的就将是整个北美洲的眼睛,甚至是全世界的眼睛。在他上方的外交官席上,他看见苏联驻加大使那毫无表情的脸,看见美国大使菲利浦·安格罗夫,还有英国高级代表,法国、西德、意大利、印度、日本、以色列……等许多国家的大使。通过电报和信使,有关这里所发生的事的报告将于今夜传到世界各个重要首都。议长席上传来沙沙的声音,是玛格丽特坐在了自己的专席上了。她向下望着,他们的眼睛相遇了,她微笑着。在过道对面,博纳·戴茨正神情贯注地等待着。躬身坐在戴茨后面的是跛子阿诺德·吉尼,他那发亮的眼睛扑闪着。在政府这一侧豪登的右面,内斯比森正僵直地呆视前方,两颊微红,双肩平端。一个听差毕恭毕敬地把一张纸条放在总理的桌子上。是米莉写来的,上面写着:“美国的两院联席会议已经准备就绪,总统已经进入国会大厦。他刚才在宾夕法尼亚大街上被欢呼的人群耽搁了。他将准备发表讲话。”被欢呼的人群耽搁了。杰姆斯·豪登感到一阵忌妒。总统的地位如此巩固,并在不断增强,而他自己的声望却在不断销蚀。然而……任何事业,只要没有到最后一刻就不能算失败。即使他将失败,他也要战斗到最后。6名阁员并不代表全国,而他现在就是要向全体人民讲话,让人民来决定,就象他以前曾经做过的那样。也许最终他还能闯过关,取得胜利。一股自信和力量的热流传遍周身。还差10秒钟到4时。议会里一片肃静。这里不时会出现平庸、渺小、无聊、无能、为鸡毛蒜皮的事而争斗不已。但是在必要的时刻,整个议会却能一致奋起,迎接什么伟大的时刻。现在就是这样的时刻。这是一个历史将要记住的时刻,不管历史的长河还剩下几年。豪登想,从某种意义讲,我们就象生活的一面镜子:我们有弱点和渺小之处,但在这些不足的后面就是人类可以征服的理想之峰巅。自由就是这样一个高峰,无论以什么形式、什么尺度衡量都不能否认这一事实。如果说我们为了保存那伟大的部分而必须失去一些什么的话,那么这种牺牲就是值得的。他将竭尽全力,用自己的话语来指明这个方向。在上面的和平塔上,又一刻钟的报时钟声响了,几乎同时,巨大的低音报时风笛庄严地响了起来。议长宣布道:“总理先生,请。”他从容地、带着对未来的朦胧希冀,站起来向议会发表讲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