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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名著

《香港叁部曲施叔青》

  对于现代中国人,香港曾经是压在他们心上的一块“病”,中国满目疮痍、备受欺侮的现代史,就是从香港开篇的。然而,在某个国门锁闭、万马齐喑的时候,香港又曾经是人们心上的一个梦:香港的繁华和现代化,诱使着人们睁开久被蒙住而有些晕眩的眼睛,去张望域外那个异彩纷呈又让你眼花缭乱的世界。

  这是一个谜一样的香港:血淋淋从我们母体割去,却又筋脉相连地留在我们母体身边的香港;曾经只是荒芜,却又突然艳若桃花地在我们家门口烂漫起来的香港!

  因此,当读者诸君拿到这部书时,一定会感到它沉沉的分量。尽管“九七”前后,铺天盖地而来的有关香港沧桑的出版物,曾经败坏了我们的胃口;但这部作品仍能以它独特的叙说,将我们领进香港这段神秘的历史隧道,让我们充满了津津有味的阅读期待和兴致。

  这个传奇般的施叔青!

  当我阅读施叔青时,我有时忍不住会想,这个出生于台湾,留学于美国,而后随着哈佛毕业的夫婿移居香港十八年,其间又不断出入台湾——大陆、东方——西方的女作家,仿佛是“上帝”的特意安排,天生就应该来写香港的。毋怪乎她自己也有这样良好的感觉:“我觉得全世界找不到第二个地方像香港这样有利于我的写作。”①

  ①舒非:《和施叔青谈她的香港的故事》,见《一夜游》,香港三联书店,1985。

  施叔青曾经写过台湾,那是她童年经验中被打上精神分裂症现代病的一个传统的乡土世俗社会;施叔青也曾经写过美国,那是在两种文化夹缝中的海外中国人眼里,交织着希望的神秘感和失望的现实感的一个无法植根的异邦;当然,在这部“三部曲”之前,施叔青还写过香港,那是一个华洋杂处,最靠近大陆,却又不同于大陆的杂爻的世界。她最初目光集中在因本世纪中叶一场巨大的政治变革而被迫栖落到香江岸上的那群绝处逢生的离雁。这是一个和白先勇的《台北人》相似,却又相异其志,在落寞与怀旧中仍然存有期待和自信的群落。在这从台湾、美国、再到香港的一系列创作中,施叔青显示了她多样的,各不相同却又充满了张力的艺术禀赋。一方面,她是十分感性的。她以一个女性的敏锐感觉着世界,丰满地流贯于自己笔下的人物。另一方面,她又是相当理性的。在从事小说创作的同时,她也做理论研究,关于东方和西方戏剧的比较,关于梨园戏、歌仔戏、南音的艺术探源,关于自己家乡鹿港古城的田野调查……这种理性,使她稔熟西方的各种时时翻新招数的文化分析理论,有意或者无意地凝合在自己的创作中,从存在主义、精神分析到时下当令的后殖民主义。以致有论者要以为她的创作“有部分意图是写来给学术理论分析的”①,“已具有教科书的意义”②。这种艺术理性使本就广受西方文化儒染的施叔青的艺术观念显得现代和前卫;但从施叔青整个创作的精神底蕴分析,她又是很写实和趋近传统的。对于浸淫着地域文化的民情、习俗和风物,她有一种极具女性禀赋的细微观察;对于落寞于时代变迁的社会心灵,她有一种真诚的特殊敏感。她虽并不刻意去叙写社会问题,但她总是能从自己人物的精神底蕴中,不露声色地触及到或大或小的种种社会问题。这些都会让我们想起《红楼梦》,想起张爱玲甚或白先勇。这是一颗关注民瘼人生的文学心灵,是中国文学传统中最可宝贵的人文精神。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们说,很现代很新潮的施叔青,又是很传统很具写实精神的。

  ①见李小良:《否想香港》第四章《“我的香港”——施叔青的香港殖民史》。

  ②王德威:《殖民世界的性与政治——评施叔青的“香港三部曲”之二〈遍山洋紫荆〉》,《读书人》1996年1月号。

  感性和理性,传统和现代,东方和西方,这一切准备着施叔青的一部大制作。

  于是我们读到了“香港三部曲”。

  这是一个独特的故事:一个在上个世纪末从东莞的乡下被绑卖到香港沦落为妓的不幸女人,由于种种偶然的因缘,在香港近百年崛起的历史夹缝中跌宕发迹的家族传奇。家族史小说在我们的文学传统中,从来就不仅仅只是“家族”的故事。它只是借着一个家族的变迁,发迹或衰败,浓缩着一个地区、一个族群,或者放大一点说,一个国家、一个民族命运跌宕的信息和影子。事实上,当施叔青以她独特的叙述,十分感性地来讲述黄得云这个风尘女人的传奇经历时,她同时更为理性地展开着的,是交错在这个风尘女人命运中的香港历史,特别是在第一部《她的名字叫蝴蝶》。我甚至以为不应该仅仅只是以小说的眼光来看待这部作品。比起这个不幸而“幸”的风尘女人的命运,施叔青似乎更为关注香港这块殖民地的历史本身。黄得云这个不幸女人,只是偶然地跌入香港开埠初期的这段历史夹缝,却又必然地迂回于这段历史的曲折之间,从而成为施叔青用来串连这许多历史事件的一根丝线。或者反过来说,正是香港一系列历史事件,决定了迂行其间的黄得云无可选择的必然命运。1880年港督轩尼诗提出的反对华人蓄婢案,改变了她被卖做婢妾的命运,却坠入烟花间当了妓女;1892年夺去2552人生命的鼠疫和香港政府洁净局放火焚烧华人区,使黄得云在大火中逃离妓院,却成为洁净局帮办亚当·史密斯豢养的情妇,并由此有了黄家的一半白人血统的后代;而港府官员的更迭和勾心斗角,使失势的亚当迁怒于他与黄得云魔鬼般的情欲,造成黄的云失宠与漂泊;瘟疫过后死里逃生的华人演戏酬神,让黄得云认识并迷恋上了终生难忘的优伶姜侠魂;1895年颁布的新住宅条令造成两万多华人的人口返乡大迁移,使黄得云也萌生了回家的念头,却又由于英国殖民者用炸开清朝大门剩下的炮弹来摧毁中环海军船坞挡路的小山,使黄得云找不到昔日的码头而梦断东莞。偶然地跌入历史之中,却又无可选择地让历史左右自己的命运,作者在行文中一再用“她没有料到……这将改写她的一生”的后设语,来感慨个人力量的渺小和对历史的无奈。小说所展示的短短四年间(1892—1896)黄得云命运的大起大落,处处都有香港的历史在。因此把这第一部看成是透过人物命运所展现的香港编年史、风俗史,也未尝不可。

  当然,历时八年才最后完成的“三部曲”,随着作者创作心态的变化和处理对象的不同,三部作品各有自己不同结构方式。第一部《她的名字叫蝴蝶》是让黄得云穿行于香港历史事件之中的线性结构;第二部《遍山洋紫荆》,则更多地是以英国殖民者拓展新界的事件为中心,对香港社会生活多个侧翼的面的展开,它更接近于我们常见的那种历史小说。而到第三部《寂寞云园》,预设的“百年沧桑”的创作意图还留下来大段时间空白的压力,使作者无法再如第一、二部那样精雕细镂,只能跳过一个甲子,让黄家第四代,海外归来的黄蝶娘进入画面的中心。不过,黄蝶娘在第三部中只是一种视角,通过她的眼睛来扫视黄家三代的传奇,而并未如她的先人那样进入事件中心,推衍着家族命运的运转。昨天和今天,历史和现实压缩在同一个平面上,用一种现代的、挑剔的眼光和调侃的语调来重新发现和讲述。这里通过黄蝶娘眼里和口中讲出的历史已不是“历史”,而是一种“现实”。让黄蝶娘来收结家族的百年传奇,像是作者出于无奈的机智,却又何尝不也是作者的有意为之,用故意抹去历史深度的后现代的游戏调侃,来调整前两部过于执着历史记实的写作,让有心的读者从两者之间去寻找更深的意谓。

  在黄家四代中,作者最倾心刻绘的,或者说占据黄氏家族核心的,只有黄得云一人。施叔青虽也曾着力写过黄家第三代、当了香港大法官的黄威廉,不过那是在“三部曲”之外的另外一部相关的小说《维多利亚俱乐部》里。无论黄理查、黄威廉还是黄蝶娘,他们都是黄得云某一方面性格的发展和补充;在他们身上都有一个挥之不去的黄得云的影子。黄得云的发迹,是香港殖民地社会特定环境的产物。作为一个被绑卖而沦落烟花的女人,她实在是“除了身体,别无所有”。但这“身体”恰恰是她在这个殖民地社会生存的本钱。在西方的后殖民论述里,性是一种象征。西方/男性/殖民者和东方/女性/被殖民,是一组对应结构。女性的被动是被殖民的象征,而男性的雄风却是殖民者权威的体现。“除了身体,身体,别无其他”的黄得云当然是个被奴役者。但小说描写她旺盛的性欲往往反客为主地成为压在她上面的男性的主宰,表现出对于殖民的瓦解和颠覆。在黄得云的无数男人中最值得玩味的是两个男人。一个是出现在《她的名字叫蝴蝶》中,最初把黄得云从妓院中带出,豢养在唐楼里的洁净局官员亚当·史密斯。这个下级军官出身,处处向往攀进上流社会,却又时时不甚得志的男人,只好从黄得云的肉体“求索片刻慰藉”。当他骑在黄得云柔若无骨、洁白如霜的身上肆意发泄时,黄得云是被压在他身下的殖民地,这是香港开埠初期——也是黄得云尚还无力对抗命运之时作为被殖民的象征。另一个是出现在《寂寞云园》中的西恩·修洛。这个贵族出身的银行大亨,无疑有着比史密斯更好的教养、地位和前途。但在风韵犹存的黄得云面前,却是个欲举不能的性无能者。如果说,青春勃发的黄得云,只能以自己的肉体给不得意的史密斯提供抚慰孤寂的安全岛,从而显出她并非完全的被动;那么到了徐娘半老,倒转来反客为主地居于对西恩的支配地位。由性的象征所潜隐的这种对殖民的颠覆,正是随着岁月的推衍所带出来的结果。它也透露出殖民主义从海盗时期的豪取强夺,到依赖绅士风度的统治,其间逐渐未落的信息。

  从另一种角度分析,“别无其他”的黄得云,唯一的本钱就是自己的身体。这是她的生存方式,也是她据以立足和发展的手段。当她从一个男人身边睡到另一个男人身边,虽常常有着命运不得已的逼迫,却又是她越来越强烈意识到自己作为女人的优势的发挥。她精明、会算计,在渗和着血泪地流转于几个男人之间,适时应世地与香港开埠历史同步地培育起自己的商业意识。她就这样从别人贪婪的眼光和自己旺盛的欲人中攫取权力,积累财富,奠立起自己延续数代的黄氏家业。她是一个被奴役者,又是另外一些人的奴役者。她曾是苦难的化身,却又化身为另外一些人的苦难的播种者。她让人同情,也让人悲慨和忿恨。她只能是香港这块殖民地的攀生物。

  这是一个说不完的黄得云。在施叔青的小说人物画廊中,这是一个最具时代特征,也写得最丰富、复杂的女性形象,是一个最耐得分析的典型。

  当然这也是一道描不尽的香港风景。围绕黄得云人生命运的跌宕,施叔青展开了香港社会的众多侧面。这里有殖民者的上流社会,有民间的乡土世俗生活,还有在华洋之间像滑润剂一样便利着这架庞大殖民机器运转的通译、买办的“二臣”人生,更有大量引证自史料和田野调查,寻常人不易涉及的烟花娼地的妓女生涯……这一切立体地构成了香港的人生图景,《清明上河图》般地既是时代画,又是风俗谱。

  历史文本不就是历史,这是人所共知的;更何况在相当程度上借助历史文本(史料、档案、调查等等)重新创作的小说文本,更只能是作家感觉中的历史,或者说是作家对于“历史”的再创作。因此,一百个作家会写出一百个香港,犹如一百个评论家,便会有一百个哈姆雷特那样,都是不言而喻的。“九七”前后,回归热带动了一大批有关香港历史的小说创作。这是施叔青为“百年香港”所提供的一个小说文本,她独特的角度,或许将越出“历史”,表现出对于特定历史境遇中的人性关怀。而这,恰恰正是对于香港历史的更深层次的关怀,是她迥异于其他描写香港的作家的地方。

  真是一个道不尽的香港!   


  (代序)

  1

  为《她名叫蝴蝶》写自序,还得从另一个长篇《维多利亚俱乐部》说起。

  一九八八年,香港的故事系列写到了一个段落,有意以一部长篇来总结十年香江生涯。于是设计了一宗贪污案,发生在殖民地象征的维多利亚俱乐部。

  构思过程中,为追溯身上流着四分之一英国血统的法官黄威廉的家谱,引发了我对香港历史的探索,发现一八九四年,殖民地发生过英国人开埠以来最严重的一次鼠疫。我以那老鼠统治人类的年岁当时代背景,创造了亚当·史密斯,洁净局的代理帮办,奉命钉封疫屋时,误闯摆花街的娼馆,与被绑架香江为妓的东莞农家女黄得云结了一段露水姻缘,私生混血儿黄理查,开始了黄家第一代,是为序曲。

  联副登载时,加上“香港”二字,如是展开了历史的序曲,自觉是一个长篇史诗式的开篇,接下来再转入正文:八十七年后,黄得云的孙子黄威廉登上殖民地大法官宝座,审理一件贪污案件。

  后来有感于序曲与正文相隔时间太过久远,有点衔接不上,而且对这一段中、英异国姻缘刚起了个开端便停笔,颇有意犹未尽之叹,于是决定从《维多利亚俱乐部》抽下。脱离之后,接着序曲往下发展,独立成一本书。我应该用笔来做历史的见证,除了描写一八九四年的香港,更必须接着往下写,把故事主线集中在黄得云以及她的后代,紧贴着香港社会变迁,写到一九九七年为止。

  第一部《她名叫蝴蝶》,突出蝴蝶的象征,影射香港的形成。我把舞台搬到华洋杂处的殖民地,任由英国殖民者现身说法,斗胆地尝试国人作家未曾涉足的领域——深入白人统治者的内里,审视殖民者的诸般心态。

  2

  我参照历史上重要的事件,运用想象力重新搭建心目中百年前的香港,那靡丽幽深的上个世纪末,好让笔下的人物在这时代的架构上回旋,有活动的舞台。下笔之前,遍读有关史话、民俗风情记载,凡是小说提到的街景、舟车、建筑风貌,英国人维多利亚风格的室内布置,妓寨的陈设,那个时代衣饰审美、民生饮食,中、西节庆风俗,甚至植物花鸟草虫,我都刻意捕捉铺陈,也不放过想象中那个年代的色彩、气味与声音。我是用心良苦地还原那个时代的风情背景。

  当我从标本发现一种黄翅粉蝶,那份惊喜此生难忘。我找到了地道的香港特产,精致娇弱如女人的黄翅粉蝶。虽然同是蝴蝶,香港的黄翅粉蝶于娇弱的外表下,却敢于挑战既定的命运,在历史的阴影里擎住一小片亮光。

  在文学语言上,因为是抱着怀旧的情怀来写这部小说,总觉得应该找到适合的语言来营造那份历史的氛围,我重温古典诗词文学里的闺怨闲愁,创出古艳凄婉的文体,把时间推远到一百年前,藉用文风制造时代的距离感,希望读来像凝视一帧古风泛黄的照片。

  写的过程中,我自觉像画画一样,握着彩笔,一道道不厌其烦地为我的人物涂脂抹粉。我在为我心爱的蝴蝶敷彩时,用的是宝石蓝、胭脂红等鲜亮的色调来烘染出一个滟淫巾钗、珠锵玉摇的摆花街青楼红妓,同时也没忘记在她周遭涂下阴影,晕染暗色的调子。

  蝴蝶,我的黄色粉蝶,我的香港。   


  1

  那年黄得云十三岁,穿着洗白了的碎花短上褂,两只袖子柔软地垂了下来,松松挽了个竹篮,从西头角周郎中抓了药出来。昨晚不足月出世的弟弟闹了一宵,娘说他受了惊吓,嘱咐得云回转时弯到天后庙求张灵符安镇门宅。

  黄得云绕过溪边一排香木树朝庙场走来,脚下半旧的绊扣布鞋,鞋尖踢着黄土,溅起一星点尘土,在九月清晨的阳光里若有似无的飞舞。黄得云村子里的人世代就靠脚下这坚实的黄土地来养活。原产于中南半岛安南北部的香木树,唐朝人爱它香味四溢,当做奇珍异木移植中原,却因土质不服,每种必叶黄枯萎。寻遍天下繁衍之地,最后找到广东东莞硗硬的土质适合香木树的生长。原本捕鱼为业的东莞人,明、清以来抛下手中鱼网上岸,圈地种香木树,生产莞香。

  广东史志记载:“莞人多以香起家”,“当莞香盛时,岁售逾数万金。”外销的莞香,先用艇仔载至南海一小岛的石排湾集中,再装入大货船转运广州、江浙大商埠。据历史学家考证,小岛上的石排湾因运输香木被称为香港,以后延伸为整个岛屿的总称。

  黄得云挽着竹篮,挂记弟弟眉心一抹青紫,想着十三岁少女的心事,全然没预感到当她踩上庙场青石台阶最后一阶的瞬间,将改写她的一生。黄得云无论如何想象不到一个时辰之后,她将和世世代代赖以为生的香木,沿着同一条航线,乘风破浪向南驶去,被载到因出口莞香而得名的香港。她丝毫感应不到两地之间微妙的关系。

  跨过高高的门槛,天后娘娘寿诞才过,庙场一片清寂。她单脚跳过一条条青石板,还是个童心未泯的孩子,跃上石阶,赤铜耳环荡了荡。南边庙廊龙柱后闪了一个人影,阶下桂花丛也窸窣响动,扬起新开桂子的清香。黄得云以为又是邻村的无赖潜入庙里,守候墙根撒尿的野狗,伺机下手,每逢秋季进补时节,村子内外的狗,不论肥瘦,无一幸免。

  没来得及抬头,黄得云眼前一黑,一只大口袋像一口井,当头罩下,没来得及喊出声,嘴的部位被一只大手掌隔着麻袋粗暴的捂住,脖颈奋力一拧,朝那只看不见的手咬过去,咬下一嘴的粗麻,又腥又咸,海水浸泡过的。

  拦腰被抱起,黄得云整个人离地腾空,有东西掉下来,滚了过去,一只赤铜的耳环圈——她此生唯一留在东莞故乡的遗物。

  黄得云戴着另一只赤铜耳环,被关在船舱黑暗的底层,潮涨船颠,她与晕船吐出的秽物为伍,翻过来滚过去,昏昏沉沉,不知过了多久。当黄得云重又见天日,睁着小兽一样的眼睛在甲板上东张西望,她还不知道自己到达了香港——维多利亚的女王城。

  一八三九年,黄得云抵达毕打码头的半个世纪之前,道光皇帝派遣钦差大臣南下禁烟。当时全中国吸食鸦片的人口已达二百万,林则徐奉旨到广州,雷厉风行,强迫外国鸦片贩子交出二万多箱鸦片,集中到虎门海滩,引入海水浸泡,又放入石灰,顿时海中沸腾翻滚,鸦片悉数溶毁,销烟的清兵观之,颤栗不已。

  林则徐此举,决定了香港的命运,也决定了自己的命运。

  道光皇帝签下中国近代史上第一个丧权辱国的不平等条约,割让英国鸦片贩子觊觎已久的海上落脚点——香港,他们判断:“水陆环绕的地形,是世上无与伦比的良港。”野心勃勃的维多利亚女王却认为英国吃了大亏,《南京条约》赔款,除五口通商口岸之外,只捞到连间砖屋都没有的荒凉小岛。林则徐的对手查尔斯·义律上尉继清廷惩办林则徐发配边疆,也被英女王放逐德州,作为英方交涉赔偿、办事不力的惩罚。

  这已是半个世纪以前的旧事。公元一八九二年九月廿五日,广州府东莞县的黄得云,双手被反绑运抵香港时,那面为保护以渣甸为首的英商鸦片走私而飘扬海面的米字旗国旗,悠然迎风招摇,没有人会去记得鸦片战争爆发时,英国保守党的议员詹姆士·古拉哈姆爵士,在议会上慷慨陈词,指斥鸦片战争为“不义之战”。

  正是在这面使古拉哈姆引以为耻的米字旗下,维多利亚海港桅樯林立,装卸东印度公司货物的货船、豪华游艇、渡轮云集、汽艇响着号角,在悬挂风帆的舢板之间穿梭急驶。

  毕打码头人头攒动,拉人力车的苦力、小贩吆喝连连,维多利亚女王口中的荒凉小渔村,早已变成“英国皇冠上的明珠”,海阔水深繁忙的维多利亚港,延续着大英帝国海上霸王的美梦,鸦片商以香港为转口港,在此永久设站的心愿终于实现了。昔日草寮竹篷的岸边,被怡和、太古各大洋行囤积鸦片的仓库、栈房所取代,太平山下的这个海港城市奇迹似的由水中冒起,皇后大道中的银行、会所、教堂、店铺、洋行大厦,清一色维多利亚时期新古典主义的建筑风气。也不知英国殖民者为了炫耀日不落帝国海上霸权的延伸,抑或是保守、适应力极差的英国人无论到哪里也改变不了家乡的生活方式,山光水色的香港,到了殖民者手中,立刻变成与孟买、加尔各答、新加坡风情类似的海港城市,尽管一砖一瓦、花岗岩、大理石等建材无不来自中国内地、泥水匠、石匠、木匠也是渡海而来的移民。

  黄得云立在甲板上,不知身在何方,岸上苦力的短衣布鞋,盘在头上的辫子是她相识的,毕打街殖民象征的红砖钟楼使她感到异乡。

  码头起了一阵骚动,钟楼下聚集了一列衣冠鲜艳的队伍,他们黑绸葛缎的长袍马褂与欧洲式的钟楼形成一种奇妙的对比,和码头周遭中、西混杂的景象一样,看久了,眼睛逐渐适应起来,产生一种奇异的谐调。

  这个由殖民地的华人绅士名流所组成的队伍,正聚集向太平剧院出发,召开全民大会,取缔华人家庭蓄养、虐待婢女的恶习。

  早在一八八○年,港督轩尼斯便向殖民地大臣提出蓄婢问题。十二年之后,这些受西方教育的华人权贵,基于西方式的人道立场,展开破天荒的壮举。高举“反对蓄婢会”的旗帜,散发传单,为一纸卖身契,牲畜一样被对待的女性讨取公道。传单印了一个受尽凌辱的小童婢邱阿梅,两条手臂伤痕斑斑,蓬面赤足,翻起死鱼一般木然的白眼珠。

  要是艇仔一靠岸,没碰见这种声势的游行,绑架黄得云的人口贩子,也不致为绅士反对蓄婢的示威所吓阻,得云的下场一定和传单那个未成年的邱阿梅一样,当牲口卖到黄泥涌一带富裕的人家,一纸卖身契,劳碌至死。她将遭遇到麦梅生编撰的《香港旧婢问题》一书所说的“主人或施藤鞭,不许啜泣,或以烂布塞口,钳炽以烙身、沸水”的惩罚。如果黄得云给卖去当婢女,几十年后,社会学家将从保良局所藏的丰富文献,抽出得云为婢受虐待的纪录当做研究香港社会史上的资料之一。

  日后,黄得云和保良局的确关系至深,但绝不是她以这慈善机构当庇护所,而是以她的名义乐捐巨款。至今东翼孤儿住的宿舍楼梯口,还悬挂她晚年的巨幅彩色照片,古装扮相,胸前一长串翡翠项链,颜色褪了,照片中人美得阴惨,雨天黄昏,被收容的小孤儿常被吓得捂住嘴又不敢哭出声。这是日后黄得云母以子贵,封为黄太夫人。

  这是后话。

  2

  艇仔甲板上,人口贩子一把扯过黄得云的头发,第一次打量她——疏疏落落的眉毛下,眸子近乎淡褐色,映着下午的海水,颜色异乎常人的浅,单眼皮拖得长长的,微微往上翘。这双浅褐色的眸子,使他想起摆花街倚门卖笑的妓女,澳门过来讨生活的,多半是杂种。

  黄得云的童婢没当成,她走的是当时从内地被拐卖来的女孩的另一条路,只是更为悲惨——她被卖到水坑口大寨当妓女。

  黄得云和一箱箱货物一起卸上岸来,中环石板街的石阶,一条条往上铺展,她迈着踩过水车灌田,结实而正在抽长的小腿,一步步往上爬。才几天以前,她脚下也是青石板,她童心未泯一路跳过去,给受惊吓的弟弟求灵符,踩上天后庙石阶的最后一级,黄得云眼前一黑……再睁开眼,她面对一张大得像房子的黑漆大床,空气浮散灰尘一样的浓烟,那股焦香呛得她喉咙发痒,斜挂的帐幔吊了一把葵扇,大床朝里躺了个人,正在吞云吐雾。香港就是断送在这股白烟焦香里,床上这个人,和几百万中国人,以同样的姿态蜷缩在床上,昏昏沉沉,死了一样,如若再有洋人的枪炮打到门下,也得先过足了瘾才起身。

  伸出床沿搁在酸枝大方凳的那双脚,看出是个女人,一双黑缎绣鞋,鞋底崭新,躺着的人似乎从没下来走过路。鞋面绣的一对紫凤凰,黄得云觉得眼熟,三舅妈生孩子死去,入棺时脚上穿的寿鞋……

  床里有了动静。倚红恹恹坐起,蓬着头,滚绿边大襟短袄的领口敞开,露出一截桃红亵衣,浮肿的眼皮抬也没抬,听见响动进来侍候的仆妇把得云拉到床前,袖子掳上去。

  “皮色倒还算白,”买牲口的口气,“看看牙齿!”

  仆妇一双男人的大手,一上一下掰开黄得云的嘴,一口白白的碎米牙,烟床上的女人哼了哼。

  仆妇出去打发人口贩子。

  倚红原是跑马地茶商的媵妾,被引诱到“半掩门”接客,满足情欲,年纪大了,才在荷里活道觅屋自立门户。“倚红阁”外表看来,似是住家的私娼,她收买贫苦人家的女儿、内地拐卖来的女童,认做契女,又派遣龟爪到港九各婴堂认领遭遗弃的女婴,到尼姑庵收购不守清规的尼姑偷生的私生女抚养长大,倚红言传身教,授以弹唱才艺、床上媚术,再待价而沽。世俗对龟鸨这种勾当称之为“槽猪花”,髫龄女孩为“琵琶仔”。

  黄得云令东莞天后庙前摆摊的刘半仙摇头的腮边那颗胭脂痣,看在倚红有经验的眼睛,是一项天赋本钱。她披衣下烟床,亲手调理,连洗脸拧手巾都有仆妇代劳,怕得云粗了手。她恩威并施,从女孩爱美天性入手,教她细匀铅黄,对镜梳妆,学习配色穿戴,仪态举止,又延有才艺的寮口嫂教习弹唱,甚至英语会话,无一漏过。

  两年工夫不到,得云猜拳饮酒、唱曲弹琴一一学会,只是,倚红一走开,她坐在窗前,蹙眉想心事。

  那天,久未上门的肥佬吴福,捎来云南烟膏孝敬倚红,此人为怡和王买办的心腹,刚从内地几省收鸦片烟帐回来,倚红把他让到接待贵客的偏厅酸枝大烟榻,传烟技精灵的容嫂进来主持烟政,制作烟荷侍候。倚红枕着高高瓷枕,对住崖州竹管烟枪一气吸尽,接过容嫂一杯热茶,瘾足神怡,大为畅快。

  “咳,以后想抽口好烟,只有指望你肥佬啰!别的倒还罢了,你们洋行的烟膏不渗假,一等一货色,没话说!”

  肥佬吴福躺在烟榻上,像一座肉山。

  “生意差多了,现在可比不得早几年了,同行多,竞争大,价钱愈压愈低,没两个铜板的小洋行不怕死,眼红怡和一本万利,出门几个月,毕打街又开了好几家……”

  “怡和卖老字号,怕什么?从前老头子还在,就抽你们商标!”

  “渣甸先生也捞够了,大班山腰的家,地上铺金砖,王买办亲眼看到的……”

  侍候得云的仆妇进来回话,教英语的杨姑娘人没到,误了课,倚红有心巴结吴福。

  “唤得云进来,现成放着老师。”又嘱咐,“记住扣杨姑娘钟点!”

  仆妇瞪大眼睛,对烟榻上这座肉山不免另眼相待。半掩门规矩,琵琶仔开苞以前,连被看一眼都怕会掉身价似的。

  拂过一阵细风,烟榻前俏立了一个人影,家常打扮,头发蓄长了,挽成个髻,刘海下的一张脸,在烟灯闪烁中,美得不近情理。肥佬吴福赶忙坐起身来。

  “倚红阁的门槛,快给我踩平了,放这么个人才,亏你藏得密不透风!”

  “肥佬,这里的规矩你少装糊涂,今天破了例,贪的是你咕嗜那几句夷语,帮我对对,给杨姑娘的银子怕是白花了!”

  吴福拍拍胸口:

  “今后这儿的烟土,我全包了!”

  倚红听出弦外之音:“放心好了,你来我倚红阁,哪回亏待过你?等下找个乖女好好侍候你。”

  黄得云垂目端坐,一派矜持。吴福自知高攀不上,也就不与娼鸨讨价还价,当真考起得云的英语,一问一答,无非是简易的家常会话。一听说他老家也是东莞,得云颤动了一下,烟灯闪了闪,沉吟半晌,忍不住还是壮起胆子问起故乡近事,吴福从大班司机学来的几句洋径滨英语渐渐不够用了,他搔头拼凑几句,突然心有所悟,啊了一声。得云身子前倾,十指抓住膝上罗裙,只能用眼神哀求他多说些家乡事,肥佬吴福偏过头去,挖空肚肠把上个月东莞收鸦片烟帐,路上见闻支离破碎地扯了一些,得云抚平揉皱了的罗裙,脸色开朗起来。倚红一旁暗喜,学费毕竟没有白交,契女夷语珍珠落玉盘似的,身价又抬高一截。

  娼鸨何等人物,恐怕两人深谈下去会出枝节,挥手打发得云离去。得云款步提衣上楼,坐在栅栏圈围的窗前想心事,两眼发光。

  倚红对她另有打算,倚红阁再是嫖客盈门,身份高过吴福的也还屈指可数,水坑口的大寨娼妓领有执照公开营业,才是官僚巨贾的销金窟。

  她向“天香楼”的老鸨推销:

  “契女姿态才貌千中挑一,开口能唱坐下会弹,一口夷语叽哩咕噜,洋行买办亲自教的!”

  给最后这句话打动了,天香楼老鸨却作状起身就要送客:

  “王买办都上了你的烟榻,找我多余!”

  这才纠正,是王买办的心腹肥佬吴福。

  “谁教的还不一个样,叽哩咕噜嘛!”

  谈了条件,议定摆房开苞各分一半,转让金则看了得云姿色决定。倚红辞出,天香楼老鸨多了一条心思。去年除夕夜,摆花街来了群洋婆子,说是澳洲一个剧团来香港演戏,戏完了,女戏子留下来没走,在天香楼隔邻街角一栋洋楼大张艳帜,对住威灵顿街的罗马天主教堂的塔楼,干起送往迎来的营生。听专程去尝荤的嫖客回来形容,艳窟布置得像皇宫,奢侈豪华到了极点,洋妓肌肤个个赛雪,轻轻一碰,就会溶化了似的,两粒羊脂球似的--,露出大半个任人白看,床上的垫子厚厚的,一睡下去,整个人往下陷,哪还想得到起身。

  自从洋娼鸨兰豆夫人在英文早报登了一则俏皮的甜心广告之后,生意简直忙不过来,离乡背井到香港来的英国士兵,读到“女人打扮得像一朵花,躺在花床上等着男子攀摘”,便再也坐不住了。

  倚红的契女一口夷语叽哩咕噜,天香楼的娼鸨摸着下巴打主意。

  按照华人的审美标准,得云也被打扮得像一朵花,穿上红云缎襟衫,腰系翡翠洒花洋绉裙,满头珠翠,步出两年来一步没离开过的“家”,依依拉住侍候她的仆妇,几次欲言又止,最后还是默默上轿。垂下帘子,过了这一带住宅式的半掩门娼馆,轿子转入威灵顿街,一把撕得极碎极碎的纸片从轿内洒了出来,在青色的月光下打转,雪花似的一路飘过去,渐渐混入路旁烧纸衣的火盆里。这天是盂兰节,花街一带妓女一年中的大节日,诚心无比的祭饿鬼打清醮,希望今生罪孽已满,转世不致重复这份营生。沿路冥纸堆成小山,家家盆中火舌窜飞,照亮了老妓们风尘的脸,旁立刚解人事的契女,听老妓口中念念有词,一扎扎冥纸恨恨往火盆中投,讨好鬼神之余,心中忿然。几条花街、妓寨火光烟灰熊熊,仍在承受炼狱似今世不得翻身的熬苦。

  天香楼内又是另一番景象,楼房轩敞分上下四层,赌局吆喝声四起,麻雀赌得正酣,饮厅花笺传唤,卖唱的歌妓手抱琵琶,婉转低唱,一曲曲浓词艳句,诉不尽风流债,撩拨饮客情怀。

  黄得云下轿时,天香楼的东厢豪客晚上的饮宴正待开筵,飞笺所召的妓女,连翩而来,巧坐嫖客背后之椅,今晚主人所召诸妓,自以女主人自居,侍立行觞,上鱼翅时,亲自动筷子挟翅劝客。一时之间,红袖浅斟,饮客衔杯。

  漂染大王在西厢宴会厅大摆筵席打通厅,今晚是他和琵琶仔琼花“定情”之夜,厅内张灯结彩,灯火辉煌,各色鲜花缀成上、下对联:

  花径不曾缘客扫

  蓬门今始为君开

  鼓乐迎客,寨中妓女争妍斗艳,倾巢而出。琼花照规矩“出毛巾”,分赠到贺宾客,漂染大王接过金丝银缕的华美毛巾,怎么也没想到有今天。香港开埠,他带了一家老小从上海来这冒险家的乐园,初用家中的澡缸帮人漂染,以廿元港市起家,老妻浸泡染料日久,至今颜色未褪、裂纹斑驳的那双手,为他换得眼前这粉色脂艳、花朵一样的处女。漂染大王抚着将白胡须,呵呵直笑,也不经人劝,自己倒了一大杯酒,起身仰头而尽,一半从嘴角流了出来,湿了簇新长袍,口中喃喃不知说些什么。

  类似的故事,墙犄角下,盲公手中的弦子,咿咿哑哑,拉也拉不尽。

  得云开苞的嫖客,更是视银钱如粪土。此人承办各项捐税,是个举止粗糙的捐商,一对吃人的斜眼,收入财源来自海面,派出爪牙出没港湾,恩威并施,分赃海盗劫持之财物。他为得云“摆房”,天香楼从上到下,算是开了眼界,说不出名式的奇技淫巧的洋玩意,堆满新房,擦手的毛巾每一条穗子挂了一枚外国金币,老鸨咬了一咬,金子成色十足。

  奢靡到了这等田地,墙犄角盲公的弦子也噤声了,他垂头蜷缩,像一堆破烂,被发现时已经去世了两天。

  殖民政府开埠以来的娼妓制度,颇值得玩味;先是驱逐出境,到了戴维斯总督,认为妓女把性病传染给寂寞的海员、英军,下令每月抽取“妓捐”惩罚罪魁,更由妓女合资开设性病医院,治疗得病的嫖客。以后公布施行《检验花柳传染病条例》,娼妓申请牌照,合法营业纳捐,被视为殖民政府正常收入。

  一九○三年,移山填海的工程完工,石塘咀仍是荒凉一片,繁荣这片新填地唯一的法子,似乎只有借重方兴未艾的娼妓业,于是政府以水坑口浅窄拥挤容纳不下更多娼妓为理由,下令搬迁石塘咀,发出更多妓院牌照。

  这也是后话。

  天香楼的老鸨没放弃靠得云发洋财的初衷,她估计兰豆夫人看不准华人的年纪,凭得云腮边那颗胭脂痣,必以为刚涉入风尘,老鸨转手又可捞上一笔,可惜兰豆夫人艳窖门深似海,拉不上线,只好退而求其次,“挑灯”给隔壁接待洋人的“南唐馆”。

  得云箱笼搬过去那天,是七夕的黄昏,牛郎织女离别在即,洒下依依不舍之泪。

  “看,七娘娘在哭了,又要等上一年才见得到牛郎!”

  姑姑说完,眼圈有点红。从前在东莞乡下,七夕是女孩的节目,姊妹们采鲜花供七娘娘,有一种紫红色球状的小花,每到这一天,开遍屋后池塘岸边,得云摘来一束,学着姑姑拜七娘,还供上一面镜子、一块水粉、胭脂。

  “七娘娘见情郎,打扮打扮,好看些!”

  人间的姊妹也爱美,聚集在一起,用凤仙花来染指甲,把采下的花放入小钵里捣碎,加入一点明矾,照指甲形状剪好的布块,浸透了花汁,捞上来覆在指甲上,拿布条缠好了过夜,第二天拆开一看,十个指甲红艳艳的,几个月不褪。

  妓女们也很看中这节日,虽是送往迎来,个个心中以未嫁女儿自居,即使从良出籍,第一年七夕在自己家中仍拜七娘娘,这是规矩,第二年才正式成为人妻,可免了这仪式。

  得云七夕斋戒一天,只进鲜果,她坐在窗前,十指艳红交叉叠放膝头,涂的是舶来的寇丹,恩客孝敬的,色泽光鲜,少去凤仙花的香味。雨丝犹自缠绵,七仙女的离情更甚于往年,得云幽幽叹了口气。这是她来香港的第三个住处,较之前两个更令她感到异乡。南唐馆沿山坡依山而建,洋楼腾空有若倒悬半空,轿夫吃力爬坡,轿子几乎打直了上来,里头的得云四脚朝天,害怕极了。她第一次坐山顶缆车上山顶找亚当·史密斯也有同样的危险感觉。

  不过,那是以后的事。

  她被安插到尖顶的阁楼,像个幽禁孤岛的女囚,四面被蓝得妖气的海水包围,她无路可逃,就是逃出去了,也无处投奔。得云死了这辈子还能重见爹娘回东莞的心,原先她还盼望老天偏怜,让她遇上个钟情于她的恩人,为她赎身,出去做奴为婢也还甘心,被“搭灯”转到南唐馆来,她只能断了此念,怎能把自己下半生寄托于赤眉红发的番鬼佬为她作打算?

  几个不死心的勾栏姊妹焚香拜了七娘娘,心中祷告明年此时无需倚门而立。

  南唐馆接待的对象以西人为主,总得拿点中国的东西给人看看。这里妓女清一色旗装打扮,捏着绣花手绢,脚下高跟旗鞋摇摇摆摆,俨然满清公主现身。纤手微微朝上一扬,掀起百鸟朝凤的苏绣门帘,金漆屏风后,藏了个外国人心目中的中国:墙上挂着临摹的山水古画,屋角立着景德镇的粉彩花瓶,沙发丝绒躺椅之间,青花鼓凳、硬木桌交错,古玩摆件堆得满坑满谷,当中少不了鸦片烟榻。

  这个捏造出来的中国和得云毫不相干,如果她立起身来,踩着脚不着地的旗鞋,从窗外罗马教堂尖顶极目向北望去,越过帆樯密集的维多利亚港湾,九龙半岛西角一道蜿蜒的红砖城墙,形状与长城一样,也是筑墙把自己紧紧包围起来,在这六英亩的土地圈围起来的九龙城砦,里头自成一个封闭的天地。城砦内,有着得云熟悉的祠堂、土地庙、住瓦屋的农民按四时节气播种农耕,城中龙津义学一副贡院气派,照壁的“海滨邹音”四个大字,墨气淋漓。

  何以在海上门户大开的角落,会躲藏这么个古老中国的缩影?甲午战争后,英殖民者得寸进尺,强行租新界,满清王朝为了最后一点颜面,保留了九龙城砦的管辖治权,于是,城门两旁,黄龙大旗招摇,学堂传出朗朗书声,背诵四书五经,朝廷命官在筑墙自限的城中,翘起二郎腿,大做“外夷亦得欢感于弦诵声明,以柔其犷悍之气”的春秋大梦,无视于外夷船坚炮利,群集伺机寻隙,准备又一次侵略掠夺。

  清朝廷命官也有他得意的理由,清晨城外码头一群五花大绑的海盗,砍头示众就是他下的谕令,两年前给得云开苞的捐商也牵连在内,身首异处。七娘娘的泪水,点点滴滴,洒落石板的血迹,拓散开来,流入海里……

  3

  得云眼中的异乡,在初期英国殖民者心目中,也是穷山恶水、一无是处的蛮荒孤岛,人人视之为畏途,当时英国人流行一首《香港,你去没我份》的歌曲,被派调到在当年太平洋区最落后的女王城,等于变相的放逐,即使野心勃勃的年轻行政官员,也无法欣然就任,将之视为以后升迁的资本。守卫的海军英兵,本来打着吃军粮终老的主意,住进西营盘军营,立即改变初衷,井水使英国人水土不服,纷纷病倒,甚至连走私贸易的大班,也难以忍受岸上恶劣的天气。冬天,海拔才一千多呎的太平山,有些年飘雪,一入五月,还来不及脱下毛质内衣裤,潮湿闷热的夏天立即肆虐,英国人一吃苍蝇停留过的肉类,整个夏天捂着肚子找医生。

  先是不知哪来的热病,西营盘的驻防兵军像苍蝇一样死去,接下来,疟疾从东区的沼泽地蔓延开来,炮队四分之一的士兵,躺在床板上发寒发热,树叶般的颤动,异乡做鬼的士兵,埋葬的坟场称快活谷,就是中文的跑马地。

  一八九四年端午时节,大批老鼠在华人寓居之区出动,噬咬粽叶残留的米粒,细细不停的咬声,耳朵灵的人听了,心里不知怎的一阵发毛,夜里出门,感觉脚畔软软的东西在蠕动,有如涉水而过,手上的灯笼往下一照,吓得手一松,没命的跑,灯笼坠地,吱吱一阵惨叫,令人毛骨悚然。老鼠从沟渠、洞里、囤积粮油的地窖仓库成群结队冒了出来,走廊上、楼梯口、厨房、墙角、屋梁、阁楼的老鼠,好像在跳一种脚尖舞,剧烈的扭转几下,翻身死了,尖嘴喷出一撮血,像一朵朵红花。

  每天清晨,洁净局的垃圾车,木轮子在石板上一路滚辗过去,刷刷的声音,直到街尾才消失了。穿制服的工人,前后推挽,迈着葬礼一样的步伐,沿山坡陡势,把载满鼠尸的垃圾车运去焚烧。老鼠死得太多,太快,来不及清理,一到下午,鼠尸鼓胀,端午前骤热的天气,发出难闻的尸臭。

  老鼠尸体的鼓胀蔓延到人的身上,脖子、腋下、鼠蹊突起硬硬的肿核,病人四肢向外摊着,体温上升到华氏一百零二度,沉重的呼吸时而间断,人们可听到尚未死绝的老鼠垂死前的呻吟声。女王城变成疫区,对抗鼠疫的药在那个年代还没有发明。

  十几年前,殖民政府考虑到香港华人有人满之患,限制每层楼的居住人数,如果超额,即被处罚。官员经常夜间出查,使人躲之不及。瘟疫发生后,华人重施故技,窝藏患者躲过检查,走避亲戚家,天明再回去。如此一来,扩大传染,死者日多,家属害怕了,趁夜黑天晚,把死尸抬出门外丢弃,洁净局工人每天清晨抬走死尸,送到玛丽医院,以供医学院的学生解剖之用。

  不得不佩服第十届港督威廉·德辅的先见之明,为防止华人业主势力扩大,港督颁布《欧人住宅区保护法例》,以“保护欧洲人避免受伤,怕与中国人混杂”为理由,殖民政府法律明文规定,不准华人在半山区、太平山山顶建屋居住。

  把华人隔离在山脚下,犹不放心,总督特别设立了洁净局,规模之大仅次于防止暴乱,反对殖民主子的警察局。负责环境卫生的洁净局,任务之一,便是到华人蚁居的地区,强令大清扫——“洗太平地”,令居民抬出睡床板席、木制家具,泡浸消毒水中以除臭虫,藏污纳垢的街市、厨房、沟渠亦定时清洗。

  鼠疫一发生,洁净局的总办狄金逊先生,授权华人通译届亚炳领导清洁工人,加倍消毒水,冲洗疫区,整条荷里活道冒着白泡,气味几日不散,最近狄金逊先生案头的文件工作似乎特别忙碌,他不再像往日洗太平地时,把戴着白手套的手交叉、握在背后,大摇大摆逐户检查,下令不合格的住户重洗。

  在瘟疫期间,狄金逊山顶加利道下午茶仍照例举行。他立在大理石柱的门廊,迎接从花园走道前来的客人。若非大门口停的那顶轿子,几个园丁遮阳的客家草帽,在亚热带的花丛树中时隐时现,点缀东方情调,客人们绕过罗马式的喷泉,跨入拥挤的维多利亚时期的客厅,坐在桃花心木绿丝绒的椅垫,会以为身置伦敦,有着回家的感觉。

  这种感觉对狄金逊先生的下属,亚当·史密斯尤为强烈,他是个绿眼珠、长雀斑、鼻头俏皮翘起,脸色苍白的青年,年初才抵女王城。

  狄金逊夫人穿着棕色丝质长裙,肩膀和胸前堆拥蓬松的花边,掩饰她下面一把瘦骨。一年一度维多利亚女王生日庆祝宴会,是烦闷的殖民生涯的大事,她和警察署总办的夫人争抢坐在海军上将旁边的主位。据目击者形容:大热的天,两位依照伦敦气候长裙礼服打扮的仕女,戴白长手套的手肘,刺猬一样向外伸张,简直忘了身份。

  今天下午,狄金逊夫人烫成小鬈的亚麻色头发下,那张长长的马脸拉得更长,家中走失了一头她心爱的暹罗猫,她刚在楼上起居室严厉训斥了总管家。现在坐在客厅光可鉴人的银盘茶具前,腰板挺直,昂起下巴,右手握住银茶壶的手把,上身微微向前倾,亲自为客人倒茶。

  轮到亚当·史密斯。

  “先倒茶,亦或先搁奶?亲爱的亚当。”

  狄金逊夫人侧过脸,吹气如兰。尽管这青年从未缺席她家的下午茶。

  “请您先倒茶,非常谢谢您,亲爱的狄金逊太太。”

  年轻人礼貌地欠了欠身,积极参与这仪式,以之治疗他未见减轻的乡愁。

  狄金逊夫人满意的点点头:

  “很好,亲爱的亚当。”

  狄金逊夫人遭人取笑的两只胳臂紧紧贴住腋下,她用拇指和食指捏起细瓷茶杯的把手,优雅地啜了一口茶,小指头微微翘起,谈起伦敦的音乐喜剧团秋天将来大会堂演出。

  “去年回伦敦,贝丝和我曾去欣赏过……”

  狄金逊先生颧骨红润,蓄了腮须,硬领子挤出来的方型下巴,刚毅果断,是近年来最受欢迎的丈夫典型。

  这天下午,最后一个辞别主人的亚当·史密斯步下台阶,走过黄昏的花园,一团黑黑的生物,摇摇摆摆穿过栀子花丛,钻入小径边的轿子。事后回想起来,那是一只带着病菌的老鼠,它步履蹒跚,脆弱的吱叫声,融入暮色深重的空气里。

  第二天早上,穿制服的佣人捧着银茶壶,立在碗橱、餐桌擦拭雪亮的餐厅,等候不到狄金逊先生像平时一样,吹口哨下楼吃早餐。夫人拉开卧室丝绒的窗帘,发现她丈夫衣衫不整,四肢向外摊开,跌坐在窗前梳妆椅上,脸色涨红,呼吸沉重。

  “一道墙……应该用墙隔开,该死!”

  狄金逊先生昏迷之前喃喃着。

  洁净局帮办的职务落到亚当·史密斯身上。惊恐万状的总督抖着手传达一道新的命令——疫区所有感染的病人必须隔离,钉封病疫的楼宇,强迫搬出。

  亚当·史密斯头戴钢盔,身穿涂油的外套保护,由华人通译陪同,率领一队清洁工人,扛木板、抓铁锤,穿过因储藏冰块而得名的雪厂街,向疫区走来。

  爬上斜坡,荷里活道就在前面,女王城开埠所铺的第一条街道,平时喧闹拥挤,此时在日午猛烈的阳光下,静得像死人,人力车、轿子随便弃置,江湖郎中那面“华佗再世百病祛除”的招牌,斜挂墙角,神医不知去向,瘟疫开始传染时,神医从石板街搬上来,穿着白褂,趿着拖鞋,坐在荷里活道街口,悬壶济世,把提神醒脑、驱风救急一类的药油,吹嘘为祖传家制鼠疫克星,那一阵从早到晚,摊子挤满了人。

  亚当·史密斯立在荒凉的街口,有着被世界遗弃的感觉。他没有像一起长大的少年一样,留在家乡,继承小溪旁祖传的磨坊。夏日午后,偕同邻家一起长大的安妮,到湖中划船,轻哼小曲,共度光阴。那天他偶然在阁楼杂志堆中的发现,改变了以后的一生,亚当走上阁楼,发黄的日记本里,记着他叔父生前走过的路。在布莱敦飘雪的初冬,亚当·史密斯行囊装着英国殖民地海外服务部的聘书,轮船缓缓驶入鲤鱼门狭长的水道口,那是个阳光灿烂的十一月午后,维多利亚海港在他廿二岁的眼睛里,活像个热闹的海上舞台。

  曾经使他像迎接生命一样的阳光,此刻针刺一样的垂直淋泻下来,穿过他的头盔,汗水沾湿了他近乎白色的睫毛,令他视线模糊。他的生命在受威胁,他还没来得及适应这穷山恶水的孤岛,也失望被分派的不是辅政署的行政部门。在这阳光灼人的日午,他的上司昏迷倒在医院里,鼠蹊如拳头大小的硬块,医生正用手中尖锐的刀十字交叉割开,喷出浓血。他让史密斯独手对抗力大无边的瘟神,很快他将步上他上司的后尘,而叔父漫游神秘东方日记中的奇遇,他一样也没碰上,却已经站在生命结束的边缘,只要他再跨出一步,瘟疫之神将点燃他,令他胸胀发热,出现黑斑,脉搏跳动微弱,他能够丢下这一群脑袋拖了一条长辫,模样可笑的华人下属,转身就走?

  他毫无选择地穿上涂了油的外套,企图把瘟神隔绝在外,扣扣子时,他的手颤抖,避开华人通译屈亚炳阴郁不祥的眼神,挥手命令执行任务。店铺住宅蒙在灰尘里,垂下重重的帘子,大门紧闭,耳边扫过瘟疫的耳语,聒噪不休。狄金逊先生家里最后一次下午茶,汤姆斯牧师提到历史上最严重的鼠疫,发生在罗马巴维西亚,厉害到活着的人无力埋葬死去的尸体,只好和死尸关在屋子里,听任死神再次出击,整个城的上空发出难闻的尸臭,鸟雀不敢再来盘旋,死神派他的邪恶天使,拿着巨大的猎矛,从空中打击屋顶,打几下就表示屋里死了几个人……

  左边第一间楼字的大门被撬开了,半天没动静,也不见尸体抬出,接连几家店铺住家杳然无人,荷里活道是被死亡浩劫后的空城。

  瘟疫一旦横行,中国人习惯摇着铃鼓吓退瘟神,史密斯宁愿听到传说中的铃鼓声,他把这仪式和欧洲中古世纪的麻风病人联想在一起;一群全身上下长布卷里的病人,露出眼圈开始红烂的眼睛,摇铃一路过来,警告行人避开。铃声绕耳,起码还是生命的迹象,尽管是残缺腐臭的生命。

  前面与荷里活道交叉的摆花街,总算有了人类的声音,没走的住民,从午睡中被吵醒,抗议钉封他们的屋子,才只一条街之隔,摆花街、威灵顿街人气畸型的旺盛,不理会瘟神如此贴近,鸦片烟馆、赌花六的赌场、妓院潜伏各色人马,一等裹尸衣般的晚霞退尽之后,全体出动,赚着危险的钱,拿生命当赌注。每天有人倒下去了,直挺挺的被抬出去,每天从腥咸的岸边爬上更多的人。摆花街新开的几家办馆,橱柜上整齐的货品在向瘟神示威,有年份的白兰地一长排,掌柜打着瞌睡,挨延懊热的午后,等待挥霍夜晚的降临。

  似有轻音乐从兰豆夫人的艳窖传出来,前天史密斯在男厕听到两个警察交头接耳,互道周末艳遇,使他的内里鼓噪无以名之的焦虑,他有一大片空白必须填满,特别在这个可能没有明天的时刻。往日掩盖积堆的热情极需要一个发泄的出口。

  阳光垂直淋泻,烘烤他的身后,为了躲避燃烧的背,亚当·史密斯推开一扇门,以为走进的是兰豆夫人的艳窟,阳光使他误闯入隔壁的南唐馆,这一门之隔,带给黄得云一生的转变。在发生之时,她无丝毫预感,仍坐在去年七夕初到南唐馆窗前那把榉木的玫瑰椅。她午睡刚醒,宽袍大袖,敞开艳红的肚兜,手抓一把葵扇——倚红鸦片烟床长钩挂的那把,有一下没一下的轻拍。她脚上的绣花鞋轻踢床沿,也不知是心烦还是和自己玩,打发夜晚以前的时光,这双被踢得鞋头凹陷的绣花鞋,显示走动的痕迹,不像倚红伸出烟床、枕在方凳上的那双。得云还没对自己完全放弃。

  门被推开前,窗外罗马天主堂塔楼的十字架,在火焰一样的阳光里几乎要溶化了,她的眼角闪进一个影子,仆倒似的越趄进来。职业训练使然,得云在脖颈转过来之前,先飘过一个眼风,两道仍是淡扫的眉并无惊动竖起。她的房间是陌生男人可以随便进来的,尤其是瘟疫猖狂,上门的客人白天、晚上乱了套,龟奴不知躲到何处,早已不照规矩先上来通报了。

  亚当·史密斯头上的钢盔、涂过油的外套还是使得云倏地站起来。来人向那团黑影子冲过去——他还没适应房间的幽暗——双膝一软,跪了下来,得云的腰被抱住了,他的头埋在她的大腿之间,钢盔滚落,露出一头棕色卷绒一样的短发。他已经筋疲力尽,他刚从瘟神的幽谷爬了出来,平生首次和死亡贴得那么近,瘟神的呼啸袭卷他,拖他向黑暗的深渊,无止境的坠下、坠下……

  史密斯悚悚颤抖,惊魂未定的回到人间,抹过油的外套被阳光晒干了,龟裂了,随着抖动,发出细微的落叶似的窸窣声,他掳住了一个躯体——有体温、柔软的女人的躯体。他感到安全。

  “让我抱抱,让我抱抱。”

  得云抚弄他鹿一样无助竖起的招风耳,又是一个离乡背井,来向她索求片刻慰藉的孩子。她阅历无数的眼睛闪过一丝幸灾乐祸、冷冷的光,嘴角轻佻的嚅动。她扶起怀中的头,紫缎大袖滑溜下来,露出她赤裸的肩膀。史密斯仰起半个脸,正好对住她艳红的,娼妓的肚兜,血光一样的刺眼。他怔悚了,被亵渎似的摔开女人抚弄他的手,站起来返身便走,得云来不及看清他的脸。

  黄昏,亚当·史密斯跪在圣约翰教堂的圣坛前,倾听汤玛斯牧师用吟诗般饱满的声音,事不关己的布道:

  “……灾难降临到他们头上来了,已经开始惩罚那些不信主耶稣的异教徒了,他们罪有应得……”

  讲道坛上的牧师,披上神袍,使他看起来和喝下午茶时判若两人。他冷酷的引证鼠疫的历史《圣经·出埃及记》,上帝为了打击异教的法老王,“鼠疫像雨一样的洒下”,牧师一路引证下来,最后指着座无虚席的听众,严厉的指责:

  “你们以为星期天来一次教堂,便已经绰绰有余,其他日子便可各行其是;你们以为把膝盖一屈,就可补偿你们满盈的罪……”

  史密斯听不下去了,他步出教堂。门廊下、彩绘玻璃下站满了不安的听众,有几个穿制服的军人拿着火把,站在逐渐黑尽的花园,垂头祈祷。

  他累得骨架就要散开来,一脚高一脚低踉跄下坡。记不清是今天走的第几个坡。他想去维多利亚会所的吸烟室,用尽最后一点力气,爬上二楼,坐在他最喜爱的位置,两腿交叠,打开银烟盒,点起香烟,在缭绕烟雾中想念他湖边青梅竹马的恋人安妮。他常是这样度过殖民地太长的黄昏。

  他想象等一下从黄脸侍者接过一杯双料威士忌的刹那,一定有着劫后余生的庆幸感,两杯下肚,他才会有精力打听狄金逊先生病情的发展。

  海面最后一抹晚霞血光一样招引着他,史密斯发现自己又沿着石板街陡斜的石级,他又在上坡。从他倾斜的角度,南唐馆倒悬半空,像只等待启航的船——朝着湖边的家的方向。

  摆花街昏热、灰尘密布,香烟摊、水果、零食摊贩的煤油灯,闪着青色的光,办馆旁边的鸦片烟馆、赌场的蓝布门帘不断被掀动,门外招徕赌客“发财”的吆喝声不绝。刚上岸的水兵,浆挺白色制服下,摆动红红蓝蓝的南洋刺青,阅兵一样成群招摇而来,老鸨倚立柱子,抱着手仰起脸和他们讨价还价。华人寻欢客手上的灯笼像黑暗中盛开的大理花,使老鸨红烂的眼角无处遁隐。

  水兵们拔开长腿,争相推开兰豆夫人的门,比下午更响的轻音乐从门的一开一合中溢出,在热气凝止的摆花街来回冲撞,瘟神隐身黑暗的角落,伺机待发,处处都是陷阱。

  岛另一端的海滩,堆积的尸体正在举行火葬,死者亲人无声叫喊,向火堆扑去……然后明天太阳照样升起。香港岛像只带菌的坩埚在海水中蒸煮着,史密斯戴着钢盔,走在没有阴影的垂直阳光下,封钉一栋栋疫屋,直到有一天他像狄金逊先生一样倒下……

  亚当·史密斯从南唐馆酒保手中接过那杯双料威士忌,酒精没令他提神,他的眼睛和表情因疲倦而模糊。他攀着回旋楼梯的扶手上楼,几次抓空了差点滑下来。酒精在空腹里激荡,一种饱涨的空虚。他踢开得云的门,灯影下她独自一个人在玩字花,旁边安放着他的钢盔。门声没有惊动她,灯下的女人在等候他,算准他会回来,手中的字花扇子一样张开、翕上,张开、翕上,无视于来人的存在。

  墙上的影子愈扩愈大,终于整个罩住了她。像抢劫一样,史密斯夺过他的钢盔,紧紧抱在怀中。

  “我回来取这个,我回来取它。”他说。连连后退,背抵住门。“明天一早要戴……狄金逊先生病了,他受了传染,病了……我顶替他的位置。”

  他的肩膀塌了下来。灯影下的女人放下手中的纸牌,站起身,对着门上的男人。今晚将是她的初夜,她悉心修饰,彩绣辉煌。

  天已黑尽的窗,天主堂的十字架隐去了,黑夜像扇屏风,镶嵌着的丽人活动了起来,袅娜的向门上的人走来。

  “可怜的孩子!”   


  1

  多年后,黄得云和亚当·史密斯所生的儿子黄理查长大成人(他从母姓,他的父母从未有合法的婚姻关系),那个无风的夏日夜晚,黄理查陪着女朋友在九龙仓码头散步乘凉。维多利亚海港桅樯林立,各个国家的商船轮舶簇拥,灯火闪烁,映着黑色海水,点点星光,离岸最近的一艘灰色货轮,抛锚的铁索有一串长尾的生物在蠕动,朝岸上努力攀爬过来。眼神锐利的黄理查发现了这个奇景:一串老鼠成群结队陆续爬上岸,隐没在黑暗里。

  “美秀,快看,外国老鼠偷渡上岸了!”

  美秀一吓,不顾一切钻到黄理查怀里,连头都不敢转。黄得云的后人与永吉百货行老板的独生女定情,就在这个晚上。

  飘洋过海爬铁索上岸的外国老鼠,尾巴细而长,通身黑色,被称为船鼠。它与一八九四年威胁香港生灵人命的老鼠并非同种。

  一八九四年那场鼠疫夺去二千五百五十二人——这是官方发表的数字,其实远远不止,私自埋葬、隐匿不报,或带菌潜回广东死在家乡的不计其数,而光是六月七日,鼠疫最猖獗的太平山街大笆地一带,一天就死了一百零七人,又有六十多人感染上了。

  瘟疫最早从大陆边陲的云南沼泽传染开来,那儿人迹不到、蛮荒原始,终年瘴气笼罩,野兽虫豸出没,病祸滋生。这次一只带菌的老鼠不远千里,爬上珠江口的舢舨,夹在芥兰菜中一起飘流到了香港两天后,船夫和女菜贩暴毙,尸体发黑,埋葬时,被发现颈部、腋下,鼠蹊拳头大的硬块肿核。

  最初玛丽医院的医生对迅速堆积的尸体束手无策,查不出病源的所在,后来伦敦政府派遣细菌研究专家普森教授前来调查,他戴上白口罩橡胶手套,用一根长长的钳子从罹难者家中钳走一只蜷缩僵硬的死鼠,进行细菌试验。普森教授接着上书港督,从日本聘来八位细菌学界权威协助化验,最后证实瘟疫来自死鼠身上的病菌,人类一经染上,无药可救,两天之内病发而死。

  殖民地政府在华人蜗居的菜市、劏房、侧街泥墙贴上布告,列出防鼠的措施,鼓励民众养猫捕鼠。自此,这种嘴尖而长、牙齿锋利、尾巴粗、尖端有几根稀疏长毛的生物统治了十几万华人的生活,人们意识到死鼠远比活的可怕。洁净局职工从疫屋搬出一具具尸体,同时扫出一大堆死鼠,这不仅证实病源来自老鼠,连它们本身也蒙受其害。疫区居民人心惶惶,夜晚在黑暗中睁大眼睛,鬓发往后拨,露出两只耳朵倾听,屋梁、橱柜、箱笼有没有爬行蠕动的窸窣声,咬噬油瓶的绳索、藤条断裂或饥饿的吱吱声,听到它们还活着,悬在喉口的心放下一半。隔天早晨开门,最怕从门框砰一声,有个体温尚存的东西敲到你后脑勺掉到地上,低头一看,尖尖的嘴含血,像咬了朵红花,颤动了两下,爪一挺,死在你眼前,你脑门发怵,动弹不得,更不敢去摸被打到的那个部位。

  然后你不得不用长把竹扫帚往阴暗的墙角一撩,有硬物阻挡扫不过来,本想丢下扫把,转身就走,但这是你的家,牙一咬,眼睛闭上使劲扫过来,用不着看,又是令你血液凝固的鼠尸,好几只。

  港督罗便臣一边鼓励居民养猫,一边在路边电线杆、墙角、树上、骑楼木柱挂起装有火油的铁箱,让居民把死鼠投到箱里,以供检疫之用。

  这是一个老鼠统治人类的年月。

  当瘟神挥舞污血斑斑的镰刀从荷里活道开始向摆花街横扫过来,镰刀所劈之处,一个个当街倒毙。手持灯笼的华人寻欢客绝迹了,也不再有刚上岸的外国水兵,摆动臂上的南洋刺青,阅兵一样成群招摇而来了,半个月前不断被掀动的鸦片烟馆,蓝布门帘静静垂在那里,赌场门外一片死寂,招徕赌客发财的吆喝声已成绝响,办馆橱柜的货品东倒西歪,威士忌、白兰地短缺,走私客不敢玩命,再也不从腥咸的岸边爬上来了。

  昨晚兰豆夫人的艳窟照常营业,凌晨轻音乐仍从半掩的门缝流溢出来,在空酒瓶、秽物堆积的街道回荡,叮当响到近午,赤铜镂花的宫灯仍旧高烧,阶下露宿醒来的乞丐按不下好奇心,偷偷推开那扇镶嵌红蓝彩色玻璃的门,艳窟上下除了乐声充满别无人声,兰豆夫人和她旗下的洋妓一夜之间走个净光,丢了一地娼妓的衣裙脂粉,扯下一屋子的窗帘围幔。她们的离去和到来一样的突然,本来在澳洲穿城走乡的巡回剧团,飘洋过海到香港来演戏,戏演完了,女戏子留下来捞,转行到摆花街送往迎来。这下拔营一样,说走就走。

  乞丐把一地的绫罗帐幔堆成个小山,纵身潜入脂粉堆里,吸嗅洋妓衣物狐臭香水的残味,独眼紧闭,口水潺潺流下。洁净局的消毒队闻讯而来,上前欲取走乞丐拥抱怀中的衣物,乞丐怪声连连,死不肯从,消毒人员被迫原地倒下硫磺薰焗。

  一股臭鸡蛋似的硫磺味汹涌的从兰豆夫人艳窟窜出,混合挂在电线杆、墙角、树上铁箱鼠尸浸泡火油的味道,沟渠撒下的石灰酸碳化氢、来不及搬离或被亲人抛弃的尸体烈日下腐臭的味道,像低气压笼罩摆花街,臭味令还活着的人们如坠梦呓之中。

  海面刮过一阵热气,臭鸡蛋似的硫磺味如火山岩浆轰隆涌向隔壁的南唐馆,从花厅、鸦片烟榻,回转曲折,蹿上朱漆楼梯,拍击尖顶阁楼黄得云的门,她不知兰豆夫人已然人去楼空,她门扉紧闭,把瘟疫挡在门外,坐在珠箔底垂暗暗的房间,心里却是明亮的。黄得云不再是被幽禁孤岛阁楼的女囚,三天前,窗外天主堂、妓女祭拜的大伯公神终于回应了她絮絮的祈求,在瘟疫狂飙的时刻,解救她的人从窗外钟楼下来,披着柔软的发,白色瘦长的身躯走进她的生命。

  佣妇抬上三脚红漆浴盆,盛着日头晒了两个时辰的井水,用这水来洗澡便不生痱子。黄得云斥退仆妇,弯腰试探漆盆里的水,从几十丈的地下冒出的井水,本应冷冽沁人,却给强烈的日光煲暖了。三天以来,黄得云用这微温的井水洗涤她娼妓的身体,一遍又一遍抹拭,清洁在亚当·史密斯出现以前挨过她的那无数恩客留在她皮肤上的鼻息、口沫、秽物。亲炙日光的井水,张开千万个小嘴,吮吸她,触电样的微麻,是爱人柔软的嘴唇,捧住她纤细的腰肢,深情热烈的吻……

  她跨出红漆浴盆,赤足踩在红方砖地,她以净化过的兰花般手指撩起覆盖镜台的绣花红绸,她摘下珠翠的头发插了一根莲花顶的羊脂白玉簪,洗澡时怕沾湿了一头青丝。黄得云对镜整妆,拔下玉簪,握住一把半月形红漆蓖子从上到下,裂帛一样梳理被卖到倚红阁后就没剪过的乌发。镜子里那个滟淫巾钗、珠锵玉摇的妓女消隐了,挽个竹篮,到天后庙求灵符的那个黄得云回来了,额前疏疏的刘海、素净的耳垂吊了赤铜的耳环圈。她是东莞采香木的女儿家,初秋清晨,和邻家姊妹结伴上香山,凿取古蜜香树的香根。女儿家个个怀私心,偷偷把香木最好的一段切一点下来私藏,令外地来采收的香贩高价而沽。

  她没有东莞女儿香。五斗柜里深藏一只乌漆描金凤的皮盒,她瞒住南唐馆鸨母向客人索取的“斩白水”私蓄,加上从头上、手腕摘下的珠花银簪玉镯,她可以为自己赎身从良。黄得云放心的往后一靠,她诸事齐备,床上大红团花绫子的床罩被扯去了,新换的被褥摺叠齐整,她双手交叠,等待帘子筛进的日光偏斜,她的爱人将手抱钢盔,把涂油的防疫外衣脱在门外,大步向她奔来,像昨天一样。

  等下她温柔地抚摸情人的胡髭,代理洁净局长的位置,无暇细刮的下颚,她将央求他留下来今晚别走了,任凭门外瘟神狂啸,但侵犯不了他们。她将保护他。他会安全的。

  黄得云只想和她的爱人单独的留在这岛上。

  2

  洁净局帮办狄金逊先生终于不治。弥留时,亚当·史密斯侍立床前,病人全身痉挛,血液像沥青一样,气绝前破碎的喃喃:

  “一道墙……应该用一道墙,该死!”

  他曾经不止一次上书建议殖民地总督,为防止华人过度扩张,侵犯殖民者的地界,应该采取鲜明的种族隔离政策;筑起一道固若金汤的围墙,将华人圈围在外,以确保英国人在保留区的生活不受干扰。

  港督以为不必多此一举。反正在英国人心目中,这个亚热带的小岛只不过是船只往来的一个落脚处而已,为了将港、九之间水深港阔的良港占为己有,英国发动了鸦片战争,自此之后,满载鸦片的船舰从印度出发,在烟波淼淼的南海,不必挤迫在惊涛骇浪的伶仃岛,而能合法堂而皇之的长驱直入,停泊维多利亚港避风,英国已如愿以偿。

  香港开埠半个世纪,殖民地政府无意发展本土建设,他们志不在此。英国人看中的是民丰物阜的中国内陆城市,一心想开辟为倾销英国货品的贸易市场,只希望把香港这转口落脚处清理干净,减少驻军水土不服,感染热病、疟疾、霍乱的人数。

  除了卫生问题,香港历届总督听任华人自生自灭,甚少过问。更有像轩尼诗这样的港督,对华人住宅区空气不流通、缺少食水供应、不设地下道排水系统,更谈不上卫生设备的居住环境,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反而以尊重华人生活方式为藉口,撒手不管。

  占人口总数百分之九十的华人,被殖民者强迫限制,窝居维多利亚城西边角落,文武庙以西的太平山街和大笪地一带,面积全部加起来为半平方哩,却兼具华人的商业区、娱乐区、住宅区。如此湫溢之地,早已人满为患,加上走避太平天国兵灾战乱,不少人从内地带妻拿财南逃,而远走北美洲、南洋谋生的沿海农夫渔民,又取道香港,在弹丸之地挤插,人口密度,占当时世界第一。

  人叠人的境况有当年目击者王韬的记载为证:

  “……华民所居者率多小如蜗舍,密若蜂房,计一椽之赁,月必费十余金,故一屋中多者常至七八家,少亦二三家,同居异族。方丈之地,而一家之男妇老稚眠食盥浴咸聚处其中,有若蚕之在茧,蠖之蛰穴,非复人类所居。”

  半平方哩之地实在插不下陆续挤迫进来的华人,向外扩张的结果,东面一部分直逼驻军军营的外围,海军将军为保障军中卫生,抨击港督违反原定的公共卫生政策。

  “华人在视觉、听觉和嗅觉上的表现,都不适宜与欧人为邻。”

  驻军将军的报告引起了伦敦殖民地大臣的注意,他派遣一位前任的皇家工程师柴维克来香港调查公共卫生状况,结论是如不快速改善,将有引发瘟疫的危险。他建议兴建更多市场、厕所、公共浴室,又指出华人楼宇不合卫生规格。

  下一任港督呼应柴维克的警告,颁行限制华人每层楼居住人数的条例,规定每五百立方英尺限住一人,明令每层楼准许住的人数写在墙上,夜间常派帮办突击检查,如果发现住的人超额,即被控告处罚。为了免于查到被罚,住户只好提着灯笼到亲戚家暂避,天亮了再返家。

  港督对不合卫生的华人住宅,预备斩草除根,立下法例拆除或重建,此举引起华人社会强烈的抵制,以地皮严重缺乏和房租奇高的事实表示反对。这项政策不得不搁置。

  瘟疫却在柴维克的预言中如火如荼蔓延开来了。

  惊闻狄金逊先生噩耗,殖民地政府祭出最后一招:下令火攻瘟神,彻底置之于死地:

  “鉴于鼠疫猖獗,政府采取防疫措施,备价收买疫病发源地,范围包括太平山街,邻近东、西街两部分,九如坊、善庆里、芽菜巷全包括在内,该区屋舍一律拆为平地,放火焚烧,以遏止疫病蔓延,居民限七日内撤离,命令即日生效。”

  狄金逊先生,请安息吧!亚当·史密斯誓言为他的上司复仇。他向遗体深深鞠了一躬,他白睫毛的眼睛闪着异光,抬起烈日炙烤的红色下巴,一双下令封钉疫屋变得孔武有力的手紧握蓄势待发。他是个披盔戴甲的斗士,身为代理洁净局帮办,手持港督亲笔谕令,迎战法力无边的瘟神。他将高举火把,掷向藏污纳垢的角落,暗处的猖獗瘟鬼将在熊熊火焰中吱吱惨叫抱头鼠窜,顷刻间化为灰烬。

  最后的胜利终将属于他。史密斯率领华人通译屈亚炳,直奔维多利亚西城。

  太平山街斜坡奇陡无比,外来人会以为石头岛的香港地势崎岖,不具发展成为都市的可能性,但还是开发了。窄得像袖子一样的街道,两边商店招牌几乎挨到一起,琳琅满目,举凡洋货店、各埠银两兑换、米行、南北行、酱园、茶楼,到公烟无所不包,招牌遮住了天光,街道像日蚀一样昏暗,店门半合,是平常歇业午睡的时间。亚当·史密斯却感到异样,整条街似被瘟神厉鬼所占据,躲在门后阴阴暗笑。人已走了大半,染疫的店主老板在夜黑风高的海边乘船北上广州治疫。雇员为了避疫,也不顾法令禁止离开香港,纷纷跑回乡下。

  太平山街在瘟神占领下噤声了,只有尽头挂着“上等公烟”的招牌,名副其实,飘散出一股鸦片焦香味,沁人欲醉。亚当·史密斯不由自主吸了两口,定下神来,倒抽一口冷气,从背脊冷了起来,好像在废墟荒烟中走了多时,早已不期待遇见任何活着的生灵,乍闻鸦片烟的人间气息,令他悚然。如果这时从烟床走下蓬头垢面的烟民,他一定吓得返身便逃。

  走出商业区,扑鼻一股香火浓烟掩盖了鸦片烟焦香,留下来没走的华人全都聚集观音庙前,拜求神明避邪消灾,烧衣冥纸铺天盖地,纸扎彩饰五色缤纷,祭神的鸡鸭鱼肉、染红的鸡蛋、整只烧烤的乳猪堆积如山,拄香的善男信女找不到跪拜的空隙,只好到庙场外边推挤。

  瘟疫爆发初期,在荷里活道摆药摊的神医招飞龙,在庙场左边竖起“再世华佗”的招牌,大热天他头戴一顶绘阴阳八卦的黑呢高帽,眉心点了红圈,像多长了只眼睛,芭蕉扇插在背上,脚下穿白袜,趿了双拖鞋,口沫横飞神气活现地推销他祖传的仙丹神油:

  “各位街坊乡亲,在下乃华伦再世神医招飞龙是也。招家祖传三百年神油救人济世无数,专做善事积福存德,是凡黄肿蛊胀、麻风、红白痢疾、五痨七伤、花柳梅毒,妇人说不出口的疑难杂症,吃我祖传秘方,第一剂醒脑驱风,第二剂保证药到病除,立竿见影。”

  “这回瘟疫可就非同小可,耳边、腋下、鼠蹊肿起核块,圆鼓鼓的,利刀刺下秽血喷涌,气没了。我招飞龙眼看救人要紧,挑了药担从石板街赶到荷里活道口悬壶济世,哪知瘟神猖魈青面獠牙,三阵惨惨阴风,吓得我拔脚逃命,三十六计走为上策——”

  药摊围拢的人愈聚愈多,跟随亚当·史密斯的华人通译也驻足倾听。

  “有天半夜,睡在竹床刚眯上眼,一位白胡飘飘的老神仙,拐杖向我一指,嘘,人浮飘起来飞出窗口,在混沌天地云游了好一阵,醒来手上抓了一帖药引子。哎哎哎,街坊乡亲有救啰,神仙下凡指定通灵异人的我炼药治疫,啪,我招飞龙义不容辞变卖竹床、茅屋,背上葫芦,手拎大瓦堡翻山越岭采撷药引,取天池的雪水来炼药,就连那伏羲周文王也赶来相助。七七四十九天,看八卦图提足真气不敢稍稍松懈。哈,炼成仙丹灵药,疫病克星,染病的喝了,保证药到病除,没染上的保身养气,邪病不侵!来,来来……”

  买药的十分踊跃,掏出一叠叠银钱换得一小瓶黑如墨水的药油。突然庙内钟鼓齐鸣,唢呐铙钹声中,跳出一位白袍老人,红中缚目,左手持剑右手持拂尘在庙场狂奔飞舞,善男信女如真神降临,纷纷伏地膜拜,头如捣蒜,药摊买神油的也被吸引了过去。

  老者便是名噪一时的“活谭公”,瘟疫的克星。传说阿公岩海边渔民祭拜的谭公,在他面海的庙里显灵,授予八十岁道长钟谭生秘法克除瘟疫。活谭公坐上木轿,由舞狮队引路,浩浩荡荡穿巷走户,沿途作势指画,使家家户户沾沐神恩,免致邪病所侵。

  华人通译屈亚炳把这传说翻译给亚当·史密斯听,又加了一句:

  “渔民拜的谭公是个孩子,庙里的偶像不会超过十二岁。听说他可控制晴雨天气,所以渔民崇拜他。”

  “这童子神现在可又加了一件本事,拜了他还可不染瘟疫!”

  屈亚炳在回味英国人话中讥讽的成分。他凭英文书院第四班的程度被录取为洁净局的通译,限于肤色,只能屈居年纪小于他、抵港才四个月的亚当·史密斯之下,他谨小慎微,保持和洋上司界线分明,走路永远落在后面一步,面对时眼睛恭谨下垂,双手贴紧裤缝。他的母亲是元朗屈民富户的婢女,在主人淫威下生了他,母子不为大妇所容,屈亚炳从小在教会办的收容所长大,看遍教会人士的伪善。白种牧师、信徒把他们对维多利亚女王的敬意和上帝的意旨混淆在一起欺压华人,屈亚炳对他们又憎恶又畏惧。不过他也不能忍受自己同胞的野蛮,如缆车剪票员用脚踢人下车、拿钳子敲破乘客的头等。

  尾随史密斯穿过观音庙,九如坊的菜市令他从瘟疫蔓延后就被不祥所罩住的阴郁的脸色转为羞惭红赤,与想象中哀声连连的瘟灾区完全两样。光屁股的孩子在污泥坑和猪只打滚,母鸡立在土坑边缘拉出绿色的鸡屎,补鞋匠抽旱烟冷眼旁观,悔味摊晾了几竹竿的咸鱼,地上晒着鱿鱼、生蚝,人一走进,苍蝇嗡一声哗然飞起。被台风打翻葵棚的熟食摊,勉强用石头绳索支撑起来,因早晚食客不断,无暇修整。唐楼住家晾衣服的竹竿伸出窗子,水从漏洞处的棚顶滴下,食客浑然不觉,他们几乎全是男人,把辫子盘在头顶,赤足蹲在竹凳上,伸长脖颈,吃瓦碗瓦碟中的炒蟹仔、肠粉牛杂,每碟一毫钱,汤汁汗水混合沾湿了胸前,也腾不出手擦拭。

  这群为数众多的食客蹲在尘土飞扬的大牌档,穷凶极恶、歪嘴咧牙的吃喝,全然不理会打扮怪异的亚当·史密斯的出现。华人区极少见到白肤色的英国人,除非有事件宣布,生果摊的女摊贩看他头戴钢盔、身穿涂油的防疫外衣,像从天而降的魔鬼,以为自己得了病神志不清,晕倒在成捆甘蔗上。

  直觉告诉亚当·史密斯,他不该赤手空拳闯进这种地方,万一暴徒袭击,他将无力回击。殖民地政府警告官员,到华人社会,必须配备武器。然而,眼前这批肩挑背负的升斗小民,个个全神贯注热中营生,而盘踞大牌档食兽一样的食客,似乎也分不出心思来对付他。倒是华人昏天暗地猛啃猛嚼的饕餮吃相使这英国人震惊,从他来自的国家,他的教养和宗教信仰,认为一个人过分注重吃是一种灵魂不会得救的行为。瘟疫横行,他们的亲友从身边一个个倒下,大难当头,这些人却只知满足口腔之欲,没有明天似的猛吃,什么样的民族啊?

  木制垃圾车手摇铜铃,呼唤摊贩、居民拿垃圾出来倒,垃圾车经过地上晒的鱼鲜,苍蝇又嗡一声飞起。这儿是滋生病菌的温床,整个地方就是垃圾堆,满坑满谷的垃圾,交替轮流各种疫病:疟疾、霍乱、伤寒,现在轮到凶厉的鼠疫,下一个敌人呢?大牌档一群生瘶痢长疮的野狗,抢食骨头,展开厮杀、飞沙走石,下一个敌人将会是从这群癞痢狗传染的狂犬病吧?

  瘟疫换成各色各样的面貌,胜利永远属于它。七天之后一把大火将这地区夷为平地,瘟神将在另一个垃圾堆中另起炉灶,生生不息。亚当·史密斯身为洁净局的代理帮办,却永远不是瘟神的对手。他履行任务地命令屈亚炳把港督谕令贴在斜街布告

  “政府备价收买,拆为平地,辟成公园……从今日起,限未来七日内区内居民悉数撤离疫区,违者受笞刑并枷号示众……”

  贴告示的举动终于引起群众的注意,食客们跳下竹凳,捧着瓦碗走上来,摊贩抛下手中的营生,逐渐围拢,催促屈亚炳宣读告示的内容。

  一阵敲锣打鼓,斜坡冲上带头的狮队,彩缀绣球晃动,活谭公的消灾队穿街走巷,莅临瘟疫重灾区了,群众从布告栏前冲散开来,妇女们双手合十原地趴跪下来。屈亚炳建议上司最好就此离去。他们势单力薄,何况传达的命令又是那么不得人心。

  一个半大的孩子扶着善庆里的岑代书,颤巍巍下坡,平日附近居民常见他趴在八仙桌摇头晃脑替不识字的人写家书寄回乡下,每逢政府宣布告示,都以他的解释为准。白发苍苍的岑代书撩起长袍一角,一步三晃被簇拥到布告栏下。

  屈亚炳和他的洋上司已经不见人影了。

  3

  狄金逊先生的葬礼在圣约翰教堂隆重举行,洁净局全部职工制服缠上黑纱,列队在教堂外草地致哀,教堂内高官云集,港督暨夫人关切垂问向家属致意。葬礼结束后,牧师汤玛士和亚当·史密斯陪同狄金逊夫人回山顶的家。黑面纱下的她,自始至终没淌过一滴泪,一切发生得太突然了,她无法接受丈夫已离她而去的事实,直到坐在桃花心木绿丝绒沙发,佣人端上银托盘的茶具、点心,狄金逊夫人礼仪照旧,上身微微前倾,以同样的姿势为客人倒茶。

  “先倒茶,抑或先搁奶?亲爱的亚当。”

  “请您先倒茶,非常谢谢您,亲爱的狄金逊夫人。”

  年轻人礼貌的欠了欠身,如常的进行这仪式,只是哽声回答,无限伤感。

  上一次举行的下午茶,狄金逊夫人怎能忘记,那天她在楼上起居室为了走失一头暹罗猫训斥总管家,她的丈夫帮她待客,颧骨红润,不时朗声大笑……狄金逊夫人拿大拇指和食指捏着细瓷茶杯的把手,小指头却沉重得翘不起来,怎么才一晃眼,已是家破人亡,然而喝茶的客人、茶具点心、四周风情依旧,狄金逊夫人长长的马脸茫然。她的父母早已双亡,老家只剩下一位终身未嫁古板寡味的老姑母,想象自己带两个孩子投奔她,坐在十七世纪古屋壁炉和姑母相对喝下午茶,以度终生,狄金逊夫人端茶杯的手不听使唤,悚悚颤抖,瓷杯敲击茶托,当啷作响,热茶泼溅出来,烫了她,也浑然不觉。

  汤玛士牧师上前拍拍她丧夫后更为瘦骨嶙嶙的肩:

  “哭吧!哭出来好受些!”

  狄金逊夫人搁下茶杯,失神的望着被烫伤的手,眼眶仍是干的。她叹息一声,起身道歉:

  “两位失陪了,请你们一定要原谅我的失态,我……”

  汤玛士牧师挽着她,送她上楼休息。

  “愿上帝保佑你!”

  亚当·史密斯起身目送夫人。他摸着桃花心木椅背,感触颇深。四个月前第一次穿过大理石柱的门廊,走进这拥挤的维多利亚式客厅,史密斯便有着回家的感觉。一星期两次的下午茶他总是翘首以待,坐在红丝绒窗帘下角落的位置,上身倾前,随时附和上司和其他客人宏亮的笑声,听一些来自伦敦的最新见闻,闲话殖民地官员夫人之间的倾轧,议论下一季香港会所的戏剧演出人选剧目等等。一直到不得不离开,亚当·史密斯才在饱涨资讯的酩酊中告辞。他永远是第一个到、最后离去的客人。

  狄金逊先生是抱着遗憾进了天堂的。只有亚当·史密斯知道在他蓄着腮须、红润的脸颊后面朗朗笑声中隐藏的一些心事。由于出身中产阶级,这位爱丁堡杂货店主的儿子在申请“殖民地海外服务部”填志愿时,吸引英国贵族的印度、充满冒险机会的上海、有“东方伦敦”之称的广州,都没有他的份。出身的阶级注定他只配到这穷山恶水、贫瘠落后的渔港,每天坐在涂上青绿色的洁净局办公室,由窗外一株长青的榕树相陪,过着枯燥沉闷的日子,终日与平庸、保守、缺乏创造力的同事周旋。

  有时,狄金逊先生憋不住了,他会暂时忘记上下属的界线,向亚当·史密斯推心置腹发牢骚,抱怨和他同时申请海外服务的,在加尔各达、上海享福,官位扶摇直上。

  “亚当,想想看,香港这鬼地方跟上海同时开埠,结果外摊洋行起码二百家不止;黄浦江边短短一段,插了七八个国家领事馆的旗帜,丝绸、茶叶、瓷器整船整船往外载,哪点像这个倒楣的渔港,生产本事欠缺,天灾人祸台风疫病一年不断,海盗横行,包烟聚赌,连个澳门都比不上……”

  狄金逊先生感慨此生升迁无望,未了总不忘记诅咒本地的华人:

  “这般和畜生没两样、在地上爬的土著,脏到人骨,这遭天谴的种族!”

  鼠疫蔓延前半月,狄金逊先生捧着东印度公司烫金的年报,扉页一幅英国贵族的油画画像,竖起浆挺的白硬领撑住腮下,身穿黑色大礼服,气派威严。狄金逊先生遗憾自己生不逢时,没赶上画家钱纳利在生时,不然他一定摆姿势,以山顶家中罗马石柱做背景,脸微侧,右手威严的扣住椅子的扶手,身穿大礼服请这位英国人像画家为他画像。

  “依你看,亚当,戴白手套是必要的吗?我想不穿这种硬领,腮须可舍不得剃呢!”

  狄金逊先生死得猝然,画像的愿望没能达成。亚当·史密斯立在这堆满家具、少了男主人、生气全失的维多利亚式客厅,做最后的告别。逝者己去,楼上还有关在房内不知是否独自饮泣的未亡人,史密斯对她有一种微妙的牵挂。狄金逊夫人曾经克尽女主人之职,垂问丈夫下属的起居以示关怀,年轻人立刻出示皮夹珍藏的照片,湖上泛舟的安妮。夫人赞他有眼光。

  “喔,看这位年轻的女士多么端庄文雅!”

  夫人对情侣两地分开表示遗憾。

  “亲爱的亚当,既然你有公务在身,也许可以想法子把安妮接来,我相信汤玛士牧师很愿意主持这桩婚礼……呣,想象一下,新娘穿白纱坐着中国式红轿上教堂,别致得很呢!”

  结果坐轿子的他的女人,却是摆花街南唐馆的妓女黄得云,而不是湖畔青梅竹马的安妮。

  这场鼠疫毁了狄金逊一家,也破坏了亚当·史密斯对自己的期许与计划。他背叛了狄金逊夫人,他堕落了,等一下他步入大理石门廊,绕过罗马式喷泉,花园尽头的铁门在他身后关上,他将永远被驱逐在外,再也回不去了。背叛狄金逊夫人等于背叛了一切,她代表他的祖国、社会阶层、道德价值、宗教信仰……他的未来将随着这栋人去楼空的维多利亚式大屋的解体而改变。他将被放逐在铁门之外,一步步下山,在棚屋比邻、娼馆鸦片烟铺栉次的窄巷找到他的安身之处,与瘟神罪恶同眠,南唐馆的尖顶阁楼是囚禁他的牢房,他骑在黄皮肤的娼妓身上,发泄他的狂热激情,控制不住的一次次愉快的呻吟,而瘟神躲在墙角、蹲在床畔守候他。

  4

  港督罗便臣宣布香港为疫埠,洋商携带家眷纷纷离港。一个凄风苦雨的午后,亚当·史密斯到码头向狄金逊夫人告别。她提着寡妇黑色的长裙上船,回头恨恨望了一眼维多利亚海港。为了这天然良港,多少性命丧失在硝烟弥漫的枪炮下,灾难还没有完,为了保持英国人在南海落脚处的卫生,连她丈夫的命都赔了进去。狄金逊夫人怨恨这阴雨中灰蒙蒙的海港,发誓有生之年再也不踏足一步。

  亚当·史密斯在送行的人群中茫然的挥手。远洋巨轮启程前刺耳的汽笛长鸣,震得他五脏移位。狄金逊夫人一走,他将被抛弃在这四周环海的孤岛上,举目无亲,面对瘟疫,吻别时,她提到安妮,不懂史密斯对香港有何留恋。如果他不及早离开,她担心年轻人的下场将和她可怜的丈夫一样。

  不等巨轮开动,亚当·史密斯收起雨伞,踽踽走在绳索纵横彩旗飘曳的码头,凄风苦雨中,一群华人苦力合力把岸上的棺材一具具扛到停泊的渡轮,穿孝服的子孙家属跟在后头嚎丧。罗便臣港督终于让步,准许染疫致死的尸体得以运回原籍安葬,而得疫的病人也可以离港治疗。担架上的病人奄奄一息,和棺材在岸上并排,等候上船。

  三年前人口贩子绑架黄得云乘的那艘舢板,也停泊岸边,缀饰船首的彩绫经过日晒雨淋,已经泛白,甲板上的人口贩子也换成呻吟的病人。史密斯对黄得云的过往一无所知,他全然不觉的穿过码头,心情和淋湿的外衣一样沉重,搭山顶缆车上山回家。他住在半山一栋两层楼的政府宿舍,外墙漆揉成湖绿色,四周木头百叶窗长年紧闭以防湿气入侵。楼上宽阔的阳台围着铁栅栏,面向维多利亚海港,晴天极目望去,九龙的山峦起伏可见。

  他的前任吴尔夫先生,和妻子、四个子女合力从政府仓库搬来一大堆笨重橱柜桌椅,塞满一屋子。每一件色调、风格截然不同的家具,不协调的摆在一起,使客厅像个二手货的仓库。史密斯拎了两只箱子搬进来,一切享受现成的。他封闭楼下几个不用的房间,至今尚未在客厅接待过客人。他每次穿过客厅,总是这样自我安慰:

  也许等天冷了,点起壁炉,气氛就不同了。

  史密斯立在二楼阳台郁郁抽烟。漫山遍野的榕树经过雨淋,绿意更深。他忆念起布莱敦故乡绿得可滴出水的草坪,白茸茸的绵羊,一团团散步其间,他和安妮穿过邻人的茅舍,手拉手在林荫小径漫步,溪边公牛饮水;小船横渡,一派田园风情,触动史密斯吟诗的情怀。他朗诵丁尼生的《磨坊主之女》,摘下路边小野花编缀成花环套在安妮的金发上,说丁尼生的《五月王后》是为她而写的……

  异乡霪雨的黄昏,他怀念安妮,想念善良古老的英国。太平山脚下蓊绿的野树尽头,维多利亚港湾像一条灰色的巨带静静躺着,狄金逊夫人搭乘的轮船早已驶出鲤鱼门向家的方向前去,先入南太平洋,过马六甲海峡,经印度洋出红海,两个月后抵达利物浦上岸。故乡远不可及,也许这一辈子再也不会躺在故乡绿毡子似的草地,吟诗唱歌给安妮听了。

  丁尼生有一首诗,用戏剧独自的形式写成,一个因情人为了金钱别恋的失意求婚者,在失意的冲动下起了离开英国的念头,到东方,到印度住在野蛮人当中,在舟车不能到达之处寻找解脱。

  亚当·史密斯不是为舔舐伤口而到东方来,他在风景如画的布莱敦向往冒险的奇遇,童年时便有过离家出走加入吉卜赛人队伍穿洋过海到处流浪的浪漫愿望,他身上流着叔父浪迹天涯的血液。如果早生半个世纪,亚当·史密斯想象自己会是香港割让给英国后,第一批的登陆者。他支持维多利亚女王开拓新土地的殖民政策,负荷武器,跳下英国式多桅的帆船,在怪石嶙峋的海角登陆,让岛上衣不蔽体的土著发现了这群奇装异服、装备奇怪的入侵者,吓得以为恶鬼从天而降,抱头鼠窜。

  半个世纪之后,史密斯乘祖家船,享受大英帝国海上霸王的威风,一路乘风破浪抵达香港,比马可波罗晚了六百年,见不到《东方见闻录》描写元代北京城的风光:

  “全城地面规划有如棋盘,其美善之极未可谊。宫殿宫墙及房壁满涂金银,并绘龙兽、鸟、骑士形象。顶上之瓦光泽灿烂,犹如水晶,远处亦见此宫光辉。”

  史密斯一踏上四周环海的小岛,立即领悟为什么维多利亚女王对《南京条约》割让香港大叫英国吃了亏。经过半个世纪的经营,当然已非签约时连间砖屋都没有的荒凉渔村,然而,仍是百废待兴,连最基本的食水都未解决,居民喝了不洁净的山涧水、井水引起的传染疾病从未停止,他一上任便面临开埠以来最严重的瘟疫,史密斯祈祷自己不要步狄金逊先生后尘,成为大英帝国扩张政策的祭品,连穿大礼服给画师画像的愿望都来不及达到,就死在一只带菌的老鼠下,牺牲得毫不光彩。

  雨天天黑得早,维多利亚海港融入暮色模糊几不可辨。他的对河流有无比深情的叔父,在漫游燥热的东方之后,终老威尼斯,在他临河的窗前写下半生的奇遇,遗言要葬在有流水的地方。当安妮注视湖面悠游的白天鹅,想象白色婚纱在教堂过道沙沙响动的声音,带着羞意说出她的愿望,亚当·史密斯听了,霍的站起身来,小船摇晃着,安妮扑上前抓住他。史密斯打量他的四周,一如丁尼生、勃郎宁的田园牧歌诗中所吟诵的风景,他的青梅竹马的恋人愿意以身相许,两人从古老教堂携手走出来,生两个孩子,在祖辈相传的磨坊边终老一生……

  史密斯拎着行李,跳上通往伦敦的火车,挥别送行的亲友,安妮没在其间。

  佣人亚辉肩上搭了条白色毛巾,上楼来请示开晚饭的时间,史密斯换下半干的外套,草草梳理他微乱的鬈发下楼。今晚他无心装扮,换上晚餐的服饰,像往日一样。狄金逊夫人一走,他从她那儿学来的整套社交礼仪,以后很少有机会派上用场,除非他获得警察署总办夫人的邀请,成为下午茶的座上客,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以后唯一能摆出绅士身段的,只有一年一度总督府宴会,庆祝维多利亚女王诞辰,其余的便只有与汇丰银行几个单身汉打弹子。总督府、跑马地、香港会所便是他整个的社交范围,他从没想到他将活得那么局限。

  史密斯在洋烛昏暗的微光下咀嚼盘中的葡国咖哩鸡,澳门传过来的菜肴。烛光所及,显映偌大的餐桌只有他独自一人据案大嚼,这张可坐十个人的椭圆大餐桌,也是史密斯的前任从公家仓库搬来的,他继承了所有的一切,从家具、床铺、一桌一椅、他手中的刀叉、盘碟,甚至男女佣人,像住进旅馆一样。

  这不是他的家。今晚这种感觉尤其强烈,隔壁几间没人住的空房锁在黑暗里,等下他推椅而起,守在门外伺候他的亚辉轻手轻脚进来撤下餐盘,吹熄洋烛,餐厅也将陷入一片黑暗。他拖着脚步上楼,在起居室抽烟,走进至今行李仍未完全打开的工作室盘旋,回到那张双人大床特别触目的卧室,烛光投影从一个房间到另一个房间,四处都是,但来来去去,还是只有他自己的影子。

  这儿不是他的家。他在山脚下东边,一个隐密的所在有一个比这儿更像家的家。他的女人在温柔的等候,她将像第一晚一样悉心修饰、彩绣辉煌,从金漆屏风向他袅袅移动过来。那晚他浑身颤抖,他刚从死亡的深谷爬出来,恐惧令他烈日炙烤过的脸扭曲,他眨着白色的睫毛,张开双臂找寻人类的慰藉。他爬上妓女的床铺,不顾一切交出自己,他害怕自己时日无多,明早一醒来,也许脉搏跳动微弱了,皮肤出现黑斑,胸口发热,接着颈后、蹊下长出恐怖的核结,血液转为沥青色,他尚未开始的一生便被告完结。

  可怜的孩子,我可怜的孩子!黄得云从压在她上面、水里捞出来一样湿透的身体挣扎地伸出头来。老天,你真的是个孩子!又是一个离乡背井的游子,把童身失在自己妓女的红肚兜。他恨不得倾注一切热情,他的笨拙的姿势,他趴着不敢看她,也羞于对己的表情,使黄得云叹了口气。她难忘自己失身的那一晚,给她摆房开苞的是个举止粗糙的捐官,红烛高烧,她对着镜子涂脂抹粉,打扮得恨眉醉眼,心中却颤颤发抖,妓院姊妹形容第一次是开腹剖膛的痛。买她的男人双脚直抖迫不及待,嚷着喝合卺交杯酒,黄得云想夺门外逃,鸨母按住她,自称有丈夫、儿女,也算个好命婆,亲自给她“上头”,发辫一松开,黄得云“琵琶仔”的少女生涯终告结束了。鸨母在她脑后梳了个大髻,插上首饰珠翠,仆妇进来,把粉红色的毛巾摺叠放在床单下,又倒了一木盆的水放在床后,这仪式性的动作在告诉她,她的送往迎来的营生即将开始。

  以后夜夜如是。陪客人上床前,她坐在镜前,重施脂粉,打扮得艳光四射,怕弄散脑后的发髻,夜夜用阳江皮枕垫在髻下,听任嫖客扒开衣襟在她身上为所欲为,坚决保持丰容盛鬋,发髻不乱。

  今晚她不唤仆妇帮她梳头。算准那人势必回转,她在等待中把长及腰背的乌丝编成辫子,额前梳了俏皮的刘海。黄得云揽镜自照,仿佛回到开苞前的那一晚,她犹是梳着辫子的琵琶仔。入夜后她独坐灯前排字花,守着那异国青年的钢盔。他的装扮多么古怪,他的脸,黄得云至今没见过那么绝望的表情,他屈膝抱住她,像抱住悬崖的最后一块石头。他不是来找她求一夕之欢的嫖客。如果他再一次闯入,他是来把这尖顶的小阁楼当做他避难庇护之所。

  他一定会回来的,黄得云固执的相信。一等他出现在门框,她将引领他抖颤、需要触摸的十指,徐徐插入自己浓密的鬓边,她将温柔的靠向他,让他接触到人类的气息。史密斯睁开被汗水掩盖的白睫毛的眼睛,望入捧在自己手中烛光下美得不近情理的脸。蝴蝶,我的黄翅粉蝶。林木密藏的山谷,种满了黑色的矮树,山谷没有风,蝶蛹在孵化之前的蠕动,降生前的喧哗,摇撼每一片叶子,刷刷响着。

  啪一声,整千整万只蝴蝶诞生了,绕着黑色的矮树纷飞,一片金黄,黄翅粉蝶在异乡人的怀中得到新生。

  黄得云掏出贴身手绢,细细为他擦拭。她很满意今晚仆妇没按照她每次留客共宿的习惯,在床单摆上粉红色的毛巾,床后倒上一木盆的水。瘟疫横行,南唐馆规矩松弛。

  5

  香港洁净局放火焚烧太平山一带疫区的前一天,黄得云从倒在阁楼梯间染疫昏迷不醒的龟公身上跨过去,拎了箱笼坐上轿子离开南唐馆,轿内她身穿圆角的碎花绸衫裤,与她小时候梦想穿裙褂花轿吹打出嫁的场面相距太远。

  摆花街兰豆夫人艳窟镶嵌彩色玻璃的门大开,里面空荡无物,地板、楼梯留下消毒过的焦黑痕迹。南唐馆敬神的红纱灯笼遗弃地上,那个曾经在黄得云窗下卖神油治疫病的江湖郎中招飞龙也不知所终。那天她隔着墙倾听招飞龙遇神仙获赐药引的奇遇,立刻差遣仆妇下楼买神油。她万万不能得病倒下,黄得云已经筋疲力尽,她没想到爱一个人需要这么多精力。半夜史密斯合上门离去,枕席处处留下他,仍有他,闻嗅爱人鼻息犹存的枕头,一遍遍回味从第一次以后的温存靡曼,不愿合眼就此睡去,黄得云需要每一分秒都感觉到她在爱着与被爱着,她需要力气来呵护比她性命还要重要的爱情,她不能得病倒下,箱笼的一角盛放黑色的小瓶,装着有病治病、无病强身的神油等待她去啜饮。

  史密斯为她觅得的新居是在跑马地的成合坊,一栋天花板很高的唐楼,其他家具慢慢增添,先置了一张大床,史密斯从皇后大道一家拍卖行搬回来的八成新弹簧床,原本属于卖鸦片的洋行大班。床有四根铜柱,放下帐幔,里面自成天地,黄得云斜侧身子,情态十足地躺着。

  亚当·史密斯白天擎着火把焚烧疫区的手,换上握了一截白色的洋蜡烛,他移动烛光照看床上的女体,她的黑发如浪的夜之女神,从腮边那颗胭脂痣往下照,沿着瓷瓶般细腻的脖颈,烛光停留在胸前一对饱满的乳峰,黄得云应该感谢“倚红阁”的鸨母有先见之明,算准她陪宿的对象是赤发蓝眼的洋人,调理她当琵琶仔,并没有按照妓寨平胸的审美标准,让得云穿上那种上窄而下宽的背心来紧束胸乳,反而是无拘无束地任自发育。男人的眼光拂过它们,碧绿的眼珠顿时柔和了下来。细腰下那一双被绑架来港的前一天还踩水车的腿修长均匀,小脚盈盈一握。

  烛光下这具姿态慵懒的女体散发着微醉的酡红,斜靠着,渴望被驾驭,女体细骨轻躯、骨柔肉软,任他恣意搬弄折叠。史密斯是这女体的主人,黄得云说他是扑在她身上的海狮,狮子手中握的、怀中抱的这个专擅性爱、娇弱精致而贫穷的女人。蝴蝶,我的黄翅粉蝶,他把她的双脚架在自己的肩上,他是她的统治者,她心悦诚服地在下面任他驾驭。

  这不是爱情,史密斯告诉自己,而是一种征服。只要他愿意,他可以叫这具柔若无骨的女体,像马戏团的特技表演,把身体弯曲成一粒肉球,反腰把脸贴在床上,供他推磨,玩具一样。她也可以像一条柔软的蛇,盘绕史密斯的脖子蛊惑他,使他又一次兴奋起来。这个南唐馆的前妓是情欲的化身,成合坊这座唐楼是他的后宫,史密斯要按照自己心目中的东方装扮起来:红纱宫灯、飞龙雕刻、竹椅、高几、瓷瓶、白绸衫黑绸裤的顺德女佣所组合的中国。他的女人将长衫大袖垂眉低眼,匍匐在地曲意奉承。

  这后宫是个固定的港口,史密斯总是航向它,让南唐馆的前妓把他带到另一个世界躲藏起来,最好永远不再回来。

  他廿二岁的生命承受不了外面世界的重担。   


  1

  瘟疫过去了。

  中秋后的早晨,亚当·史密斯梳洗完毕,立在阳台瞭望海景,风夹着桂花清香轻轻拂来,钻入他睡衣敞领,史密斯浑身舒畅。栏杆外的榕树,忽闪长雉尾的绶带鸟,看清了,鸟嘴和眼圈有一道漂亮的鲜黄。

  这是一个气候怡人的星期日早晨,圣约翰教堂歌德式的尖顶在召唤信徒前往礼拜。信主的才能永生。史密斯抚摸仔细刮过的脸颊,等下他将穿上佣人亚福洗烫过的雪白硬领,坐在教堂的长凳双手交叠捧着圣经聆听汤玛士牧师布道,管风琴奏出圣乐,他心里充满信仰的喜悦。

  做完礼拜,来到教堂外红棉树下散步,职别极高的殖民地军官、政要暨夫人,在上帝殿堂暂时收敛气焰,夫人们点着戴花边帽的头招呼阶层比她们低的教友,和颜悦色的微笑着,甚至停下来逗水兵妻子手抱的婴儿,或赞美衣帽店女老板的巧手艺。

  史密斯但愿自己臂弯挽了位长裙窸窣的仕女同上教堂,她也戴着花边帽子,两人步伐一致,漫步碎石于路,与相熟和不相熟的教友寒暄问好,然后回到家里享用丰盛的礼拜日午餐。他已经从鼠疫的梦魇中苏醒过来,他需要回到他熟悉的生活中去,回到应有的理性与秩序,这包括他的交际礼仪,一举一动必须合乎绅士的作为。比如:小心翼翼的扶着女伴步上维多利亚会所的云石阶梯,在二楼餐厅抢先半步,开门让她进入,拉开椅子侍候她坐下,再轻轻往前一推,如果女伴抽烟,他即时划上火柴或接过打火机捻亮,然后捧着烫金皮的餐牌,轻声体贴地推荐会所的著名菜式。

  邻桌坐的也许是警察局帮办和他的夫人,他,布莱敦磨坊主的第二儿子,在离开故乡四千里路之外的殖民地会所,和眼睛长在头顶上的帮办夫人平起平坐。前天在楼下酒吧,白发苍苍的法官大人问清他的身份,老头子拍拍他的肩:

  “干得好,年轻人!可怜的狄金逊先生,一个爱闹的家伙!”

  他前途无量。史密斯踌躇满志地对住海景,唇角高高牵起。接替狄金逊先生的人选,找出种种藉口,至今仍滞留伦敦,史密斯在洁净局呼风唤雨,尝到权力的甜美滋味。唯一欠缺的就是身边一位得体的女伴。瘟疫过后,他对安妮的想念愈深:她摘下帽子,那一头发亮栗色的长发,早晚各梳一百下,她告诉他。史密斯难忘安妮散发的那股体香,处女的芬芳。不像黄得云用莞香薰出来的香味——他愈来愈受不了那味道。他从小和安妮厮混,却没受她体香的诱惑而有进一步行动,史密斯抚着心,在这个上帝的日子里,为自己纯白的爱而感动。

  他从箱笼底翻出故乡带来的笛子,湖上泛舟,他为安妮的歌声伴奏的那个笛子。收拾行李时,没曾想到带走它,却很高兴从箱底发现了。史密斯两腿并拢,立在阳台对住海,下唇按住笛嘴吹起他熟悉的牧歌。笛声呜呜声,荒疏太久,居然吹不成调,支离破碎的音节在异乡的天空轰响。史密斯悚然停住,他口干唇燥,自此不敢再吹笛了,只是深情的抚摸着它,眼睛投向远远的海的那一边。

  他不懂自己。半年前他急于逃离的,如今变成他最大的渴望,如果安妮在这儿,她会为他布置一个舒适温馨的家,首先搬走楼下客厅多余的家具,点上壁炉,上面镶上镜子,安妮将诚心的征求他的意见,壁炉镜子上该选挂马或静物油画,不管决定如何,画要挂得很高,合乎时宜。客厅两边拱形门框上,他们多半挑中目下时兴典型维多利亚时期的风景画;蓊绿的橡树,云彩幽微精深。圆桌铺着手织的桌布,可能出自安妮秀巧的手……她将会把精致的英国搬到殖民地来。

  每个月史密斯等待伦敦邮轮捎来安妮的信,每个月都落空。

  史密斯立在阳台,享受美好的星期日早晨,阳光普照下理性、清醒的世界,上帝连续六天创造大地后休息的日子。他轻抚失声的短笛,感到孤清。他不愿形单影只的上教堂,巴巴望着人家回去团聚,而他独自一人回来啃半冷的食物,佣人亚福放假前帮他准备的。

  他无路可去,除了一个地方,山下隐密的所在,他的行宫。史密斯在阳台焦躁的踱步,性急的盼望黑夜降临,等待黄昏最后一抹晚霞消失,黑暗是个深渊,他将像往常一样走下山,往下坠落,陷到深渊的底层。山脚下点灯的屋子引他前去,灯屋里藏着他的海蒂拉——古希腊擅歌弹琴的神女,她浑身散发莞香的香味,盛妆坐在灯下,她是他的夜之女妖,一朵夜里才盛开的花。

  黄得云妓院的习惯未改,每天睡到下午才起床,然后坐在镜前悉心打扮,从前她一个晚上妆扮二次:酒楼花厅出局一次,散席后邀客人到她妓寨香闺“打水围”吃生果、瓜子前再补妆,最后陪客人留宿,上床前又重新打扮得醉眉恨眼。现在她只专心对住史密斯,把每晚的化妆减为一次。她坐在灯下排字花,一心一意等待。玫瑰椅摆着一把三弦,她从南唐馆带来的乐器。一等史密斯坐定,仆妇低头上来挥着一把大葵扇帮他解暑——山脚下的气温总比山顶高几度,黄得云取过三弦,唱一曲《昭君怨》,感叹飘零身世,珍琼弦声取代了失声的笛子,布莱敦的乡情牧歌远微了,史密斯呷多了锡杯里的酒,更不知身在何处。

  他从不在这里过夜,等下酒醒了,他还是回到半山那个有壁炉、阳台的家,不管夜有多深。黄得云放下三弦,也不卸妆,只换一条裤头很松的“二奶裤”。(传说里二奶与大妇争主人同房,每以裤头松取胜,云云。)黄得云风情万种的躺下来,采取一个最美的侧脸,使出妓女的媚术来蛊惑他,柔骨轻躯任他弯转,变换不同的姿势去迎合他,正常女人所达不到的。他驾御着她,两人共享肉欲的飨宴、堕落的欢愉。

  然后她匍匐在他脚下,像只蜷伏的猫,在另一次情欲升起的空隙中喘息。在最后一次狂乐的顶点过后,史密斯摊开被淘空的身子,为自己感官的要求感到震惊,他会是这样欲念深重的男人?

  经不起黄得云苦苦哀求,满足她和爱人共度一夜的愿望,史密斯留了下来,搂抱他放荡的女妖过了一夜。隔天早晨他在逸乐的床上睁开眼,看到没有烛光、黑夜遮掩下的现实:红砖地横陈她的亵衣,第一次曾经使他感到淫秽的妓女红肚兜,墙角立着异教徒的小神龛,烧尽的香灰像堆起的小坟冢。飞龙雕刻、红纱宫灯、竹椅高几,史密斯心目中的中国和黄得云从湾仔春园街买来的西洋花纱窗帘、绿丝绒靠垫,带穗的桌巾,混合成光怪陆离的景象。

  然后他发现他所躺的这张弹簧大床,是摆在唐楼的客厅中央。卧房在二楼,苦力从中环拍卖行搬来,没吃饱肚子,扛不上楼梯,就把床丢在客厅。中国人拜祖先、供神明的庄严厅堂,却被他们用来夜夜宣淫,真是不懂持家的娼妇所为。

  史密斯脚一伸,重重踢了匍匐在他脚下的女人一脚,立即想离开这娼妓的屋子。他在凌乱的被褥找寻自己的衣裤,他的赤裸的腰从后面被狠狠抱住,出奇有力的把坐着的他按倒回床上,躺回他原来的位置。那个被他踢过的女人,双眼发光,反转过来骑在他身上。史密斯感到被侵犯了,试着挣脱,女人却插入他血肉里,和他连在一起,变成他的一部分。她撩拨他,施展所擅长的媚术蛊惑他,使他感到有如千万只蚂蚁的腿在血管里抓爬,史密斯禁不住撩拨,不止一次兴奋起来,在放荡的恶行过后,他躺在那里,比以前更感到孤独,他意识到身体的某一部分已经不属于自己,他控制不了它。他出卖自己的感官,做不了自己完全的主人。

  他从心底鄙视这女人,他诅咒她,那揿入他血肉的女妖。他掉开眼睛,不愿去面对她那如谜语般难解的容颜,企图忘记他曾十指张开,叉入她浓密如黑夜的发茨,那种把另一个生命掌握在手中的实在感觉。蝴蝶,我的黄翅粉蝶。他发誓永远离开那个迫不及待扑向自己的柔软身体,不去回应她咂咂有声的啃啮,与她相互吞食,然后,足足有一世纪之长,才听到她餍足的叹息声,他趴倒下来,身心空白一片。

  一经餍足,史密斯翻身下床,找出种种藉口,只为离开她。他甚至以撤谎做为交换。回到自己的家,双手插在口袋深处,立在阳台,面向漆黑不可辨的维多利亚海港。

  史密斯在阳台上来回踱步,刚点上的香烟不耐烦的往一盆茉莉花一挥,磁一声,烧焦的味道。他左边的脸皮抽了几下,在已然模糊的天空找寻圣约翰尖顶的十字架。

  “它与我同行,它诲我谆谆,它说我只属他一人……”

  史密斯背诵圣诗,踱步愈来愈急。脚下一个不留神,绊倒一个玉兰花盆栽,整个人往前一趑趄,一个奇怪的景象发生了,他感到自己好像从体内悠悠飘出,飘到山脚下那个点灯的屋子,跌落在他抗拒了无数个夕暮的弹簧床,与异教的祖先、神明共聚一室。那个异教的女人两片嘴唇磁铁一样,吮吸他因缺乏爱抚而粗糙的耳垂,十只凤仙花的浆汁染红指甲的手,鱼一样的滑在他身上肆意游行,他吹熄灯火,抱着他犯罪的同谋,一齐坠入黑暗的深渊,永劫不复。

  2

  公元一八九四年这场瘟疫,驻港的英国人有十一个受到感染,除狄金逊先生之外,两名从伦敦来的女护士因照顾疫者结果染病丧命。为了纪念这两位牺牲者,圣约翰教堂的窗嵌上她们的名字:露茜·马丽安·莫里森、珍妮·茀萝拉·霍尔。两个生命换成两块烫金的古体字母,史密斯一手压在心脏的位置感觉到它的跳动,却毫无劫后余生的庆幸感。在这个天灾人祸肆虐不息的孤岛,生命不可能持久,匆匆几十年短暂得令人叹息。史密斯好不容易逃过瘟神的捕杀,但他逃得过圣经记载惩罚有罪之人的地狱吗?那个烈火永不止熄、毒虫永不死亡的地狱!

  那天早上他从黄得云摆在客厅的床上醒来,对住唐楼石灰天花板,一根根黑色的横梁,乍看之下像极了教堂十字架上耶稣的肋骨,瘦骨嶙嶙的肋骨。史密斯被自己的联想吓住了,他亵渎了主耶稣。他一个宿妓眠娼的罪孽深重的浪子,他是被诅咒的人,他将进入永恒的火坑。

  “感恩吧,孩子,耶稣用他的血来洗清人类的罪恶!”汤玛士牧师高亢的布道声。

  史密斯羞惭的跪倒在十字架下。他必须忏悔,他不知上帝是否会偏怜孤岛上这只迷途的羔羊,他迫切的想抓住汤玛士牧师的袍角,向他倾诉满盈罪恶,求他宽恕。他需要一个父亲一样的角色,在他又将堕落的刹那抓住他,使他免于又坠入罪恶的深渊。

  在造访汤玛士牧师的途中,史密斯反复念着福音:

  我是世界的光,跟从我的,就不在黑暗里走,必要得着生命的光……

  我知道我从哪里来,往哪里去,你们却不知道我从哪里来,往哪里去。

  汤玛士牧师住在美梨楼英军的营房附近,高不可攀的围墙里一栋红砖花岗石建筑,和三军司令白色官邸比邻。中区这一带维多利亚军营,是香港开埠最早的建筑,于一八四四年兴建。大英帝国的船坚炮利强迫打开中国大门,《南京条约》里两项条款并列:“英国商人可在中国各地贩卖鸦片,传教士可在中国各地传道。”鸦片商、传教士组成的队伍并肩入侵,由军队来保卫他们经济政治、文化上的利益。在大英帝国深谋远虑扩张的阵营里,传教士扮演了极重要的角色,他们利用教堂、学校和医院来换得文化统治和华人的灵魂。

  与三军司令比邻而居的汤玛士牧师,十二年前带着种族优越感,手捧《圣经》来到这佛光笼罩的神秘土地,他原是曼彻斯特的圣公会牧师,自称亲受主耶稣显灵,在梦中看到一线光,向他召唤:

  “去吧!到海外传教团体那里,向他们讲:请派遣我到中国去!到那个奇妙的地方,称颂上帝的圣名!”

  他屡屡向他的异乡教民宣导这一段轶事。

  可惜汤玛士牧师来晚了,没赶上香港教堂未建,信徒聚集马六甲迁移过来的英华书院做礼拜、施水礼受圣餐的草创时期,他也没赶上参与《圣经》翻译成中文的神圣任务。基督教新教传教士以《圣经》为武器,请来精通笔墨的华人名儒文士,逐字逐句解释《圣经》,口译成中文,再由文士执笔记录,最后把译成的新旧约《圣经》用英华书院自制的钢模、活版印刷成书。

  为了弥补没能赶上秉笔华士翻译《圣经》的缺憾,汤玛士牧师接手主掌圣约翰教堂,坐镇东亚第一座圣公会教堂之后,勤奋地著述了基督教的教义,加入自己的灵修,从教友中遴选文笔信雅称著的李提摩太,把他的论文译成中文,在港澳圣公会刊物上定期发表。汤玛士牧师对“约翰福音”的神秘主义最感兴趣,他向华人教友布道,最常讲的是耶稣的奇迹故事,每次必定重复主耶稣显灵,他受感召东来传教那一段轶事。

  汤玛士牧师住宅的豪华奢侈,颇令亚当·史密斯吃惊,沿着花园铺碎石子的小路,他被穿制服的华人男仆引入堂皇的客厅等候主人召见。除了墙上那幅基督升天的油画,点缀宗教气氛,牧师住处的华丽远远超过从前狄金逊夫妇山顶的家。史密斯无法把他常见矮小、衣饰朴素,脸上浮了一层黄蜡光的牧师和这一屋子的豪华联想在一起。

  在书房里,汤玛士牧师正和长袍马褂、戴着玳琩眼镜的李提摩太议论一个圣名的中译,他为天主教的翻译大为光火。香港天主教和基督教在感化异教的华人采取同样的阵线,但彼此之间在一些最基本的问题上至今仍争执不休,比如如何称呼“神”,新教徒主张用上帝,而天主教坚持利马窦所主张的“天主”。

  汤玛士牧师在一月一次的牧师茶会上已经提出抗议。他振振有词:

  “后天总督府的午宴,我还会向总督反映,情况可不同啰,我们罗便臣爵士是位虔诚的基督徒,现在总督府宴会,轮不到主教坐第二个位子了。”

  他指的是第八届总督轩尼诗,是个天主教徒,在他任期内,占少数的天主教徒(他们是澳门来的法国、葡萄牙、意大利神父、修女)大为得势。天主教与以圣公会为主的基督教之间关系紧张,甚至到了传教士之间彼此不交谈、不来往的地步,李提摩太唯唯诺诺的听着。他父亲李西门是第一代教徒,英华书院培育的华人宗教青年,毕生以推广福音为职志。李提摩太尊敬他,以父亲为模。他心里不同意汤玛士牧师挂在嘴上的:

  “上帝派遣我,他的仆人,来向华人传授福音,用基督教替代有欠缺的、不可迁就的儒教体系,因为耶稣胜于孔子。”

  汤玛士牧师坚持尊崇一七○四年罗马教皇克雷芒十二世的主张:

  禁止华人教友使用华人礼节,禁止祭祖尊孔。不去理会清朝康熙皇帝的声明:孔子不是神,是作为师长受人尊崇,祭祖是祭奠礼仪而不是宗教仪式。

  李提摩太和上海的名儒文士对孔子、耶稣之间抱着可以合作的态度:

  “耶稣心合孔子者也,儒教之所重五伦、五常,而吾教亦事五伦,证以圣经。儒教君子三戒,与吾教上帝十诫,皆有相同者。”

  慑于汤玛士牧师的气焰,他不敢把这种“耶稣加孔子”的公式与他讨论,李提摩太自小接受基督教教义,张口讲新词,思想举止有一定程度的西化,但他坚持出外见客必穿长袍马褂,他是活在中西文化冲突里的人。

  “……听说总督夫人身体违和,瘟疫才过,又碰到这事,总督心理负担够重的!”

  李提摩太一口字正腔圆的英语。两人交谈,汤玛士牧师也不像在华人教徒面前卖弄他的粤语,这使李提摩太很窝心,表示洋牧师当他自己人。

  “夫人患的是口炎性腹泻,”汤玛士牧师怕对方听不懂这医学字汇,又解释道:

  “一种热带性疾病,我们早晚都为她祈祷。可怜的夫人!”

  “看来病势不轻,这种时候向他提圣名中译的事……”

  穿制服的男仆人进来回报客人的到来,汤玛士牧师问清是史密斯,挥手下令把客人请到书房来。史密斯一进来,迎面一排烫金的精装书,嵌在厚重雕花的柚木书柜,他脑子闪过一个疑问:这些崭新如斯的书,可曾被翻阅过,或只是用来做陈列装饰?

  书房布置得堂皇讲究,更令史密斯咋舌,精致的骨董桌几,摆放着银器、雕刻,一张气派非凡的桃花心木大书桌上,摊开墨迹未干的中文蝇头小楷,李提摩太的译文。书桌前昂贵的红漆皮沙发里,坐着衣着寒素的汤玛士牧师,脸上浮着一层蜡光,与这一屋子的堂皇讲究极不相称。据说他来香港传教十多年了,从不准他的华人教徒踏上他家的门阶。

  史密斯曾经想过当传教士。如果殖民地海外服务部不接受他的申请把他外派,第二个选择是加入教会让他到非洲的乡村小教堂教孩子英文,完成他遨游世界的梦想。非洲传教士是否能过如此奢华的生活?史密斯怀疑。

  “啊,年轻人,欢迎,欢迎。提摩太,你一定要认识这位勇敢的年轻人,这一次扑灭瘟疫,他的表现真可获几枚勋章呢。总督的命令就是他率领洁净局手下执行的——放火除疫!”

  李提摩太嘴里敷衍,心中怨恨这放火烧屋的鬼佬,虽然他只是执行上级的命令。他可知道,那些住屋被烧的可怜华人,被强迫迁挤到环境更恶劣的徙置区,李提摩太有亲戚住在其间,他甚至不敢去探望,怕乘坐的轿子被丢石头。

  两个月前,当放火烧疫区的公告一传开来,李提摩太屋子前面跪了一排人,当中有他的亲戚,他们头如捣蒜哀求他上达民情,请求政府收回成命。李提摩太夺门而出,直奔汤玛士牧师的府邸,牧师听完求情,灰色的眼珠一转,竖起食指:

  “嘘,李提摩太,这是上帝的惩罚,惩罚这些不信主耶稣的异教徒,灾难降临了,《圣经》上说的:‘祭祀别神,不单单祭祀耶和华的,那人必要灭绝。’”

  李提摩太的上达民情只止于此。他回去翻阅《马可福音》,经书上明明写道:

  “耶稣基督属于民众,属于受排斥、没有权势、一无所有的人民。耶稣和被蹂躏、受迫害的弱小者打成一片,为穷人争取公正平等。”

  李提摩太的思想陷入极大的混乱,他深深自觉有负同胞期望,为此而自责,以后对汤玛士牧师的种种要求,也只模糊了事的应付。

  此刻,他面对这个使他的同胞流离失所的直接刽子手,他的机会来了,最低限度也可逞口舌之快,为他的同胞讨回公正,或者请求这洁净局的官员上达民情,写报告上去,让总督知道华人疾苦,对徙置区的住屋环境有所改善。李提摩太扶扶玳瑁眼镜,咂着嘴,喉咙却发不出声,只要和一个以上的英国人共聚一室,他就自觉处于少数劣势,不战自败。这天他一反常态不肯留下来午餐,汤玛士牧师也不坚持。

  “你留下来吧,孩子,告诉我,狄金逊夫人来信了吗?”

  “狄金逊夫人已经安抵英国,我收到她一封信,一等她安顿下来——您一定听说了,她带孩子住到约克老姑妈家去了——她会帮我联系安妮……”

  牧师浮着蜡光的脸,埋藏着一双尖锐、洞悉一切的灰色小眼睛,他故意不去理会年轻人重重的心事。

  “来,到餐厅去,你和潘朵拉谈谈,她谁都认识,人面广……”

  3

  牧师娘潘朵拉很胖,一身肥肉,像教会救济华人教友的面粉,下多了酵母,发得东倒西歪,家居银灰色的袍子腋下两大块汗渍,牧师娘摘下做礼拜花团锦簇的帽子,脸上没化浓妆,史密斯第一次看清她的长相,她像一座庞然的山,背后三尺远的地方,站了个白衣黑裤的女佣在为她打扇,相形之下,女佣瘦得只剩一长条,名副其实的细妹。

  细妹被牧师娘收容之前,原是水坑口“二四寨”日夜接客的雏妓。妓女卖入寨后,便不准外出,街头街尾设下木闸,仅容一人出入。十三岁的细妹染了梅毒,被龟爪丢弃街边,一个好心的嫖客把她弄到东华医院免费诊治,汤玛士太太让她在病床上皈依上帝。病愈后,无家可归的细妹跪在牧师娘的脚下求她收容,细妹初入牧师府鸟语花香的花园,真以为是到了《圣经》形容的天堂,她被领到花园尽头的下人房,两个年纪大的佣妇扒下她的衣物拿去烧掉,把她关在澡房用冷水刷洗消毒,最初分派给细妹的工作是照顾牧师娘出席宴会的丝绸衣裙,为了避免沾湿气发霉生黄斑点,她必须不让干燥衣物间的火炉熄灭,一夜之间起身无数回加添木炭。即使这样,牧师娘还是她天大的恩人,时时想叩头膜拜,就算她不得梅毒,二四寨(因嫖金夜则四钱,日则二钱而得名)妓女老去的下场是帮按摩的盲妹背琵琶,扶她上街,手摇一块白铁手铃,在又冷又黑的长街拖曳前行找顾客。

  一直到这个夏天,细妹才被牧师娘唤到跟前,一日三餐替她打扇,客人在坐也不例外。史密斯愈来愈没有处身圣职牧师之家的感觉,虽然在跑马地唐楼他吃莲子羹听三弦时,黄得云也让女佣阿梅为他打扇。

  潘朵拉眉嘴凑在一起的脸红扑扑的,长着厚厚的金毛,唇上有胡须。

  “亲爱的,记得可怜的狄金逊先生吧?这年轻人亚当·史密斯先生是他的第二把手,应该说曾经是。唉,可怜!史密斯先生来殖民地没多久,偶尔也上教堂作礼拜,最近来得勤一些!”

  史密斯讪讪的:“夫人,今天有机会正式认识您,非常荣幸!”

  “啊,狄金逊先生,可惜了,他很幽默,每次聚会有他在,准不会有冷场,女士们聚在一起还怀念他呢……贝丝和孩子们回老家去了吧?”

  “是的,汤玛士太太。”

  “回老家,呵,没什么好羡慕的,听说她那独身的老姑母又尖苛又噜苏,够贝丝受的!”

  史密斯喂着银匙中的豆汤,谣传牧师娘为了和狄金逊夫人在宴会上争出风头互不相让,而彼此伤了感情。她从不出席狄金逊家的下午茶,现在对手已经完全处于劣势,牧师娘嘴上仍不饶她。史密斯决定藏起心事,绝口不提自己宿妓眠娼求主宽恕的深重罪孽,而把这次见面当做一般性的造访。

  潘朵拉打开话匣子,从赞扬上任总督夫人的机智到中环衣帽店女店主的是非,都逃不过她那张嘴:

  “……夏威夷的土王元首来访问,大热天,穿礼服坐在看台上阅兵。土王的头点啊点的,打瞌睡。说老实话,我眼睛也几次睁不开,总督夫人故意使扇子掉到地下,惊醒他。当天晚上的宴会,这位爱打瞌睡的土王,竟然歪在总督的肩上睡着了,夫人起身带领女士们离坐去扑粉,假装不知晚餐还没结束,最后一道冰淇淋还没上……”

  潘朵拉咂着嘴,不无遗憾,她给上任总督夫人的评语是:夫人对家务很热心,宴会后她讲起柱子里藏白蚁,讲得很激动。至于再上一任总督夫人她坐在柱子后不理人,丢下一屋子宾客,思考人生的意义去了。

  “皇后大道中的‘碧翠丝女帽店’,喔,亲爱的亚当,你一定听说。”潘朵拉晃了晃刀叉,细妹的扇风加急了,“女店主用自己名字开的,这个叫碧翠丝的女人,从孟买来的,当然她是英国人,说是随她当军人的丈夫调来的,人们可从没见过她丈夫,后来她开了帽子店,生意一般,我去过二次,垂顾她买了一顶帽子……”

  “也许你忘了,亲爱的,”汤玛土牧师提醒她,“买这顶帽子是后来的事……”

  牧师娘胖脸红涨,她犹想分辩。

  “不打岔了,讲你的故事,亲爱的,”

  显然丈夫扫了她的兴,不过还是继续下去:

  “有天总督的女儿走进碧翠丝的店里,和女店主谈天,听她抱怨香港天气太热,手流汗针涩穿不过去,做不了好针线,说的也就是女裁缝的话。后来碧翠丝还接到请帖,应邀到总督府喝下午茶。呃,她总算熬出头,一个女店主……”

  告辞时,牧师娘热心的拉住史密斯的双手:

  “以后欢迎常来,单身一人住这地方……我介绍些朋友给你。呣,这样吧,下星期六般含道有个义卖会,你来吧,认识一下艾米丽也好,”说着转向丈夫,“你说呢,亲爱的。”

  汤玛士牧师安慰地拍拍妻子肥厚的肩:

  “慢慢来,亲爱的。”

  他送客人穿过花园。细妹和其他佣人住的下人房传来火鸡咕咕叫声。

  “火鸡在叫,奇怪吗?中国没有火鸡,我们从孟买运来小火鸡,养大了圣诞节用,每年一样!”

  “圣诞节!”史密斯环视花树长青的花园,他骚动烦乱的心突然静下来,牧师娘潘朵拉叽叽喳喳的是非闲话消失了,他对造访目的没能达到的失望被一种有所期待的心情所取代。是的,圣诞节,在这个救世主降生的神圣日子,他将没有理由不被殖民地的社交圈所接纳,成为其中的一员。在欢庆圣诞的集会里,仕女们戴着出自碧翠丝巧手的漂亮帽子,在他眼前穿梭。

  鸦片战争后,在广州发生了因西洋女人抛头露面违反华人风俗而引起的暴动事件。广东人吞不下给英国洋鬼子打败这口气,寻找事端发泄情绪。当他们看到第一批沿珠江坐船而来的蓝眼赤发“野蛮人”中,包括腰束得细细,胸脯鼓起的女人。满清官方通译上来干涉,列出种种禁例,包括不准西洋女人在街市公开场合招摇而过,败坏风俗。这位第一个登陆广州的英商妻子也颇知检点闭门不出,然而她在自家里的阳台散步,还是招来眼光,结果发生暴动,把躲在船上预备逃走的女子衣服悉数撕烂。

  香港开埠以来,英国女人一直不成比例的稀罕,她们是殖民政府官员夫人、贵族夫人的贴身女侍、驻军的妻子、传教士的牧师娘、女儿,天主教修女、洋商妻女、女护士等,据一八八○年的统计,香港的英国妓女只有一名,而且是从西贡来的。

  香港殖民地的英国女人,按照出身阶级、丈夫官位职业,区分成一个个小圈圈,物以类聚,俨然分明,每个小团体推出一个领袖当头,率领同伴同进同出。潘朵拉口中的碧翠丝在十九世纪九十年代的香港,是位极特殊的女性。她和一位姓霍尔的军官订情,等了两年,未婚夫音讯全无,她独自从利物浦坐船飘洋过海,经过刚开航的苏伊士跑到香港来成婚。一下码头,坐上轿子直奔梅利楼军营,同僚通风报讯,从摆花街兰豆夫人的艳窟拖出醉死的霍尔军官,两人还是结婚了。

  当时的习惯,夫妻失和,总是妻子以健康理由或孩子教育为藉口,离开香港回英国。碧翠丝和丈夫分居后,一反常态,不仅在香港住了下来,还开起衣帽店。但由于出身,她父亲是利物浦裁缝店老板,在阶级意识尤其划分严格的殖民地,必须敷上总督女儿垂顾的传说,使欣赏她手艺的仕女得到一种平衡。

  至于汤玛士夫妇的女儿艾米丽,更是位难得的女性,一向闹惯的单身汉、军人一听到她的名字,立即肃然起敬。艾米丽年近二十五,已经超过了结婚的年龄。她在般含道开了间教会学校,又主持崇光孤儿院,收容十来个中英混血儿,英国军人在摆花街妓馆几夕风流留下的骨肉。她说一口带腔调的广东话,自己驾一辆小马车,到赤柱、石澳渔村坐在海边与渔家妇女聊家常,说服她们送儿女到她学校读书识字。渔村的人被她锲而不舍的精神打动了,真的把男孩送去念书,艾米丽又驾着她的小马车出现渔村,和母亲们讲条件,她每收三个男学生,必搭配一个女孩,让他们学中英文、地理、基督教圣经教义,女孩还学手工绣花。

  星期天的义卖会是为孤儿院、学校下一年的经费筹款。殖民地政府津贴微薄,艾米丽除了不断写信要求英国教会拨款,每年春、秋两季的义卖,捐助物品来自本地洋商银行机构,及学生们的劳作。

  十二年前,汤玛士牧师听从主耶稣基督的感召,来到这犹待开发的渔港献身教化异教徒,他曾经考虑独生女将来的归宿,有意把她留在曼彻斯特。牧师娘潘朵拉的观点正好相反,香港的英国女子稀罕,女儿一到适婚年龄,还怕不被男士们包围,任她精挑细选,最好选中个有上进心的政府官员,一路升迁而上,说不定几年后女儿可当上香港第一夫人。

  汤玛士牧师被说动了。女儿初到时还没完全长成,舞会、音乐会、野餐的请帖络绎不绝,甚至汇丰银行的小伙子在她窗下拉小提琴求爱。但艾米丽对殖民地的社交和以她母亲为主的闲言是非毫不热衷。妇女们因无所事事而烦闷,趿着绣花拖鞋,恹恹地歪靠床上,等得炎炎烈日下山,好聚集阳台话家常,她们在下午五点钟前是不会客的。与艾米丽年纪相仿的女孩,则沉迷于相互交换衣服穿的游戏,把裁缝请到家里来加长补短,改个没完没了。也有成群挤在碧翠丝的衣帽店,热烈讨论这一季伦敦流行的花边样式或女帽的形状。

  艾米丽撇下在厨房为晚上的甜点是炖苹果或布丁而操心的母亲,穿着凉快的中国丝绸衫裤,坐在窗前捧了本书,脑中闪过做礼拜的那个可怜女人,被喝醉酒的士兵丈夫打得半脸青肿,帽子戴歪都遮住不了。她向艾米丽诉苦,说住澳洲的英国女人宁愿嫁给中国人,至少不会挨打,比驻香港的爱尔兰酒鬼好多了。

  她开始以牧师女儿的身份到军营去慰问一些遭丈夫虐打受苦的姊妹,为火灾过后嗷嗷待哺的孩子们送面包开水。艾米丽把时间花在照顾需要帮助的妇孺,没工夫参加舞会、音乐会了。她拒绝男士们的约会,这很伤她母亲的心,汤玛士牧师把每次祈祷的时间加长,比平日更虔诚的求主降福给女儿,指引她道路。

  上帝是指引了她道路,艾米丽这样认为。一八八九年五月那次前所未有的台风,小岛天旋地转,百年老树连根拔起,一排排房舍倒塌,住民被活埋,船只像玩具似的被抛上岸。风从东南海上袭卷过来,潮涨二丈多高,天崩地裂一声巨响,太平山山洪暴发,大灾难来临,毁灭就在旦夕。艾米丽抓住胸前十字架,跪在地上,身临《圣经》所描述的世界末日的恐惧:

  日头要变黑

  月亮也不放光

  众星要从天上坠落

  天势都要震动

  台风过后,抢救仍在进行。尸体飘浮海面,出海丧生的白种人当中,有一具基督教福音堂的何雅先生,他的游艇残骸在青山海面被发现,艾米丽把这当做上帝给她的启示,她接手何雅先生般含道的孤儿院,搬出堂皇的牧师府。

  牧师娘潘朵拉仍未死心。她托人提醒亚当·史密斯星期六的义卖会。牧师以为这种场合介绍两人相识颇不相宜,潘朵拉劈头一句:

  “如果你还有更好的办法,说出来我听听,你想你女儿还会特地梳妆打扮拿把扇子等人家来接她去听音乐?”

  汤玛士牧师哑口无言。

  那天亚当·史密斯抱着游园会的心情来到般含道,他逐渐接受外放殖民地的生活方式,安心期待第一个异乡圣诞节的到来,他心急地想进入同胞的社交圈相濡以沫。抵达崇光孤儿院之前,他在黄种苦力一前一后扛着他的轿子里移动了一下坐姿,眼前浮起这样的景象:

  秋高气爽的长青树下,长裙及地的仕女持着花边阳伞漫步绿茵草地迤逦前来,他迎面脱帽致意,陪伴当中相貌姣好的一位浏览义卖的摊位,鉴貌辨色,一见她看中的小玩意,立即慷慨解囊,讨仕女欢心。

  史密斯对素未谋面的艾米丽小姐充满好奇,他从香港会所打弹子的朋友口中,听说艾米丽对文学兴趣很浓,强行加入不收女会员的文学月会,朗诵自己写的诗,付了半价会费被引为佳话。

  下了轿子,面对两层楼其貌不扬的建筑,史密斯哑然失笑。孤儿院的走廊和院子摆满摊位,匀不出大片草地让手持花伞仕女散步社交。义卖会的人们都很忙碌,衣着朴素的女传教士协助灰色制服但收拾干净的混血孤儿义卖物品,多半出自孩子们劳作课做的圣诞树装饰,刺绣手工则出自女学生之手。

  主妇模样的太太们和蔼地招呼来宾义买她们家中自制的布丁、甜饼,艾米丽忙进忙出,史密斯没能和她聊上两句。她身材细瘦高挑,充满倦容的脸上有一对遗传她父亲灰色,但澄明笃定的眼睛,与人谈话时,直直望入对方,稍稍宽阔的嘴一抿,总是温和的微笑着。

  汤玛士牧师把女儿介绍给史密斯,一听说他是扑灭鼠疫的英雄,艾米丽立刻请他到学校为学生做一次演讲。她的要求被答应了,艾米丽双手合十感谢他。

  “上帝保佑你,史密斯先生,十月一日见!”

  说完匆匆走开,忙别的事去了。

  “您有一位可爱的女儿,汤玛士太太。”

  潘朵拉嘴一噘:“可爱?看她瘦成一把骨头,还病着呢!”   


  1

  公元一八九四年香港那场鼠疫夺去二千五百五十二人的性命,这只是官方发表的数字,私自埋葬、隐匿不报,或带菌潜回广东死在家乡的不计其数。

  瘟疫过去了。从瘟神手中逃生的香港华人,在岛上各个角落的庙宇前面搭起茅草顶的露天戏台酬神演戏祈福消灾,沿海巡回演出的粤剧班背上道具戏箱,纷纷搭乘小艇,顺珠江口而下。从十一月底开始,锣鼓炮仗声此起彼落,北起阿公岩的谭公祠、西至上环荷里活道的文武庙、太平山街的观音庙,南端到了赤柱的天后庙,东至湾仔大道东的大王庙,一直到腊月年终,仍未停息。

  每晚入夜后,香港岛各座庙宇前点燃煤气灯照明,戏台光艳夺目,大放异彩,有如一颗垫在黑绒上的宝石璀璨闪耀生辉。黄得云由佣妇阿梅陪侍,眼睛越过滚滚看戏的人头,投在亮如白昼的戏台上。今晚这出《红鬃烈马》已经唱到了“平贵回窑”。晚上看戏的女眷不多,尤其少有像黄得云打扮得如此明艳照人,为此招来了四面八方投向她的眼光,前排几个后生更不时扭过头来打量她,简直无心看戏。黄得云对这些注目毫不在意,她嗑着佣妇红漆小圆盒里的葵花子,闲闲地看着戏。

  薛平贵征战西凉凯旋归来,反被魏虎陷害,将他灌醉绑在红鬃烈马上放回西凉,老王不斩,反将代战公主匹配于他,一过十八年。

  “那一日驾坐银安殿,宾鸿大雁口吐人言;手执金弓银弹打,打下了半幅血罗纱。”薛平贵看罢血书望长安,才记起他一别十八载的发妻王宝钏,于是一马离了西凉界,来到武家坡下找名问姓打听王丞相之女。

  薛平贵站立坡前用目望,“见一位大嫂把菜挖,看前形好似我妻,后影好像王宝钏。但不知她贞洁如何,看四下无人,不免调戏她一番,如若贞洁,则夫妻相会,如若失节……”黄得云一颗葵花子含在两齿之前,不敢往下嗑,如若失节,薛平贵水袖一甩,“将她杀死,转回西凉,也好见我那代战公主。”薛平贵抚着五柳髯,头点啊点,为自己有理而洋洋得意。

  一声磕碰,葵花子咬成两半,积压半个多月的心结豁然开朗。戏台上正在演她的戏,她黄得云好比拔野菜充饥的王宝钏,日夜苦守寒窑愁怀难消,她的薛平贵却找到了他同种的代战公主与她相濡以沫去了。台上的薛平贵一去一十八年,她的呢?黄得云咽下咬成两半的带壳葵花子,哽在喉头,史密斯一定另外有了人,她的异国情人另外有了女人。喉头满了,哽咽着,泪水往外涌,黄得云恨不得就此噎死算了。只怪自己爱得太过专注,有多久了,那冤家早已不再十指伸开,徐徐插入我的鬓边,捧住我美得不近情理的脸。蝴蝶,我的黄翅粉蝶。他也不再像初初搬入跑马地成合仿的唐楼,手擎一截洋蜡烛,移动烛光自我如浪的黑发,沿着瓷瓶般细腻的脖颈,一路往下照,他碧绿的眼珠随着我起伏的曲线愈转愈柔和,最后叹息一声,趴伏到我酡红的肉体,与我融化在一起。

  他俯向我的脸,一绺鬈曲汗湿的头发垂下额前,我爱怜地替他轻拂到一边,手一伸,立刻被粗暴的拨开了。我的指尖转为僵硬,我再也不敢像往常一样抚摸他颈后摺叠的皮肤,爱娇的搓揉。他白色睫毛下的绿眼珠闪着玻璃一样的冷冷的光,不带任何表情,无从看清他的内心。我走不进他的世界,他是陌生的。我对怀中心灵远飏的爱人束手无策。

  最近半个月来,亚当·史密斯的足迹明显的疏落,而且出现的时间不定,往往等到夜已深沉,才红着眼睛、满口酒气的推门进来,趑趄往四柱床一扑,倒下去醉得不省人事。黄得云咬牙对自己说,下次他来了,我要把脸沉着,转过身去给他个冷背心,整夜整晚不睬他,盼到下一次这冤家来了,黄得云又对他万般贴恋,恨不得钻入他的肚子里。

  为了取悦最近不定时出现的史密斯,黄得云仍旧每天中午起床,撩起覆盖镜台的绣花红绸,更加悉心妆饰。她又回复从前在摆花街南唐馆为妓的习惯,一个晚上妆扮三次,以备史密斯深夜突击,她也能花容月貌款款起身相迎。黄得云从深藏的柜底取出那只乌漆描金凤的皮盒,戴上满头珠钗玉簪,南唐馆那个滟淫巾钗、珠锵玉摇的妓女又回来了。她为此深深感叹,瘟疫横行的那个日午,她摘下满头珠翠,关在妓院尖顶阁楼,用阳光炙热的井水一遍又一遍的洗涤净化她妓女的身体,当她穿着朴素圆角碎花绸衫裤,坐在史密斯派来接她的轿子,她以为自此摆脱送往迎来的营生,从了良。她把背着鸨母向客人索取馈赠“斩白水”的这盒珠宝压在箱底,当做私蓄体己,一想到它,心中踏实。

  黄得云的确无需操心过日子,英国人豢养跑马地成合仿后宫的女人,从来是大方的,即使足迹疏落,他仍不忘记走前丢下当初协定的月费,再开门离去。从前倚红阁、南唐馆的姊妹淘,看到她戏台下这一身打扮:簇新三滚三镶的桃红绒地绣花大袄,袖子时新的宽大,外罩羊羔里琵琶襟坎肩,下身撒花洋绉裙,湾仔春园街泊来洋货店的上等货,姊妹们一定羡慕她祖宗前生积德,跟了好人享福,羡慕中不无酸味。黄得云微微一笑,笑里带着苦涩。

  戏台上的薛平贵晃头摆脑地唱着:

  洞宾曾把牡丹戏,庄子先生三戏妻,秋胡戏耍罗氏女,薛平贵调戏自己的妻……

  王宝钏再怎么被调戏,她本来就是薛平贵三媒六证娶的妻,名分稳如磐石。王宝钏可以荆钗布裙挽个竹篮去采野菜而坦然心定,丈夫一走十八年,她还是他的妻。而黄得云呢,从十二岁被卖入倚红阁当琵琶仔的第一天起,她就盼望碰到贵人从了良,结果因为地位的不确定,她生活在害怕随时被抛弃的恐惧中,每天仍然必须在脂粉堆里打转,强作欢颜看人眼色。

  情人足迹愈来愈稀疏,黄得云已无心坐在灯下排字花等他到来。最近不等天黑,黄得云搬了那张玫瑰椅坐在窗前,对着史密斯来时必经的小路,双手扣在膝前,专心一致等他的出现。每一次有脚步声从看不到的转角响起,黄得云便紧张的倾前抓住窗棂,一直到脚步声渐远渐去,才慢慢松手,每天下午等到最后一抹夕阳隐去,土路转为模糊,脚下红砖渗出阵阵寒气,佣妇端上灯来,就着灯光,黄得云把残了的妆再重新补过,夜夜等到灯昏香尽,不敢全部放下帐幔,怀抱三弦拥衾坐在床上,眼困想睡,又怕他来,一听有风声,以为他来敲门环,连忙唤佣妇开门。一阵寒风扫来,黄得云身子往床里转去,恨他无情。

  薛平贵一去十八年,王宝钏仍该安分守己、荆衣布裙等着他,谁教她是人家名媒正娶的妻。她黄得云呢,腊月寒夜走出跑马地成合仿被豢养的唐楼,混在男人群中看神功戏,上下打扮得光艳照人,惹来不正经的盯视,今晚她和史密斯赌气,认定这冤家从此再也不会踏入她的门槛一步,她强迫自己对他断了念。出门前,她放下手中的菱花镜,怜惜自己容光渐损,愁怀闷难遣。唐楼凄清,青色的月光爬过窗前的玫瑰椅,映在方砖地上,血液凝冻的颜色。她刚完成今晚第二次妆扮。从前妓寨规矩,是在酒楼花筵出局散席后,邀请客人到她香闺“打水围”吃生果、嗑瓜子,一屋子男男女女打情骂俏热闹非凡。

  黄得云坐在冷清幽暗的唐楼,启齿唱起南音,《客途秋恨》中的一段,倚红阁盲公教的:

  耳畔听得秋声桐叶落

  观见平桥垂柳锁寒烟

  呢种情绪悲秋同宋玉

  况且客途抱恨对谁言

  从前花筵席上弹琴,她犹是卖唱不卖身,不更事的琵琶仔,半垂着头,强作愁眉泪眼,低唱情郎薄幸,风月无痕抒绮思。此刻坐在关了一屋子黑暗的唐楼,她尝到歌词中的凄凉况味了。

  锣鼓声随着夜风吹送过来,时断时续,湾仔大王庙神功戏的夜场开锣了,那点着煤气灯光亮如白昼的戏台离成合仿不远,台上台下锣鼓声、人声,热闹滚滚。今晚剧团的武生台柱姜侠魂会上场吗?黄得云从第一天开台戏,已经连续看了七个下午的天光戏,她倒没曾想到武生姜侠魂在夜戏也会上场。一想到有这种可能,立刻扬声唤来佣妇,提着灯笼出去看夜戏,也好歹不白白辜负了这一脸脂粉、这一身盛妆。

  2

  七天前,广州粤剧界颇负盛名的优天影剧团,沿珠江口而下,驱船来到湾仔皇后大道东的大王庙,搭起茅草戏棚演神功戏。开台那天是个清冷的冬日午后,黄得云由佣妇带路到大王庙焚香烧烛,她抓住转运的风轮口中念念有词,虔诚的转了三下,期望情人回心转意,重回她身边。自那天晚上不告而别已有半个多月了,而最后一次他竟然那样对待她,那么粗暴……一想到那个晚上,泪水涌上眼眶,黄得云咬住嘴唇,强忍着泪,天呀,他怎么可以这样对待我?究竟他把我当作什么?我并没有冒犯他呀!

  一阵锣鼓急响打断了她揪心的痛楚,黄得云转过头,与大王庙遥遥相对的戏台正要开台,穿乡走城演神功戏的粤剧班,每到一地演戏,开台前必先祭白虎,驱除庙场煞气,俗称“破台”。午后偶露的阳光热溶溶的,晒得黄得云浑身舒泰,戏台下熟食摊飘着鱼蛋、鱿鱼的腥香,她找不出任何理由使她回转身去唐楼枯坐。冬日下午,那青灰色的屋子比户外阴冷得多。

  黄得云由佣妇领头,像小时候在东莞乡下看戏一样往观众人群挤进去,挤到前面第四排,仰头一看,破台的仪式正在进行,武生扮相、画黑脸、戴黑盔甲外加黑褂的赵公明,正威风凛凛的起霸,手持单鞭,鞭上系了一长串鞭炮,舞完大架,踏上戏桌俯看尘嚣。紧急的拍板声催促下,戴虎头、披上虎皮的白虎从后台冲上张牙舞爪。赵公明居高临下点燃鞭上的鞭炮,白虎扑向戏台口吃了那片丢给他的祭祀生猪肉。戏台板立刻被扳开出一条缝,祭过的猪肉丢下地。传说扔肉之处,从此寸草不生。

  赵公明自云端下降,和白虎展开厮打,一旋身,黑裤管露出一截柳绿的里子,看得黄得云紧张。白虎踢蹬腾跃,戏台上飞沙走石,震撼人心的拍板突然断裂一样的煞住,白虎用动尾巴翻转身,像人一样的立起来亮相,龇牙咧嘴,暴睁鼓圆的老虎眼,绿荧荧的,盯得黄得云的心一凛。她的异国情人俯向她激情时,也闪着同样荧荧绿火,一亮一暗,随他兴奋的程度而改变。她总是被这一团阴阴绿火燎烧得浑身滚烫。

  锣鼓点有如万马奔腾,赵公明和白虎厮打正酣,白虎扭动着,渐渐处于败势,甩着虎爪,不支的瘫软下来。赵公明拿铁链锁住虎头,倒骑跨上垂头丧气的虎背,扬长下场。在台口,虎脸被一块布蒙住了,绿荧荧的暴睛吊眼消失了,黄得云忘情的拍手叫好,心中感到莫名的痛快。酬神过后,接下来开台戏《六国大封相》正旦、正印文武生满台游走,黄得云眼前只有那个伏虎的英雄。

  那个日午,黄得云立在湾仔大王庙看神功戏,被戏台上伏白虎的武生姜侠魂所吸引的同一时候,她的异国情人亚当·史密斯拎了只大藤篮,跟着汤玛士牧师的女儿艾米丽到上环华人的菜市采购孤儿的伙食。经由汤玛士夫妇引见,史密斯在为孤儿院筹款的义卖会上认识了艾米丽,被她邀请为孤儿做了一次演讲,现身说法讲述扑灭鼠疫的过程。

  近来史密斯经常到孤儿院走动,孩子们把他围在当中倾听他朗诵丁尼生的田园诗,史密斯为自己抑扬顿挫的声音和孩子们人神崇拜的表情所感动了。他摸摸一个小孤女的辫子,当初如果他走了另一条路,到非洲当传教士,过着单纯朴素的日子,晚上步出茅草搭的篷屋,旷野的夜空澄明如镜,星星垂挂得很低、很低,好像手一伸就可摘下一颗。他立在夜空下将感到与上帝接近,心中充满圣灵的喜悦。

  晚祷结束后,史密斯向孤儿们道晚安,踩着月光散步回家,命运真作弄人,偏偏让他来到这穷山恶水、瘟疫肆虐的孤岛,为了寻找人类的慰藉,使他抖颤着爬上妓女的床上。他最不能原谅自己的是身为洁净局代理帮办,他手持火把焚烧重疫区时,犹不忘记雇用轿子把这妓女从南唐馆接出,安置在跑马地成合仿的唐楼,正式成为他豢养的女人,一个被殖民的妓女。他为此深深后悔。

  史密斯读过一本描写南洋风俗的书,印尼巴里岛的祭师,为了铲除成年男子的贪嗔欲望,举行一种用锐利的磨沙刀把男人的犬齿磨平的仪式,牙齿被磨平了,欲望就消失了,他可以摆脱黄得云,离开唐楼以及与那女人栖息同住尺来长的蜈蚣、放毒素的黑蜘蛛、成群结队的蟑螂、躲在阴暗角落的虱子、木柱里密密麻麻的白蚁,还有那个一发起羊癫疯,把身体蜷曲绕住水井打旋吐白沫的女佣阿梅。

  此刻,唐楼发青的石灰墙,爬行肚腹透明的壁虎,在那张盛载淫欲污秽的四柱床上,他的黄色情妇将袒胸裸体斜倚等待他,满头金钗玉翠、脸上厚厚的脂粉像戴了面具一样,他永远猜不透假面后的内心,他只闻到一股鸭蛋青、铅粉、胭脂的腻香、捣成汁浆敷在指甲上的凤仙花植物的腥刺味,混杂沙田香粉寮的盘香,合成薰人欲呕、令他发梦呓的气味。

  四柱床上的女人是一个陷阱,她是狡猾的、犬齿尖长的吸血鬼,她寄生在我的身体,以她永不疲倦的过人精力把我吸榨挤干我的鲜血。蝴蝶,我的黄翅粉蝶。她牵引着我,拉我坠入淫逸不洁的地狱。

  汤玛士牧师的女儿艾米丽是他唯一的救赎,他只有缘着面对过神迹显灵的艾米丽的手,一寸寸从坠落的深渊攀爬上来,重寻他的新生,史密斯提着大藤篮,跟随在她后面,艾米丽披着斗篷的身姿轻盈,菜市场腌臜的鱼腥沾不了她及地长裙,裙摆下的鞋踩在湿漉漉的石板上光洁如新。第一站是米店,艾米丽双手掬起一把晶莹的白米。

  “上帝是米,日本神学家写的一本书名,他建议吃米为主的亚洲人把祈祷词改为:‘赐给我们每日的米饭’,而不是面包,”艾米丽说:“在举行圣餐礼的时候,把米饼分开,用米饼来象征耶稣的自我牺牲。日本神学家的看法值得我们认真的思索。这些白米使我想起《圣经》的:‘天上降下来生命的粮!’”

  米店的少东试着他蹩脚的英语,艾米丽以稍带腔的粤语对答,还打趣的威胁说,小老板如果不用粤语交谈,他将做不成生意,小老板屈服了,一旁伙计抚掌而笑。

  湿漉漉的菜市场,卖鱼摊的砧板渗着杀活鱼的血水,水缸的青蛙挣扎逃命,白菜芥兰菜摊旁的肉铺,油光的铁钩一排过去挂着粉红色剖腹开膛的乳猪,果子狸、猫头鹰被关在过小的铁笼,站了一排,待价而沽。有个女小贩抓住一只白毛的牲畜的腿,放入一锅腾腾沸水里脱毛,史密斯以为是只兔子,仔细一看,竟是只瘦骨嶙嶙的猫。他脸色转白,连连后退,撞翻了身后的豆腐摊,散了一地的豆腐冒着白烟。

  卖豆腐的青年,看到艾米丽。

  “哟哟,艾姑娘,他是和你一起来的,这……”

  两个孤儿蹲下去帮着清理碎散一地的豆腐,把半碎的放到藤篮里。艾米丽从小皮包取出两个五毫硬币,塞入青年的唐装口袋,哄孩子一样让他收下,又转身安慰一脸涨红的史密斯:

  “豆腐有营养,孩子们爱吃!”

  采购完毕,艾米丽让两个孤儿雇人力车把伙食载回般含道孤儿院。

  “史密斯先生,我带你去附近华人开的酒店喝下午茶,他们的青瓜三明治一流,三楼还有个图书室。”

  “酒店竟然有图书室?而且是华人开的!”史密斯自以为幽默又加了一句,“我可读不来中文!”

  香港开埠以来,上环鹿角酒店是第一家华人斥资、招待中西旅客的酒店,最早的创办人是个广东盐商,后来转手给本地另一富商,重新装修焕然一新,酒店楼高五层,矗立在鸭巴甸街口不远的皇后大道中,俨然成为华人势力的象征。上一任港督德辅为了防止华人业主扩大,曾颁布《欧人住宅区保留法例》,无奈华人社会人口膨胀如决堤,华商不断收购洋人商行,冲破华洋隔离界线,云咸街、荷里活道、鸭巴甸街一带均见华人产业。鹿角酒店的位置正处新的欧人住宅区边缘,欧洲式的窗扉,配上中国式的屋顶,殖民地建筑新的典型。酒店重新开张后,在华字日报大登广告,欢迎中、西住客,酒店厨师、司事清一色为洋人。

  史密斯环顾摆设精雅的餐厅,领班、侍者真如广告所载,均为白种人。

  “汤玛士小姐,您肯定酒店的老板是中国人?”

  “是的。仆役、厨师是从澳门请来的葡萄牙人。”

  “会有华人住进这样的酒店?我怀疑。”

  “他们住不起,史密斯先生,这里一天的房费等于普通店员一个月的工资。”

  史密斯读着夹在餐牌中的住店收费:

  “住房包三餐,每日三元,有女眷加二元,随从收一毫。哈,住酒店还可带佣仆!”

  “可见也有华人住,当佣仆!”

  史密斯不敢搭腔。他望着艾米丽拿起一块青瓜三明治,斯文地咬了一小口,慢慢咀嚼,细细吞咽,有如享受人间美味,日午的阳光爬过碎花的窗帘,照在艾米丽浅米色的衣裳,她的双肩在难得片刻的清闲里圆垂下来,灰色的眼睛也不像平时一样炯炯有神,闪着迎接困难的光芒,它们微合着,全然的放松使她看来平静而且更加可亲,史密斯心中自豪,他终于能够和这位终日忙碌,全心全意献身孤儿、华人子弟的善良女子面对面坐,单独的占有了她。旁边没有川流不息需要她的人,桌上没有令她分神、等待处理的公文、字条,她就这样坐着,不施脂粉的脸微微侧过一边,认真的品尝她的青瓜三明治。她剪得很短的指甲圆圆的,像一只只洗得很干净的、海边的贝壳,静静地发着晶莹的光。史密斯渴望自己依偎在那双手里,他想到小时候生病,覆在他额上的母亲的手。

  圆圆的、贝壳似干净的指甲,使我想到阳光下白色的沙滩,艾米丽·汤玛士小姐是我的救赎。她是一艘乘风破浪的大船,她将载着我远离跑马地成合仿我一手营造的后宫,最后停在白色的沙滩,艾米丽双手合十感谢上帝,我将跟随她,步入蓝色的海水里,跪下来,让艾米丽掬起圣水,洗涤我满盈的罪恶,为我施洗,给我再生的机会,像《圣经》里耶稣的门徒在海边为皈依上帝的信徒洗礼一样。

  3

  湾仔大王庙优天影剧团的神功戏继续演出,黄得云接着两个下午又去看了两场天光戏,佣妇疑惑但很高兴的跟着去。第三天散戏后,黄得云手绢挡面,支使佣妇在前面带路,来到戏棚后台。突然回暖的腊月小阳春,暖融融的黄昏,红棉树下的后台,搬道具、管衣箱的吆喝来去,阿嫂们侍候戏班主角大老倌卸装,临时搭的厨房冒着炊烟,溢出爆炒的香味。卸下戏装的生旦,脸上粉墨油彩未去,一举手一投足还是台上演戏的气氛。

  黄得云立在优伶群中,有如其中一员,没有人向她投以异样的眼光。这天下午她脱去羊羔里披肩,大镶大滚的鲜黄大袄配以桃红绒地裥裙,刚才吸引看戏人群眼光的服饰,被后台的各色缤纷戏服压了下来,毫不突出,黄得云喜欢这种融入的感觉。

  一脸风霜的老琴师坐在戏箱上校一把胡琴,先是咿咿哑哑不成调,跟着流畅了,行云流水天空暮色中回家的燕于悠然翩飞,黄得云踢了一下桃红裥裙,从前的日子回来了,十三岁,人口贩子把她卖到倚红阁,在花粉地宴席垂眉低唱,破身之前当了两年琵琶仔,饮花酌的宴会厅金碧辉煌,使她想起故乡东莞神功戏的戏台,茅草棚顶下,三面用彩色油漆画出来的布景,亭台楼阁、帝王将相的王府,一层层深进去,被她小孩的眼睛艳羡着,以为是真的。终有那么一天,她彩绣辉煌立在亮光处,听客目光齐齐投向她,扬琴叮咚一响,启开红唇,歌声流溢出来,恍如站在故乡的戏台,唱曲的是黄得云最崇拜的花旦新艳梅,而不是她。

  呵,故乡,她的产莞香的东莞故乡!

  黄得云在一株矫健如龙的红棉树下找到了伏虎的赵公明——剧团台柱武生姜侠魂,他双手抱在胸前,倚树而立,雪白对襟戏衫上披了件四色短褂,腰间系了条柳绿绸裤,腊月午后没有风,闪光丝绸兀自波浪起伏,撩拨投向它的目光。黄得云装作和佣妇说话,偷偷拿眼睛打量他,半侧的宽脸膛,眼眶颧骨抹上一层古艳的红,伶人吊起来的浓眉插入鬓边。姜侠魂倚树而立的身躯比戏台上更轩昂,天生的武生人才,英气逼人。

  这个流浪的艺人倚树望入故乡的方向又是另一种心情。和黄得云一样,他也是被迫离开土地的天涯飘零人,他的故乡并不出产矜贵的莞香,姜侠魂最后一次闻到故乡的味道,是仇恨与血腥,而黄得云是在天后庙桂子飘香时节被绑架的,他呢,在汕头的南澳村下田种地时并不叫姜侠魂,这艺名是颇通文墨的戏班老板凭他外表为他取的。他一想起他的故乡,便仇恨与凄凉交织。

  “乱世喔,”老琴师张着掉光了牙的嘴咿哑唱着,他手上的胡琴涩苦的走了音,“朝廷无才相,兵营无才将,田野无才农,人心混混的乱世呕!”

  田野怎会无才农,老琴师呀,土地是农民的命,世世代代仰赖它的根,除非被逼万不得已,哪听过弃地不耕、抛弃家园的农民?

  那一年,洪秀全的太平天国军南下横扫,南澳村血流遍地,尸横遍野,活下来的靠一口气赶到铁蹄践踏过的田地捡拾七成熟的稻穗,太平军再残暴,农地还是保住了。

  从海上接踵洪秀全而来的“洋兄弟”,给农民带来了毁灭性的灾祸。那一日姜家三父子弯腰踩在松软软的农地插秧,春耕插种的好时分,突然海面一声巨响,惊破沉睡的南澳村,自那天崩地裂的巨响之后,从此南澳就不同了。胆子大的阴阳先生抱着罗盘跑到海边,看到海上庞大的怪物频频吐火轰隆轰隆移动过来,吓得趴在岩石上昏死过去。待神智恢复后,他指天咒地的预言:

  “坏了,坏了,吐火的怪物冲坏大好地脉,此后天地变色,洪水滔天、海水倒灌,灾祸连连不息。唉唉,千年南澳宝地气数尽矣,败在赤眉蓝眼的鬼魅身上!”

  传说英国人的腿是伸不直的。禁烟大臣林则徐曾向咸丰皇帝这样说过,他还夸下海口:

  中国只要闭关绝市,便能置英国于死地。

  结局是林则徐被发配新疆,咀嚼鸦片战争失败的苦果,赤眉蓝眼的洋鬼子与传说中的相反,伸出挺直的两条腿,走出载运鸦片的吐火大火轮,俨然把并不包括在“五口通商口岸”之内的南澳当做自己的家,擅自修路择地盖房舍。南澳村成为走私鸦片的中心之一,满清水师、海关的巡船一见这些装备武器重型炮弹有如军舰的鸦片烟船,立刻掉头而跑,不敢欺近。

  走私贩看中姜家田地的风景,擅自用绳索圈起一块地占用修建马厩,豢养英国进口的名种马匹。姜侠魂的父兄出门打柴,被贩卖苦力的美国人口贩子掳了去,怕他们逃走,剥得一丝不挂丢入“巴腊坑”,胸前打着被卖去城市的第一个字母。姜侠魂死里逃生,在绝望和仇恨中离开自己的故乡,靠打零工流浪到广州,辗转在戏班子搬布景道具混饭吃。

  优天影粤剧班老板慧眼识英雄,看他是个人才,除了天生武生架子,还有那双燃着仇恨的眼睛。班主亲自调教、拿顶、翻筋斗、下腰压腿练了一年有多,姜侠魂穿上武士铠甲扎靠上台打把子,耍枪弄棒,两眼发直,牙咬得咯咯响,忘了是在做戏,把每一个和他配戏的对手当做苦大仇深的洋鬼子,恨不得置之死地而大快。戏班师兄弟看他疯失了心,不愿与他同台开打,观众却爱看他拼命,假戏真做打得凶狠。姜侠魂主演“武松打虎”一类武戏,成为优天影每到一地天光戏不可或缺的剧目。

  这是他随戏班第一次到香港来,沿着珠江南下,他感到男人的天地是广阔的,也许命中注定要过这种漂泊的生涯。大王庙距离湾仔的妓寨春园街、舢舨街才两条街,码头附近一有商船靠岸,立刻不知从哪里钻出一大群涂脂抹粉的妓女,在岸边鼓噪争先恐后拉扯下船的水兵,当街招摇。水手们把带上岸的舶来货交换妓女的肉体,妓女再转卖给商店,整条春园街稀奇古怪的洋货充斥,最后吃亏的还是中国人。

  姜侠魂握着台上打虎的拳头发誓,戏班撤离的当天晚上,他要放一把火,把这罪恶的城市烧个净光。他后悔被迫逃离南澳的那个晚上,没有点一把火丢到英国人占用的马厩。

  此刻他倚着红棉树,双手环抱想着他的心事,左眼角闪入一片桃红,黄得云的裥裙。后面跟着捧了个漆盒的仆妇,盒里装着瓜子零食。用不着转过头去,姜侠魂知道又是一个着迷于他的女观众找到后台来了。从她这身打扮去揣测她的身份,不外乎是不安于室的富户妾侍,或者春园街供外国水兵玩弄的洋妓,香港人称的咸水妹,几天来他看多了的。

  姜侠魂轻蔑的扬了扬左边的浓眉,香港也不例外,又有女人自愿向他投怀送抱来了。他阅历女人无数,优天影粤剧团穿乡走城每到一地,戏台上锣鼓点一煞住,他这披盔戴甲威勇无比的武士转身亮相凝住,夹在如雷掌声、女戏迷鲜花、手绢、钞票、金戒指雨点般往台上抛,胆子大的就如黄得云摸到后台来了。对这些自己找上门来的女戏迷,因为得之太易,姜侠魂从来毫不珍惜,只将她们玩弄于股掌之间。他知道几天后神功戏演完了,拆下戏棚,便各奔东西。

  如果这位打白虎的英雄知道我在受一只绿眼睛的海狮欺侮蹂躏,他一定会义愤填膺,拔刀相助。黄得云向那棵红棉树的方向瞟去,一厢情愿地想着。她只知道有男人,她必须依附男人而存活。才几个月工夫,史密斯已经失去先前的温柔与耐性,他满口酒臭,斜步进门,他不愿听我弹三弦,他粗暴的按住我,骑在我上面,像一只绿眼睛的野兽,和湾仔码头上岸的水兵没有两样。我又回到从前在南唐馆,认识这冤家以前,接一个个不同国籍、面目模糊的鬼佬。他是嫖客,我是妓女。蝴蝶,他的黄翅粉蝶。可是他根本不来了,留下我一人独自坐,独自卧,寂寞至此。

  黄得云上去问管戏服的阿嫂,问她可知红遍东莞的花旦新艳梅现在搭哪个粤剧班?她是黄得云小时候崇拜的偶像。阿嫂摺叠一件绣海龙的蟒袍,表示从没听过新艳梅,不知搭什么班,她下巴顶住蟒袍两个招叠过来的袖子,转眼珠打量黄得云,认准她有意加入戏班,拿新艳梅开话头,便努努嘴:

  “喏,找班主说去,他走过来了,就是他。”

  黄得云像心事被猜中似的,掉头便走,避开迎面而来那个颇通文墨的班主,感觉到姜侠魂的眼光正在看自己,黄得云心虚的加快脚步,跨出戏棚后台,到了门口才回过头向那株红棉树回视,只见姜侠魂的背影,他柳绿绸裤在没有风的薄暮兀自波浪起伏,撩拨投向它的目光。

  黄得云咬着嘴唇,想象他戏衫下一身练功的强筋铁骨,舞动大刀踢腿时关节咔咔声。

  4

  姜侠魂真正的敌人,并非下船挟妓而游的春园街那批水兵,他的真正的敌人是山顶罗马石柱巨宅的殖民者。瘟疫已过,新的洁净局帮办乔尔斯·温瑟终于抵港履新,接替染疫殉职的狄金逊先生。传说乔尔斯·温瑟的夫人带有贵族血统,她一来便将加利山道这栋巨宅从地板到天花板彻底重新装修,立意把狄金逊夫人“俗恶的中产阶级品味”驱除殆尽。

  新家也换了一批客人,史密斯被剔除下午茶的名单,这使他格外想念狄金逊夫人。圣诞前夕,殖民大臣菲立浦爵士东来上海、香港视察,温瑟夫人与他有点远亲关系,她急于炫耀刚装修布置完毕的家,便发出请柬,举行了一次排场正式的晚宴。既是官方宴会,伦敦又关心香港开埠以来最严重的瘟疫,特派菲立浦爵士前来巡视,听取汇报,直接扑灭鼠疫的亚当·史密斯也在邀请名单之内。餐前鸡尾酒会上,便被引见主客菲立浦爵士,这位满头银发的贵族,僵挺的白硬领威严竖起,撑住腮帮,气派十足,活脱肖像油画走下来的大人物,穿着大礼服、戴着雪白手套,狄金逊先生在世时艳羡的典型。

  史密斯两腿并直,敛目停息弯腰向他鞠了一躬,只敢把视线停留在菲立浦爵士那僵挺的硬领,从走动的侍者银盘端过一杯香槟,故作沉着的抿了一口,感到自己的嘴唇因紧张而发青。

  菲立浦爵士不止一次打断向他报告扑灭鼠疫过程的史密斯,这位伦敦派来的大臣,他的真正来意是探访被殖民的华人心态,急欲打听港督罗便臣焚毁重疫区的措施,有无造成华人逆反心理,暗谋暴动等事情。

  史密斯的香槟酒杯交替换手拿着,渗出涔涔冷汗,他只结结巴巴的迸出一句:

  “不准华人用草药治病,要关闭东华医院,我以为……”

  不等他说完,菲立浦爵士挥手叫他下去,史密斯如获大赦,头垂得很低鞠了一躬,连连后退四五步,才敢转过身。

  入宴时,他被安排在一老一少两位仕女之间,左边的老妇礼服下箍着紧身裤,使她像在受刑,老妇扭过头,劈头一句:

  “我厌恶香港,我认为它是个腐烂的地方!”

  这样赤裸的陈述对殖民地生活的怨怒,亚当·史密斯在尚未恢复过来的惶乱里,更加惊悚了。右边坐的是殖民地最高将领——海军上将的女儿,对史密斯表现一种过分明显的轻蔑的冷漠,严严的把自己防御起来,自始至终,不屑与他交谈,席散后,昂着头和其他女客跟随温瑟夫人到洗手化妆间扑粉去了。

  绅士们被请入吸烟室,议论着靠贩卖鸦片起家的渣甸·马地臣,从中国赚取巨额财富,回英国后买下苏格兰的路易士岛,伦敦报纸推崇他为商业冒险家的杰出英雄。

  “好家伙,买下整个路易士岛!”绅士们惊叹着,恳求主客讲些伦敦最新见闻。

  菲立浦爵士把主人第一个递给他的雪茄放在耳边搓了几下,多看了它一眼,才有点勉强的点燃。

  “绅士们,听过一本书《人类的起源》吗?作者是个叫达尔文的博物学家,这家伙搭上探测号航游世界,到南美洲去记录一些鸟兽的变种,印证他发明的理论,你们知道怎么了——”

  菲立浦爵士缓缓喷出一口烟:

  “他得到一种结论:动物也好,植物也好,凡是密切关联的各种物种,都是从一个原始祖物种传下来的!”

  听众迷惑而入神的表情使菲立浦爵士微微一笑:

  “达尔文说:人既然是一个物,人也是从某一个早先的物种变化来的。绅士们,请注意我底下要说的——不,达尔文说的,既然人类和猿明显的相像,那么,人和猿就是发源于某一个共同的祖先物种。”他说。

  “菲立浦爵士,呃,这达尔文是什么人,敢说出这种邪说?不!人是天生万物之灵,上帝创造出来就是这个样子的。”汤玛士牧师浮着蜡光的脸因激动而涨红,“胡说什么人是从猴子动物衍传下来的?这简直冒犯了《圣经》的教训!”

  “我赞同你,牧师。”菲立浦一手插腰,徐徐喷了口烟,“离开伦敦前,我参加一个社交场合,大家议论达尔文的进化论,有位女客听说她是猩猩的子孙,给吓糊涂了,拉住说话的那人恳求,请千万别让它来走动,这猩猩……”

  菲立浦爵士说完,绅士们爆出笑声,认为很幽默。话题转到人权,身上流着蓝色血液的菲立浦爵士,相信英国贵族是一个种族,和下层阶级有别。他公开宣称是“种族不平等论”的作者纯雅利安种的高炳诺公爵的信徒。

  “如果贵族废除了,把政府交给那伙杂种乱民,那欧洲文明岂不要断送在这批人手中!”

  在伦敦菲立浦爵士和他的同道人物以类聚时,他们列举历史上的证据;罗马帝国沦亡,是因为和低劣的族类杂婚混血,以致堕落软弱,令纯粹的雅利安族乘虚而入,代替了罗马人,成为最优秀的人种。

  菲立浦爵士最痛恨杂婚。

  “想想看,绅士们,一个优秀的品种和一个低劣的品种杂交,只会把优越的弄糟,这是普通常识。再想想看杂婚生下的子女一定退化,只配给白人统治,当奴隶。”

  菲立浦爵士转动眼珠,像打猎时寻觅猎物一样。他过分轻率地决定牺牲亚当·史密斯,拿手上的雪茄指向他,几乎要触到他的眼睛:

  “想象一下,绅士们,我只说想象一下,这个人——呃,史密斯吧?他的绿眼珠如果和东方女人的黑眼睛混合,会生出什么样的孩子啊?除了眼睛灰蒙蒙的,外貌不白不黄,心智像黄种人,行动迟缓,没有神经,呃,你们对中国人的观察比我还清楚,他们只会繁殖,喜欢多子多孙!”

  绅士们哗然的附和,菲立浦爵士严肃的竖起拿雪茄的手,警告:

  “你们千万别低估了黄种人,虽然炎热的天气把他们的智力消耗尽了,可是中国人肯苦干、性情坚韧,欧洲大门边的敌人,就是亚洲的黄种人,知道吗?就是被大英帝国殖民的印度和半殖民的中国。如果欧洲人真的相信法国那个卢梭之流的平等自由邪说,那正好给埋伏在边界的黄种人乘虚而入,转过来统治我们。这黄祸可千万不能小看!”

  好不容易挨到宴会结束,亚当·史密斯捧着头离开温瑟先生家,回去途中感到自己病了。从这个晚上开始,亚当·史密斯连续做着同样的梦,梦见自己沉到深海底,海水漆黑,绿藻海草攀来绕去缠住他,把他往下拉,周围奇形怪状的海族水怪,有一种鱼,面目可憎,腹部两边长了四条桨一样的鳍,像四只手臂,齐齐向他抓过来……

  “不准看我,把脸转过去!”

  晚宴回来,史密斯最后一次到跑马地成合仿的唐楼,已过半夜,拳头落在门板打得砰砰声,黄得云以为海盗上岸抢劫,吓得失了主意,抱住三弦,往床下就要钻。一只冰冷的手掐入她后颈,连衣带人给拎了起来。怀中三弦坠地,啌啷一声,三根弦齐齐断了,来不及摸黑去捡,整个人被抛到床上,在黑暗中惊吓的眼睛,瞎子一样睁着。

  “不准看我,把脸转过去。”

  连说带动作,揿住她的脖颈折断一样拗过去,也不脱衣,就长驱直入。黄得云又惊又喜抱住他的手被粗暴的拨掉。史密斯哑声嘶吼:

  “恨你,恨死你,恨你这黄色婊子!看我毁了你!毁了你!”

  一边吼一边朝黄得云的脸上吐唾沫。

  5

  戏台上薛平贵调戏离别十八年的妻正达高潮,他谎称在军营中丢了一匹官马,借债赔了十两银子,债主过营把债讨,不得已卖了妻子王宝钏还债,所谓夫债妻还。

  王宝钏嘴硬:妻妻妻不管。又怕真的给卖了,不放心,要看证据。有何为证?婚书为证。拿来我看。慢来,慢来,大嫂,将婚书拿到手,三把两把将它扯碎……

  黄得云一听婚书二字,她感到刺心,同时提醒了她至今未除的妓籍。瘟疫盛行的夏天,她从染病昏迷不醒的龟公身上跨过去,拎着箱笼坐上轿子,离开妓籍在身的南唐馆,箱笼底处,藏了那只乌漆描金凤的皮盒,原本预备变卖盒中的珠钗玉簪,来为自己赎身换回自由。瘟疫盛行,南唐馆规矩废弛,就这么轻易地给她走了出来。

  除非她到中环必打街书行馆二楼的华民政务司撤销妓女执照,否则她还是登记有案的妓女。黄得云难忘龟爪带她领取妓女牌照的经历;她被带到一个师爷面前,被命令把低垂的头抬起来,白须的师爷一见她的容颜,昏暗的眼睛霎时亮了起来,取过老花夹鼻眼镜,招手要黄得云上前,待他觑眼细看,最后发现她腮边那颗胭脂痣,若有所悟,心中叫道:作孽呀!好端端的脸长了这颗痣,注定吃这行饭的!师爷只有例行公事,问黄得云是否自愿?还是被人拐卖强迫?被问的又垂下头,不敢言语。龟奴就在身后,一路哄骗她来,软硬兼施,讲了好些妓女不听话的下场,让黄得云举一反三。

  师爷拿起毛笔在八行公文纸上挥写,又口头谕知,龟奴不准虐待妓女,如患性病,得受“检验花柳传染病条例”法令所约束,随时受检验。龟奴唯唯诺诺。

  注册拿到娼妓牌照,黄得云当晚正式挂牌应客。

  万一南唐馆的龟爪染疫未死医好了,伙同瘟疫一发生便不知所踪但重又出现的鸨母来抓她回去,为了报复她擅自离馆,把她卖到最低级的二四寨妓寮,日夜供屠父贩夫走卒发泄,甚至毁了她容颜……

  也许龟爪、鸨母此时也在看戏,因她衣饰鲜艳抢眼给认出了,善用心计最是阴狠的鸨母将不声不响,挨挤到她后边,认准了,向龟爪使下眼色,在黄得云没有任何反应之前,人已被拦腰抱住,把她掳回妓寨,逼她重操旧业,如若不从,她将被绑在床上,施以对待妓女最严酷的毒刑:把猫放入她的裤裆内,扎紧裤头,鞭打里面的猫,所谓打猫不打人……妓女不堪创痛,被迫屈服,脸上容颜肌肤未损,不影响应客。从前一听这种逼妓女就范的酷刑,总吓得黄得云悚悚发抖……

  戏台下人头攒动,人声滚滚。台上薛平贵回到一别十八年的家,寒窑内的王宝钏仍旧不开门,要他“往后退一步,再退一步,还要再退上一步!”

  “哎呀,妻呀,”薛平贵叫了起来,“后面没有路了哇!”

  “后面有路,你还不回来呢!”

  薛平贵终于“水流千源归大海”地回了家,回到他有三媒六证的妻子身边,即使王宝钏愿意低就:“西凉川有一个代战女,她为正来我为偏。”做丈夫的还是纠正了她:“说什么她为正来你为偏,你我夫妻还在前,有朝一日登金殿,昭阳正院你占先。”

  受苦受难的王宝钏熬出头了,穿起凤衣蟒袍受封诰。

  黄得云在这孤岛上却一无所有。当她坐着轿子离开南唐馆时,她以为这辈子已经找到了归宿,亚当·史密斯是她命中注定依附的男人,三年前她被绑架来香港,就是为了撮合他们在一起,她是一个港口,亚当·史密斯总是航向她。

  “不准看我,把脸转过去!”

  最后一次,那个晚上,他破门而入,把黄得云抛到床上,掀住她的脖颈折断一样拗过去。

  我毁了你,你这黄色婊子。我恨你,恨死你。

  这冤家整个人脱了形,可怕极了,凹陷的眼眶只剩两颗鬼火一样绿荧荧的眼珠,张开黑色、鱼一样的嘴向她吐口水,大口大口喷吐到她的鬓边、耳朵,吐到她的眉毛、她的眼睛、鼻子……吐了她一脸。

  我毁了你。他一边吐一边吼叫,粗暴的对待她,比对妓女还要轻贱。

  黄得云痛苦的抹了一下脸,试着把受辱的痕迹从记忆中抹出,和她的异国情人厮守终生的梦想破碎了,她不愿回去跑马地成合仿那除了关住一屋子黑暗,除了一张空床铺别无其他的唐楼。她不愿朝朝暮暮去等待明知再也不会回转的史密斯。也许他还会最后再来一次。

  我要毁了你!

  那天晚上他伸过巨大白色的手,向我挥砍。我要毁了你,你这肮脏的黄色婊子。他说他是被诅咒的人,他说他的感官的欢乐已被扭曲为淫荡。他说如果他再不冷却他的情欲,他将进入地狱的火坑,接受永世的惩罚。他说我要毁了你,毁了我一手建立的红纱宫灯、飞龙雕刻的后宫,毁了那曾经使我着迷现在成为罪恶的同谋的我心目中的中国。我必须砸毁、破坏这一切,爬出情欲的炼狱,才能走向新生。

  史密斯绿荧荧鬼火一样的眼睛和另一双细长、充满邪恶的眼睛重叠,那是龟爪的眼睛,他手上提着绳索,就要来把她绑回妓寨。他和鸨母以观众人潮为掩护,躲在背后,从人家的肩膀后不怀好意的窥伺她,蓄势待发……她必须逃离。黄得云拉住佣妇转身便走,挤出看戏的人群,她要赶快逃离从四面八方拿着绳索,向她挥砍过来白色的大手,逃离追捕她,要毁灭她的毒手。

  转出大王庙才两条街,煤气灯、看戏的人声全消失了。街上冷寂一片,更觉得危机四伏。黄得云在街心立住,一时之间不知何去何从。一阵冷风扫过,撩起她撤花洋裥裙,月光下一片凄艳转为青紫。长街尽处有一丝幽光若有似无地引领着她,从茅草搭的戏棚后台溢散出来的,在那矫健如龙的红棉树下有个人,算准了她迟早会回去。继那天黄昏后,黄得云又到后台去过一次,姜侠魂蹲在那棵红棉树下抽旱烟,要不是脸上未退的油彩,和那条只有伶人才会穿的柳绿绸裤,姜侠魂蹲着的姿势,使她想起故乡农闲时的农夫,一时感到无比亲切。姜侠魂见到她,两道浓眉轻挑的扬了扬,挤出三道长长的皱纹插入鬓边,黄得云发现武生抹了古艳红彩的眼睛是单眼皮。她从没想到单眼皮的男人会是这般迷人,还有他那宽阔的、令人感到安全的脸膛。她想象夜晚伶人们排在戏台上搭铺而睡,如果她能向那宽阔的脸膛依偎过去,吸嗅他的鼻息,戏班流浪的飘零生涯,她也将感到安全适意,只要有姜侠魂躺在她身旁……

  戏棚后台那丝幽光不远不近地牵引着黄得云,也许她将快步上前,找到那个颇通文墨的班主,从她小时候最崇拜的花旦新艳梅的下落问起,最后由班主带她到伶人供奉的华光戏神神龛下,点燃三根线香,对三只眼的华光深深一拜,二拜,三拜,成为优天影粤剧班的一员。她将在戏台上扮演王宝钏,过一过穿起凤衣蟒袍受封诰的瘾,台下没有的,在台上获得了。

  6

  “史密斯先生,真不敢相信你来了九个月,还没见过香港的红棉树?圣约翰教堂对面,军营外边就有四五棵,记起来了吧?树干又直又高,华人叫它英雄树。”汤玛士牧师的女儿艾米丽说,她和亚当·史密斯在鹿角酒店三楼的图书室。

  “这种树先开花,后长叶子,冬天一过,会开一朵朵大红花,珊瑚的颜色,把天空都照红了,真美!中国人一看红棉开花,就说:冬天过去了。铜锣湾的水上人家,一看渣甸仓库前那棵大红棉开了花,卷起棉被,说春天到了……”

  艾米丽从书架抽出一本烫金的精装书《香港植物志》,作者乔治·班逊姆,出版时间一八六一年。班逊姆根据英国海军水道测量家贝尔和海军医生奥斯,以及其他几个志趣相投的同行所搜集的资料汇集成这本书,书中共列七百四十种植物标本。艾米丽把书递给史密斯:

  “香港的植物有何特别之处?你想知道吗?史密斯先生。”

  被问的热切地点点头。

  “这和香港的地理有关,它所处的位置在植物种类分布上是中国大陆北方的终点,同时又是南方热带的起点,因此范围很广。”

  艾米丽有点忸怩地晃了一下肩膀:

  “昨天接到一封信,伦敦植物标本协会开会通过,一种棕树以我的名字命名。我们到狮子山远足野餐发现的。我敢说,香港植物标本一定远远超过七百四十种了。”

  史密斯衷心恭贺她。又谈到星期假日到郊外观鸟,殖民地的绅士们热中的活动。

  “如果你喜欢观察鸟类,也具有一点鸟类分类学的常识,史密斯先生,你可以到九龙的屏山村村谷,或者粉岭旁边的大帽山,那儿是观察野鸟最理想的地点。”

  史密斯决定听艾米丽的指点,这个周末就一手端了个望远镜,另一手带本记录簿到那两个地方盘旋一天,他相信不会空手而归。

  香港的鸟类有二百三十多种,艾米丽的数字是根据鸟类学家的记录,“如果加上路过的候鸟,一共有二百八十五种,”她说,“史密斯先生,你住久了,会发现每年春天从南飞到北方的候鸟,路过香港会停下来休息几天,那个时候你会突然见到大批平时少见的鸟类;然后,隔一两天,便又突然不见了……”

  多么神奇!史密斯想到家中阳台忽闪的长雉尾绶带鸟,鸟嘴和眼圈有一道漂亮的鲜黄。

  “绶带鸟又称一枝花,香港一共有九种不同的绶带鸟,我最喜爱的一种,人们叫它乐园捕虫鸟,黑头黑冠,胸部赭黄色,嘴和眼圈却是浅蓝的,”艾米丽用手比划,“身体只有三寸长,可是雄鸟的尾羽有些可以长到十六寸……”

  史密斯从书架抽出一本《香港与东南中国的蝴蝶》,作者寇沙氏,著录香港的蝴蝶有一百四十三种之多。九龙荔枝角附近的蝴蝶谷是搜集蝴蝶标本的理想所在。

  “蝴蝶谷林木茂盛,有一种黑色的矮树,蝴蝶蛹最爱栖息,一旦孵化出来,”艾米丽形容那奇景,“千万只蝴蝶绕着矮树纷飞,全是一种黄翅的粉蝶,看起来一片金黄……”

  蝴蝶,我的黄翅粉蝶。史密斯在激情时温柔地低唤他的情人。第一次在南唐馆的阁楼,黄得云悉心修饰,彩绣辉煌,她的领口、袖子滚了一圈灿烂的鲜黄,她看起来像只蝴蝶,黄翅粉蝶,她从屏风袅娜的向他走来,蝴蝶,我的黄翅粉蝶。

  “史密斯先生,您怎么了?你看起来很不舒服……”

  “没什么。汤玛士小姐,我在想,春天红棉树开了花,把海水映成红色,希望到时你陪我一起去欣赏……”   


  1

  香港殖民政府的宵禁令把黄得云留了下来。

  公元一八九四年,香港摆花街南唐馆前妓黄得云,失宠于豢养她的英国人亚当·史密斯,严冬寒夜由佣妇陪侍,提着灯笼走出跑马地成合仿的唐楼,到湾仔大王庙看神功戏,从鼠疫瘟神手中逃生的香港人,请了广州的粤剧班南下酬神演戏消灾。

  在这晚之前,她已经连续看了七个下午的天光戏,第一天破台祭白虎,优天影粤剧团的武生姜侠魂,扮演伏虎的赵公明,倒骑被打败的白虎扬长下场,台下黄得云忘情的拍手叫好。散戏后,她在戏棚后台一棵矫健如龙的红棉树下找到了他,姜侠魂的武生柳绿绸裤波浪起伏,撩拨投向他的目光。

  连续七天,黄得云白天看戏,夜晚严妆打扮,满头珠翠愁眉泪眼枯坐唐楼,等待明知再也不会回转的异国情人史密斯。戏演到了第八个晚上,黄得云对史密斯断了念,为了不愿辜负一脸一身的脂粉盛妆,扬声唤来佣妇提着灯笼出门看夜戏。

  就是这一晚,黄得云在戏台下思前想后,最后想到在戏台上搭铺与姜侠魂并头而睡,吸嗅他的鼻息,向他宽阔的武生的脸膛依偎过去,黄得云下决心跟戏班子走。

  她快步回到暗寂幽暗的唐楼,斥退佣妇阿梅,亲自掌灯,扳开那块松动的红砖,伸手取出深藏的那只乌漆描金凤皮盒,三两下摘掉满头珠翠金钗一并放入,拉过箱笼收拾裙祆细软,把那只最近照着自己容光渐损的菱花镜摆在箱子上面,考虑着是否带走床上这张英国呢毡,她花了大价钱从春园街洋货店买来的。

  正在犹豫,远处砰一声鸣炮巨响,黄得云扯住毛毡的手一震,今晚宵禁的讯号开始,她走不成,走不成了。

  香港殖民政府的宵禁令把黄得云留了下来。

  鸦片战争结束后,殖民者限制被殖民者的行动自由,严格规定晚上十时以后,华人不准外出闲游街上,违者警察即行拘捕。禁止夜行的理由是认准华人趁黑夜图谋不轨,盗窃滋事,遗害闾里。宵禁令颁布不久,一位英国律师从赤柱乘坐马车回山顶,途中被出没岸边的海盗抢劫,港府更规定华人在入黑到十点以前,夜行要带油灯或灯笼,以之识别华洋之分。超过十点,华人一律不准夜行;居民以鸣炮为号,遵守宵禁的开始和结束。同时又公布一条“维护公安条例”,规定华人入黑以后,要在居所门前悬挂灯笼,上写住户姓名或店名,以便警察巡逻,华人在规定时间出门,要一张通行证。

  统治者如此条令繁琐,犹不放心。白天英人开的洋行每一家均派军士守护,一到黄昏,架起大炮防卫,警察十八个人编成一队,出街巡逻,遇到被认为是危险地带,先放枪,才敢前进。海面上有二十艘汽船日夜巡逻,夜间定时鸣炮以维持士气。

  宵禁鸣炮一响,黄得云放下手中折叠一半的英呢毛毡,跌坐在床上。她的卷逃计划被那一声炮响打断了。宵禁一开始,夜即刻深沉了,后山坡上的野狗一声声长啸,黄得云抚胸回想今晚的遭遇,瞪大眼睛,被自己吓住了。

  鼠疫盛行,她被洁净局的代办史密斯从摆花街妓馆重灾区接出,安置在跑马地成合仿的一座唐楼,她自认从了良,白天大门不迈,一到天黑,悉心妆扮,坐在灯下等候情人。然而今天晚上,她为了和异国情人赌气,报复他久久不露面,破例黑夜出门看夜戏,去时急急,生怕漏看姜侠魂台上英姿,回来时已决心收拾细软跟着戏班跑,无心分神留意夜路的恐怖。

  其实,一直到一八九四年,隶属黄泥涌村的跑马地仍被看作荒凉偏僻的郊外,路口竖立“城市地界”的石碑,城内城外俨然划分界限。远在靠鸦片起家的英国大班,看中这块四面山谷环绕的风景地,把中间低洼的谷地开辟为马场,用竹子和葵叶搭成马棚,从英国进口马匹。这一带被称为跑马地之前,它又叫快活谷,为极乐世界之意。

  大山谷没开发之前,这一带水河纵横,稻田积水培植疟蚊,驻防英军水土不服,染疟疾热证,像树叶落地一样死去,英人便将山谷坡地开辟为坟场,埋葬横死他乡的孤魂野鬼,坟场取伦敦附近的快活谷为名,令生者感伤,乡愁绵绵。铁门后十字架林立,一层层沿山坡而上,坟场古树参天,乱藤遍地,老榕树根须低垂,连白天路过,都要感到阴森。

  除了快活谷坟场、豢养马匹和每年一度春郊跑马的马场,英国人在这市郊坡上还养了一种人——像黄得云这类的女人。靠贩卖鸦片起家的英国大班,在他们的祖家都属出身寒微的低下层阶级,响应维多利亚女王的海上霸权扩张政策,只身东来冒险,暴发后,在太平山顶盖起罗马石柱的巨宅,开始讲究身分。发迹前在威灵顿街、摆花街、湾仔春园街胡混的老相好妓女,舍不得放弃,又不愿与其他嫖客共享,于是大班们不约而同,想到以跑马地郊外作为金屋藏娇之处,盖起后宫,独门独户豢养他们的黄皮肤情妇。每月的花费,只消卖鸦片利润的一个零头来养他们的女人和马匹,便已绰绰有余。

  太阳下山后,大班们离开中环洋行,驾着马车迎着海风落日经过“城市地界”的石碑,一想到情人此刻一定绞着手帕望眼欲穿的等待自己的到来,大班挥了一下马鞭,为自己行事隐蔽而得意。把华人情妇藏到这市郊角落,神不知鬼不觉,不致损害到致富后行情日日上涨的声名。他们没想到离去时,马蹄的达声在入夜的村路清晰可闻,泄露了形迹,等于将他们的私情公诸于世。

  洁净局的副帮办亚当·史密斯入境随俗,仿效商家大班作风,把黄得云安置在跑马地成合仿的唐楼,注定了她的命运,夜更深了,即使她鼓起勇气提灯笼摸黑寻回刚才走过的路找到大王庙对面的戏棚投奔姜侠魂,她却没有胆子违抗殖民政府的宵禁法令。南唐馆为妓两年,警察可以半夜破门而入,从床上拎起陪宿的嫖客肆意查问的恐吓历历在前。

  黄得云被迫打消深夜投奔戏班的念头,她把那只乌漆描金凤的皮盒紧抱胸前,身上羊羔皮袄也不脱,歪靠弹簧床,打开折叠预备带走的英呢毛毡胡乱睡下,一等凌晨第一声炮响,宵禁结束,她可立即动身。

  结果第二天清晨,黄得云手拎箱笼,抬着隔宿残妆,转入昨夜伫立的街心,长街尽头白雾腾腾,看不清昨晚幽光微露吸引她去的茅草顶戏棚后台。黄得云慌慌的穿云腾雾疾步往前走,一边不放心的频频回头看,她怕佣妇阿梅发现了她卷逃,通风报信带人跟了来。最后一次向后看的头转过来,人已立在长街尽头,透过将近稀释的白雾,她发现眼前空荡荡的,茅草搭盖的戏棚以及后台全像变魔术一样的不见了。黄得云双手箱笼一放,张开手臂,拚命拨开挡住她的层层白雾,鱼上岸一样大口大口喘气,正在这时,清晨第一道阳光哗哗有声地倾泻下来,天地陡然一亮,眼前的情景毫不留情地暴露出来,拆去戏棚的广场,徒留下戏班厨夫用砖头临时砌就的土灶,尚未完全熄灭的柴火兀自冒烟,一股呛鼻的湿木头灰烬气味代替了八天来沸腾的白粥、炒菜的油香。

  那棵矫健如龙的红棉树少去戏棚遮挡,直入云霄,显得更挺拔孤高。树下杳然无人。那个眼睑抹上一道古红,伶人吊起的单眼皮插入两鬓的武生姜侠魂,昨天下午还蹲在树下,农夫一样的抽旱烟,从他看她的眼神,他算准了黄得云会再回来;她是来了,他却不等她,跟着戏班子走了。说走就走,和来时一样突然。

  黄得云捧着头,不愿相信自己的眼睛,她衰弱得想跪下来,再不有所依靠,她立刻要站不住了。那棵红棉树是她唯一的支柱,她踉跄的向它,踢翻箱笼,乌漆描金凤的皮盒掉了出来,金饰珠翠洒了一地,她踩着它们,涉水一样而过。这只是身外之物。

  多年之后,黄得云每次回想那个早晨,最先浮上记忆的并非那棵矫健如龙、一见武生姜侠魂倚靠它的身姿,就恨不得委身于他的那棵红棉树,而是戏台拆走后的空地广场,丛生的杂草中,祭白虎止煞气扔猪肉的那块地方,光秃一块,烧焦似的干枯,果真如传说中的扔肉之地寸草不生。一想到狭长的带皮五花肉的形状,黄得云总是机灵灵打了个不祥的冷颤。

  2

  优天影粤剧团演完压轴的“红鬃烈马”,结束大王庙祈福消灾的神功戏,当晚拆下戏台,打算连夜搭船沿珠江而上回广州。管戏服的阿嫂折叠从扮演王宝钏、薛平贵的大老棺身上脱下体温犹存的霞披蟒袍,负责道具的撤下盖在帆布上的宫殿楼阁布景,并着刀枪、帽冠一起装箱,伙夫收拾铝锅瓦盘,响声惊醒了随戏班流浪的小孩,哇哇啼哭。

  后台一片忙乱,个个面目仓皇,奔来跑去。光如白昼的煤气灯照着空了的戏台,台下没有观众,八个赤膊大汉猴子一样攀缘戏台的四根大柱,直到顶端,摘起一片片茅草席丢到地下,顷刻间遮阳避雨的棚顶消失了,星空寒夜徒见突兀的四根木柱。

  大汉滑溜下地,也不喘口气,抱住木柱,膝盖半蹲迈开马步,一声暴喝,打桩入土三尺的柱子松动了,轰隆一声闷响,栽倒在地。十天前费了力气搭起的戏台不消片刻夷为平地,大汉们跨过悻悻躺在泥地的大柱,搓搓肿痛的手忙别的事去了。

  优天影粤剧团的武生姜侠魂从这一团忙乱中抽身,披着台上赵公明伏虎所穿的四色袄,下身黑裤管露出一截柳绿的里子,独自一个人荡到湾仔码头,对着黑黝黝的海抽旱烟想他的心事。夜深了,码头杳然无人,傍晚下船的水手们,此刻躺在春园街简陋的客栈,刺青的手臂抱拥黄皮肤的咸水妹,在精疲力尽中睡去。

  随着戏班穿城走乡,姜侠魂也有过难以数计类似的经验:散戏后跟到后台来的女戏迷,眉眼传情打暗号,一等对方有了回应,派遣贴身佣妇上来暗通幽会地点,多半是城乡最隐僻的客栈,姜侠魂先到房间抱手等待。女人一进门,扯下掩人耳目的连帽斗篷,露出脸来。她们不少是当地富户的媵妾,挑中飘泊戏班孔武有力的武生,满足久旷的性欲。戏班兄弟谑称姜侠魂是“掏古井”的能手。他盘腿淡然的坐在床上,女人一见他练过功的臂膀凹凸鼓起的腱子肉,眼睛亮了起来,上前扳开男人的手臂,把自己纳进去,乞求他的怜爱。姜侠魂捕捉猎物似的掳过怀中的女体残酷的夹紧,却令怀中的女人虚脱一样快乐的呻吟起来。

  他发泄男人的本能。他无力回击英国强盗加诸他家族的欺侮凌辱,唯一令姜侠魂的生命不感到疲弱的,只有他的原始的情欲。他渴求每次与女体融合之后,会把他带到一种忘我之境,他希望永远停留在那个世界。经过一次接触,女人总是勾住他脖颈,央求他把她带走,走得远远的,姜侠魂嘴里答应着,但是没有一个女人抓得住他。

  湾仔在淫逸中沉睡。在这殖民地的夜晚,不同肤色的男女会放荡到什么地步,不是农民出身、第一次到来的姜侠魂所能想象的。他蹲在岸边吸啜他的旱烟,两颊凹陷,油彩尚未完全拭尽的眼睛凝视前方,神情与黑色的海水一样深不可测。

  他像岩石一样蹲在那里,对自己即将变化的命运似是毫无所觉。雾从海面吹来,罩住延伸的码头,这码头曾在一次强烈台风袭卷下,刮走原先的葵棚竹料架设,后来于一八六三年洋商斥资改建,以木材架设,码头长二百五十尺深入海底,低潮时水位也有二十六尺,是香港第一座可供汽船停泊的码头。傍晚上岸的水手搭乘的“莫尔顿”号,停泊在水深的海港中,这艘先进的汽船,重二千五百吨,铁板制造,启航时仍张风帆,蒸汽与风力并用。苏伊士运河通航后,从欧洲乘风破浪而来,原本四五个月的漫长旅程,缩短至五十天。船上满载英呢洋货、西药,待天明北上倾销华南,赚中国人的钱。

  星火点点的维多利亚港,桅樯林立,东印度公司的多桅式大帆船,风帆卷起,缆索纵横,刚从福州装载茶叶瓷器,明天将朝“莫尔顿”号来自的方向,经过好望角驶向伦敦。在汽船与多桅式大帆船之间,散落渡轮、小型渔船、舢舨,船舶旗帜飘飘,杂在各式彩旗中,有一种看似货船的帆船,底舱藏有大炮,那些海盗船用贸易做幌子,公然停在海面。

  远处海湾停泊几艘兵舰一样的火轮,它们以黑夜做掩护,进行惊心动魄的走私活动,驶入未经探测的偏僻港湾和中国的鸦片走私贩子打交道,必要时更胆敢用火力击退跟踪的满清官员。正是这种火轮,这使南澳村的阴阳算命先生吓得昏死过去的吐火怪物,被称为“浮动的城堡”,连满清的水师或海关的巡船也不敢欺近。

  姜侠魂在地上蹲久了,腿有点麻木。他站起身,靠近码头一艘船首髹漆的帆船,风帆在海风中飘扬,黑夜中看不清的彩绫拍打出蓬蓬的声音,撩起他的乡愁。月光下南澳已是家破人亡,他的父兄出门打柴,像野兽一样的被捕抓,当做商品卖给美国的人口贩子,运出洋当苦力劳工,代价还低于非洲的黑人奴隶。他的父兄嘴巴被塞住,头被蒙住,丢入苦力船的底舱,飘流太平洋生死未卜。上一次同样这艘船载了四百五十名苦力,被船长密封了廿四个小时,结果三百名活活被闷死。抵达目的地后,贩卖苦力的公司,十元买来一个苦力,平均以四百元出售,还是获得暴利。

  要是船长对姜侠魂血性的兄长看不顺眼,被一枪打死是最痛快的死法,极有可能是被脚指头倒吊起来毒打,或开膛破肚慢慢折腾至死,或者父子背贴背绑着抛掷入海。

  姜侠魂对着海水发愣,想念不知去向的父兄。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岸边多了一个人影,一身比黑夜还要黑的劲装,裤管扎了起来,头上戴了顶客家人遮阳光的笠帽,垂下黑布罩帘,蒙面一样罩住半个脸面。

  那人影子似的移动过来,陪姜侠魂凝望了好一会海水,最后摸出一管旱烟。

  “借个火,兄弟。”

  烟点着了,闷闷抽着,不再出声。这一晚姜侠魂没回到大王庙与收拾妥当的戏班会合。班主利用大王庙理事向殖民政府特别申请的通行证,在宵禁期内准以夜行。当一行人掌灯来到湾仔码头,姜侠魂和那个夜晚也戴笠帽的黑影一起从岸边消失了。坐在帆船等待的戏班伶人耐不住水上的寒冷和疲倦,鼓噪船家开船,班主被迫无奈,只好放弃姜侠魂。优天影粤剧团采取十天前的水道,沿珠江逆流而上回广州去了。

  3

  有关姜侠魂的下落,多年以后,民间流传几种不同的说法:一说是最后他脱下披在身上的戏服,把旱烟管塞在裤腰上,看准抛锚岸边一艘外洋货轮“威弗莱”号,拿出武生工架攀住绳索偷渡上船。他发誓今生今世天涯海角一定要找回被绑架的父兄团聚,持这种说法的是他从此踏上连自己也不知去向的旅途,在海上永远消失了。

  第二种说法也是与海有关,据说姜侠魂激于民族义愤,加入海盗集团,以打劫英国商船为对象。香港海盗的渊源甚深,明朝末年,盗魁刘香盘据此岛为基地,据一位史学家考证,香港的名称便是取海盗首领的名字而命名。

  姜侠魂和其他海盗一等吹季候风季节,洋船张起风帆运货东来,便从藏匿的洞穴出现抢劫。为了躲过英国船队的侦察,海盗采用里攻外应的方法行劫。有的扮作乘客登上轮船,在约定地点,海盗船从外进攻,扮乘客的举枪威胁船长就范。传说姜侠魂在一次行动时溺死海中。另一种与这有关而完全相反的说法是,他这一股海盗的船队在一次台风时,被英国舰队消灭,姜侠魂跟随首领投降,给遣回南粤耕种,重又当他的农夫终老。

  姑且不论姜侠魂是否出于义愤,加入海盗行列打劫英国船只。事实是鸦片战争后,英国人控制了南中国海面,海盗扮作乘客,里攻外应的做法却使得无辜的华人商家搭客牵连受累。外国船只以预防海盗为藉口,歧视华人搭客,英国泰晤士报的特派员科克,在一篇有关海盗猖獗的报导未段描写对华人乘客隔离的情形:

  在“飞马”号上,中国乘客却被放在十二尺深的舱底,并且撤去了楼梯。一个手执长刀的水手站在舱口上面防守。另一艘美国船,则在甲板上设有一只大铁笼,所有的中国搭客都被请往里面走,然后一起锁在里面……

  第三种说法是姜侠魂加入孙中山先生的革命阵营,以驱除鞑虏恢复中华为毕生奋斗的职志。持这一说的是根据优天影剧团第一天在大王庙破台祭白虎,被台上姜侠魂伏虎的武姿所感动的观众不止黄得云一人。据说有一位衣饰朴素、眼神坚定,行动有多少神秘的中年人,在第一天的天光戏结束后,便直接找到后台来和姜侠魂接触,隔天又来,以后两人促膝长谈,状至投机,连续谈了好几次,那人把反清的革命思想灌输给他,向姜侠魂晓以大义,其时孙中山先生已在美国檀香山成立兴中会,这人是为翌年的广州起义招兵买马。

  那夜,姜侠魂在湾仔码头抽完最后一管烟,也不理会鸣炮宵禁开始,离开码头,按着那个神秘中年人的指示,投奔革命去了。采这一说的理由是姜侠魂不仅是一身力气,被晓以救国之道后,他暂时放下找寻父兄的志向,对他们的下落既毫无头绪,不知从何下手,他最后同意那个神秘客对整个时局的分析:夷人入侵,症结出在满清政府腐败无能,复兴中华之道,应以推翻满清为当务之急。

  姜侠魂决心追随,投奔革命后不到一个月,孙中山回到香港,联络同志在中环士丹顿街十三号成立兴中会总部,为了避人耳目,以“乾亨行”的名义做掩护,纠合同志在西营盘杏花楼密商进攻广州大计,谋划利用重阳节港人回广州扫墓机会,炸毁两广总督府。姜侠魂据说是被指派从香港秘密押运武器的众多同志之一。

  可以肯定的是香港太平山殖民者的豪华巨宅、湾仔春园街陪宿水手的咸水妹妓寨安然无事,姜侠魂曾经暗自许愿临走那晚将放一把火把这罪恶之地烧得精光的愿望,并没得逞。

  持第四种说法的认为那晚姜侠魂既没攀上绳索偷入洋船飘流海面追寻父兄,也没加入海盗集团打劫英国般只,更不可能按址投奔革命同志,后来广州起义失败和陆皓东一起牺牲成仁。

  持这种说法的是按照姜侠魂的农民出身来推测,认为他缺乏飘洋冒险的胆识,也不易与出没无定的海盗拉上线,至于革命志士、国家大义,对一介农民而言,也嫌太过高深。合乎姜侠魂出路的,持第四种说法的认为他最后被黑社会吸收,成为三合会的会员之一。他们还绘声绘影的描述他入会的前后过程:

  码头戴笠帽的黑影正是三合会的跑腿,行话称“草鞋”,以借火点烟开始和姜侠魂搭讪,闲谈香港见闻:

  “这位兄弟,你别看现在码头风平浪静,呵,不太平的时候可热闹咧!”

  他说的是一八八四年中法战争爆发后,香港人反法情绪高涨,船坞工人拒绝维修、油漆法国邮船,艇户与运货工人一看来了法国船,便齐声大叫:“打倒法国鬼,唔同佢卸货!”

  港英当局明显偏袒法国侵略者,孤拔抵港时,受到鸣礼炮的礼遇,派火船二艘,附载巡差多名,守卫通宵保护。但对不接受法国人雇用搬运的艇户却被控违反法律,罚款逮捕之外又吊销行船执照。

  “被抓的落货工人家属找到了亚妈——那时还没拜他作亚妈——这位兄弟,看你码头也走过不少,听说过亚妈‘歪嘴皇帝’吧?”草鞋向姜侠魂解释三合会把首领尊称亚妈,接下又说:

  “亚妈并不是真的歪嘴,只是一个代号。其实他好靓仔,东莞人士,母亲是跌打医生,亚妈从小练武,擅使一对‘伥鸡脚’,南方武术鼎鼎大名的。我们兄弟争堂口打架挂彩,找他母亲医。知道他读过番书,会讲鬼佬话,这次卸货工人出了事,请他到差馆交涉,结果兄弟们听他的话,团结起来罢工,大叫‘明日开工的是衰仔!’整个香港港口停顿了,兄弟跪地拜他做亚妈当首领。”

  持第四种说法的有目击者为证:说是姜侠魂听得入神,和黑影愈靠愈近,最后两个头碰在一起密谈到天色泛白。

  数天之后,草鞋问姜侠魂是否愿意“登坛演戏”,被问的倒抽一口冷气,连退三步。难道又要他加入另一个戏班?他就是不愿在戏台上花拳绣腿,干那没出息的营生,才跟了草鞋准备大展手脚来个假戏真做,后来经草鞋说明,才知道是句江湖隐语,要他去拜会亚妈,加入三合会。

  姜侠魂由引见者(隐语舅父)带路,经过三重门,每一门都有二人持刀作八字形,最后一道,姜侠魂被按倒在地,赤身披发匍匐而入。亚妈内穿白衣,外裹红幘服,坐于坛旁,坛正中一个大米斗,斗上插五色旗,上写“彪寿合和同”。姜侠魂跪伏拜大斗,念三十六咒,发三十誓,割指血盟,受隐语、三角符,符内写“参天宏化”四字。姜侠魂发辫系两线,辫结一圈,完成入会仪式。从头到尾,他没有胆子抬起眼皮正视亚妈一眼,他的视线与坛前挂的“秉正除奸”平行,这四个字成了他日后作为的圭臬。

  目击者指天咒地发誓,孙中山先生从事革命的史丹顿街十三号,姜侠魂不止一次秘密出入,有时相伴的是那个到戏班后台探班的神秘中年人,有时是夜里也戴了顶笠帽,垂下黑布罩帘、湾仔码头借火的那个黑衣人。

  历史记载,广州起义遇难的同志,三合会的会员占的比例相当可观。由此推论姜侠魂极可能既是革命者又是三合会的成员,身份双重。因此持第三说和第四说的其实可归纳为一种说法,而且可能是比较可靠的。

  对于姜侠魂日后混迹香港的下场,也是众说纷纭。一说他在重阳节打扮成肩挑背负的海鲜干货商贩,混入港人回归扫墓的行列,企图押运枪械闯关,结果革命党人谋事不密,被香港殖民政府出卖,向两广总督告密,这次起义没发动就被镇压下去。姜侠魂和他的革命同志所携带的枪械在广州海关被查出扣留,四十多人被捕下狱,满清当局由于恐惧,对这批谋反的“逆贼”深恶痛绝,搬出最残忍的刑法轮流施刑逼供,传说姜侠魂至死不屈。

  另一种说法他也是在残酷的拷刑下丧命。地点从广州大牢换成香港刑拷犯人的大笪地——华人闻之丧胆称为十王殿——罪名从反清变成反英,施刑者是被姜侠魂斥为走狗的同胞,刑具是九股粗麻绳束在一起的煤油浸渍过的鞭子,一鞭下去就会有九条伤痕的“九尾猫”。行刑那天,姜侠魂自己拿着刑具,从域多利监狱出发游街示众,至上环大笪地被捆绑灯柱,剥去上衣,一鞭抽打下去,皮开肉绽。一般精壮犯人不能忍受三鞭便晕厥在地,但姜侠魂挨了五六鞭,咬紧钢牙,不吭一声。

  至于他如何触犯殖民政府,冤死九尾猫毒鞭之下,这得追述姜侠魂加入三合会后的所作所为:他入会后第一件差事,是伙同会友到街上贴告示,警告华人如不见悔改,继续和英国鬼做生意,卖粮食给英国商人,这类走狗奸商乡下祖屋难保,将被纵火烧屋捉拿乡下亲戚以示惩罚。

  大街小巷贴了又撕、撕了又贴的告示的确起了吓阻作用,营利的商人可以不把民族意识放在称米的天秤上,但一威胁到祖产亲人,便不敢不从了。唯独有一徐姓商人所开的办馆继续供应英人船上的粮食,广州三合会党徒已烧毁了他一间店,这人仍唯利是图,在中环开了一家面包店,顾客全是英人。传闻姜侠魂买通面包店打工的同乡,在面包内放砒霜,结果中毒的四百多人,港督夫妇也在其内,徐姓商人一家吃了也呕吐中毒。面包放毒事件震动了全港英籍人士,逮捕了五十一名工人,查不出徐氏蓄意放毒的证据,最后港督将他一家人递解出境,他怕回香山老家,反英情绪高涨的乡人不放过他,只好举家逃到安南落户。

  五十一名工人后来八名涉嫌被控,其中姜侠魂的同乡不堪苦刑,供出了他,导致姜侠魂的下场。持这种说法的摇头感叹,很为姜侠魂不值,为的是后来化验出来,每四磅面包含有百分之零点九二的砒霜,毒下得太重,吃下去的全又呕出来,四百多人中没一人中毒而亡,却平白赔了姜侠魂铁骨铮铮一条好汉。死时还不到二十四岁。

  也许说故事的人不愿他们心目中的英雄无声无息地死在统治者鞭子下,他们穿凿附会把另一件反英事迹也算到姜侠魂头上,说在毒面包案之前,他曾经通过一位站岗的哨兵,把三合会一份密件送给山顶殖民者的华人管家,愿意出五万大元购买抚华道(相当于政务司)高和尔贪官的人头。

  历史上确有此记载,“英国国会文书”第二辑第四十三卷第二二二三号中,收录一封“陈芝廷给陈桂藉的信”。陈芝廷是新安县的举人,与其兄陈桂藉负责抗英工作,送密信给香港的地保和看管英人房屋的华人,以五百大元和六品官职为代价,购买英国贪官高和尔和警务处长威廉坚的人头,信上说:“汝等必获夷人信任,入其屋而不遭致怀疑,是以可趁其不备,出其不意,猝然下手……如需船载协助,务请通知于我……”

  4

  后来黄得云还见过姜侠魂一面,时间是红棉花落时,地点是上环的西营盘一条暗巷口,他出去“做世界”时。黄得云心中也不完全确定那个帮会打扮,右耳戴圈披短祆彩带蓝袜,脚下穿锐屣,手握凶刀的游盗和戏台上雄姿英挺扎靠的武生会是同一个人。

  优天影粤剧团循珠江逆流而上回广州的隔天清晨,黄得云在宵禁解除后,拎了细软箱笼赶到大王庙前的戏棚投奔姜侠魂,迎接她的是昨夜未熄尽的灶火余烬,戏台拆走的空地,祭白虎扔生猪肉的地方,寸草不生秃了一块,令黄得云触目惊心。八天前的下午,她像平日一样,由佣妇阿梅陪侍来大王庙烧香,祈祷神明保佑她半月前一去不复返的异国情人。黄得云握着香,不经意的回过头,茅草顶的戏棚由空而降变魔术似的矗立眼前,给她无限惊喜。仅止一夜工夫,戏棚连同她来投奔的人消失得无影无踪,和出现一样突然。

  黄得云立在空荡的庙场,觉得一无所有。她不愿也不能够就此罢休,优天影粤剧团搭船从广州下来一趟不容易,不可能才演那么几天戏,就沿珠江上游回去。剧团一定还在香港,应另一角落的大庙邀请继续演神功戏去了。小时候东莞乡下,天后庙戏演完了,黄得云穿上新衣给舅舅接到城南城隍庙看同一班戏,那儿街口小贩的杏仁饼、糖金桔特别好吃。

  一手一只,黄得云拎起箱笼,开始了以后几日不眠不休找寻优天影粤剧团的下落。离开大王庙,她来到上环荷里活道的文武庙,拉住广场庙祝拄着竹扫帚打扫的手,问他可见过优天影粤剧团英勇的武生姜侠魂。

  庙祝悻悻拂落黄得云的手。

  “你这妇人眼睛生疮?没见戏台拆了?”

  瘟疫最严重的太平山街的观音庙,最早从佛山请来祖庙的戏班来演戏消灾,戏棚搭在疫屋焚毁后的焦土上,看戏的人潮出乎意料之外的跃踊,每晚站在瓦砾堆中看戏直至夜深,优天影粤剧团在黄得云找来的前两晚回去了。

  “当晚演完戏当晚回佛山,原船下来原船回去。”观音庙的庙祝耳朵聋,睁着眼白多的眼睛咕哝。

  黄得云跨过门槛,进入庙殿,双膝落地跪倒,祈求盘坐于莲花座上,一手拎插柳枝小瓶,一手捏指作弹指状的观音保佑,广结人间缘,撮合她和姜侠魂,她又诚心诚意求了支签,庙祝翻着眼白给她解签:

  “易求无价宝,难得有心郎。”

  黄得云只是不信。她一手一只箱笼找到铜锣湾的天后庙,庙场空荡荡的,只留下戏棚拆走后一地的狼藉。酬神消灾已近尾声,黄得云只顾向北角的方向走去,路过避风塘那棵水上人家预测天气的红棉树——汤玛士牧师的女儿艾米丽答应来春带史密斯来欣赏花开的红棉树——她也毫无所觉。沿着海傍磕磕碰碰来到阿公岩,远远一阵锣鼓声令她精神振奋,海面渔船上有一支乐队,额头绑黄带的渔民,一边一个敲击绘漆的巨大皮鼓,各色三角彩旗飞扬,空气浮散浓浓的香火味,充满神诞的气氛。这一带渔民崇拜的谭公,瘟疫期间显灵,附身一个年长的渔民身上,活谭公率领舞狮队到各疫区消除瘟疫立了大功,躲过瘟神的人们从各角落前来烧香向谭公叩头谢恩,香火袅袅至今不歇。

  黄得云被朝圣的信徒拥到坛前,香炉浓烈的香火呛得她转不过气来,烟香薰黑了她的眼眉,她一手抱住一只箱笼,拚尽所有的力气挤出人潮,已是精疲力尽满头香灰。

  她仍旧不肯放弃。

  攀越黄泥涌村的山谷,过了大潭湾,黄得云风尘仆仆跋涉通往赤柱的渔村。绕过一座黄土山丘,前面视界豁然开朗,脚下南海碧波无涯,黄得云以为来到天涯海角。赤柱黄麻村海边的天后庙是她最后的希望。渔民选了风水宝地,在形状如螃蟹的赤柱半岛顶端盖庙供奉天后娘娘,黄得云立在悬崖,极目望去隔海湾的神庙,她的最后的希望,连日来不眠不休东奔西走的疲倦,沿着她拎箱笼的手臂升上来,黄得云凝望波光如镜的南中国海,不懂自己怎会陷到这个地步。

  远远地,从赤柱的方向响起小马车的的哒哒声,朝黄得云驶过来,圣约翰教堂汤玛士牧师的女儿艾米丽和去年一样,亲自驾着小马车,游说渔村正在腌咸鱼的母亲送她们的女儿上学识字,她刚为般含道自设的学校春季班招募新生回来。艾米丽迎着吹拂的海风,扬着头,对她的教育事业前景充满了信心。虽然和她一起工作的几个女传教士苦口婆心,一再劝求她不能操劳过度;西营盘专医英国人的安德森医生也警告她,如果艾米丽不立即休息调养,她的恶性贫血很快就会恶化到无药可救的地步。

  艾米丽已经晕倒过几次,她庆幸当时旁边没有人,最近一次,她半夜从办公桌起身,眼前一黑,便不省人事,也不知过了多久,才悠悠醒转,回复神智后她挣扎起身,翻开《圣经·路加福音》,触目的是耶稣在先知以赛亚的经卷写下:

  主的灵临了我

  因为他拣选了我

  要我向贫穷的人传佳音……

  艾米丽没敢把她的心绞痛告诉安德生医生。半夜从睡梦中醒来,胸闷气急,她感到心律失常怦怦颤动,灌气一样膨胀,心脏肿大到压得她动弹不得,然后是被撕扯裂开的彻骨剧痛。艾米丽闭紧眼睛,以为蒙主荣召升天堂去了。

  小马车转过土丘,荒郊野岭突然出现素衣长服的艾米丽,要不是她灰眼高鼻,黄得云真要以为南海观音从天而降。她将双手合十原地下跪匍匐膜拜,祈求观音指点姜侠魂下落,保佑他平安。

  小马车上的艾米丽带着困惑打量悬崖边这位装束古怪的女人;半只脸沾满香灰,脚下两只装得满满的、看起来不轻的箱笼。她应该是在赶路,而非跳海轻生。艾米丽舒了口气。

  亚当·史密斯生命中的两个女人,就在这样的场合相遇,彼此擦身而过,不知道对方的身份。目送黄得云拎起箱笼,磕磕碰碰向赤柱的方向走去,艾米丽双手合十,祈祷上帝给她指点迷津。

  日落前,黄得云赶到赤柱黄麻村的天后庙,庙场冷冷清清,庙内红漆木架悬挂的铜钟皮鼓静寂无声。传说出名的海盗首领张保仔出没赤柱,以这对钟鼓联络他的船只同伙。张保仔被清兵招降后,村民把它们供奉庙中,晨钟暮鼓延用至今。

  天后娘娘层层帘幕的塑像上方,墙壁挂了一张老虎皮,斑纹被香烟薰黑了,模糊不可辨。这只出没丛林的老虎被赤柱村民全力生擒剥了皮,献给他们崇敬的天后娘娘,黄得云跪倒坛前,虎皮仍在,她的伏虎的英雄不知去向。

  5

  她的最后的希望幻灭了。

  黄得云不记得她是怎样翻山越岭,走原来的村路从赤柱回到跑马地成合仿的唐楼。她只记得靠在天后娘娘面前闷声饮泣。重新睁开眼睛时,她发现自己躺在床上,覆盖身上的是重新铺回去的那床英呢毛毡。唐楼风情依旧,那把断了弦的三弦倚着玫瑰椅,墙角红漆小神龛点着香,窗前飘着她从春园街买来的泊来洋花布窗帘,但不知窗外的天是上午或黄昏。

  黄得云霍地坐起身,那一切会不会只是一场梦?她连日不休不眠走遍各个角落大庙找寻姜侠魂的踪迹,会不会只是梦中出现的情景?那晚看完夜戏,她决定寅夜出走投奔戏班,翻箱倒柜收拾得很是匆忙,宵禁炮声一响,她当晚没能走成,胡乱的睡了半夜,清晨拎了两只箱笼离开,留下一屋的狼藉,难道那也是梦?她还记得走过衣物丢弃的地上,有如脚下涉水而过一样的感觉。

  探头一看,床前红砖地干干净净,两只箱笼也不见了,黄得云慌忙下床,在原来置放的地方找到它们,打开一看,里面空空的,更证实她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细软衣物全部折叠得整整齐齐,分层摆放五斗柜,像平日一样。黄得云抓住空了的箱笼边缘,那只乌漆描金凤的皮盒在哪儿?盒里藏了她全部的体已私蓄。这不是梦。黄得云这一刻完全清醒了,她记得临出走时,她把这只乌漆描金凤的皮盒挟在腋下,走到后边柴房把依然熟睡的佣妇阿梅反锁在里头,黄得云的出走完全瞒着阿梅进行,她怕万一行踪败露,阿梅向亚当·史密斯揭发她卷逃的罪行,派警察来抓她,等她破门而出,黄得云心想自己早已在回广州的海面上了。

  她的乌漆描金凤皮盒。她已经一无所有。两个男人:亚当·史密斯和姜侠魂都弃她而去,她不能再失去那只赖以存活的皮盒。黄得云像那个卷逃的晚上一样,翻箱倒柜淘空所有一切,扯掉弹簧床上的毛毡、被单。枕头下,哪来皮盒的踪影,连床下也不放过。没有。仅剩那个地方了,那个最最隐密除了她没有第二人知道,黑暗的角落一块松动的砖头,除了黄得云,不会有第二个人晓得。她匍匐过去,扳开那块只有她知道的砖头,伸手往里一掏,碰触到硬物,皮革上漆那种沙沙的感觉。她抖着手捧出来,不敢立即打开皮盒,拿在手中掂了掂,回想珠宝玉簪盛放盒里的重量。

  黄得云自此和知道她全部秘密的佣妇阿梅结了仇。

  同是出身贫家,阿梅不具黄得云的姿色,人口贩子给她另一条出路——卖到黄泥涌村富室当婢女。她不知道自己的姓氏,从一有意识开始,她就是赤足捧着洗脸水立在床帐前,伺候三姨太起床。从那一天起,她打扇、捶骨、奉茶、下厨操作,无一刻停息。稍一不顺三姨太的心,施予她的惩罚轻则罚跪,重则绑立床柱前,不让吃拉,用破布塞住嘴,不许她哭出声。

  有年大冷天,阿梅赤脚立在溢出寒气的红砖地,替三姨太捶肩骨,天冷衣单一双长满冻疮的手抖索得厉害,不听使唤。捶慢了,三姨太转身一巴掌,握在怀中取暖的镂花铜手炉一挥,连同炉中烧得正旺的炭火击中阿梅的额头,血哗哗流了满脸。凝住后结成疤,蜿蜒像只蜷曲的蜈蚣爬在额头。破相后的阿梅,虽然皮色还算白净,却卖不出去给人作妾,主人损失一笔卖身钱于心不甘,更百般虐待,拿烧红的火钳烙她的瘦背,沸腾滚水罩头泼淋下去,烫得皮开肉裂。

  阿梅不堪其苦,黑夜逃走,躲在快活谷坟场铁门下被警察截获,送到华民政策司等待发落。她到成合仿的唐楼侍候黄得云之前,曾经在跑马地一个靠贩卖鸦片致富的大班家养的情妇家帮佣,不出半年,那个和黄得云同样出身摆花街青楼的妓女,不知是自己轻生吞了鸦片,还是被灌,死得不明不白。大班让阿梅拎了包袱翻过一个小丘来见亚当·史密斯。她在成合仿唐楼古井旁的柴房找到栖身之处。为了感激收容之恩,她侍候史密斯尤其周到,白天下厨调制点心酒菜,夜晚奉茶打扇无微不至。

  黄得云本能的提防她,不让阿梅向史密斯献不必要的殷勤,自己穿旧的衣裤宁愿拿剪刀绞了,也不给她穿,只丢些素色粗布,把其实没大黄得云几岁的阿梅打扮成灰扑扑的老妇,背后拖了条长辫,像顺德“梳起”不嫁终生为佣的女仆。

  黄得云锁上门,在床上摊开皮盒内的珠饰玉簪,仔仔细细一支支一件件清点了三遍,与记忆中烂熟于心的各个形状逐一对照,结果是令她不敢相信的一只不缺、一件不少。阿梅使她困惑。黄得云告诉自己不能对她就此罢休——这个知道她全部秘密的女佣。

  双手交缠,黄得云琢磨如何对付下一分钟可能出卖她的佣妇。她已经处在下风,她必须行动。奇异的现象发生了,她的肚腹痉挛的颤动了一下,女性天生的直觉告诉她:她怀孕了。最后的一夜,史密斯满口酒臭骂她是黄色婊子,一边向她的脸吐口水轻蔑她——比妓女还不如的那个她最最想忘记的耻辱的一夜,他在她的腹中留下了生命。

  黄得云抚着她依然扁平的肚腹,告诉自己是不可能的。十五岁给她摆房开苞的是个举止粗糙的捐官,妓院的姊妹们形容,第一次像是二三十管针一起扎在肉里,是开腹剖膛的痛。隔天早晨她全身痉挛躺在血污之中,恨不得就此不再醒来。风月场中打滚见多识广的寮口嫂告诉她,妓女如果不在头三个客人身上受孕,她从此可断了生养的念头,三精成一毒,子宫受毒害,孕育不了生命。

  仰天躺在南唐馆的阁楼,黄得云闭紧眼睛,听任一个个不同国籍、面目模糊的鬼佬骑在她上面,暗自祈愿,最好其中特别精壮的一只蹂躏到她一口气透不过来,了断她前生欠下的债。可惜黄得云没这般幸运。

  见多识广的寮口嫂让她把十只手指往后拗成弧型,摸出黄得云一身肉柔骨软,叹了口气:“得云,认命吧!你天生注定吃这行饭的!骨头软,比较不痛,吃的苦少些!”

  黄得云的软骨轻躯逃不过风月老手的一双手,把她整个人卷成一粒肉球,转过来拗过去迁就自己,碰到这类食人兽,不急不徐细嚼慢咽享受到尽,黄得云灰白着脸,连求饶都出不了声气。

  怀孕后的黄得云为了怕动胎气,整天躺在床上,那只乌漆描金凤的皮盒放在枕下寸步不离。每天无事,点数盒中的珠饰玉簪,一支支一件件全是靠她的身体换来的。回想堕入风尘的夜夜苦情,黄得云喉头满了,一声哽咽,眼中却无清泪。亚当·史密斯颤颤的爬上她妓女的床,这个犹不更事离家背井的游子,长着细细金毛白色的身体像水里捞起一样,黄得云舐着他汗湿的头脸,腥咸的味道使她想到海中的白浪。她浮沉海中,过往嫖客在她身上留下的秽物被一波又一波温柔的浪花涤尽了。

  她相信她得到了爱情。

  黄得云苦闷的翻了一个身,她的生活就是一张床。摆花街南唐馆阁楼,那张在史密斯之前任何男人都可以上去睡的那张床,换到跑马地成合仿这张拍卖行买来的四根铜柱弹簧床,专注对着史密斯一个人,她的生活的全部内容还是一张床。即使黄得云真的跟了戏班,与武生姜侠魂并头交颈而睡,搭地铺的戏台也不过是一张大床。这些她睡过或所向往的床交织着痛苦与甜蜜的记忆,枕边鬓边柔情蜜意早已了无痕迹。她眼睁睁记住最后那一晚,史密斯绿色的眼睛野兽一样吞噬她似的俯向她,粗暴的侮辱她。黄得云受到的凌辱惩罚将不仅止于此,他在她的肚子里刻划的印痕将跟随她走完这一生。

  她被困在床上,听任记忆凌迟。

  唯一可供她出气的,就只有柴房里的佣妇阿梅。妊娠初期的反应使她颠寒作热,终日不得安宁。黄得云坐卧床上支使佣妇,手中的锡汤匙当当敲打最靠近她的铜床柱,金属缭绕的颤音一缕缕穿墙透壁响到厨房,听到阿梅耳里无异是她的催命铃。每次膝盖颤抖,步履艰难地走出门廊,她都以为再也不会活着回到柴房去了。床上那个或坐或躺披头散发的凶神恶煞挖空心思想出种种虐待她的毒计。她的一切行事作为没有一样顺遂黄得云的心,汤水不是太苦咸,便是寡淡无味,连洗锅水不如,端起碗照准阿梅泼过去,淋了一身热汤,还不许躲闪,更不得走开。凶神恶煞眉毛剔竖,命令热汤淋身的阿梅上前,拉过她的长辫抓在左手,扬起藤鞭就是一阵挥打。

  卧床无聊,黄得云以虐待佣妇取乐自己,黄泥涌三姨太的诸般恶毒行径在阿梅惊惧的眼底复活。不奴役她时,便喝斥到后面古井边,搬来那块洗衣的石板,顶在头上罚跪,没经允许不准放下。那天黄昏阿梅又在受罪顶石板,突然从窗外箭一样射进一个黑色物体,吓得黄得云双肩耸跳。是一只褴褛的乌鸦,它不偏不倚降落阿梅的左肩,张嘴对住阿梅的耳朵难听的聒噪,似乎来报什么音讯似的。压着石块无法动弹的阿梅,手一托,张翅聒噪的乌鸦立即安静下来,受催眠似的憩息她跪着的腿上,漆乌的毛色,在唐楼向晚的天色里,泛出怵人的寒光。

  洗浴时,黄得云发现大腿一块淤血紫瘢,被鸟嘴啄的一样,却又毫无疼痛的感觉,不仅几天不退还有扩散的迹象。她开始疑心阿梅害她,先招来乌鸦吓她,又念咒叫小鬼趁她睡觉时捏她,把她大腿捏得青一块紫一块。黄得云又怕又恨,也顾不得躺床安胎,踢开后面阿梅住的柴房,大肆搜了半天,认定佣妇施行邪术害她,结果一无所获。为了泄恨,挥动藤条又是一顿毒打,鞭下如雨,被打得双手护住头脸被逼到井边,无处躲藏。黄得云意犹未尽,乱鞭罩头急挥。阿梅忍受不了鞭挞,双手从护住的额头移开,露出额上的疤痕——形状酷似趴伏的蜈蚣。秘密被发现了,阿梅蓄着比一般女人厚密的刘海遮掩黄泥涌三姨太铜手炉击伤的疤痕,看在黄得云怀孕后扭曲的眼睛,是邪恶巫术的象征。

  就在这古井旁,她看过不止一次阿梅状至恐怖的发作,每次总是轰隆一声,阿梅滑跤摔倒了,并不胖大的她,倒地的声音轰响井边。她瞎子一样瞪眼,瞳孔固定动也不动,脖颈忽地伸直拉长,像表演杖头木偶,线一拉,木头颈子强直一伸,一下长出好几时,吓坏了人。然后头扭到一侧,手脚渐渐弯曲,痉挛的抽搐……

  去看湾仔春园街永春堂的老中医,长须飘飘的老中医先把蓄养足足半尺长,灰中带黄的指甲一只只安放台案,然后运笔开药方,诊断是癫痫症,忌盐咸。老中医伙同阿梅来骗她,黄得云这下心领神会了,邪恶的阿梅在等待机会发作加害于她,她逮到报仇的时机了,趁黄得云人单势薄,没有史密斯撑腰,随时可下手报复她对她无休止的虐待。

  黄得云踢开阿梅的柴门,腌咸菜的瓦罐逸出一股酸臭,混合屋梁底下一挂挂咸鱼干的腥味。阿梅坐在竹床,全身肿得像只吹气的皮袋,一手抓住一根苦咸的咸菜放到嘴里咬,她的皮肤晶亮晶亮,额头那只蜈蚣似乎活了起来,张牙舞爪向她飞扑过来。

  最后黄得云看到那只褴褛的乌鸦,它停在阿梅的左肩,和那个黄昏一样……

  她和一个会施法术的妖魔同住屋檐下,她知道自己活不久了。肚腹一阵骚动,好像那只蜈蚣在她里面翻腾,硬要往她的喉头窜上来。黄得云挡不住,哇一声大吐,成串肚肠都快拉扯出来一样的拚命呕吐。她相信她的死期近了。   


  1

  黄得云在红棉花落的时节见了姜侠魂一面,时间是暮春乍暖还寒的一个星期日午后,地点是上环的西营盘一条暗巷口,他出去“做世界”时。三合会和别的堂口为争街市摊位发生械斗,从暗巷底忽地闪出一个短袄彩带的兄弟,姜侠魂扬声问姓,对方支吾,无法以帮会隐语暗号对答,他便知是敌人差遣街头散匪游盗假冒前来探路。姜侠魂扬声以三合会的隐语试探:问三乘八等于二十几。对方无以作答,被识破身份,拔脚快步跑出巷口,姜侠魂剑一样窜出追赶,刚巧与路过巷口的女人撞了个满怀。

  被撞的正是黄得云,她从怀中抬起头,双手抱住肚皮哎叫一声,认出右耳戴圈、脚着蓝袜锐屣的汉子正是她几个月前不眠不休找寻的姜侠魂。被认出的对这女人看了一眼,丝毫不记得在哪里见过她。优天影粤剧团武生花拳绣腿的日子,对现时这位江湖好汉来说,是一个难堪的片断,幸亏短暂,早已摒弃在他的记忆之外。自从歃血为盟发三十六誓登坛入会后,他久已不近女色。

  也难怪姜侠魂勾不起任何记忆,眼前这个云鬓不整、头脸衫裙沾满灰土、肚腹微耸的邋遢孕妇,无论如何也无法把她和戏棚后台腊月小阳春暖融融的黄昏,由佣妇阿梅捧了个红漆食盒陪侍,那个长裙曳地,脂粉艳光的美人联想在一起。临走前,美人绣花手绢遮面,含情的眼睛向红棉树下的他秋波一转,姜侠魂的心漾了一下。他倚树等她,算准了她会回来。黄得云的确回来过,可惜迟了,红棉树下人去树在,两人就这么错过了。

  姜侠魂推开被撞的女人,跳步追逐他的敌人去了。黄得云按了按被撞痛的肩,愣住了,一下回不过神来。是他吧?从他怀中抬起头的瞬间,黄得云看到那双眼角上吊插入两鬓,曾经令她梦魂牵系的单眼皮的眼睛,她颤栗了,就是这双眼睛——她没想到单眼皮的男人会是这样性感——使她三个月前,卷逃体己私蓄,踏遍香港各角落的庙宇,投奔优天影粤剧班,追随那对眼睛而去。三个月后再面对时,单眼皮上伶人上妆的那一抹古红油彩被抹拭了,眼睛露出暴戾的凶光。黄得云疑惑了。眼前这耳朵戴了铜圈的汉子,和戏台上伏虎的正义英雄会是同一个人?她手拎箱笼,风尘仆仆遍寻不获的优天影粤剧团武生姜侠魂?

  三个月前的那个黄昏,她拎着箱笼从赤柱天后庙失望而归,回到跑马地成合仿的唐楼,突然之间,她的肚腹起了一阵奇异的骚动。就在证实自己怀了异国情人亚当·史密斯的孩子的那一刻,伶人姜侠魂的影象完全从黄得云心中抹去,不留一丝一毫的痕迹,好像从头到尾这个人根本没存在过似的。

  黄得云目送那迅速消逝的背影,她不管刚才擦肩而过的那个人是不是姜侠魂,她已经找到了新的生命的中心——为她腹中骨血找寻依靠。捧着逐渐明显的肚腹,黄得云又一次走在路上穿街走巷找寻弃她而去的异国情人亚当·史密斯。过去半个多月以来,她足迹踏遍半个香港,逢人便问洁净局那个戴钢盔、白手套率领手下洗太平地的英国人在哪里。被挡住的路人当她是疯婆子,不愿搭理。

  黄得云不肯就此罢休,她一路走一路苦思回想昔日闲谈中,史密斯话中的蛛丝马迹,记起他住的半山官舍可听到缆车打铃的声音,心中豁然开朗,截住迎面走来的路人,询问红棉道山顶缆车站的方向。

  她四处奔走找寻缆车站,今天已是第四天,仍旧逢人便询问红棉道的山顶缆车站,一边更侧着耳朵倾听缆车打铃的声音。史密斯告诉过她:缆车每到一站之前,必先打铃。停站时,驾驶员把两片长刀似的刹车器往后一扳,咯吱一声,车身戛然而止,乘客一个个往后仰,笔直地停在半山腰间,惊险又刺激,从史密斯口中,她打听出她情人住在半山一栋两层的楼房,缆车第二站下来穿过树丛,便可看到他漆成湖绿色的家,二楼有个大阳台,天气好的时候,史密斯形容,立在阳台极目望去,维多利亚海港对面的九龙,山峦起伏。

  “看那山的折叠形状,你会知道九龙这地名的由来了。”

  史密斯说到他家的客厅,拥挤着前任住户从公家仓库搬来的家具,堆得满坑满谷,他很少在客厅逗留。整栋楼房比较特别的是二楼卧室,他把弹簧床面对海的方向,打开防湿气渗透的百叶窗。早晨阳光越过门框,爬到床上,一寸寸从他脚趾往上照。他好像曾经顽皮的形容那种感觉:什么就如同躺在沙滩里,细沙从脚趾一路覆盖上来似的……

  黄得云对这些用语似懂非懂,任他咕叽自语。史密斯更透露他有裸睡的习惯,黄得云拿手指刮他的脸羞他,那时两人刚刚初识情意正浓,黄得云对情人高不可攀的半山住家满心好奇,她拥着枕上情人栗色鬈发的头,央求史密斯一遍又一遍叙述形容家中的摆设,连走廊尽处、楼梯转角的盆景都不漏过。黄得云把楼房的外貌也牢记于心,一想到它,心中踏实,好像自己也住在其间,是她的家似的。

  夜里她在唐楼灯下排字花,消磨史密斯出现之前的时光。黄得云手中抓着牌,眼前浮现半山那栋二层的楼房,湖绿色的外墙在黑夜笼罩下看不清漆的颜色,客厅壁炉火光摇曳,她的情人按照英国上等人的规矩,换过晚饭的礼服施施然从穿衣室步下楼梯,肩上披了条雪白餐巾的男管家阿福垂手恭立餐桌旁,拉开主餐椅侍候主人坐下,点上银烛台的洋蜡烛,然后退到餐厅门后静候召唤。史密斯扯了一下束得太紧的领结,轻咳一声,门后的阿福接过厨子传来盘中的汤,小心翼翼端到主人面前,史密斯于是对着烛光就餐。

  对他盘踞可容纳十二个人的大餐桌,独自一人据案而食,黄得云认为理所当然,即使她自己人住这栋政府官员府邸——黄得云明知是不可能的非分之想,但克制不住想象如果置身其间,她的位置应该在哪里?正襟危坐在餐桌的另一端,和史密斯遥遥相对,当她的女主人?喔,不,她可没这福份。那么,搬张凳子,坐在史密斯背后,侍候他进食?照从前水坑口妓寨饮宴开筵的规矩,应召的妓女坐在客人背后侍候。不,这成何体统,堂堂官员大宅,哪容许那种调笑轻狂。闺房关起门来胡闹是一回事,出得厅堂,在仆人面前,则必须肃目端凝,摆出架势来。

  全是痴心妄想。

  “山顶缆车站在红棉道。”一个包了紫红缠头的印度人回答黄得云。正待开口询问红棉道的方位,腰间皮带荷了枪的警察在一旁踱步巡逻,斜过肩膀凶眼瞪她,吓得黄得云拔脚混入西营盘的街市,漫无目的乱走。

  2

  黄得云朝思暮想要找的人此时正在花园道圣约翰大教堂内,垂头跪在十字架前深深仟悔。礼拜已近尾声,风琴鸣奏圣乐,阳光自彩色玻璃射入,金光闪闪,史密斯心中祷念,但愿金光化做天使,拍着白色的翅膀随着圣乐下降,把他挟在翅翼下飞走升天,远离人世间一切忧烦纠葛。

  他记起小时候在布莱敦的家乡小教堂做礼拜,高大的银烛台点着白蜡烛,火光闪闪,十字架上的耶稣远不可企及,母亲让他合掌跪在长凳上,牧师从圣爵取出白色的圣饼,他伸出嘴唇去接。这是救世主的身体。母亲不止一次带领他读圣经,经书上这样说:

  “耶稣拿过饼来,祝了福,就擘开递给门徒说,你们拿着吃,这是我的身体……”

  史密斯含着圣饼,害怕把救世主吞到肚子里。小安妮穿着做礼拜的白纱裙,从长凳那边侧脸看到他的窘相,掩嘴偷笑。

  “又拿起杯来,祝谢了,递给他们,他们都喝了。耶稣说,这是我立约的血,为多人流出来。”

  耶稣的血洗清我们的罪,使我们漂白如雪。他的信教虔诚的母亲告诉他。

  “愿上帝在他神圣的慈悲之中,饶恕你所犯的一切过失。”

  汤玛士牧师矜怜地拍拍他的肩,语重心长地说。史密斯不敢抬起头,他怕迎接牧师那双灰色的、洞悉一切的锐利眼睛。他匍匐圣堂,自觉罪孽已深重到无可救药的地步,怀疑耶稣基督会饶恕他,让他得到拯救。为了摆脱诱惑,他把下班后的时间排得满满的:傍晚离开洁净局,家也不回直奔般含道孤儿院,引领孩子们读圣诗,为他们补习英文直至夜深,然后踩着月色,一路数随身携带的念珠,默诵经文回家,临睡前深吻床头挂的宝匣,祈求能够拥有上帝的福祉睡去。

  遗憾的是,只要稍稍一放松提防,败坏的心魔便趁机潜入,转念之间,他发现自己梦游一样,回到跑马地成合仿,在黄得云住的唐楼窗下徘徊。那个盘据情欲的女妖,守候在窗子后的那一边,引诱他破窗而入,向她投怀送抱。蝴蝶,我的黄色粉蝶,我的永远的诱惑。月光下,史密斯没有血色的脸因挣扎而苍白得像张白纸。在他不愿意承认的内心深处,荡漾着激情的灰烬,只要稍加撩拨,便有复燃之势,由于分开得太过突然,史密斯来不及尝到男女之间热情燃烧过后不可避免的单调疲倦,就生硬地撇下黄得云而去。他知道窗子的那一边,他的女人此刻正在半垂的锦帐内,辗转陡然空旷的大床,情态十足,无可奈何地噬咬两人合睡过的鸳鸯枕,懒怠梳妆的长发像匹黑缎半掩胸前,她抹上茉莉花汁的皮肤香滑可口,细细的毛孔张开,等待他去轻怜疼惜。她的淫荡的、鱼一样的嘴唇向他呢喃。史密斯想象自己又一次趴覆在涂抹茉莉花汁的女体,倾注他积压的狂暴的热情,与她扭搅在一起。呵,他的又温柔又败坏的妓女!

  没有星星的夜空乌云移动,遮盖了月亮,史密斯眼前一团漆黑。他无法相信自己堕落、败德到这个地步。他使岛上的殖民者蒙羞。他的上司洁净局的帮办温瑟先生,他带有英国贵族血统的夫人不是一再强调:英国人必须在这郁热、灰尘滚滚的异邦小岛维护殖民者的声望与威严,如果有一天,这位带有贵族血统的夫人识破他的行径,获悉史密斯是个宿妓眠娼的浪子,公然在跑马地租赁唐楼蓄养黄皮肤的娼妓,她会不顾情面的当场下逐客令给他难堪。抑或不动声色地从他身边走开去,离他远远的,一等宴会结束,掩上门,厉声的告诉丈夫,以后再也不许那小子踏入她的家门一步。自己纡尊降贵,与出身磨坊主儿子的他平起平坐,已经是香港殖民地才会有的怪现象,达到她容忍的极限。史密斯和有色人种厮混过的身体,坐在她家的丝绒椅,触摸她的银餐具,这可万万使不得。

  这是道德的败坏,与种族阶级歧视无关。温瑟夫人自以为心胸开朗,不存在任何偏见,虽然她心目中优秀的种族,必须和她一样,外貌蓝眼金发,内在智慧高超。

  “上帝保佑,但愿炎热的气候不致把我们的智力消耗尽了。”

  温瑟夫人很为自己的开明民主而自豪。特别是当她听说印度的婆罗门阶级绝对不肯从贱民手中接过食物,怕灵魂被玷污。温瑟夫人除了贴身侍女是从英国带来的,她雇用华人男女佣仆打理她的家务,服侍她一家人,这令她很自傲。在温瑟夫人的眼中,中国人就是官场洋奴、鸦片洋行的买办、湾仔的咸水妹、她家中的轿夫、园丁,以及挤了一厨房的佣人。英文报上有个美国人投书,建议香港的电车分设座位隔离华洋。温瑟夫人合上报纸,奇怪投书的美国人怎么不和她一样,出入坐轿子,而去挤电车那种公共交通工具,亏他是个白种人。

  3

  那晚温瑟夫妇为伦敦派来听取瘟疫汇报的菲立浦爵士举行宴会,席间议论达尔文的进化论,菲立浦爵士接着把话题一转,说他最痛恨离婚,更以史密斯为例:想想看,他的绿眼珠和东方女人的黑眼珠混合,会生出什么样的孩子啊?眼睛灰蒙蒙,外貌不白不黄,心智像黄种人一样迟钝。这种杂婚生下的子女只配给白人统治,当奴隶,菲立浦爵士振振有词。

  离开温瑟家的宴会,回家途中,史密斯觉得自己病了。自从那个晚上开始,他重复做着相同的恶梦:他沉入漆黑如墨的海底,黄得云涂抹茉莉花汁的裸体滑不留手;她一回旋,变成一只形状恐怖的怪鱼,长着四条鳍,像四只赤裸的手臂,攀来绕去缠住他,把他往下拉,拉到海底最深处,如墨汁的海水使他陷于完全的漆黑之中……

  此刻他恨不得破窗而入,去惩罚那引诱他下坠、淫欲的化身,他要进去抓过那--乌云一样娼妓的头,狠狠往床柱上撞,撞得砰砰有声,以之表示对那娼妓的轻贱。最后那次,他半夜踢开唐楼的门,把那--连人带衣抛到床上,揿住她的脖颈,折断一样拗过去,朝她脸上吐口水,发泄他满腔的怨恨。

  这还不够。他必须越窗而入,摧毁他一手建立的后宫——他的中国。史密斯将举起双手把一唐楼的红纱宫灯、飞龙雕刻、青花瓷瓶悉数捣烂成碎片,特别不能忘记砸毁墙角的那座神龛,它日夜点燃红蜡烛,龛内供奉全身泥塑的偶像,异教徒的神明,汤玛士牧师口中的魔鬼的偶像。

  最近史密斯食不下咽,喉咙像竖了条硬木块,一直堵到心窝,令他坐立难安。他怀疑在唐楼吃多了异教徒不洁的食物。这些不懂文明生活的野蛮人,史密斯抱怨,他们动物一样,劏蛇煮羹,吃千年黑鸡蛋、恶臭腐烂的豆腐,把碧绿的青菜腌成紫黑……他被唐楼的一主一仆包围,以她们的方式来侍候他,她们居然让他从锡壶喝下烫暖的米酒、文火煲了几天几夜的猪肺牛杂汤,咽下一口口喂到他唇边炖烂的白木耳,鼻涕一样恶心的感觉……史密斯叉住咽喉干呕。

  如果圣约翰大教堂的汤玛士牧师知道他的教民史密斯的处境,他会毫不犹豫地高喊:

  “火把,孩子,高举你手中的火把,这一次掷向那魔鬼栖息、灵魂污秽异教徒的巢穴,用火刑烧死那异端的女巫!”

  那娼妓是巴比伦的大--,圣经上身穿紫色和朱红色的衣服,骑着一匹七头十角的兽,她的额上写着奥秘的谜语。

  基督教是火的宗教:“耶和华上帝乃是烈火。”圣经旧约的申命记就这么记载。有历史以来,基督教燃起火堆用火刑处治异教徒,焚人无数。然而,颇令汤玛士牧师遗憾的是:在这充满邪灵异端的孤岛上,至今仍未祭起基督教的圣火。

  去年端午节过后,鼠疫开始从荷里活道蔓延开来,汤玛士牧师披上神袍,立在圣约翰大教堂的讲坛,以他吟诗般饱满的声音布道,不无幸灾乐祸地宣称:

  “灾难降临到他们的头上来了,已经开始惩罚那些不信主耶稣的异教徒了,他们罪有应得……”

  他引证《圣经出埃及记》上帝为了打击异教的法老王,“鼠疫像雨一样的洒下……”

  信徒们噤声了。

  为了遏止鼠疫,港督罗便臣下令用火焚烧疫区,范围包括太平山区华人聚居的九如坊、美轮里、芽菜巷、善庆里。港督公告一传下来,华人拖儿带女跑到推广基督教福音的资深教友李提摩太家门口跪成几排,头如捣蒜地求他上达民情,乞请政府收回成命。李提摩太夺门而出,直奔花园道牧师的府邸。汤玛士牧师听了,灰眼珠一转,双手合十感谢天恩。呵,上帝终于回应了我的祈祷,开始惩罚岛上这批罪恶满盈、犹不知悔改的偶像崇拜者。然而,汤玛士牧师心中直认为上帝未免太厚此薄彼,只用火把焚烧人已搬空的疫屋,算是警告岛上不信上帝的华人,这简直太轻描淡写了。

  打发李提摩太出门后,他从书架抽出中世纪长达五百年的基督教宗教裁判所的记录,西班牙的天主教徒对付拉丁美洲不信天主的印第安土著刑罚尤其严峻;拿沸滚的蜡浇他们的背,用赤红的铁烫他们的脚后跟,用水刑、劓鼻、砍手足、割女人的乳房,无所不用其极。教士们又在田野城郊用石头砌起高高的火刑台,四角耸立圣经中的先知石雕,用来捆绑被宗教法庭判决用火刑的异端者,放火焚烧,火焰冲天。许多在裁判前因不堪折磨屈死狱中的,也从地下挖出尸首丢到熊熊火堆,死后仍遭火刑的惩罚。

  当汤玛士牧师读到天主教徒焚烧印第安古代玛雅文化的大批象形文字手稿、雕像、图绘艺术文物,他心有戚戚焉,大叫烧得好。汤玛士牧师更同意那些西班牙传教士的观点;在他们眼中赤身裸体,崇拜偶像,祭祀石头、太阳、月亮的印第安土著简直不是人类,而是动物,他们的脑袋不配用剑去砍。

  比较之下,汤玛士牧师周围这些贪吃、不道德、怯懦、结婚不举行圣礼、亵渎神明的黄种人也五十步笑百步。幸亏上帝圣明,火烧疫屋之后,并没有停止对付这批把灵魂出卖给魔鬼衍生的黄色后裔。瘟疫过后,港督罗便臣雷厉风行,改善华人区的食水供应,加紧地下水道工程,又颁布一项不得人心的新的建筑物条例,严格下令拆除华人区不合卫生的唐楼,比例占华人住宅区的十分之一。

  华人民情愤慨,一看有华人领袖乘坐轿子经过,即丢石头泄愤,指责社会显达没能上达民情。被石块掷中的李提摩太,一手捂着青肿的额头,一手牵起长袍的衣角跨出轿子,陀螺一样原地乱转,一时之间,不知上哪里去为民求情。上回那些住屋被焚毁的可怜人,挤在环境更恶劣的徙置区,虽有亲戚住在其间,李提摩太甚至不敢去探望。他怕乘坐的轿子被丢石头。

  他还是被打中了。这次情况更为严峻。当李提摩太听说港府有意将焚烧后的空地辟为公园,他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二十多万华人挤在维多利亚城西边不及一平方哩地,已经到了人叠人的地步,华人区比金子还矜贵的土地拿出来辟公园,实在太匪夷所思了。

  “主的灵在我身上,因为他用膏膏我,叫我传福音给贫穷的人;差遣我报告被掳的得释放,瞎眼的得看见,叫那受压制的得自由。”

  李提摩太比往日更尽心地祷告,他几次反复念着这段经文,心中更为困惑。

  情势急转直下,没被瘟疫夺去性命的华人,死里逃生,一口气还没喘过来,又面临拆迁的命运。这些谨小慎微,但求温饱的升斗小民,本来已是家徒四壁,眼看连头上避风挡雨的屋顶也将被拿走了,他们的反抗既消极又无奈,两万多人决定放弃这种仰人布食、寄人篱下的殖民地生活,收拾本无长物的家当搭船回转大陆乡下。香港开埠以来华人的历史性大迁徙正在进行。

  汤玛士牧师松了一口气,总算上帝把部分面目可憎的异教徒赶出殖民地了。

  4

  黄得云向印度人询问红棉道山顶缆车的方向,被荷枪的警察斜眼瞪她,吓得赶紧混入西营盘的街市,沿着斜坡往上爬,没想到来到伊利近街大伯公庙前,它是水坑口、摆花街一带的青楼姊妹祀奉的淫神。大榕树密荫笼罩下的小庙,重新翻修,从里到外刷上红彤彤的油漆,连神位、扁额也通红一片,血光一样刺眼。

  大伯公生前为何方神圣,众口纷坛。据说曾经是个浪迹风月场中的登徒子,俗姓杨,从醉花楼的红妓传了一身梅毒疮,被鸨母赶出妓寨,周身溃烂躺在伊利近街的岩石洞里奄奄一息,口中频呼天谴。路人掩鼻而过,伫立街角议论,都说肮脏病毒已攻入脑子,才这般癫狂作态,看样子过不了今晚。当晚下半夜,前未曾有的雷电夹着狂风暴雨从海面翻滚袭卷过来,伊利近街整排木屋悉数尽毁,岩石洞中的病人全身泡浸雨水里,双眼瞎了,天降的甘霖却洗涤他一身杨梅疮。

  病愈后,受到神谕,挂牌看病,专医花柳堕毒。求医的莺莺燕燕从水坑口成群结伴而来,大伯公羽化登仙后,被他生前医好的妓女凑资把他看病的岩石洞盖成一座小庙拜祀,香火鼎盛。

  黄得云初入南唐馆为妓,见多识广的寮口嫂说起杨疮梅素种种花柳病症:

  “听老一辈的说,这些脏病跟鬼佬水手坐船一起来的,有百多年了。最先,葡萄牙鬼佬传到广州的。小时候听过一个故事,沙面一等一的红牌阿姑接了水兵过了毒,病得厉害,有个不怕死的鬼佬,赤眉红眼硬要睡她,嫖了不给钱,”寮口嫂双手一拍,“这下可好,老天把一身毒过给白嫖的鬼佬,不出几天眼烂鼻掉,整个人废了,阿姑全好了……”

  说着,寮口嫂叹了口气:“唉,吃这行饭的,特别像你们,接的尽是四处滚的鬼佬,防不胜防,认命吧!”

  她带黄得云到大伯公庙烧香求签,摘了一包袱庙旁榕树叶,寮口嫂说这棵大伯公亲手栽种的灵树,喝了叶子煮的汤水,清火去毒,脏病不得。

  全靠大伯公保佑,南唐馆整整两年送往迎来,黄得云遵守寮口嫂的一套防患方法:完事后立即上马桶,漱口、洗手。总算幸运,花柳脏病全没沾上,她几乎是姊妹群中唯一没吃过大伯公的膏丹丸散的。

  黄得云双膝并拢,深深拜倒在大伯公的神位前。她有许多难以启齿的心事,只有眼前这位专司风月的淫神可以心领神会。那天,她冲出佣妇阿梅妖术满布的柴房,阿梅额头上的蜈蚣刷的一声飞了起来,钻入黄得云的内脏,牵肠扯肚,使她天旋地转,扳住古井边缘,没命的呕吐,吐到她整个人被淘空了。她以为活不了了,呼吸只剩游丝,四肢沉重麻木。她命在旦夕,妖妇阿梅伙同牛头马脸,手拿索命绳,向她一步步走来……

  黄得云并没有死,她不过是经历妊娠初期的生理反应。随着怀孕一起而来的,却是强烈到她不知如何去满足的需求。她躺在异国情人不在、陡然空旷许多的弹簧床上,翻来转去,四肢无处发放。这张曾经一再使她以为置身天堂的床,少去了神仙美眷,变成她情欲煎熬的炼狱。在她无数不能成眠的夜晚,黄得云拉过被褥放在口中咀嚼。只要你肯回转,我愿意尽弃前嫌,重新来过。冤家,我的臀部需要爱抚,我的乳房逐渐在萎缩,我要你填满我需要被填满的空隙,狂蜂浪蝶癫做一处。我只想两情如醉如痴,云雨后,我娇眼拖斜,艳光点点。

  窗影移动,恍惚间,闲垂的锦帐似被撩开了,昏暗的床头似乎立了个人。冤家,是你吗?黄得云像从前一样,抬起自以为打扮得恨眉醉眼的脸,感到被一双温热的手捧着,然后一只只摘下她插了满头的玉簪珠翠,揉乱她精心梳成的发髻,让她一头青丝瀑布一样流泻到腰间。只要你肯回转,冤家,像从前立在床边,困惑而深情的望住我,伸出颤抖的十个手指,徐徐插入我浓密的鬓边,喃喃说些谜语般的,我所听不懂的话语。我对你情爱难禁,我只要你的身体。

  黄得云哀哀切切地祈求大伯公令她的异国情人回心转意,回到她身边,心底深处却清楚无比,一切都是徒然。今生今世,史密斯再也不会踏入唐楼一步。最后一晚之前,从他逐渐稀疏的足迹中,每一回捧住她的脸,史密斯研究那中国的、东方的奥秘,最后总是放弃的把她重重一推,推到床上,接着自己扑上去,覆盖她的柔若无骨的女体,攫获她,无比贪切,无比粗野的炽热的要她,死紧的贴住她的胸脯,好像怕失去她似的。史密斯在与她贴得死紧的那一刻,心中却感觉到有东西横在他们当中,硬要把他们分开,史密斯等待萎溃的到来,他好立刻从最紧密的接触抽离,把嵌在一起的肉体用力一掀,往旁边摔过去,自己翻身下床,暗自发誓今晚是最后一次来。

  史密斯不再回转,黄得云不知如何自处。她淫情愈盛,被情欲的火焰袭卷,她气喘吁吁,浑身悸动,辗转床上。最近十天半月,在她最绝望的时刻,她曾经起过这样的念头:也许前生注定她的肉债还不曾还完,索性狠下心,干脆走回老路重操皮肉生涯。用乱棍把阿梅那贱人打了出门,锁上唐楼,雇一辆人力车,连人带箱笼,走回八个月前的原路,回到南唐馆重张艳帜,过起瘟疫蔓延前送往迎来的生涯。

  大伯公庙榕树影影幢幢,不知什么鸟在枝叶间聒噪。黄得云下意识的抚摸微微隆起的肚腹,里面的孽种该如何了断?南唐馆为妓时,她曾经陪过秋影来求大伯公,那是在一船块头特别大的纽奥良水手上船回航一个月之后,从寮口嫂口中,秋影不止一次怀过可怕的怪胎:

  “这傻女想不开,说生个孩子好依靠,不卖了。想得可好,偏偏没生仔的命,肚子里的怪物等不足月,根本不成个人形,抢先伸出一只怪脚,脚趾的皮连在一起,黄黄的,像鸭子的蹼。半个脑袋,软乎乎的,看得透明……秋影这次又中彩了;作孽,又是蕃鬼佬下的孬种,难怪她不敢要了……”

  黄得云怀胎至今也不能说是顺遂。春园街长春堂的老中医替她把脉,诊断是胎火耗阴,肾阴不足肝失所养,血压高升,白天头昏眼花,夜半打冷颤冷汗涔涔。老中医为她开了一剂鱼腥草、黄苓、板蓝根、蒲公英、冬瓜子的药,缓和她气急胸闷。

  黄得云说起她前晚肚痛如绞,老中医面色凝重,把脉倾听胎儿的位置,却不得要领。也许时机太早,等多几个月成了人形再作打算,老中医说。与其受尽折磨等足十月,生出个缺头烂脚的怪胎,像秋影一样,倒不如也从大伯公求一剂草药,煎了喝下去,如行五里路,胎儿自然落下……

  怔怔望着大伯公的神位,黄得云犹豫了。

  5

  如果汤玛士牧师发现,两万多人的华人回乡大迁徙中,留在殖民地不预备离开的有南唐馆前妓黄得云,她此时正躺在跑马地成合仿唐楼的弹簧床上;如果汤玛士牧师发现他的年轻有为的教友亚当·史密斯,夜半徘徊在这娼妓邪恶满布的唐楼窗下,中邪一样不肯离去,汤玛士牧师一定会挺身而出,一手捧圣经,一手高举圣火,在唐楼设起宗教裁判的祭坛,审讯满心罪淫的女巫,判以火刑消灭她。以基督的名将邪灵从史密斯身上驱除,向他晓以大义,举出例子阐释女人天生是一条蛇,像黄得云这种女人,更是一条包藏万恶的毒蛇。中世纪教会把女人定义为“建立在阴沟之上的庙宇”,汤玛士牧师又引《圣经·哥林多前书》:

  “在肚脐以上肉体各个洞隙是纯洁的,肚脐以下是不纯洁。”

  他将谆谆劝解史密斯追求性灵生活,轻贱肉身,不可继续执迷不悟,而失去接近上帝乐园的机会。他必须透过信仰,求主赦免他的罪,因为“除他以外,别无拯救;因为天下人间,没有赐下别的名,我们可以靠着得救!”

  月光下,史密斯苍白得像纸的双颊泛起一丝红晕,他紧握唐楼的窗棂。汤玛士牧师、温瑟夫人、他的信教虔诚的母亲、青梅竹马的情人安妮,他们眼中他的秽亵的奸淫,道德的沉沦,史密斯表面上不敢辩驳,在他灵魂最深处,却知道牵引他半夜到唐楼窗下,除了炽热的色欲,是他对窗内的女人那一股绝望的柔情。她是他平生的第一个女人,他们在瘟神肆虐死亡深谷的边缘找到彼此,那种在天地之间找到另一双和自己一样惊恐、哭泣的眼睛的安慰,史密斯有生之年难以忘掉那种感觉。他向她匍匐过去,两人紧紧拥抱,女人温暖柔软的身体使史密斯封钉疫屋麻木的手,重新感到血液的流动。他们是瘟疫蔓延的孤岛上唯一的一对男女,注定要在一起的,牢不可破的结合使他们战胜了瘟神,从死亡幽谷边缘爬了下来,就是那缕温柔的牵动,驱使史密斯在率领洁净局的手下,手握火炬出发焚烧瘟疫严重的太平山区之前,他心中所想的,只是黄得云的安危。蝴蝶,我的黄翅粉蝶,我患难与共、相依为命的爱人。史密斯吩咐华人通译屈亚炳当下雇轿子把他的爱人接出南唐馆撤离到安全的所在。他不顾屈亚炳的诧异和反对的眼神。这是他对黄得云绝对的爱情,把保护爱人放在最重要的位置上。

  以后一段时间,寂寞的殖民地夜晚特别漫长,暗暗漆黑一片。跑马地成合仿的唐楼点着一盏灯,是仅有有亮光的所在。史密斯从半山官舍的阳台往下看,那盏灯是黑暗中唯一的温暖,招引着他前去,融化在她的柔情蜜意之中。

  呵,他的绝望的柔情!

  礼拜已近尾声,教友们纷纷离去,绕过教堂外一排昂扬挺立如英雄、绿叶成荫的红棉树,距离圣约翰大教堂不远的“闲话角”,亚当·史密斯被当成话题议论着,这些殖民地的教徒们,做完礼拜,穿过教堂斜对面的一条捷径,回到半山的家。小径幽深,尽头种满木槿,亚热带的气候里,终年开着碗口大赤红的花。一八九五年殖民地的英国女人,爱饶舌搬弄是非的一群中,有商人和小官员的妻子,走累了,喜欢在这里停下来休息寒暄,所有在教堂讲不得的闲话是非,此时此地全出笼了,逐一从当天礼拜堂高官夫人的穿着从头到脚评论一番,挑剔港督夫人帽子的绢花颜色花式不够新款,抱怨殖民地的天气和枯燥的生活,赞扬自己或别人的丈夫。最后低下声音,交头接耳,掩嘴议论男人的风流韵事,甚至情妇。社交圈流传的闲言闲语,不少是从这源头流传开来的。

  “……注意到刚才那辆马车了?停在教堂门口的那辆。”

  “艾米丽·汤玛士的马车,有什么奇怪?”

  “如果你不想知道什么人经常坐那马车,那就一点也不奇怪了。”

  “哟!究竟是谁?请快说!”

  卖威士忌酒商的妻子不愿轻易透露她的情报,先批评起汤玛士牧师的太太潘朵拉:

  “各位女士们看到了,潘朵拉今天那一身衣服,橘红色,我的上帝,她看上去像一座火山,焚烧的火山……”

  “亏她还是牧师娘,这身打扮!”

  “唉哟,露意丝,别那么小气了,她圣诞酒会没邀请你,到现在你还记恨?”

  行政署处长秘书的妻子冷笑一声:

  “哼,谁希罕那个宴会!参加的人回来批评得一文不值,音乐、鸡尾酒全糟透了,场面冷冷清清,客人巴不得早走——这个牧师太太简直太不懂规矩,谁巴结她,谁就被邀请!”

  “也难怪,她那出身……狄金逊夫人最知道潘朵拉的底细。可怜的夫人这一走,潘朵拉拔掉眼中钉,大可为所欲为了,看她复活节怎么安排!”

  “谁接到请帖,谁心中有数,”露意丝摊摊手,“别把我算在内,我可没被邀请。”

  她的眼睛狡猾地从一个个脸上看过去,被看的像秘密被撞破一样,有的心虚得涨红了脸,有的矢口否认,闲话角乱做一团,女人们互相侦伺,充满敌意。

  酒商的妻子收拾阳伞、手袋假装要离去。

  “女士们没兴趣知道艾米丽马车里的人,算了,我先走一步,下礼拜见!”

  “啊,我看到了,刚才在教堂前面,潘朵拉陪一个年纪轻轻的男人出来,难道他……”

  “玛丽安,那个男人是谁?”

  酒商妻子得到注意,重又施施然坐下来。

  “那个人呀,我问出来了,叫亚当·史密斯,布莱敦磨坊主的第二个儿子,去年初才来的,当洁净局的副帮办,狄金逊先生的下手……”

  “曾经是,”她被打断了,“现在洁净局的帮办是温瑟先生,他的夫人……”

  女人们威严地喝止插嘴的女教师,又转向酒商的妻子,央求她透露更多秘闻。

  “可怜的年轻人,看样子潘朵拉对他另有打算,你们看到刚才那一幕了,她几乎把年轻人硬推上马车……”

  “但不知把他——那个史密斯往哪里载?”

  “反正马车是艾米丽的。”

  女人们眨眨眼,交换暧昧的眼色。

  “有人亲眼看见了,艾米丽把那年轻人留在孤儿院,”酒商的妻子拖长声音,“每天晚上留到夜深。”

  “每天晚上……”

  闲话角的女人们听了,拿手绢捂住嘴,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只有酒商的妻子喃喃:

  “那个年轻人,瘦瘦长长,脸色很苍白,好像不太健康……”

  般含道孤儿院内,做完礼拜刚从教堂回来的艾米丽正在缝制给洋娃娃穿的小裙子,准备复活节的义卖,膝上摊着五颜六色的小碎花布,主妇们做衣服剩下的布料。艾米丽背脊挺直,专注而认真地缝着,一针一线含着奉献天主的喜乐。她坐在那里,灰色的眼睛澄明清澈,像天国里一朵纯洁的百合花,周身环绕一轮圣徒的光圈,圣洁得令史密斯感到不可触及。他必须仰望她,她因瘦削而显得更长的纤细脖颈,擎住的头,仿如距上帝极近。艾米丽没有阴暗的忧伤,不懂罪恶的情欲,那道光圈把史密斯摒弃在外,他走不进去她的里面。

  史密斯怔怔望着这纯洁如百合花的圣女,心里随着那一缕绝望的爱情,飞到唐楼那个肉身温暖如春的女人。蝴蝶,我的黄翅粉蝶。她把生命毫无保留的交托予我,她全然依赖、信任我,她把我带入这出奇的、热烈的痛苦之中,而这痛苦又不是没有爱的成分。

  蝴蝶,我的黄翅粉蝶!

  6

  拜别大伯公,黄得云犹豫着,但最后还是从庙祝手中接过那一包红花草药,心事重重地沿着伊利近街信步走着,不知不觉来到水坑口这一片烟花地。她回想昔日与青楼姊妹们拜完大伯公,相偕嬉笑回妓寨,心中伤感。眼前风景依旧,以花筵出名的“杏花楼”、“寿而康”等酒楼扎花结彩招牌高挂,两旁屋宇如雁翅,碧窗红槛尽是销金的妓寨,此时晒着暮春日午懒洋洋的阳光,深垂的珠帘内杳然无声。昨夜留连酒楼的饮客、妓女至今仍高卧未起,一等入夜这里红袖浅斟,饮客衔杯,酒色财气又是另一种风光。

  黄得云伫立街口,怀想从前夜夜浓妆盛服,艳光辉耀的娼妓生涯。也许真被南唐馆的寮口嫂说中了,她软骨轻躯,天生注定吃这行饭,这辈子注定来还肉债。要是这时候,迎面走来的是她从前南唐馆的旧识,哪怕是一个扫径浇花的仆人,黄得云也会见了亲人似的,急步上前相认。

  万一碰不到熟人,她还有一条路走,可找回倚红阁的倚红,和她商议做个自由身,不卖断给她。调理她当琵琶仔的倚红已经把她卖过一次了,黄得云对她毫无亏欠。她可到这半掩门的娼寨觅个房间,饮食佣妇由倚红阁供应,挣来的皮肉钱一半分给倚红。黄得云相信自己重操旧业,台脚必旺,旧雨新知前来捧场,将令她应接不暇。

  沉醉于旧日的笙歌肉林,黄得云想象她回到南唐馆,捏着绣花手绢的手微微一扬,掀开百鸟朝凤的苏绣门帘,沿着乌漆楼梯款步上楼,回到尖顶阁楼。这依山而建有若腾空悬立的阁楼,曾经使初入娼门的黄得云感到是个被幽禁尖塔的女囚,无路可逃。此刻她却想念那堆满织锦枕垫、铺着鸳鸯好合床罩的大床。一等天黑尽了,阁楼向着罗马天主堂那扇大窗,变成一扇黑色的屏风,黄得云悉心打扮妥当,款款从梳妆镜前起身,仿如屏风镶嵌的丽人活动了起来,袅娜的向前走去,与涎缠的恩客共度良宵。

  转过荷里活道,摆花街在望,黄得云心中感触深深。那晚湾仔大王庙看神功戏,“武家坡”才演完,她突然害怕南唐馆的鸨母、龟爪会拿绳子从后面向她移近,趁她没有防备,拦腰绑住她,架回去妓寨重操淫业。黄得云等不及戏散,拉着佣妇阿梅,钻出看戏的人潮,起了投奔优天影粤剧团远走香江的愿望。才不过三个月时间,此时却对着南唐馆急急奔赴,两种截然不同的心情使她自嘲的轻笑起来。

  瘟疫盛行时,立在她窗下卖神油防治疫病的江湖郎中早已不知去向,黄得云乘轿离开南唐馆时,委弃地上的红纱灯笼也被移走了,独剩挂灯笼的铁钩在檐下难以感觉的细风中兀自摇晃。瘟疫过去已久,何以南唐馆连盏新的纱灯都没换上?黄得云纳闷。她推开大门,咯吱一声,掀起百鸟朝凤的苏绣门帘,一股肉眼看不见的灰尘扬了开来。南唐馆一片死寂,在暮春日午中沉睡,和水坑口的酒楼一样,这儿也是属于夜晚的世界。等到太阳下山,寻芳客才出动饮宴征歌逐色,龟爪仆妇在后边吆喝推挤乱成一团,而黄得云和其他贩卖色相的姊妹,在各自的房间对镜梳妆,插上最后一枝玉簪,等候饮客飞笺传召,好轻移莲步,前去侍候。

  黄得云一进南唐馆,像回家一样舒了一口气。妓院经过瘟神肆虐,难得厅堂陈设依旧:酸枝木的鸦片烟床、珍奇古玩陈列椅柜,精工刺绣的靠垫、枕头、金漆屏风全在原来的位置。幽暗的光线下,丝织绣纬似乎残旧了些,散发出一股黯淡的辉煌。黄得云踩着地上花团锦簇的天津地毡,每走一步,脚下冒出一蓬烟尘,她浑然毫不察觉。困难的爬坐吧台前的圆凳,胳膊支着吧台,黄得云像从前一样搔首弄姿,回味那些喝得醉醺醺的鬼佬投向她旗袍叉开露出的小腿,恨不得一口吞下她的那种淫猥神情,她扶着头笑得很轻佻。

  吸嗅消毒瘟疫的硫磺余味,坐久了,黄得云渐渐感到不太对劲,本来应该很熟悉的周遭怎么愈看愈觉得陌生。印象中,酒水川流不息的吧台从没像现在这样被收拾得整整齐齐。她掳过一只空的啤酒杯,摸到杯上积了厚厚的灰尘,吧台经久没用,也蒙上白色的灰,角落四处高几上的五彩花瓶,灰蒙蒙的,瓷器一点也不透明。黄得云下了高高的吧凳,伸手拂过之处,指尖全是沙尘。她仿如闯进一个长埋地下、荒废已久的屋子,再待下去就要更往下陷。她必须回到熟悉安全的所在。黄得云抱住乌漆的楼梯扶手一步步往上爬,她相信等一下上到阁楼她那珠箔低垂的房间,她才会真有回家的感觉。那天她拎着箱笼从阁楼梯间染疫昏迷不醒的龟公身上跨过去,乘亚当·史密斯派来的轿子离开南唐馆,走时匆忙,但记得那把玫瑰椅斜侧一边,对住窗外,等着她回去坐下来做她的白日梦。等一下她重新坐回那把玫瑰椅,心中会想些什么样的心事呢?

  阁楼房门深闭,黄得云反而气怯心虚,不敢上前拍门,她害怕房里想象不到的景象令她在毫无防备之下一时应付不过来。调匀呼吸,蹑手蹑脚上前把耳朵附在门缝倾听,里头静悄悄的,毫无声响。黄得云记起五斗柜里那双忘了带走的绣花拖鞋,那只精巧的音乐自鸣闹钟,从前放在五斗柜上滴答,使妓寨更漏长。还有床旁的小梳妆台,临走前忘了拉下红缎罩住镜子,那面椭圆型的镜子该蒙上一层厚厚的灰尘吧?黄得云心中悬念,手里握住门把一转。门锁住了,扭不开。她不顾一切拍门,里头毫无动静,有家进不得的懊恼令她抬起脚去踢门,心中期待奇迹似的一脚踢开它。这扇平常任何男人都可进出无阻、随便可开的门,今天却掩得死紧,负气的不让主人进来。

  遗憾的是黄得云对于南唐馆暗藏的机关有所不知,这儿与附近所有的妓寨有同样的装设:每个房间都暗藏窥伺的眼洞,用以侦察妓女的一举一动,防备不驯服的妓女里应外合爬窗卷逃,或上吊寻短见,白白损失妓院滚滚财源。妓女私下向嫖客“斩白水”拿到的馈赠往往还没来得及藏好,鸨母已经立在门口向她伸手上缴,也全拜眼洞之赐。可惜黄得云警觉性不够,要不然摘下外墙挂的那幅蜜蜂戏蝶苏绣,垫起脚跟朝圆洞往里一看,房内的景象包准她大吃一惊。

  7

  黄得云悻悻的回到街上。隔壁兰豆夫人彩色玻璃的门大开,艳窖污秽恶臭的帐幔绫罗衣丛中,有东西在蠕动。鼠疫蔓延,摆花街一带的妓院人去楼空,海岸边娼寮日夜接客二四寨的低级土娼,趁机混入,正在白昼宣淫。黄得云对那一团蠕动吐了一口口水,夷然的别过脸去。如果她知道自己进不去的阁楼也被土娼、下流的嫖客进驻,床上凌乱污秽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她的反应恐怕不止夷然不屑地别过脸去吧?

  经历过这一切,黄得云不得不承认这烟花地带尚未从瘟疫后恢复过来,刚才沿路珠帘低垂的酒楼、死寂的妓院并非在日午中沉睡,而是关门停止营业。黄得云举目一片萧条。既然南唐馆的旧识已不知去向,她另一处可投奔的,只有倚红阁,但愿倚红蓬着头横床直竹正在吞云吐雾叹鸦片。四年前,人口贩子把黄得云带到倚红的烟塌前,一股异常的焦香呛得她喉咙发痒。初次月经来潮,腹痛如绞,倚红命佣妇扳开她的嘴,让她吞下烟土镇痛。再怎么也想不到有朝一日,她在跑马地成合仿的唐楼也会步上倚红的后尘,与芙蓉仙子结缘。

  为了抑制怀孕后出奇强烈的性欲需求,黄得云在唐楼的四柱床点起一盏烟灯,陪她度过漫漫长夜。一吞一吐之间常常把她带到一个眩晕之地,黄得云无处发泄、焦虑辗转的身体得以慢慢松懈下来,四肢平服的贴到床上,所有牵肠挂肚情爱恩怨纠葛,被情人抛弃的沮丧伤感,怀着负心人的骨肉,此后何去何从,对茫茫未来的恐惧,全都随着吐出来的白烟,渐远渐去了。黄得云好似爬入一个安全的洞穴,唐楼不分昼夜帘幕低垂,点着鬼火似的烟灯。她扬手打发为她烧烟泡的佣妇阿梅,黑暗中摸过那把描金的小茶壶,对着壶嘴啜了一口浓茶,她很喜欢洞穴里与世隔绝的寂静。

  恹足鸦片,似睡非睡中,黄得云脑中异常的清醒。在这种状态下,童年零碎的记忆或过去岁月早被遗忘的印象便一幕幕浮上来,跟着记忆而来的是种种幻象:

  小时候常爱跟它比高的故乡天后庙那对石狮子,在她眼前膨胀着,像灌足了邪气一直涨,涨大到她肉眼所不能容纳……稳坐如山的天后塑像也在晃动,快要挣出重重围幔,挣破庙顶飞天而去……然后是一个重复呈现的景象:东莞故乡荒凉的墓地,出葬的行列,打扮古怪的吹鼓手领着呼天抢地的嚎哭,却听不到哭声的孝子。村野苇花白茫茫一片,黄得云在似睡非睡中,看到一具披上灿烂寿衣的骷髅,在白色孝服中波动,没有肉的脚骨趾套上一对寿鞋,鞋底干净如新,鞋面绣了一对紫凤凰,她觉得眼熟,却不记得在哪里见到过。

  为了找寻异国情人史密斯,她一早出来。此时鸦片烟瘾发作,双膝发抖寸步难行。她勉强靠在威灵顿街口粉菊花的胭脂店门口,两扇店门紧闭,粉菊花也不知去向。她是从澳门过来讨生活,年纪大了,不再干倚门的营生,又舍不得离开,拿了积蓄在威灵顿街租了一个店面,以澳门过来的水货、胭脂水粉、口红香水、胸罩吊袜带吸引舍得花钱打扮的欢场女子。瘟疫蔓延之前,粉菊花生意热络,莺莺燕燕挤在不大的脂粉店,对新到的洋货评头论足,黄得云也曾夹在其间,看中一件西洋女人的束胸,腥红的颜色,穿上去可以把两只--托得高高的,中间现出一道深深的乳沟。她后悔当时没买下来,说不定穿上它,史密斯看那道乳沟,会留恋不舍得离她而去。听见多识广的寮口嫂说,兰豆夫人艳窟的洋妓,便是靠两只雪白的--挺露出来,中间挤出一道深深的乳沟来俘虏男人的。

  黄得云冷汗直流,呻吟的转过头,墙上那面椭圆型的镜子仍悬挂在那儿,有那么一次她曾经对住那面镜子照了又照。那只店里新到镀金的耳坠子,黄灿灿映得她眉眼生辉,可惜她戴不来西洋式的夹扣,夹得她耳垂发痛,只好心疼的摘下来还给粉菊花。她难忘镜子里自己焕发的容光。

  极其自然地,她把脸往那面镜子凑上去,被打破了的镜子照出支离破碎的她的影子,黄得云见鬼一样大叫一声连连后退。那张眼皮浮肿、颧骨突出、双颊凹陷又青又蓝的脸,泛着一层黑油的枯萎的脸不是她的,那是倚红阁老鸨倚红的脸,她有一口黑色、令人恶心的牙齿,桃红亵衣上的颈子瘦得皮包骨,骷髅一样。啊,那双寿鞋,她记起来了,第一次站在倚红烟雾腾腾的鸦片烟榻前,搁在榻前酸枝大方凳上的那双黑缎绣鞋,鞋底崭新,穿鞋的人似乎从没下到地上走过路,鞋面绣的是一对紫凤凰。幻像中一再出现的出葬行列,披着斑斓寿衣的骷髅,那是倚红的葬礼,亦或是她自己的?

  剧烈的颤抖使黄得云再也支持不住,背脊沿着墙滑下来,蹲到地上,双手蒙住头脸,不能面对她自己。镜中的显影令她羞耻与绝望。在这一刻,她恨不得狠下心,舌头一咬,死了算数。她已经山穷水尽,再也无路可走了,连天生的如花倩影也给鸦片烟毁了,她原先想靠色相重操旧业的计划,也和那面残镜一样破碎了。

  上下牙齿震颤,咯咯作声,黄得云运用十个手指扳开牙齿,把舌头含在当中,找寻力量预备咬掉它,了此残生。黄得云闭上眼睛,周遭的景物、她的残姿败影全部隐逝了,挣扎过后的平静从她心底冉冉升上来。黄得云不再畏惧死亡,她双手合十,朝着家乡的方向拜了下去。

  一阵杂沓的脚步声,排山倒海从上面轰响而来,震撼街心,打断黄得云轻生的念头。她挺起身张开眼,立刻被眼前的景象吓得跳了起来,她拚命揉着眼睛,以为又是鸦片作怪所产生的幻像。

  黄得云目击了一八九五年两万华人为反抗政府的新住宅条例,携家带眷离开香江回到广东乡下的大迁徙场面。

  这个历史性的大迁徙此时正在她眼睛底下进行着,一波又一波的人潮背负肩挑,赶着成群鸡鸭猪只从太平山街下来。男人们愠怒形之于色,一脸激愤不平迈开脚步发誓有生之年再也不愿重踏英国鬼统治的香江一步,手抱背负孩子的妇人伸出手臂拭泪,频频回头,舍不得被迫抛弃的异乡的家。

  他们要回老家,携家带属,赶着牲畜下坡到海边搭船回到他们来自的故乡。黄得云也有她的故乡——她刚才拜别的东莞。她是在桂花飘香的深秋被绑架离开的,几乎整整四年了,但不知受惊吓的弟弟回魂了没?她就是到天后庙为弟弟求灵符被人口贩子绑架来卖给青楼的。她走了以后,家中田里水车没人踩,父亲患着肺痨不能下田,她担心田园无人经营任自荒芜。她四年的香江生涯,东莞同村女孩几辈子加起来也比不上她一人的经历。然而到头来,又是一无所有,做梦一样一场空。应该是她回家的时候了。

  黄得云随着回转老家的人潮,一级级走下石板街,走完最后一阶。她回头往上看,香江四年确是一场梦。四年前她迈着前几天还踩水车灌田、正在抽长的腿一级级蹬上石板街,展开她的风月营生,四年来她已走完了全部过程;销金帐里逞尽风流的滋味,她尝过,她刻骨铭心的爱过,也被短暂的爱过,被异国情人抛弃后,她回转烟花地,有心重续青楼梦,奈何瘟疫肆虐前,摆花街沸地笙歌海、排山酒肉林的风光不再,残镜的显影镜花水月总已成空。黄得云拍拍裙摆的灰尘,都过去了。她永远告别石板街,只要她活着的一天,她再也不会走回头路了。

  她可以回家,回到东莞她的故乡!   


  1

  香港从一开埠,便展开了人与自然争地的战争。

  一八四一年,英军最早从大笪地登陆,首先犁平了怪石嶙峋、弯曲如锯齿的海岸,接下来动用华人劳工挑泥筑路,沿着长长的海岸线修筑了殖民地第一条道路——皇后大道。维多利亚城初具规模后的形状,是狭长如带,东西距离太远,不利于市区的发展,偏偏这石头岛山坡又多,平地稀罕。唯一可行的是向大海延伸,与自然争地,利用凿山挖取的沙土,来填浅海浅湾创造新的土地。开山填海一起进行。

  这项人与海争地的工程,开埠后几任总督都只徒负理想,具体工作无以进行。原因出在港岛滨海的海岸,早已被势力凌驾总督之上的鸦片烟商、洋行大班分段占据霸住,他们将自己在岸边自设的私家码头、仓库拥为私产,外人——包括殖民地政府无权涉足。第九任总督宝灵为了实现填海的梦想,下令向鸦片烟、洋行大班征用海床,把海岸线往外移,便遭到强烈反对引起纠纷,洋商联名向伦敦殖民大臣抗议。

  被迫不得不让步的宝灵总督大为忿慨。

  “想不到海外商人支配当地政治的潜力竟如此庞大。”

  大班们得寸进尺。有年强烈台风摧毁了中区海旁堤岸,总督宝灵借这机会下令各段业主担负修筑堤岸的费用,大班们对殖民地政府的土地租赁法例置若罔闻。总督不甘颜面尽失,寻找法律途径,演变成政府控告市民破天荒创举,结果成立特别法庭,输的竟然是总督宝灵。

  开埠初期,统治香港的顺序为:鸦片烟商渣甸、马会,最后才轮到港督。

  然而,人与海争地势在必行。经过专家探测勘察,香港沿海港湾多、水流慢,在浅海地区进行填海,可提高深水海岸线的利用率,而不致乱了水流。殖民地政府看出填海造地大有利益可图,不仅不必付昂贵的代价从私人手中收买,还可以将新填地出售,从中牟取巨利。

  到了第十任总督德辅,终于和洋行商家取得共识,在他任内,进行第一次填海工程。一八六二年使滨海第一条马路皇后大道,让位给以他的名字命名的德辅道。

  香港岛大规模的填海是在十九世纪末期,从加尔各答来的保罗·遮打,曾经在彼邦任职银行助理,凭他天生敏锐的商业眼光,看出苏伊士运河通航后,香港转口港的地位上升,他自掏腰包投资西区坚尼地城的填海计划,大获暴利。遮打食髓知味,与殖民地政府联手填海,选定从西环煤气厂到中区的海军船坞沿海计划造出六十五英亩地。一八九○年趁英国皇家亲戚干诺公爵来香港旅游,请他主持奠基礼,投下第一块填海的石块。野心勃勃的遮打看准新填地是最佳生财之道,与渣甸大班合组置地公司,预备大展手脚经营中区填海之地的房地产事业。新填地成为聚宝盆,置地公司更是殖民地发展的缩影。日后保罗·遮打被英国皇室晋封爵士,并以“香港殖民地之父”的称号闻名。

  开埠以来最大规模的填海工程如火如荼地进行着。

  公元一八九四年夺去二千五百四十七条性命的鼠疫过后,总督罗便臣兴建大潭水塘改善华人区食水供应,又雷厉风行加紧地下水道的工程。一八九五年颁布一条更严厉的建筑法例,计划拆除全香港不合卫生的唐楼,比率高过十分之一。居民群众大哗,一见华人领袖轿子经过,即丢石头泄愤,指责华人社会显达没能上达民情。殖民地政府的法令志在必行,华人以消极的行动抗议,两万多人携眷带属,搭船离开香江,回原居地的乡下。香港展开了历史性的大迁徙。

  在这悲壮的大迁徙行列,跟在队伍后头,有个肚腹微耸、模样邋遢的年轻女人,两手空空踽踽走着。在这不论男女老少,合家个个肩挑背负全部家当,嘴里吆喝猪只、家禽、孩子上路的搬家队伍中,空手而行的单身女人似乎不属于大迁徙的行列。

  这女人便是公元一八九二年被人口贩子从东莞绑架卖到青楼的黄得云,四年来她浮沉香江,经异国情人亚当·史密斯豢养,又被抛弃,动了重回青楼之念,最后还是一场空。黄得云一级级跨下石板街,驻足回视,仰望刚走下的石级,石板街上的脂粉烟花生涯对她已成过去。她告诉自己:是回家的时候了。怀着腹中异国情人的骨血,她要搭船回到遍植香木的故乡东莞。

  迁徙的人流向港岛的西环慢慢移动过去,在水坑口的岸边,渔船舢舨的风帆已张,等着载他们回到他们来自的地方。

  黄得云脚下不由自主朝着相反的方向走过来,她在寻找四年前上岸的毕打码头,她好上船沿着原路逆水而上,在船舱睡了几个日夜便可回去东莞老家。她记得抵港那天,从船舱黑暗的底层被拖到甲板上,不知身在何方,一座山好像从水中冒起,山脚下一排不很整齐、奇形怪状的大房子,飘着红蓝色相间的旗帜。黄得云揉揉眼睛,又发现码头人头攒动,那些拉人力车的车夫、吆喝连连的小贩、肩扛货物的苦力,他们短衣布鞋、盘在头顶的辫子并不使黄得云感到陌生。然而,与码头遥遥相对的一座钟楼,奇怪的样式使她以为来到异乡。

  她还记得比屋子还大的轮船,铁索泡浸海水的生锈腥咸味混合岸边熟食摊的鱼蛋鱿鱼,所产生的异味。黄得云一手抱住肚腹,一手掐住喉咙,不敢往下回味,怕她怀孕的肚腹承受不了刺激。

  转入皇后大道与毕打街的交会点,迎面红砖钟楼风情依旧,黄得云放下心。码头应该在前面不远,那儿舢舨、渡轮,各式各样大小船只云集,她将在众多船只中,辨认出其中一艘小船,好言央求船家让她上船搭乘驶向东莞故乡。黄得云记得载她来香港的那艘舢舨,土褐色的风帆有几处扯破及补缀的痕迹,船头涂红色的油漆半褪,插了一只三角形的黄色旗子,她回想东莞天后庙为弟弟求灵符,好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黄得云快步前走,她要赶快找到那只篷顶的竹席因台风吹打歪向一边的舢舨,它船头插的黄色三角旗这么多年颜色一定褪了。

  立在红砖钟楼前,怎么回事?本来应该放眼看过去蔚蓝色的海,笼罩在滚滚黄尘之中,那个异味杂陈、人头攒动的毕打码头不知去向,四周飞沙走石面目全非。几年前码头卸货的短衣苦力、吆喝的小贩、人力车夫个个变了个模样,变成头戴笠帽、肩挑黄土的筑路工人。他们加入人与海争地的行列。这些现代愚公一锄头一锄头把陡峭的土丘削平,合力移走挡路的岩石,挑着铲平丘陵的一担担沙石,迈开人定胜天的自信步伐,把沙土倒入海边的浅滩,使沼泽变成硬地。筑路工人在吆喝中同心协力把大海往外一寸一寸赶出去,他们混合黄泥、汗水的脸上是一种义无反顾的坚定神情。一担土洒下去,腰板直起,穿草鞋的脚狠狠往下踩。他们是在为自己的子子孙孙与大海争地,他们的世世代代将在这争来的土地安身立命建立家园。

  黄得云在黄泥浆里一脚高一脚低地踩着,遍寻不获四年前她下船的码头。如果她真的想搭船回故乡东莞,趁现在还来得及,她应该赶快往西环沿岸走,在水坑口有渔船群集,迁徙的人潮扶老携幼争先恐后上船。黄得云后悔刚才擅自离开队伍。趁还来得及,她抽身回转,从黄泥浆拔起脚。突然。一阵天崩地裂的轰隆巨响,跟着地动山摇,滚滚浓烟从北边的海湾升起,石块冰雹一样倾盆而下。黄得云抱头蹲在泥中,以为自己完了。

  “好嘢,又倒了一座山!”

  工人们兴奋的齐声呐喊着。英国殖民者把炸开满清大门剩下的炮弹另做用途,用来摧毁中环海军船坞旁挡路的一座小山。被吓糊涂的黄得云双手保护肚腹,好一会才清醒过来,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蹲在黄泥浆里,前面躺了个药草纸包,她蹲下时从身上掉下来的,大伯公庙求得的红花草药,庙祝交给她时嘱咐她拿回去煎了,空腹喝下,不出两个时辰,人如走五里路,胎儿自然打下。泥浆上飘浮的草药包,捆着细绳子,上面印着大伯公神的灵符,两只交叉的刀戟尖锐如箭,好似凌空飞起,四只齐齐朝她肚腹刺过来,就要剜去她腹中那一块肉。黄得云惊愕失声,跌坐泥浆。她伸出脚把药草包的刀戟掩埋在黄泥浆里,她用尽力气往下踩,往下踩,直到它沉入泥土完全看不见为止。

  一念之间,黄得云决定不走了。四年前她下船的码头已不知去向,她回不去了,黄得云一无所惧地从黄泥浆中站立起来,她有腹中的生命和她相依为命,她要在这新填地自筑家园。

  黄得云回到跑马地成合仿的唐楼已是黄昏,西斜夕阳照着两扇门大敞,她以为唐楼遭了盗贼,最近海盗上岸抢劫时有所闻。黄得云趴在墙角谛听了半晌,屋里毫无动静,她挨着门边蹑足一步步进屋。里面全无被翻动洗劫的痕迹。用来当卧房的客厅,四柱床帐幔深垂,分不清昼与夜,和她早晨离家时没有两样。弹簧床摆置的鸦片烟具在幽微的夕阳下像一座隆起的坟,等着她躺下去,爬入黑暗的洞穴,年深日久,一直到最后一口气。

  撩开帐幔,扑鼻一股昨晚烧烟泡的余味,黄得云这时的心情倒宁愿盗贼光顾,把这一套烟具给偷了去,最好一并扯下卷走中环丝绸行买的纬幔纱帐,把她的过去全部捎去,省得她动手。黄得云扬声唤佣妇阿梅,得不到回应,后院井旁晾着换洗的衣物,在黄昏的风中无声飘荡。柴房门半掩,不见佣妇的影子。

  佣妇阿梅终于受不了虐待,趁黄得云外出逃跑了,她又像上回一样,坐在快活谷坟场的铁门下哭泣。八个月前,阿梅侍奉的另一个女主人吞鸦片自杀后,她也坐在这里痛哭。所不同的是这次阿梅浑身上下没一块好肉。警察把遍体鳞伤、无处投奔的孤女送到华民政务司署,最后交给保良局收容,阿梅在这慈善机构学工艺、缝纫。这个连自己姓氏都不晓得、可怜无依无靠的孤女总算暂时有了个安身之处。

  为了报复黄得云的百般残酷虐待,阿梅逃走之前,抓了块砖头敲破水缸泄恨,水从厨房漫出来,湿了黄得云脚下的布鞋。她从屋后踩到屋前,每一脚下去都是一个足迹,印得到处都是。这个家是她的,前前后后都印有她的足迹,每一时都是她一个人的。三个月前她的异国情人亚当·史密斯一去不复返,现在连佣妇阿梅也逃走了。偌大的唐楼只剩下她一个人,她可以重新来过,准备一个干净温暖的家,和她腹中的生命一起过。

  黄得云动手摘下四柱床的纬幔纱帐、床头并排的鸳鸯枕。这里不再是舞髻堕钗逞尽风流的温柔乡,也不再是绮情无尽,围困她的相思愁城,黄得云把陪伴她渡过晨昏无数的鸦片烟具从床中央掳过来,连同那只泡俨茶的描金小茶壶一并拿到后院丢掉,卷起昼夜不分的窗帘,让月光以及明天早上的阳光进来。最后黄得云为自己烧热水,她坐在木盆内洗澡,下颚顶住膝盖,热水淹过她的脖颈,洗尽一头一脸的污秽。明天一早她将去春园街找长春堂的老中医开一剂安胎药。

  2

  鼠疫过后,香港殖民地的英国军医及为数不少的西人社会人士联名上书总督罗便臣,要求停办东华医院,理由是东华医院以中国草药头医治患者,军医们对中医治病的功能大表怀疑,而且中医不懂人体解剖,也缺乏细菌学的知识。鼠疫期间,东华医院不仅对疫病束手无策,就连命丧草药的尸体,也没经过解剖即埋葬,死因不能确定。军医们认为中医不适宜医人,东华医院的设备不够完善。

  解散东华医院,改为公立平民医院,采取西医治病的建议书上呈总督,罗便臣不得不正视这问题,下令组织一个五人调查委员会,以调查报告结果来决定东华医院是否应该停办。

  香港开埠后,西医一直稀罕。到了一八八○年间才有些澳门的土生葡萄牙人、来自南洋群岛的白种人,自称精通西洋医术悬壶于世,诊病的对象仍限于西人。由于西医不够敷用,殖民统治者便以尊重华人习俗为理由,听任中医用家传自配膏丹丸散或生草药治病,但不称中医为医生,地位大有别于以医治洋人为主的西医。

  一八七二年,华人社会乐善好施的名流贤达受西人慈善观念的启发,捐款集资建立了免费提供义诊的东华医院,对象是生病无钱投医的贫苦华人,一星期三天免费施诊赠草药。医院内设有煎药的大厨房,几十个风炉和茶煲,提供给无处煎药的贫苦病人使用,让他们可服下院方代煎的药再离去。

  几千年来中国人代代相传延用的草药中医,在殖民地遇到了有史以来首次挑战。

  五人组成的调查委员会,其中有一位华人当点缀,这是统治者一贯的伎俩。一个凄风苦雨的四月早晨,洁净局的副帮办亚当·史密斯领着华人通译屈亚炳,陪同调查委员来到东华医院。其中华人委员以熟悉中药为藉口缺席。一早医院的主席、值理长袍马褂立于大门口恭立,个个抱着随时退位让贤西医的决心,无意留恋。他们心中清楚难以违抗统治者旨意,委员们巡视调查不过是虚应文章,但还是鞠躬哈腰谦卑相迎。

  首先巡视贮存草药植物的库房。委员们看到有些枯黄、大多数仍然新鲜的草药堆积成小山,他们想到山顶家中花园,园丁拔草推过草地堆积的青草堆,只是味道没这么腥香。根据《本草纲目》,明朝人编的中国医书,华人通译词不达意的解说,这堆草里藏了几百上千种能治病的药。委员们微笑着,屈亚炳也以微笑附和。他们的视线被烘炒制药的过程吸引了过去。几个光膀子的工人站在一只奇大无比的黑色铁锅前,炒菜一样翻炒锅中的植物。

  华人治病吃的药是炒煮出来的。草药头加热,腥香刺鼻难闻,委员们借故做笔记,走出制药库。隔壁的配药房也使他们大开眼界。红烛线香供桌上方,挂着神农氏的神像。中国的药王。华人通译说明神农氏是中国医药的祖师,盘古开天辟地,神农氏教民耕种采五谷,传说他用威力无边的赭鞭鞭打百草,打出药物的性能。委员们仍旧微笑着,笑容的不信与轻蔑加深了这是传说神话。屈亚炳也微笑着。长袍马褂的中医主席、值理体会出那笑容的含意,赤红着脸,恨不得引经据典,掏出神农尝百药,一日达七十种的记载,可惜鸡同鸭讲无从沟通,只好悻悻拧头。

  委员们把兴趣集中在那个倚墙而立,庞大无比的药柜。他们注意每一个抽屉上的中文字,上面标明不同的药名。屈亚炳请主席例举几味中药与性能:麻黄止咳上气、常山抗疟疾,苦栋驱蛔虫,石膏清热,妇女调经用当归,止痛的是乌头、柴胡可解热……药柜上头那一排青花瓷罐、铜、锡药罐做什么用?用来存放比较珍贵的药材。配药的员工站在黑漆柜台前,手拎一把小秤,照中医开的药方——一手手龙飞凤舞的毛笔字配药。

  中国人吃的药是拿秤子称的。

  然后是三面开窗的煲药房,煲药的炉灶几乎和屋子一样大。灶面每一个小圆孔,摆着小茶煲,圆孔多得像蜂房,女工在热如烤炉的温度里,汗流浃背为病人煲药。委员们探头进去,看到女工用钳子钳起煲好的药汁,墨汁的颜色,冒着烟,一股薰人欲呕的怪味。几千年来可怜的中国人生病,就必须喝这些草煮的黑色的汤。委员们叹息了,他们心目中的医院是西营盘的国家医院,一进去,触目尽是白,雪白的床单,耀眼的白墙,晶亮透明的玻璃壶、温度计,闪闪发光的手术刀,还有空气充满消毒药水的味道。

  上星期天,史密斯还去探望汤玛士牧师的女儿艾米丽。耶稣受难的那个晚上,艾米丽心绞痛猝发被送到医院,三天后圣约翰教堂庆祝耶稣复活的早餐却完全没有喜乐的气氛,孩子们穿着过节的服饰,在院子花丛中静静地寻觅复活蛋,一有发现,也捂住嘴不敢欢呼出声。大人们坐在教堂内比往日更虔诚地祈祷主耶稣赐福神的女儿,让艾米丽早日康复。

  早餐庆祝会结束后,平常聚集闲话角谈论殖民地西人圈子是非的妇女,由小官员的妻子露意丝带领,成群来到主教府安慰病人的母亲潘朵拉。所有人前嫌尽弃,湿着眼睛轻问医院探病的时间。

  亚当·史密斯独自一个人,绕过圣约翰教堂来到植物园。他在一棵亚热带的棕榈树前默立良久,动手轻触树干上挂的牌子,心情沉重。这种棕榈是艾米丽带领孤儿们到九龙后山收集植物标本时发现的,伦敦植物协会以她的名字命名。

  离开那棵棕榈树,史密斯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到中环皇后大道买了一架双筒的望远镜。艾米丽曾经答应等到秋天候鸟南飞时,带他到米埔教他观察辨别不同种类的鸟禽。

  “每年到了秋天,两百多种各式各样的候鸟从西伯利亚飞来,停在米埔的沼泽地,吃虾蟹泥鳅当补给,然后向南飞到澳洲去。史密斯先生,想象一下,两百多种候鸟飞过香港上空……”

  那天艾米丽兴致很高,她大谈观鸟之道在于耐性,用心观察与辨别认识,当中其乐无穷。

  “鸟在飞,飞,没一刻停下来喔;而真正有经验的,可以从望远镜辨别不同种类、形状、羽毛颜色的鸟,有趣吧?”

  艾米丽建议下回到上环华人菜市场采购孤儿院伙食后,顺便到皇后大道的仪器店看看伦敦新到的望远镜,她凭经验将会帮史密斯选一副功能良好的双筒望远镜,防潮性高,倍数是七点五至十倍的,比较适合他这初学者观望。

  “……太久远了,等到秋天候鸟南飞……”

  “对真正的观鸟迷来说,候鸟南飞才真大有可观,”艾米丽兴致勃勃叙述她的奇遇,“我每年去观看它们,结果发现燕子会在同一个月、同一天飞回来,正好符合中国人的说法:一年一度燕子来归。奇妙吧?”

  艾米丽转了一下眼睛。同意等到秋天太久远了。“如果不等着观看候鸟,可到米埔看看其他的鸟类,春夏之交是个好季节。等复活节过了,筹款义卖告一段落,我带你去见识见识,尝尝观鸟的乐趣。”

  一只彩色斑斓的蝴蝶翩翩掠过艾米丽的肩膀,飞向院子里盛开的杜鹃花丛。

  “啊,蝴蝶,史密斯先生,我告诉过您吧,九龙荔枝角背后的山谷,长了一大片黑色的矮树,蝴蝶蛹最爱在树上栖息,一旦孵化出来——如果运气好刚巧赶上了,哇,千万只蝴蝶绕着矮树纷飞,那种奇景……最多的是一种黄翅粉蝶,一片金黄……”

  蝴蝶,我的黄翅粉蝶。荔枝角山谷的黄翅粉蝶飞入摆花街南唐馆,从屏风后衍化成一个彩绣辉煌的丽人,袅袅向亚当·史密斯走过来。她的领子、袖口镶滚了一圈灿烂的鲜黄。黄翅粉蝶的精魂。史密斯的黄翅粉蝶。激情时他这么低唤他的情人。

  “艾米丽小姐,我想我还是等您带我去米埔观鸟,我愿意等。”为掩饰自己起伏的情绪,史密斯又强调,“我可以等,真的可以等到复活节过后。我一直没忘记上次铜锣湾去看红棉花开,红珊瑚的颜色,把海水都映成红色,美极了……”

  “可是,蝴蝶谷的风光也太值得一看了,您听说过吧,一种香港才有的蝴蝶,黄翅膀的粉蝶,美丽极了,真像有些娇弱精致的中国女人。您也许见过吧?那种黄翅粉蝶。”

  他不止见过。他冰冷的双手掐入粉蝶的颈后,连衣带人给拎了起来,抛到床上。他粗暴的把蝴蝶压在下面,以统治者的姿态骑着她。他揿住纤细如瓷瓶的脖子,折断一样拗过去。最好有碎裂的声音。他恨不得一并扯裂两只黄色的翅膀,开膛剖腹,让她死在我的下面。“看我毁了你,毁了你。”你是我廉价豢养的女人,黄皮肤的女人,生来等着被我驾御统治、唯命是从的女人。我是你的神,从天主堂十字架尖顶走下来的白色的神,我要你无怨无悔的爱恋着我。蝴蝶,我的黄色粉蝶。在我的心目中,跑马地成合仿阴影重叠的唐楼,帐幔绫罗斜搭,飞龙雕刻、红纱宫灯、花瓶高几才是我的后宫,与床上脂粉艳光风情十足的我的女人一同栖息的、是尺来长的蜈蚣、放毒素的蜘蛛、成群结队的蟑螂、暗处的虱子、木柱里密密麻麻的白蚁、发青色的石灰墙上肚腹透明爬行的壁虎。同住的还有羊癫疯一发作,把身体蜷曲绕在古井打旋吐口沫的女佣阿梅。

  3

  亚当·史密斯最后一次梦游一样来到跑马地成合仿,徘徊在黄得云的唐楼窗下。

  夜黑星暗,潮湿的海风拂过他发烧昏热的额头。史密斯以为梦魇未醒,浸在墨汁一样漆黑的深海底,那一头恐怖的鱼,腹部长了四条桨一样的鳍,变成四只手臂,仿如要破窗而出,把我腾空抓起,丢掷到那个淫欲的陷阱。那个犬齿尖长的吸血鬼,摇晃她满头金钗玉翠,以她永不疲倦的精力吸榨我鲜色的血。我的又欢愉又罪恶的爱情。

  史密斯昏热的额头顶住唐楼的窗棂。用不着睁眼从木窗的缝隙看进去,他对窗子那一边的一景一物了然于胸。在无以成眠的漫漫长夜,他让自己的足迹踏遍唐楼每一个角落,双手抚过每一张桌子、每一把凳子。他是屋子里的主人,里面的一切都为他所拥有,包括因久盼不到赌气面朝里斜倚枕间他的女人,以及垂眉低眼随时准备匍匐奉承的佣妇阿梅。甚至连唐楼的气味都属于他,那闻久了令他发梦呓的气味:鸭蛋青、铅粉、胭脂腻香、捣成汁浆敷在指甲上的凤仙花植物的草腥、沙田香粉寮的盘香,还有后期为了蛊惑拉拢他,遍体涂抹的茉莉花汁混合的味道……

  他鼻子吸嗅着,睁开眼睛,昏暗的瞳孔闪了一下,窗子里头似乎换了灯,暴露在前所未有的亮光里。这不是他所熟悉阴影幢幢的后宫。在他的后宫,他将举起手中的蜡烛照耀斜躺的赤裸女体,从瀑布似直泻下来的神秘黑发一路照下去,烛光闪烁所到之处,无不给他无限惊喜。然后他放下烛火,趴扶下去与被烛光照过的女体交叠在一起,石灰墙映显重重叠影,分辨不出是他的,抑或她的。

  阴影消失了。唐楼比往常光亮了许多,史密斯感到陌生。墙角五斗柜旁的镜台,屋子里的女人朝夕顾盼,夜夜打扮得恨眉醉眼,以脂粉艳光俘虏他,片刻不能离的镜子,被一块叫不出颜色的布覆盖蒙住了。玫瑰椅上那把三弦也失去踪影。那把黄得云从烟花饮地捎来夜夜低眉轻弹,琴声琤琮向她的异国情人透露幽怨情思的三弦,终于哑了。史密斯的视线最后落在他整个晚上一直避免不去看的弹簧床,那张令他梦魂牵系、销魂过无数次的床似乎位置被移动过了,为了增添后宫绮曼气氛,他亲自从中环丝绸行挑选的绮罗帐幔被扯走得干干净净,四柱床换上一床白得耀眼的蚊帐,帐篷一样一丝不苟严严垂盖,保护帐子里的人——如果有人。

  就是这床雪白蚊帐使唐楼亮了起来。史密斯抹拭白色眉毛的冷汗,手覆在额头,眼前所见该不会是他发烧昏热所产生的幻觉吧?这顶洁白如雪的蚊帐和他所熟悉的女人,摆花街南唐馆的前妓黄得云无论如何是扯不上关联的,除非唐楼换了人家住?黄得云倚门而立,痴痴久等他不来,不得不离去搬走了,从他生命中消失了?

  呵,难道上帝真的听到了他的祈祷,回应他一次次的恳求,赐予神恩把那个引领他行淫堕落的女人从心底深处驱逐出去,结束这段孽缘。他答应以信仰和牺牲来回报主耶稣的恩典,重新过回灵性的生活。史密斯迫不及待要把这一段不光彩的过去一笔勾销,此后他可以不必再为宿妓眠娼的恶行令他在温瑟夫人面前感到自惭形秽。他对自己憎恶的感觉也将从此消失。星期日下午,美梨广场草地上的舞会,他可以抬起头和温瑟夫人谈论加尔各答来的印度兵团演奏轻音乐的水准;甚至秋季大会堂的业余戏剧演出,他可以担任一个闲角凑兴,排遣殖民地枯燥漫长的时光。

  望着那一顶雪白如帐篷的蚊帐,史密斯没有期待中如释重负、解脱的轻松感觉。有多久了,他使自己沉浸在爱不该爱的女人的热烈痛苦之中,抚着为爱而凌迟的、受诅咒的心,却又不是没有快乐的成分。无时无刻的冲突挣扎使他感到生命的实感,时间似乎过得十分充实。绝望的爱使他虚弱不堪,而对逸乐的向往使他在背叛的快感中感到自己真正在活着,每一分每一秒。

  他把冷汗涔涔的额头从唐楼的窗棂移开,面对着他的,除了空白、烦闷,还有什么?半山缆车旁边两层楼的公家宿舍,漆成湖绿色的外墙,遮阳光的百叶窗里关住的除了黑暗,别无其他。那栋他的前任从政府仓库搬来旧家具堆得满坑满谷的楼房,不是他的家。窗子那一边,唐楼在变得像现在这样面目全非之前,曾经更像他的家。壁橱里,他为他的女人所买的紫红、柳绿的裙袄当中,挂着他米色生丝的袍子、他披上它,垂眉低眼的佣妇奉承端上冒烟莲子汤。他左脚轻打节拍,耳听出自他女人口中的唱曲,调子怪异急促,在唐楼的红纱宫灯、瓷瓶雕花镂空的茶几之间回荡。史密斯时时跟不上这东方音乐的节拍与韵律,他毫不在意。这儿是他流放异乡的安顿所在,而且他是唐楼的主人,只要他招手,他的女人会立即停下她的乐器,过来蜷缩在他的双膝之间,任他抚爱玩弄,直到他心满意足为止。

  史密斯心中嗒然若失。他以自己的名义签了三年约租下唐楼,如果有任何变动,他应该第一个知道。附近跑马地大班们如果听说了这件事,他们将仰起酒醉肉饱充血的脖子狂笑不已,讥笑史密斯太过年轻缺乏经验宠坏了他的女人。财大气粗的鸦片商们,他们施舍的方式是把新铸的铜币哗啦哗啦丢了一地,由他豢养的情妇爬跪地上,一枚枚捡起。如果大班们发现史密斯脸嫩,把每个月的生活费和额外的馈赠塞在自己睡过的枕头下,然后再穿衣离开,大班们将鄙夷地摇头,说这磨坊主的儿子该学的地方可太多了。

  4

  其实早在调查委员抵达东华医院之前,他们对中医草药是否适合治病已经下了结论。凭着亲眼所见,更印证了他们的设想。委员们个个笔酣墨饱,等着回去落笔写报告上呈总督罗便臣。

  贵宾室休息喝茶时,其中一位委员,辅政司的杰姆士·史徒华发现一旁侍立的华人通译屈亚炳脸上的麻子。天花留下的痕迹。

  “绅士们,喏,这个人脸上的麻点,看来就是喝那些黑色药汤的后果,真无知……”

  “说到无知,”自称对医学颇有涉猎的保罗·安德森爵士提起帕臣医生的一本著作:《英吉利国新出种痘奇书》。

  “帕臣医生在广州完成这本医学著作,时间是一八○五年,我们把种牛痘的方法引进中国。”安德森爵士叹息,“将近一百年了,听说这本书还在广州翻译成中文,可是,你们看,这可怜的人……无知,是的。”

  “这些庸医,比牛还笨,教不来……”

  华人通译屈亚炳那张被指点谈论的脸涨成紫酱色。他垂下眼睛,双手贴着裤缝,动也不动地站在那里。他脸上的坑坑洞洞,并非出自这般英国委员口中的中医,它们是怀恩天主堂摩利士神父的杰作。这个爱尔兰神父来香港传教之前,在马六甲学了点西医的皮毛,就大胆的拿天主堂收容的贫苦华人孩子做实验。那年天花流行,摩利士神父把天花诊断为疮科一类,主张外治医疗,一见痘子灌脓,命令修女用药水洗刷,那阵子怀恩天主教收容所传出的惨叫声,使过路人不忍卒听。感染到的孩子十之七八命丧这庸医之手。修女们大为恐慌,后来有位白眉毛的老中医依照清代名医朱锡嘏的《痘诊定论》医治。

  屈亚炳被消毒药水洗刷得血肉模糊的脸,给白眉毛老中医医好了,双颊留下凹坑麻点,幸亏不致明显到碍眼的地步。多年后离开收容所,屈亚炳才听说不管教友的年纪、病情,摩利士神父给的两粒白色药丸,永远只是两种药:阿士匹灵和杜虫剂。

  是那位白眉毛的老中医救了他一命。屈亚炳咬着嘴唇,两耳翕动,发不出声音。他没有开口澄清实情,给中国医术讨得应有的公道。屈亚炳在统治者面前,从来是不辩是非曲直的,他就是吃了豹子胆,也不敢出声反驳这几个异族统治者,何况其中一位是他的上司。他但愿自己是个普遍的华人百姓,不必与这般赤发蓝眼的鬼佬有任何瓜葛,遗憾的是他身不由己,赖以活命的差事使他不得不周旋在这异我族类的圈子里,无法对他们敬鬼神而远之。一有洋人在场,他两腿立正、眼睛下垂。恭谨谦卑侍立一旁。走路时,永远落后一步,不即不离,小心侍候察看洋人脸色。

  此时他被动地僵立着,等待英国人的兴趣从他脸上的麻子转移到其他方面,不再以他为话题,然后他紫酱色的血才会渐渐退散。

  调查委员们未踏入东华医院之前,已经心存成见,如果他们还有点虚心,就近取材,拿屈亚炳为对象,向他探取民意,所得到的回答将令他们大为震惊。

  屈亚炳对东华医院的阴暗面知之甚详,他可以掐着指头一一列举:

  一、煲药房偷药:煲药女工偷藏贵重中药,廉价销赃卖给外面的中药店,在病人身上获利。中药的“蛀虫”不仅煲药房有,施诊赠药的药所也有。有些病人见利忘病,竟将免费领到的药物转卖药店,没病的也混杂其间取药变卖。

  二、殓房仵工打劫阴司路:仵工将尸体从病房抬到殓房途中,尸骨未寒,便被扒去头饰、金牙,死者遗属发现这弊端,好言和仵工“讲数”,赏以银钱,令死者体面入殓,夜半仵工趁新坟未干,撬开棺木,还是扒去陪葬头饰、衣物。

  三、厨房偷米:供应病人三餐的厨房,伙夫用铁箕舀米,把米藏在厨房暗处浮砖下。冬天他把赃米围在身上外披大衣,偷运出去,夏天以值夜为藉口,把米藏在枕头、被单内遮掩出门。细水长流积少成多,致使病人吃不到定量的粮食。

  东华医院是华人阴暗面的缩影。

  这是屈亚炳的看法。最不人道的是医院对面棺材店的伙计。两家长生店竞争生意,一大早搬出汀州、柳州的棺材板,口中大喊:开市大吉。听在病人耳中,是个打击。不仅如此,一天几次伙计过街跑到医院,向值班的职工询问病重的病人是否断气。

  他的母亲就是死在这医院里的,已到肺病末期,吐涌出一口口黑色的血,屈亚炳的母亲被抬到最末一间病房,等着咽下最后一口气。病房门一打开,便可看到对面长生店的棺材板。屈亚炳拿背挡着门,怕病榻上的病人看了伤感。他捂住母亲的双耳,不让她听到伙计催命的鬼话。

  母亲还是咽下最后一口气。做儿子的恨不得跟她一起去了。他毫无选择的被降生到这个世界上。二十九年前,某一个寻常的日午,元朗屈氏家族第二十二代子孙尊德公,从妻妾成群的大宅午睡醒来,侵犯了上前奉茶、稍具姿色的女佣。尊德公这一随意兴起的举动把屈亚炳带到了世间。

  为仆劳役的母亲无暇照顾他,把婴儿拦腰绑在阴暗潮湿的工人房床上,任他终日嚎哭。

  一直到有一天,前面大厅传来法器叮当作响、成人举哀痛哭的声音掩盖了屈亚炳的嚎哭,这屋子的太夫人死了。屈亚炳从阴暗的床角被发现了,换上孙子的麻衣,头上戴了一顶奇形怪状的四角帽,他走下床,母亲和自己一样惊奇他居然已会走路。

  大出丧足足三里路长的仪仗行列,屈亚炳夹在孝子贤孙群中手执哭丧棒,肩挑魂幡,第一次走出屈家三进两院的大宅,第二次是九年后,尊德公被荔枝噎死,正室夫人有意将他母亲发卖妓寨,母子半夜逃离家门。

  然后是空气污浊的怀恩天主教会收容所,他肮脏的小手给玛丽亚修女的戒尺打肿了,蜷缩在铁床角落,捧住红肿的手,咽声嚼泣不敢哭出声。已经懂事的屈亚炳知道自己经常无故挨戒尺与他母亲的“背叛”上帝有关,她是罪人,玛丽亚修女振振有词。

  星期天,他在怀恩天主堂做清洁工的母亲穿着教会救济不合身的旧衣裙参加礼拜,听到玛丽亚修女告诉一位教友;让天主堂的清洁工人每星期天都到前面教堂做礼拜“便没有机会在家里偷东西了”。母亲双颊红赤,剥下那一身衣裙,当晚离开怀恩天主堂。她决定以九龙宝林寺院为安身之处,这一决定断送了屈亚炳当传教士的梦想,使他无法在烛光、圣歌、薰香中过了此生。

  他为此恨他母亲。连带恨她周围的一切:一脸菜色的尼姑头上恐怖的戒疤、母亲身上黄色的袈裟、骨灰塔密密麻麻的死人遗照。盂兰打醮超度亡魂的念经声……母亲命令他跪在菩萨面前,屈亚炳反抗,说那些表情呆滞的偶像只是木头公仔,不是神。玛丽亚修女教他的。母亲第一次挥手打他。从此他再也不肯跨入宝林寺院的门槛一步。

  一直到母亲肺部烂了个大窟窿,被抬到东华医院,屈亚炳在病榻前变成一个无微不至的孝子。他侍候母亲一匙匙喂汤药,忍受草药的味道。

  他抱着赎罪的心情看护母亲。东华医院把肺病列为绝症,值班的看护不肯随便到病房内走动,她们群集病房外走廊,听到拉铃叫唤才肯入病房。屈亚炳顶替了看护的位置,一把屎一把尿的侍候时日无多的母亲。深夜隔壁殓房的尸体喷多了防腐药水,死尸发胀,从架上砰声而倒,惊醒床前假寐的屈亚炳,他寒毛竖立,咬牙挨过一个个夜晚。

  他看化了人生。

  母亲入土后,屈亚炳几次梦见她缩着肩膊喊冷。依照遗言,为她套上寺院的黄袈裟打扮成道姑下地。抬棺材的仵工捞不到油水,草草掩土入葬,不致有半夜挖坟的举动。几次梦见母亲喊冷,屈亚炳把玛丽亚修女施舍的旧衣服放在母亲坟前烧了。

  母亲病逝后,他在世上无牵无挂,近三十岁的光棍,住在洁净局分配的单身宿舍。小房间一床一椅。域多利监狱就在隔壁,当中只隔了一道粗糙的石墙,夜里传来犯人受笞刑、藤条鞭背痛苦的呻吟,披枷戴锁手镣脚铐的碰撞声动人心魄。

  屈亚炳觉得自己是个自愿的犯人。他的一床一椅就是牢房的延伸,他蜷缩床角,拱起膝盖和犯人一起等待,等待生命的终结。从他有意识起,屈亚炳就以这种姿态被绑在床角黝黑的底处。

  5

  艾米丽还躺在西营盘的国家医院,她失去血色的嘴唇和白床单一样惨白。她曾经答应春夏之交带史密斯到米埔观鸟,看来一定赶不上了。史密斯为了观看鸟禽而买的双筒望远镜仍未拆封摆着。除非有个志同道合的热心人士愿意教他区别鸟类,实地灌输他一些米埔沼泽区周围的生态知识,让他学习进入情况。

  好像还是昨天,他拎了只大藤篮跟随艾米丽到上环华人菜市场采购孤儿院的伙食。她披斗篷的身姿轻盈,菜市场腌臜的鱼腥沾不到她及地的长裙,裙摆下的鞋踩着湿漉漉的地板却总是光洁如新。她带他去鹿角酒店喝下午茶,她拿青瓜三明治的手,指甲圆圆的,像海边洗得很干净的贝壳,静静发着晶莹的光,使他想到阳光下白色的沙滩,布莱敦的沙滩,小时候母亲的手。呵,他信教虔诚的母亲。

  此时这双手覆盖在病房白色的床单下,消失在那一片无边无际的白。国家医院那一扇也是白色的病房门在史密斯的眼前轻轻合上。艾米丽与白色关在一起。史密斯对自己的期许,对信仰的许诺也关在里面。

  春夏之交,亚当·史密斯如愿以偿地胸前挂着崭新的双筒望远镜到米埔观鸟。带领他去而且耐心地当他向导的,竟然是他的上司,洁净局的帮办温瑟先生。那天下午陪同总督罗便臣特派的调查委员会,从东华医院巡视回来,史密斯向上司温瑟先生汇报经过。

  温瑟先生的办公室另有访客,一位戴礼帽衣饰体面的年轻绅士,留了两撇往上翘的小胡子。史密斯轻声道歉打扰,就要退出,被他的上司喊住了。

  “进来吧!这位是丹特先生二世,我的世侄——詹姆士,你不介意吧?”

  客人冷淡的耸耸肩,不置可否。

  “亚当,听说过大名鼎鼎的丹特洋行吧?詹姆士的叔父开的。”

  史密斯肃然起敬。丹特洋行是殖民地数一数二的老字号。那栋矗立中环海旁的维多利亚式建筑傲视全港,标志大英帝国海外霸权的成果。它是前仆后继渡海而来的冒险家憧憬的对象。丹特洋行的贸易项目之一是经营苦力贸易,从华南掳掠的华人当猪仔一船船装运到南美贩卖从中营利。去年旗下的加尔文号载了二百九十八名华人驶往古巴,航程中不堪虐待,死亡率达百分之四十五,引起英国政府注意,下令调查。香港高等法院开庭后的判决是:“华人大批死亡并非任何人的过失,而是出于上帝的旨意。”船主被判罚款五十英镑,这宗牵涉一百多条人命的大案就此了结。

  连上帝都站在丹特先生这一边,华人注定要被牺牲了。没想到丹特洋行也有时运不济的时刻。年轻傲慢的二世带给温瑟先生坏消息,以他的婶婶命名的卡露琳号发生暴动,在南海被洗劫了。估计是锁在夹层舱底的苦力冲过铁栅栏,制服持械看守的海员,和出没广东海岸的海盗里应外合。卡露琳号失去联络,下落不明。

  “这些畜牲不如的东西,被抓回来——一定会抓到的——我亲自下令处罚,十个一批缚在船栏上,把可笑的辫子缠在一起,用长鞭毒打,打到剩一口气。”二世愤怒的脸扭曲了,变得狰狞恐怖,“打完了,拿盐水往伤口泼,看这些畜生敢再逃……”

  “我跟你叔父建议过不止一回了,人口贸易风险太大,还是做回他的老本行上算,”温瑟先生徐徐吐出一口烟,“鸦片买卖才是最安全、最有绅士风度的正当生意。”

  接着他烟斗指指一旁恭立的史密斯,并不叫他坐下:“怎么样,你们去了东华医院,几位绅士去教化这个愚昧的民族脱离野蛮的治病方式,喝草煮的黑色的汤,恶心极了!你带了枪吧?到混杂的华人区,你必须随身带武器,以防土著攻击。”

  “是的,温瑟先生,我带了枪去。”

  “呣,很难讲,说不定土著不敢招惹你。詹姆士,这个人拿了火把扑灭瘟疫,四十度高温,深入传染最严重的疫区,居然活着出来了,”温瑟先生喃喃,“瘟疫侵不了他的身,他不会染病的……”

  二世祖捻着翘起的小胡子,侮慢地扫了史密斯一眼,不肯开腔招呼,唯恐有失身份。

  就是这天下午,温瑟先生提起他安排星期天到米埔观鸟,一时兴起,邀请史密斯一起去。温瑟先生出游的排场架势令他的属下艳羡不已。下了轿子,好整以暇选定观鸟的位置,右手一伸,佣仆毕恭毕敬把性能优良的双筒望远镜递给他。站累了,自然有一张折叠的椅子,轻轻放在他屁股下面。史密斯读过一篇游记,旅行家随着英国商人深入非洲,以绒线、布匹换取刚果的象牙,一船船载回伦敦。游记中叙述土人酋长不坐椅子,而是由奴隶趴在地上以背当椅子坐。活动的人背椅。温瑟先生知道了,不知会不会效法?

  野餐也不是像艾米丽一样选择平坦一点的地方铺上张毡子,打开藤篮,取出青瓜三明治和水壶充饥。温瑟先生一声令下,平台变魔术似的竖立一把奇大无比的遮阳伞,伞下一张铺雪白台布的餐桌,女佣像在山顶家中宴客一样端上一盘去骨的冷鸡肉,苏格兰熏三文鱼,男仆白毛巾搭在肩上,打开温度适宜的法国莫邑香槟,倒在光可鉴影的水晶高脚杯。葡萄、苹果拼的水果盘等着和布丁一起餐后上。

  温瑟先生啜着香槟,向史密斯解释,米埔是世界上唯一在赤道以外的北回归线地带的红树沼泽,和美国的佛罗里达州的沼泽一样,是世界最著名的候鸟观察之区。米埔的沼泽生产小虾、小蟹、泥鳅,候鸟的主要粮食。

  原来如此。每年两百多种候鸟就是为了吃这些虾蟹才停下来当补给站。温瑟先生的分析简单明了,史密斯觉得艾米丽毕竟太感性。

  米埔观鸟,温瑟先生握着香槟感慨,是他枯燥寡味的殖民生活极有限的娱乐健身之一。他回忆祖家庄园打猎、骑马、放鹰养犬的日子。不是他的庄园。温瑟先生遗憾地纠正。他夫人的武士伯父在作战中立了大功,受维多利亚女王诰封为贵族。

  “奥立佛爵士和其他贵族没两样,喜欢狩猎到了如痴如狂的程度,在伦敦出席下院会议,连夜骑马回自己的庄园参加打猎。他订了狩猎杂志,你一定没听说有这种杂志,亚当。”

  “没听说过,先生。”

  “奥立佛爵士也喜欢猎狐。”温瑟先生庄园做客时试过一回,“狐狸很狡猾,简直抓不到它,需要训练猎鹰配合追踪它的行迹,所骑的马非得选有脚力、质素好的名种不可,为什么?追踪狐狸要跑远路。不过,砰一声,狐狸应声而倒,那种刺激过瘾……”

  温瑟先生口中的庄园宴会:“每一次所有的一切都要显得过于丰盛。你想象一下,亚当,连侍候的仆役都穿上新衣,个个健壮漂亮。”

  这次米埔出游激发了亚当·史密斯向上流社会看齐、学习的决心,以后他将虚心冷眼观察温瑟先生的一举一动,以他当借镜模仿学习适合社交场合的一切礼仪举止。假以时日,史密斯有信心把自己培养成一个有教养的绅士,在他属下的华人面前摆出尊严的架势。殖民者的威严,温瑟夫人一向所强调的。他的居高临下的风采将令华人望而生敬。英国庄园的贵族生活远不可及,他赞同政府官员、洋行大班在这偏远的殖民地另起炉灶,关起门来享受悠闲的绅士生活:二月一连四天跑马地的赛马、春冬两季水上划艇赛船,在占地三亩的草地打木球,星期周末到郊外观鸟。温瑟先生凭他对猎物特别有经验的嗅觉,断定九龙湾陡峭的海岸线,岩壁嶙峋的山坡,可能是狩猎的好去处。他正积极准备一次实验,史密斯自告奋勇充当他助手。

  下个月将来大会堂演出的基尔勃·苏利文轻歌剧,他已经定了两张票,至于到时邀请谁一起去观赏,史密斯还没决定。温瑟夫人已经在为庆祝维多利亚女王登基六十周年的宴会礼服发愁,虽然银禧大典是明年二月的事。傲慢的詹姆士·丹特二世的大礼帽闪过眼前,史密斯预备旁敲侧击查出是出自哪家衣帽师傅之手。

  自从那个晚上离开面目已然改变的跑马地成合仿的唐楼,史密斯从此没再回去过。他唤来华人通译屈亚炳,交给他一个羊皮纸信封,上面没有任何署名。

  “把它送到跑马地,”他以办公事的语气命令,“交给她,不必回来向我报告。”

  屈亚炳接过沉甸甸的羊皮纸信封,从触觉他知道里面是二角、一角的银币,也许还有一分的铜币。港督罗便臣从英伦订制的香港辅币,也适合广东通用。

  “一定照办,先生。请先生放心。”

  华人通译屈亚炳两腿立正,垂下眼睛,恭谨的退出。

  史密斯从他办公桌起身,踱到窗前,院子那棵凤凰树换上新叶,长得正茂密,形状有如伞盖,可以想见夏天火红凤凰花开的盛景。史密斯的视线往下移,被地上堆满的嫩枝吸引住了,厚厚一层新长成的枝叶,锯齿一样一排排堆得像个小坟冢。昨夜没起风,地上这堆新枝桠不像被刮下来的,是谁硬生生地把它们砍了下来,这样支离破碎。史密斯左颊抽搐,不愿看下去。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转过身,让他惨绿青春期的纠葛与那堆委地夭折的绿枝一起埋葬。

  屈亚炳谨守上司的指示,对完成那项差事的过程只字不提。摆花街南唐馆的前妓黄得云从此下落不明。这是对曾经是她的异国情人亚当·史密斯而言。她与洁净局华人通译屈亚炳的故事刚要开始。

  两个月后,五人调查委员会就是否解散东华医院一案,上呈总督罗便臣的报告,结论大大出人意料。

  报告书认为华人以中医治病是合理的。报告书第五点指出东华医院不应停办的主要原因:

  “该院之设,有鼓励华人入院留医的作用,免华人贫病无告而死于家中,其所作之工作,以西法治病的国家医院所难以担任。”

  据统计,公元一八九六年香港人口增至二十四万人,其中华人二十二万。东华医院门诊每年平均超过十一万,即约有一半的人口得病。除了以慈善为宗旨,免费诊治、赠药的东华医院之外,简直无处投医。五人调查委员会衡量情势再三,决定准许东华医院“采用华人方法”治理病人。

  “中国医药,已有数千年之悠久历史,人民已有数千年之信仰与习惯,故而普罗民众,有病皆药用中医……”

  为了安抚主张将东华医院改为公立的平民医院,采取西医治病的英国军医,以及西人社会,五人调查委员会经过多次冗长的会议,达到一致的共识:东华医院不允许按照目前的方式办理下去。

  报告书的第二十九节写道:

  “仆等之意,以为应由政府委派华人之曾习西医学识者一人常驻该院,专以考察在院死亡之人,而作一真确之报告。”

  中医对解剖学毫无概念,无权签死亡证明。折衷办法是聘用一名华人西医担任掌院,解剖死因不明的病人及编制正确的死亡统计。

  西医人驻东华医院,自此开始。

  殖民地政府聘请的华人西医,职位为“掌院”,等于院长之尊。整个东华医院只有他一人有权签死亡证书,属下中医均无此权。而且经过中药治疗病逝的尸体,也必须送殓房解剖化验,由西医下结论诊断属正确或错误。总之,一切以西医为主。照常情看待,既然东华医院有西医入驻,每年经费应该由殖民地政府拨款资助才是,事实上,医院义诊赠药的开支,仍由华人民间捐募而来。总督对拨款相助无动于衷,显然统治者从来不预备担负实质的公共医疗责任。目的无非是以西医掌院,凌驾中国医药,符合及贯彻殖民主义的精神。

  屈亚炳庆幸母亲去世得早,否则死后尸体还要挨刀解剖,他的歉疚会更深。

  而摆花街南唐馆的前妓黄得云,站在她垂挂雪白蚊帐的跑马地唐楼窗前,想念她这辈子再也回不去的东莞故乡。黄得云再怎样也没想到,二十世纪初香港殖民地政府为了繁荣石塘咀荒芜的新填地,竟然以水坑口地方浅窄,不能容纳更多妓院为理由,下令将公娼妓寨全部迁往石塘咀。塘西风月成为全中国出名的红灯区之一。

  一九○七年香港又遭瘟疫袭击,总督弥敦委派一个委员会调查《公共卫生与建筑法例》的成效。结果有人告密,亚当·史密斯被看到坐在石塘咀的妓寨饮花酒,嘴上留了两撇往上翘的小胡子,正利用他卫生督察的职位和建筑商密谋营私舞弊。据说史密斯捻小胡子的姿势与詹姆士·丹特二世几乎一个模样。   


  传说香港的太平山树丛中,藏了只巨大无比的石龟,自开埠那一天,它便从山腰缓缓地往山顶的方向爬行。据说石龟爬到太平山顶的那一天,香港便将沉没茫茫大海里。

  香港人于是组织探龟队,四处寻找石龟的踪迹。

  这则“香港末日论”的传说,很容易让人产生联想。

  回顾历史:

  公元一八九七年,英维多利亚女王登基六十年的钻禧大典,地球上有四大洲轮番庆祝,大英帝国成为名副其实的日不落国,海外霸权臻至巅峰鼎盛。

  与此同时,满清政府签下《马关条约》之后,中国面临被列强瓜分的局面。英国野心勃勃的企图控制华中、华南的铁路权,他们沉醉在帝国远大的梦想;不久的将来,从九龙登上火车,进入广州内地,经北京、沈阳、哈尔滨,接上西伯利亚铁路,从莫斯科、巴黎,便可回到伦敦。

  英国人先把九广铁路的蓝图拟定好了,再强迫满清政府扩展香港的界址,强行租借深圳河以南、界限街以北的九龙半岛地区,即是英国人所谓的新界。

  租期九十九年,从公元一八九八年七月一日实行,至一九九七年六月三十日止。

  这就是香港“九七”的由来。

  从上个世纪末新界失去前夕,到九广铁路全线通车(恰巧与民国政府成立同年),这前后有流血抗争,也不乏经营建设的十几年,正是我的香港三部曲之二——《遍山洋紫荆》的历史时间。

  以武力征服新界,如道格拉斯·怀特一类的英国殖民主义者,开始在这借来的时间、借来的地方作威作福,而我在第一部曲精心塑造的蝴蝶——黄得云,也从那个滟淫巾钗、珠锵玉摇的青楼红妓,因为机遇与选择,转换成为一个脂粉尽去过日子的寻常主妇。我尝试以平淡无奇的文字来缕缕细述黄得云柴米油盐的市民生活,以之有别于《她名叫蝴蝶》中的古艳浓郁之词。如此自我颠覆,是在为自己的创作拓展另一个空间。

  第一章《你让我失身于你》被选入一九九四年度短篇小说选,似乎印证了我的创作新方向。

  为了不愿遵循传统三部曲的联贯结构,《她名叫蝴蝶》中,我特意安排让前一章的情节在后一章里重复出现,像音乐的主题曲一样反复吟咏。第二部曲,我撷取一段段与香港有关的历史、传说,甚至动、植物,放在每一章之前,作为引言,以期达到声东击西呼应之效。

  开始构思三部曲之后,几年来古老的香港与我形影不离。年初,带女儿到马来西亚晒太阳度假,黄昏母女坐上古风的三轮车,在槟城旧首府乔治市的老街绕转,风自近处海旁,当年英国船舰登陆的旧关仔角海滩吹来,在维多利亚女王时代巴洛克式建筑的回廊穿进穿出,霎时之间,我以为自己置身香港:殖民风情依旧的香港中环海旁,百年前的香港。

  也曾经被大英帝国殖民的槟城,在马六甲海峡之北为我保存了昔日的香港,惊喜之余,不免怅然,后悔发现得太晚了。我早已费尽心力在我的心中重新搭建百年前的香港,完成了第一、第二部曲。倘若在动笔之前,踏上这因没有发展而几近完整保持殖民时期风貌的活布景,我将如何面对它?

  时代在往前推进,计划“九七”前完成的第三部曲,将会是以崭新的姿态呈现,英国殖民主义者的光环终将退色而暗淡下来的。

  《遍山洋紫荆》是我在旅居香港的最后一年完成的,写好之后,把笔一丢,准备搬家去了。此时执笔写这篇序,已是回台定居一年后的事了。

  一九九五,七,廿,回台定居周年   


  公元一八九六年,香港洁净局的华人通译屈亚炳,被他的英国上司派去送银子,地点是跑马地成合仿的唐楼,对象是摆花街南唐馆的前妓黄得云。

  那天,屈亚炳执行上司交托下来的命令,双手捧住羊皮纸公文信封内的钱币,按址来敲跑马地成合仿唐楼的门,敲完门立在一旁要矛盾和矛盾的主要方面;关于矛盾诸方面的同一性和斗争,准备核对应门人的身分之后,即双手奉上羊皮纸公文信封的同时,掏出事先写就的收条,让收款人画个押作为凭据。万一日后这笔款项的下落引起纠纷,他可呈上收据证明自己清白。屈亚炳估计收款的摆花街南唐馆前妓不识字,他随身带来一盒印泥,预备让她在收据上留下指印。

  万事俱备等着开门,里头全无动静。隔天一个秋雨缠绵的黄昏,屈亚炳勾着头保护羊皮纸信封,使它不致淋湿。这回门后有了回应,打开一条细细的门缝东著作选读》下册。文章运用对立统一的规律,指出世界上,故意装出沉着的声音,在问来人是谁。

  我是奉洁净局的副帮办亚当·史密斯先生……

  不知门内的人被这正式的官腔给吓住,抑或耳里听不得那个洋人姓名,砰一声,开了一条细缝的门重又合上。

  五个月以后,在一个和谐的气氛下,两人回想这一段过往,黄得云抿嘴承认等他走开后,她从窗口看出去,屈亚炳勾着头雨中踽踽独行离去的背影引起了她的好奇心。

  去敲第三次门,门开了,也不看来人,劈头一句:英国鬼死了,烂了脚,派你这奴才来?怀孕的肚腹挺出,戒备的堵住门,明摆着对来客不欢迎。

  鸦片烟戒了以后,怀孕女人的眉眼,使屈亚炳的心漾了一下。他临时改变主意,本来把它当做一则公事,递上羊皮纸公事信封,收下收据便算交差,从此与跑马地成合仿这唐楼绝缘。受到女人眉眼的触动,他突然不愿意把全部钱币一次交出来给她。

  当时我是担待你胆子怀的孬种,怕你钱一过手,三两下花个净光。他后来还这样损黄得云。那时他睡在她的床上,云雨刚过。人家说你们吃这行饭的,出手大方,反正一躺下,铜板就来了。

  黄得云拧头想说她才不稀罕英国鬼这点遣散费。当时她在经济上有恃无恐,唐楼五斗柜后某一块浮砖深处,藏了她那只乌漆描金凤的皮盒,里头的金钗珠翠够她们母子半辈子吃穿。一想到那一盒子首饰也是从前南唐馆为妓时,向恩客“斩白水”的馈赠,黄得云无以自辩,凄然闭嘴。

  屈亚炳没说出心底话。他擅作主张,利用英国上司与华人情妇一刀两断的遣散金给自己制造机会,改成每个月零给,使他有上门的藉口。如果黄得云洞悉他的心机,又听到屈亚炳嘴上那么恶毒,要是她还在摆花街南唐馆为妓,她会假装爱娇,心中自弃的向床上的屈亚炳伸出手:铜板全部给我拿来,是我赚的。

  然而,黄得云任他糟踏,只是拧了一下男人赤裸的臂膀出气,也不敢真的太用力,怕惹恼了他。也不嫌烦,老提那咸丰年间的烂旧事,她嘟囔。

  屈亚炳把手伸入印着洁净局官署的羊皮纸信封,摸出一把五角、二角的银币,正面是维多利亚女王像,背面正中一个中国古“寿”字,这是港督罗便臣刚从伦敦订制的香港辅币,崭新贼亮闪花了黄得云的眼睛,她不禁后退一步。来人当做是邀请,侧身进门。面对面。这是屈亚炳第二次看她。第一次是两年前,鼠疫蔓延华人居住区,黄得云身穿碎花绸圆角衫裤,手拎箱笼,跨过阁楼外梯间染疫横卧的妓院龟爪下楼,南唐馆门口停了辆人力车,屈亚炳听从洁净局代理帮办亚当·史密斯的命令,雇车来接这妓女离开疫区,安置到跑马地成合仿新觅的一处唐楼。

  刚获得爱情的黄得云,头也不回地蹬上人力车,对三年来送往迎来的南唐馆全无依依不舍之情。自从情人白色瘦长的身躯走进她的生命里,黄得云不断用阳光晒暖的井水,一遍又一遍抹拭净化她娼妓的身体,洗涤在异国情人出现之前,无数嫖客留在她肌肤上的鼻息、口沫、秽物。每次她跨出红漆浴盆,自觉那个挽着竹篮到故乡天后庙求灵符的黄得云又回来了,额前垂下疏落的刘海,素净的耳垂吊了赤铜的耳环圈。她挺起颈子下面沐浴净化过的身体,自信一切可以重新来过。这个南唐馆的妓女带着爱情的憧憬,来到跑马地成合仿的唐楼。这是洁净局的华人通译屈亚炳第一次看到她。

  异国情人亚当·史密斯来了,又走了。黄得云却留了下来。现在她是唐楼的主人,一切按照她喜欢的方式摆设。那天她把大伯公庙求得的一剂堕胎红花草药,丢弃在中环海旁的新填地,让它与填海造地的泥浆一起掩埋沉葬之后,黄得云回到唐楼,摧毁豢养她的英国人一手布置的后宫,他眼中的中国情调。黄得云扯掉斜挂四柱床,平添绮曼淫乐气氛的纬幔纱帐,拿走情人不告而别后,哭湿了又干,干了又湿,泪迹斑斑的并排一对鸳鸯枕,摘下一屋子的红纱宫灯,连同麻醉她度过无数晨昏的鸦片烟具一并拿到后院砸毁了。

  然后,黄得云到春园街长春堂的老中医抓来一剂安胎药,她坐在新买的雪白蚊帐里,十指张开,捧住腹中孕育的骨血,她制造的生命,两眼发光,充满期待。这是屈亚炳第二次看到她。黄得云的便便大腹早已容纳不下碎花绸圆角衫裤,一头乌光水滑的秀发往后拢,在脑后松松挽了个髻,插上一支羊脂白玉簪,映得她脂粉不施的脸庞更为朗润,下颚因怀孕而丰圆了。她从容地站在自己的家里,双手按住方桌,她的酸枝木方桌,心无旁骛,期待腹中生命的降临。捧着铜板前来救济的屈亚炳,对女人那种全无缺憾的神情感到刺心的嫌恶。

  她没有权如此自在。隔着方桌,他不以为然的向女人瞪眼。映着下午的日光,女人疏落淡扫的眉毛下淡褐色的一双眸子,颜色异乎常人的浅,简直不像华人的眼睛。屈亚炳的观点与绑架黄得云来香港的人口贩子一样,正是这双过于浅褐的眸子,使他想到摆花街的洋妓,澳门过来倚门讨生活的,多半是杂种。

  这双浅褐的眸子决定了黄得云的命运。你前世一定是专欺负华人的番鬼佬,阎罗王惩罚你的罪业,让你带这双眼睛、腮边这颗风流痣投胎转世,堕落风尘。我只知道自己是盛产莞香的东莞女儿,那天挽了个竹篮到天后庙为受了惊的弟弟求灵符,双手合十拜了下去,抬起头,一只大口袋像一口井从空中罩下来,眼前全黑了。我最后闻到的气味是新开桂花的香味,混合着莞香。五年来我一直闻到它,我的故乡的味道。   


  公元一八四九年,两名驻香港的英国军官,某日黄昏喝多了酒,闯入赤柱渔民村子调戏屋中的年轻媳妇,公姿上前阻止社会发展而产生的资本家和雇佣工人之间的阶级对立,而是,英国人挥舞皮鞭殴击老人,激起渔民愤怒。

  海盗徐亚保在海上听到呼救声,率领部队手持长矛赶来,当场把两个英国军官戳倒,用竹竿挑起尸体抬到赤柱山顶峭壁抛入大海,大快人心。

  英国殖民者明知两个英军咎由自取,却悬红一百金镑缉拿海盗徐亚保,同时在圣约翰教堂立碑纪念这两个调戏妇女、殴打村民的英国人。

  1

  三十岁生日那大,华人通译屈亚炳从皇后大道的英文书店,取了刚下邮船的伦敦狩猎杂志,回洁净局双手捧给亚当·史密斯,退后一步,垂下手紧贴裤缝,恭敬地问他上司是否还有其他吩咐。亚当·史密斯翻阅新到的杂志,头也不抬的挥挥手打发他下去。上回米埔观鸟,洁净局的帮办温瑟先生告诉他一个令他雀跃的消息,寄放祖家他夫人贵族伯父庄园的猎枪,已经装箱海运,估计跟下一班邮船就可抵达香港。温瑟先生凭他对猎物敏锐的嗅觉判断九龙湾岩壁嶙峋的山坡,会是狩猎的好去处,他正积极准备一次实验,亚当·史密斯自告奋勇充当他的助手,立即订了狩猎杂志恶补有关打猎的知识。

  “没别的吩咐了,先生。谢谢。”

  屈亚炳呵腰打躬,蹑手蹑脚走出上司办公室,小心翼翼带上门,舒了一口气,亚当·史密斯将把下半天消磨在这本新到的杂志,海绵一样吸收它的精彩内容,下班以前再不会差遣他。平日屈亚炳抱手坐在亚当·史密斯办公室外一把椅子,守护神似的严阵以待,一听里面有些微动静,弹起身,恭立门边,等候上司使唤。瘟疫过后,洁净局的工作很是清闲,只有一个月洗一次太平地,局里才会忙得人仰马翻。多半时候,屈亚炳坐在那里,百无聊赖重复数着地上铺的红方砖打发时间。右边方砖的红颜色淡了些,长年日晒的缘故,绿漆窗子斑驳剥落,有碍洁净局观瞻。没有人有胆子——包括第二把手亚当·史密斯敢向局长反映那蟑螂四处爬的男厕。温瑟先生新官上任的第一件事,就是下令彻底重新翻修他的办公室。

  “我的上帝,赶快给我丢掉这些俗恶的中产阶级垃圾!”他气急败坏地喊道。

  不仅油漆剥落,说不定屋檐下到处结了蜘蛛网。屈亚炳事不关己地想着。每天他抱手坐在那里,注视天色的变化,把心中猜测的时间与壁上的大时钟对证,猜中的比率往往很高,今天也不例外。每天好不容易挨延到下班了,他照例轻手轻脚打开上司办公室的门,垂头恭立门边,嘴里喃喃:

  “先生,如果先生不需要我的服务,如果没事了,我就回去了。”

  然后头也不抬的向上司鞠躬退下,拖着脚步回域多利监狱旁的单身宿舍,与天黑后动物钻入洞穴没两样。

  最近半个多月,亚当·史密斯经常早退,屈亚炳仍然守护门外,挨延到下班时间,还是推门进去,心中征询没人坐的办公桌准许他下班。一切习惯使然。今天是他三十岁的生日,人生中的大日子,除了他自己,没有第二个人记得。他自觉在世上无亲无故,孑然一身,惟一的亲人长眠地下尸骨已寒。送进杂志过后,屈亚炳抱手坐在那里,门后传来翻阅杂志的声音,这是一个沉闷的下午,壁上大时钟的分针并不因沉闷而静止挪动。光阴比平日更快地流逝,看得屈亚炳心头直跳。过去二十九个年头无声无息的过去了,无从追悔也就算了。今天是人生新阶段的开始,难道就抱手听任时光默默流逝?

  为了这个不寻常的日子,他特地从箱子取出过年才上身的大襟衫裤,两条竹布裤管折痕清楚可见,脚上的布鞋也是新的,走路时舍不得太用力往下踩。他还新剃了头,前额光亮,不能老坐在这里任它憔悴,失去光彩。趁天还没黑,他真想离开死气沉沉的班房,到外边为自己庆祝生日。上环街市的茶市仍未收档,他还来得及进去沏壶又浓又香的普洱,叫一盅两件:虾饺和叉烧包,做寿总得来碗面,对,叫碗牛腩捞面,筷子捞起长长一条条,送到嘴里之前,给自己念两句:长寿吉祥。如果狠下心大肆铺张,屈亚炳掂掂口袋里的辅币,干脆招手唤来伙计,大声嚷道:切一盘乳猪烧鹅双拼,再来一小瓶珠江双蒸烧酒。难得一回,喝它个痛快!

  屈亚炳再也坐不住了。从椅子一跃而起,一鼓作气扭开亚当·史密斯办公室的门,开了一条缝,毕竟还是气怯,轻轻清了喉咙:

  “先生……”

  办公桌后的上司没搭理他。屈亚炳脸色转为灰败,握住门把的手僵在那里。半晌,亚当·史密斯不耐烦的挥挥手,头也不抬,像挥走一只骚扰他的苍蝇。

  “把门关上,下去。”

  受到呵斥的屈亚炳如获大赦,甩着手步出洁净局,想象中的乳猪香味绕鼻不去,把他引到西营盘街市。不出所料,敏如茶楼下午茶市尚未收档,叉烧油鸡乳猪烧鹅挂了一排,烤得焦黄油亮欲滴,令屈亚炳流口水。这家茶楼出了名的点心靓、茶靓,每次路过,他禁不住在刚出炉的烧腊前驻足,心想总有一天,他会把口袋的铜板捣得哗啦响,大摇大摆走进茶楼坐下,自会有白衣黑裤的伙计提着长嘴的铝壶过来掀开他面前的盖杯给他泡茶。

  屈亚炳捏紧口袋里的铜板,侧立茶楼门外正在犹豫是否进去。肩膀后一阵风,两个身穿丝质团花衬垫长袍的男士,其中一个手中还拿了把象牙扇,看样子像是隔壁顺记大押当铺的东主,摇摆进了茶楼。趁店门还没完全合上,屈亚炳本能地伸手挡住,探头进去,最先触目的是花砖上的痰盂,每张黑漆台桌脚下各摆一只。伙计手提铝壶,辫子盘在顶上,裤脚管扎紧,便于劳动,一见进来的客人,放下铝水壶打躬作揖的让到二楼。

  “楼上雅座,楼上雅座!”

  一前一后两只体面的缎面鞋一级级蹬上左边的楼梯,团花丝长袍下摆走得生风。屈亚炳挡门的手一松,向下望自己傻头傻脑的黑布鞋,口袋里的铜板顿时失去重量,打消了进去饮茶的念头。步出廊下,与街市过往行来的路人推挤,有个挑夫肩上挑了担柴在人群中横冲直撞,行人视若无睹,各自与之擦身而过奔赴各自的目的地,只有屈亚炳抚着下巴,在人潮中毫无目标踽踽闲荡。这条街商店林立,德仁参茸玉桂药材行、兆记号银钱替换、兴隆酱园、恒兴号米油糖、得月老饼家礼饼月饼、广州华龙丝绸行、正记元宝纸料扎作……一路下去,他却走不进去其中任何一家。屈亚炳停在柱廊下,对着自己的人影默立,很是寂寥。在这个特别的日子,他很想抓住一点属于他的东西,留下来等以后白发苍苍齿牙动摇时,再一遍又一遍的回味。

  “兴昌影相”。廊柱上的一张招贴吸引了他。几时这种英国人先进的照相馆也出现在华人区了。屈亚炳曾经去过皇后大道中的维多利亚影相铺,洁净局的前任帮办狄金逊先生派他去取一帧“照片”。这是远在他感染鼠疫得病之前。狄金逊先生说出一个屈亚炳在字典上找不到的英文字。华人通译忧心忡忡按址找了去,上到二楼一间阴暗的房间,四边垂着黑色的布帘,楼梯口映着户外的光线,可看出贴了一墙黑白色的纸片,纸上一个个小小的人脸。里边一位满腮胡须的英国人正拿一块黑绒布罩住一只箱子,露出下面三脚架。和黑箱子面对的一位英国绅士,大白天穿着赴隆重宴会的全套礼服,戴白手套、大礼帽,他茫然地听着胡须鬼佬抱怨香港潮湿的天气如何糟踏他伦敦运来的化学药品。又说了些银版摄影术,湿玻璃负片法——据说是一种用鲜蛋白混合其他物质在临曝光前涂在玻璃片上的程序——不适合长途旅行摄影师携带。

  “我用的是光力摄影法,”胡须佬又说,“用干玻璃负片法取代了蛋白素,可以缩短曝光的时间。”

  屈亚炳只听懂一个“光”字。刚才他爬楼梯时,似乎有道光闪了一下。趁胡须佬没注意,他伸手摸了摸墙上的图纸,平平的,图纸中的脸看来和缩小的真人一样,有的还在朝他微微而笑。它们与威灵顿街裕兴通楼的图画不同,狄金逊先生曾经差遣过他去取一幅风帆大张的帆船油画,屈亚炳亲眼看到画师撸起袖子,手握一根很长的笔对住竖立桌面的布框一笔笔点染丹青。

  胡须佬从墙上摘下一张图纸,是狄金逊先生,看他硬领子挤出来的方型下巴,和一个头发烫成小卷,长脸的女人并肩而坐,想必是他的夫人了,背后是一扇中国刺绣的屏风,绣的是纷飞的柳枝,有黄莺扑飞。山顶英国人家中也有这种屏风?屈亚炳的狐疑至今仍未得到解答。可怜狄金逊先生得鼠疫殉职,他的夫人一定把那张山顶家中拍的照片带回英国做纪念吧?

  本来照相馆全是皇后大道英国人开的,现在也流行到上环华人区了。敏如茶楼进不成,屈亚炳掂了掂袋里的铜板,不如改到兴昌相馆留影存念吧!一辈子就是一个三十大寿。他把姿态笑容都想好了:双手平放膝上,腿呈八字撇开,一张脸对住黑箱子——他现在知道那道闪光的来源及作用了——绝对不可丝毫偏差,两只眼睛、两对耳朵都要照出来,鼻子两侧不能留阴影。

  想为自己留影存念,屈亚炳想到他可怜的母亲,肺痨第三期吐完最后一口黑色的血咽气走了,连个影像也没留下,他这孝子哀伤过度,没记起请东华医院门口长生店旁摆摊的画师,用炭灰给亡母描个影容,摆在灵位旁每日看着,域多利监狱旁的单身宿舍也就不至于那么孤清了。

  2

  最近好长一段时间母亲不来托梦了。他惟一的至亲把他都给忘了。最后一次梦见亡母缩着肩脖喊冷,屈亚炳把天主堂玛丽亚修女施舍的旧衣服拿到坟前焚化,该不会为这生他的气吧?母亲入棺是黄袈裟道姑打扮,玛丽亚修女对她改投道佛门下背叛天主,始终不能原谅。阴阳相隔,死生天涯,惟愿母亲理解,买棺木出殡殓葬已经使做儿子的差点举债,以后一年多屈亚炳是束着裤腰数米粒度日。他曾经在亡母坟前许愿,等手头宽松些,一定从纸料扎作店订一套彩纸糊的软轿、男女仆佣、唐楼设备一应俱全,让她老人家在下面享用不尽。

  一抬眼,他来到正记纸料店门口,屈亚炳掏出捏得发烫的铜板实现对亡母的许愿。纸扎店派了一个伙计,陪同他捧了彩纸软轿来到太平山街与磅巷交界处的广福义庙,屈亚炳双手合十,在火光中祈求专司阴间的地藏王降福母亲,令她亡魂安息。

  他用纸料扎作店找的零钱为自己买了两枚鸡蛋和一束面,郁郁的回到域多利监狱旁的单身宿舍。太阳还没下山,他拿筷子挑起长长的面,就着黄黄的日头吃着为自己煮的长寿面,才三两口下肚,胃立刻发涨,喉头满了,再也吞吃不下。摸摸脸,湿湿的,不知是汗水还是眼泪。屈亚炳放下瓦碗,对着石灰墙发怔,感觉到脸愈来愈湿,是泪水。他也懒得去揩,坐在那里静静流泪。

  暮色涌入,他还坐着,一直挨到几乎伸手不见五指,他才惘惘地站起身,推门出去。脸上的泪痕被夜风一吹,绷得紧紧的,像蒙了一层透明的薄膜,紧得发疼。外面的天还没全黑,域多利监狱一带,大白天行人也忌讳不愿路过,此时更是冷清,如同鬼域,连那个缠头的印度警卫也不见了。屈亚炳伫立粗糙的监狱石墙下,仰望高不见顶的围墙,墙那边的犯人也和他一样度日如年,怨艾人生无趣吧?监狱大门铁闸锁上,却留左边一扇小门,便于探监的出入。小门从里边打开了,探出一个绑了条黑头巾的女人,她弯着身体钻出门洞,手上挽了一只空竹篮。女人探完监出来,刚与亲人——极可能是丈夫——生离死别,耗尽了全部的感情与精力,整个人被抽空了,甩手摇晃走着。坐监的犯人仍有亲人送食物垂怜,屈亚炳目送女人步履歪斜的背影,单身宿舍那碗寿面还是他为自己买的。

  屈亚炳额头抵住粗糙的石墙,在他三十岁的生日过去之前,他只想有人陪他说两句话。跑马地成合仿的唐楼有个孤身的女人。屈亚炳让两条腿把他带下坡。他的上司亚当·史密斯豢养又抛弃的娼妓黄得云,他每个月初去一次,把几枚崭新的辅币丢在方桌上,说是鬼佬给的月费。第一次女人劈头一句:

  “鬼佬死了,烂了脚,派你这奴才来?”

  下个月再去,被施舍的女人冷着脸,立在那里,也不出声道谢。屈亚炳很是没趣,自觉多事,当初何不按照上司的指示,办公事一样交出整袋羊皮纸公文封套,差事完毕,他可一去不回。最近一次女人听出他的声音,上来给他开门,蹙着眉头,脸黄黄的,顶着大肚子行动迟钝。屈亚炳起了怜悯,主动开口要帮她做些粗重家事,劈柴打井水之类。女人手支方桌坐在那把玫瑰椅,肚腹几乎顶到胸腔,出声说话都困难似的,咬咬嘴唇,缓缓摇了下头。客人只好告辞。女人挣扎着从椅子站起来,好像人要打旋似的,屈亚炳骇然,用手势想按住她,一边连连后退。

  “我自己出去,别起来了。”

  “也得去把门关上,再加把锁,这阵子海上不平静,中药店的阿嫂说的。”

  屈亚炳一听还有人走动看顾,放了心,跨出门,举步之前,回头望了一眼跟上来锁门的黄得云,合上门的刹那,感觉到她的恐惧。那种生命由不得她掌握拿捏的深沉恐惧。

  今天才十四号,离开给月费的初一还半个月,屈亚炳来到唐楼门前,心里在编个进去看女人的藉口。大门虚掩,屈亚炳心跳了一下,想到黄得云提到的海盗上岸滋事。突然,一声畜牲一样痛苦的哀叫从门缝钻出,屈亚炳一个趔趄,一头栽了进去。

  “让我死吧,不要活了!”

  四柱床上的黄得云双手高举过头,打斜抓住床柱,把脖子以下的大腹抛甩扭拧,汗水滚落早已湿透的头发,连上身的短衫也浸了水似的。又一声阵痛来袭凄绝惨绝的叫声。屈亚炳按住方桌,烛光恍惚。他茫然的立在那里,不知道怎么会陷入这种凄厉的情境。他的本意极为单纯,为了不愿逗留单身宿舍,度过自己的生日,想起跑马地成合仿唐楼和他同病相怜天涯沦落的女人。如果她不愿开口,他可以陪她对着烛光静坐,总比一个人强。黄得云对他的防备一次比一次减少敌意,屈亚炳相信她不致赶他走。

  他怎会陷入这炼狱似的凄惨情境,耳听那不似人类的撕裂哀叫。他必需逃离。屈亚炳正欲推门,大门从外边被推开了,一前一后走进两个女人,为首的产婆放下臂弯的布包,利落地爬上床,摸摸产妇的肚腹。屈亚炳被另一个女人拉到厨房烧水。

  “产房血光,男人不好进。”女人点火烧水,“你是给那鬼佬打工的吧?她都跟我说了。唉,作孽哟,她跟鬼佬没忌没讳,也不知会生出个什么东西。我们老中医心地好,可怜她鬼佬、妹仔一个个跑了,她又怀了肚子,叫我三天两头过来看看。人倒没什么,说是东莞人,十三岁给绑了来卖到半掩门。命啊,腮边那颗痣给生坏了。”

  女人端起脚盆的热水,走出厨房,又回头嘱咐屈亚炳千万别到前厅来。藉着灶里的火光,屈亚炳看到木桌上没动筷子的晚饭:一碗水瓜汤、一盘韭菜炒鸡红,半碗米线汤被吸干了,黏成一团。可能坐下来刚要举筷,阵痛来了,丢下筷子到前面生孩子去了。屈亚炳唇边漾起不自觉的苦笑。这个东莞采香木的女儿家,本来应该是和邻家姊妹结伴上香山,切下一段段香木,偷偷把最好一段私藏起来,高价卖给香贩。有名的东莞女儿香。她怎会跑到香港来,让绿睛高鼻的洋鬼在她肚子里播下孬种,又忍心丢下她,让她单独面对死亡以外最大的恐惧?

  前厅传来的哀嚎一声惨过一声。屈亚炳双手掩住耳朵,缩头坐在那里。灶里的柴火烧完了,火光逐渐减弱,他三十岁的生日也快过完了,陪伴他的是厨房木桌上冷了的残羹,火光一路暗淡下去,很快黑暗向他围拢,淹没了他。呵,他最熟悉的黑暗。夜晚他摸黑在单身宿舍走来走去,连油灯也懒得点。他无所期待,没有感情的牵系,使他的心灵在白天也一片漆黑。他甩着手,行尸一样唯命是从,供他的主子奴役,不被使唤差遣时,就坐在上司办公室外的椅子,翻着死鱼一样的眼睛,呆望墙上大时钟的时针移到五点的位置,然后拖着脚步野兽天黑了回到洞穴似的,躲入黑暗的单身宿舍。如此周而复始。

  他本来就不属于这里。前厅三个女人各司其职同心协力要把一个生命接到世界上来,她们浑身透湿筋疲力竭与死神搏斗,合力把几度差点进了鬼门关的一身两命拉回阳间。两个女人跪在凌乱污秽泥泞枕席上,与躺着的那个摔跤,惨叫声震动屋瓦,而屈亚炳被挡在门外,无从参与。他起身离开,临走不忘记弯腰拾起柴火扔进灶里,火光闪了几闪,旺烧了起来,前厅陷入寂静,带着不祥。屈亚炳驻足倾听,突然一声响亮的婴儿啼哭声打破死寂。

  “快去告诉后面他爹,”抱住初生婴儿的产婆用手肘戳戳一旁的阿嫂,“是个仔,哇,一只大鼻子!”

  阿嫂掳起袖子擦脸拭汗,凑近产婆耳边叽哩咕噜一番。产婆将信将疑把婴儿举到烛火前,端详了一下,若有所悟。

  “怪不得这么大只,足足六七斤重,洗三那天再看个仔细!”

  阿嫂端着脚盆回到厨房,男人已经走了,灶里的柴火烧得正旺。

  “走了也好,反正个仔不是他的。”

  3

  香港一遇有英国王室皇亲国戚莅临,殖民地从总督到小老百姓便大事铺张,迎接贵宾,从下船的皇后码头起,一路悬灯结彩。上回英女王皇太子访印度回国,途经香港,总督率领华人太平绅士长袍马褂码头恭迎,太子乘坐八人抬的大轿下榻女皇雕像东边的行宫。当夜华人领袖聚资以中国美食款待太子,席上中菜西吃,燕窝鸽蛋、鹊肉烧鸡等共十味,临别赠以绣屏,屏上绣的颂词,竟有“维我王子”一类的措词。

  每年大英帝国重要纪念日或盛大庆典,照例庆祝粉饰升平。公元一八八七年维多利亚女皇登基五十年,庆祝长达三天三夜,殖民地的子民都被迫出钱助庆,表现太平景象,盛况空前。亲友从广州搭船来观赏会景者,不计其数。十年之后,维多利亚女王登基六十年的钻禧大典,地球上有四大洲轮着庆祝,名副其实的日不落国,帝国海外霸权臻至巅峰。香港早在一年前,港府的华民政务司便召集各行各业的商会,推派负责人员,组织庆祝女王登基钻禧大典筹备会,规定三大两夜的会景,只许铺张,不计浪费,预算为上百万港币。太平绅士、买办认捐开支的十分之二,其余由街市五行及客栈商会筹足。大典前足足一年,菜市的猪鸭、鱼虾豆腐青菜价格高了一成,客房住店也提高了,庆典的费用是这般筹来的。

  十一月九日那天,港督罗便臣礼服勋章披挂,戴上插羽毛的大礼帽,在花园道口的操兵地检阅海陆军,举行阅兵典礼,然后以铜号乐队为前导,港督率领三军至维多利亚女王像前致敬,游行至德辅道、皇后大道,沿途武装警察维持秩序。华人显贵分别在维多利亚城中主要街道绕行一周,由银行买办、太平绅士领袖为首,东华医院及保良局的总理随行,三天路线各不相同,最后行至总督府门前,舞龙舞狮奏乐庆祝。结束日间游行,晚上总督府的宴会更是千载难逢的盛会,总督夫人为了安排来宾座位,偏头痛发作,几位高官夫人早已私下相互扬言,到时不惜一切争取海军总司令旁边女客首位。当提花灯游行队伍由筹备总理率领,鱼贯而来,龙腾狮跃又一次献技总督府外,府内灯火通明的宴会厅,几位夫人各拉着长及臂弯的白色长手套,蓄势待发争坐主客位。

  节庆的气氛飘浮小岛每一个角落。跑马地成合仿唐楼的黄得云终于说服屈亚炳陪她去中环看会景。从湾仔海旁望去,皇后码头灯火辉煌,笼罩于一片光圈中,闪闪亮光把闇暗的夜空推得更高更远。一路过去家家张灯结彩,树上悬挂纱灯,火树银花,灿烂得不可收拾。维多利亚海港停泊大小船只,也挂满了耀眼的小灯笼,随着微微海风摇曳生姿,远处海面洋商载运生丝、茶叶、瓷器的大火轮,多桅大帆船樯也点缀得五光十色。海上的灯火与岸上英商洋行的灯饰相互反射辉映,整个香港岛飘浮于灯火之上,璀璨如宝石。

  提灯队伍从总督府下来,络绎来到中环向维多利亚女王雕像行礼致敬,几里长队伍由鼓乐队敲锣打鼓做前导,彩牌彩旗伞肩迤逦而行,高灯照耀。踩高跷的艺人居高临下,危险的摇摆,路人旁观喝彩。一队潮州八音小童乐队,丝竹弦管一路吹奏,引来身长数丈的草扎火龙。二十多位壮士舞动,由前面龙珠火球相引,盘旋游向毕打街。接下来佛山的花灯鱼灯,形状逼真,当中插了大蜡烛,精巧缤纷,观者不约而同发出赞叹,又对彩纸扎的水果盘、纸花篮拍手喝彩。

  黄得云不知不觉也跟在提灯队伍里,手上拎了盏南瓜灯,紧挨身旁屈亚炳,亦步亦趋。转入德辅道中,突觉眼睛一花,闪过一道绿油油的光芒,一头彩绸扎的麒麟,有如平空而降,身上钉的金线,亮得令人眼盲。人群起了骚动,队伍被冲散了,后头潮水般涌来的人潮把黄得云向前推去,她脚下蹭前两步,转过头,原本拿着彩旗和她并肩的屈亚炳化人人流消失了。

  黄得云赶紧抽身在路旁站住,手中的南瓜灯擎得高高的,等待屈亚炳找到她。人群随着忽闪忽隐的绿绸麒麟簇拥过去,一波接着一波,从她前面呼拥而过。遍寻不获屈亚炳的影子,黄得云失去了主意,脚下不由自主的跟着人流,睁眼东张西望。中环这一带洋行商家,响应欢庆情绪,除了在洋行两边阳台帘子下,布置漂亮的灯饰,并在正门上方悬挂代表各洋行的徽章旗帜,旗子以金线绣在织锦上,图案从英女王加冕的王冠,威武神气的海狮,到中国贸易的帆船等等,各自炫耀海外经济的成就。半个世纪前荒凉的渔村,摇身一变,壮丽的花岗岩建筑沿岸而筑,气派非凡,大班们隔海遥祝女王钻禧大喜,尤其得意非凡。

  黄得云拎着南瓜灯,穿走洋行商家廊下,大班们过往今朝的感触与她无关。今天晚上她是来观赏迎神赛会的,陪她来看热闹的人被挤散了,她担心到哪儿找人?黄得云被簇拥着往上环走去。华人商店聚集之处,庆祝的方式更是别番风情,街上搭的木偶戏棚衬以亭台楼榭布景,师傅隐身拉动机关,牵曳木偶演起戏来。开埠后华人第一个商业中心——南北行,横跨文咸东、西街的店面,搭了一座美轮美奂的牌楼,雕梁画栋金光闪闪,廊下垂挂红丝绸扎的彩灯,坠下长长的金穗,矜贵妍丽,一看即知非海旁树上的纸灯笼所能比。牌楼两旁各雇了印度人看守,黄得云禁不住好奇,趁印度人没察觉,伸手抚摸雕龙刻凤的花堵,发现竟然是用纸扎糊搭而成,然后用竹子撑起来的,并非木头雕刻。被纸扎匠的绝艺所感动,黄得云发出叹赏。她的惊叹得到了共鸣,来自一对游园会打扮的洋人男女,女士粉红长裙及地,用戴长手套的手轻触花堵上彩凤向上扬的羽毛。这么美丽,啊,不可能的,竹片和彩纸糊搭的……这么美……

  黄得云心有同感地向女士点点头,眼角扫到她旁边男伴的侧面,一恍惚,她以为看到了亚当·史密斯。真会是他吗?一年半以前,她足迹踏遍香港每一个角落,找寻不告而别的异国情人亚当·史密斯,为他在她肚中留下的骨血找依靠。自那一个没有月亮的深夜,她的异国情人走出跑马地成合仿的唐楼,就此一去不回。黄得云捧起隐约可见的肚腹,穿街走巷逢人便问红棉道山顶缆车的方位,她打听出异国情人住在半山一栋两层楼房,缆车第二站下车,穿过树丛便可看到他漆成湖绿色的家。天气极好的时候,亚当·史密斯形容,从二楼阳台极目望去,可看到隔着维多利亚海港,山峦起伏的九龙。

  她始终没找到半山那湖绿色的楼房。

  害怕被辨认出来似的,黄得云心虚的退到廊柱后,在阴暗包围中吐了口气,抚住狂跳的胸口,忍不住偷看灯火下那人的侧脸,唇上一撇小胡子,僵硬的往上翘,使黑礼帽下的他显得矜持庄重。侧向她这边的脸颊,映着溶溶的红纱灯,不仅不像从前苍白如纸,似乎还漾着自满的丰腴。他殷勤陪侍,与女伴谈笑自如,看在黄得云眼里,感到刺心。跑马地成合仿唐楼躺着刚满月的儿子,出生纸上父亲一栏空白,圣约翰大教堂也不见有洗礼的记录。即使她的儿子在教堂受洗,按照英国殖民者定下的规矩,限于黄得云的肤色,她的名字也不会被登记在名册上,而且混血的孩子不准沿用白人父亲的姓氏,规定只能以父亲的名字,如乔治、彼得等作为姓氏,这还必须是经手的父亲有勇气挺身而出,当着同胞的面公开承认是他的骨肉。混血子女长大议论婚嫁更是困难重重,即使勉强成亲,做父亲的也当做不名誉的事避开婚礼。曾经有位香港总督的夫人从加尔各答乘船来与丈夫团聚,一经证实总督曾蓄养华籍情妇,夫人立即搭下一班船回英国去。

  黄得云对这些歧视一无所知。她只觉得必须把握时机,趁亚当·史密斯伸出左臂温柔地挽住女伴离去之前,上前拦住他,拉他同回唐楼去认摇篮里的儿子,他的亲生骨肉。当做父亲的第一次双手抱起那又丑又可爱的婴儿,黄得云将退到窗前,拉起袖子拭泪,被这团圆的场面所感动。然而,她只能在廊柱后僵立,因脚下无法举步向前而感到痛苦,患了疟疾似的颤抖,她捧着头倚靠廊柱。才一恍惚,牌楼下赏灯的男女走了,人去灯火犹在,只是暗淡了些。黄得云扶着前额,怀疑刚才那一幕会不会是自己的幻想。亚当·史密斯不戴那种大礼帽,唇上也不蓄小胡子,还有颊边那一点丰腴。会是她为摇篮中的私生子找名份的心太迫切了,抑或是对那人痴情未断?

  转过街口迎面远远向她走来的这个男人才是真实的。如果他让她——在今晚之前,他从来不肯——她可以上去拉他垂在脑后松松的长辫、碰触他灰色对襟的衫角,竹布经久不洗,摸在手中,因肮脏而产生一种柔软。一个不懂得照顾起居的单身汉。起码他是没牵挂的,不像那洋人旁边的女伴形影不离。来人走动的袖子、宽松的裤脚管因焦虑而扇出一阵阵风,脚下的黑布鞋踢起一股灰尘,他削得泛青的前额冒着紧张的冷汗,他东张西望四处找寻走散的女人的踪影,还没发现要找的人正立在灯火阑珊处等待他。黄得云分辨不出是喜悦,还是悲哀。她的心确是踏实的。逐渐暗淡下去的街心有一个人迈着内八字的脚向自己走来,尽管这人青色头皮下一张总是阴郁的脸,晦暗的皮肤还残留天花的疤痕,愈往颊边愈为明显。他紧抿酱紫色的嘴唇,他是个木口木面、三十岁的光棍,殖民地毫无背景家世的华人通译。他甚至很少正面看她,为了躲避她哀怨自怜的眼光而不敢回头。

  黄得云敛衣迎接疾走向她的男人。她别无选择。她的一生正像会景逐渐暗淡下去的灯火,她并非为自己的终身设想,她是为了唐楼那个无名无姓的儿子。她愿意牺牲。屈亚炳终于看到了她,阴郁的眼睛亮光闪了一下,或许是灯火的余光,他三步并成两步,奔向她。直到走近了,又放缓脚步。她向来人伸出手,重逢的激动。屈亚炳没有去接她的手,只拿眼睛从下到上瞄了一眼,看她是不是和走失前一样完整无缺。今晚出街看会景,她穿回怀孕前的衫裤,湖绿荷叶袖双滚的呢织上衣,紧绷着她产后丰满的身体,嫌太小了些。屈亚炳让自己的发现吓了一跳,赶紧垂下眼睑。

  “天晚了,人都走散了,回去吧!”

  4

  你让我失身于你,都是你害的。

  屈亚炳向躺在旁边的黄得云抱怨。他,三十岁的童男子,从小到大听多了信佛的母亲的告诫,万恶淫为首,佛陀劝众生守五戒,对男人而言,不可奸淫最是难守。母亲临终,用最后一口气重复她的告诫。屈亚炳守身如玉,没有辱没母亲对他的期许,直到遇上摆花街南唐馆的前妓黄得云。你让我失身于你,都是你害的。黄得云娴熟的导引着他,有点性急。她禁欲十月的内里在呼喊空虚。她与男人摔角一样扭拧着。她使出从前妓寨对付年纪大而又多金的恩客的功夫加倍曲意奉承。屈亚炳再也抗拒不住,生平头一遭进入女人阴暗潮湿的里面,凉飕飕的,眼前一晕眩,他以为整个人报废了。地下的亡母怒目瞪视着他,黑窟窿似的嘴无声咿哑,咒骂他的背叛。冷汗从颈后渗开来,一路下去,他全身似从水里捞起一样,趴倒在柔若无骨的女体上泅泳,睫毛的汗渍使他视线模糊,屈亚炳以为报应临头,眼睛瞎了。他一惊,抽离水母一样盘吸住他的女体,双手蒙住眼睛。完了。母亲在惩罚他。

  翻身跳下娼妓的四柱床,屈亚炳双眼睁开一条缝,映入眼帘的脚下红方砖使他联想到血,从他流出来的处男的血。你让我失身于你,都是你害的。屈亚炳回家吞了三个生鸡蛋补身。第二天从洁净局收工,他绕道兰桂坊买了一束已经不太新鲜的紫红雏菊来看黄得云。面对面,勇气顿失,不敢照洋人送花的礼仪双手捧上,趁黄得云没注意,把一束花丢在方桌上,然后假装没事,双手抱膝坐在那里,斜眼偷偷瞄了女人几眼。今天她穿回家居衫裤,胸前丰满的鼓起,还渗了点乳汁。屈亚炳咽了口口水。昨晚才抱个满怀的女人近在咫尺,只消他主动出手一揽,她准是星眸微合顺势靠过来。男人拼命克制自己,他不愿再一次投降,扒扶在这产后粉红色皮肤绷得很细、很薄的女体,任她驾御,反宾为主又一次失身。他已经对不起自己了,他必须请求地下的母亲饶恕他的罪愆。

  黄得云心里好笑。这么一个钩头耸背、倒眉顺眼的男人,在她阅历无数的眼睛里,本来不值一顾,花了钱还不一定能一亲她芳泽的,哪轮得到他这般惺惺作态。昨晚委身屈亚炳之前,眼前闪过南北行牌楼洋男女观灯火那一幕。她把排练无数次的腹稿,以最若无其事的语气问起负心英国鬼的下落。被问的随口回答:

  “调到加尔各答去了,坐东印度公司的船,那边有暴乱,需要英国鬼去镇压。”

  怕听的人有丝毫怀疑,又加了一句:“我亲自去送行,上个月走的,坐东印度公司的船。”

  黄得云叹了一口气,闭上眼睛。就这样吧!为了摇篮里可怜的孩子。她缓缓解开荷叶袖衫祆的盘扣,一粒又一粒。床上的男人蜷缩着,为即将不保的贞洁感到恐惧,莫名的兴奋使他悚悚颤抖。三十岁的童男子,黄得云(目夾)(目夾)眼,不无恶戏。她剥开最后一粒钮扣,哗一声,一手一边,把衫祆扯开,像一面旗,全无遮掩暴露在男人眼前。她主动拉过男人鸡爪一样湿冷拳曲的手,往自己饱涨乳汁的乳房按上去。母亲的乳房。拳曲的手指伸开了,抚摸着,出其不意的捏紧。黄得云头脸往后一甩,发出不是被爱抚的快乐的呻吟。今晚她是个自我牺牲的母亲,带着惨烈的悲壮心情,向这木口木面的男人奉献自己。除了身体,她别无其他。从前在摆花街妓院,她靠这身软骨轻躯交换恩客的夜度金,然后她让她的异国情人十指徐徐插入她的鬓边,捧着她美得不近情理的脸。蝴蝶,我的黄翅粉蝶。短暂的柔情蜜意给她留下一个没有名姓的生命。出生纸父亲一栏空着,等待填上。

  就是他吧!灯火阑珊处向她疾步找来的男人。黄得云把男人带回跑马地成合仿的唐楼,掀开帐篷一样雪白的蚊帐。这一次不能再是露水姻缘,双双躺下的将是天长日久的夫妻。她委身于他,她要成为他结发的妻子。黄得云从压在她上面水里捞出来似的湿透的身体挣扎地伸出脸来。她无法不想另一个同样汗湿的白色的身体,离乡背井的游子,把童真失在自己妓女的红肚兜。同样笨拙的姿势,同时趴倒着不敢看她,也羞于对自己的表情,所不同的,是那个白色的身体毫无保留的交出来,倾注所有的热情,向她挤进去,挤进去,和她溶化在一起。她的无怨无悔的爱情,终生难忘。

  自从会景那晚,黄得云脱下湖绿荷叶的衫袄,从此便没再穿上身,倒不是嫌它太小不合身,紧束她哺乳的胸令她难受,而是从她决定委身屈亚炳之后,不愿再去穿从前那些青、绿色属于娼妓颜色的服饰。虽然与屈亚炳并无正式拜天地,但她私下以心相属,自认从良,脱了妓籍。七夕那天也不按照从前习惯布置七巧会过女儿节,黄得云手持一把葵扇,立于唐楼窗前,对着牛郎织女分别在即,洒泪惜别的雨丝回想从前花街妓寨。七夕乞巧是一年当中最浪漫的节日,姊妹们以恩客从广州带来的芝麻、佛山纸蓪等美丽迎仙工艺品布置乞巧会,鲜花脂粉清供仙女。妓女沐浴净身素扮上香祈求如意郎君代为赎身脱离火坑,从良做主妇。诚心的姊妹还吃了一星期的素斋,也有的只以生果充饥。

  脱下妓女的颜色,黄得云穿着家居的衫裤,脑后松松挽了个髻,脸上脂粉不施,稀疏眉毛下的眼睛仍旧是顾盼生姿,不过淡褐色的眸子直直看人时,又多了点正气。她像妻子一样照顾屈亚炳,帮他缝衣做鞋,按时令煲汤给他进补,往返长春堂老中医处,抓回茯苓、当归、杞子等药材。屈亚炳晦暗的气色逐渐清朗,连颊边因天花留下的麻点也漾着光彩。

  最近屈亚炳每天下午班房收工,他单身宿舍也不回,直接来到跑马地成合仿的唐楼,人没进门,先闻到厨房飘来的炒菜香。黄得云背着孩子在灶上炒芥兰,旁边瓦锅文火炖着他爱吃的苦瓜排骨。热油从炒菜锅溅起,螫痛孩子细嫩的皮肤,哇哇哭了起来。屈亚炳也不招呼灶上的女人,径自解下孩子,动作利落,抱着止住哭声的孩子出了厨房。天井竹竿晾着他换下的衫裤,晒干了,在黄昏的风中摆荡。竹椅搁了一只纳了一半的鞋底,针脚疏密不一,一看即知初学不久的手艺,她为他纳的鞋。屈亚炳空出一只手从米缸抓起一把米,喂井旁的芦花鸡。他看柴房的柴火快烧完了,放下孩子,摸出一把斧头,卷起裤脚,把长辫盘在脑袋上,就着天光劈柴,记起水缸的水可能浅了,等下别忘了注满。

  昨天黄得云询问他的意见,葫芦爬藤的竹架应该搭在天井的何处?让它沿着土墙往上爬呢?还是在古井上搭了棚架,结了葫芦,一粒粒垂下来,像一只只束腰的灯笼。屈亚炳直起腰,拄着斧头四下望着,决定把棚架搭在古井上。暑天酷热,棚下遮荫大人有了可乘凉处,孩子骑木马在棚架下溜达,可把刚学走路的孩子乐的,他都设想到了。

  黄得云来唤他吃饭,洗脸盆倒上半盆清水,软毛巾搭在她手臂上侍候他洗手。屈亚炳擦干手又抹了把脸,摆开腿坐下来。黄得云把厨房的油灯芯挑高,拂落男人肩膊的木屑,抱着孩子看他吃苦瓜排骨。灯下男人的鼻尖,额头闪着油光,吃得有滋有味。黄得云心满意足。从前青楼大寨饮宴,阔佬一掷千金,佳肴中少不了燕窝鱼翅。开筵时,食客所召的妓女坐在客人身后侍候,每逢东道主是黄得云的恩客,她便以女主人自居,待立行觞,上翅时动用筷子夹翅劝客,排场极大。此时黄得云看着油灯下她的男人——起码她这样认为——把她亲手做的羹汤喝得寨窣作响,从前妓院飞觞醉月徵歌逐色的饮宴排场恍如隔世。

  平时柴米油盐的过日子,倒也相安无事。把孩子哄睡,两人洗脚上床赤膊相见,问题就来了。屈亚炳仍然摆出那份痛遭失身的姿态,双手交叉抱住胸前,背对她躺在那里。首先屈服采取主动的总是黄得云,她舒手探足去撩拨他。再不济,他好歹也还算是个男人,她渴望他压在她身上的重量,环抱他厚实的肩胛一路抚摸下去,甚至坚硬鼓起的腿肚,都令黄得云的心触电一样缩紧。她生命中不可或缺的异性恩泽。黄得云愿意凭着她先天的禀赋,加上当琵琶仔时倚红阁鸨母私相传授的床上密术,来调理这个不解风情、木口木面的男人。她生产后旺盛的情欲需要靠屈亚炳来舒解抚平。

  撩拨得到了反应,男人心不甘情不愿的转过身来,生气自己这么不堪引诱。没料轮到女人背对他。所不同的是赤裸裸的背,浓密漆黑的秀发是惟一的遮掩,黑发映着雪白肌肤,美得妖气,摸上去,丝绸一样滑不留手。这个天生淫荡的女人,连她的背也写满七情六欲,他恨不得一口把她吞到肚子里。女人感觉到她的挑逗起了反应,作态的转了个身,摊手摊脚风情十足的躺在那里,像一朵盛开的花等待被攀摘。屈亚炳反射性的闭上眼睛,又抚着心跳猛烈的心张开眼,她怎么可以在灯火光下赤身袒露不应该袒露的部位,这不知羞耻的女人。屈亚炳翻身坐起,要去吹熄方桌上的油灯,被女人制止了。灯火下她两颊绯红,赤裸的身体像流水一样往后淌等待着他。她让黑暗中的交合变成有如光天化日下一览无遗的行淫。这妓女以出售身体维生,在火光下脱得赤条大精,把羞耻之心也一并脱掉。我又一次被玷污了。屈亚炳心中呜咽。还来得及悬崖勒马,他可以立即披衣而起,跨出娼妓的门,回到域多利监狱旁的单身宿舍,棉被蒙住头脸在黑暗中进行他失身于黄得云之前常做的自我满足勾当。

  点灯行淫,一定是英国鬼留下来的习惯。屈亚炳恨恨的十指奋张扑上去抓她的乳房。这一对饱满的天乳,曾经令她的异国情人亚当·史密斯抚摩不厌迷恋深深的乳房,摸在屈亚炳手里,却变成一种耻辱。大乳阔臀是荡妇的本色,应该怪倚红阁的老鸨,调理她当琵琶仔时,算准她日后侍枕的会是蓝眼赤发的洋人,不让她照华人缠胸的习惯,穿上紧窄的胸衣,听任这对天乳发育。生了孩子后,盛满乳汁涨得屈亚炳掌握不住。他心目中的乳房是小小盈盈一握,包在掌心有着征服的快感。

  被抓痛的女人跃起头,蛇一样信信然,上去欲啄对方的嘴唇。屈亚炳躲闪着,负气的不去迁就她。脖子以下的部位已经投降,任她驾御,他必须守住最后的领地,令她攻不下的城。屈亚炳闭嘴躲闪的姿态可笑又可怜。

  从这以后,每次与黄得云上床过后,他重复地讲给她听发生在赤柱,海盗徐亚保挥刀杀死侵犯民女的两英军的故事。

  两个驻扎赤柱军营的英国人,某日黄昏喝得醉醺醺的,闯入渔民村子调戏屋中的年轻媳妇。公婆上前阻止,英国人挥舞皮鞭殴击老人。徐亚保海上听到村民喊救命,率领手下手持长矛赶来,把鬼佬戳倒在地,用竹竿挑起尸体抬到赤柱山顶峭壁抛入大海。法院悬赏一百金镑缉拿徐亚保。当然捉拿不到。

  屈亚炳一味强调海盗头子徐亚保神出鬼没本领高强,每次结尾总是略去圣约翰教堂为英国军官立碑纪念不讲。

  黄得云一边听着,眼前闪过优天影粤剧团武生姜侠魂的影子。去年红棉花落时,她在上环暗巷与一个右耳戴铜圈的三合会好汉撞了个满怀。她疑心这眼露凶光的汉子和戏台上伏虎的武生是否同一个人,她又看到那双眼角上吊插入两鬓,曾经令她颤栗神迷的单眼皮的眼睛。

  呵,她的伏虎的英雄!   


  公元一九九一年,距英国强租新界约一个世纪之后,香港政府根据古迹法例,将岑田屈氏宗祠宣布为法定古迹。已有七百多年历史的祠堂,榱桷松散则主张阶级调和,否认社会革命。代表人物有法国的孔德、英,外墙剥落,香港政府有意拨公款代为修葺,遭屈氏族人婉拒。老一辈对政府居心存疑,以为又巧立名目侵占宗祠,历史重演。

  族人乡亲开会决定动用族中基金四百三十万港币,予以重修。但工程答应交由政府古迹办事处,以及建筑署古迹组负责监工制造。承建商从中国请来擅长维修古迹的师傅,运来二百五十枝优质杉木、二百六十块上佳红粉石、一百七十件花岗石、一万五千块大小青砖、八万件瓦片瓦筒,以及四条青砂岩柱结为对科学语言的逻辑分析。他们把命题分为逻辑命题和经,进行重修。

  经过一年多的维修工程,屈氏宗祠回复昔日面貌,族人继续在此举行祭祀及集会。

  1

  英国人所写的香港历史里,第一个发现新界的是意大利的瓦南特里神父。“发现”也许用词不当,但瓦神父绘制了新安县有史以来第一幅地图,却是不争的事实。

  瓦南特里神父出生意大利威尼斯,受他同乡马可波罗东游的影响,东来传教,在澳门学会了中文;传教之余,喜欢四处跋山涉水,为他发现的岛屿、市集测量地形绘画地图。

  公元一八六二年,瓦南特里神父背负望远镜、测量地形的工具箱,翻越九龙半岛山脉,立在悬崖峭壁,朝大陆内地看去。翠绿如玉的青山、大帽山山脉下,屯门滨海角落,炊烟轻飘,似有人居。瓦南特里神父赶了一日脚程,立在山丘从望远镜看去,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以为亚洲烈日作怪,眼前所见有如沙漠中的海市蜃楼,否则荒凉偏僻的海角天涯,哪来锦绣千里,炊烟袅袅的景致?

  瓦南特里神父发现了南海角落遗世独居的桃花源。这里土地膏腴田畴如锦,书楼学馆林立,文风鼎盛,居住深沟高垒围屋内的人们,持续着世代耕读的传统。神父花了整整四年时间,把他的发现绘制成地图,分布广泛历史悠久的名胜古迹、庙宇祠堂、学塾桥梁,更以英文详细注明。“新安县地图”于公元一八六六年完成。那个时候,香港才开埠二十年,百废待兴,仍然只是个荒凉的渔村。

  在瓦南特里神父意外的发现之前,到清朝才改名为新安县的农村,先民世代卜居,已过了近千年。最早披荆斩棘来此落户的,是独具慧眼的屈亚炳的祖先章靖公,他本为宋室命官,赴任旅经屯门海道,看中青山、大帽山一带龙气凝聚、地脉旺盛。这位精通天文地理、阴阳五行,堪舆风水之道的朝廷命官,认为是难得一见的风水宝地,萌生卜居之意。章靖公官任期满了之后,便将祖上三代坟墓迁葬气势兴旺的风水胜地,又携家带眷移居盆地广阔适合耕种的桂角山下。章靖公穷毕生之力,为后代子孙广造福荫。他按照阴阳五行位置排列,建造南北两座围屋,繁衍子孙后代,为防御土匪强盗侵袭,青石砌的同德园围墙高达二丈,墙外挖宽阔的护城河,围的四个角落有射击窗孔,正门装连环铁门,整个是座不易侵犯的城池。他给族人筑围以自保,四周遍植风水树,布置八卦阵,筑建辟邪的宝塔挡煞气聚灵气。又辟地建书院,造就本族子弟,岑田书风之盛,达到“田夫野老亦曾读书,樵童牧儿多解识字”的地步。

  章靖公毕竟不凡,他除了教诲子弟饱读四书五经,又在书塾摆放重达数十斤的关刀三口,以及练武石、石锁,供族人锻炼体魄,在晒稻场上学习骑射。

  章靖公墨守先人古训:一命二运三风水四积阴德五读书,样样俱到,一切安排就绪后,他已是个白发苍苍的老人。晚年抱病仰观星象,看到主星昏暗,自知不久人世。章靖公决定抗违天意为自己改命,于是秘密设坛,按上本命灯,每日以鲜花果物祭拜,自己披发仗剑步罡踏斗作法,七日之内如若本命灯不熄灭,便知阳寿可延长。到第六日夜深,密室盘旋一股黑风吹熄长命灯,章靖公长剑一摔,大叹:

  天意不可违!

  油尽灯枯,当下殒命。子孙遵守章靖公遗命,安葬他生时造就的马鸣山麓百花林,等下地四十九日之后,又在坟墓西北角方位筑一座风水塔,以破三碧四绿木星主运时之凶险煞气。屈家子孙蒙受福泽,家族祠堂两壁悬挂功名牌,人丁兴旺。

  以后其他姓氏相继南下落籍,都以屈氏先祖定下的格式为榜样,各自觅地安居耕读传家,几百年来相安无事。

  其间也有不平静的年岁,遇到盗贼来犯,章靖公的子孙手持大刀和梭镖,威风凛凛地立在二丈高的围墙喝退盗贼。传说中令人丧胆的谭亚军,手下数以千计的土匪,杀人放火擒男为伴捉女为妻。土匪在同德围外包围九日九夜,石围固若金汤,谭亚军攻城不下,不战而败。章靖公的子孙扬扬得意,继续看守他们的梦境。

  历史证明,章靖公再是神机妙算,也毕竟有他的局限。传说亘古的时代,青山、大帽山这一带到整个九龙半岛,全部沉在海底,后来天变地动冒出水面,变成陆地。九龙是龙的身,半岛九条形状像巨龙的山脉,传说便是龙背的化石,而龙首正是隔海的香港太平山,山上怪石堆积,有一块巨石,被认为是龙首的鳞,一经碰触,金光闪烁,山下老远都看得到。

  龙首岛上的渔民争传一个故事:英国人乘风破浪占据香港之前,太平山上一位道行高深的道士,夜观天文星象,算出龙首上昂,天地即有大变,连续念咒作法四十九天企图将龙首镇住原地。结果鸦片战争海上炮声一响,一股蔚蓝之气笼罩山顶,道士颓然跌坐,口中喃喃:龙首为异类所踞,日后火光凶煞连连,波及龙身,完了,完了……

  赤发蓝眼的洋鬼从蔚蓝色的海面乘着战舰呼啸而来,在大笪地登陆,占据了香港。鸦片战争战火方歇,侵略者便盘算着扩张领土,指出香港诸般缺点:

  小岛孤悬南海之中,徒有天然良港,却缺乏防卫的屏障,加上岛上太平山横挡,可供发展平地稀少。病疫流行,罹患热证的英军和商民死亡率极高。侵略者把眼光投到香港对岸的九龙半岛,看中它地势平坦,可供大量驻军扎营,又可做香港的天然屏障。

  十二年之后,英法联军整兵北上直捣咸丰皇帝的金銮殿之前,英国从印度调兵东来,以香港弹丸之地,不足以屯兵为藉口,派兵攻下对岸的尖沙咀,占领九龙半岛以做驻兵扎营之用。英国人不愿蒙受武力侵占的恶名,想出“租用”的名义。

  能说善道的英国驻广州领事吧嗄哩被派来和两广总督劳崇光交涉“租用”九龙半岛一事。在这一时期的中英外交关系中,吧嗄哩是一个出了名的角色,清朝官书故意把他的英文姓氏译名加上“口”字旁,表示他浑身上下皆是利嘴。吧嗄哩果真名不虚传,他摸清楚劳崇光是个典型惧外怕事的满清官僚,又看准当时太平天国已经起义,清廷内顾不暇,劳崇光忙于防堵南下太平军,不敢两面受敌开罪洋大人。

  吧嗄哩志在必得。公元一八六○年三月廿日起草一份租借九龙的文件,以命令的口吻吩咐两广总督正式回信“同意这些安排”,不必惊动咸丰皇帝,只需说出个租金数目。劳崇光知道英军早已驻军尖沙咀,实际上已被占领,只得顺水推舟,免去上奏朝廷,竟然私自口头允诺。

  吧嗄哩又信誓旦旦的预言:假以时日,九龙半岛一定会割让给英国。他的预言很快地实现了。英法联军一把火使圆明园沦为焦土,兵临城下咸丰俯首乞和,订下了《北京条约》。

  正是在夷兵围绕的金銮殿上,咸丰才听说两广总督劳崇光欺瞒朝廷,擅自将领土租借给外人。负责与英法联军交涉的满清大臣奕?、桂良劝慰皇帝,请求恩准给予洋人了事。他们的理由是:

  “……惟其地与香港毗连,系海口余地,非内地要隘可比……”

  九龙半岛终于由租借变为割让。割让的仪式是广州官员将一袋装有九龙泥土的布袋,交给香港总督,中、英双方交接告成。

  满清朝廷的守土大员自作主张,将辖下的领土租给外国,而且是被用来屯兵攻打自己的国家,难怪英国陆军大臣赫伯特大叹:

  “中国人是世界上最奇怪的人!”

  英国人仍不满足。公元一八九四年中、日战争爆发,当时的港督罗便臣便上书英国殖民部,提出调整和进一步扩展领土的必要。

  罗便臣描绘了扩界的蓝图:香港边界应推至大鹏湾,从那里延伸到对面珠江口上的后海湾。或者,至少应该从东北面的鲤鱼门入口处,伸展到九龙背后的山顶,包括珠江口汲水门在内,以确保女皇这块有价值的属土的安全……

  罗便臣竭力鼓吹扩展香港界址,亦获得香港商业团体的同声唱和,靠贩卖鸦片走私起家的怡和洋行大班威廉·凯瑟克也一再向英国外交部献策,希望抓紧甲午战争之后这个绝妙机会,将香港的界址扩大到拥有大鹏湾和整个九龙半岛。

  李鸿章到日本签下《马关条约》,中国陷入被瓜分割据的局面。英国不甘人后,在租借威海卫之后,强迫满清政府扩展香港界址,将深圳河以南、界限街以北的九龙半岛地区,以及附近大小二百多个岛屿,总面积达九七五·一平方公里,占新安县全县面积三分之二,被称为“新界”的中国土地,就这样被强行租去了。

  章靖公的子孙以及其他姓氏的族人,总共四百二十三个村落,十万人口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失去了土地的主权。

  公元一八九八年六月九日《展拓香港界址专条》在北京签定,租期九十九年,七月一日起实行。伦敦将《专条》的条文及条约中所黏附的地图寄回香港政府给辅政司的史超域·骆克,要他于八月八日在香港宣布英国已拥有新界的租界地,并知会英国驻广州领事派代表与港英代表共同勘定界线。

  两个月后,骆克前往新界探察,在岑田乡遭到抵制,上千个村民打鼓高呼“打鬼佬”,抛掷臭鸡蛋,紧闭同德围门,不让骆克一行入内。后来还是靠七十五名陆战队士兵和机枪,用武力硬逼开围门。

  新界民风强悍,果真名不虚传。史超域·骆克隆鼻深目,思深而虑远,他却低估了新界人民的排外情绪。其实只消这个殖民者回顾半个世纪前的历史便可知一二:咸丰皇帝派林则徐为钦差大臣南下查禁鸦片,新安县老百姓踊跃响应,武装自卫抵制英国人,在水井中放毒,混入树叶、杂物,使侵略者提心吊胆,只能在船上用帆布袋兜接雨水解渴,又不敢上岸取得粮食,濒于饿死边缘。

  半个世纪之后,新安县人民做梦也想象不到,满清皇帝擅自做主,将他们世代赖以维生的土地租让给英国人。由于事先毫不知情,当史超域·骆克扛着米字旗进村子,新安县人民的惊怒痛心可想而知。

  史超域·骆克转动深陷眼眶的鼠灰眼珠,谋思降服敌人的策略。他是个自视甚高的殖民者,参加过公元一八八五年尼罗河远征,向往大英帝国在非洲实行的强化殖民政策。在受命于伦敦全权负责接管新界任务之前,对自己长期蜗居沉闷的香江小岛,大有怀才不遇壮志未酬之叹。没想到时来运转被委以重任,成为万众瞩目的焦点,连首相都予以深切的关注,外交大臣及殖民大臣也极端关注接收动态发展,批文下来命令骆克将接收过程的每一个细节向两位大臣汇报。他必须把握这难逢的机会,好好表现一番为自己立功,从此不愁在海外殖民部官位扶摇直上。

  结果出师不利,那些嫉妒他、反对他的同僚没有一个赞成他派调查团明目张胆的到新界去探虚实,对他被掷臭鸡蛋回来,无不幸灾乐祸。骆克外表镇定自如,其实心中无比恐慌。他对大帽山、青山围绕的那一块广袤土地和人民一无所知,自觉需要一长段时间的摸索进行实地调查,才能制定具体的政策。直觉告诉他,贸然不得。

  幸亏上帝帮忙。中、英两国对新界北部划界问题、海关征税和九龙城寨主权尚未完全解决,接管工作迟迟未能进行。

  推迟对骆克有利。

  2

  史超域·骆克传召警察司道格拉斯·怀特上校密谋共商对策。骆克对带有军职的殖民地官员一向怀有敌意,他早年立志投身海军却未能如愿,没能过戎马生涯至今引以为憾。

  怀特上校敬完礼后,脱帽夹在左腋下,笔直立正,骆克并不让他坐下来。道格拉斯·怀特,纽卡索人,造船厂工程师之子,现年三十九岁,已婚,未有子女。档案资料这样记载。先后派驻斐济、马来亚、缅甸。出任马来亚英国皇家军警队时,曾射毙一只疯狂的大水牛,这段事迹至今仍在丛林土人中传述。在缅甸以平伏仰光暴民动乱荣升上校,七年前转调香港任警察司迄今。作风强悍蜚声警界,鼠疫期间表现出色。最近立下的一项功勋是维多利亚女王登基六十年的钻禧大典庆祝期间,大举破获扫荡上环非法赌窟因而声名大噪。

  华人种种恶劣品性中,怀特上校尤其痛恨厌恶赌博。他早已布下眼线,查知赌王潘某的赌窟总部设在上环东街,又于附近长兴街、四方街分设赌馆,重金贿赂警员包庇,有恃无恐。怀特上校趁重要警员奉命回返伦敦参加钻禧庆典的空隙,赌王无法像平时那么灵通,与线人里应外合,直捣东街大本营,从夹壁中搜出簿册,当中记载受贿的姓名职位,除警员外,其他部门人员亦知情包庇,贼证确凿,史超域·骆克属下总登记官署人员亦涉嫌在内。他对这警察头子的铁腕作风怀恨在心。

  大破赌窟后,殖民地赌风顿戢,虽然仍有私开摊馆,也不敢像以前一样明目张胆。令怀特上校稍觉遗憾的是通风报信的线人郑安在广州被谋害,弃尸河中。总有人必须牺牲的。他想。

  久经官场的骆克,毕竟是个眼光远大、识时务懂大体的殖民官僚。他决定放下个人嫌隙,踌躇满志的起身,做出邀请的手势,把怀特上校引到墙上挂的地图,意大利瓦南特里神父花了四年时间,于公元一八六六年绘就的《新安县全图》。骆克根据调查团初步情报,做下红蓝记号。

  “想象一下,上校,一条铁路,”骆克手持木棍在地图上比划,“从这里尖沙咀为起点,一直延伸过去,打通这两座山——狮子山,土著给取的名字——然后进入新界,元朗、大埔、上水,越过深圳河,深入内地广州……”

  怀特上校抿紧两片极薄的嘴唇,冰冷的蓝眼珠闪着光。

  大英帝国接管新界后,将建筑铁路从九龙尖沙咀穿过罗湖、深圳河,直通广州。骆克告诉他下一步是英国争取兴建华中、华南铁路网的铺路特权:

  “……理论上、技术上来说,如果广州到汉口、汉口到北京、北京到沈阳、沈阳经哈尔滨的铁路相继通车了,”骆克兴奋地喊道,“那么,国际旅客可以从九龙——想象一下,上校——从九龙乘火车,经西伯利亚、莫斯科、巴黎而直达伦敦……”

  两个殖民者陶醉在帝国伟大的构想!

  怀特上校瘦削僵硬的身躯立正敬礼,带着满腹密谋退出辅政司的办公室,乘轿迎着日落回到太平山顶的家。远远的,那栋屹立在山冈上的白色维多利亚式建筑已然在望。怀特上校的背不再那么挺直,他冰冷的蓝眼睛闪现了痛苦不安,两片果决紧抿的薄嘴唇松弛了下来。他在杂草丛生枯藤纠缠,荒废颓败的花园伫立了一会,眼光投向二楼那点灯的卧房,他的可怜的妻子勾着头,像一具断了颈项的洋娃娃,摊手摊脚躺在床上。

  怀特上校在妻子夏绿蒂紧闭的卧室门外默立了好一会,他多么怀念她身穿白色绣花棉布衣,立在门廊下每天黄昏等他回来,那满怀盼望的身姿。

  五年前,怀特上校从皇后码头牵下他的新娘子,让她坐上八人抬的红轿,自己骑马前行,夏绿蒂从眼皮下偷看他的娇羞神情,使马背上的新郎微笑了起来。

  一等陪嫁的家具运抵香港,夏绿蒂忙着布置太平山顶这栋四面海景迄立山冈上的家。她把沉重的橡木床、雕刻涡卷形装饰的橱柜安置卧室,客厅铺上比利时牧羊狗毛的地毡,楼梯墙上挂了一壁家族油画画像,然后穿着织锦的高领礼服,戴白色长手套,坐在餐厅的一端和丈夫遥遥相对,映着银烛台的烛光吃烤羊肉、马铃薯,甜点是布丁。菜式极少改动。

  就这样她过了殖民地的第一个冬天。

  怀特上校双颊涂满了肥皂沫,心满意足的坐在窗下,由他的私人理发师帮他刮胡子。这是一个风和日丽的初春早晨,窗外花园飘过来新翻泥土的腥味,夏绿蒂发挥她的园艺才能,要把英国花园搬到太平山顶山冈上的家,她种植亲自从总督府花园剪来的玫瑰枝,园丁提着水跟在后头一路浇水。

  夏绿蒂很快适应了殖民地的生活。星期假日,坐轿子陪丈夫到米浦观赏种类繁多的鸟类,她捡拾海滩上的贝壳、陶瓷碎片。有次海浪带过来半把断裂的石斧,夏绿蒂伫立海边,一手按住风吹的帽子,把半支石斧和亘古的传说神话联想在一起。回程途中,她步下轿子,从树林中多草背日的阴湿山边、大树根缝隙、岩石下间隙,用一只旅行用的小刀采挖野生的兰花根,捧出连根带叶的紫罗兰,尖圆叶子、开着淡紫小花或粉红花的竹兰,叶子有四寸阔花色外白内黄的鹤顶兰……怀特上校目光跟随妻子及地的白色长裙,在潮湿的山涧晃动,他想到林中下凡的仙子,自觉是世界上最幸运的人。

  遗憾的是从山涧岩石缝挖来的野生兰花,一移栽太平山顶山冈上四面向海的花园,不消半月便受不了日晒,水土不服枯萎而死。只有一种野生单瓣的白玫瑰,开着纯白大朵的花,没有香味,在山冈上的花园迎风怒放。

  夏绿蒂为此很沮丧。

  灾难还在后头。旅居香港的第三个春天,夏绿帝怀孕了。初期妊娠的反应把她折腾得骨瘦如柴。怀特上校不准妻子为花园的花草费心,央求她躺在床上静养。夏绿蒂一等丈夫上班离家,从床上爬起来,戴着草帽去弄她的园艺。一直到初夏雨季开始,她才只能立在阳台,对着濛濛梅雨发怔,担心再不出太阳,花园刚种下的百里香要连根烂掉。

  绵绵的雨滴滴答答落到黄昏,屋内白衣黑裤的女佣轻手轻脚上下楼点灯。雨停了,黑暗拥抱山冈,屋子里是惟一有亮光的所在。夏绿蒂按住披在肩上的围巾,转身正要进屋,一个恐怖的景象发生了。

  成千上万只刚刚孵出的白蚁,扑扇油黄色的翅膀从山下树林的腐木倾巢而出,一见亮光点灯的屋子,争先恐后从敞开的窗门飞入,霎时满天满屋的白蚁。

  女佣听到女主人惊恐的尖叫声,七手八脚从厨房浴室端出盛水的脸盆,放在每一盏灯下,扑飞的白蚁薄脆、油黄色透明的翅膀,在夏绿蒂的眼前纷纷脱离身体,飘然落下,铺在餐桌、椅子、地毡……松松的叠了一层,翅膀掉落的虫豸在灯下眩晕似的打转,无声无息跌入脸盆,尸体飘浮水面。夏绿蒂一阵恶心,晕倒在地。

  当天晚上,她流产了。眼前浮现飘在脸盆上的光身虫豸,她想到未成形的生命的胚胎,紧蹙着时兴描的弯弯细细柳眉,心中不能释然。接下来,是花树得了虫灾,从玫瑰花开始,像传染病一样蔓延到整个花园。夏绿蒂手中的小铁铲掘出无数白色蠕动的虫,她惊叫一声,丢下铁铲跑回卧室,从此足不出户。没消多久,双颊的血色像窗外愈开愈淡的玫瑰花,最后终于褪到苍白无色。

  夏绿蒂患了严重的抑郁症。自此垂头不言不语,终日把自己关在卧室内,连丈夫也被挡在门外。

  发病后两个月,一个闷热潮湿的夏夜,不知哪来的蛮力,夏绿蒂徒手毁了她辛苦经营的花园,一草一木无一幸兔。她手抓犀利的钢剪,刷刷剪断一园子盛开或含苞的花,连根拔起几十株半人高的带刺玫瑰,最后对付小径两旁的圣诞树。夏绿蒂就在使尽力气企图推倒一株不大的圣诞树时被发现的,怀特上校抱她进屋时,她两臂伤痕累累,玫瑰的刺划破了皮肉,血迹斑斑,白色棉布睡袍沾满了泥土。

  这穷山恶水,虫豸满布的殖民地毁了夏绿蒂,怀特上校握紧双拳,冰冷的蓝眼睛转为冷酷。接管新界行动,无论有多血腥他亦在所不惜。

  他是怎样变成一个真正的殖民统治者,在帝国海外的压迫制度中扮演积极的角色?这个干瘦、僵硬,蓝色眼珠冰冷,近乎残酷的道格拉斯·怀特。他出身纽卡索中产阶级家庭,本来的志愿是继承父志,以担任造船厂的一名工程师终老。结果他却捧着英国殖民地部海外服务的聘书飘洋过海来到终年郁热的马来亚丛林,加入英国皇家警察队。马来人对殖民者的暴虐统治深恶痛绝,却又缺乏暴动颠覆的勇气,他们闲立街角市集寻衅,一见有英国妇女独自上街,故意把槟榔汁吐到她的长裙,当做示威。

  道格拉斯·怀特在空气中饱涨不满情绪的低气压下,开步枪射杀了一头马来人认为发了疯的水牛。事实是水牛并没疯狂,起码在它被道格拉斯·怀特连开五颗子弹倒地之前,水牛是安静地立在野地侧头吃草,一头驯服的水牛。

  事情发生在丛林雨季来临之前,一头一向驯良的水牛,半夜挣脱绳索,逃离主人,跑到外边到处滋事。当消息传到皇家警察队,水牛已经撞倒了数间丛林中的茅屋,顶起弯曲的牛角弄翻市集摊贩,水果青菜洒了一地,造成骚乱。当地马来人没有武器,不知如何是好,跑来向白人警察求救。

  道格拉斯·怀特随手拿了支来福步枪,骑上马去看个究竟。他打算必要时举枪朝空射击,藉着枪声吓走水牛。马来人争相传告,变成白人警察持枪射杀水牛来了,于是都跟随在马后头,跑来看热闹。有的手上捧了个脸盆、竹篮,一等水牛被射倒地,上前分割牛肉。

  上百人的行列浩浩荡荡来到野地,水牛立在收割后的田地,安静地吃着稻草。道格拉斯·怀特放下步枪,希望牛的主人来把它赶回去。水牛是重要而且珍贵的劳动工具,他知道不能随便滥杀。

  围观的马来人愈聚愈多,情势汹涌。他们头上缠着肮脏的头巾,黄油油的脸因兴奋而发光,齐声吆喝呼喊,等着看好戏,一场白人警察射杀水牛的精彩好戏。骑在马背上的道格拉斯·怀特意识到几百只期待的眼睛投注向他,他成为瞩目的焦点,手上的来福步枪象征着殖民者的武器威权。被统治的马来人众声喧哗在策动他:举枪射死这头惹事的水牛吧,殖民老爷。千百人聚集起来的意志传达过来,电流一样使他感应到那种力量,上百人决意要置水牛于死地的力量。道格拉斯·怀特不能放下步枪,他后退无路。他必须射杀这头安静吃草,不会比一匹马危险的水牛。除此别无他法。

  在这种情势下,他只能扮演马来人要他扮演的英雄统治者的角色。戴上他们为他量身制作的面具,逼迫他举起步枪瞄准。看戏的观众屏息以待,空气凝止。二十二岁的英国皇家警察道格拉斯·怀特将流汗冷涩的食指扣住扳机,为他身为殖民地统治者、为他效忠的英女王射出第一枪。观众的欢呼排山倒海拥向他,水牛没能在预期中瘫倒下来,喧哗声嘘声掩没了喝彩声。道格拉斯·怀特欲罢不能,他僵硬的食指连续扳动四次,水牛仰天甩了一下尚在咀嚼青草的宽嘴,四蹄焦躁地刨起浮土,看似蓄势待发,就要冲向怀特的坐骑。马来人对统治者手上的武器起了怀疑的鼓噪。箭在弦上。他只剩最后一粒子弹了,他不能失败。第五粒子弹直直射入水牛的耳朵,这是致命的一击。水牛厚皮下的关节突然之间脱了臼一样,全部移了位。庞大的躯体失去骨骼的支撑,顷刻间变了形。厚皮发皱,层层折叠起来,水牛在千百人的眼前变得苍老衰弱,摇摇欲坠。它晃了几晃,终于不支的倒了下来。

  马来人发出如愿以偿的欢呼,跑着跳着越过枪射水牛的白人警察,争先恐后向水牛的尸体奔去,动手肢解它。道格拉斯·怀特回过神,放下步枪,伸手拭去睫毛沾的汗水。他的蓝色的眼珠在注视肉已被剥尽,只剩一具白骨的水牛时,渐渐变得冰冷。

  从这一刻开始,道格拉斯·怀特在面对被殖民的马来人、斐济土人、缅甸人,甚至香港华人,他冰冷的蓝眼珠从没曾一次回暖。

  3

  屈亚炳第二次被英国人派去送银子,时间是公元一八九八年九月,中、英签下《展拓香港界址专条》后三个月,地点是粉岭僻静的小路,村人传说老虎曾经出没的地方。送银子的对象是新安县的知县卢焕。之所以派遣屈亚炳贿赂清廷县官,与他的出身背景有关,屈亚炳原是新安县岑田村首姓大族的子弟。

  辅政司史超域·骆克为了报新界村民掷臭鸡蛋之耻,决定首先布下眼线,收买情报,探得新界人民抗英的虚实。他得知新安县知县卢焕颟顸贪婪,眼中只识得银子,对百姓牵衣呼号求助听而不闻。史超域·骆克辗转收买卢焕,掌握新界人民的动态,作为港英政府行动的根据,一等时机成熟,里应外合完成接管。

  屈亚炳怀里揣着印有“最高机密”的羊皮纸公文信封,瑟缩在老榕树后等待卢县官的轿子。他奉命行事,没料到自己也被出卖在内。隆鼻深目、思深而虑远的史超域·骆克先派人告知卢焕,送银票的信差屈亚炳出身屈氏家族,他已与族人疏通达到默契,同意配合港英政府接管新界。日后屈氏族人指骂他为背叛家族的汉奸,反过来说是他给史超域·骆克献上里应外合之计,在当中穿针引线搭上卢焕的也是他。

  挨到二更天,草鞋踩在风干的沙土,梦里磨牙的声音嘎嘎地响。村路另一端忽闪着两盏红色的灯笼,由远而近,像是老虎半睁半闭的金睛。今夜卢知县微服出行,带了两个随从,乘一顶软轿,不似平日出巡鸣锣喝道摆尽官威排场。为了过足鸦片烟瘾,也为了向英国人摆架子,他迟到了两个时辰。等待久矣的屈亚炳从榕树后窜出直奔软轿。暗黑处闪出几条黑影挡住来人去路,仔细核对身分来意,才放他过去。软轿的帘子被掀开了,几声威严的清痰咳嗽,屈亚炳垂下头双手哆嗦捧住羊皮纸公文信封,躬身送入轿内。

  “县太爷劳神!”

  羊皮纸信封被接过去了。立刻有一盏灯笼伸进轿内,屈亚炳弯腰恭立一旁,连眼皮也不敢抬。他听到拆信封和抽出银票的声音。半晌,县太爷官威十足的哼了一声,把银票塞进右边座垫下,从左边座垫抽出一个纸包,递到那双等待的手中。银货两讫。屈亚炳把纸包抱在胸前,转身消失在黑暗中。

  卢焕座垫下那张东交民巷英商汇丰银行的银票,兑现后,他将取出一半的数目孝敬和他同年高中在朝中扶摇直上的京官。他会照官场规矩,在红纸封装的银票上面写上“炭敬”,表示冬天馈送烧炭火的区区小钱,不足挂齿。天子脚下的京官讯息灵通而权重,如果巴结对路,他卢焕从此声气相通升官有望。谁愿浸在这僻远的天涯海角发霉,洋鬼子强取豪夺早已压榨殆尽,农村调敝,毫无油水可捞。

  卢焕掂了掂手中的银票,嘲笑洋人不懂得交易,便宜给自己捡尽了。县志上一些乡村人口资料记载、地图耕地分布,还有新安县二十七位有头有脸的乡绅长老名单,对卢焕而言乃举手之劳,赤发蓝眼的洋鬼子居然花了大价钱来换取,愚蠢至极。

  卢焕将深圳河以南各乡村的村名、连同各地区的乡绅名单提供给骆克。这份名单后来存于英国档案处,香港中央档案室也有一份副本,编号为一八九九年四月廿四日殖民地秘书处密件第三号,题为《有关乡绅及长老之保密名单》。全部乡绅长老共二十七人,其中屈姓占大多数。

  史超域·骆克犹不满足,觉得货不对板,又让屈亚炳从中传达,亲自出马拜访卢焕,带了一名抄写员,花了整整三天时间,抄写新界详细的土地记录,并软硬兼施,差遣卢焕前去游说,安抚廿七名乡绅长老,最终目的是与英国合作。

  屈亚炳在英国人与新安县的知县之间穿针引线都是在黑夜里秘密进行。一直到了十月底,一个烧山焰日秋老虎的下午,屈亚炳被看到带领两个英国人沿着山路,朝新安县岑田村走来。他与戴着草帽遮挡烈日,胸前挂了具双筒望远镜的上司亚当·史密斯,最近一起被转调到警察局,怀特上校是他们的新上司。这位作风强硬的警察头子赏识史密斯在鼠疫严重蔓延的时刻,焚烧太平山疫屋的英勇表现,提出借调加盟警察局接管新界的行动。洁净局的帮办温瑟先生瘟疫期间滞留伦敦,迟迟不肯就任接续被鼠疫夺去性命的前任狄金逊先生,自知无法力争亚当·史密斯留任,眼睁睁的让第一把手转调到有宿仇的敌对部门,连出身岑田大族首姓的华人通译屈亚炳也一起转调。

  整个接管新界的过程,亚当·史密斯的表现令怀特大失所望,倒是屈亚炳不管在事变发生之前的穿针引线,或是以后充当怀特上校的心腹线人,他都是踩在同族乡民子弟的白骨,给自己垫高。日后他在殖民地政府混到华人一个不大不小的位置,全是拜他出卖家乡之赐。然而,屈亚炳总是眯聚他一对长而狭邪的眼睛,摸着下巴谦称自己没有如此神通。

  通往大埔、岑田的山路崎岖难行,密林深深,蓊蔚的林木遮天蔽日,屈亚炳听从身后两位上司的命令在前领路。怀特上校告诉他此行目的是来猎虎。亚当·史密斯似乎不以为然,他手握军刀劈开挡路的荆棘野草,一边选择粗大的树干刻下记号,以便回程认路。

  比起春夏之交那次米埔观鸟,道格拉斯·怀特新界之行的场面出奇的寒伧。那次史密斯应他的前上司洁净局帮办温瑟先生之邀,首次启用了他的双筒望远镜,跟随上司来米埔观赏飞禽鸟类。温瑟先生佣仆侍候的场面,已令初涉殖民地的史密斯咋舌,直至他目睹姗姗来迟的怀特上校的出巡行列,他才大开眼界。平日在社交圈子里,史密斯听说怀特和温瑟这两个部门的头子,相互竞争,严重到互不相让的地步,大至总督府官式宴会的席次排名,小至日常生活,像星期日郊外观鸟这一类的场面,都各出奇招互别苗头。这回史密斯总算是亲眼见识到了。也难怪,英国人统治香港之后,只注意殖民地的治安与卫生,防止暴动的警察署和免除疫病的洁净局同样成为港督倚重的部门,怀特上校凭着他的军籍,和腰间宽皮带荷的枪,硬是把温瑟先生比下去。

  米埔观鸟那天,除了出动山顶官邸的男女佣仆,从轿夫到侍候用餐的侍者、背扛使用器具的粗工苦力之外,怀特上校又让警察署的警员护驾,保卫他的安全。壮观的队伍在蜿蜒的海边小路迤逦而行,其威风直逼王室贵人出巡的场面。

  怀特上校从下了轿的那一刻起,便有个男仆双手捧了张折叠的帆布椅,影子一样跟在他的屁股后,亦步亦趋,等候主人走累了,随时可把适合野外的折叠椅打开,侍候他坐下歇脚休息。

  怀特上校接过侍从毕恭毕敬递上来的象牙白银镶边的双筒望远镜,阅兵一样地巡视镜片后的飞禽野兽,美丽的蓝鹊、眼睛一道白圈的画眉、相思鸟,哀啼的杜鹃……沙滩上几个苦力正七手八脚竖起一把遮阳伞,伞徐徐撑开了,有如沙地突然窜出的蘑菇,转眼间膨胀大如华盖,伞下可招待一桌的客人。怀特上校把山顶官邸的餐桌搬到沙滩上来了。闪光的白银刀叉、英国细瓷餐具,一旁冰镇适度的香槟等着倒入水晶酒杯。穿制服的女侍变魔术一样从藤篮取出一道道醺沙文鱼、牛舌、冷鸡腿、芝士、沙拉、布丁……动作熟练和山顶官邸侍候午餐没有两样,安排布置就绪,侍候主人坐下,野餐开始了。

  比起怀特上校奇大无比的遮阳伞,温瑟先生的简直小巫见大巫。

  前面领路的华人通译屈亚炳,顶着大太阳,心中充满狐疑。眯起他那一对长而狭邪的眼睛望向林子尽处,他的岑田家乡青翠的山峦。英国人偏偏选在老虎绝对不可能出现的季节前来。其实香港并不出产老虎。每年冬天,粉岭、上水、沙田一带出现老虎的足迹,他们是从盛产老虎的江西、福建翻山越岭而来,停留的时间也只有三五日。老虎会游泳,带着乳虎游到香港岛、大屿山,去咬农民养的猪。闻虎变色的农民把猪只疏散到另一个离岛去,老虎竟然游水跟踪过去,两个晚上咬死十六头猪。等到农民聚集起来去打虎,老虎又飘然失踪,游水荃湾上岸,回到江西或福建。

  每年冬天,香港的报纸总会登载老虎出没殖民地,多半虚报或夸大其辞。有一年报导相当恐怖,但读起来颇为有趣的一则新闻:一个荃湾客家妇人砍柴回家途中,碰上老虎,这大虫围着她转圈子。妇人急中生智,一手镰刀一手挑柴的扁担一阵乱舞,结果把老虎给吓跑了。

  冬季南下旅游的老虎,也有落网被打死的,像赤柱天后庙墙上贴的那张虎皮,就是村民胜利的标志。三年前摆花街南唐馆前妓黄得云,看上了优天影粤剧团的武生姜侠魂,迷倒在他戏台上“公明伏虎”的英姿,拎了箱笼投奔戏子,最后找到赤柱海边的天后庙,她的伏虎英雄已不知去向,只见庙墙上张贴的虎皮。

  就凭怀特上校肩上那一支猎枪去打老虎,屈亚炳以为未免太轻敌了。大虫庞然,重达数百斤,一口就咬死一只猪。还有一点更令他感到古怪难解,小时候听族中父老说起老虎,出现的范围不出粉岭、上水、沙田,有时也会游泳到大屿山。扛猎枪的怀特上校却吩咐他朝着老虎出没的相反方向走——目的地是屈亚炳的家乡岑田。究竟这英国人在盘算什么阴谋?

  日后屈亚炳的族人,将唾弃他,认定他的行为是家族有史以来最大的羞耻。族中得过清廷进士的长辈,依据为虎作伥的典故,称屈亚炳为“伥人”。典故出自古代传说:人被老虎咬死后,鬼魂脱身不得,只能力虎服役。猛虎外出四处觅食行凶,伥鬼必须与虎同行,为虎前驱。屈亚炳的帮凶行为与伥鬼无异,因尚存一口气,故称“伥人”。

  4

  屈亚炳觉得自己是家乡中的外乡人。

  懂事后,屈亚炳拉着母亲惜姑问他是从哪里来的。母亲指着屋外稻田,在浅水中缓缓漫行的水鸟,说他是那种鹳鹤衔了从烟囱送来的。屈亚炳信以为真。他看见鹳鹤缩着头尖尖的嘴插入水田中觅食,咄橐一声,一口啄下去,起来时嘴里含了只挣扎蹦跳的鱼,滴着血水。屈亚炳大声哭了起来,说他怕痛,不要鹳鹤把他衔在嘴里从烟囱送进来。

  屈亚炳是从哪里来的?

  香港红棉道圣约翰教堂汤玛士牧师的女儿艾米丽也许有答案。她的研究资料,不乏屈亚炳母亲惜姑那样的个案。两年前耶稣受难复活节前,艾米丽的心绞痛复发,被送进西营盘国家医院,躺在一片白的病房里,屈亚炳听从上司史密斯的吩咐,每天送去一束洁白的百合花。一直到花季结束,艾米丽仍没出院,他曾经壮着胆子建议上司是否改送别的种类的花,亚当·史密斯咬着缅甸的方头雪茄,不置可否。

  艾米丽心绞痛逐渐康复,医生坚持她留院静养。艾米丽只好在病床上摆了张小台子,利用养病期间完成了《香港蓄养婢女之历史考察》寄给伦敦传教士协会。她一向注意殖民地华人买卖稚龄婢女的问题。据不完全的估计,十九世纪末,香港平均每五十人便有一个奴婢。蓄婢风气如此盛行,主要是华人重男轻女,俗谓“十个红花女,敌不过一个瘸腿儿”。生计困难的贫苦人家卖女为婢,而婢主亦以奴仆如云风光门庭。

  艾米丽文中指出近年来香港蓄婢有增无减,较之港督轩尼诗于一八八○年向当时殖民地大臣金巴利伯爵上书时更为变本加厉。她设在般含道学校圣经班的女学生,一到十岁便陆续失踪被卖。艾米丽的报告附上一篇香港英文报转译的文章,形容婢女遭受虐待的苦况,呼吁伦敦教会站在人道立场正视这问题,向殖民地大臣反映。

  那篇出自具名靖康樵公的原文如:

  ……日则侍立主妇身旁,非装烟则打扇,非捶骨则奉茶,夜则候门不睡,专待主人宵宴归来。天色未明,奴身即起,扫地抹桌,拭窗烹茶,浆洗备餐;主人即起,献茗奉匜,唯恐不谨。所最惨者,主人呼喝无常,婢子接应不暇,辛苦既无可诉,刑罚叉无可逃。或绑立床柱前,不能求救,罚跪或施藤鞭,不许啜泣。或绝粒食,仍须任劳。更有以烂布塞口,箝炽以烙身,沸水浇背,敲大棍而断骨。堂高帘远,外人干涉无由;苛法严刑,政府知情甚少。

  艾米丽出院后,致力于奴婢妹仔资料的收集,完成一本《香港婢女制度之历史考察》著作,由英国皇家印务局出版。华人绅爵名流联合香港皇家海军官员希士路活夫妇推动反对蓄婢,已是二十世纪二十年代的事。反对最力的麦梅生,由他编辑的书迟至一九三三年才问世。到了这个时代,香港的华民政务司还发表这种的论调:

  余对于中国人蓄婢之例,断不能革除……固鞭挞婢子,即视为虐待,悬为禁例,余极不以为然。盖凡人之品行,各有异同,余尝见打子女打老婆者亦多矣,何止打婢女。若因人之打婢女,而遂将婢女禁绝,稍有知识者谅亦必不以为然……

  艾米丽于国民政府成立后,把精力从废婢运动转移到解放中国妇女缠足,她出现各种集会握着拳大声疾呼缠足陋习对妇女身心之残害,闻者为之动容。她应邀到皇仁书院,向男学生讲缠足之害,台下的男学生羞怯地偷看艾米丽勒得快要断了的纤腰,胸脯夸张地隆起。学生弄不明白,束腰隆胸的西方仕女打扮如果可以被允许,为什么艾米丽对中国女人的三寸金莲如此深恶痛绝?

  这是后话。

  公元一八九八年艾米丽在西营盘国家医院病床上写她的香港蓄婢问题的报告,她一定想不到前些时候替上司每天送来一束百合花的屈亚炳,他的母亲与她笔下的女孩同病相怜,九岁即被卖入屈府为婢。

  这可怜的女孩被卖时连一张特地为她写的卖身契都没有。她只有一张早已印好的卖女契约表格。屈府族大人繁,各房买来供差遣劳役的仆婢,需求量极大。管家每日应付从中拉线的人口贩子已不胜其烦,又见成交的立约契据内文不外乎生父年荒家贫所致,提出条件也大致仿佛。管家想到屈府从农家买耕种的牛,格式一成不变,他于是拿了一份“卖牛契式”合约,央请通文墨的书室师爷,照单拟写一份,把卖牛改成卖女,只在立约人、被卖子女生辰、名字、卖价银两处空一格,以便进行交易时,依照个别情况当着介绍人立约时填写。

  代书对着已经印就的表格,拖长声音念道:

  立让生女帖(不识字的父亲紧张的趋前作答:潘亚辉。代书代他填写)今有生女一口系(几年几月生?代书把答案填到空格),人名唤(惜姑。做父亲的脱口而出,自小叫惯了),兹因家贫年荒恐成饿殍,愿将此女让与屈府,订明不计身价但收回从前养育米饭银(几大圆?代书念到这里,抬起头,但不看卖女儿的父亲,固不以为他会说实话,怕他把数目说多了。他问的是买卖人口的中人,提高声音:作价几十大圆?卖牲口的语气。三十大圆。把答案写下继续往下念)。即日亲手接足,自后任屈府养育长大择配收回礼金倘未长大之时欲领回自养须每年补回养育费银二十大圆交屈府收足如过十六岁不出银领回任从屈府自行择配虽礼金千圆不干生父母事此系因米饭无出甘愿相让并无债折迫勒不得诱令逃走至寿岁短减各安天命不得异言立让帖一纸为据。

  介绍担保人

  在场接足银人

  惜姑的父亲推搪不肯签名,众人猜不透他是不识字,或银钱未到手怕给坑了,抑或反悔不肯卖了。情势僵了一会。介绍人抓起毛笔画押,把大拇指往朱砂印泥一按,在担保人下印上指纹,拉过卖女儿人的右手沾了印泥在“立让生女帖人”及“在场接足银人”二处各按下手印。仪式圆满完成,惜姑从此归屈府为婢,打骂由人。

  有关惜姑入屈府之前的身世,后人只有从清朝末年沿海农村破产被迫出卖亲生骨肉疗饥的时代背景来了解。她入屈府后,被见到在厨房烹茗剥果,很少笑的嘴长了一口细米牙。某个长夏日午,惜姑得空坐在廊下把早晨摘的茉莉花穿成花串,等她服侍的正室夫人午睡醒来给她别在髻后。人到哪里,香到哪里。厨房的仆妇招手唤她过去,递给她一碗莲子糖水点心,吩咐她给前厅的老爷送去。昨天侍候老爷的婢女在端上燕窝时,不小心咳嗽,极端注重养生之道的尊德公断定婢女患了女儿痨,当下斥退打发出门,传到厨房仆婢耳里,个个推搪不敢上前厅。毫不知情的惜姑,放下手边的茉莉花串,端着剔红漆盘上了前厅,全然没想到送这一碗糖水点心将改变她的一生。

  屈族第三十代子孙尊德公刚从午睡醒来。隔着半透明的纱帐,惜姑看到一个鬓须尽白的耄耄老翁,两道白眉毛往下长,盖住了整个眼睑,俨然像个老寿星。他严格遵守古代皇帝的养生秘诀,乾隆十六字真言:“吐纳肺腑,活动筋骨。十常四勿,适时进补。”被他奉行不懈,又长年服用清宫御制的寿桃丸延缓衰老,补益气血减轻肾虚。尊德公崇信道家采阴补阳之房中术,以为夜御十女可返老还童,府中稍具姿色的女婢无一能幸免他的蹂躏。

  这个日午,尊德公睁开睡眼,纱帐外俏立的惜姑,开始发育的胸前微微鼓起,像伏睡了一对温柔的小白鸽。老人心动了一下。惜姑没能回到廊下,继续把她的茉莉花串串好。她成了尊德公的新宠。老人兴致来时,抱着年龄可当孙女的惜姑,坐在膝上教她识字,口称屈家诗礼传家,又让她穿上一件袖子宽大的短衫,便于老人手伸入袖中摸奶狎昵。

  惜姑不久怀孕,生养过的女阴不符合尊德公养生延年之道,他另去物色黄花闺女。惜姑失宠,正室夫人令她上山砍柴割草,芦苇划破手臂,伤痕斑斑,受尽虐待。按照习俗,婢女在主人家长大成人,可代为择配收礼金卖人为妾,甚至卖给清贫人家子弟为妻。事关银钱利益,买卖双方各立契据,屈府亦有印就格式,交易时只需照填即可。

  屈家族大势盛,坐拥大片土地,后代夸耀家族房地产地契如果堆叠起来,起码好几尺厚,而且每张地契有好几个号码,每一个号码代表一幅土地。这些坐地致富的子弟,或不曾想到在殖民政府强迫废止蓄婢法令之前,屈府男仆女婢的卖身契、卖妾的契据叠起来一定高过土地房契好几倍。

  惜姑因给尊德公破身,无法择配卖人为妾,少收了礼金,正室怀恨在心。靖康樵公所载婢女受虐的苦楚,惜姑无一能免。

  连她的儿子也一起受罪。屈亚炳五岁那年,被他亲生父亲尊德公一个耳光打成半个聋子。那年是历史上最炎热的夏天,屈亚炳像热昏了的小狗伸出舌头忍不住去舔案桌上那块冰块。那是专为午睡醒来的父亲解暑的。舌头顶住冰块,冻麻了,透心的冷凉使屈亚炳机伶伶打个寒颤。随之而来是个热烘烘的巴掌,凌空劈下,打得他趔趄倒地。屈亚炳在一冷一热交攻之下失去知觉。尊德公一巴掌打得他从此左耳失聪。

  在那个还不懂得制造人造冰的年代,冰块几乎和金子一样矜贵。天然冰块必须从老远美洲进口,帆船载着大湖河流凿下来的冰块远渡重洋,费时数月才抵达香港。防止溶化涂上木锯屑和糠皮的冰块,一天只发售两次,一磅五分钱,夏天能够享用冰块消暑的人家,非富即贵。屈亚炳被打的这个夏天,因帆船风信不顺,没能如期抵达,加上天气出奇炎热,造成供应缺乏的严重冰荒。

  失去半边听觉之后,屈亚炳成为同族兄弟取笑欺负的对象。家塾的老师也当他聋子百般处罚,扬起手中戒尺,对准反应稍迟钝的屈亚炳就是狠狠一敲,敲得头顶青肿起泡。他捂着头,但愿能背上行囊拜别母亲上山拜师学艺,一等练就一身高强武艺,他誓必下山报仇,捏死所有欺负过他的兄弟,赤手空拳推倒同德围青石围墙,带他母亲远走高飞,离开囚禁的牢笼。

  屈亚炳上山学艺的梦想没能实现。尊德公吞食荔枝,哽住了咽喉,一口气上不来,死于古稀之年。正室夫人遣散仆婢,有意把惜姑卖入青楼为奴。族中长辈出面相劝,惜姑好歹养了屈家后代,祖谱上有所记载,出丑不得。正室夫人强辩意在留下男丁,打发贱人出门。惜姑听到风声,当夜携子逃离屈府。

  二十五年后,屈亚炳重返家乡,守候在黄叶芦花寂寂的村路边,想象糯米汁浇灌黏砌的同德围青石围墙,在英国人威力无边的枪炮轰击下瓦解崩溃,夷为平地。他的仇终将报了。   


  香港的花以洋紫荆为代表。它属不育的杂交种,树叶的形状像是两个心交连在一起,花期从十一月至三月,花分五瓣,呈鲜亮的紫红色假相即“偶像”。,适合长在遮蔽有阳光的所在,兼有良好的土壤。

  英国人班逊姆所著的《香港植物志》,于公元一八六一年出版,收集了1056种香港本土的花木名目,按种类分别编目,洋紫荆树并不在其列。

  迟至十九世纪末,香港总督亨利·卜力才将之命名为洋紫荆,将它当做香港的象征。

  1

  岑田同德围失陷的第二天,道格拉斯·怀特上校驰骋马上,巡视硝烟仍未散尽的城围,触目尽是浩劫后的狼藉,受伤倒地的战马以及来不及躲闪被践踏而死的猪只家禽尸体躺了一地,血肉模糊。护城河的水被鲜血染红,汪成一个滞止的血池,那是屈族子弟为捍卫家园洒下的血。他们凭着高大的青石围墙与壕沟,与入侵的英军做殊死战,手持章靖公传下的长矛大刀,拿木棍锄头来抵制强行接管的敌人。英军在对面山坡排出四方阵,始终攻打不下城墙。怀特上校的望远镜瞄准城池出入口处那一对连环铁门。这一对纯铁铸造,屈氏祖先流传下来,历史悠久的铁门严严关闭,保护同德围内的父老,章靖公的子子孙孙。

  怀特上校找到了攻击的目标——连环铁门,同德围的眼睛。他下令动用大炮轰击,铁门被轰塌倒下了,围城无门,只剩两个黑黑的窟窿,同德围盲瞎了。英军继续以大炮掩护,攻入无门可防的围内,机枪子弹对付手持长矛大刀的血肉之躯。章靖公为子孙建造的围墙,躲过历代无数盗匪贼寇来犯的南北两个大围,终于沦落在异族的大炮枪弹下,噤声了。

  怀特上校下令夺走同德围的连环铁门,当做战利品运回伦敦展览。一直到公元一九二五年,铁门被劫走二十七年之后,最后从伦敦运回归还原主。屈氏子孙刻碑记述其事教育后代,在重光的铁门两旁刻上对联:

  南国树屏藩 恩留郇黍

  北门重锁匙 誉羡寇莱

  这是后话。

  经此一役,新界十万人口终于还是失去土地权。惨死英军利刀枪炮下的乡民,尸首遍野,没人敢认领。事变后,村民在屈氏先祖章靖公最早卜居的桂角山下,一座尼姑庵妙觉园精舍后园,盖了一座大型坟墓,合葬这些抵抗英军牺牲的英雄,墓碑刻有“义冢”二字。一直到过了好几年清明节才有家属敢偷偷前来扫墓。

  章靖公择地卜居的风水宝地,竟成为后代子孙乱葬之地。而历史就是这样流淌过去的。

  怀特上校挺起马背上不能再挺的背脊,感到自己才是真正的征服者。他为维多利亚女王招服了四百二十三个村庄、十万居民,接收了九百七十五平方公里的土地,膏腴肥沃的良田绵延无限,直至青山脚下,深圳河岸旁为止,他将香港行政区的面积,扩大了整整十倍。

  他才是真正的征服者。

  一八四一年,鸦片战争停火,贝尔切舰长率领第一批英军登陆大笪地,占领香港蕞尔小岛。那个时候,名叫裙大路的中环、上环才只有五十个居民;石排湾、香港仔更无人迹,赤柱才有二千渔民。据一八四一年人口调查,岛上原住民一共是4350人,是个连间砖屋都没有的荒凉渔村。难怪维多利亚女王对中英签定的《南京条约》大喊吃亏。

  大英帝国米字旗的国旗在大埔旗竿山飘扬,接管新界的过程比预料的要血腥。

  三月廿四日,接管的第一个阶段,怀特上校率领警察到大埔搭棚扎屯,拟做临时警察总部,居民以建署地点有碍风水,群起反对而未得逞。

  四月三日,怀特上校率领警察到大埔检查搭棚情况,再次遭到居民强烈反对。怀特上校下令武力镇压。愤怒的群众攻占英方盘踞的山头,烧毁了英军棚屋。逼得他带着手下,坐船连夜逃回香港,状极狼狈。

  当天晚上,怀特上校回到他太平山顶的家,从浴室清洗干净出来,独自一人坐在餐厅吃了肉片腰子,还有兴致开了一瓶红葡萄酒。他不容许那批黄皮肤的暴民打乱他的生活秩序,他必须维持镇定自若的绅士风度。侍候他的男仆发现主人没像往常一样,换上晚餐的服饰。自从夏绿蒂把自己关在卧室足不出门之后,怀特上校回复了单身时独自进食的习惯,但也没忘记照规矩穿上晚服就餐。

  妻子病发后,他每晚临睡前会上楼敲门向她道晚安。今晚回来晚了,卧房里的灯还亮着,这使做丈夫的心头一热,推门进去。夏绿蒂穿着睡袍,垂头坐在床上,胸前挂着刚换的樟脑丸小袋,从强烈的辛辣味他可闻得出来。樟脑丸预防霍乱。夏绿蒂听从丈夫的话,即使人病了,小袋子从不离身,还记得换上新的。怀特上校动情地把病后过分顺从的妻子搂在怀里,轻抚她苍白得透明的手臂。

  “呵,最亲爱的,我的乖女孩,耐心点,我很快带你回家了!”

  原本计划去年圣诞节带夏绿蒂回伦敦治病,却因新界接管任务而延误至今。怀特很觉愧疚。他下楼回到自己卧室,摘下怀表,放入挂在台边那个精致的蓝色天鹅绒表袋。这是夏绿蒂婚前用绣线亲手缝制的,送他当定情物。怀特双手捧住表袋,不再抑制自己的感情,让泪水流了出来。房间内只有他一个人,没有人看到他这种违背绅士教养的举动。

  可怜的夏绿蒂,看病就医的行程给耽误了。

  四月十五日,怀特上校和伯加上尉率领军警百余人,分两路强行开进大埔,遭到埋伏的一千多个武装群众突击。怀特上校怒不可遏,立刻向总督卜力要求增援,当日下午,英舰“名誉”号赶到,英军才得以摆脱被围困境。

  十六日,名誉号军舰从海上发炮,掩护步兵登陆,怀特上校率领部属占领大埔附近的山头。

  山脚下人头汹涌,手持长矛大刀、腰背捆绑火药的暴民数以千计,沙尘滚滚中有如腾空踩着风火轮义无反顾奔驰而来拼命,一张张因愤怒而扭曲的黄色的脸,黄河水一样一波又一波翻腾而来,爬上山腰。再不歼灭,很快要席卷威胁山顶。怀特上校眼前闪过蒙古人的铁骑,千万不能让这黄祸乘虚而入,反过来统治白人。

  别看这批黄土地的子孙,外表木口木面,看似憨直畏怯、少心机,其实他们鬼头鬼脑,一肚子小奸小恶。怀特上校抱着大英帝国殖民的使命,企图以仁爱之名来教化启蒙隅居南海一角这批除了揾食补身,就是赌钱的野蛮之民,他们装了一肚子的当归、茯苓、凉花,然后拖着长辫,围着赌台,用一种迟钝毫无表情的态度下着赌注。这些污秽安静像蛇的华人,眼睛斜视,喷出毒液,腐蚀殖民地的白人,以利相诱包庇私赌,上至贿赂有权签发牌照的总登记官员,更使打击罪恶的白人警察帮办、警员都变成他们的耳目同谋。嗜赌如命的华人把殖民地的白人往下拉,拉到和他们一样的层次,使白人失去荣誉感,变得卑贱。这是怀特上校最不能忍受的。尤有甚者,华人开的赌窟吸引了英商洋行、汇丰银行的职员、驻防的英女王士兵,甚至过境的英国人。

  黄祸。

  怀特上校高举指挥刀,下令对山脚下的黄祸赶尽杀绝。

  拉着马缰跃过一池血污,怀特上校想起上个月他参加总督府的晚宴,主客是驻南太平洋小岛斐济的奥立佛爵士,过境香港小留。他满头银发,大而长的鼻子,长得很像贵族,下颚高高抬起,总是在接受身分比他低微的人致敬似的。斐济人一定把他当成神。怀特上校这样想。

  奥立佛爵士形容他斐济总督府的客厅有七十英尺长。

  “我参与设计,灵感来自有次出巡到西太平洋一个岛上,看到当地土王的王宫,我喜欢它的造型,刚巧台风把总督府吹毁了一部分,我派人画下那座王宫,改动了一些设计,完成新的总督府。不错,客厅有七十英尺长。”

  一出走廊,可看到海湾以至遥远的山。他说:“早上在阳台上,还有一只蓝鸟和我们共进早餐,它蹲在糖碗的边缘,典型的斐济鸟。那儿出产的就是蔗糖。”

  奥立佛爵士的殖民地生涯似乎轻松又写意。每天黄昏站在阳台看警卫举行降旗仪式,目送荷枪穿裙的警卫赤足操正步离开。一天又过去了。

  “斐济人爱玩英式橄榄球,赤脚把球踢得又高又远。”

  骑马是奥立佛爵士心爱的消遣。

  “骑到一个缺水的村庄,下马冲凉。整村的人都停下用水,让我享受一个舒舒服服的冷水浴。”

  斐济是在一八七四年由泰甘当国王割让给维多利亚女王。国王把权杖、国徽和爱都送给了英女王,相信她以及后来继承人会好好治理照顾他的人民。

  斐济人对英女王的爱与忠心,奥立佛爵士强调此言不虚。“甚至偏远的村落,屋子里都挂着英女王的画像,把女王当做家长。如果我跟一个斐济人说,英女王希望你跑到海里淹死,我相信他会这样做的!”

  同样是黄面孔,新界这批暴民为什么不像斐济人一样效忠英女王,拱手让出他们的土地?怀特上校不解。

  英女王对付不听命的新界暴民,是派遣兵舰“名誉”号载来一批正规军人,停驻大埔东面的吐露港,战舰大炮轰隆。

  四月十六日,英军司令加士·科恩将军率领军队援助占据山头的怀特上校。史超域·骆克大礼服披挂在大埔墟头举行了升旗仪式,正式接管新界,比原定的时间早了一天,典礼遭到二千六百多乡民的抵制。

  英方在大炮轰隆声中,由四百名荷枪军官镇守,急急忙忙提前举行占据仪式。然而,侵略者动用正规军,出动军舰以武力强行接管,并不意味着新界人民反英抗争的结束。四月十七日,升旗的第二天,数千名武装民众拿土制的炮弹进攻大埔军营,使英军受到重创,民众遭到残酷镇压。英军占领大埔后,一路向岑田、元朗一带推进,炮轰同德围一役,最为惨烈。具有三百多年历史的纯铁连环铁门,在怀特上校命令下被轰塌倒下,英军冲入围内,滥杀妇孺无辜无数,还把铁门当战利品劫掠运往伦敦展览。

  怀特上校在新界广袤的平原纵马奔驰,眼前仿佛浮现两条蜿蜒的铁轨,一直向深圳延伸过去,深入广州内地。

  一条从尖沙咀直通广州的铁路。这才是征服者的最终目的。去年十月辅政司史超域·骆克与怀特上校闭门密谈,两人陶醉在帝国伟大的构想。一条铁路,九广铁路:

  “想想看,从九龙搭上火车,到广州、汉口、北京、沈阳经哈尔滨,然后到西伯利亚、莫斯科、巴黎,最后抵达伦敦……想象一下……”

  很显然是英国先有了九广铁路的蓝图,然后才有拓展新界的蓝图。早在签定《中英拓展香港界址专条》,就印上了铁路的痕迹,条文中出现“……将来中国建造铁路至九龙英国管辖之界,临时商办”。

  密谈后不久,怀特上校让岑田出身的华人通译屈亚炳领路回乡,探查新界山川形势地理位置,顺便视察风土民情。心思深沉的怀特上校,不愿屈亚炳受惊动,利用自己擅于打猎射击的名声,说是到岑田来打老虎。屈亚炳眯起他长而狭斜的眼睛听了,不动声色地服从。

  岂止猎虎那么简单。

  除了铁路,租借新界还为香港增加广大的腹地,青山、大帽山可作为天然屏障加强军事防卫。鲤鱼门和汲水门东西两个港口水道归入管辖。

  怀特上校来到鲤鱼门海湾,翻身下马,立在海湾一块距海最近的黑色岩石上,双手插腰,面对烟波渺渺的中国南海,大有君临天下的气势。关于这段海湾还有个传说:屈氏家族的先祖章靖公耕读传家的遗训传到他的玄孙思亮公,以文采获得南宋皇帝的赏识,赐给他一只木鹅,任它沿着海湾飘浮,从太阳升起飘到下山,木鹅所游经之地,都成为皇帝赐封的采邑。

  怀特上校脚下的海湾,正是当年木鹅飘流的终点。他站立的那块黑色岩石,更是交织着历史的陈迹血泪。蒙古人南下,宋室南奔逃亡的杨太后,避隐岑田庄舍,日日夜夜立在这块黑色岩石上,盼望救兵渡海南来脱解困危。救兵始终没等到,杨太后忧愤而死。新界失去后,村中有一位失子成疯的母亲,站在同一块黑色岩石上等待儿子归来。这可怜的母亲不能面对儿子死于英军枪炮之下,而丧失了心智。

  怀特上校立在这黑色岩石之上,毫不感觉它的微妙之处。他蹙紧那双冰冷的蓝色眼珠,心思极为渺远,越过波光粼粼的南海,他想象自己站在缅甸曼德勒的伊洛瓦底江边,临江远眺。半个世纪前,大英帝国征服盛产宝石的缅甸,英国皇家舰队浩浩荡荡沿伊洛瓦底江而来,怀特上校不止一次听着那无比壮观的场面,为自己没能赶得上那场战役而遗憾。后来他从曼德勒调职仰光皇家警察队,在当地暴民反对殖民统治蠢蠢欲动之前,下令镇压而立了功,获得帝国殖民地大臣的勋章,总算抚平了伊洛瓦底江上远眺的惆怅。

  这回接管新界,出动军舰大炮才歼灭暴民顽强的抵制,战利品的象征同德围的双环铁门已经海运英国途中。新界一役,在大英帝国海外殖民史上将写下辉煌的一页。怀特上校望向无际的海面,感到周身笼罩在创造历史的光环里。

  2

  新界被英国统治者强行租借,同德围失陷之后,村中乡民吞着酸苦的泪,相传事变前先祖亡灵显身的种种征兆:

  英军入侵的前两夜,打更的更夫半夜听到四野起了一阵阵凄绝惨绝的哀号声。事后回想,是鬼夜啼警告活人灾难将临。隔天夜里,住在岑氏家祠附近的居民半夜被呐喊声和杂沓奔跑的脚步声惊醒,开门一看,阴风扫过,迷朦月色下,鬼魂似乎从家祠奔出,每一个头上插着一根点燃的白蜡烛,向四方奔去,消失踪影。

  后来应验这群幢幢鬼影正是埋在桂角山下的子弟。

  也有光天化日下发生的异兆:

  同德围护城河边的凤凰木,盛夏开红花,村人称它为红影树。今年一进三月天凤凰花不合时宜的怒放盛开,灿烂一片,红花倒映水中,看起来好似血流成河,溪水尽赤。村民自此称它为红水溪,至今不改。

  事变后,海湾山冈那块被称做宋王台的大石旁,有人看到古装妇女的背影,对着鲤鱼门的海面似有所期待。读过历史的说那是大宋灭亡前,跟随残兵败将避难南逃的杨太后显灵。她每天伫立宋王台山冈,等待永远来不了的援兵。

  见过背影的另有一说,说是那位丧子成疯的伤心的母亲,她痴立岸边,盼望满清派援兵前来,使她的独子免于丧命英国人的利炮之下。而村子里有不少和她同病相怜的母亲。

  村民在妙觉园尼姑庵的后园偷偷埋葬牺牲子弟的尸体后不久,桂角山被发现一株从前没见过的树,开着紫红色的花。没多久,像传染病一样开遍新界的山坡,漫山遍野开满这种五瓣的,异乎寻常妖艳的花,港督卜力将它命名为洋紫荆,定为香港的花,以之纪念他租借新界的功绩。

  屈亚炳成为乡民心目中的公敌,被怨恨的程度仅次于英国统治者。一提到他,个个咬牙切齿,拿最恶毒的话来辱骂他,为他编造种种出卖乡民的因由。其中一种最获大多数人赞同的,是他虽为尊德公所生,名下却没分到应得的祖产田地,心怀不甘,仗鬼佬之势回来复仇。另一种论调则是根据他的长相,说他天生反骨,命中注定背叛族人。持这种说法的是北帝庙的王相士。

  日子恢复平静之后,东北角北帝庙的王相士身着道袍,坐在庙廊下红漆案桌为求签的香客解签,口中喃喃:

  “人生富贵,皆由前世修行……”

  当地人称这身披道袍以庙为基地的相士“江相”。凡属江相派的在江湖上行走,都可像和尚挂单一样入庙留宿。这类驻庙相士除占卦、算命、批八字、解签、看掌看相,还多了一项本领:会念喃呒经,替香客祈福消灾。王相士把江相派的秘笈《英耀赋》,这本用骈体文写的命理书背得滚瓜烂熟,对前来求签算命的香客有问必答,据说颇为灵验。

  王相士每见烧香拜佛的香客聚集不散愈来愈多,便会撩起道袍袖子,一把葵扇摇得哗啦哗啦响,连拍膝盖诅咒本村头号大奸人。

  “本相士游遍三江五湖,阅人无数,可没见过这么个大凶大恶的大奸人。奸人姓啥名啥,乡亲心知肚明,用不着我明说。”

  王相士晃头摆脑:

  “三岁我给他看过相。他娘领他一进庙门,迎面一股凶煞之气。我抬眼一看,那孩童应了相书上的大凶相,你看他步履歪斜步走不正,外貌看似好其实心中最恶。再看他脚跟不着地,卖尽田园而走他乡之相……”

  “糟就糟在他无田可卖……”

  王相士葵扇一指打断他话的香客。

  “嘟,何止卖尽田园。那奸人引狼入室,连不属于他的田园也拱手捧给赤发绿睛的鬼佬……三岁奸人三岁就被我看出暗藏祸心。师父有灵……”他双手合十朝上一拜,“师父有灵,传授弟子神机妙算的本事。我一看他腮见耳后——什么叫腮见耳后,乡亲们听我道来:就是腮骨从耳后可以见到,相书上所谓的‘反骨’……”

  众香客不安地摸着腮,有的连忙拿掌遮盖,有的担心自己长了反骨,又不敢开口,忧形于色。

  王相士继续比手划脚,说得兴起:

  “腮见耳后,心地狡贪;眼恶鼻勾,心中阴毒。这命相写在脸上,跑不掉的。说反骨,历史上古人三国的魏延,诸葛孔明何等样人,一早便说:吾观魏延脑后有反骨,久后必反。引清兵入关的吴三桂也生有反骨。今人呢?唉唉,时运不济,乡亲们偏遇灾星,千不该万不该,岑家把风水树种在正关煞位……”

  香客有人问:“那衰人后运如何?”

  相士葵扇拍拍胸脯:

  “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只是时辰未到。老天有眼,给这奸人唇边生了两条特别长的法令纹,长到在唇下连在一起,犯了相书上的‘股蛇锁唇’,奸人不出四十,饿死以终。大快人心,大快人心!”

  众香客鼓掌,复仇一样称快而去。

  屈亚炳三岁,的确由母亲惜姑带他到北帝庙拜神求签。王相士见惜姑言柔步淡,低头羞答,但容貌惨然,以为是寡妇有再嫁之心,来询问去留。不等惜姑开口,便套用祖传秘笈所录:“有子而寡,宜劝守节,将来终有好景。无儿问去,当要着其别栖为高。”便劝惜姑将来母凭子贵,不必改嫁。羞得惜姑涨红了脸,连连摇头,把儿子推到跟前,说出八字。相士自觉没趣,草草掐指一算,敷衍了事。英国人炮轰同德围夺走三百年历史的铁门,相士穿凿附会平空为屈亚炳造命。当年如果他仔细问这三岁孩子的生辰八字,一定不难算出屈亚炳是阴年阴月阴日阴时出生,八字中的八个字全属阴。四柱俱阴,狠戾沉毒,五行不平衡,运程起伏,行事极端。要是王相士记得这奸人的命局,他将拍案称奇,绘声绘影搬出“四柱俱阴,透枭食,心毒口甜”之类相书上的口诀,加油添酱口沫横飞大肆编排屈亚炳一番。

  屈亚炳在接管新界的过程中,并非截然一面倒向统治者,他也有过反复。大埔乡民以妨碍风水为理由,反对怀特上校在大埔搭棚扎屯当临时警察局。四月三日,怀特上校率领警察回大埔检查搭棚的进展,再次遭到乡民反对。怀特上校下令用武力镇压,愤怒的乡民带着锄头木棍蜂拥而上,攻占英方盘踞的山头,烧毁临时警察局的棚屋。怀特上校寡不敌众,狼狈下山坐渔船取水道逃回香港。屈亚炳跟着撤退,他站在甲板上,夜风到处灌满了他,令他全身膨胀,自觉站在击退敌人的山头,与同胞举臂欢呼,高大而又神气。他耻笑失败而逃的怀特上校,恨不得从背后狠狠踢他一脚泄愤。

  尽饮胜利的酩酊,屈亚炳半夜来拍黄得云唐楼的门。以为是海盗上岸洗劫民宅,吓得黄得云躲到床底下。屈亚炳推门摇摆进屋,把床底下缩成一团的女人拖出来。今天晚上,他将反宾为主成为她的主人,征服这个背后耻笑他窝囊的女人。他鼓涨胜利的身体重重的把她压在下面,剑拔弩张,手举长矛大刀、锄头木棍的乡民,在击鼓吆喝声中成群结队挥舞彩旗,团团包围搭在山坡的棚屋,英国人的临时警察局。躲在大榕树后的屈亚炳感觉到自己从体内飘出,飘落到群众里,与乡民同仇敌忾,锣声鼓点一声紧似一声,长矛大刀锄头木棍齐向棚屋冲刺下去、冲刺下去。棚屋的门禁不住摇撞,扑倒下去,里面走出吓得面无人色的亚当·史密斯,他双手抱住后脑,立在棚屋门上,犹豫着是否应弃守临时警察局——统治者的象征。在群众堆里自觉无比壮大的屈亚炳,不给英国人有选择的机会,今天晚上,他饱涨胜利的酩酊,他有足够的力气与自信把他的上司,失败的英国人从他盘踞、受用过的女体驱逐出去,消灭英国人在她身上残留的唇渍、口沫与抚摸的纹痕,戒除她赤身裸体袒露灯下的恶习,彻底把英国人的影子从她心底赶出去。屈亚炳破茧而出,长驱直入,一次比一次勇猛,等不及完全萎溃,稍一碰触,又灌了风似的竖起,坚硬如木棒挥鞭驱除夷敌,一把火下去,浓烟四起,亚当·史密斯弃守棚屋,握住喉咙踉跄而逃。

  这一晚,屈亚炳不必讲海盗徐亚保挥长矛戳死侵犯民女的两英军的故事,像以前每次受用英国上司抛弃的女人之后,藉海盗惩凶的故事当做发泄来平衡自己。这一晚,屈亚炳稍一碰触,即又竖起,终夜不能止。黄得云抱住这脱胎换骨的男人,喜不自禁。

  遗憾的是,这是屈亚炳最初也是最后的激情。隔天怀特上校回到新界途中,被乘胜追击的乡民从树林丢出土制炸药突击,怒不可遏的警察头子,请求总督卜力派军队前来镇压。军舰“名誉”号载着正规军人及大批洋枪洋炮停驻露吐港,由炮兵掩护这批武器从海面登陆,那尊轰塌同德围两扇双环铁门的大炮,就是这时候搬上岸来的。

  同德围失陷后,屈亚炳走出自己的故乡,田野一亩亩的春稻在清明过后的微风里兀自抽长。今春细雨轻雷惊蛰后,乡民虽然忙于聚会议事、制作土炸药抵制侵略者接管,仍旧不忘记农民的本分插秧播种。而今青山依旧在,只是微风习习下的田地已然易主,不再属于插秧的农民了。屈亚炳回望祠堂前那棵雷电劈断一半的风水树,剩下的半边枝叶颓败垂头丧气,似乎气数已尽。当初如果听了精通堪舆的风水师傅的提议,拔掉这棵已然空心的老树,也许岑田的命运得以改写,不致沦落异族手中。屈亚炳十岁那年,父亲尊德公吞吃荔枝噎死的前一晚,半夜雷电大作,劈断一半祠堂前的风水树,露出早已腐烂成中空的树心。风水师属飞星派,凭三元九运来推断屈族衰旺,一边转动罗盘,一边摇头,屈氏子孙固步自封,只知抱守章靖公的遗训,不懂风水轮流转的道理,照时下七运计算,元运之旺方在左边,旺方种树遮蔽,主不吉。风水师提议拔树改种竹子遮阳,而且必须种得疏朗,竹枝好通气转运。

  屈族后代不敢违背先祖章靖公的安排,保留了半边风水残树,如今一息游丝,落得枯死的下场。

  屈亚炳也看到过迹象。早在去年冬天,当他又一次领路带着两个英国统治者,穿过严冬依然翠绿幽深的树林,前来这片祖地。那次亚当·史密斯立在三十多年前意大利瓦南特里神父发现新安县的位置,举起挂在胸前的双筒望远镜举目盼望,陪侍一旁的屈亚炳艳羡地望着它,心想又是一种洋人发明的新玩意。他佩服洋人本事通天,大至水上走的汽船、陆地上跑的火车、致人于死地的枪炮炸弹,小到煤油灯、照相机、肥皂、钟表,还有这望远镜,样样透着新鲜巧思。

  “来,你看看!”

  屈亚炳胆怯地接过亚当·史密斯递过来的望远镜,小心翼翼地握住两个圆筒,他看到自己黄色的手指覆盖在英国人刚刚摸过的部位,残存着上司的体温。这是第一次直接的碰触,他的手指痉挛。也许不止第一次了,他在跑马地成合仿唐楼那个女人身上,感到英国人留下的鼻息、唇渍、口沫无所不在,他和上司受用过、抛弃的女人纠缠不清。英国人的体温。

  “说出来听听,你看到什么?”

  越过一亩亩美丽如锦的稻田,进入村子的石砌拱桥、矮矮的土地公庙、屈氏祠堂翻翘的飞檐,屈亚炳看到祠堂那棵腐烂空心的风水树,尚未枯死的枝叶在寒风里摇摆。望远镜往下移,他想知道祠堂前那条红沙土走道是否还在。那是族人特地为得进士有功名的崇阳公而铺的官道,记忆中连祖宅的门槛也被锯掉,方便他当官的大轿出入。屈亚炳一眨眼,望远镜映现出红沙土官道斑斑血迹,一块块殷红摊了一地,触目惊心,屈亚炳赶紧移开望远镜,说不出话来。

  那是昨夜风雨刮落的凤凰花,红花含着雨水,滴滴印在沙地上,被屈亚炳恍惚间看成凝结成的血迹。日后屈亚炳想到同德围失陷,总会联想到望远镜里那一地血迹。当时如果他把望远镜往左上角移,他将发现家乡人称为红影树的凤凰木在不合时宜的严冬开了一树红花。像传染病似的,同德围护城河的凤凰木也跟着在春寒犹重的隔年三月怒放。

  这个凶兆后来真的应验了。屈氏子弟为了捍卫家园血流成河,触目一片血光。屈亚炳发肤无损的走出岑田。他是家乡里的外乡人。

  3

  亚当·史密斯也曾经有过类似怀特上校的殖民经验,不过,他最终没有戴上面具,在帝国海外的压迫制度中扮演积极的角色,变成一个真正的白人统治者。

  那年他二十二岁,和怀特上校深入马来亚丛林射杀疯狂的水牛一样的年纪,他捧着英国殖民地部海外服务的聘书,抵达香港任职洁净局才四个月,时间是公元一八九四年六月,殖民地开埠以来最严重的瘟疫蔓延的时刻,地点是华人聚居的太平山区的九如坊,鼠疫最严重的灾区之一。亚当·史密斯的武器不是来福枪,而是一把扑灭鼠疫的火把,对象是一头黑毛的猪。

  那一天,亚当·史密斯在西营盘国家医院向染疫死去的上司、洁净局帮办狄金逊先生沥青色的遗体深深鞠了一躬,戴上防疫的钢盔,誓言为上司复仇。他白睫毛下的眼睛闪着绿荧荧的异光,抬起烈日炙烤的红色下巴,穿上涂油的防疫外衣,手持港督遏止鼠疫蔓延,焚烧太平山严重疫区的谕令,高举迎战瘟神的火把,率领华人通译屈亚炳和洁净局的全部员工不下五十人,个个披盔戴甲,做着深入疫区必要的防身装备,又携带刀棍盾牌,以防住民抵制烧毁疫屋。一行人声势浩大,感染着大行动前的兴奋直奔太平山区。

  善庆里、芽菜巷在日午垂直的太阳下一片死寂,户户门扉紧闭,不知住民全已搬迁抑或全家染疫死在门后。亚当·史密斯一行步入一个瘟疫肆虐已成废弃的空城,沿途蓄势待发,誓必令瘟神抱头鼠窜的火把,在光天化日之下,竟然找不到一处藏污纳垢的阴暗所在。

  亚当·史密斯倒抽一口冷气,华人通译屈亚炳以及五十个手下泄气地呆楞一旁。他们负戴家伙浩浩荡荡有备而来,期待着亚当·史密斯一声令下,手中的火把投向瘟鬼藏身的疫屋,熊熊烈火中,屋内拒不搬迁的住户一定夺门逃命,然后他们再上去趁火打劫热闹一下,反正烧的不是他们的家。他们想象听到屋主凄绝惨绝的哭号,也许头皮发怵,听多了,也会无动于衷吧?

  没料人去(死)屋空,触目荒凉寂静。五十个员工逐渐感到烦闷,缺乏行动的焦虑。亚当·史密斯感觉到手下的不耐烦,他防疫外衣里的身体冷汗直流,带头转到九如坊的小菜市。十天前他和华人通译屈亚炳曾经到过这儿,张贴港督焚烧疫区的公告。十天过去了,那张告示还贴在斜街的布告栏,像圣旨一样镶在木框里完好如新,兀自照耀着日午的阳光。亚当·史密斯感到安慰。他穿过食客已然绝迹的大排档、废墟似的小市集,上坡来到一排简陋的唐楼前,最尾一间柴房似有动静。亚当·史密斯附上门扉倾听,一种不属于人类模糊的咕哝声。他示意手下开门,门从里边锁住了。下令撞开后,里头漆黑一片,咕哝声清晰可闻。亚当·史密斯从白花花的户外适应屋内闇暗的眩晕中,发现一个女人抱住一头猪蜷缩在墙角。咕哝声就是从猪的鼻子发出的。受了惊动,黑毛猪蠢蠢欲动,女人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死命抓住它。手下们找到了注意的焦点,争先恐后把柴门围得密不透风。

  黑毛猪终于挣脱女人的环抱,在凄凉的四壁之间横冲直撞,企图逃遁。女人跟在后面死命的追。她那种狼狈的模样使袖手旁观的观众捧腹大笑,当做是好玩的娱乐,兴奋地喊叫。黑毛猪受到声音的刺激,跑得更快。柴门被人潮堵住,它无路可出,只有徒然地转圈子。女人筋疲力尽的慌乱模样令亚当·史密斯不耐烦。他举臂做了个手势,华人通译屈亚炳向他的同胞嘘了一声,示意他们安静。霎时间哄笑拍掌声停下了,驯服地闭上嘴。立在九如坊柴房内的白人亚当·史密斯强烈的意识到他高高在上、绝对的优越地位。在这个被大英帝国用枪炮征服的东方小岛上,他是至高无上的统治者,具有无上威权,背后这群黄皮肤的手下完全听命于他,任由他发号施令。这个女人和她的黑毛猪的命运,也在他的掌握之中。

  亚当·史密斯决定使用他被赋予的权力。他准备命令手下帮助这女人抓住她的黑毛猪,连人带畜牲赶到外边,疏散到别处,然后由他带头执行焚烧疫屋的任务。转过身,正待下命令,一个奇异的现象击向他,柴门内外五十个他洁净局的手下,包括华人通译屈亚炳凝聚成一股意志,传达给他。他们等着看戏,手持火把、身穿涂油防疫外衣的亚当·史密斯是个变戏法的人。他们在催促这白人统治者使用他的威权惩罚这个违法滞留的女人,把她的黑毛猪当做祭品,掩门一起焚烧。以华人通译屈亚炳为首,他们已做好准备,等待亚当·史密斯燃烧的火把一丢,服从他一声大喝全体后退。

  在这一刹那,亚当·史密斯感到白人在东方的虚幻。他们是统治者,可是受被统治者的意志所左右。道格拉斯·怀特在马来亚的丛林,持着来福步枪骑在马背高高在上,上百个头缠肮脏头巾、流着黄色汗水的马来人,齐心一志要他举枪射杀野地安静地吃草的水牛。亚当·史密斯在瘟疫肆虐的孤岛上也陷于类似的情境。他被一群辫子盘在头顶上、留着长指甲、眼睛斜视的华人包围着。他们外表看似柔顺服从,其实居心叵测,齐心一志死死盯住他手中的火把。道格拉斯·怀特屈服了,他扣了扳机,连发五粒子弹,去射杀一头无害的水牛。在他扣了扳机的那一瞬间,他摧毁了自我,从此丧失了自由。马来人把一个普通的白人转为暴君,给他戴上面具,久而久之,面具变成他的脸。道格拉斯·怀特扮演土著要他扮演的角色。从此以后,他成为一具空的躯壳。

  这群蛇头鼠眼,懂得巫木的黄种人,凝聚他们的意志透过凝视逼他就范,催促白人点燃火把,掷向团团转的女人和她的黑毛猪。他们并且退出柴门外,做出火把一点,立即撤退的架势。亚当·史密斯钢盔下的眼睛漆黑一片,他受了催眠似的,不由自主举起火把。就在掷出去的刹那,听到泄气的哗叫声,黑毛猪逮到空隙,寻着有光的门口窜出,跑入巷内,转瞬间失去踪影。亚当·史密斯回过神,甩甩头,上去拉那个和他一样筋疲力尽的女人,把她推出门外。然后,点燃的火把朝柴门一甩,干柴烈火烧了起来,只是在白花花垂直的太阳下,看不清熊熊火舌。

  扑面而来的灼热的风中,亚当·史密斯感到虚脱,然而自由。九如坊那头逃逸而去的猪成全了亚当·史密斯,使他保留清白,没有成为怀特上校,以及其他殖民官员、军人的同类。

  五年后,在接管新界的过程中,亚当·史密斯换下洁净局浆挺的白色制服,穿上皇家警官卡其布制服,他原本戴白手套的手握着手枪,他却宁愿自己和怀特上校一样,让理性来主宰一切,气定神闲,一手插腰,一手举枪把捣毁旗竿山上临时警棚,后来又像潮水一样高举大刀长矛,蜂拥而来的敌人当做打靶的目标,实现维多利亚王朝的精神。

  亚当·史密斯扣住手枪扳机的食指,始终没能往后一拉,射出子弹。他无法成为真正的征服者。时至今日,他仍未从血腥的战场恢复过来。一合上眼,旗竿山下中弹的农民,血肉模糊,一个个向他仆倒过来,尸体重叠压在他身上,使他透不过气,以为就要窒息的瞬间,他惊醒了,再也不敢合上眼。

  他的梦魔远不止于此。怀特上校睁着冰冷的蓝眼睛,当着所有的警察,命令他解下腰间系的皮带,缴出那把未曾向敌人射出一粒子弹的左轮手枪,脱下卡其色皇家警察制服,把他推出门外。亚当·史密斯梦见赤身裸体被关在门外,羞辱令他抬不起头

  这不是他第一次被关在门外,自从他背叛了前任洁净局帮办狄金逊的夫人对他的期许,用轿子去迎接的不是他勃莱敦青梅竹马的恋人安妮,而是摆花街南唐馆的妓女黄得云,他最后一次走出山顶狄金逊的家,花园尽头的铁门在他身后关上,他被驱逐在外,再也进不去了。背叛狄金逊夫人,等于背叛她所代表的社会阶层、道德价值、白人统治者的优越性。这一次,他背叛了大英帝国征服地球的伟大理想。怀特上校指责他对敌人太过软弱,把他归入失去荣誉感的那一类,毫不掩饰对他的失望,让他缴出手枪、脱下警察的卡其制服,这不是梦。

  亚当·史密斯曾经幻想请调新界新设的皇家警察局,在山坡的棚屋住下来,每天立在坡前,远眺旗竿山的米字旗缓缓下降,一天又过去了。这个幻想很快破灭了。

  他无路可去。只有回到半山缆车站附近的宿舍,接续强租新界以前所过的生活。可是,那栋湖绿色的两层楼房不是他的家。几年前他拎了两只箱子搬进去像住旅馆一样,一切享受现成的,从厨房的刀叉碗碟到卧室的床单、浴中,甚至侍候他起居饮食的佣仆也是他前任吴尔夫留下来的。他当初住进去,前任一家四口从政府仓库搬来的旧家具堆得满坑满谷,他曾经想到过找人搬走客厅一些桌椅,留下颜色比较协调接近的沙发、橡木高背椅,点上壁炉,制造点家庭气氛,发出请帖开个House Warming派对。邀请谁来呢?他脑子里闪过几个相识的:鼻尖上浮了一层黄蜡光的汤玛士牧师?一想起他造访过的牧师府邸古董油画华丽奢侈,亚当·史密斯自惭形秽打消邀请牧师的念头。那位称赞他扑灭鼠疫立功白发苍苍的法官,恐怕也不肯纡尊降贵光临他的寒舍。他不敢奢望香港会所常见的商行大班,他们过分注意礼节,老是与政府高官争排行地位。还有讲究穿着,西服称身精工、戴着纯金袋表的银行家,他们声音响亮,举杯嚷道:对殖民地有利的事,就是对汇丰银行有利。然后一饮而尽。

  剩下的,就只有几个一起打弹子、喝酒的低级军官和银行职员。亚当·史密斯嫌他们酗酒爱闹,肤浅可笑,听说他去过上环华人湿漉漉的市场便大惊小怪,如果他们知道亚当·史密斯在跑马地成合仿的唐楼从锡壶喝下烫暖的米酒、煲了几天几夜的猪肺牛杂汤,一定会把他当怪物,从此不理睬他。

  他的殖民地经验太有异于其他英国人了。派对终于没开成,客厅满坑满谷堆的家具仍旧原封不动,他至今未曾在宿舍招待过任何客人。自始至终,亚当·史密斯走不进去殖民地英国的社交圈,从未被自觉矜贵的仕女接纳过,虽然他虚心向学,以洁净局上司温瑟先生为典范,模仿他的绅士举止礼仪。大会堂的基尔勃·沙利文轻歌剧表演,几个月前他就订了张最贵的门票,却想不到邀请哪位女伴同去观赏。艾米丽病后返回英国,史密斯心仪渣丁洋行大班的千金,却又不敢高攀。温瑟先生的女儿严守带有贵族血统的母亲的格令,不肯轻易与磨坊主的儿子史密斯交谈,甚至连看他一眼都吝惜,史密斯当然不敢打她的主意。等到最后应邀的是一个海军上尉的女儿,凯瑟琳,一张圆脸的爱尔兰人,下巴极短,看起来像只逗趣的狮子狗。她的母亲得了严重的风湿,坐在家里抱怨香港的天气,从不出门,凯瑟琳代替母亲出席必要的应酬,亚当·史密斯被介绍见过两次面。凯瑟琳抬着短短的下巴,总是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可是不知怎的,缤纷五彩的衣饰更衬出她眉眼间惨然之色,使人想到她家中有个久病在床的母亲,她对亚当·史密斯的邀请故作矜持,不肯立刻答应。

  “戏票是最好的位置!”

  亚当·史密斯近乎恳求。摇了一下裙摆,又沉吟了一会,凯瑟琳才勉为其难接受邀约。送走亚当·史密斯,她火速召裁缝来家,赶制出一袭观戏的新衣裳,令亚当·史密斯感动不已。抿着嘴,凯瑟琳心中暗笑他表错情。凭她的社交经验,坐在戏院最好的位子是一种身份的象征,容易吸引男宾注目、女宾的羡慕和嫉妒。她的紫缎新衣是为那些目光而做的,还有那顶绉纱的帽子。

  亚当·史密斯原谅凯瑟琳在中场休息时撇下他,和汇丰银行的助理经理谈笑。看完戏后又约了她几次,都被拒绝了。不久传出凯瑟琳订婚的消息,对象正是那位银行助理。亚当·史密斯听说后,却有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感觉。他很高兴以后和这个每星期三固定参加妇女午餐桥牌会的女人无关。凯瑟琳告诉过他,从中午一时到晚上八时才结束的桥牌会,仕女们在当中两次鸡尾酒会、一次点心、一次下午茶闲话是非,彼此交换情报探听圈子里的丑闻,连热心公益办学校、孤儿院的艾米丽也难逃这般婆娘糟蹋。

  “啊!你就是坐她小马车的那个绅士,”凯瑟琳若有所悟,“在教堂外被牧师夫人硬推上车的那个……”

  亚当·史密斯很为艾米丽不值。听说她心绞痛康复后,已经离开石营盘的国家医院,现在人在伦敦参加“禁止残酷风俗国际会议”,她的关于华人蓄婢的恶习的报告,就是在病床上完成的。

  艾米丽这一走,亚当·史密斯在殖民地更是举目无亲。他很想念为孤儿们朗诵丁尼生的诗,踏着月光回家的夜晚。

  4

  新界易手后,亚当·史密斯脱下卡其警官制服,缴出手枪,回到洁净局恢复原职,屈亚炳却被留在警察局另有聘用。当天晚上,在跑马地成合仿唐楼,黄得云给孩子洗脚,屈亚炳猝然问道:

  “还想念他吗?想他再回来找你?”

  黄得云半晌才会过意来,头也不回,平平的声调:

  “胡说些什么,他人早不在这里了。”

  “你怎么知道他不在了?”

  “你说的呀,他人被调到加尔各答,你亲自去送船。”

  “喔,你记得可真清楚,你一定还在想他。”

  疑虑使屈亚炳的眼睛更阴郁了。怀着心事上床,弯身睡下。女人为了证明自己对他死心塌地,伸手撩拨挑逗,百般撮弄,男人仍旧和昨晚、前晚……一样瘫软不起。屈亚炳在床上的表现随着乡民抗英的成败而起落,那一晚大埔居民烧毁临时警察局,占领山头,屈亚炳度过了此生最勇猛的一夜,可惜昙花一现。随着怀特上校反败为胜,他一路每况愈下。急得黄得云不惜工本,再贵的鹿鞭,也买回来给男人以形补形;壮阳补肾的草药,一碗碗强逼灌下,喝得他肚子涨成圆球,下面仍旧毫无起色。黄得云丢下煎药的瓦罐,到长春堂找老中医,说她近日口苦胃呆,吞吃不下,抓了药趴在药柜前挨延不走,红着脸难以启口。帮她接生的阿嫂知道她和英国人的下属华人通译有手尾,问出因由,抿着嘴笑,向老中医取了一瓶阳起石药丸,说是专治肾气虚寒阳痿不举的神仙灵药,一次服三钱,嘱咐她不可让男人服过量。两个女人笑打成一团。

  一瓶阳起石吃完了,仍无起色。黄得云藤篮里装着胙肉、合桃、花生到宝灵山道祈求姻缘石显灵。离家前,她为自己该梳什么头而大费心思,卖入妓院她给举止粗糙的捐官开苞的初夜,鸨母给她“上头”,把琵琶仔的丫鬟发式改梳成妇人的发髻,以后她夜夜换新郎,至今仍然失婚。传说姻缘石甚为灵验,善男信女求夫得夫,求妻得妻,求子得子,如她向石神求姻缘,则该梳双髻,表明云英未嫁,想到四岁大的私生子,她改变主意把发髻盘在后脑,拎着藤篮出门。

  宝灵山道平空竖起的石笋,足足有三丈高,形状像勃起的--。黄得云苦着脸,一拜不起,哀求石神令男人雄风重振,他已经到了药石罔效的地步,只有靠石神显奇迹。那天半夜,他推门而入(后来他不无夸张地告诉她,不厌其烦地复述,一路上裤裆翘起那东西,像只木棍,多亏黑天没人见。到唐楼外,他简直是用这根棒顶门而入,说说有多硬!)那一夜,他把黄得云从床底下拽出来,孔武有力的抛上床逞尽风流。呵,这最初也是最后的一夜!

  这之后,黄得云夜夜守住唐楼拭目以待那脱了胎换了骨的男人。石神啊,结果人是盼到了,却又完全脱了形变了个样,也不是变回先前的窝囊相,怎么形容他那种惊吓过度的模样?像逃避恶鬼追赶,肩膊倾斜冲进门,赶紧返身把门上锁,眼眶漆黑成一圈,鞋也不脱,爬上床拿棉被蒙盖头脸,得疟疾似的打摆子,拼命颤抖。黄得云再三追问,听到棉被里闷声破碎的片语:

  “……杀人,英国人拿枪,村子到处是血……”

  她的男人中了邪鬼入侵,一个晚上要被自己的惊恐惨厉叫声惊醒好几次,每一次醒来,弹簧似的坐起,第一个反应是拿双手交叠覆住他的私处,紧紧保护住,接着人拼命往床里退缩。

  “恐怖啊,恐怖!”

  从那个晚上开始,他往里缩,一寸寸往里缩,缩到最后没有了。石神啊,英国人杀人,和男人什么相干?何至于龟缩到这地步?

  石神默然,黄得云双手合十长跪不起,再三祈祷神明降甘露,显灵威,让男人能行了,她也可免受罪。这没良心的男人吃了她多少壮阳固精神鞭补品,依然故我仍不济事,反过来说是她这--一手造的孽,谁叫她眼神精壮,如狼似虎贪餍不足,令男人精漏虚火,势无以振。黄得云苦在心里,表面上还要竭尽所能的服侍他,顺着他阴晴不定的心意,不敢稍有拂逆,饶是这样,还是看他脸色。

  拜过石神,黄得云心中仍不踏实,她来到旁边的石公庙求签。这露天小庙是有一年香港大台风,暴风雨夹着山泥倾泻,石神显灵,挡住泥泻,斜坡凹陷下去自成天然洞窟,善男信女铺上平台摆香案,两旁悬挂金漆门联:

  千处有求千处验

  万家祈祷万家灵

  庙祝手持拂尘,戴了顶道士帽,坐在神案旁为香客解签,看了黄得云抽的签,赠她一句警言:

  “有缘无份,有份无缘。三生石上,注定前缘。”便闭目摇手不肯多说。黄得云心中纳闷,求的并非姻缘,疑团不得解,拎起空了的藤篮闷闷回跑马地成合仿的唐楼。   


  已然沦为英国本世纪末夕阳之城的利物浦,原本是历史上华人最早登岸英国聚集而居的城市。破败的唐人街,至今残存一间名为“角落”的酒馆,顾名思义充满落寞苍凉之感。酒馆墙上匾额记载公元一九一八年中国海员上岸的历史,定居后的华侨多半以开餐馆、洗衣店为业。

  最近利物浦市立博物馆兴办了一项以华侨历史为主题的摄影展,其中发黄旧照片中的一帧,头发上发蜡,身穿格子西装,面方眉粗的男人,被认出是屈亚炳的儿子;旁边戴帽子,深目高鼻肥胖的洋婆子,是替他洗衣烧饭的妻子。利物浦的老华侨有娶当地娼妓为妻的传统,屈亚炳的后代也不例外,娶了从良的妓女,一条心侍候他。屈亚炳的“半唐番”的孙子在利物浦特为中英混血儿举办的舞会上与一屋子的同类在历史的灯影下翩然起舞。

  1

  这个在黄得云的眼中,不是男人的屈亚炳,对自己未来的前程却踌躇满志。新界接管大势已定后,他没跟亚当·史密斯回洁净局恢复原职,屈亚炳开始浮想联翩。自从去年年底被借调警察局,他便听说有个警察法庭的存在,那个负责传译的英国人与海盗勾结串谋,被发现后撤职了事,这个通译官的位置到现在仍然空着,屈亚炳期待这个职位会落到自己头上。

  随着年纪与际遇,屈亚炳有过不同的志愿。少年时曾经有过当传教士的梦想。当母亲离开收容他们母子的怀恩天主堂,决定以九龙宝林寺院为终老安身之处,玛利亚修女指责她背叛天主,断送了屈亚炳围绕在烛光圣歌和薰香过了此生的愿望。他自此把研读圣经的热情转移到英文,星期六在摩利士神父住处喝下午茶吃蛋糕西饼,神父当众夸奖他一篇英文作文,这使屈亚炳信心十足。离开天主堂,他的志愿是当法院的通译,他自以为英文能说能写,有本事精确的用双语来回翻译传达法官与被告、证人的所思所言。殖民地裁判官的观点却与他不同,他们认定华人英语再好,也只不过限于日常对话。华人缺乏法律常识,对法律术语茫然无知,而且英文中有许多微妙之含义,华人语文天赋再好,限于文化上的隔阂,还是体会不了它的精妙神髓,既然无从意会,言传上不免有困难。

  于是,香港法庭将有关人命生死的重大问题交由所谓“中国通”的英国人把持,他们多半说一口小时候从厨房仆佣学来的粤语,中文却一个大字不认。通译官的职位轮不到黄皮肤的屈亚炳,到洁净局名义上是通译,实际是充当英国上司差遣的私人跑腿,诸如狄金逊在任时替他到影相馆取全家福相片,帮亚当·史密斯去取刚下邮船的狩猎杂志,到跑马地成合仿的唐楼给黄得云送遣散费了断一段异国孽缘等等。温瑟先生的差遣延伸到他的夫人、小姐,屈亚炳感到受宠若惊。然而,他仍然向往薪水高、每天从早上十点到下午四点的法院通译官,想象自己置身威严的法庭,腰身挺直,朗声在法官与栅栏后的被告之间翻译对话。他自信音色富音乐性,小时候天主堂唱圣歌训练出来的。

  亚当·史密斯回洁净局复职后不到一个月,屈亚炳被召唤到警察司气氛森严的大办公室,怀特上校斥退警卫,亲自关上门,回到橡木大办公桌前,不先坐下,双手按住台桌,居高临下俯看比起自己矮小如侏儒般的屈亚炳。被看的双手紧贴裤缝,垂眉低眼,仍感觉到那对蓝眼珠冰冷的目光直刺得他两腿打软,很快要站不住了。

  怀特上校刚从英国回来,他把妻子夏绿蒂安排在伦敦近郊的一所疗养院医疗她的忧郁症。怀特上校在接管新界的升旗典礼过后,向辅政司史超域·骆克总结接管的经过,回到山顶的家解下系在皮带上的手枪,带着病妻搭船返英国治病。夏绿蒂在疗养院里仍是自我禁闭,足不出户,头上戴着黑色面纱,挡住据她形容老是在她眼前飞来飞去的蚊蝇昆虫,她害怕一切有翅膀会飞的生物。怀特上校临走前到疗养院向妻子话别,夏绿蒂柔顺的服从,摘下面纱让丈夫好好看她。怀特上校抚摸妻子柔软干燥、丝绢一样的金头发,像没有生命的细沙从他指缝间流淌过去,流淌过去。

  明天就得搭船回殖民地述职,把这个病后对他百依百顺的妻子留下来,于心何忍,怀特上校深深自责。

  “喔,我的可怜的夏绿蒂,看我把你弄得……”

  如果当初不把他的娇羞的新娘接到那可怕的殖民地,让她天天生活在灾难的边缘,与台风、瘟疫、水灾、山崩、虫豸为伍,今天夏绿蒂还会是个恬静,爱种花草,有“绿手指”之雅称的可爱的小女人。他怎能忘记第一次拜访夏绿蒂,她立在花园低头吸嗅一枝白雏菊,回眸朝他一笑,呵,那满园子鲜花绿草霎时黯然失色的一笑!

  一住进疗养院,医生们都摇头:

  “给耽误了,如果早几个月接受治疗,康复的机会要大得多……”

  他何尝不知道。然而,为了维护帝国的荣誉,他必须留下来用大炮对付不肯臣服的新界暴民。打赢那场仗,这是他对帝国,对女王的责任,他别无选择。医生们不能理解他的心情的。

  日后怀特上校的忠心得到了回报,自此官运亨通,在海外殖民地部服务十八年后,从斐济调返香港,就任第十四任香港总督。坐船抵港履新,在卜公码头登陆时,遭人开枪射击未中,道格拉斯·怀特港督从此以汽车代步,这是廿世纪里的事,夏绿蒂的尸骨长埋怀特家族在纽卡索的墓园久矣。负责新界接管的辅政司史超域·骆克便没有他幸运,帝国给他的酬劳只是将直贯湾仔、铜锣湾一条鱼龙混杂的街道以他的姓命名为骆克道。

  这是后话。

  怀特上校独自一人搭船回港,引起殖民地小小社交圈的闲话和疑心,背后猜测夫妻婚姻亮起了红灯,对夏绿蒂因病回国疗养的说词采取半信半疑的态度。怀特上校不理会这些闲言闲语,他重又穿上浆过的卡其色制服,擦拭得亮光闪闪的宽皮带系上装有子弹的手枪。他僵硬笔挺的身体微微向前倾,两只青筋暴突的手撑在警察司偌大的办公桌上。他睁着冰冷至极的蓝眼珠俯视下面诚惶诚恐垂眉低眼的屈亚炳,这个出卖自己故乡的叛徒。怀特上校从心底轻视这垫着乡民尸骨往上爬的线人。然而,为了实现大英帝国海外扩张的理想,他让自己放下成见,从整个大局着想。

  怀特上校施施然坐了下来,表示对屈亚炳这次的表现并非完全满意,但是由于他特殊的出身背景,怀特上校愿意再给他一次机会让他继续发挥穿针引线的作用,为帝国效劳,任命他为“特殊事务助理”的头衔,除了持续与新安县卢焕知县保持联系互通声气之外,又命令他搜集街头巷尾不利于港英政府的言论、传闻,甚至坊间听到的谣言都不可轻易漏过,一个月两次直接向怀特上校汇报。

  “殖民政府有意重用你,关键在看你的表现。”

  屈亚炳应了族中长辈所言,从此为虎作伥,成为统治者忠心耿耿的心腹,仰仗白人之势欺压自己的同胞。现在他长而狭邪的眼睛闪烁着,看人时眼珠躲在眼皮下,翻起白眼阴冷冷一转,充满不信任的猜疑,举止态度都比以前从容,也开始注意仪容修饰,头顶剃得发青油亮,一身簇新闪光的莨纱绸对襟衫裤,还到上环街市出名的良著裁缝铺订制了一顶瓜皮帽、一双黑缎长靴,以备应隆重场合之需,穿戴起来才不致有失身分。每逢初一、十五,他以怀特上校特殊事务助理的身分到新安县卢焕的衙门,为了掩人耳目,他都选在日落后出发,二更时分照例有个衙役拎了灯笼在暗巷底处接应,把他引到王师爷的鸦片烟榻前。王师爷手握烟枪吞云吐雾,很少言语,从屁股底下抽出个密封的衙门公文信封交给屈亚炳,示意他先藏好,然后请他躺下来抽两筒歇歇脚,养足了精神再走不迟。屈亚炳每次趁月落野鸡啼之前上路。

  他相信新置的瓜皮帽、黑缎长靴很快会派上用场。他早已不再像从前那个班房收工后,三步并两步赶到跑马地成合仿唐楼卷起袖子,把长辫盘在头顶,替黄得云劈柴、挑水、喂鸡,甚至搭葫芦瓜棚架——现在他把两只手藏在袖子里,尾指还蓄起长指甲。黄得云和他说话,他肩膊转过去,眼睛几乎全闭,不理会女人一脸的忧伤,生怕这会提醒他的伪装。黄得云只有更周到用心的侍候他。晚饭过后,她在灯下补衣纳鞋,屈亚炳啜着香茶,两个默然无语。像一对平淡的夫妻。黄得云放下针线,要去为空了的茶壶加热水,屈亚炳展臂打了个呵欠,总是推说明天差馆有事必须早起,推门走了。

  升上怀特上校的“特殊事务助理”第一个月,屈亚炳拿了多加的薪水做了两件事:

  第一件是到东华医院对面长生店旁找摆摊的画师,凭他口述形容,请画师握住炭笔,一笔一画在光纸上描绘,几天工夫,亡母的影容逐渐浮现。完成之后,母亲恍如从光纸上活了起来,有生命似的。屈亚炳禁不住伸出手指放在影容的鼻子下,试探也许还真有口气。画师收拾画具,说他不是傻子,就是世间难求的孝子。

  母亲就是在东华医院过世的,屈亚炳振振有词,她的魂魄在近处回荡,我可感觉到,画师你把她给召回来了。他千谢万谢,捧了母亲的影容回去,从此单身宿舍就不再那么孤清了。

  第二件是他给自己补过生日做三十大寿。屈亚炳穿着簇新的莨纱绸大襟衫裤回到上环敏如茶楼。他大剌剌推门,抬手看到自己平整的衣袖一道新的折痕,满意的咧咧嘴,迈着脚下的新布鞋昂头上了二楼。生日那天,他曾经从茶楼门缝看到一双缎面鞋施施然拾级而上,从那人身上丝质团花衬垫长袍、手持象牙扇的打扮,屈亚炳推断是隔壁大押当铺的东主。现在他踏着那双缎面鞋的脚印上楼,两腿分得很开的坐下,霸住一张台面,扬声召唤拎着铝制滚水壶的伙计,倒背如流的一口气点菜:一碟乳猪烧鹅双拼、一盅两件虾饺叉烧包、一碗牛腩捞面,外加一瓶双蒸烧酒。

  他斟了一杯酒,仰头喝下,还“哈”了一声,抖着腿美美的享受一台面摆得满满的食物。末了,又超出预算,叫了一碗腐竹白果糖水,吃完抚着饱胀的肚皮一摇三摆下楼,牙签插在齿缝,露出嘴角,向路人昭示他刚从敏如茶楼吃了饭出来。

  路过兴昌影相馆,下个月领了薪水,他要来给自己照相留影。屈亚炳把姿态早就想好了;双手平放膝上,腿呈八字撇开,整张脸对住黑箱子,不可有任何偏差,两只耳朵要都照出来,鼻子两侧不能留阴影。

  高升之后,还有邻居上来自我介绍。笃笃敲他单身宿舍的门,啄木鸟啄木的声音。头上绑了头黑头巾的老太婆,尖嘴尖下巴,看起来像只鸟,拿她手中的鹅毛扇柄敲门。屈亚炳以屋里狭促不便接待为理由,陪老太婆立在走廊说话。来人自称住在旁边斜巷底,每天屈亚炳出入都经过她的柴门。

  “贸然来敲门,不好意思——”

  老太婆道歉着。她有个侄子在差馆当门房。“前天来探我,凑巧你路过,侄子说,唉呀呀,姑妈!这人住你家附近?我知道他,最近可走运呢!跟随差馆洋大人第一把手进进出出,不知多风光……”

  屈亚炳微微笑着,接受老太婆的奉承。料定她是来替她的门房侄子有事相求,双手抱胸有所戒备。老太婆探着头,对他身后虚掩的门内似有无限好奇,几次几乎想拿鹅毛扇柄捅开门。

  “屋里的人可好?”忍不住出声问道,“也不出来见见邻居!”

  屈亚炳抚着刮得泛青的头皮:

  “惭愧,至今寡佬一个。”

  他有点局促的回答。母亲咽气前,拖了很久,侍候病人,给耽误了。

  老太婆说了些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的话,摇着鹅毛扇告辞。屈亚炳回到仅可容纳一床一椅的宿舍,感怀身世,满心凄然。成家立室,对他这没有背景身家的单身汉谈何容易!真有女子愿意跟他,屋小如舟,多了一个人势必要鼻子碰眼睛,无处安置。自从尊德公去世,他的母亲惜姑害怕被大妇卖入娼家,连夜逃离屈家大宅,哀求渔船渡她母子过海,第二天屈亚炳发现自己在玛丽亚修女严厉的瞪视下捧着圣经下跪天主面前,而昨天早晨,他却还在屈氏书院随着秀才老师摇头晃脑背诵四书五经。

  屈亚炳在一夜之间连根被拔起,以后从怀恩天主堂到洁净局的单身宿舍,他的感觉是从一个床位换到另一个床位,所不同的是现在独占一间,有房门可关,隔壁域多利监狱传来受鞭笞的犯人的呻吟声,终夜未止。

  躺在竹床上,屈亚炳想起小时候过新年,屈家祠堂前的空地,来了一个体型高大的北方佬,率领他的动物来表演杂技。卖艺的江湖佬敲着手上一面锣,嘴里叽哩咕噜唱了一段没人听懂的唱词,猴子戴上面具翻筋斗,旁边还有一头小黑狗、一只小绵羊。表演两天,这个凄凉的杂技团就转到别处去了。漂泊啊!漂泊。

  2

  拜过姻缘石,黄得云与男人又试了几次,依然故我。隔天早晨她到天井撒米喂鸡,有只阉过的雄鸡金黄火红羽毛斑斓,一丛漂亮的尾巴雄赳赳的翘起,做视鸡群。然而,阉鸡徒负一身鲜艳灿烂的羽毛,它懒洋洋地蹲在笼子旁,缺乏生气活力。黄得云想到男人披挂一身崭新鲜亮的服饰,似模似样摇摆进出,却只是虚有其表。她狠狠踢了阉鸡一脚:

  “没有用的东西!”

  满腔幽怨无处发泄,又一次黄得云拎起藤篮来到宝灵山道。一群刚拜完姻缘石的三姑六婆,聚在一棵榕树下七嘴八舌拍手大赞石神法力无边,真的有求必应。这一次显灵应到水坑口锦绣堂红妓柳如仙身上。柳如仙芳心暗许恩客里的一个阔佬,相好之后一去不回。

  “这红牌阿姑听说姻缘石有求必应,求夫得夫,求妻得妻,求子得子,灵验极了,她赶来相拜。日日拜,夜夜拜……石神给她的诚心感动了,不出一个月,阔佬回心转意……”

  另一个八婆抢先接下去:

  “说是阔佬眼前一条红丝线在晃动,牵引他,结果把他引到锦绣堂,柳如仙正害相思病,见人来了……”

  结果呢?驻足侧耳倾听的黄得云忍不住开口问。结果啊!阔佬十斛明珠为柳如仙赎身,埋街饮井水,做了个好命的归家娘喽!

  黄得云来到姻缘石前双膝落地款款拜了下去,一时之间不知是祈求石神让男人重振阳刚,使她享受鱼水之欢,抑或求石神撮合她的姻缘。风尘里久经打滚的柳如仙,犹可埋街饮井水,她自己为何不能名正言顺做个归家娘?几年来她素衣布裙过着寻常人家的主妇生涯,装在五瓣荷花形状铝盒里的胭脂水粉多时不用,早已干硬。唐楼前一排凤仙花开了又谢,她也没想到去摘了花瓣捣碎,敷在指甲上睡上一宵,把十个指甲染得红彤彤,像从前一样。现在她大清早起身,向担到家门口的菜贩买芥兰、白菜仔等四季时蔬,从袋里掏了五分一毫的角子付钱,还顺手抓了两枝青葱、一块老姜。她是个买肉煮菜的主妇。

  午饭过后,她带着四岁的儿子到天后庙前的广场看跌打师傅耍拳卖野药,肮脏的土花布上摆了丹膏丸散、虎骨惊风酒,儿子对泡在药酒里的蛇又爱看又害怕,躲到母亲裙角后,探出半个小脸,黄得云打了一下儿子的头,又笑又骂。回家途中,停到恭如堂买碗廿四味凉茶,站在路边自己先喝下大半碗,剩下的强迫儿子灌下去。天干风燥,防他伤风喉痛。

  晚上如果屈亚炳讲明了不来,她便拉长春堂的阿嫂到夜市听讲古唱龙舟,一有盲人拉弦子唱起悲凉的南音,她便借故先回家。

  黄得云是有实无名的主妇。

  这天为了给屈亚炳进补壮阳,她起早到湾仔码头的鱼市场买鲜蚝,经过大王庙,抄近路穿越庙宇对面的草地。五年前,香港开埠以来最严重的一场鼠疫过后,从瘟神的魔手死里逃生的幸存者,聚资请来戏班酬神演戏消灾,佛山的优天影粤剧团沿珠江顺流而下,在大王庙前的草地搭棚演戏。第一天戏台破台驱煞,那块祭白虎的生猪肉所丢之处,从此寸草不生光秃一块。黄得云不愿草地的露水沾湿鞋面,踩了那块不长草的空地过去,全然没想起五年前那个冬雾深重的清晨,她拎着两只箱笼到这里来投奔优天影粤剧团的武生姜侠魂,决心跟着戏班穿城走乡去流浪。那时节,她失宠于豢养她的英国人亚当·史密斯,又怕摆花街南唐馆的鸨母发现她私逃妓寨,伙同龟爪拿绳索捆绑她回去,《红鬃烈马》等不及看完,便赶回跑马地成合仿的唐楼收拾细软。结果宵禁的炮声一响阻止她外出,当天晚上黄得云走不成了。

  好不容易挨到天亮,她拎了两只箱笼赶到,戏棚和整个戏班却像变魔术似的消失在白茫茫的雾气里,无迹可寻。那棵矫健如龙的红棉树下是空着的,少去了倚树而立的姜侠魂,她的伏虎的英雄。他曾经倚树等她,算准了她会回来。她的确回来过,可惜迟了。两人就这么错过了。优天影粤剧团结束当晚的演出,半夜沿着珠江逆流而上回到佛山。传说武生姜侠魂并没有同船回去,他在香港留了下来,加入三合会成为帮会的一员,五年来香港殖民地一连串的反英抗夷事件,几乎都是出自他和弟兄们的策划和执行。

  这回英国强租新界,姜侠魂和他的弟兄听说出没田垅山野,混在高举长矛大刀的乡民群中。有人还亲眼目击姜侠魂以池塘边的“树屋”做抗英的根据地。树屋一带阴森可怖人迹罕至,原是有人在遮荫的榕树下盖房屋,结果树根盘柱绕墙与屋子纠缠一起,变成树中有屋,屋顶生树。目击者惟恐听的人不信,指手划脚形容姜侠魂右耳戴铜圈,脚着蓝袜锐屣的三合会装束,而且容貌未改,依然英气如昔,全无刻上岁月的痕迹。

  像姜侠魂这样的传奇人物永远众说纷纭,不足为奇。有一说大埔二千六百多个乡民扰乱英国人在旗竿山的升旗典礼,姜侠魂高举黄色绣龙大旗打前锋率领乡民上阵,第一个中了怀特上校射出的子弹倒地毙命的正是他,乡民目睹他牺牲倒在血泊里,气愤填膺不顾命的冲上去为这血性汉子复仇。

  有关姜侠魂下场的另一种说法,是说升旗典礼中第一个中弹倒地的根本不是他,那只是一个普通的农民,暴动事件后辨认尸体,右耳没戴圈,或有任何穿孔。传说那天姜侠魂换上农民的打扮,高举绑红彩带的大刀跑到一个英国警察面前,他系着宽皮带,是负责守警棚的高阶警官,姜侠魂晃了晃手中的大刀,红色彩带挥舞狠刺了下去,没料却扑了个空,胆小的英国人早给吓得昏倒在地。姜侠魂轻蔑的吐了一口痰:

  “差劲的鬼子,杀你还污刀!”

  英国警官捡回一条命。怀特上校开枪射杀乡民之后,姜侠魂红了眼睛大开杀戒。英国人炮轰同德围,姜侠魂被发现与屈族子弟并肩作战护卫家园,他据守东北角的炮楼,居高临下发出自制的土炮阻止敌人入侵。土炮用尽了,他拿起弓箭射杀越过护城河攻城的英军。屈族子弟纷纷中弹牺牲,只剩姜侠魂一人作战,仍是箭无虚发,直到怀特上校用大炮连番轰击,最后铁门被轰塌,英军长驱直入,姜侠魂抓着大刀与怀特上校对仗不敌,退回城墙上,跃下两丈多高的青砖围墙,消失踪影。

  同德围失陷,英方武力接管新界本该至此告一段落,然而,侵略者的野心却无止无尽,英国外交大臣张伯伦露出强盗面目,五月十四日,下令越界占领深圳,连强迫清廷签订条约用以遮羞,日后可强词夺理的程序都免了。两天之后一千五百名英军分别由深圳湾和大鹏湾登陆,当天下午用中文发出布告,宣布深圳已属英国领土,强令满清官兵撤出,悬挂英国米字旗。

  英国张贴在深圳墟的布告浆糊尚未干透,即被撕下,有人议论是出自姜侠魂之手,他和弟兄组织愤怒的东莞人挺身而出抗击英军越界侵占的野蛮行为。两广总督谭钟麟事先接获情报,坚决制止。姜侠魂和他的弟兄并不因此罢休,转入地下对付侵略者。香港殖民地总督卜力知其厉害,曾表示:

  “从深圳河到东江一带,是中国最动乱的地方,三合会总部所在地,是盗贼之乡。”

  目击者一再强调姜侠魂与五年前当优天影粤剧团的台柱武生时一模一样,只有更英挺威武,容貌未变。传奇英雄人物岁月不侵,永远英武如昔。

  廿五年之后,上海英租借区的英帝国巡捕用枪镇压学生示威游行,造成“五卅”惨案,广州、香港工人投入反帝斗争的怒潮,香港工团联合会宣布大罢工之前,姜侠魂又被看到在不同派系,甚至有对立情绪的几个工会中奔走斡旋。传说中,他仍然雄姿英挺,全无老态。

  这是后话。

  黄得云挽着装海鲜的竹篮,路过矫健如龙的红棉树,没去注意花已落尽,刚绽出绿叶芽。她一心想早点赶到湾仔码头的鱼市挑选最大最肥的鲜蚝,回家给屈亚炳补身。如果有人告诉她曾经倚树而立的姜侠魂联袂她东莞家乡的农民抗击英国侵略,黄得云一定会把妩媚依然的眉眼一皱,嗤声一笑,说:

  “讲大话!”

  3

  最近屈亚炳以差馆事忙,洋大人随时派人叫唤差遣为藉口,不愿在唐楼过夜,黄得云当他是床上不济事,怕她纠缠,索性吃罢夜饭抹了嘴拔脚就走。她希望他留下来,偌大的唐楼有个男人走动,阳气重些,特别是黑天暗夜,他从胸膛用力咳嗽,打了个震瓦的喷嚏,喝茶,啜粥窸窣声,听在她心里,都感到充实。屈亚炳受提拔后的改变,看在黄得云眼里忧喜参半,志得意满加上她细心照料,屈亚炳连脸上的麻点都闪着油光,额头一洗先前的晦暗霉色。他抓着做得长长的袖子交插放在背后,昂起头踱方步,也不大跟她说话,他已经是个有身分的人了。

  现在屈亚炳很是自觉必须照顾他新近获得的社会地位,保护他的名声,故意挨到天黑才躲躲闪闪入屋,吃罢晚饭喝了茶,又丢下女人守着暗黑的唐楼。长春堂的阿嫂跑来警告她小心门户,前半个月湾仔发生几起抢劫命案,据说是蒙了黑面的海盗上岸干的,黄得云扯住男人的袖子哀求他留下来,屈亚炳当她又要拉自己上床痴缠烂打,长袖一挥甩掉她,踏步推门走了。

  邻居老太婆认识屈亚炳之后,又来敲他的门,笃笃鹅毛扇扣门啄木鸟似的声音,屈亚炳还是不让她进屋。

  “俗话说的好,男大当婚,女大当嫁……”

  趁屈亚炳没防备,鹅毛扇嘟一下捅开他身后虚掩的门,确实屋内无人。

  “可怜的寡佬!俗话说得好,远亲不如近邻,你等着,看我亚兴婆给你找个好端端的良家女子。”

  她给屈亚炳物色家室,第一家是威灵顿街隆兴银器店老板的女儿,先把人家闺女形容得貌美若天仙,德性直逼圣贤。

  “我看这门婚事准成。隆兴行打银器卖洋人,成日铺头来来去去都是蓝眼睛红头发的,你在差馆陪洋大人进进出出,我侄儿说的。”亚兴婆拍了一下手掌,“两家并在一起,对路喔!”

  没隔两天,回音来了。隆兴行老板眼睛长在头顶上,要找有身家背景的女婿。

  屈亚炳无言以对。

  亚兴婆摸着下巴帮他想计谋。

  “俗话说得好,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唉,有了,有说辞了,下回我就说你吃的是皇粮,替洋大人办事,新近给看中升了官,这一路升上去可没底的!而且呀,家庭简单,哪家女儿嫁过来,不用侍候公婆脸色,自自由由……”

  亚兴婆给他做媒,屈亚炳一下子自觉众人瞩目。为了留给人家探听,他言行更为谨慎,生怕遭人非议,每天早出早归,如果回来晚了,路过巷子底亚兴婆的柴门,必会停下来逗弄竹椅上那头懒猫,说了些洋大人难侍候的话。亚兴婆拿鹅毛扇拍拍他,称赞屈亚炳勤奋敬业,前途无限。

  端午节前,黄得云给儿子缝香袋,裹绒铜钱,针线拉得长长的。

  “明日过节,班房不返工,你早些来吧!”

  “有什么事吗?”

  “有话对你说,”黄得云含着咬断的线头,怕对方不答应,又加了句,“孩子阿嫂带去看划龙舟,不在家。”

  屈亚炳还是挨延到天黑才姗姗而来。唐楼门上挂了菖蒲,厨房飘来煮粽子的香味,方桌上各一碟桃李,洋溢着过节的气氛。黄得云家居打扮,穿了身月白的圆角新衫裤,头上戴了过节的艾叶,鬓边娇媚的别了一朵红石榴花。她不招呼男人,给他倒了一杯好茶叶泡的香茶。屈亚炳双手放在平整的膝头,长袖子下露出一截蓄长了的尾指指甲,神态从容自信,听到声响,从眼睛底下瞟了瞟,傲慢的不肯转头。如果他手握一管水烟,把辫子盘在头顶,戴上瓜皮帽,黄得云在想,那么屈亚炳和戏台上举止有度的老爷几乎没有两样。锦绣堂的那个柳如仙下嫁的阔佬,用不着问她也猜得出是个可以做阿爹的老淫虫,柳如仙嫁过去,不知做七房八房的小老婆。黄得云撇了撇嘴一点也不希罕羡慕那妓女。眼前这个男人正值壮年,洋大人抬举他,前程似锦。他家庭单纯,老家离东莞极近,正是最近和英国人拗争的地方。他十来岁离开,带他出走的母亲已经过世了,他在这小岛上无亲无故,孑然一身,景况和自己一样,同是天涯沦落人,正巧凑成一双。老听他抱怨单身宿舍狭隘不堪,干脆让他搬到唐楼来住一起,省得两头奔跑。

  “我都想过了,”黄得云双手包在围裙里不停扭绞,“我都想过了,我不嫌你那个,那急不来的,我们慢慢医……我向姻缘石发了誓,不管怎样,一辈子跟你过。”

  屈亚炳不动声色,似在回味她话中的深意,只是尾指的长指甲颤动了两下。

  “我都想过了,儿子理查名字是你给取的,过两年上私塾,他那模样准被同学耻笑,我说,要是有个父亲护着,容易多了……”

  说完,拖着淘空后虚脱的脚步,黄得云在门边的竹凳坐下,双手掩住脸。她反复背诵的腹稿终于吐出胸腔了,比想象中的容易。为了让儿子有个姓氏,为了自己找名分安身,黄得云放弃了人欲,主动开口向男人提亲,要和他拉埋天窗。那天她咬牙下了最大决心向姻缘石发下重誓,只要石神撮合她的姻缘,男人即使从此不起,她也一辈子跟他过。

  发过誓后,黄得云心下忐忑,来到露天小庙求签,两边金漆门联:“千处有求千处验,万家祈祷万家灵。”让她稍微安了心。抽到的却是支下下签,签文是一首诗:

  风花日将老 佳期犹渺渺

  不结同心人 空结同心草

  黄得云没向庙祝求解签,她自己把“同心人”解作午夜梦回,依然刻骨思念的异国情人亚当·史密斯。她的揪心揪肺的绝望的爱情,她的初恋。屈亚炳没有拒绝她的理由,她已经牺牲那么多了。

  男人朗声的许诺并无在期待中响起。黄得云还以为他会趋前双手把她从竹凳挽起,温柔地唤声老婆。

  等了半天毫无动静,黄得云只好自己立起身,把他的沉默当做默许,倚着方桌,等待男人有任何表示。

  两人僵持着。黄得云感觉到隔着方桌,男人垂着狭长的眼睑,从眼皮底下静静地在看她,那是一种无从捉摸,却又阴冷至极的眼神。她被看得从脚底冷了起来。

  第一次走进这唐楼,那是三年前一个湿湿的雨天午后,屈亚炳怀里揣着洁净局羊皮纸公文信封,里头装了五角一分的辅币,他的上司亚当·史密斯派他送遣散费来。大腹便便的黄得云对来人充满敌视,劈头一句:

  “那英国鬼死了,烂了脚,派你这奴才来?”

  英国人就是真的死了,也还阴魂不散。他,三十岁犹不更事的男人,不可避免的失身于唐楼这女人,从她柔软的怀抱中苏醒,带他远离了贫乏、灰色的人生。屈亚炳睁开眼,感到连石灰墙都看起来柔软舒适。在他苏醒的同时也随即陷入难以言传的苦痛之中,怀中的女人不仅曾经是摆花街南唐馆的妓女,尤有甚之,她是他的英国上司豢养过的情妇,英国人对她厌倦了,有天丢给他这下属一包辅币派他来善后,打发遣散这腹中怀了负心汉骨肉的娼妓。结果换成是他爬上四柱床,轮到自己来承受。一切享受现成的,他在英国人租赁的唐楼接收了英国人抛弃的女人,睡在英国人从中环拍卖行买来的四柱弹簧床,连餐桌上的茶汤菜饭也是出自羊皮纸公文袋的遣散金。英国人虽是绝然而去,唐楼到处留下他的痕迹,他无所不在,地下红色方砖满印他的足印,穿皮鞋的与激情过后跃下床赤足穿衣的脚印;屋中一桌一椅、五斗柜大立橱残留他抚摸的指纹,枕席上有他睡过次数太多难以抚平的折纹,他的栗色柔软的头发混入女人丰盛的青丝。

  屈亚炳吮吸女人的唇,啜饮混合着英国人的口水。她在床上种种惊世骇俗的动作无不是在重演她与英国人的情爱。女人闭紧眼睛把他当成亚当·史密斯,她始终没能忘了他。屈亚炳再撒大谎,说英国人被调到西伯利亚,女人还是想念他。不止一次,他忍不住了,恶言秽语糟蹋她,女人眼角看他,平平地说:别拿我出气,有本事找英国人算帐去。最近屈亚炳升了职位,女人才不敢这般顶撞他,多少对他有点畏惧。黄得云的一举一动所思所想因不在他的掌握之中而使他感到痛苦,她随便一个动作、一个眼神看在屈亚炳眼里都充满意义,激发他的妄想,他给自己不可遏止的嫉妒、怀疑,因不能完全拥有女人而弄得几乎发狂。

  他终于逮到报复的机会。新界大埔乡民放火焚烧临时警察局,英国人举手投降逃出棚屋,屈亚炳鼓涨胜利的酩酊,挥转永不萎溃的长鞭把英国人从她身上驱逐出去,彻底驱逐出去。最后赢的还是他。这个女人愿意荆钗布裙跟自己过下半辈子,主动开口要和他成亲,她说她早已是个本本份份的主妇,可怜有实无名,她向男人讨取她应得的名分。

  遗憾的是,这个淡妆素服家居打扮的女人,看在屈亚炳的眼里,怎么看还是一株嫁接过的妖娆的树,已经变了种的异树。土壤是东莞的,浇淋滋润她的却是泊来的风和雨,在她淡雅月白色圆角布衣下,戴着洋女人的乳罩,两条带子把两只天乳危险的吊起,不知羞耻的鼓起,肿胀得随时就要迸出衣服似的。她迈开一双未曾缠过的天足,无拘无束的走来走去,这双大脚带她抛头露面,哪里都去。更严重的,黄得云风尘习气未能完全脱尽,顾盼之间,还是习惯先以眼风撩人一眼。这个女人敢作敢为,不凭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自作主张要做他的妻。屈亚炳心目中的妻子是穿着窄窄的胸衣,把本来就不发达的乳房束得平平的,一个细眉细眼、莲步姗姗的女子。媒婆亚兴婆口中好端端的良家女子,绝对不是眼前这头插艾草、石榴花的异类。她是条噬人的蛇,她软骨轻躯,可以将身体任意折叠交缠,弯曲成一条巨链,绕过他的脖颈团团捆绑住他,令他成为她的禁脔。如果屈亚炳多灌她两杯雄黄酒,她准会现出原形。他不会掀起红帐被蜷曲的大白蛇吓死,他不是许仙。

  屈亚炳仰头饮尽锡杯的酒,从怀中抽出预备好的羊皮纸公文信封,放到方桌上。

  “英国人早让我交给你的,全部在这里,拿去吧!”

  抹了一下唇上的酒渍,跨出唐楼前,丢下一句:

  “喔,我以后不会再来了。”

  亚兴婆终于不负所望,给屈亚炳找到了个好端端的良家女子,上环街市米铺老板的女儿。

  “年纪稍稍大了两岁,也不算太大,裹了一双小脚,尖尖粽子似的……”

  最后一句打动了屈亚炳,娶个裹小脚的女子与他目前的身分合适不过。他如愿以偿,头戴瓜皮帽、足踏黑缎长靴在兴昌相馆照了结婚照。屈亚炳闪着泪光,娘,儿子给你娶了个小脚媳妇呢!

  他偶尔也想到跑马地成合仿唐楼的黄得云,一想到她,脑子同时闪过怀恩天主堂摩利士神父的警告:

  “圣经上说,妓女能使人只剩一块饼,--猎取人宝贵的生命!”

  那个时候他还是个为青春期的愁闷所苦的少年,寄居天主堂收容所。摩利士神父让屈亚炳到他神父的住所吃西饼,喝咖啡,又耸人听闻的告诉他中世纪的欧洲天主教全盛,教皇和国王特准设立妓院,有一个时期专门替神父设的妓院多于教堂。

  “圣多玛·阿奎那斯,中世纪的神学权威的观点是:都会中的卖淫,正如圣殿里的阴沟,假使没有阴沟,那圣殿将成为臭恶不堪的所在。”

  摩利士神父看他的眼光很特别。那时屈亚炳还没染上天花,平滑的脸上紧蹙愁闷的浓眉,不解神父自相矛盾的用意。

  跑马地成合仿的唐楼正是他的阴沟。此刻屈亚炳轻而易举的达到结论。他在那恶臭的阴沟膛过,庆幸能及早脱身,使他得以干净无欲之身偕他的小脚新娘走向圣殿。

  屈亚炳结婚的第二年,香港迈入二十世纪,港督卜力的女秘书列特尔夫人应邀到皇后大道中的华人俱乐部演讲《论缠足之害》,随后成立的“不缠足会”更敦聘港督夫人为名誉主席,发刊小册子、图书宣传缠足毁肢体,伤天和,令女人自惭形秽种种害处。汤玛士牧师的女儿艾米丽在伦敦宣读香港华人蓄婢陋习的报告呼吁教会正视,回港后立即响应解放妇女缠足运动。在她一次演讲中,听众之一正是上环街市米铺老板的儿子,艾米丽为孤儿院采购食物时向他买过米。听完演讲,米铺少东回家,赫然看见他姊姊拿着裹脚布在她刚出生的女儿脚上比划。少年气急败坏的上去夺下它。

  他的姊姊正是屈亚炳小脚的妻子。

  4

  黄得云把失败归罪于五月这个恶月。

  端午节前三天,她夜里梦见一个大如瓮、红如灯笼的火球堕落天井,砰一大声惊醒了她。起床后,艳阳高照,一夜之间已然进入炎炎盛夏。蛰伏生苔的井边、幽暗墙角的蜈蚣、毒蝎、壁虎、蜘蛛等毒虫被热气逼出,四处爬动,喷出阵阵毒气。黄得云对那场夺人性命的鼠疫心有余悸,加上家有幼子,她遵照中医长春堂药房阿嫂的指示避邪去疾,端午过节插艾草,沐兰汤,系五色彩丝以去毒气,驱鬼魅,避瘟疫。没想到在这五毒月她偏偏犯了个不该犯的大忌:贪日头炎炎,过节那天抱出与男人共寝的荐席到天井摊开曝晒。屈亚炳拂袖而去,黄得云捧着脸奔到后面,天井的枕席摊了一地晒着星光,她惨叫一声,跌坐地上,怕让自己听到哭声似的,抓过被单一角塞入嘴里。

  五月恶月多禁,后来长春堂的阿嫂才告诉她,最忌曝晒荐席及盖屋。五月忌婚娶,男女在这恶月交接,产子必受五毒凶恶之气。五月盖屋令人头秃。

  她后悔没先请教阿嫂。

  屈亚炳走后,她的日子更是难挨。有晚夜半,那只翎毛斑斓、被她狠狠踢过的阉鸡突然扬声啼叫,吓得黄得云不敢合眼。隔天一早,大门被拍得山响,她以为应了半夜鸡啼,寇盗来侵的预言,把儿子带到厨房,掀开米瓮的木盖,强迫他爬进去蹲下躲藏,盖回木盖,她两腿一软,跪倒下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拍门声停止了,黄得云鼓起勇气来到客厅。门下躺了一个白色的信封,从门缝塞进来的,唐楼的主人具名的通知,亚当·史密斯租赁为期五年的租约,即将期满,屋主收回唐楼另作他用,现住户需不迟于月底搬迁交屋。

  黄得云手抓着通知,来到后院把爬出米瓮的儿子紧紧掳在胸前,就只剩他们母子俩相依为命了,天底下哪里有他们的容身之处?后院篱笆外一丛绿竹开满了花,前所未见的竹子开花使她感到不祥。是搬家的时候了。

  黄得云趿着布鞋,出门找寻母子栖身之所。她顶着煌煌烈日穿街走巷,心也惶惶然。不知不觉又来到中环石板街。仰头往上看,石阶一级级往上延伸,上面楼阁参差如雁翅,碧窗红槛的烟花地,鬼使神差,她又站在这条与她命运相系的石板街下。七年前,她迈着被人口贩子绑架前几天还在故乡东莞踩水车灌田、正在抽长的腿一级级蹬上石板街,人口贩子当牲口一样把她卖入倚红阁,展开她的风月营生。两年半后鼠疫蔓延,她坐在英国情人亚当·史密斯为她雇来的轿子,沿着石板街拾级而下,把她安置在跑马地成合仿的唐楼,她成为英国人豢养的情妇。

  被短暂的爱过,英国情人不告而别,黄得云怀着他在她腹中留下的骨血无路可去,回转烟花地重温青楼生涯,奈何瘟疫过后,摆花街肉林笙歌的风光不再,残镜显映她鸦片烟摧毁的残姿败影,打消了她的烟花梦。

  黄得云跟在为抗议殖民政府新住宅条例,两万华人携家带眷坐船回广东老家的大迁徙队伍,又一次一级级步下石板街口走完最后一级,回头往上看,只要她活着的一天,黄得云告诉自己,她再也不会走回头路了。她将跟随回家的人潮搭船回到东莞她的故乡。

  结果黄得云还是在香港留了下来。中区填海造地沧海桑田,她遍寻不着四年前入港上岸的毕打码头。她只得在这新填地上自筑家园。

  七年来几上几下,她以为已经走完了全过程。黄得云望着一级级向上延伸的石板街,正在出神。臂膀不意被人牢牢抓住,她吓了一跳,回过头来,一个白衣黑裤、身壮如男人的佣妇,背后垂了条粗辫子。

  “盯你看了好一会,这女的好面熟,”佣妇瓮声瓮气,瞄了她脚下一眼,“哎哎,这布衣布鞋,不会吧,要不是颊边这颗痣,还真怕认错人呢!”

  佣妇力大如牛的手劲唤起黄得云的记忆,她是倚红阁的寮口嫂。十三岁被人口贩子领去卖给这半掩门当养女猪糟花,调理成琵琶仔,老鸨倚红以买牲口的语气看她的牙齿,就是这佣妇一双男人似的粗手一上一下掰开黄得云的嘴。

  “是那个东莞女阿云,没认错吧?”

  黄得云感慨的叹了口气,算是默认。随口问及鸨母倚红的近况。

  “事头婆呀,还不那个样,”做了个吞云吐雾的手势,“时不时还会问一句:那个东莞的阿云啊!念着你呢!”

  明知是假话,听到黄得云凄苦无依的心里,仍是一酸一甜。佣妇小眼睛转了一下,起了主意,说她等的人看样子不会来了,阿云何不一起去探探事头婆,这次石板街不期而遇,也算是有缘。怕黄得云拒绝,紧跟着又埋怨她绝情。

  “也不想想当年花多少心思,从头到脚,把你个乡下姑娘调弄成一朵花,露一下脸都舍不得,矜贵得金子似的。结果门槛一跨出,再也不见人了!”

  黄得云涩苦的想分辩,她曾经想回去过,她起过投奔倚红的念头。要不是那面残镜提醒了她的残姿败影,说不定此刻她仍在倚红阁舞髻堕钗大张艳帜。

  “看我这样子,”黄得云拉扯衣角,退缩了一下,“回去只怕认不出了。”

  佣妇又扫了一眼她脚下的黑布鞋。

  “阿云怕什么?扒了这身粗布衣,胭脂水粉往脸一抹,凭你这颗痣,还怕挣不了银子?”

  黄得云给说得有点心动。眯聚眼睛四周逡巡了一下,寻常街景似乎无可留念,便任由佣妇牵衣拉曳,跨上石板街,走回七年前所走过的老路,惟一不同的是第一次她对迎接她的生涯茫然无知。

  威灵顿街的倚红阁旧了些,冷清了许多,至今仍未从五年前那场开埠以来最严重的鼠疫恢复过来。倚红上了年纪,加上终日不离烟榻,已经没有精力像过去一样从人口贩子、尼姑庵买来被拐卖或尼姑私生的女孩栽培脂粉,作育蛾眉,调理成琵琶仔后,重金卖给水坑口大寨供豪客开苞。

  现在她把倚红阁收拾得更像住家,利用她旧日关系,专门向富户巨室的妾腾下功夫,引诱她们来卖淫解决性欲。倚红指天咒地发誓绝对保密她们的身分,但在嫖客面前则反行其道,以巨室妾侍为号召勒索更多嫖金。

  黄得云仍旧被带到那张大得像房子的黑漆鸦片烟榻前,空气浮散灰尘一样的浓烟,斜挂的帐幔吊了一把葵扇,七年来似乎没移动过。两只穿着黑缎绣鞋的脚,伸出床沿搁在酸枝大方凳,鞋面绣了一对紫凤凰,鞋底依旧崭新如故,烟榻上的人似乎一直横竹直躺吞云吐雾,七年来未曾下床走动过一步。抽鸦片的人却老了,干缩了,头发掉了,秃出半个头,紫红亵衣掩藏不住脖颈一把瘦骨。倚红刚听完佣妇回话,黄泥涌汪府的五姨太爽约,没按照约定时间出现石板街下,由佣妇带回倚红阁卖淫,等下财大气粗的利源钱庄掌柜嫖妓未果,不知要怎么个闹法。

  要是早两年倚红肯定当机立断,不由分说吩咐佣妇扒下黄得云一身见不得人的布衣布鞋,像剥了一层皮一样,把她从头到脚妆扮起来,顶替那个爽约的贱人度过下午的难关。看在黄得云冒充救急份上,她愿意把嫖金慷慨与她对分,平常巨室妾腾为满足性欲,不在乎金钱,最多分三成。

  心中一边琢磨,倚红让黄得云坐到床沿,假装亲热拉过她的手叙旧。一摸掌心,厚纸板似的一层硬茧,家事操劳的痕迹。

  “唉呀呀,看你糟蹋的,”倚红大惊小怪,“枉费做娘的一片心喔!想当初你一进我这门,连洗脸都不敢让你湿了手,佣人把毛巾拧干了,才给你抹脸,怕粗了你这双手。唉唉,别说对我不起,这寒酸相,还真让人心疼呢!”

  倚红提起一截绿绸袖子擦拭眼睛假装哭泣。黄得云红了眼圈,凄然无语,垂首沉浸于自己的悲哀里,连鸨母隔着袖子睁大三角眼就近打量她也毫无所觉。让她临时上阵冒充汪府妾侍的算盘打不响了,由他去吧!倚红自恃天生具有调理人的本事,经过她手中的女孩,再是一把瘦骨穷苦人家的女儿,尼姑偷生,一头虱子周身湿疹,从不见天日的深庵被拖出来的私生女,倚红因材施教,不出几年就个个出落得水葱也似的。七年前,这村姑站在她床前,像头小兽,不也是她从那一头下田烈日晒黄的头发,一脸乡野村气里塑造成一个奇货可居,人人垂涎的琵琶仔。

  七年后,这东莞女又回来了,受惊的眼睛换成低眉愁眼、手生厚茧的家常妇人。倚红恍如从长长的梦中醒来,撩起帐幔,眼前这个她亲手调理的生命在告诉她时光悠悠流淌,七年的岁月在她身上铭刻痕迹。原本那口碎米牙,经过磨动已经长成碎玉牙,饱涨的乳房看在倚红有经验的三角眼里,知道她已经是个生育过的母亲。鸨母的视线往下移,眼光刺穿透过蔽身的粗衣布服,被看的立刻像是裸体袒陈,倚红与她记忆中琵琶仔盈盈一握的纤腰做比较,怀胎过的肚腰粗宽了些,却白净如昔,生养过的肌肤脂肪增殖,皮绷紧了,透散出光润的粉红,又是另一种姿色。

  七年前密授房中之术时,倚红曾经把她遍体捏过,发现黄得云天生软骨轻躯,周身柔若无骨,特别费心授以种种媚术,卖她的身价费至今仍未被其他琵琶仔超过。鸨母拿眼光抚摸轻撩女体,感到比以前更丰若有余,肉柔骨软,但毕竟大了几岁,已不适合侑觞侍酒,复出后只能侍候那些花丛老手,当个名副其实的“牛白腩”老妓,荐枕陪人家过夜慢慢煲。

  复出后,倚红设计给她梳个妇人的大髻,把几朵含笑花藏在发髻内,透出阵阵香气。让黄得云把那双淡淡的眉画浓了,穿些艳色的绮罗,涂厚脂粉,靠狐媚冶艳卖钱,包准台脚会旺,笼络得住嫖客。倚红盯住她颊边那颗美人痣,盘算黄得云复出留客过宿可挣个三五十元,如果冒充巨室妾媵,则远远不止此数,但必须先去掉手掌的老茧,剥去那层操劳的粗皮。

  自信无所不能的倚红这下也为难了。

  黄得云别后的遭遇被她三两句话就套了出来。说到英国人置屋豢养,倚红三角眼一瞪:

  “鬼佬带去同居,问他要了多少身价钱?”

  “疫病正厉害的时候,乱哄哄的……”

  倚红拍了一下掌:

  “蠢女,平白让鬼佬睡了,还留下种,这是我教你的?”

  黄得云无奈的分辩英国人遣散金倒是到了手。说完,掉下泪珠。又被盘问出英国人底下的华人通译屈亚炳。倚红看她吞吞吐吐,猜出与姓屈的有头尾,又给甩了,皱眉挖苦黄得云:

  “看相的说你阿云生来夫人相,我做娘亲的每天烧香拜佛,指望你嫁人做个宠二奶,最后扶了正,猪糟花变做夫人,把我这儿当娘家走动,风光风光,给我倚红阁挣口气。”

  新愁旧恨一齐拥上,黄得云趴在鸨母怀中闷声饮泣。

  “只想望安安稳稳过一世,把儿子养大了,也就算了……”

  倚红听不得“安稳”两个字。她生平最嫌恶相夫教子的家常妇人的行径。年轻时在脂粉丛中争奇斗艳,上环南北行的少东以十斛明珠替她赎身,倚红舍不得送往迎来的生涯,遮遮掩掩常到威灵顿街半掩门卖淫寻求刺激,不计代价。倚红骚冶泼浪的艳名传了开来,夫家巨室略有风闻,她索性放弃妾媵身分重又下海,后来顶替了染恶疾死去的娼鸨,主掌半掩门。那时也只有黄得云这年纪。

  “阿云你不死了这条心,那你可跨错了门槛。我倚红最怕扮成个老寿星,拄根拐杖让满堂子孙拜寿!”

  黄得云因绝望而放弃地摊着手脚,倚红顺势让她躺到鸦片烟床上。

  “不是我说的,乖女,福寿双全,如果不是生来那种命,也是痴心妄想。”倚红突然发现什么似地怪声嚷了起来,“奇了,你这张脸,乖女,躺下来更好看,天生注定吃这行饭。当正室夫人要有大妇的相,刚才你站在那里,头俯下来,可没这时靓!”

  当下议定,让黄得云搬回从前住过二楼原来的房间,仍拨侍候过她的佣妇跟她。黄得云回去收拾搬家交屋,三天后再来。临走倚红想派佣妇和她一起回跑马地。

  黄得云摇头说不必。

  “娘亲放心,我答应回来,会来的。”

  说得倚红讪讪的。让她带回一瓶泊来的法国润肤乳液,保养手上肌肤,又记得嘱咐:

  “听你说那英国人手还算松,攒下的首饰绫罗衣裳,能带的全带了来,省得另做新的花时间。”

  “养了孩子,怕腰身太窄,不合适了。”

  倚红一手指到她眉心,沉声一个字一个字吐出:

  “呵呵,这可是乖女自己说的。这一回来,跟从前不同了,只要乖女心中有数,就容易办!”

  5

  三天后,黄得云如约来倚红阁。应门的佣妇看她两手空空,以为她保养双手,不肯把箱笼拎下人力车,自告奋勇就要出门帮她拎。黄得云摇手笑笑。一入门,上了二楼,推开当猪糟花住过的房门,大白天窗帘深垂,墙上绢本画轴的古装美人,绛唇微启,立于杨柳楼台前,凝眸侧耳谛听,等待情郎归来。画中美人殷殷期盼、情意深深的眼神令黄得云背脊一冷,赶紧上前把窗帘拉开,露出监牢似极高、铁条圈围的小窗。房间摆设依旧,只是她从前睡的那张铁架单人床撤走了,换上红漆大牙床,床褥铺得厚厚的,使房间感觉满了起来。按照妓寨规矩,毛巾折叠放在床单下,床尾摆了只搪瓷的脸盆,倒了半盆水。

  都预备好了。黄得云微喟。倚红答应她当自由身不卖断,房间、饮食、佣妇由倚红阁供应,挣来的皮肉钱对分。条件都讲好了,现在交人来了。等下她退下粗衣布服,打开倚墙而立的描金鸳鸯戏水衣橱,挑出对襟窄袖的柳绿大祆,穿上去鼓起两只丰满的大--,腰系紫红彩绣百褶裙,然后款款坐在梳妆台前,掀开罩住菱花镜的红绸布,对镜涂粉描眼,她将会庆幸依然是一张宜嗔宜喜的春风面吧?然后,脸颊微微一偏,飞出个勾人的眼风,那颗美人痣在胭脂衬托下,连自己看了怕不都神荡魂迷。

  醉眉恨眼妆扮妥当,摆花街南唐馆那个滟淫巾钗、珠锵玉摇的红妓又回来了。妙转一个身,眼风飞向那扇门,抬了抬眉毛,推门而入的恩客被迷得晕陶陶的,最后解衣荐枕,夜夜如是。

  “使出我教过的功夫,三爬两拨把人打发了,当做被鬼咬了一阵,拧过头来面向床里睡你的大觉。隔天醒来,啰,又攒下一件银钗。”

  三天前倚红的苦口婆心言犹在耳。

  “乖女,这趟回来,总该悟出什么才是真的,什么是假的!眼光放准些,碰到个疼惜你的,不妨趁势斩了他一颈血,多少银子金器落你手中,这才是真的。”

  鸨母千叮万嘱,别溜嘴供出拖了个儿子在身边。

  黄得云眼光掠过此后将赖以营生的红漆牙床,交头并躺了一对绣双喜的鸳鸯枕。

  “你这张脸要躺下来才更靓,乖女,认了吧!”

  她曾经不认命。不相信天生要注定吃这行饭。她想逃。然而倚红阁上上下下的窗全围了坚固的铁栅栏,门神一样的黑脸大汉无时无刻不守在门外,她插翅也难飞。七年之后,她自动迈进倚红阁的大门,以自由身又要回来操这种营生,夜夜躺在床上,咬碎了牙、折断了腰。

  黄得云抚摸立在墙角描金红漆衣橱的白银锁圈,跑马地成合仿的唐楼,豢养过她的英国人也为她置了一个。那天她答应倚红回去收拾,翻出侍候英国人时所穿的那些鲜衣艳服,放宽腰身可以不必做新的,少去一笔花费,倚红已明说衣饰行头由她自理。

  打开衣橱,她早已把这些艳装丽服压在箱子底,恐怕已遭鼠咬虫蛀,剩不了两件完好的可重新派上用场。穿了陪客,黄得云埋怨自己缺乏远见。她伸手拨落箱子上那双新布鞋,它是重见倚红之前才纳好的,歪歪扭扭的针脚,却总是亲手一针一针纳的。她捡起来紧紧握在胸前,一阵对自己的嘉奖与疼惜。抬起头,衣橱挂了几套半新不旧的蓝夏布衫裤,也有碎花棉布做的,花色已褪。呵,多久了,她与粗衣布服为伍,已经习惯了这些舒服的家常衣物,要她再重披青紫艳衣回到脂粉堆里翻滚,她真的打从心底愿意吗?

  好不容易从花绿衣丛中钻了出来,怎么能够又让自己重新钻进去?

  是该走的时候了。离开房间时,黄得云回头望了梳妆镜一眼,但愿那块红绸布永永远远蒙罩住镜子,今生今世千万别让那个炙妆艳粉的妓女再露面。

  掀起门帘,黄得云毫无遗憾的跨出房间,画轴上那个倚门盼郎归的美女无奈的目送她的背影。黄得云如释重负的吐了一口气,抬起不再觉得自卑的黑布鞋,每下一级楼梯就距离房间内翻云覆雨的日子远一步。

  下了楼,一直来到倚红雾腾腾的烟榻前,嘴角往上牵,满意自己的微笑。鸨母见她仍是三天前的粗衣布服,一张脂粉不施的清水脸,劈头骂道:

  “你这是拿我寻开心?什么时辰了,还不快上楼给我打扮起来!我倚红阁可没死人,轮不到你戴孝,大吉利是。看我这做娘亲的,挖空心思替你设想,怕你新来乍到,想有个同乡说几句家乡话,特地托人跑断了腿,找了个熟人来叙旧。”

  倚红撇了撇嘴。

  “乖女贵人多忘事,也许把人家给忘到十万八千里了。那个考过你夷语的洋行买办,人胖得像座山的王福,记起来了吧?”

  黄得云嫌恶的眉头一皱,心中反感。这么迫不及待。自己前脚才进门,嫖客随后跟了来。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才半稳住自己的情绪。她请倚红放心,两句话说完了,立刻就走。

  今天倚红一早等着她来。刚才佣妇来报人到了,先上楼回自己的房间。鸨母暗叫来的正是时候,倚红阁色艺双全的琵琶仔回巢,她预备大肆宣传,不怕旧雨新知笺条不似雪片飞来,她倚红阁艳名重振指日可待。为了羁靡这自己送上门的摇钱树,鸨母盘算物色个眉清目秀拉皮条的“豆粉水”,专门侍候黄得云,附带监视她行踪,两人日久生情,令妓女心无旁骛死心塌地留下来,过两年姿色残败了再打发她去不迟。

  “走?我这门可是你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的?”

  黄得云垂下眼睛,她害怕鸨母两把关刀似竖起的眉。

  “多谢娘亲一片好心,替我打算,只怕我承受不起。”

  “你嫌我半掩门太高级?看你是宁愿去湾仔横街窄巷的二四寨,日夜坐在当门大厅板凳,任杀猪挑担的挑三拣四?还是犯贱想去当个二毫找四的艇妹?周身被打得淤黑,白天把衣裳剥回不让穿?”

  黄得云听了,非但不生气,反而微微一笑。

  “娘亲给说到我心里去了。妓女从良又复出,好比生虫老鼠,下场就苦了。过几年,人老了,残了,为了两餐手牵盲眼按摩女黑天暗夜上街讨饭吃,那才叫苦。”

  她盯住倚红脚下那双鞋底崭新的绣花鞋,“可惜我没娘亲本事,比不得您……再说,拖了个儿子也不妥当,过两年还想送他上学堂,我可以……”

  “呸!”倚红口对青花痰盂狠狠吐了口痰:“跟我比?哼!够胆跟我比?我倚红说得出,做得到的。你光听到耳朵里,包准吓得你屁滚尿流,哼!”

  当年倚红给南北行少东主做妾,怀了孕,却瞒着老太爷、夫人一家子跑到大伯公求得一剂红花草药,硬把胎儿打下,回转青楼浪滚。

  “一个杂种你当命,算了,倚红阁不是你待的。滚吧!去做你廿四孝的父母!”

  黄得云敛衣深深一拜。

  “日后儿子成器了,再回来拜谢!”

  她从腰里掏出那瓶泊来法国护肤乳液,放到床沿。

  “瓶口没开过,更不用说用了,您总信得过我。”

  不用佣妇开门,黄得云跨出倚红阁门槛,吐出一口长长的气,人像被淘空一样虚空一片。扶头凝住神,正待迈步,迎面兴冲冲走来一个胖大如山的男人。来人正是王福,渣丁洋行买办的心腹。七年前他从内地几省收鸦片烟帐回来,捎了上等云南烟膏来孝敬倚红,当时和黄得云说过几句英语会话。此刻他依倚红邀约笑嘻嘻而来,他没想到门口这女人正是七年前他高攀不上的黄得云,约好下午来还他七年相思之苦的。倚红老鸨是这么托人带话的。

  擦身而过的瞬间,王福留意到女人腮边那颗美人痣,不由得转过头对那粗衣布服的背影多看了一眼。

  日后王福和黄得云将在不同的场合相见。这是后话。   


  香港有一种黑蜘蛛,雌的比雄的大好几倍,把它们摆在一起,就好比一个五尺男人娶了圣约翰大教堂钟楼那么高的女人做妻子。

  雌的黑蜘蛛坐镇网中心结网,雄蜘蛛无所事事,枯坐网的边缘静候使唤。它的任务只是交尾,完了,就当它妻子的粮食。所以常见的是雌蜘蛛。

  雌的黑蜘蛛别号“黑寡妇”,它会喷出一种毒液来麻醉虫豸,捕获食物。人类憎恶蜘蛛,对它有诸多迷信,见了就打杀。

  1

  公元一九○○年,盂兰节前夕,黄得云几经奔波,汗湿了数不清的衣衫,踩破了两双黑布鞋,最后才在太平山济公圣庙水月宫旁边的斜街找到母子栖身之所,一房一厅简陋的瓦屋,进屋把箱笼往木板床一放,坐在竹凳拽起衣角拭汗。她把那张有四根床柱、大得像间屋子的弹簧床留在跑马地的唐楼,决心从头过日子。黄得云望着低矮的门墙,庆幸自己的决定,眼前就是拆了两扇薄门,也搬不进那弹簧床。

  找个栖身之处比她想象中的困难多了,黄得云以为那场香港开埠以来最严重的鼠疫过后,两万华人为抗议殖民政府严厉规定的新住宅条例,携家带眷愤而离开殖民地,回转广东老家,华人聚居的太平山区一带应该空屋遍置才是。其实不然,香港在瘟疫缠绵之中,人口陆续增加,先是从北美、澳洲、南洋来港定居的华工,再就是走避华北义和团之乱携金带眷南下的新移民。他们挤在这全无自然资源,无地可耕,长不出一粒稻子的石头岛,为了糊口安身立命,做种种营生。

  济公圣庙水月宫附近的居民,为了满足口腹之欲,出卖体力劳动从事各种手工业,全家数口挤在坡岭蜂窝似的小木屋。他们以水月宫庙场为中心,自成一个小社会。这一带是港岛西区堆栈粮食的集散地,除了米栈之外,藤器店、竹器店、制油纸伞、箍木桶、卖花布的、打石雕碑的小工厂分列水月宫两旁,清一色家庭手工业。庙场上卖烧鸭猪杂的熟食摊,鱼蛋鱿鱼小吃的大排档,算命的、磨刀、剃头的扯开喉咙招揽生意,吆喝声此起彼落好不热闹。

  黄得云雇了辆人力车把原本为去倚红阁重操旧业而收拾的箱笼搬到新家住了下来。邻居周嫂是个年轻的寡妇,公元一八九四年那场鼠疫夺去了她丈夫的生命。染疫前两天,周嫂厨房刚做的咸菜腐烂生虫,算命的告诉她这是家败的预兆。梳头时,簪钗断折,不祥之感应验了。丈夫下地后,她矢志不再嫁,守丧期满后仍是一身黑胶绸衣裤,寡紧一张窄脸,不苟言笑。她在香港无亲无戚,亏她厨下有手艺,做得一手道地的番禺家乡菜,在上环闹市文咸东街和皇后大道中的三元茶楼当二厨自食其力,食客吃的婴儿拳头一样大的烧卖便是出自她的手。

  周嫂见新邻居年纪与她仿佛,拖了个小男孩,好像没有男人,也不见亲戚来往走动,屋子无声无息,以为和自己同病相怜,也是寡妇。禁不住好奇,假装拾起一条被风吹落的毛巾,敲门让黄得云认领。相熟之后,听说她在茶楼当厨师,黄得云遗憾自己手笨,做不来美味羹汤。

  “大家姐,如果你有意,我试试帮你揾工,也不一定茶楼,我看你不靠那点工资,当做是赚钱买花戴,有个去处……”周嫂意味深长地叹了口长气,“成天闷在家里,日深夜更长……”

  当天晚上黄得云躺在硬硬的,仍旧很不习惯的薄木板床上,细细体味周嫂的那句话。眼睁睁了无睡意,索性起身,掀开一角竹帘,窗外半边残月,月色并不皎洁,黄得云把竹帘整个拉起,让那清幽幽的月光拥入屋内,充塞每一个需要填满的角落。

  隔着一层薄墙,周嫂那边似有动静,床上的人辗转翻身,摇得竹床咯吱咯吱响。同病相怜的失眠人。黄得云记起长春堂的阿嫂悄悄向她透露,老中医的中药店有一样东西是专门卖给死了丈夫的寡妇。

  “样子做得像真的,那么长短……”

  和她无话不说的阿嫂附在她耳根形容。黄得云边听边掩嘴咬牙笑骂那些寡妇不要脸。两个女人挤眉弄眼说得有滋有味。

  “你不要说年纪轻轻,一个人过……”阿嫂倒有几分同情,“夜夜眼光光睡不着,挨得面色青青黄黄,怎么办?有的故意把豆子撒下地,逐粒逐粒捡,捡完了豆子,天也该亮了!”

  黄得云掩了竹帘,躺在黑暗里。似睡非睡中,似乎有道光闪忽了一下,她以为是从隔壁墙缝透射过来的,会是周嫂半夜起身点油灯?黄得云苦闷的翻了个身,朦胧中响起一阵哗啦哗啦撒豆子的声音,黄得云慌慌的拉过床单,蒙头蒙脸把自己盖住,躲在被单下替周嫂遮掩羞耻。

  窗外的雨哗啦哗啦下着,一滴滴打着屋瓦,直落到天明……

  隔天周嫂收工回来,说起三元茶楼街口的当铺缺人手,指明要手脚干净,还要识字,黄得云打听工作性质,周嫂含糊说不清楚。

  “你若想试试,大家姐,明天到茶楼来找我,拨空带你过去找事头婆,你自己问去。”

  其实不问黄得云也知道,当铺的差事不可能好到哪里去。她肩不能挑手不能提,除了剥果烹茶服侍人,没有别的事可胜任。周嫂说她赚钱买花戴,猜中她一半心思。端午节那天,屈亚炳留在唐楼方桌上的羊皮纸信封,英国人给的遣散费,一元、五毛、两毛新铸的银币贼亮亮的,堆起来足足有一座小山,只要她省吃俭用,一时半载母子生活无忧。等到送儿子理查上私塾念书,也许得变卖黑漆描金凤皮盒攒下来的珠宝首饰。不过,那是几年以后的事。

  折腾了一个大圈子,到头来还要做小伏低,黄得云愈想愈不值得,打定主意留在家里。隔天她家务做得特别仔细,一厅一房的新居屋小狭窄不比跑马地成合仿的唐楼,一会工夫已是窗明几净。儿子理查找玩伴去玩,黄得云一个人排天九牌给自己占卦打发辰光。三十六张牌逐渐砌好摊开,如果首尾两张凑足十点,便可拿走,拿到一张不剩,表示交了好运。

  反复排了好几次,早晨的日光才爬进门槛,晒到门边那把竹椅。暑天漫漫长日,好不容易盼到日落西山,又得挨过无止无尽的黑夜。黄得云放下手中的牌,想象济公圣庙水月宫附近一带小店摊贩开市前的忙乱:

  卖油纸伞的老板把还没上漆的伞搬出小店外,他的妻子正在调油漆,准备把伞骨漆成红色,晾干后,合起来是一把红色伞,撑开又是黄油油的,排了一地煞是好看,与隔壁布店摊了一地的云纱棉绸五颜六色的花布相映成趣。藤器、竹器店更是全家出动,手脚并用合力编一只藤摇椅、一顶竹轿,连穿开裆裤的小儿子也帮忙捡拾地上的竹片、藤枝。

  斜坡上传来采石场榔头敲在岩石上清脆的响声。家庭式的肥皂厂、煤球厂的女工正在忙着,没有一双闲空的手。这些女工的丈夫们坐船到对海红磡、大角咀的船坞当工人,制造帆船、游艇,甚至载运洋货的汽船、轮船。他们未成年的孩子在火柴厂当童工,拿一枝枝木梗涂上磷做火柴。做父母的明知磷毒有碍孩子的发育健康,为了两餐只有听天由命。

  没有一个人不在工作。连三天前给黄得云母子算过八字流年的相士震天雷,今早也占到了绝佳位置,颈后插了支羽毛扇,坐在“卦命如神”的摊子前,掳起袖子好整以暇,等着开市给人批流年,看气色,占卦算八字。相士声如洪钟,口里嚷道:砂砾丛中辨清是金是石,是龙是鱼,不看不知,一算便分晓。

  三天前黄得云带着儿子来看相。震天雷从她低矮的颈口露出一截白细的脖子,眉目间掩藏不住的风情,断定她若非妓女,便是人家的宠妾。却见这女子家常打扮,神情暗淡面带寂寥之色,又断定她如非孤孀便是弃妇。旁敲侧击套取家底身世,先从小孩下手,说黄理查额角岩峰,脸不带血色,恐怕生父有难。

  “抛弃了他,也等于死了。”

  黄得云幽怨的垂下眼睛。相士心动了一下,如非他得师门三宝,“出相”做相命先生之前,焚丹书,立盟誓谨守三大戒,只许骗财不得骗色,叛逆者遭剖腹之极刑,他真想收了相命摊,跟这美娇娘回去。

  黄得云催促失了神的相士给他儿子问前程,相士熟极如流背了些公子天生贵格,应科举试,投笔就武无往不利来敷衍。做母亲的满意了。她咧嘴微笑,露出一口碎玉牙。手抿了一下头发,伸长脖颈:

  “算命先生,也看看我的吧!”

  震天雷收敛色心,举目端详,把师门心法所学那一套印证到这张脸上,犹如脸上写字,一一解读。相士算出她金木二星轮廓欠明,早年坎坷;印堂平阔,眉精眼企,为白手兴家之相,而且渐露头角。他心中狐疑,便要黄得云伸出手来看掌纹,光看不够,动两只指头去捏她掌心,手虽尖却软中带硬。

  “唉哟哟,你这命,女生男命,不同凡响呀!”

  相士拔出颈后那把羽毛扇,摇起扇来:

  “就败在这颗痣,点了它,运气畅顺!”

  黄得云抚着腮边那颗美人痣,怕被点掉似的,丢下相金便走。

  斜街传来卖花女清脆的叫卖声:

  “买花喔,茉莉、玉兰、含笑,买花喔!”

  随后是个男孩扯开喉咙:

  “五香蚕豆,买又香又脆的五香蚕豆!”

  再过一会,剃头的会把热腾腾的担子停在她门边那棵榕树下,磨刀霍霍等着顾客上门。梳头婆也拣了个阴凉的角落,坐在小竹凳上给邻居妇女挽面、梳头。卖豆腐花的从门口走过,紧盖的木桶渗出一丝白汽。

  水月宫附近没有一双闲着的手。

  黄得云在屋子里待不下去了。她掳过天九牌叠成十堆,决定到三元茶楼找周嫂。从五斗柜搬出衣物,摊了一床,拿不定主意穿什么去见工,最后选了一套半新旧湖水蓝圆角衫裤,已经洗成宽宽大大,遮掩了翘鼓鼓的一对乳房。临走又退下腕上那只不离手的玉环,顿时两手空空,很不习惯,必须抓点什么有个倚靠,便捏了条粉红纱巾,出门走了两步,自觉捏了手帕去揾工怕人笑话,把它塞入衣襟,这才上路。

  周嫂包虾饺做叉烧包的三元茶楼,和敏如茶楼才隔了一条街。屈亚炳三十岁生日那天,两个身穿丝质团花衬垫长袍的男人,在他之前推门上了敏如茶楼二楼,屈亚炳自惭形秽终于失去进去给自己做寿的勇气。从这两个人的打扮穿着以及骄矜的神态,他曾经告诉黄得云,为首那个手里拿了把象牙扇的,应该是当铺大押的东主,后面跟的是掌柜。

  黄得云牢记于心,穿过人力车、轿子忙碌往来、行人如流水的马路,文咸东街口转角处,耸立一栋构造奇特的建筑。三层高楼房,临街的外墙是黄麻石砌成的,坚固得像一座碉堡,左右没有楼房相挨。这座孤立的黄色三层楼,高高的门墙嵌了一个日字形的“押”字,门眉横刻“公兴押”,招牌是扁盾形联缀一个圆圈蝙蝠形状。这栋临街兀自矗立的当铺,看在黄得云眼里,透出一股神秘森严。

  绕过挡着屏风照壁的当铺门口,她从偏门被带入公兴押东主家人居住的后院,穿过长长的天井,来到阴幽深暗的厅堂。一待视线逐渐适应厅内的阴暗,黄得云找寻那个手握象牙扇,身穿团花衬垫丝长袍的当押东主。

  距离她三四尺远黑漆长案供桌前左方,一张气派非凡的雕花酸枝太师椅上,盘腿坐了个小老太婆,有个高大的女佣侍立在她身后。大厅幽静无声,只有老太婆咕咕抽水烟的声音。大热天太师椅圈围着厚厚的呢毛毡,旁边搁了一只西洋绅士用的银头手杖。小老太婆一身黑丝绒闪着幽光,周身透着一股黯淡的辉煌。大襟胸前一排金光闪闪的钮扣,是用华侨从金山带回来的美国五角金币做的。捧水烟的双手戴了长及胳臂的雪白丝手套,西洋仕女赴隆重宴会的行头之一。长手套戴在干缩的小老太婆手上,居然尺寸合适。黄得云想象长手套下鸡爪似的手掌,怯怯的把视线偷偷往上移,小老太婆风干核桃似的脸颊,高高的颧骨涂了两块红红的胭脂,连眼圈都揉红了,左边一只眼眶下凹,戴了无边的单眼镜片,放大的眼珠玻璃珠子似的,动也不动。

  她就是四十年前扭转乾坤挽救公兴押老东主一命,当押界同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十一姑。

  2

  粤东黎家从清朝初叶经营当押,世代相传;到了黎泉兄弟这一辈,生意更为火旺。道光以来,沿海频受帝国处寇掠夺,兵火动乱,农村破产。为了借贷应急,人们只得罄其所有典当,黎家兄弟在元朗、上水、大埔墟市开当铺,生意兴旺,“公兴押”招牌远近闻名。

  鸦片战争后,黎家老三黎泉过海来香港发展,开了港岛第一家当押店,沿用公兴押老字号。当铺规模形式依照中国式传统古法一脉相承:招牌图案的蝙蝠,象征福利好意头。一进当押店,门内横了一块照壁,上面贴了囍字。当铺柜台高过人头,围上铁栅栏,当票沿用古老当谱,画符似的毛笔字,只有当楼中人才懂得辨识。

  公兴押经营得法,很快在殖民地上立足。黎泉为人傲气,对上门敲诈的警察横眉立目不肯迁就,差佬寻隙报复。开埠初期,香港治安混乱,海盗山贼鼠窃狗偷把劫掠或偷窃的财物拿到当铺押换现金销赃,典当物品无需报上名姓地址,当铺押入贼赃在所难免。

  公兴押收了一只贵重的西洋金表,警察查出是盗贼从一英国人家中偷窃之物,黎泉为此吃了官司,被指控贼赃罪。案发时,正碰上导致第二次鸦片战争的“亚罗船事件”,英国统治者怕华人报复反击,主审黎泉一案的按察司杀鸡做猴以案情重大判以十四年充军南洋的重刑。黎泉成为殖民者惩一儆百的牺牲品。

  轻罪重罚,黎泉在法庭上抗议不服,坚请改判,出动六个警察才把他拽下庭去。后来黎泉家中的六姨太十一姑搭线斡旋贿赂抚华道英国高官高和尔的华人姘妇,费尽周章,结果透过高和尔讲情,改判二年徒刑,取消充军十四年的原判。

  十一姑对黎家有功,黎泉故世后,传到孙子辈仍受尊崇,公兴押从东主到当楼伙计个个对她言出必从。

  十一姑原是出身九龙广济庵卖笑的尼姑,法名印月。小时候算过命,说她生辰八字克父,被送到尼姑庵寄养。庵主看中她一张人见人怜的小脸,便悉心培育,从小不让她添香、种菜、挑水,当个把裤管扎起来做粗活的“扎裤尼”,而是亲自教她读诵佛经、道典,又延请文人画家教以诗词书画,把她熏陶成一个色艺出众的妙尼,带到死了亲属的富户家中念经打醮,超度亡者。趁做法事功德时,勾引丧家富而好色的主人约请来庵烧香礼佛,追荐亡者。待庵主师姑索得重金后,才被引入曲径清幽花木深深的禅房雅室,珠帘一卷,室内古铜宣德炉烧着透脑迷魂的沉香,桌椅雕镂精工,墙上悬挂名人书画,曲格橱柜摆设名贵古玩,令来客有飘然出尘之感。

  妙尼印月身穿玄色绫罗,衣钗开得很高,露出雪色丝长裤,手持念珠,头戴尼冠,嫣然微笑见客,合掌施礼:

  “阿弥陀佛,难得檀越光临,使出家人的茅庵顿成净土了。”

  然后款款坐了下来,献果香茗,畅谈大藏、金刚经典的精要,消解来客守财的想法。妙尼陪客下棋,不乏妙着,每能挫败施主。逢她兴起,弹琴一曲,音韵清雅。公子豪客捐足香油金,便在尼庵开厅饮宴,一席名师精制,世俗人不易尝到的斋筵所费,贵过妓院的花筵数倍。若要成人幕之宾,必须听任庵主师姑宰割。

  九龙广济庵的印月与她的师姐师妹,口中说法,座上参禅,其实暗地里被庵主操纵当做敛财的工具。传说印月随岭南派名师学画,写得一手蝇头小楷,又擅画山水,有天清兴一挥,画了一幅梅兰,自觉不满意,搓成一团随手抛弃,小沙弥、扎裤尼争相拾起,找裱画师傅为之装潢成轴,结果高价卖出,一时传为佳话。庵主师姑笑指她为招财童子,俨然以观音视之。

  广济庵毁于一场连烧三天三夜的大火,印月逃出火场,一等头上青丝盖满,便过海到水坑口妓寨讨生活。公兴押的黎泉饮花酒时,看中她谈吐脱俗,能文善画,赎回家当六姨太。那回黎泉因收赃而吃官司被判流放南洋充军,十一姑从当客过期不赎的珠宝柜中,挑选出一对晶莹蕴润、剔透无暇的翡翠手镯,送给她从良之前的鸨母,央求她的英国高官姘头去斡旋减刑,讲好事成有重酬。结果高和尔出面调停,港督改判二年徒刑。

  黄得云被带去见十一姑时,她已上了年纪,早已不主动过问当押营业,却仍旧习惯未改,每天早上梳妆停当,扶着佣妇在大厅的太师椅盘腿坐下咕咕抽水烟。前面当楼掌柜碰到银码大的贵重当物,仍然按老规矩到后院请十一姑定夺拿主意,由她说了算。平时无事,十一姑以阅读《华字日报》作为消遣。半年前,她右眼患了青光眼,完全失明;左眼戴了西洋人发明的单眼镜片,度数放大好几倍,十一姑读起铅字仍觉吃力。黎府媳妇无一识字,黄得云的工作便是每天读《华字日报》和其他中文报纸给她听,为她装烟递茶,剥果摇扇,专门侍候十一姑。黄得云犹豫着是否接受这份工作,她虽然认识几个字,从前倚红阁当琵琶仔时请老师教的,接下这份工,人家还是把她当奴仆来使唤,她犯得着成为一个低三下四的仆妇?太师椅上那古怪的小老太婆看来就不好侍候。可是,如果回绝了这机会,她又得回水月宫旁的家,望着日影发呆,连找个人说句话都没有。周嫂在茶楼包烧卖,晚饭后才收工。黄得云扭绞着手帕,害怕再回去面对那迟迟不肯下山的日头。

  太师椅旁的茶几摊了张《华字日报》,上面压了个放大镜,包银的把手残留十一姑的体温,她刚才还在读报纸,这密密麻麻的铅字究竟透露些什么讯息,令老太婆急于找一对眼睛读给她听?黄得云感到好奇,她环视这透着神秘的当押,答应来试试之前,先讲明家有幼子,只能早来晚归,而且强调穿扮自理,言下之意暗示不肯给当下人看待。

  十一姑睁着单只眼睛把她从头到脚看了几遍,嫌眼风不足,抓过茶几上的放大镜对住黄得云,沉声问她还有什么条件没说出来。

  扭了扭脖子,黄得云摇了下身体,不慌不忙地说:

  “除了读《华字日报》,我还会点夷语,认识一些蚯蚓字。”

  她得到十一姑的另眼相待。

  若要富,开当铺。

  香港开埠后,钱庄和典当大押是两大敛财牟利的大生意。只要经营得法,无不财源滚滚团团做富家翁。依照公元一八九○年的统计,香港全年总税银为一百五十九万五千二百二十元四毫七仙,其中当押行的牌照费高达十万六千一百元,仅次于酒牌。押业大王因富而贵,受社会尊崇,甚至获港督嘉奖荣膺为太平绅士。

  十一姑摇头摆脑地引经据典,颂扬食利聚财的当铺行业:

  “俗话说:有赎有当上等人。古人连皇帝的赐物都拿来当钱使用。喏,像正气的文天祥,把皇帝赏他的金碗押给了当铺。清初一个翰林潦倒穷困,拿出千册藏书典当换了银两。文人典古琴,武人当刀剑,有当有赎上等人。”

  从十一姑平日闲聊,一些颠三倒四的记忆,多少解答了黄得云对当铺的好奇与疑问,诸如:

  进店门那块照壁屏风的作用。

  “当铺都是开在闹街上,行人往来,屏风是给进当铺的人遮羞,以免街上的人看见。”

  当楼柜台离地有六七尺高,上面拿铁条围起坚固的屏障,只留下两三个窗口,给当客送上衣物细软。

  柜台砌得高,十一姑说是为保护当楼的人:“有些当客急着等钱用,也有不满意掌柜开的当银,嫌太少,一争执,当客伸手揪住掌柜的衣领,扭打起来,可要出事情的……”

  十一姑眨眨好的那只眼,压低声音不无神秘的告诉黄得云,柜台的那两三个窗口开关自如可大可小,是活动的。黄得云若有所悟的点点头,当铺中厅摆的云南石屏风、全套镶螺钿酸枝桌椅等体积庞大的当物想必就是打那窗口搬进来的。

  “碰到盗匪来抢,小窗口可用来当枪眼,架上枪,发炮抵挡。”

  “盗匪来抢当铺?”

  黄得云吓得打了个哆嗦,屏息等待十一姑往下说,老太太思路一转却扯到乞丐烂仔捣乱公兴押的往事上去了:

  “烂仔要钱不要命,想起来都恶心。大年节下的,进了当铺,掌柜看他一身破衣,问他所当何物?烂仔右手举刀,左手放在柜台上,喀嚓一声——”

  黄得云寒毛竖立,肩胛高高耸起。

  “喀嚓一声,剁下一节尾指。你看它值不值十两银子?掌柜的怕惹事,付了钱请他出门了事,柜台流了一摊血……”

  也有乞丐伙同江湖无赖企图诈骗当铺:

  “无赖打扮得像个富人,穿绸长衫,乘车带仆,好大排场。”十一姑历历在目的形容,“进了当铺,脱下手中一对金镯子,开口要当二百银。掌柜一看,是包金的假货,当下拆穿,赶出门去。第二天,报仇来了,不知从哪里弄了个死人,故意摆在当铺门口,触我们霉头。阿云你来了这些日子,也听多了当铺靠食利钱,最注意好采头,弄个死人来……”

  “结果呢?”

  “还是花钱消灾喽。掌柜又塞银子又说好话,才把死人抬走。”

  暑天长日漫漫,整张《华字日报》,黄得云从头条新闻念到副刊也不过日午,下午十一姑打了个长长的呵欠,从午睡醒来,黄得云扶她坐回太师椅,装烟递茶侍候着。一老一小两个本来素不相识的女人,坐在黎家暗沉沉的大厅打发太阳下山前的辰光。往往十一姑不堪闷坐在那里,总会有一搭没一搭的回忆公兴押的过去,说些当铺掌故趣事来排遣永昼。从记忆的碎屑里,她挖出一段饶有兴味的往事,断断续续说了两天。

  黎泉坐牢第一年,一个自称上环开珠宝店的商人拿了一颗南海珍珠求当。当押老掌柜一看这颗珠大如莲子,圆滚精滑光润,便赶紧请他到客室奉茶商量,出到二百五十元,当客坚持非三百元不当,他可回珠宝铺取十粒珍珠抵那五十元的差额。不一会真的捧来一盒珍珠让老掌柜挑选成交。

  “这些珠子留在贵大押过年,元宵后我一定来赎。那当客丢下这句话。”十一姑回忆,“老掌柜送了客,把珍珠分盆装好,取出那粒南海珠再一看,人倒退了几步,面转灰白,我知道发生事情了。”

  原来骗子趁老掌柜聚精会神挑选小珍珠时调了包,拿走真的南海珠,留下赝品。老掌柜自觉声名扫地,向十一姑辞职返回乡下。

  “我问他可有回转余地,结果老掌柜将计就计,下帖邀请同行和珠宝业的老板到三元茶楼设宴话别,当场拿出那粒伪珠,亲手用铁锤击碎,说是永绝后患,免得同行继续受骗。”

  十一姑说到这里,顿了顿停了下来。她捧着水烟跌入记忆的深处,一时失了神。这段掌故的结尾是黄得云费了好大劲,从往后十一姑零碎的叙述中拼凑得来的:

  老掌柜当众击碎那颗假珠后,第二天一大早,便有人敲当押大门,来人手上拿了当票和三百元要赎回那颗南海珠。老掌柜大喜过望,从保险箱取出来那粒伪珠,还给当客。那人看了半天,认出是那粒珠没错,悻悻的走了。

  这事巧妙在哪里?

  十一姑瞪着那只好眼,考问黄得云。眼风锐利如昔。

  “待我回去好好想想。”

  黄得云嗫嗫地回答。她倾前把盖住十一姑膝上的毛毡拉平,望着这位已入残年的老太婆,她看上去是经历一切挣扎过后心如止水的平静。黄得云遗憾她没早生几年,赶上十一姑风华正茂的年岁。自从当押东主黎泉人狱坐牢的那一天,十一姑扶着贴身侍女袅袅步出睡房,来到黎家大厅在这只酸枝木雕刻气派的太师椅,盘腿坐下,手捧水烟垂帘主掌公兴押,隔着天井遥控前面当楼的操作。她这样坐着,已经坐了整整四年。

  年深月长,十一姑逐渐一寸一寸的缩小。黄得云在她四周已加了两床毛毡圈围,使她不致东倒西歪。十一姑已经干缩得像个孩子,双脚都够不着地面。然而,她的眼神依然犀利,她的心算还是灵光准确。黄得云可以从她那里学到太多的东西。

  两天后一个亮丽的早晨,黄得云到当押上工途中经过水月宫的庙场,从卖鲜花的女孩接过一束珍珠似的茉莉花,她买来给十一姑别在大襟前闻香的,突然悟出前日话题的答案,迫不及待赶去说给十一姑听。

  “我想出来了,老掌柜在茶楼打烂的,是另一粒假珠。他设下圈套,诱那骗子上当。结果真的拿当票回来又想敲诈,没料中了计。”

  十一姑满意的点点头:

  “真是聪明女一个!”

  3

  黄得云还见过屈亚炳一次。有天她收工回家,路过敏如茶楼,瞥见一个极熟的背影,屈亚炳正推开茶楼的门进去。黄得云眼快,看到他脚下的黑布鞋,傻头傻脑。还是一双黑布鞋,她夷然的噘嘴别过头去,心中毫无遗憾。

  端午节那天,屈亚炳走出跑马地成合仿的唐楼。两天后,阿兴婆摇着鹅毛扇兴高采烈来敲他单身宿舍的门。她终于给屈亚炳说成了一门亲事,上环街市米店老板的小脚千金。

  “你属狗,她是只猴子,生肖相配,富贵双全。俗话说得好,红狗白猴满堂红,合婚相配乐融融。”阿兴婆自得的摇着鹅毛扇,“我给你算过八字,千万不能配属羊的。俗话说得好,黑狗不能进羊圈,羊狗相配不到头。”

  屈亚炳也拍拍胸庆幸没给黄得云迷惑骗上了,把那属羊的娼妇娶进门,不就完了。女子属羊守空房,必克死丈夫而寡居。阿兴婆告诉他,属羊的女子,上半年生的,自说是只马,下半年生的,说是一只猴。

  “米店千金真的属猴,这点你放心!”

  那娼妇毫无心机,不懂避忌,直言不讳她的生肖。屈亚炳翻阅婚配生肖八字的相书,读到“羊狠狼贪。羊者壮也,壮则善淫。女壮不可娶,娶者不利其夫”。易经属羊生肖的姤卦是由一个阴××和五个阳××组成。属羊的女子命里配五男。相书上白纸黑字,娼妇腮边那颗美人痣生的位置主杀五夫。屈亚炳心中一懔,相书一丢,双膝落地跪在亡母影容前拜了又拜,感谢亡母庇护,令他免遭克死之劫。

  他推测黄得云逃不出三种下场:

  一是凭她几分姿色,给人作妾。这算是最幸运的。

  二是重回青楼堕入风尘,过两年姿容残败,买几个女孩自做鸨母自立门户。凭她腮边那颗痣,多半是这个下场。

  第三种结局,看破红尘,到山上当女尼念经茹素了此残生。

  黄得云的下场无一被他言中——起码就目前来看。她会到当铺自食其力,屈亚炳始料不及,凭他多疑虑的个性,猜测其中必有原因。

  要不是自己也曾经和那娼妇搅得不清不白,凭他爱惹是生非的天性,以及专事打小报告的职业训练,屈亚炳必会向他的前任上司揭发天大的秘密:济公圣庙水月宫旁斜街小屋,藏了他的私生子,今年已经七岁。杂种混合的眼珠灰蒙蒙的,脸色比他老子还要苍白。顽皮翘起的鼻头,虽然不长雀斑,明眼人一望便知是亚当·史密斯的翻版。

  据屈亚炳的最新情报,说是那娼妇一心一意想让私生子当番书仔,受英语教育,打听出也是混血出身的大善人何东先生捐献一块地,盖了一所小学,声明不分种族、信仰招收学童,黄得云雀跃万分,一早替儿子登记。没料英国殖民者采取隔离政策,硬性规定这所小学只给白人学童专用,黄理查惨遭除名淘汰。据说做母亲的无法可想,百般不情愿的把儿子送到华人学校,事先教他要是班上顽皮的同学嘲笑他鼻高眼深,因长相奇怪而欺负他,便说是有满洲人的血脉,千万别透露父亲是英国人。

  屈亚炳知道殖民地的白人社会对混血儿的歧视远不止于排斥在英童学校之外,长大后,香港会所的会员证与他无缘,也不准参加任何一项运动成为团员,总之英国人的社交圈绝对不会接纳他。在事业上,则不管能力再高,也只能领半薪。黄理查除了混血杂种,还是个见不得天日的私生子,母亲又是娼妇出身,屈亚炳满意地推测,简直毫无前途可言。

  日后黄得云母以子贵,证明屈亚炳的判断是错误的。这是后话。

  亚当·史密斯,从新界接管之役回到洁净局恢复原职之后,仍是率领手下清洁工按照规定洗华人住宅区藏污纳垢的街道。他光亮照人的皮鞋在石板地上踩出橐橐声,戴雪白手套的双手威严的在背后交叉。可是,屈亚炳从他的旧同僚口中得知,这英国人与以前不同了,人变得怪里怪气,脾气也难以捉摸。例如他为了芝麻绿豆的小事手叉腰,对手下恶言恶语喝斥,有次还动手打了个行动本来就迟缓的清洁工一记耳光,作威作福打完人后,又好像很后悔的样子。还有耶稣复活节前夕,他把一个信天主教的职工唤到前面来,当着众人称他是“上教堂之前先拜观音的土著”,大肆羞辱他,不留余地。

  这些传言都不无根据。亚当·史密斯确是愈来愈不了解自己,愈来愈不满意自己了。他的上司温瑟先生谈到白人在非洲贩卖奴隶,认为那些黑人很多还是未开化的野蛮食人族。

  “把这些野蛮人运到欧美大陆,”温瑟先生喷出一口雪茄烟,振振有词,“让他们学习西方人的文明和理性,给教化成为人类的成员,其实是做了好事。”

  亚当·史密斯听了,表面附和,心里却对这种白人殖民者的论调有所质疑。就在他鞠躬退出上司办公室的时候,他嫌恶地放弃了以温瑟先生为榜样,把自己培养成一个有教养的绅士的打算,他也自此不再与殖民地除了官僚以外的另外两种人:宣扬上帝的传教士和专注于掠夺的商人有所往来。亚当·史密斯常是独自一个人坐在香港会所的酒吧喝闷酒,往往从下班一直喝到夜深。

  有次碰巧一位漫游的旅行画家路过香江,在会所的酒吧与史密斯萍水相逢,几杯下肚,画家讲起他在刚果丛林亲眼目睹白人商队搜括象牙的贪婪以及掳掠奴隶的残暴。

  “其实也不是没有前例,”旅游画家呷了口威士忌,“几个世纪前,哥伦布发现美洲新大陆,他把那土地上的黄金、财富说成是自己的,献给西班牙的国王与皇后。”

  史密斯听了默不作声,勾着头喝闷酒。旅游画家又喃喃说了些乘竹筏沿刚果丛林的溪流写生,两岸土人的奇风异俗。分手时史密斯建议画家明天一早搭轮渡过九龙,花上半天脚程去新界岑田画画写生。他相信画家一定和自己一样,也会为那中国田园农村的风情所迷,着魔似地在村子里的庙宇、家祠、拱桥之间绕来转去,然后倚在墙角,拿出画笔速写老榕树下抽旱烟、下象棋的农民,庙场上骑竹马嬉戏的小孩。

  史密斯睁着酗酒过度充血的眼睛,微醺中,仿佛回到那村子,立在灯笼铺前,迎面一个绑了条蓝花布头巾的农家女,手上松松挽了只竹篮,从窄得像袖子的小巷走来,尖尖的下巴和走路的姿态使亚当·史密斯想起长久以来一直试着忘记的那个女人。她被绑架卖到香港摆花街南唐馆当妓女之前,也是这身打扮吧?一身洗白了的碎花衫裤,耳垂戴着铜圈,眉眼清新一如这农家女。他想象乡村特别皎洁的月光下,黄得云坐在天井纺纱,他躺在竹椅耳听虫鸣唧唧,啜饮烫暖的米酒;微醉中,以为自己在万里之外的异乡找到了酷似家乡的天地。他吹短笛、朗诵丁尼生的田园诗的勃莱敦故乡。

  可惜他不是在这青山围绕的田床认识黄得云,而他希望被派驻当地的警察局,每天从小屋阳台眺望山坡上米字旗缓缓下降,一天过一天的想望也落了空。、

  史密斯头一仰,半杯威士忌一饮而尽。他还有一个去处——石塘咀的奇香妓院,等一下他去到门口悬挂“奇花堪悦目”,“香草可怡情”红底黑字对联的妓院,从灯笼高挂的骑楼进去,二楼花筵酒厅的角落,有个隐僻的密室,连一般经常出入花丛的老饮客都不得其门而入,妓院老鸨因他身分特殊,为他另辟的密室。暗门轻轻一推,灯下等他的不是彩绣辉煌的黄得云。蝴蝶,我的黄翅粉蝶。奇香妓院也不是摆花街的南唐馆,今晚等着侍候他的女人随着史密斯当时的情绪来决定。他常是喝得醉眼朦胧,伸手往那排脂粉艳光随便指着其中的一个,就是她吧!

  今晚他搂住一个丰肥的女体,想到至今仍然被引为笑谈的妓女、嫖客开荒的故事,他居然也参与有份,史密斯拭去唇边的花雕残酒,自嘲地笑了起来。

  夜夜行歌侑酒、妓寨如云集的石塘咀,本来是香港海边一座峥嵘的石山。开埠后,最早是由惠州渡海而来的客家石匠聚居,以采掘花岗石当建筑石材维生,石山渐渐被凿平下陷成为石塘。由于距海不远,聚居的石匠不堪海盗骚扰,纷纷迁走,石塘咀变成荒村废地。

  一九○三年,香港政府在此处的填海造地工程完成。然而,这一大片新填地却可惜无人开发,而相距不远的水坑口,却是酒楼、妓寨云集,相比之下,石塘咀尤为冷清。殖民政府想出一个绝招,明文下令以水坑口地方太过狭窄,无法容纳日益膨胀的妓寨,限期封闭,往西移到石塘咀。以妓寨、酒楼来繁荣这片移山填海的新土地。

  妓寨、酒楼不敢违抗政府明令,又不愿失去寻芳客,只好安排交通工具,在水坑口接送以之招待饮客。华文报纸上常登载这样的广告:

  “设有黄包车多辆,于每日下午五时至晚上一时,常于水坑口接载贵客往来。”

  石塘咀经过娼家与酒楼商人荜路蓝缕拓荒经营,又把地僻人稀的荒地改变为冠盖往来、夜夜笙歌繁华无比的烟花地,“塘西风月”远近闻名。

  4

  妓女、嫖客开荒的故事,黄得云也略有所闻,她看了《华字日报》那段广告,事不关己的合上报纸,起身为十一姑递上燕窝。

  黄得云从里到外换了一个人。

  每天清早起身,穿上摊在竹椅上昨晚临睡前选好的衫裤,抹匀腮边淡淡的胭脂,抿了一下双唇,放下小镜子,领着儿子理查寄放附近的吴奶奶家,路上一遍又一遍叮嘱儿子乖听话。然后从水月宫庙场前卖花女挑了两样带露水的鲜花,玉兰和含笑,摊开棉布手帕包好,等下给十一姑挑一样闻香,挑剩的她把它别在自己襟前。一脚跨入当押后院,佣妇把梳洗妥当的老太太扶到大厅太师椅坐下,一旁的茶几摆放着当日的《华字日报》,等待黄得云来朗读。从她打开报纸的那一刻,她的世界将豁然开朗,随着报上的中外新闻,越过幽暗的大厅而变得宽广无边。黄得云像海绵一样地吸收,丰富了她的见解与知识。

  更直接的影响来自见多识广的十一姑。黎泉入狱那两年,十一姑坐在太师椅,盘起腿接掌公兴押的非凡成就,令黄得云叹服之际,更无限羡慕。

  “老东主给当差的带走了,不要说当押同业,就连街坊邻居,三天两头来当楼探头探脑,看我们几时关门。我十一姑偏偏不服输,”回忆到这里,她挺了挺胸,“这口气说什么也要争。我点了三根香跪在黎家祖先面前,发誓替老爷撑起公兴押的门面,等他两年出狱回来了,我双手捧上奉还。”

  十一姑接掌一个月不到,当楼来了一笔大生意,祥裕商号载满了丝绸、茶叶的货船,遇上台风在厦门海湾沉没,这间上环数一数二的商家一时周转不灵,暗地派了中介人前来公兴押试探,有意以祖上三代珍藏商周青铜器典当套现,当期讲明不超过一年,利息从优。

  “当楼老掌柜不敢定夺,来到大厅垂眉低眼请我抓主意,是当还是不当。我看他老人家弯腰站在一旁,等我发落。不知哪来的胆子,牙一咬,点了一下头。老掌柜像领了圣旨退出……就凭我一句话……”

  回味权力的滋味,十一姑涂了胭脂的双颊泛出光彩,她一下变得容光焕发。此后当楼的十几个伙计,就凭十一姑一句话行事,屏息等待老掌柜从大厅请命回来的结果。

  “成千上万的当银经我手里流进流出,那时我也就你这年纪吧,阿云。”十一姑得意地摆头晃脑,“再大也大不了你两岁。咳,九龙庵里那师姑,怎么样也估不到我印月有这本事,里里外外几十口家小,凭我一句话……”

  禁不住好奇的诱惑,趁十一姑午睡未醒,黄得云偷偷坐上太师椅,盘起腿,想象十一姑呼风唤雨的神气,心向往之。

  黎泉老东主百岁冥寿那天,黄得云小心翼翼从太师椅搀起十一姑,半挽半拥着把她引到黎泉的遗像前。十一姑拄着银头拐杖跪拜下去,等黄得云再扶她起身。十一姑呆滞着脸,仿如魂魄给亡夫的遗像摄去了,人已随他而逝,剩下的只是一具无足轻重的皮囊。黄得云把手插在十一姑的腋下,感到抓在手中的只是衣服。那天为了祭拜亡夫行大礼,十一姑穿上暗紫团龙宫织缎袍,硬硬的缎子十分扎手,她摸不到十一姑的皮肉。

  自此十一姑精力不济,她不再像从前一样一边听报上的消息,一边好作评论。现在她多半时候,闭上那只好眼,看似盹着了。黄得云看老太太久无动静,以为她断了气停止呼吸,骇然的把手伸到她鼻子底下,久久才感觉到若有似无的呼吸。

  平日极少在家的东主,看她郁郁寡欢,变着花样博老太太开心。他拎着蒙黑罩子的鸟笼,到十一姑跟前变魔术似的把黑罩子一掀,鸟笼的画眉吱吱啾啾悦耳地唱起来,然而十一姑只是茫然着脸,听而不闻。夜里天井的几盆昙花盛开,月光下美得很不真实。黎健东主命男仆把昙花搬入大厅,给行动不便的十一姑欣赏,她依然只是睁着眼,视而不见。元宵花灯游街,黎健想用轿子抬十一姑出门赏花灯,被黄得云劝阻,才打消念头。

  十一姑气若游丝,身子逐日干枯。她开始散发出一股味道,一股尸体发臭的味道,黄得云挨近她帮她拭去唇角的茶渍时闻到的。她害怕一个人陪侍十一姑待在那黑影幢幢的厅堂,四周黎家祖宗神主牌位、遗像影容围绕。

  趁十一姑愈来愈长的午睡不需陪侍,黄得云爬楼梯上天台透气,顺便帮当楼的学徒亚明翻晒当客典当的细软衣物。为了预防鼠咬虫噬,当铺按照老规矩,一年春、秋两季把当客的长袍马褂、丝绸褶裙、皮货拿到天井翻晒。从亚明口中零零碎碎的谈话,除了他自己当学徒的甘苦,还为黄得云勾勒了前面当楼营业操作的情景。她兴味十足地听着,引发了天生的好奇心。

  十一姑咽气前最后一次清醒,是她听了《华字日报》一则北京新闻的反应:华北义和团作乱,八国联军打到京城,军士洗劫所有当铺,连门窗、地砖都被抢光,然后放火烧屋,无一幸免。

  “劫匪来了,劫匪又来抢了,快快快逃命!”

  十一姑抓过太师椅旁的银头手杖撑住,一手拂落膝盖上的毛毡,做势要立起身逃命,双肩在衣服里一耸一耸的,奈何虚弱无力站不起来。黄得云安慰的搂住她。

  “别怕,别怕,那是在北京,远着哪!”

  “不,不,抢我们来了!从天台跳下来,屋瓦踩得剥剥响,我听到了……当押摆那么多现款、首饰,盗贼来抢了……”

  当年黎泉从元朗过海到香港打天下,预知公兴押老字号,容易树大招风,招惹盗匪起不轨之意图。他千挑万选,选中文咸街口这块空地,左右不挨邻居,一来怕左邻右舍失火波及,押入家私、衣物细软毁于一旦;二来单独成栋建筑令劫匪难以下手。他特地在容易下手的屋顶天台围上铁丝网、破玻璃瓶严加防备,贮放贵重当物的首饰房,故意盖在天井中央,并不靠街道而筑,以防贼人翻墙而得逞。

  十一姑曾经不止一次赞扬黎泉心眼细:

  “亏老爷提防在先,”十一姑招手让黄得云更靠近她,秘密的低语,“当楼最后盖,点灯让泥水匠做夜工,青砖加厚不算,里里外外砌了两层墙,怕的是盗贼挖墙来抢!”

  说到这里,十一姑气喘微微;停了半晌,才侧头附在黄得云耳上,断断续续说出黎泉设计当楼夹壁里的秘密,像是交代了最后的心事似的。说完,手中握的银头手杖一松,整个人往下沉陷,自此再也没清醒过来。

  5

  挨过清明,十一姑咽下最后一口气,黄得云对着那张空了的太师椅泣不成声。她主动披上丧服当孝孙女。

  公兴押的东主感恩图报,厚葬祖父丢下的姨奶奶,藉此炫耀当铺滚滚财源。十一姑的楠木棺材价值五万元之巨,出殡行列更为排场,黎府发引的大灯笼后,除了印度人吹奏的洋乐队,还从广州请来中国乐器队,生花扎的仪仗、灵轿、二十四孝旗等……中间夹以童子乐、醮师乐、灵前大乐,孝子手执哭丧棒,肩挑魂幡,亲友送殡,整个葬礼行列从头到尾足足有几里之长。

  十一姑大殓后,黎健东主问起黄得云的去留,见她悼念旧主仍旧身穿丧服,不忍驱逐,打发她到前面当楼找招掌柜。黄得云第一次来到当楼,招掌柜背对着她,坐在铺面柜台前,把当客递上窗口的当物抖开估价。一件古铜色团鹤花的锦缎长衫,一把单金面的苏扇。招掌柜扬声高叫:写票。接着叽哩咕噜念了一串鸟语,黄得云一个字也听不懂。写当票的伙计却心领神会,在一张印红格的当票上挥写,管帐的接过那张墨迹未干,有如天书的当票,算盘哔啪一拨,取出银钱,连同当票交给掌柜。一旁侍立的学徒亚明拿过当物,点收挂上签条打包,重新打开长袍,动作利落地折成四方形,拿羊皮纸一包,麻线一扎,拿到到楼上存放货架,标明字号存放。

  这半年来公兴押生意火旺。义和团作乱,逃难南来的,为了安置新家,拿出珠宝金器典当求现,公兴押当客川流不息。管帐的右手拨算盘,左手探入台上的铁钱柜,抓出一元、五角,新铸的辅币银光闪花了黄得云的眼睛。钱柜像个掏之不空,取之不尽的聚宝盒,在招掌柜鸟语似吟唱,和写当票伙计的高声附和中,一唱一和之间,算盘哗啦响个不停,半个早上一手手不知出了多少银钱。黄得云深深吸了一口气,被用过的棉胎、钟表、玉石、金银、衣物的气味,混合银币纸钞票的味道,当铺特有的味道。

  她喜欢这地方。

  招掌柜留了撮山羊胡子,鸦片烟熏黄的脸,仍旧带着江湖习气,披了件酱黄大褂,衬得脸色更黄。他原是新会种田子弟,一次台风后的大水淹没了家中薄田,年纪轻轻,被迫离家到香港来讨生活。先在一家金器店打首饰当金匠,手艺精巧十分,设计的新款金饰,很受巨宅富室妻妾的喜爱,成为金店老板倚重的师傅。招掌柜有两个嗜好:

  一是嗜赌如命,二是爱抽鸦片烟。

  他把店里打首饰的金块拿去当赌本,连赌三天三夜,第四天早上两手空空走出赌场,无颜见金店老板,灰溜溜坐船回到乡下。元配性子刚烈,抓过丈夫以前捎回来的戒指、耳环往口里一放,吞金死谏。招雄跪在妻子坟前指天发誓,从此戒赌,回香港在江湖上走险。后来为了躲一些争端宿怨,投奔黎健的父亲。两人对躺在公兴押待客的鸦片烟榻上,回忆相互认识的故旧及江湖上的往事。父亲去世后,做儿子的看他熟谙人情世故,精悍老练,便擢升他为掌柜,按照当铺规矩,尊称为“朝奉”。

  掌柜等于掌握当铺的生命线。鉴定当物价值好坏全凭他一双眼,最怕以假当真,以贱押贵,令当铺蚀钱。黄得云找上招掌柜时,他正为一批古玩字画当物费心,随口派她帮亚明翻晒天台当物,得空到当楼做杂务。如遇人手缺勤或一时繁忙,便唤她去顶替或帮手。

  三个月之后,黄得云成为公兴押总揽杂务的多面手。

  黄得云学生意的风声刮到屈亚炳耳里,他睁着长而狭邪的眼睛,表示不予相信。黄得云再是脱胎换骨,在他心目中永远只是个出卖肉体的妓女。如果他听说留了一撮山羊胡子的招掌柜收留了她,屈亚炳一定联想到一些不干不净的暧昧情事。妓女学生意,他认为才是咄咄怪事。屈亚炳自称身受其害,最了解那娼妇伎俩,不过是拿学生意做幌子,勾引掌柜才是真。

  不只屈亚炳做如此想,有关黄得云的流言蜚语还真不少。黎府的佣妇在天井洗衣,交头接耳议论她与招掌柜打情骂俏,两人在鸦片烟榻上推推撑撑,手脚多多,进去倒茶的佣妇指天咒地说她亲眼目睹。前面当楼的伙计又传出管帐的亚辉不堪纠缠,勉为其难教黄得云打算盘。据伙计绘声绘影的形容:

  “起初还不怎样,女的三拨两拨,不知怎的,后来四只手变成摸来摸去,忙得不可开交……”

  更耸人听闻的是黄得云被看到在天台和学徒亚明眉来眼去。亚明十四岁刚过,还是个孩子。目击者大呼小叫地嚷着:

  “女的衣角这么一掀,鼓鼓的--就要往亚明嘴里送,吓得那孩子差点跌下天台……”

  传言归传言,当押生意照旧火旺,只是黄得云在打扮举止上,倒是发生了变化。为方便上下天台翻晒衣物,爬楼梯行动利落,她把裤脚收窄,领口仍然照着流行的款式开得极低,露出一截瓷瓶似的脖颈。大襟第一粒钮扣,是美国五毛金币做的,她说是十一姑送的纪念物,生前侍候过十一姑的贴身侍女硬说是她偷的,趁老人昏迷,拿剪刀从衣襟剪下,正要剪第二粒时,侍女指手画脚的形容,听到脚步声才赶紧歇手。

  黄得云对这些风言风语置之不理。她收工回家前,到上环街市买些熟食小菜,回家母子坐在灯下吃完饭,邻居周嫂也从茶楼收工回来,两人交换一下当天的见闻。有时黄得云会转述些《华字日报》的新闻给周嫂听。然后给儿子洗脚,熄灯上床前,她总先想好明天上公兴押该穿什么衣服,决定了,拿出来平摊在竹椅上,对着它心里多少踏实些,起码明天还有个去处,夜也就不那么漫长无尽了。

  然而黄得云还是有不少失眠的夜晚。难以成眠时,她竖起耳朵听篱察壁,隔了一层薄墙,周嫂在那一边翻来覆去和她同病相怜。哪天抽空去探望长春堂的阿嫂,见了面寒暄,临走她会把阿嫂拉到角落僻静处,附在她耳边期期艾艾央求阿嫂把那个寡妇的代用品取出来,给她见识一下。阿嫂一定会拿手指刮她的脸,笑骂她不知羞耻,继而同情的瞅着她。

  “……邻居是个寡妇,人很好的……”黄得云急急分辩。她说她实在害怕半夜被撒豆子的声音吵醒。

  朦胧中,黄得云想到黎泉被关入大牢那几年,不知十一姑怎么熬过的?推算起来,十一姑那时的年纪和自己相仿佛。黄得云苦闷的翻了个身,再难熬,十一姑眼睛一闭,都成了过去。活着的还得等鸡啼天亮。

  隔天清晨,路过水月宫庙场,和油伞店的几个女儿,爬在地上编竹席的莫嫂笑笑打招呼,掏出铜板从庙口那个卖花女换来茉莉、含笑、玉兰等四季鲜花。十一姑没去世前,她会捎给她一束帮她别在衣襟前,自己的顺手插在梳得乌光水滑的脑后大髻,映衬她淡妆的脸庞,走到哪里香到哪里。倚红阁的老鸨设计她复出的形象,其中之一项就是把含笑花藏在她发髻内,让嫖客光闻到阵阵香味,为寻觅香花,藉此动手动脚,打情骂俏。黄得云对老鸨倚红的心思毫不知情,现在她拿眉笔把两道眉画浓,增添几分老成。

  6

  当铺没事做时,便给鸦片烟榻的招掌柜递烟倒茶。一向侍候掌柜的佣妇心生妒恨,恶言恶语中伤她,把黄得云讲得很不堪,她仍旧不去理会,专心听掌柜教她算当物的利息。典当过东西的都知道“九出十三归”的计算方法:

  “比方说,当的东西是一元,第一个月一分息算,当票上写的是一元一角。以后依一元三厘息计,十个月便是三分息,连同第一个月一分息,合计四分。这便是九出十三归的利息率。”

  招掌柜认定妇人头脑简单,打个比方说得更清楚:

  “比如说,押一件东西,押款一元,先扣第一个月利息,一元剩九角。一年后取赎,加上四角利息,一共得付一元四角才能赎得到原物。懂了吧?”

  当铺按月计息,用的是农历,如果过了一天,就得多付一个月的利息,押物期满不赎,当铺有权将所押之物据为己有来发卖。招掌柜告诉她,典当衣物,全新的,至多押三成;金银首饰除去火耗、手工,最多不过押得七成,一旦断赎,当物者平白损失,而当押行卖货,可以按押入时价加利息计算,金银首饰又一律按照时价计算,一出一入,毫不吃亏。

  黄得云这才明白为什么邻居周嫂把当押店称做“雷公轰”了。当物的真像是给雷公轰打过似的血本无归。周嫂和她一样在香港举目无亲,为了给染疫暴毙的丈夫下殓,倾其所有还凑不足棺材钱,脱下一对定亲的银手镯一并典当,期满后无力赎回,想起来心疼。周嫂红着眼睛,不过仍旧为黄得云能够自食其力,而且做得有滋有味而高兴。

  招掌柜何等人物,看出黄得云的心思,不紧不慢又加了句:

  “不是穷人才上门典当,不少人家是利用当铺来保管衣物,天暖了脱下棉袄,让公兴押代为保管。还有碰到风火、盗贼虫蚁蛀蚀,照讲好的估价除还本息,当铺也必须赔偿。”

  无论招掌柜怎么说,当铺食贵利还是被比喻为盘食的大蜘蛛。

  十一姑去世第二年的年尾,公兴押盘点当客过期没来赎的当物。招掌柜拿了一条九成新的彩绣百褶裙,递给帮忙清点的黄得云:

  “黄泥涌进士府少奶奶陪嫁的嫁妆,给她丈夫拿来换赌本,喜欢吧?”

  黄得云摸了摸百褶裙,上等的杭绸,蔷薇红是目下时兴的颜色,裙子前摆镶了一宽一窄两道深浅不一的海蓝边,绣得花团锦簇,绣工精妙绝伦,一看便知绝非凡物。裙子两边打满了细裥,每道褶裥之间,又绣满了花,骤然看去宛如鱼上的鳞甲。爱美的妇女称这种裙子为“鱼鳞百褶裙”。黄得云禁不住把这条漂亮华丽的裙子放在腰里比了比。

  “收工时带回家吧!”

  黄得云很慢很慢地折叠百褶裙,摸着滑不留手的细软丝绸,良久才舍不得地捧还给招掌柜:

  “这么靓的裙子,拿回去压在箱子底,也是可惜!”

  从此之后,招掌柜对她另眼相待。

  有时兴致一起,说些鉴定古玩字画的诀窍给黄得云听,教她辨认自成一体的当票书法,一字一字念:

  渍烂青大花杭绸罗褂、破狐皮祆、旧蓝缎棉袍……为了压低估价和避免取赎时的纠纷,不管当客认可与否,掌柜收当物时例行将好的说成次的,新的说成旧的,完整的说成破损,贵重的说成低贱。凡衣物一定称“破”,皮毛是“虫吃”,书画是“烂纸片”,翠玉是“硝石”,鸡血田黄称之为“滑石”,赤金是“冲金”,紫檀、红木、黄花梨是“杂木”。

  有天黄昏正待收工,柜台下面清朗的声音传来:

  “明四家唐伯虎的簪花仕女图、绢本,可值若干?”

  招掌柜努努嘴,黄得云顺手帮他接过画轴,劈哩啪啦扬开让掌柜鉴定。当画轴的急急嚷道:

  “哎,轻手点,小心别折坏了。绢本易碎,天干物燥的,坏了你们赔?祖上传下来的镇家宝,我还要赎回呢!”

  吓得黄得云脸都黄了。招掌柜接过来一瞄,嗖嗖卷起画轴,扔出小窗口。

  “既然是唐怕虎真迹,小店可当不起,另就高明吧!”

  柜台下的人气焰顿收,怯怯地问如果是摹本,可当多少?招掌柜打发当客,安慰惊魂未定的黄得云。据说那时他把手放在女人像藏了两只白鸽扑扑跳的胸脯。黎府挑水的水夫指天咒地说他亲眼目睹。

  诸如此类的丑闻飘到屈亚炳的耳里。他已是上环文咸东街敏如茶楼的常客。被怀特上校任命为特别事务助理后,特地定制的瓜皮帽、黑缎长靴终于派上用场,不过并非应邀出席隆重的官方仪式场合。统治者为了表示种族之间平等,拉拢华人领袖,偶尔会邀请受过英国教育有教养的太平绅士到官邸晚宴,这类场面绝对轮不到他。屈亚炳终于戴上瓜皮帽、脚穿黑缎长靴,是在他的小脚妻子生了儿子的弥月之喜,他抱着儿子向亡母影容拜了下去。

  自视愈来愈高的屈亚炳摇摇摆摆上了敏如茶楼二楼雅座,往靠里的台子一坐,双手按住台面,拿腔作势,不用开声吩咐,自有嫌恶他又怕他的伙计沏上一盅普洱,两件虾饺叉烧包随后奉上。屈亚炳一边啜茶,一边睁着长而狭邪的眼睛四下张望,耳听八方,观察民心向背,收集情报,定期给警察头子怀特上校汇报。

  邻坐三两个茶客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屈亚炳假装倒茶上身倾前竖耳倾听,期待听到耳里的是不满统治者的议论,没估到却是当铺掌柜的男女隐私丑闻。屈亚炳啼笑皆非,还是兴味十足的听下去。果然不出他所料,屈亚炳呷了一口普洱茶,黄得云那娼妇原性未改。他为自己料事如神而自得,逐渐忘了身怀的任务。   


  香港自开埠后,举凡银号、当押所用的算盘,几乎全是简陋的竹竿做档,十五行算盘珠子。一直到了廿世纪初,以贩卖鸦片起家的怡和洋行致良知明王守仁用语。“致”指推极、恢复;“良知”原,随着贸易额扩大,既办洋货机器倾销中国,又整船整船运出中国的生丝、茶叶、瓷器,十五行的算盘不够敷算庞大的数目,于是发明了十七行的算盘。

  怡和洋行大班为了酬谢有生意往来的华商南北行号,特别设计出精美的算盘当做新年礼物。算盘的框架、纵档、算盘珠子都选用上等酸枝木制成,四边还镶上白铜边,正面镌有“香港怡和洋行致赠”八个大字。

  1

  有关招掌柜和黄得云的暧昧情事的传言,未曾止息过。一直到庚子之役后中秋节前夕,招掌柜接到老母亲从新会乡下托人代写的家书,说她黄胆浮肿,怕活不长了,想念儿子,回老家来也顺便修坍塌的祖坟。招掌柜当日买了船票回新会。公兴押暂时由二掌柜主掌。

  又逢圣约翰教堂、铜锣湾避风塘海旁的红棉树开出珊瑚红花的季节,一个与平日没两样的黄昏,暂时接管当铺仍是战战兢兢的二掌柜正在客厅送客,他送的是廖府的管家。当铺最欢迎家道中落的大宅门,祖上数代珍藏的奇珍异宝、贵重物品都是当铺求之不得的。没落的子弟仍旧不愿有损颜面,从不亲自上当铺,总是派管家仆人前来。掌柜对上门的家仆优待有加,每每请至客厅以贵宾相待,还给予相当的回扣。

  二掌柜送完客,回到客厅和伙计打点分装珍贵当物。亚明最后捧起一串琥珀一百零八颗念珠,天早已黑尽了。黄得云拿过早上天雨带来的油纸伞,合起来伞骨是红色的,打开时又是一把鲜亮的黄伞,正要回家。突然,前面当楼一片喧哗,空中响起比鞭炮更响的爆炸声。

  “糟了!劫匪,被打劫了,快!”

  二掌柜与伙计惊呼,奔向当楼。黄得云两腿一软,跌坐地下。

  劫匪来抢了,十一姑说过的,十一姑说过的。前面人声枪声沸腾,黄得云借着油纸伞支撑从地上爬起来,拉住二掌柜的裤脚:

  “十一姑说的,当楼青砖夹壁,有枪炮——左边上去第四块砖是活动的,一推,快去!”

  说完,抱头躲在天井古井旁。头顶上天台传来踩踏屋瓦的杂沓声。劫匪前后夹攻,天台最容易下手,十一姑告诉过她。可惜太迟了,她跑不了。屏住呼吸,眼睛睁开一条细缝偷看,一条黑影从瓦顶飘然降落到天井来。来人一身黑衣劲装,蒙了头脸,露出两只金睛,手握的匕首,在星光下闪出一道冷光。黑影在天井中倒退探路,东张西望戒备黑暗中的突击,同时搜寻下手的目标。那种撒开双腿,膝盖微屈,好像天井是舞台让他表演戒备的踏步姿势,把黄得云看傻了眼,记不住在哪里见过。

  黑影发现了他的目标:当铺镇宝重地的首饰房。公兴押为了防备盗贼打劫,贮放贵重当物的首饰房,并不靠街道而筑,怕翻墙容易下手,特地盖在天井中间。平日防备森严,垂着一把十来斤重的大铁锁,只有东主、掌柜二人才有钥匙,别人不准进入。黑影举起手中刀器挥砍那把大铁锁。随着晃动,右身一粒亮晶晶的东西在星光下闪烁。黄得云突然奋不顾身朝那黑影扑过去。

  听到动静,黑影敏捷的一闪,黄得云一头撞到首饰房的门锁,满眼金星乱窜,举刀正在挥砍的人似乎一愕,手中的刀凝止在半空中。黄得云仰着脸,俯向她的是蒙面露出的一双眼睛,仿佛是单眼皮的眼睛。她记忆里也曾经有一双单眼皮的眼睛,伶人微微往上吊的眼角抹了一道古红的油彩。优天影粤剧团武生姜侠魂的眼睛。

  黄得云大叫一声,昏死过去。

  等她幽幽的再睁开眼睛,发现自己置身黎家供祖先神主牌、遗像影容的大厅,十一姑的神主牌镶在酸枝木条的大柜内,侧摆一旁。十一姑功劳再大,毕竟是姨奶奶。黄得云坐在十一姑生前那只很气派的雕花酸枝太师椅,周围站了一圈人。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把象牙扇,持扇的人身穿团花衬里的丝长袍,脚下一双丝面鞋,是公兴押的东主黎健,两只招风耳俯向她。这不是梦。当铺外大街上,黄得云退却劫匪的事迹正在看热闹的路人中传扬开来。公兴押又一次让一个女流给保全了下来。路人啧啧称奇,兴奋地议论着。

  三合会的弟兄结伙到公兴押“做世界”抢劫,长枪穿过当楼柜台上的铁栅栏,伸进来恐吓管帐的伙计,喝令他把铁柜里的钱财装成一袋袋,递出小窗口。

  这小窗口可别小看,它是活的,可开关自如。十一姑言犹在耳。如果碰到盗匪来抢劫,窗口可当枪眼发炮抵挡。遵照黄得云的指示,从当楼青砖夹壁扛出蒙尘的枪炮,架到柜台窗口,碗口大的枪口令劫匪哗然惊退,转身逃命,一下子跑得无影无踪。

  事发时,东主黎健正在水坑口饮花酒,他最近迷上牡丹阁一个唱曲的,几天几夜没回过家。等他被寻回时,公兴押仅剩围了一群七嘴八舌看热闹的路人。事后细细回想整个过程,黄得云重温天井那一幕:她慌乱惊叫的嘴被粗暴的捂住,在她昏迷前的刹那,她感觉到被拦腰抱住,四肢瘫软的往暗处拖。

  打贼,打贼,天井有贼!

  贼人闻声把怀中的女人狠狠往地下一摔,跳上井缘,抓住瓦檐,以武生般矫健的身姿往上一跃,踩踏屋瓦沿来路回天台逃遁而去,渐去渐远,屋瓦又回复寂静。

  黎健东主重礼酬谢黄得云,把她带到天井中间的首饰房,掏出不离身的钥匙打开那把匕首撬过变形的铁锁,任她入内挑选当客过期不赎的珠翠宝石。

  黄得云一声惊心动魄的尖叫保全了公兴押的命脉,却令三合会的兄弟们少了一大笔财源。有关公兴押被劫不遂的谣言满天飞。说得最传神的是上环街市巷子里一家卖甜点的小店,事发后小店的老板回想,公兴押的招掌柜曾经驾临他僻静的小店,要了一碗清热火麻仁,外加两粒桑寄生蛋茶,与一个面朝里坐的大汉低声密谈。据他形容那汉子长得剑眉星目,英雄气十足,连喝了三杯竹蔗茅根水,外加两碗马蹄露。公兴押被劫不遂,小店主从乡下来的亲戚打听出招掌柜和优大影粤剧团那个据说后来投奔三合会的武生姜侠魂原是江湖上的旧识,交情甚笃,故意酒后失言,泄漏公兴押钱财蓄藏之所,然后以回乡省亲名义避开,以为不在现场便可摆脱干系。招掌柜至今仍未见回转,他做劫匪内应的说法不胫而走。

  传闻姜侠魂率领三合会弟兄,趁招掌柜返乡省亲的空隙,前后包抄向公兴押下手,筹措扶清灭洋的活动资金,继新界在怀特上校夺去同德围的铁门当战利品运回英国后,姜侠魂和他的弟兄连夜潜入九龙城寨,以这满清在英殖民地上惟一保留主治权的领地做掩护,准备东山再起。紧接着新界的失陷,大陆华北农民起义,组织义和团打着黄色黑边的旗帜,高唱“还我江山还我权,不杀洋人誓不完”的战歌,排山倒海袭卷华北。义和团扶清灭洋的招贴流传到九龙城寨,城墙四处贴满了“众虎灭羊(洋)图”、“释道治鬼图”木刻招贴,图文并茂画着释迦除洋鬼妖魔,保全寺庙,众虎发威将群羊消灭的图案,姜侠魂和他的弟兄看了,莫不称快。

  义和团起义招来了八国联军,北京城破,慈禧太后出逃西安。联军公开允许士兵抢劫烧杀强奸,无所不为。九龙城寨传出阵阵哀嚎,传说守城的满清官吏,立在南门拔去头上双眼花翎,脱下朝服,赤身披发跪伏拜斗,念三十六咒,加入三合会,与姜侠魂等一般弟兄割指血盟,起誓不将香江洋人赶尽杀绝誓不罢休。当日三合会的五色旗在九龙城寨的一角迎着南海的天空飘扬。

  据称三合会手下昼伏夜出逐步买通香港地保和山顶英国人家的华人佣仆、轿夫,甚至园丁,趁洋主人不备猝然下手取其首级,名单上第一号是辅政司史超域·骆克,代价是五百大元。第二个下手的对象是警察司的怀特上校。得手后,将割下首级血祭冤死的新界抗英乡民。消息传出已久,却因资金尚未筹足,迟迟未有行动。怀特上校听取屈亚炳买通线民打探得来的报告,下令加派警卫保护骆克及其他殖民高官,自己倒是坐镇以待,暗中希望暴徒早日找上他。最近怀特上校的心情恶劣到极点,他接到伦敦疗养院医生的来信,报告他的妻子夏绿蒂忧郁症并无康复的迹象,依然不肯与护士合作,仍是戴着黑面纱足不出户,最近更有伤害自己的举动:

  “上星期五深夜,尊夫人被巡房护士发现倒地躺在血泊之中,她以身体撞破盥洗台上的圆镜,取下锋利如刀的镜子碎片割伤自己……”

  怀特上校取出一把马来亚土人割肉的小刀,那回他举起来福枪连续射出五颗子弹,把丛林中说是发疯,其实安静地在吃草的水牛射倒在地,土人齐声欢呼。他们就是用这种锋利无比、弯弯的小刀剜割肢解水牛的尸体,顷刻之间皮肉剥尽,只剩一具白骨躺在泥泞里。

  怀特上校睁着冷酷的蓝眼睛,手握剜肉的利刀等着对付来偷袭他的暴民。

  抢劫公兴押的计划原本万无一失,竟然因一个女人而空手而回。事败后,姜侠魂咬牙切齿,发誓绝不放过那贱妇。他对蜘蛛一样榨取重利的当押恨之入骨,这有他不可告人一想起来心就淌血的原因。南澳故乡他的父兄像野兽一样被人口贩子捕捉当猪仔卖出洋当苦力,从此下落不明;母亲忧虑成疾,破碎的家靠典当农具、稻米度日,姜侠魂受尽家乡当铺掌柜的欺凌白眼。母亲撒手而去,家中山穷水尽,最后一小块薄田也给当铺巧取盘剥据为己有。大他三岁的姐姐逼不得已,卖身葬母,把自己当抵押品给当铺做“活号”当活人,按期限与利息计算,与一般衣物无异。姐姐被当铺拉走,两只牲口待宰似的眼睛,至今仍会使姜侠魂从噩梦中悚然惊醒。

  殖民地的当押东主变本加厉,把重利盘剥得来的钱银分点捐给东华医院一类的机构,说是济贫救苦做善事,以之攀附权贵甚至港督钦封太平绅士,俨然以社会名流自居招摇。

  三合会弟兄预备再次出击洗劫公兴押天井的首饰房,顺便找那个挡他们财路的贱妇算帐。他们不会放过她的。

  黄得云双手捧着她的酬劳步出首饰房。这只剔红雕漆圆盒内的珠宝是她一声惊叫换来的。她捧着漆盒,心中不无惆怅。真的会是姜侠魂吗?那双露出蒙面机灵精光的眼睛,伶人似的往上吊的眼睛,撩起她心底的骚动,至今未能止息。多少个难以成眠的夜晚,她四肢无处发放,心中闪过那一双伶人的眼睛。黄得云一遍遍回忆自己拦腰被抱住时,那么靠近的鼻息,男人粗重深沉,一想及令她意乱神迷的鼻息。那肌肤的碰触,多么强而有力的倚靠,她宁愿一直倚靠下去,不必醒来。

  要是在从前,她一定会后悔那一声惊叫,随即翻身振衣而起,将功补罪,帮助那人撬开门锁洗劫首饰房的不义之财,双双卷逃,从此跟随她的英雄铤而走险,在江湖上闯荡出个名号,说不定名气大到和那个洋记者追踪采访的海盗皇后别苗头。以前她为十一姑读报,英文报上刊登大鹏湾的女海盗手握长枪,一脸主意的照片。

  然而,黄得云把她的心放在手中的首饰盒。凭着这漆盒,她可送儿子理查到皇仁中学读番书。她都想好了。拿来一条蓝花布大手帕,裹住漆盒,紧紧攥在腋下,离开公兴押回家,途中黄得云记起弯到济仁堂买了一盒积善鼻渊丸。这两天气候乍暖还寒,儿子理查拖着鼻涕,得趁早根治,免得北风一起,又要鼻涕长流了。

  黄得云隔天回当铺,仍旧做事发前那一份工:总揽当楼一切杂务,从掌柜、管帐的到打包的,如有缺勤或太忙碌,她就去顶替。逢人问起,黄得云自谦还是在当楼打杂,给儿子混口饭吃。公兴押上下看她有风不驶尽帆,在东主面前一点也不恃宠生娇,心中纳闷,反而不知不觉都看着她的脸色行事。

  招掌柜一去不回,东主黎健怕劫匪再来犯,尽量留守当楼。黄得云杂事盘缠,总是留到天黑,黎府下人又说亲眼目击黄得云偏过长美人痣的左颊,在灯下和东主有说有笑。说的人还啧啧称奇的形容天井的首饰房,又不止一次被东主打开,让这女人进去称心满意拿了个够。讲是非说闲话的还从黄得云的邻居周嫂侧面得知如下的报告:据说那只黑漆描金凤的皮盒,黄得云从前当妓女时向恩客斩白水攒下的珠翠,早已满得装不下去。现在一只剔红雕漆圆盒,足足有小孩脸盆大小,听说也装得有七分满。这只明代的栀子花纹饰漆盒是事发那天没落的廖家大宅门管家装了奇珍异宝到当铺典当的,说是黄得云混水摸鱼,趁乱揣了回家。

  类似的蜚语流言此起彼落,永无停息,只是点头赞同的听众显著减少。黄得云照样没事似的每天起早到当楼。现在她把眉毛画得更浓,下巴尖了,双颊扑了胭脂。公兴押上下背后窃窃评论,说她眼眉神情愈看愈像十一姑,当年为营救黎泉老东主奔走时的十一姑。

  2

  第二年元宵过后,当押同业传出公兴押即将易主,由殖民地英资渣丁洋行收购接办的消息。这家香港老字号的洋行,早在鸦片战争前便从东印度公司走私鸦片倾销中国,赚取巨利暴发。香港割让给英国,开放五口通商口岸之后,渣丁洋行利用华人掮客、买办充当打前站的角色,除了继续走私鸦片之外,又将英国生产的棉纺织品、呢绒推销大陆,进行以货易货的贸易,换取中国的丝、茶、棉花、瓷器等土产;后来更与清廷洋务派官僚勾结,靠买办穿针引线扩大牟利范围,掌握长江以南的航运,染指矿产的开采权,插手中国旧式的钱庄、当铺。

  照说替西方资本主义打前锋的洋行,不至于会热衷于中国封建社会的钱庄、当铺。但洋行大班们抱持“只要能赚钱,采用任何方式均可”的信条,开钱庄可以调节商品流通和资金周转,当铺则纯粹赚取高利贷剥削牟利。

  负责接办公兴押的王钦山买办,父亲原为西营盘国家医院史宾塞医生山顶家中的听差,深知儿子如想在殖民地出人头地,先决条件得精通英文。透过洋医生的引介,王钦山进入教会学校接受整整六年的英语教育。老听差洋洋得意地向佣人同事炫耀他儿子英语说得非常漂亮,“简直就像一个英国人。”

  毕业后在中环一家英国人开的拍卖行工作过一段时候,靠他出色的英语能力,又到香港法院担任英国通译的助手。在一宗诉讼案件的聆讯,王钦山认识一个著名的茶叶掮客。渣丁洋行在福州交易的十一家茶行,都得通过这位掮客才能成交。王钦山被网罗到掮客旗下,负责英文文书一职,凭他一手流利的英文书写能力,王钦山向渣丁洋行大班威廉·马臣士毛遂自荐,自称可打开福建鸦片推销的局面。

  为洋主子劳役奔走半生,王钦山终于爬上买办的要职,成为马臣士大班的亲信。洋行采取他提供的鸦片行情进行买卖,每次走私的船只从香港开往上海启碇之前的几个小时,王买办就赶着向大班报告上海鸦片行情的新情报。最近在一宗买卖中,情报误差使洋行亏损甚巨。王买办为此寝食难安,急于另辟生财之道,挽回颜面,同时为洋行与自己补回损失。

  听说当押大王黎泉的后代因经营不善,致使公兴押暂停营业,王买办认定有机可乘,当即派遣心腹王福向当押同业打探虚实。

  挨过去年重阳节,招掌柜仍不见踪影,东主黎健擢升二掌柜顶替,自己则故态复萌,换上簇新的丝质团花衬里长袍,手持象牙扇到上环大马路的杏花楼俏酒徵歌,“打通厅”包下陪酒妓女的全部开销,每晚上燕翅席,开烟局招待食客用的一律上等云南烟土。黎健翻滚脂粉花丛,简直忘了家和当铺。一直闹到冬至那天,一个阴霾的午后,黎东主躺在担架上给妓寨龟爪一前一后抬回当铺。

  妻妾们一见毛毡蒙头盖脸,以为送回来的是具尸体,呼天抢地痛哭,吩咐下去就要搭灵堂。黎东主没完全断气,人也形同废物。马上风恶症令他舌咽神经麻痹,疯瘫卧床。他这条命还是靠牡丹阁阅人无数的小翠花捡回来的。最后一次他趴在她身上泄精不止,浑身大汗淋漓。小翠花对付过色脱的客人,照以往经验对趴在她身上昏迷的嫖客并不因惊慌而把他推下去。她搂抱着失去知觉的男人,口对口呼吸,用指甲掐他的尾骨端、人中,使他徐徐苏醒过来,然后再找中医开了一帖药喂服下去。鸨母打发龟爪把人抬出妓寨。

  黎健恶寒发热,时而昏迷说谵语。病过了年,后来靠推拿和针灸,每天喝资寿解语汤加味,舌头慢慢恢复感觉。东主这场病闹得合家鸡犬不宁,擢升顶替招掌柜的二柜,人本来就不够干练圆滑,鉴定当物的眼力、阅历也嫌不足,加上东主闹病,心神受骚扰,估错了一批青铜古董玉器。这回破落户的子弟撕下脸面,率领来当物的管家站在当铺门口大街喧哗索赔吵闹不休,风声传开出去,公兴押犯了信誉大忌,生意一落千丈,当客裹足不前。掌柜辞职谢罪,公兴押停业。

  根据王福从旁推敲的报告,王买办本着生意人的直觉以及过往开当铺的经验,判断公兴押这几代相传的老店,接管后如妥善经营,应该大有可为。他曾先后为渣丁洋行开了三家钱庄,便于上海、香港的商业周转。王买办暗中利用香港洋行的钱庄库款给自己私下的生意调头寸,他预备拿出省下的利息钱作为资本,与洋行大班合伙收购公兴押,派手下亲信经营。

  王买办初步盘算,如果找资金雄厚的外国保险公司保火险,加强防盗措施,每年百分之四十五的盈利算是最保守的估计。接获大班马臣士“深感兴趣”的回条,王买办以他一手古字体的漂亮英文呈上一份详尽的营业计划书。

  计划书提到上环老字号的公兴押因东主罹病暂停营业,有意顶让。经王买办手下初步接触,查阅当铺帐册,评估现库存未到期之当物,王买办认为如若接管当铺后,精简人工开支,势必大有可为,何况已得东主同意放弃当物全部欠息,估计资本额只要一半就足以开张,因当物有进有出。

  至于投资股份分配,王买办建议渣丁洋行占二分之一,一位大班也相熟的许姓茶栈东主和王买办自己分摊另一半股份。

  “为了弥补在下过去给洋行的亏损,”王买办言词恳切地写道,“请允许我摊四分之一股份,赐给我一个赚钱的机会,但这笔对我来说为数庞大的资金,仍需向马臣士先生调借,利息可高至百分之十至十二,款项在当铺生意开展后再分期交纳。”

  事实上王买办所谓许姓东主投资的四分之一资本,正是他利用渣丁洋行钱庄调头寸省下来的利息钱。他怕洋主子起疑心,假借他人之名。这还不够,王买办故意装穷,向大班借钱,知道以重利诱惑必定中计。这笔利息钱等当铺开张后,一手遮天混过去。当然还是羊毛出在羊身上。

  王买办结束道:

  “接办一年后倘若营业生意清淡,不值得继续,当铺立即停止收进当物。一年后不被赎的,可将当物出售结帐。”

  计划书呈上,马臣士大班召见王买办商量细节,提醒他当铺利润优厚,竞争者不在少数。大班在香港会所酒吧听说丽如银行除了收买期票,兑换金银之外,也在打典当金银物件的念头。自称精通粤语的马臣士给新当铺取名“利源押”,王买办觉得太过俗气,嘴上仍敷衍赞好,踌躇满志的鞠躬退出挂满帆船中国贸易油画、银盾的大班办公室。

  新当铺精简人事,黄得云因熟悉当楼各部作业,加上带有传奇色彩的事迹被留了下来。王福挤在肉缝里的小眼睛盯住黄得云圆浑的身腰,吩咐她住进当铺后院,说是可以就近照管。

  黎家搬出公兴押那天,黄得云噙着泪,最后一次跪拜在十一姑镶着酸枝木条大柜的神主牌久久不肯起身。疯瘫的黎健示意把那张太师椅留下来给她。黄得云感激涕零。

  “黎东主,我暂时帮您守住这当楼,等您养好了身体回来。”

  黄得云忘情的伸手拉拉担架上病人的帽子,遮住他那对出名的招风耳。她有点给自己的举动吓住了,在她眼中一直是高不可攀的当押东主,得意时摇着象牙扇,呼风唤雨意气风发,黄得云只有偷愉仰望的份儿,哪敢动手去碰他?黎府再爱造谣生是非的佣妇下人,背后指指点点说她和掌柜、管帐的、学徒亚明暖暧昧昧不无瓜葛,尽情糟蹋她,然而从来没有人胆敢把黄得云和黎东主讲在一气,这会亵渎了高高在上的当押东主。而今这个黎府上下畏惧如天神的主人无助的躺在担架上,将被抬回新界元朗投靠也是开当铺的伯父。

  怎么会变成这样子?黄得云望着脱了人形的东主。那天他故态复萌,穿着簇新丝质团花衬里长袍。那天他兴致极好,临出门前还向黄得云眨眨眼,玩笑地丢下一句:

  “好好看住,我把当押交给你管!”

  那天他两只招风耳兔子一样的动了动,东主又要出去滚红滚绿了。为了怕抢劫未遂的三合会弟兄寻隙又来捣乱,黎健坐镇当楼,整整守了半个月。拴住他的时间里,黄得云有许多机会:

  劫匪逃逸后,碗口粗的枪炮被擦拭雪亮,当成圣物似的搬回当楼夹壁,遵照黄得云口中十一姑指示的方位存放。黑暗的夹壁,两人离得那么近,她可以听到老鼠吱叫,故意装做吓得往他怀里钻。可是她没有。

  天井首饰房十来斤重的大铁锁,只有东主才有钥匙,黄得云跟着进去。又是两个人的世界。他递过来那只明代剔红雕漆圆盒,做了个任由她挑选的手势。黄得云把心放在宝库的珠宝,她没有空手而出。

  然后是当楼灯下查阅帐目。黎健用洋人的发蜡的味道,闻得她先是一阵恶心,与他嘴里呵出来的口气混合,一种黄得云生疏久矣、男人的味道,令她心漾神迷。她犹豫着,是否装作不经意的偏过脸,让东主发现她灯下腮边那颗勾魂摄魄的美人痣。

  可是,黄得云屏住呼吸,把心放在灯下的帐簿。

  她没料到会有这么一天。如果黄得云料到了,也许她真会在灯下缓缓的偏过脸,先飞出一个眼风……呵,那多少个躺在床上手脚无处发放的夜晚啊!她不相信黎健抗拒得了她,尽管当楼后院置几房姨太太在等他。

  可惜从黄得云跨进公兴押的第一天起,她从来没敢把黎东主当做一般男人看待。

  就这么错过了。

  黎健躺在担架上凄凄凉凉的上路投奔新界元朗的伯父。经过九龙尖沙咀军营,海边英国国旗下,一阵戴军帽、穿制服的军人一字排开,他们刚用利刀砍下十三个华人的头颅,正得意洋洋的高举血淋淋的刀,对住照相机拍照留念。据说被处决的是香港义和团的团员。地下这十几个身首异处的尸体有没有姜侠魂和他三合会的弟兄,没有人知道。

  3

  黄得云回济公圣庙水月宫旁的斜街,向邻居周嫂话别,感谢她当日的引介。

  “用不着谢我,”周嫂寡淡的一张脸,哂然一笑,“你心志高,一步步往枝头上走。大家姐,这是命中注定的!”

  她拒绝黄得云塞过来的礼物,那红纸包周嫂摸出是一对银镯子。

  “一点小小的心意,不知像不像先前那对……”

  周嫂恍如怕玷污了手似,赶忙塞回去,任凭黄得云再三恳求,她双手交扭握住从前戴银镯的位置,不肯接受。

  “当掉的,补不回来的,那对镯子。大家姐有心,你也知道,有些东西是补不回来的……”

  黄得云垂下手不敢再坚持。两人闲话水月宫附近邻居的动向,都是周嫂在讲,黄得云在听。说到庙场前的卖花女:

  “清脆脆的一条喉咙,那姑娘,配给阿宝了,上个月下了定。大家姐,你知道那阿宝的,是吧?”

  黄得云茫然,带着歉意说最近当铺接二连三事情不断,她没空像从前一样到左邻右舍走动。

  周嫂扁了一下嘴:“说的也是,你天天早出晚归,把这里当歇脚睡觉的客栈,这下又要搬走了。人往高枝飞,大家姐……”

  怕过了头,周嫂适可而止的打住。黄得云讪讪的无从接腔。两人相望了一下,还是周嫂忍不住说起卖花女配的阿宝,就是卖蚕豆的小伙子。

  “怪不得,”黄得云笑着摸了一下脸,“怪不得前面走着卖花的,后面卖蚕豆的一定跟着。成了亲,还会是一个前一个后,跟来跟去?”

  “还是一前一后吧,不过这下阿宝该走在前头吧!早一轮看他成天在广场绕来转去,还以为他看上伞店的三姑娘。”

  她们都一致同意这两个其实就年纪身材都比较匹配。周嫂又说起山坡火柴厂几个十岁孩子中了磷毒。

  “听说小木梗涂那东西毒得很,吸多了要败心坏肠的。可怜的孩子,一天坐十几个钟头,工厂又密不透风,晕倒了抬出来,小脸黑紫黑紫,救活了也活不长。”

  黄得云事不关己的听着。

  “唉,做父母的明知有毒,为了两餐,把亲骨肉往里送……”

  周嫂叹了口气,又说起杀猪的妻子得了怪病。絮絮叨叨说个没完,黄得云渐渐心不在焉,提不起兴致去关心。她已经收拾停当,两只箱笼搁在掠去枕席的木板床上,和她一年半前刚搬进来一样。等下她雇辆人力车,母子就可离开这简陋的土墙矮屋,把水月宫附近靠手艺、卖力气糊口的这群劳动者抛诸脑后,无瓜无葛。黄得云将昂头坐在人力车上,穿过庙场,直驶文咸街云石砌筑的当铺大押,搬进深宅大院的后院。王福答应让她母子住到十一姑的房间。昨天她进去看过,屋子里完全保留十一姑在世时的摆设,丝毫没动过,大床、衣柜、梳妆台、洗脸架,全堂硬木家具是当年黎泉延聘广府良工巧匠精心制作的。弹去那一层灰,仍会亮丽生辉,特别是那张精雕细琢的月洞门罩架子床更是精致讲究。

  黄得云想到此,打断周嫂的絮叨,托她找来替人挽面的梳头婆把这张木板床搬回去送给她,其余房中的竹桌椅、菜橱碗盘,一些旧衣物,悉数接济被媳妇恶待在路边搭棚独居的亚旺婆。

  交代完了,黄得云拉着儿子理查,箱笼藏着那只剔红雕漆圆盒,坐上人力车离开,路过水月宫的庙场,摆摊的相士震天雷声如洪钟的嚷着:

  “砂砾丛中辨清是金,是石,是龙,是鱼……不看不知,一看便分晓。卧虎藏龙,比比皆是……”

  王福在当楼等她,抚着双层下巴不无感慨。他和这东莞同乡总是错过。两次都是在半掩门的倚红阁;第一次他恨自己筹不出鸨母漫天喊价的身价钱,给这琵琶仔开苞,巴巴的目送那一折就断了的细腰离去。七年后,他这个洋行王买办的心腹,鸦片烟帐攒下的私房足够他到水坑口大寨摆房占有三五个少女的初夜,他不愿拂逆老相好倚红的邀约,说是同乡东莞女还他相思债来了。王福抖动一身肥肉兴冲冲的应邀而至,他与黄得云在倚红阁门口擦肩而过,左颊那颗美人痣令他回望了一眼。她还是走了。

  两个月前,王福由中介人引见,登门商谈公兴押收购,黎健躺在藤靠椅见客,让黄得云回答帐目细节。王福迈入当铺后院大厅,气派的雕刻太师椅端坐一位净扮的年轻女人,穿了一套窄袖对襟黑纱裙,领子袖口滚了细细的米白边,她双手抓了条穗绣花中按住因紧张而发抖的膝头。王福仗着前来谈判收购的优势,放肆的盯住这个吓退劫匪保全公兴押,被渲染传奇色彩的女人。王福盘算等下找个独处的机会,问她可想知道家乡近闻。上个月他才从东莞收鸦片烟帐回来。

  这次她跑不了。

  王福连门都不敲,径自掀帘闯入十一姑——现在变成黄得云的房间,递给她一个精美的算盘当做见面礼,这是渣丁洋行特别设计作为酬谢有生意往来的华商南北行号的新年礼物。算盘的框架、纵档、算盘珠子都选上等酸枝木条制成,四边还镶上白铜边,正面镌有“香港渣丁洋行致赠”八个大字。

  “这算盘巧妙在哪里?看得出吗?”

  王福踢掉鞋,随随便便往床上一靠,像座打横的肉山,拂过一阵温热的腥味。黄得云想到菜市屠夫砧板上横躺的生猪肉的味道,然而她还是堆满笑脸虚心下问。

  “唉哟,王老板,这可考倒我了。前面当楼有一只,竹竿做档,寒寒酸酸,哪能跟这只比,管帐的还宝贝似的,摸摸都要遭白眼!”黄得云深情地抚摸一粒粒算珠,讨好地,“这么精美,真会是拿来用的?有谁舍得喔!”

  王福得意的呵呵笑,他招手让黄得云上前,把算盘拿回手中:

  “一般普通的算盘,只有十五行珠子,只能算到四位数字。我们洋行做惯大买卖,既办洋货机器进口,也办中国的生丝、茶叶、瓷器整船出口,十五行的算盘不够算大数目,所以发明了这个。数数看,一共有几行珠子。”

  黄得云屏住呼吸,勉强忍受那熏人的口臭。

  “一共有十七行?王老板。”

  “巧妙就在这多出的两行算盘珠。多了两行,可以五乘五算大数目,”王福下巴顶住便便大腹,肥胖的手指乱拨算珠,滴答响。他斜睨女人腮边那颗伸手可触的美人痣,“当铺新开张,送你这个算盘算大数目,博个好采头。你拿什么来谢我?嗯。”

  说着,空出手揽过女人瓷瓶一样白细的脖颈,把她拥入怀里。黄得云趁势一矮身,轻巧地挣脱王福的拥抱。

  脸上仍旧笑吟吟的。眼前浮起昨晚做的梦:黄得云端坐在一张奇大无比的桌子前,左手按住一本青布面梅红签的帐簿,右手滴滴答答飞快地拨动算盘。她独当一面的在算帐。

  “请王老板教我珠算,”黄得云把那只酸枝木包白铜边的十七行算盘紧紧抱在胸前,“等学会了再说!”

  “好好。迟点再说,迟点再说,”

  王福望着她纤细的手腕,真想用力扭断它。这回她跑不了。王福有恃无恐。

  渣丁洋行接办公兴押不久,上环街市茶楼又开始对黄得云议论纷纷,据说当押后院夜夜传出女人时断时续的呻吟声,把路过的行人听得头皮发怵。据形容那呻吟不像是狂蜂浪蝶的叫床。自称熟知当押内情的人揭露黄得云野心勃勃,为了效颦十一姑稳坐那张气派的雕花太师椅,幕后操纵当楼。她拿自己一身白皮肉做交换,夜夜忍受王福那肉山床上的种种奇癖。那人还说出好些不堪入耳的动作,在场的女听众有的听了掩嘴转过身偷笑,脸红红的;有的紧张的保护自己的肚腹,睁大眼睛露出惊恐之色,想转身走开又舍不得不听下去。

  “不信下次她来街市买小菜,仔细看她的脖子,青一块紫一块。王福是畜牲,是只大肥猪!那女人背后这样骂。”

  街市上的传言沸沸扬扬,黄得云关在黄麻石砌成的当铺围墙内,稍有风闻,却不屑于和菜市那些搬弄是非的八婆们一般见识。她有更重要的事。她在小心翼翼地招待平常轻易不上门的渣丁洋行王钦山买办,当铺幕后的主管。刚才王买办进了门,一晃眼,他仿佛换了个人似的,变得有点陌生,少了些什么,侍立一旁的黄得云忍不住偷偷拿眼尾扫了他几眼。王买办今天身穿一袭宝石蓝开叉丝质织团花的长袍礼服,足登饰有如意纹的丝鞋,手中把玩王福献上的鹅黄料器鼻烟壶。黄得云琢磨半天,才发现他没戴瓜皮帽的后脑勺空荡荡的,少了一根长辫子。这一发现非同小可,她赶紧捂住嘴,才没惊叫出声。

  王买办刚参加在华商会所的礼堂隆重举行的“剪辫不易服”成立大会。主办人关心焉本是孙中山西医学堂的同学,因母亲不准儿子参加革命连累家族,只好退而求其次提倡剪辫运动,反抗满清异族陋习。关心焉以身作则,早已剪去长辫,穿长袍马褂出席各种宴会大场面。为了扩大影响,今天他邀请全港六百多位名流绅商参加成立大会,礼聘爱尔兰人组成的大乐队奏乐。与会者个个响应剪辫行动,拍照留念,会后更由乐队领头,声势浩大的上街游行,其用意在于改变一般市民怕剪去辫子仍穿唐装,显得不伦不类的顾忌,让社会名流长袍马褂不穿西装易服示众,带动剪辫子的风气。

  黄得云望着面貌一新的王买办,眼前浮现一个久已淡忘的人影。跑马地成合仿唐楼的天井,起初屈亚炳每天放工后一来,立即把那条又粗又长的辫子一甩,拉过来盘在脑袋上,抓起斧头帮她劈柴、挑水做些粗重的劳动,又卷起裤脚管,爬上爬下在古井上搭葫芦棚架,头上还是盘了辫子。后来英国人占领新界后,受到怀特上校的重用,屈亚炳把长辫放下垂在脑后,在她面前摇摇摆摆,装模作样了起来。没三两天就把头顶剃一次,刮得发青油光,还为自己订做了一顶瓜皮帽、一双黑缎长靴,以备应邀隆重场所穿戴。屈亚炳自觉已是个有身分的人,还把尾指的指甲蓄得长长的。黄得云难以想象剪去猪尾巴后,屈亚炳会是哪副德性。

  今天关心焉、王买办等一行名流绅商游行,屈亚炳也挤在围观的人群中。按照大清律法,男人擅自剪下长辫是要被砍头处刑的,屈亚炳预备明天一早向怀特上校密告,让英国人知会满清政府,把关心焉这一伙老少同志当做革命党,一个个抓起来治罪。

  4

  王买办抚摸少去长辫的脖颈,心中另有打算。他正交到难逢的好运道,生意做得风生水起,洋行以及私下的买卖都令他财源滚滚而来。最近抽鸦片的人愈来愈多,据估计香港十个人当中就有一个在吞云吐雾。市面上烟馆林立,由他打理的上海香港鸦片走私,令马臣士大班和他赚得盘满钵满,连政府的全年收入,也有百分之三十来自合法专卖的鸦片税。

  照这样下去,不出两年,王买办可在半山觅地盖一栋花园洋房当别墅。他的梦想只止于半山区。港督弥敦采取隔离政策,在立法局通过《山顶区保留条例》,将太平山顶海拔788英尺划为欧人住宅区,黄皮肤的华人除非有港督许可,不准在山顶留宿过夜。侍候白种殖民主子的仆欧、轿夫、园丁、佣妇当然不在此限。

  香港首屈一指的富商,也是买办出身的何东先生,获港督特准,在半山腰的西摩道盖了一栋依山面海,占地极广的私邸,因漆上红色而名为红屋。从山脚下仰望上去,有如一座气派非凡的城堡。

  何东先生是中英混血,才获有此殊荣。不过,王买办已考虑透过马臣士大班的推荐,归化为英国籍。他自信一口字正腔圆的英语会使他毫无困难的通过口试。晋身为英国籍之后,下一步是立法局议员,然后东华医院董事,在可见的将来他王钦山可跻身为华人社团领袖,上通港督下达民情。为了结交权贵为仕途铺路,王买办参加了剪辫不易服成立典礼,义不容辞的剪去蓄了一辈子的长辫。他在想象明天马臣士大班见到他的新面貌时,一定会竖起大拇指,赞扬他进步,跟得上时代。

  不仅时代在改变,连香港的地理也起了翻天覆地的大变化。英国人从开埠后,在岛上移山倒海,填海造地未曾停息。刚才长辫落地后,随队伍沿着中区的海军船坞前游行,王买办目睹了中环海旁的大变迁。经过十多年飞沙走石开山填海,人与海争地的漫长斗争,工程终于完成了,多出六十五英亩的新填地,是个名副其实的聚宝盆。王买办羡慕填海的总策划保罗·遮打商业眼光锐利,看好中区发展大有可为,联合港英政府填海造地来发财。他打听出填海地的所得是成本费用的三倍,估计以后政府拍卖官地的金额将直线上升,假以时日,将超过鸦片烟税。

  马臣士大班已看好经营房地产将会是一本万利的生意,有意和保罗·遮打合股开公司做土地买卖。他预言中区这块新填地会成为香港的商业中心。

  “英国人移山倒海,本事大得很。”王买办嗅着鼻烟,不无感慨地叹道:“短短几十年,我亲眼看到皇后大道让位给德辅道,这下又让位给干诺道了。那么大一片地,可盖多少大楼。长远来看,土地才是大买卖!”

  侍立一旁的黄得云,把王买办的话牢记于心。每次他上当铺来,总会带些时事新闻,让黄得云听了增长见识,开阔耳界。上回王买办说了件趣闻,现在想来还觉得好笑:姓马的澳洲华侨,在皇后大道中开了先施百货公司,首开风气之先,雇用女店员售货。开幕那天,人潮挤得街上水泄不通,必须靠警察来维持秩序,让围观的群众排队进去看女店员,一连看了十几天,好奇心才减退。

  游行过后来到利源押,王买办查阅帐目之前,王福命伙计从库房捧出一批上发条、饰各色半宝石的钟表。西洋奇技淫巧的玩意,印度水手拿来典当的。

  “前两天嚤啰差送来的,请王老板法眼鉴定鉴定。”王福巴结他,“朝奉说他看不懂价值,当票没法写。嚤啰差死求活求,我说先押着,让王老板看了再说。正想登门求教,可巧您老来了……”

  王买办随意瞄了几瞄,说了个数目,王福点头依从,撤下钟表,双手捧上一本青布面梅红签的帐簿,恭敬地递给王买办。

  “这一批珠翠首饰,共一百零三件,成批典当,当银数字不小,”王买办蓄长的指甲点住一条数,眼睛看着当铺的掌柜问,“跟谁借的胆子,敢冒风险做这项买卖,不怕被差佬抓去坐监?”

  被质问的掌柜垂下眼睑,不敢作声。空气凝止,静默了半晌,才见黄得云怯怯地挪动脚步,站了出来:

  “不关朝奉的事,是我。”

  王买办打量这挺身而出的女人。她身穿米黄对襟镶黑边短祆,百褶裙下露出一双天足,两只袖子收得窄窄的是时兴的款式,戴翡翠玉镯的手拎了条绣花手帕,一头乌黑丰盛的青丝在脑后盘了个大髻。妇人垂眉低眼,诚惶诚恐,净扮的脸上却依然生春。王买办盯着她左颊那颗美人痣,怎么也看不出这是个有担当的妇人。

  “你倒说说看,怎会让朝奉听你的,收了这批珠宝赃物?”

  “王老板,是这样的。”黄得云双手抓住手帕,絮絮地从头说起,“清明后,朝奉捧了个沉甸甸的包袱,进后院来问我。打开一看,可傻了眼。破布头包的可是金镶玉雕银错宝石珠玉,怕不有上百件,堆成个小山,什么金镶玉佛、嵌珠项链、翡翠手镯、琥珀玛瑙成串,佩挂玉锁……无所不有,那雕工款式可真稀奇,玉石翡翠莹润通透,我知道这批珠宝大有来头,不止是大户人家奶奶的饰物……”

  说到这里,黄得云提起旧主、公兴押的黎健东主。

  “王老板也许在想,我看东西的本事哪里学来的?从前当押东主教的,跟他学了点眼力,也就是会看点珠宝。正在琢磨这批东西哪儿来的?被我挑出一条朝珠,长长的。我心中有数,问朝奉什么样的人拿来当的?听他形容,又闻到包袱一股腥咸味,从海上来的,明知来路不正,还是作主收下,除去火耗、手工,押了六成,看准不会来赎。一旦过期不赎,我们当押出货,按时价算,一出一人,都不吃亏……”

  这番话语经过日后明证,黄得云获得王买办的另眼相待。

  儿子黄理查还差一年才从华语小学毕业,做母亲的就拉着他登门拜访王买办。一进去,喝斥黄理查双膝落地,跪下来叩头,恳求王买办提拔。黄得云说她这命苦的孩子,凭他那不黄不白的长相,在华人上的学校受尽欺侮,好不容易快熬到毕业了,她这辈子最大的心愿是送这没有父亲的杂种儿子到大书馆皇仁书院读番书,如果王买办肯助一臂之力,跟洋行大班说一声,洋人之间互通声气,只要皇仁的洋校董点头答应了,就是儿子的造化,日后黄理查成了器,做牛做马任凭吩咐。

  王买办权衡轻重,又找王福私下商量,决定让黄得云如愿以偿。

  黄理查穿上皇仁中学的校服:大襟衫腊肠裤,手上还拿了把纸扇。上学当番书仔那天,王买办送他一本三十二万字的《英语集全》,作者是在两广赫赫有名的买办前辈唐廷枢。这本书于公元一八六二年在广州纬经堂出版,用广东方言写成的。作者写此书的主旨是“为适应广东人和外国人来往打交道的需要”,其中有一章《买卖问答》,详细教人怎样学说买办话语。

  黄得云呵斥儿子跪下磕头,感谢王买办提拔成全的大恩大德。

  “细路刚上学,还小,这本书我代他保存,有空时也想看看。”黄得云抚摸书本,不无感触,“好几年没说夷语,怕不都忘光了!”

  最近黄得云经常被看到坐在那把雕花酸枝木气派非凡的太师椅,把嘴唇抿成一条线,吃力地细细研读膝上这本三十二万字的《英语集全》。每天规定自己读通五页。她对那一章《买办问答》,兴趣特别大。有人把她读书的神情和当年十一姑看《华字日报》联想在一起,同样是把嘴抿成一条细线,很认真用力的样子。

  合上书,黄得云眼前浮起儿子理查从皇仁大书馆学成了,到洋行做事,在大班面前对答如流,像个地道的英国人说英语,她心满意足地微笑起来。

  黄得云是有着远大的憧憬的,可以想见当她不止一次听到王福说起港督弥敦为了繁荣西环靠海的新填地,下令把妓寨从水坑口、摆花街搬到石塘咀,利用妓女、嫖客去开荒的奇闻时,她对那青楼烟花地的变迁是以一种夷然、漠不关心的神情来对待。即使她有机会在石塘咀的奇香妓院,发现亚当·史密斯,这个曾令她梦魂牵系、刻骨铭心地爱过的英国情人,正在密室里与炙妆艳服的妓女举杯对饮,她的反应虽不至于无动于衷,恐怕也不会痛心疾首的失态。

  自从去年升官为港府卫生督察,亚当·史密斯更常被看到出入奇香妓院的密室。晚上他搂抱伴酒的娼妓,满眼红丝衣冠不整地等待谢杰米如约而至。

  华人圈子里很吃得开的建筑商谢杰米,靠父辈收购洋人经营不善的商行、堆栈仓库起家。到了他这一代,累积足够资本后,开始向洋人住宅区进军,冲破殖民者隔离华人的界限,从鸭巴甸街往上渗透,收购西式洋楼改建为唐楼,隔间为窄小的单位,出租逃兵乱南下的新移民。

  随着华人步步入侵,殖民者不得不退居太平山顶。马太·弥敦总督上任,立法局通过一条法例,将山顶划为清一色的欧人住宅区,不许华人涉足染指。又以保持公共卫生防止疫病传染为理由,颁布新的条令,对华人区的住宅采取更严格的限建,强迫西环宝翠莲道以西三条横街拓宽街道,以便行人来往,两旁不合卫生的楼宇拆除重建。

  亚当·史密斯的卫生督察新官上任雷厉风行,重施公元一八九四年防止鼠疫蔓延、焚烧疫屋的故技,采取暴力驱逐抵制搬迁的居民,将三条横街夷为平地,瓦砾成堆。

  重建工程由谢杰米的建筑事务所承办。按照法令规定,楼房的后部必须保留三百英尺作为通风之用,但为了弥补建筑面积损失,可加盖三层。谢杰米在商言商,意图在那三百英尺做手脚以牟利,表面上摆出体恤同胞的姿态,大力抨击白人统治者坐在宽敞明亮的办公室不知民间疾苦,轻易拿笔一挥,在寸土寸金的土地划出一大块做通风之用,简直浪费奢侈之至,他们不知道华人住宅已经挤迫到人叠人的地步!

  谢杰米为民请命,捧着尚未完稿的蓝图和居民的求情书找上新上任的卫生督察。他打听史密斯仍然独身,无法像上一任一样走内线馈赠奇禽异卉靠夫人游说助一臂之力。正在踌躇,一见史密斯满眼红丝宿醉未醒,谢杰米当下心领神会。试探了几次,决定按照前两任的规矩,把暗中谈妥的数目交给和他有来往的泰源钱庄,交换一张分为两截的汇票,半截先交给史密斯收存,表示信约有据,另外半截约好晚上在奇香妓院密室面交,换取史密斯允诺在设计蓝图上涂去三百英尺的通风空间,楼房照旧加盖三层的具名公函,银货两讫完成交易。

  寸土必争密不透风的楼房完工后第二年,香港的人口突破四十万大关,其中华人计达三十九万五千八百一十八人。端午节前夕,鼠疫又起,人心惶惶,港督弥敦不得不委派一个新的委员会,调查华人住宅区公共卫生与建筑法例是否依令执行,结果发现亚当·史密斯和谢杰米朋比为奸,保障公共卫生的权力,竟变为营私舞弊的工具。

  关于港府卫生督察亚当·史密斯的下场,传闻着几种说法,一是他获得港督特赦,遣回英国祖家,行前在香港会所的酒吧,史密斯对欢送他的同胞大言不惭地表示他对香港这个充斥着水手、妓女、货栈、商人和赌场的殖民地丝毫无留恋,他绝无遗憾地离开而去。

  第二种说法是史密斯的贪污案被揭发后,连夜畏罪潜逃,后来殖民地的皇家警察在码头的一艘外洋船上找到他。史密斯为了藏匿,改装易容,赤脚穿着华人苦力的短衫裤,剃去两撇小胡子,脑后还装了一条假辫子。

  亚当·史密斯的私生子黄理查,却宁愿把他下落不明的父亲和公元一九一八年赛马场的大火联想在一起。那是发生在农历新年,英国人在殖民地一年一度的赛马大会,马棚外华人熟食小贩起了火,结果一发不可收拾,整个赛马场陷入火海,五百多人丧生,黄理查宁愿相信他的父亲是这五百个死难者中的一个。   


  “……一条铁路!想象一下,从九龙登上火车,经过大埔、沙田……越过罗湖桥,从深圳深入广州内地。一条铁路……”

  英国人是先拟定了九广铁路的蓝图,然后才拓展新界的。公元一八九八年李鸿章在威逼下屈服所签的《展拓香港界址专条》上便出现“将来中国建造铁路至九龙英国管辖之界,临时商办”的字眼。专条签署后不到十天,英国即抛出九广铁路的合同,强迫满清政府的铁路大臣盛宣怀签了草约。

  殖民者沉醉在更远大的理想:

  “……九广铁路通车后,接下来,从广州到汉口、北京、沈阳、哈尔滨,满州里也相继通车,国际旅客可从九龙乘火车,经西伯利亚、莫斯科、巴黎,直达伦敦,想象一下……”

  维多利亚女王庆祝她登基六十周年的钻禧大典,大英帝国的势力臻至巅峰鼎盛,夸耀横跨七大洋,地球上的四大洲皆臣服在女王的裙角下。对于中国的经济侵略,已经从商品倾销发展到资本的输出。英国在大陆内地开设工厂,垄断航线,同时攫取盐业矿产的专利权,对铁路权更是虎视眈眈。以贩卖鸦片起家的怡和洋行和汇丰银行合组公司,有意愿提供兴建中国铁路的资金,争取华中、华南铁路网特权,后来受到义和团的冲击无以实现,但仍不肯放弃九广铁路的权利。

  马太·弥敦上任香港总督,他身为英国皇家工程师,又正值英年,朝气蓬勃。凭着他的工程训练,开辟了贯通九龙半岛的大道,以他命名。弥敦又大力推动九广铁路的兴建。他建议改变路线,不经过惠州,清廷同意。但铁路沿线的百姓意识到主权被侵夺,纷纷喊出“修了铁路,运走财宝”,提出挽回路权的口号,广州民族资本家也向清廷提出商办铁路的要求,于是,掀起声势浩大的铁路风潮。

  广东人民制造舆论,要求英方废约,不被同意,资本家倡议筑广州到澳门的铁路来取代九广铁路。这计划虽然胎死腹中,但令英国在谈判上让步,放弃广州到深圳的铁路权,英方只负责兴建九龙到罗湖桥这一段铁路,全长共二十二英里。香港政府发行公债,筹集资金兴建铁路,采用四英尺八英寸半阔的标准铁轨。

  辛亥革命前夕,九广铁路举行通车典礼,接任史超域·骆克辅政司一职的官员,大礼服穿戴,从尖沙咀登上火车,直开罗湖。广州代表官员则长袍长褂搭乘第一列火车开到深圳,双方官员步行至罗湖桥上主持接轨仪式。

  此时,史超域·骆克在千里之外的沙漠,骑着双峰的骆驼,与风沙搏斗,出发去做他第二次探测尼罗河的远征。

  广州开来的火车抵达尖沙咀车站,群众扶老携幼前来围观这奔驰地面的钢龙,啧啧称奇。黄得云和儿子理查也过海挤在人群中开眼界。王福告诉她这条钢龙可以带她回东莞老家,她一别十九年的故乡。

  黄得云始终没有衣锦荣归,回到她的盛产香木的东莞老家。倒是王福搭了火车去收渣丁洋行的鸦片烟帐,带回深圳土产云片糕和蚝油,回来比手划脚谈起一路见闻:

  “咳,从前去一趟乡下,又坐船又走路,还得爬了几座山。翻山越岭,一趟来回半个月跑不掉。现在人一站上钢龙——说是叫火车——也不必花力气,轰隆轰隆,没两下就把村子、稻田甩在后头远远的!”王福抖动肥下巴,形容火车到了罗湖,停下不走,说是到了尽头。

  “钢龙的头拼命在冒白烟,身子动也不动。要进深圳,还得经过沙头角一条街,说是叫中英街,一边街是英国人的,另一边仍旧归大清管。这可奇了,沙头角墟本来是一座村,被分成两半,原本面对面的邻居,现在交换五谷杂粮,得各自站一边,不能越界。”

  王福把深圳捎回的蚝油送给文咸东街义兴隆杂货店的老板,建议他抢先做深圳土产买卖的独门生意。

  “以后人家知道门路了,坐火车进进出出,就不稀罕了!”

  义兴隆的老板为了回报,向王福透露隔壁米行兆丰行传出风声,过了中秋节,米价要大涨。香港的米绝大多数从中南半岛进口,过去两年南太平洋连续台风,种植稻米的暹罗、安南淫雨成灾,稻谷歉收,今年又碰到大旱,政府下令停止出口供应香港,眼看米价就要上涨,趁现在囤积正是好时机。

  王福和黄得云商量,瞒住王买办,擅自挪用利源押的当银囤积白米,等到涨价后再卖出,狠狠赚他一笔,神不知鬼不觉。结果不出所料,中秋过后,中南半岛运米的船久候不到,米价一天涨几回,短短几天,米粮腾贵十倍,升斗小民叫苦不迭。米商为牟取暴利,索性贴上“存米沽清”的条子,大门紧闭。不存隔夜粮的小民百姓群聚米店前,从早到晚不肯离去。殖民政府怕饿肚子的饥民起来暴动,下令派轮船北上芜湖、上海采购米粮,以济危急。王福接获消息,当下放卖囤积的白米,还回偷偷挪用的当银,把赚取的暴利和黄得云分了,又赏了义兴隆的老板。

  以后不乏类似的机会。

  一个风清日朗的午后,几经王福怂恿,黄得云又一次由儿子黄理查陪着搭渡轮过海到九龙看火车。她沿着尖沙咀往下走,多时不见,油麻地、大角咀浅海的区域已被泥沙填平,突出广阔的地面,把海赶得远远的,在这片新填地上群集着打铁制桶烧陶器捏瓦碗的工匠,贩卖咸鱼、酱菜、白米的小商人,卖各种杂货零售的小贩,露天的剃头铺、席地而坐的缝纫女工,挂着“华佗再世”招牌的野药摊……

  黄得云看出自九广铁路通车后,各行各业的商市云集,何文田、油麻地一带必将日趋兴盛,风光指日可待。

  黄理查从大书馆皇仁书院毕业后,凭着他一口做母亲的认为“说起英语来,就像一个英国人”的语言能力,经过王买办的引荐,投身渣丁洋行,为大班马臣士先生效命。学习洋行作业,从最低层的职位做起。几年之后,黄理查听从母亲的建议,要求进入洋行的房地产经营部门学习做起土地买卖的经纪。

  王买办去世后第二年,黄得云从隐密的箱笼底取出一笔为数颇为可观的私蓄,加上变卖多年攒下的珠宝玉翠,凑足一个大整数,交给儿子黄理查,叫他去投资房地产生意。黄理查捧着母亲的全部家当,又以百分之十的年息从马臣士大班借来一笔贷款,当做订金,冒了风险买下平生第一块地——油麻地距离铁路不远的新填地。黄得云凭着她与生俱来,最近才被发觉出来的商业眼光,直觉地看好油麻地新填地一带日后的发展。

  已入中年的黄得云,净素打扮,脑后挽了个大髻,被看到由儿子扶着,来到油麻地新填地,踩在属于他们母子的第一块土地,迎着黄昏的海边走去。土坡上的洋紫荆正逢开花时节,五瓣的花争先恐后地绽放,触目尽是一片鲜亮的紫红,与灿烂的晚霞相互辉映。

  上个世纪末,英国殖民者开动大炮,轰塌岑田同德围的双环铁门,武力接管新界后,村民在桂角山偷偷掩埋牺牲子弟的尸骨,发现了一株从未见过的树;枝干披垂,叶子的形状像是两个心交连在一起,花萼呈管状,花分五瓣,呈鲜亮的紫红色。植物专家验定为一种不育的杂交种。

  转眼之间,像传染病一样,新界的各个山坡开着紫红色的花,漫山遍野怒放得不可收拾。接管新界的香港总督亨利·卜力把这种前所未见的花树命名为洋紫荆,当做香港的象征,以之纪念他租借新界的功绩。

  洋紫荆从新界的桂角山到九龙的新填地,开遍整个香港。

  一九九四年四月初稿

  九月定稿   


  华视的《点灯》为我做了一个香江情的专辑,看到《香江过客》的片头,我先是愕然,继而感慨不已。怎么才搬离那个我曾经生息,度过我一生当中最光彩多姿、创作力最丰盛的十六年的香港,随着我重回台北定居,转眼之间,又变回到“过客”身份?人生当中,又能有几个十六年?

  那几天,摄影机追踪着我的足迹,一寸寸拾回我遗留香江的诸般记忆。我在突然暴热的日头下,踏上皇后大道中的石板街,重叠当年黄得云的足迹一级级往上走。她曾经在这条石板街三上三下宙是物体的总和,否定无形体的“隐蔽的质”和心灵实体的,走完了她一生的全过程;而经过漫长的八年抗战,我也终于能够为我的香港三部曲写下一个句点。一个最像终结的终结。

  记得我的原始构想,是以三部曲涵括百年来的香港,凭藉我虚构的人物依附着重大的历史事件,随着时代往前推展,我安排了上个世纪末一场夺去无数性命的鼠疫做为序曲辩证唯物主义的世界观和方法论指导下,人类所从事的各个,引出贯穿这部大河小说的灵魂人物黄得云。始料不及的是,身为作者,我却深深耽溺于黄得云和她的英国情人这一段充满殖民色彩的情恨纠葛,沉迷浮沉其间,几至无可自拔。第一部曲《她名叫蝴蝶》,结束时故事才推展了四年。

  第二部曲《遍山洋紫荆》,从庆祝维多利亚女王在位六十年的钻禧大典、英国武力强租新界到辛亥革命那年,广州九龙铁路全线通车,虽然年代横跨了两个世纪,但我的小说也只经营了十四年。

  为此,最后一部曲的结构令我煞费心思,竟成了我创作生涯中最大的挑战。动笔时,我已离开香江。时空的转变,使我得以展开手脚来描绘香港从本世纪二十年代的两次大罢工后,天翻地覆的大变动。我创造了黄得云的曾孙女,活跃于七十年代末期的黄蝶娘,连“我”也粉墨登场,扮演起串场的角色。第三部曲《寂寞云园》时空交错,游走于大罢工后,三年零八月的日据时期、七十年代中产阶级的兴起、香港经济的起飞……

  由于第三部曲横跨的时空已然超过我对一个长篇所能掌控、容纳的极限,我只好把它结束在戴卓尔夫人在北京人民大会常前摔了一跤……   


  1

  我想我是为了认识黄蝶娘而移居香港的。为了追踪她的曾祖母黄得云后半生的故事,我鼓动丈夫接下银行的聘约,举家搬到香港来。我们把家安顿在半山区干德道一层宽敞的公寓,客厅的落地窗面对美丽的维多利亚港。为了排遣丈夫出差的寂寞,按着《南华早报》的人事栏去应征,总算侥幸,我被开幕才一年的艺术中心聘为亚洲节目部主任,加入朝九晚五的上班族行列。

  这时正是七十年代的末期,走在铜锣湾、尖沙咀街头,年轻人嘴里嚼着口香糖,一边哼着许冠杰的港式摇滚新歌,理所当然的用广东口语唱出对香港的感觉。他们衬衫的领子也不再又长又尖像飞机的双翼了,脚下走路时可旋出一阵风的喇叭裤,也收敛了许多,窄脚裤正蓄势待发,预备占领街头。

  七十年代已近尾声,大陆文革刚结束不久,红磡火车站的广九铁路,在中断三十年后又恢复通车了。港湾码头停泊的飞翔船,等待汽笛一鸣,便航向广州,港穗海上交通己然复航。通往上海的锦江轮也举行两次试航。我认识一对英国夫妇旧地重游,从上海外滩的文物商店买回古董水晶吊灯。中共经济开放,使香港蒙受其惠,回复了转口港的功能,国际企业看好大陆市场的潜能,纷纷来设立根据点,促进了殖民地金融业、酒店业、旅游业的蓬勃。

  我从暗淡单调的台北走进了灯火辉煌的香港,目击了开埠以来巅峰鼎盛的繁华景象,官地拍卖连创高价,尖沙咀东部一块填海的土地每平方英尺以令人咋舌的高价成交。富豪家中浴室的水龙头、抽水马桶座都是用纯金砌成的,大大小小的餐厅座无虚席。食客食不厌精,豪门宴客尤其讲究排场,鲍鱼只选两只一斤最昂贵的“两头鲍”,鱼翅要一条条牙签一样粗的金山勾翅,燕窝如非名贵的血燕,就上不了台盘。

  香港人在吃尽穿绝之余,也渐渐试着改变“文化沙漠”的形象,在这样一个“在港言商”的地方,艺术只有与商业挂钩,我所任职的艺术中心每年的经费,必须靠商家的赞助,或由名流巨贾的捐款。

  第一次见到黄得云的曾孙女黄蝶娘,便是在九龙新开的香格里拉酒店,艺术中心的筹款酒会上。她身穿一袭深紫色雷光绸的露胸晚礼服,半侧着身子,俏立在宴会厅入口显眼的位置。每一位参加酒会的来宾,一进来迎面紫光一闪,无法不注意到她。黄蝶娘一身剪裁得十分贴身的长礼服,好像生在她高挑的身上一般,随着她的体型起伏曲线毕露,看上去有如一尊裸体的雕像,立在闹市街口,任凭路过行人恣意浏览;被看的她也眼波流转,大胆的回望过去,在人群中寻觅称合心意的猎物。我立在一旁,暗自惊叹,真不愧是黄得云的曾孙女儿。

  酒会正式开始了,这尊紫色的女体雕像活动了起来。她那一身线条简单、色感强烈的打扮,在水晶灯的照耀下,光亮四射,穿走在她周边的仕女,披挂了一身的南海珍珠、钻石翡翠,却全都过犹不及给比了下去,暗淡无光。香港华洋杂处,在中外仕女争奇斗艳穿绝了的社交场合,黄蝶娘以简单出奇制胜,从繁复缤纷中脱颖而出,这种妆扮的风格应该是得自家传。半个世纪以前,她的曾祖母黄得云出席了浅水湾酒店的开幕宴会,也是以一袭幽光潋滟的丝绒祆裙压倒群芳,成为全场最出众的女客。

  那一晚,首次启用的浅水湾酒店宴会厅,衣香鬓影,中外仕女的礼服姿态互异,缤纷五色的新款帽子各逞异彩。眼光撩乱中,香风微动,袅袅娜娜走进一个黑色净扮的贵妇,额头围着兜勒,罩住耳边,露出素净的耳垂,额心当中却缀有一颗拇指大的黑珍珠。闪着静电一样的幽微光芒,与她颊边那颗美人痣相互辉映。黄得云上身穿着黑丝绒绣银花的高领袄,圆圆的衣摆刚好盖住肚腹,衬得一袭黑长裙更为修长。她微睁着淡褐色的眼睛,摆动香裙,平生首次在殖民地上流社交圈登场,神情从容淡定如入无人之境,脸上还隐约一丝夷然之色。

  黄得云的出现惊动了在场的中外贵宾,仕女们纷纷交头接耳打听,这从未露面社交圈的新面孔究竟是何方神圣?

  显然黄蝶娘遗传了她曾祖母以简御繁的装扮艺术,她似乎也继承了黄得云笼络男人的媚术。酒会上只见她到处留情,周旋于男士群中,一个接一个,像一路采花而过,最后缠住我的英国上司。我心中暗叹黄蝶娘的好本事,平常在艺术中心,洋经理永远看起来很匆忙。早上上班他把头探进来向我道早安,就脚不着地滑向另一个同事。我注意到他的咖啡色便鞋不是皮底,何以穿在他脚上像装了轮子,如此滑溜,我到现在还百思不得其解。

  黄蝶娘晃摇她裸露的肩,挑逗这留了山羊胡子的英国人。我猜想她可能刚回香港不久,要不就是不属于表演艺术圈,否则不会不知道我们总经理正在为同性恋合法化敲边鼓,纠集志同道合之士向立法局施压力。

  看得出他急于摆脱,却又碍于绅士礼貌,也有点顾忌对方来头得罪不起似的,灰色的眼珠技巧地溜转。我主动的与他四目交接,上去帮他解围。

  “阿,真巧,你要找的人来了,她负责亚洲节目策划的,你可以把精彩的构想和她沟通,看看能替香港剧场做点什么。港督暨夫人很快入场了,原谅我失陪了!”

  对我的突然出现打岔,黄蝶娘有点无法置信的愣了一下,立即收敛起只有男人在场时才浑身散发的媚态,整理了姿势,立直身子,脸色一僵。镜头定格。等待了一个晚上,终于得以和黄得云的曾孙女面对面了。

  舞台化妆的一张脸,深邃的眼窝,涂了厚厚的紫罗兰眼影,两道黑色的眉长长入鬓,银光粉紫的唇膏呼应她一身的紫,唇线夸张了本来已嫌大的嘴。望着她高耸的颧骨,比东方人稍深的轮廓,我记起她身上流着八分之一的白人血统。她的肤色偏白,没有黄种人的暗沉,才经得起这一脸一身紫色的妆。

  经她苯怒的杏眼一瞪,我直觉地感到好莱坞电影所塑造的张牙舞爪的古中国龙女复活了,从银幕走了出来,只差套上十个又尖又长可置人于死地的指甲套。

  黄蝶娘从下到上不快不慢的扫了我一眼,视线停留在我的肩膀一带。她凭我的妆扮外表来判断我。旅居香港后,我领教了此地的人凭着衣装来论人的社交习惯,只是她从眼皮下打量我的神色又多了一分骄慢。

  她有点勉强的接过我的名片,看也不看一眼,随便塞入她宴会用的小皮包。黄蝶娘以这动作来表示无视于我的存在。她可直接找总经理商议节目,然后一道命令下来,由我听从执行即可。这种企图由上压下的例子我见识过。一个颈子扭伤围了白色护圈的女人,先找上我商量由艺术中心主办一个粤曲演唱会,隔没几天,路过总经理办公室,一眼瞥见她的白颈圈。她的节目企划案最后还是转到我桌上交给我全权处理,我微笑地抓起笔写上“否决”两个字。戴白颈圈的女人从此消失,而不久之后,被我故技重施的黄蝶娘却胆敢跑来向我兴师问罪。

  就这样,我认识了黄蝶娘。而且不消多久便奇怪地被她当作推心置腹的朋友。她一听我银行家丈夫经常出差,便不由分说把我拉进她的社交圈,陪她去参加欧洲古董表展卖的酒会,到山顶巨宅坐在垂着丝绒窗帘的音乐室聆听小提琴、钢琴演奏,周末假期乘游艇出海游船河,离岛吃完海鲜在星光下原船回来……

  来往次数多了,对她的张牙舞爪也逐渐见怪不怪。不过,她那故意语不惊人死不休的作风连我也常常难以接受。她过分到午餐约会迟到半个小时,一坐下来,也不等主人介绍一桌嗷嗷待哺的客人,劈头就问:

  “喂,诸位当中有用通便剂的吗?听说草药加芦荟油做的泻药很管用,在座哪一位试过?”

  问得一桌子客人面面相觑,胃口尽失。黄蝶娘并不就此罢休,她又口水多过茶地谈起她可怜的律师朋友,调来香港一年,也便秘一年,靠灌肠过日子,医生检查不出毛病,她自皆奋勇,逢人便代求药方。絮絮叨叨说完,才为自己迟到道歉;她刚从机场赶来赴约,帮一个到上海开会的女友随机托运葡萄柚。说到这里,又意犹未尽:

  “露西也犯同样的毛病,一天吃一粒葡萄柚,否则便秘,这次到大陆开会延期,人回不来,带去的葡萄柚吃完了,急得不得了……”

  黄蝶娘的放浪形骸得罪了不少人。每次聚会,她才一转身离开,别人便对着她的背后指指点点,揭发她的隐私,连她祖宗三代都不肯放过。

  “哼,父亲是大法官,什么了不起,谁不知道她是黄威廉的私生女,还神气!”

  “黄家靠什么起家的,做房地产的本钱哪里来的?还不是靠她曾祖母躺下来赚的!”

  “喂,听说她生母怎么死的吗?被法术魔死的。黄威廉的母亲会施法术,装鬼弄神吓死了她,”

  “不是自杀的?也有人说现在还住在青山精神病院?”

  没想到身着香奈儿套装,胭脂水粉装扮得体的高薪妇女出口竟然比街口卖菜的婆子好不到哪里去。亏她们还是黄蝶娘的朋友。

  其实她从不讳言自己的过去。读幼稚园时,就有个小男孩迷上她一双又白又靓的膝盖。下课休息时,她去荡秋千,故意把裙子提上来,露出膝头,她知道小男孩躲在树丛后偷看,中学进的是玛利诺女书院,穿着浆过的白校服考钢琴试,黄蝶娘公然在课堂上抽香烟,被修女逮个正着。家里怕她继续作怪下去有碍黄威廉在司法界的前途,赶快把她送到伦敦去学芭蕾,才去不久,半夜翻墙跑到PUB找穿黑皮裤、骑摩托车的摇滚歌手,被开除了。

  “家人对我还不死心,那时爷爷还活着,他异想天开,汇了大笔学费到瑞士去,帮我在Finish School注册,想把我调教成淑女,嫁个欧洲贵族,承袭头衔,变成某某爵士夫人之类的。”

  黄蝶娘没听从爷爷黄理查的安排,跑到伦敦西区前卫戏剧工作坊,学习表演方法立志当女演员。

  “平生无大志,只爱两样东西:做爱和出风头,”

  提到她演戏的威水史,黄蝶娘深邃的眼睛发着光,沉醉在掌声之中。她在伦敦一些小剧场演些西方男人所塑造的中国女人,黄蝶娘口中的“经典之剧”。她一下穿上开叉开到腰部的旗袍戴上大耳环圈表演湾仔吧女苏丝黄,一下拿印花土布围巾往头上一绑,穿上蓝布青花棉袄、黑布鞋,她是赛珍珠小说《大地》里认命的农妇,等待基督福音救赎的羔羊。

  “服装全是我自备,演那个黄脸的农妇,台上的演员比台下观众多。后来我穿上香港做的旗袍演苏丝黄,咦,鬼佬觉得有看头了,第一晚谢幕,我回后台把旗袍两边开叉往上一撕,观众来得更多,连演两季,欲罢不能。”

  她仍沉醉在掌声中。

  我几次想探问她的曾祖母黄得云的故事,苦于插不了嘴。一直到有一晚半夜三更,门铃大作,开门竟是黄蝶娘。她忘了带钥匙,把自己关在门外,找我挤一晚。看她平常慌慌张张老是丢三忘四,有一个跟她同去伦敦学芭蕾的女人告诉我,黄蝶娘创下连续五年“忘记”报所得税的纪录,机场出境时被海关截住不放人,还是靠她大法官老爸动用关系,才除去出入境的黑名单。

  被她打断清梦,本想消遣她两句:热情如火的女郎,全香港有多少单身汉的床空了一半等待她,竟然投宿于我家,未免太反高潮了。猛然记起她刚和她的发型师情人闹翻。据她形容那个澳洲人长了一对漂亮的绿眼睛。黄蝶娘找他为她头发造型,听说发型师有个同性情人,只好耸耸肩打消主意。一晚她搭夜船到愉景湾,坐在敞篷的上层看海上的星星,突然有一颗掉到她眼前,亮了一下,发型师闪着他的绿眼珠坐到她旁边。

  下船后,她跟他回到他海边的家。黄蝶娘享受了半个月的浪漫激情,黄昏一丝不挂的坐在阳台上等她的情人回来。

  可惜这吹海风看星星的良辰美景没能持续下去,发型师的同居人从印度朝圣达赖喇嘛回来,黄蝶娘被抛弃了。她不甘心地跑到威灵顿街的发型屋找他算帐,澳洲人只当是来造发型的客人,把她按到镜子前,气得黄蝶娘大骂狗娘养的。

  我体谅她还没恢复过来,带她到客房,黄蝶娘却随我进主卧室来,挣脱她披挂一身、一手的金项链手镯,在我面前脱衣解带。在她退下超短的黑皮裙之前,我想象她里头一定是穿黑色内衣裤,蕾丝通花胸罩是不衬垫的,我在中环连卡佛百货公司的内衣精品部曾经看上眼、不忍释手的那种,穿上去一定又性感又有情调,平添闺房气氛,自知买回来也缺乏勇气穿上身在丈夫前面晃,摸了半天,也只有忍痛放弃。如果让黄蝶娘知道了,她一定哇哇大嚷,说我这个禁欲的中产阶级的中年女人大不会享受人生,已经无可救药。

  出乎我意料之外的,超短黑皮裙下竟然是烈焰火红的三角裤。我眼前晃过摆花街南唐馆黄得云娼妓的红肚兜。而她的曾孙女穿着妓女的红内裤一脚踩在凳子上,表演似的脱下吊带黑网袜的姿态,令我再也忍不住了:

  “老天,你今晚去了哪里,从湾仔来的?”

  “去喝了两杯酒,半夜来了一伙刚下船的水兵,没心情扮演苏丝黄。”说着,睃了我空了一半的床,“算准你独守空闺,直接闯了来。怎么,老公又飞到哪里了?”

  她把我从床上拖起来,教我一招拴住丈夫的秘诀,说是练会了保证我夫妻鹣鲽情深,让老公除了我,心无旁骛。穿着烈焰火红内衣裤的黄蝶娘,斜侧站在衣镜前摆姿势,膝盖微弯,上半身倾前,脚趾曲起扣住地板,深深吸了一口气。

  “关键是甩手时紧缩肛门、阴部不放,憋气半分钟,再慢慢放松,反覆练习。”

  这运动能锻炼膣部,使--收缩力变强。“像吸盘一样吸住男人,俘虏他,让他跑不掉。”

  黄蝶娘对她曾祖母黄得云的性生活,更有一番见解。她说当年被卖入半掩门当琵琶仔,鸨母调教房中秘术,第一步就是学会用生殖器来运气,在丹田、会阴、命门三个关窍练功夫增加元气。

  一提到黄得云,我睡意全消。

  “本领高强的妓女,床上经验多了,还懂得反过来采阳补阴,使精返为气,本人的Great Grandma一定属于此类。”

  黄蝶娘一副引以为傲之色。

  “没听过‘窄阴术’吧?道家的一个法子,用药物来冲洗女人的膣部,使--变窄,和我刚做的运动有异曲同工之效。”

  窄阴术的创始者是春秋时代的美女夏姬,相传与她有过一夕之欢的男人终生被她俘虏而无怨无悔。连她生产之后,也立刻恢复如处女,三天后又与陈灵公同房。黄蝶娘说。

  “会‘窄阴术’的,还可青春永驻。我看过Great Grandma的照片,掐手指算了半天,照片跟她实际年龄差上一大截——一大截,真是驻颜有术。早年她是万人迷的红牌阿姑,这不出奇,奇的是到了中年,照样不缺男人围着她转,真心情愿的把她看成黄理查,她儿子的姊姊!”

  2

  香港的银行多过米铺。

  根据公元一九七九年的资料统计,持有执照的银行多达一百一十五家。其中殖民地最老牌的汇丰银行,历史最为悠久,远在满清末年便曾经手几笔大宗的政治贷款,至今仍掌握着香港的金融命脉,拥有签发港市的特权。坐落于皇后大道的银行,罗马式建筑雄伟壮丽,除了门口一对上海铸造的铜狮,以及外观的花岗岩,其余建材一律由英国、意大利进口,称得上是一座不折不扣的舶来品。

  最令人赞叹不止的是,银行大堂圆顶的壁画,当年设计师以四万块的威尼斯玻璃,让工人足足花了半年时间才镶嵌完成。我曾经不止一次站在圆顶下,把脖子仰酸了欣赏那辉煌瑰丽的画面,缤纷五彩的希腊众神,突出金光闪烁的太阳神,乘着华丽的马车横过天空,与财富之神互相耀然辉映。圆顶两端镶嵌着东、西银行的发展史,以及商业交通史,使我在陪同丈夫出席银行酒会时可派上用场,充当谈话资料。

  据黄蝶娘得到的内幕消息,大陆文革结束后,香港经济突飞猛进,这栋半个世纪前引领风骚的建筑已经不够急速扩充的银行敷用,即将遭到拆卸重建成摩天大楼的命运。黄蝶娘是从她情人的床上听到这则消息的。她最近两个月来与汇丰银行的一个英国经理打得火热。听她比手画脚的形容,那人是个两百多磅的胖子,一身粉红色的肉,脸像半熟的鸡蛋,脚上穿着长及膝盖的黑色毛袜,也不管三十几度湿热的高温,说是寄宿学校改不掉的习惯,每次还穿着它与黄蝶娘做爱。

  “你没看他完了事,趴在床上哈气,一脸的肉垂挂下来,活像只沙皮狗。”黄蝶娘皱着眉,又加了一句,“当然是最名贵纯种的沙皮狗。”

  虽然尚属初识,承蒙黄蝶娘交浅言深对我推心置腹。她对男人的品味也许不怎么高明,但也似乎不至于到如此饥不择食的地步。想来凭她的出身,不会是为享受英国人的山顶豪华公寓,以及附设的游泳池、网球场、三温暖等设施而献身吧?她是个见过大多世面的女中豪杰。我甚至敢说汇丰银行那艘专供洋经理出海的白色游艇也不见得会让她动心。

  到底这两百磅的肉哪一点吸引了她?答案很快揭晓。

  “奈德是贵族之后。”

  “啊,原来如此,你会先行屈膝礼,再和他上床吗?”

  黄蝶娘狠狠地白了我一眼,对我的粗俗很不屑。我得寸进尺继续挖苦她:

  “莫非你也想效法黛安娜,靠着个人的魅力嫁给王子晋身候门?”

  伦敦圣保罗大教堂的世纪婚礼刚举行不久,香港政府的出版品尽是这一对童话故事里的新人头像。

  “喂,人家可才十九岁喔,又是如假包换的处女,符合英国皇室的要求。还有她低下头,从下面看人的害羞纯情模样,你呀,等下辈子吧!”

  我接着说起丈夫银行的一个大客户,艾默森爵士和他夫人应邀参加了那场世纪婚礼刚回来,前天在一个酒会上听他们提起。

  黄蝶娘的眼睛闪亮了,她半信半疑的神色使我抬起下巴,更是振振有词:

  “对,艾默森先生出身苏格兰古老的贵族家庭,他夫人说查尔斯王子从她身边走过,虽然全副军装,人看上去很单薄,两只招风耳最突出。艾默森先生也附和,她说王子和五呎十时高的新娘走在一起,好像缺乏英挺的气度。可能因为夫人是美国人,才敢形容得这么直率。”

  “啊,那些美国人……”

  黄蝶娘噘唇转舌,好像嘴里含了粒小石子,模仿情人奈德的语气,嘲笑美国人的粗鄙无文,否定了艾默森夫人的观察。她炫耀他贵族情人的辉煌家世。

  “奈德在上海静安路的文物商店,看到一批外销瓷,瓷盘当中印着他们艾肯斯家族的盾牌徽志,够伟大吧!十八、十九世纪的英国贵族家庭,流行从中国订购整套餐具,按照绘好的图案来烧……这些瓷器现在成了古董。”

  “姆,既然是外销瓷,怎会留在上海?一百年后给人家当古董卖给外宾?”

  黄蝶娘不理会我的疑问。她卖弄地大谈英国门户森严,阶级观念深重,晋身贵族除了靠血统门第世袭,另一个途径是武士捍卫国家,作战立了大功,受皇家诰封。奈德·艾肯斯的祖先是位善骑射、善比武的骁勇武士,在一次战争中退敌有功,受封为贵族。后代子孙几百年来一直住在自己的领地,保留贵族称号。巨大的府邸有罗马式的回廊、喷泉、花亭,他的父祖在庄园养鹰,喂狗,放马,猎狐,消磨时日。

  “你知道吧,贵族是不作兴有职业的!”

  黄蝶娘说奈德到东方来找寻传统中的梦幻,他在汇丰银行的信用卡部挂个经理之名,其实他的计划是完成一部东南亚自然植物史。

  “我是他的梦幻。”黄蝶娘双手抱胸,大言不惭地,“奈德当然是为了认识我而到东方来的。”

  艾肯斯夫人,奈德的母亲,她鼻子长长的,腰杆挺直僵硬,是位典型的贵族仕女,对于整洁和秩序,却有一种近乎病态的狂热。她甚至会不留情面地板起面孔命令管家戴上白手套,跟在清洁女仆后面,检查她擦拭过的家具、壁炉是否有掸得不够彻底的灰尘。她从小训练奈德控制感情,谨守礼仪,按照规定的时间进餐,散步,喝下午茶,祈祷,上床。

  “奈德陪他母亲出门,推门,拉椅子。一见她把香烟装上象牙烟嘴,当然立即开打火机为她点燃。”黄蝶娘抱着肚子笑,“最有趣的是走在路上,艾肯斯夫人命令儿子走在靠车道的一边,以防泥浆溅了她。他的眼睛不准离开她,必须随时防备有任何不测。可怜的奈德,小时候一听母亲唤他,以为又闯了祸,吓得躲到柱子后面……”

  一个季节两次,艾肯斯夫妇在伦敦郊外的宅邸宴请宾客,艾肯斯夫人亲自指挥佣仆装饰餐桌,擦亮银器,点缀屏风,一切按照她的要求安排就绪后,她换上银灰闪光的丝缎礼服,裙子长长地拖到地毯上,戴着珍珠串成的发冠,姿势优雅地摇着象牙扇,矜持而和善地与宾客周旋,她看来雍容而闲散,与平时判若两人。一等宴会结束,在门口送走最后一对客人,艾肯斯夫人立刻收敛她应酬了一晚的表情,卸下与丈夫和睦相亲的姿样,别过头去,相互各不理睬,上楼回到各自的卧房。第二天晚餐,夫妻各据餐厅的一端,遥遥相对,家中又恢复了冰冷的气氛。

  奈德恨透了父母亲的虚伪。为了逃离冰冷的家,他终日流连伦敦植物园的温室,挺立如塔的大王椰子、奇形怪状的仙人掌、狭长的大叶子斜斜披垂的芭蕉,总是给他无限逻思,他向往阳光灿烂、奇花异草终年盛开繁茂的热带。

  他最大的向往是当个漫游者。多年来他足迹遍至东南亚各个小国,其中不乏令他难忘的经验。柬埔寨的安哥窟,被丛林荆棘掩埋千年之后,重见天日出土,奈德赤足登上通往神庙的石阶,月光下一级级往上走,使他禁不住双手合掌膜拜起异教徒的神祇。为了采集热带高山植物做标本,奈德爬上菲律宾人迹罕至的偏远山区,下山后才听说那儿是凶悍出名的食人族聚居的大本营。

  黄蝶娘喋喋不休他说着奈德的身世过往,我的脑中不断浮现传说中另一个背景酷似,喜爱采集热带植物做标本的英国人——西恩·修洛。所不同的是他早生了半个世纪,他的母亲修洛夫人是个典型的维多利亚时代仕女,对秩序、道德以及节制克己的美德更是加倍的执着。西恩·修洛也是为了逃离他那个只有更冰冷、更伪善的家而展开了他的东方漫游。他也曾经任职于汇丰银行,与黄蝶娘的曾祖母黄得云有过一段千丝万缕的牵扯。

  历史显然在黄家头尾这两个女人身上重演。不过,由于爱屋及乌,加上年代久远,距离造成了美感。在我眼中的西恩·修洛,外形上绝对不像黄蝶娘口中的奈德·艾肯斯,除了其貌不扬之外,还那么不堪。然而,也因为上述的原因,对西恩·修洛内心世界的捕捉,也相对的难以掌握。

  的确,西恩·修洛是个不可捉摸、莫测高深的英国绅士。

  3

  公元一九一八年,欧洲第一次世界大战己近尾声。上半年结算完成后,香港汇丰银行这栋白色古希腊的建筑,从科林式的圆柱后传出高层经理人事变动的消息。贷款部的经理康奈利先生在服务银行十二年之后,即将离职回返英伦,接他职位的是从吉隆坡转调来的西恩·修治。传闻这位至今仍然独身的英国绅士是马来亚人崇拜得像神的安东尼·保罗·修洛爵士的后代。

  大英帝国的东南亚殖民计划中,本来对炎热潮湿、榛莽丛生的马来亚兴趣缺乏。殖民者把眼光放在盛产香料的印尼群岛,以及暹罗、柬埔寨等土地肥沃,历史悠久的王国。为了控制马六甲海峡的海军和商业地区,才可有可无的占领了马来亚。十九世纪下半叶,英国商人在当地开采锡矿生财,又有安东尼·保罗·修洛爵士东探勘出马来亚的季候生态颇为近似巴西的热带雨林,于是从伦敦的皇家克佐植物园温室将巴西的橡胶树这种热带植物移栽马来亚,结果试种成功,时为公元一八七七年。从橡胶割下的乳液可以制造汽车轮胎,安东尼·保罗·修洛爵士为马来人创造生机,而英国殖民者则大获其利。

  究竟西恩·修洛是否与修洛爵士有血缘关系?几年前,西恩乘坐“约克郡”轮船抵达槟榔屿,人尚未下船,吉隆坡的土王贵族便争相盛传修洛爵士的后人为了承继马来亚橡胶园的权益而来了。传说他神出鬼没,足迹遍至马来亚各个角落,住过沙劳越部落传统的长屋,远涉沙巴,深入木鲁特族的聚居之地,对这遍植橡胶的地块了如指掌。土王贵族们猜测,西恩·修洛以任职英资银行为掩护,实际上是为照顾修洛家族庞大的利益而来。

  与西恩·修洛有过交往的,都觉得这个英国人莫测高深。他在吉隆坡离群索居,独来独往的生活方式,也引起了同事间的好奇与猜疑。他孤独地住在丛林深处一栋红瓦绿墙的大房子,前面有一个宽阔的大阳台。屋子里遮阳的百叶窗终年半闭,透着神秘。偶尔在休假周末,他会被看到瘦高的身子,穿着剪裁合身的浅灰色猎装,戴着一顶巴拿马草帽,装扮得像个出游打猎的英国绅士。

  西恩·修洛并不是去猎取奔窜山野的珍奇异兽,切下头来制成标本,挂满了一屋子。据说他的兴趣是植物,深入热带雨林采集丛林高山稀珍的奇花异木,把稀罕珍品寄给伦敦皇家克佐植物园,以供研究。当年安东尼·保罗·修洛爵士的橡胶树就是从这个植物园的温室移栽到马来亚的。两个姓修洛的英国人,也许不仅仅是一种巧合吧?

  我认为西恩·修洛是为了探查香港的草木花卉而申请转调的,我翻阅过一本《香港植物志》,作者是乔治·班逊姆,一共搜集香港所产的花木名目一千零五十六种,西恩极可能受这本植物志的影响,对岛上草木种类的分布产生兴趣,而来一探究竟的。

  “按照地理位置,香港是中国大陆的终点,同时又是南方热带的地点,”班逊姆在序言上写道,“香港所产的植物,可以北至西伯利亚南部,南至非洲南美洲都可找到它们的族类。至于近处的印度、南洋、日本的植物与香港关系的密切,自不待言。”

  黄蝶娘对我的推断大大地不以为然,她斩钉截铁地宣称:

  “西恩·修洛是为我Great Grandma而来,他被邀到黄家中过中秋,从此对她念念不忘。”

  而无意之间撮合两人的,竟然会是渣丁洋行的买办王钦山,他曾经陪同洋行大班马臣士先生出席汇丰银行为西恩·修洛举行的迎新酒会,眼见应邀而来的宾客,不论华洋,争先恐后上前自我介绍攀交情,惟恐巴结不上这位新到的财神爷。王钦山立在一旁,并不加入众星拱月的行列。他托了托玳瑁框的眼镜,小眼珠在镜片后打转,心中盘算如何抢在众人之先笼络这新来乍到的洋经理。王钦山正计划插手黄金投机买卖,需要借重银行洋人的职位收取国际金价起落的情报,相互配合炒卖获利。

  第一次世界大战拖垮了大英帝国的经济,曾经操纵世界货币汇率涨落的英格兰银行已然雄风不再,英镑牌价日日贬跌,黄金价格却节节上升,与英镑挂钩的港市无形之中低贬。王钦山眼见港府当局对经营金银买卖的炒家只按照牌照费收入,并不加以制止,他认定此时是买空卖空,便于投机的好时机。

  他听说上环一家钱庄的老板串通渣打银行的洋经理,互相勾搭炒卖黄金,市市获利,捞得钵满盘满,最近在坚尼地道购入一块地皮,预备大兴土木盖一栋堂皇的府第,与大富豪何东先生在西摩道的“红屋”别苗头。王钦山早已有意在半山区觅地建筑一栋依山面海的花园洋房,他的愿望还得靠这位刚上任的洋经理来促成。酒会上王钦山一旁冷眼旁观。他打听出西恩·修洛对随侍一旁的华人秘书颇为倚重,一遇有交际场合,苏秘书必是如影随行,似乎视新任上司为奇货可居,防护得滴水不漏。

  王钦山决定先从这潮州人下手。趁中秋将到,拎了篮刚下船的天津鸭梨、两盒苏州月饼登门拜访洋人的亲信。头秃了大半,食指戴了只足足有三时长的赤金戒指的苏秘书,老远笑脸相迎,对渣丁洋行买办纡尊降贵来访直嚷承受不起。

  王钦山何等人物,一见苏秘书卑恭中掩藏不住一副挟洋自重的嘴脸,有点后悔亲自出马折了身价,让这小秘书与自己平起平坐,失了身份。然而炒卖黄金非同小可,顷刻间可富如王公,转眼也可以倾家荡产。除了运气,就看搭档的洋人是否可靠,万一被出卖,虚做电讯情报,国际金价已跌,仍然买好,不只赔尽先前所获,为补贴损失,脱身后可能一无所有。他此行的目的是旁敲侧击,打探西恩·修洛的人品个性。

  苏秘书毕竟矜持不住,也不无卖弄之意,等不及客人开腔,用他不咸不淡的广府话谈到他的新上司。

  “真真怪人一个,修洛先生跟以前几任经理很不一样。他们一到香港来,就让我带去参观古迹胜迹,像宋王台、望夫石啦,还有屯门的杯渡禅师石像、青山禅院等等……”

  “哦,这位修洛先生有其他兴趣?”

  “他一来,就找植物园。可怜我从来没有听过香港有一个植物园。”

  “是有的。在花园道的上头,不怪你苏秘书不知道,这植物园是不对一般华人开放的,听说只有一次例外,何东先生大病刚好,获得园林官特别许可,乘轿子进去植物园晒太阳……”

  “还是王老见多识广,原来不让我们进去的……”

  两人同时静默了下来。王钦山把玩手中晶莹碧绿的翡翠鼻壶,还是苏秘书打破沉默:

  “修洛先生说要看‘真正’的香港,对我们盂兰节设坛建醮,烧衣放食兴趣大得很,一听说潮州人演神功戏,非要我带他去看不可……昨天一早起身陪他过海到九龙城吃早茶,看茶客遛鸟……咳,简直怪人一个……”

  王钦山打听出西恩·修洛未带家眷,暂时下榻雪厂街和德辅道口的英皇爱德华酒店套房,说是非得等山顶那栋洋楼重新装修到合他心意才肯迁人。苏秘书说他的上司打算把屋子外观漆成蓝色,取名为“蓝屋”。

  “银行来来去去伺候了多少任经理,这般阴精麻烦的,总算第一次碰到……”

  “可不是吗,鬼佬一个人一个脾气……”

  王钦山表示同情。

  既然西恩·修洛孤家寡人一个,又是口口声声要看真正的香港,他灵机一动,何不干脆请英国人入境随俗,共度中秋节。他想到黄得云的贴身侍女霞女,做得一手精美地道的顺德小菜,借她到家里来做一桌酒菜,黄得云没有不答应的。自从那次他到“利源押”查阅帐目,发现黄得云识高胆大,冒着风险胆敢收进一批清宫流散出来的珍宝赃物,从此对她另眼相待,渐渐将经营当铺的重任交付于她;又一手提拔她儿子黄理查,让他从皇仁中学一毕业,就安排到渣丁洋行为马臣士大班效命,黄得云为报答王钦山,每次他上门,一定让她的贴身侍女霞女亲自下厨,烧制几道可口精致的顺德小菜来招待他。

  黄蝶娘神秘兮兮地告诉我,霞女自称是顺德人,其实来自番禹,她小时候还见过这女佣,传说她具有通灵的本领,能够在幽冥地府来去自如。我禁不住好奇追问黄蝶娘,没料她一反常态地守口如瓶,故意岔开话题:

  “那时我Great Grandma刚搬了新家,般含道的一栋小楼房,屋后还有个精雅的小花园,适合黄香赏月,结果就在黄家设宴款待英国人。”

  苏秘书对中秋过节的邀请,却是急得搔搔他己然光秃的头皮:

  “唉呀,王老,这可给我出难题了。您替我想想,银行每天接到多少请帖,少说也有厚厚一大叠,认真应酬起来,到明年冬至都应酬不完,南北行大商家的鱼翅席不知摆了多少晚了,到现在还轮不到呢……”

  王买办拿起翡翠鼻烟壶,狠狠吸了一下,先打了两个喷嚏,才不慌不忙他说:

  “那天香港会所的酒会,我也在场,赶着搭夜船到无锡收一笔账,也没多留。我们洋行的大班说过两天约修洛先生吃午饭,让我们多多认识认识……”

  苏秘书很注意地听着。

  “我是听你说修洛先生只身在外,请他到家里来过个中秋节,尽尽地主之谊罢了,如果苏秘书要陪家人团圆过节,我也不敢勉强……”

  4

  苏秘书还是来了。中秋节那晚,一进黄家,用戴金戒指的那只手把黄理查拉到一旁,有点讪讪的:

  “修洛先生不放过我,非得陪他来不可……”

  “太客气了,苏先生,平常想请您都请不到哩!”

  为了礼貌,王钦山持着请帖,亲自邀请洋行大班马臣士先生,他明知大班夫妇殖民地住久了,讲究论资排辈,阶级观念深重,不肯轻易接受邀约。果真马臣士大班瞥了一眼请帖,随手一摆,只说:

  “心领了。让修洛先生去吃月饼赏月,他孤家寡人一个,又是第一个中秋,我会鼓励他赴约的,你放心!”

  黄家为了接待贵客、上下着实忙碌了一番。去年重阳过后,黄得云母子搬出上环文咸东街堡垒似的“利源押”后院,在般含道找到了属于他们母子的第一个家。两层红砖砌的小楼房,镶着刻花彩色玻璃的前门对着马路,大厅铺着方形红砖,楼梯上去是三间卧房。楼房后小小的花园算得上精雅,周围遍植山茶、桂花、桅子、茉莉等四季花树,井旁棚架爬满了紫藤;依墙而建的一座半亭前,还种了两棵荔枝。花园依山而建,从下面往上看,直削的山壁上,围着绿色的琉璃栏杆,有如悬吊在半空中。当初黄得云就是看上这个小园才决定把家安置在这里。

  搬入后有很长的一段时间,黄得云的行为却十分异常。她看起来魂不守舍,经常被看到身穿深色的衣服,默默坐在半亭,眉头深锁,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似是陷入一种深沉的恐惧,不时双脚猛跺,想要甩掉纠缠她的无限悔恨似的。不止一次,她惊跳起来,仿如看到什么恐怖的影像,双手紧紧攒在胸前,肩膀悚悚颤抖,好半天还心犹余悸。就这样,坐到天黑,孤伶伶一个。黄家上下没有人有胆子上来惊动她,新来的仆佣们躲在门后,拼凑他们听到的风声,把女主人异于常人的举动和山脚下文咸东街“利源押”附近的街坊对王福下落不明神秘失踪的传闻联想在一起。

  这个胖得像一座肉山的王福,本是王钦山买办的心腹,被派来掌管“利源押”当铺。黄得云为了效法十一姑,稳坐那张气派的雕花太师椅,幕后操纵当楼,不惜拿自己一身白皮肉来做交换,忍受王福那肉山在床上的种种奇痹,夜里当押后院传出时断时续的呻吟,把路过的行人听得头皮发怵,拔脚就跑。然后有一夜,呻吟声停止了,王福也奇异地失踪了。

  黄得云还是到她新家屋后的小园独坐,摒弃佣仆不让人服侍,她的贴身侍女霞女只好从二楼的窗口看下来——她常是这么远远地陪伴她的女主人,目不转睛地守候着她,准备一旦有意外发生,她将毫不犹豫地跳下窗去抢救。又是一个枯守静候的漫长午后,霞女从盖过眼睛虚笼笼的刘海后边窥伺着半亭的动静。奇迹发生了,她看到黄得云正弯下腰,拾起被风吹落的一朵黄色小花,轻轻拂去尘土凑近鼻子闻着花香,然后身子微偏,把小黄花插在发髻上,又细细地抚平了膝上的罗裙。呵,她的被恶鬼缠魇,勾走魂魄的女主人终于回过神了!霞女双手合十感谢上苍,赶忙下楼递茶拿扇上前侍候。

  西恩·修洛来家作客,黄得云早已恢复常态。她亲自招待,向贵客展示她的新家。英国人浏览客厅的摆设,很欣赏墙上镂空采光的花窗所造成的空间感,对一屋子的紫檀、黄花梨木家具尤其赞口不绝。为了布置新家,黄得云从“利源押”过期不赎的硬木家具精挑细选,找来做工精细讲究的成套太师椅、茶几,配上云石屏风,把屋里上下布置得古色古香。王钦山买办第一次上门作客,一进客厅,即有一种似曾相识之感。他摸着刚剪的西装头,寻思了半天,才琢磨出黄家这一堂椅凳橱柜原来是属于黄泥涌朱进士的。朱家败落之前,他曾经到进士府造访,难怪看着眼熟。

  王钦山心中暗叹黄得云这女人的好眼力。也真难为她,当铺库房堆积的家具中,她独独挑出这成套紫檀束腰带托泥圈椅,线条优雅简洁,还真的是明朝的古董,一件四面牙条有双风朝阳纹浮雕的方桌,配上瓷面圆凳,居然出色脱俗;还有墙角黄花梨的三足香几,品字栏杆摆古董的架格,若不仔细近看,还真看不出拼凑的痕迹,不像一切用现成的。王钦山感叹了。

  宴席上,黄得云亲自下座作陪。她银红丝织的短祆在灯光下微微闪光,衣服收腰窄身,下角裁成圆摆,是时兴的款式,袖子却短而宽,镶滚着西洋的白花边,映得她半截手臂更为白皙。觥筹交错中,她不止一次起身,轻扶罗袖用公筷为英国人布菜,客人似乎很欣赏炒牛奶、炊风鳝、野鸡卷几个顺德小菜。上甜点之前来了一道汤,黄得云趋身向前,把西恩·修洛的汤碗加满,客人注意到她领口边那只黄翅粉蝶已经停栖了足足一个晚上,并不因她衣袖牵动而振翅飞走。他哪里知道它是个纽结,出自霞女一双巧手,用黄丝线打出来的蝴蝶结。

  吃罢晚饭,黄得云把客人让到屋后小而精雅的花园赏月。紫藤花架下的圆桌,摆着王钦山捎来的苏式月饼和天津鸭梨。黄得云亲自取来一段莞香木,置于博山炉。依照她小时候家乡中秋薰月的风俗,在炉下的盘子盛水,焚烧芜香,让香气散发,在月光里氤氲一片。西墙下的昙花,趁着月色争相绽放,月光下美得很不真实。黄得云想起多年前的那个夜晚,十一姑还在世,“公兴押”的东主黎健命男仆把天井盛开的昙花搬入大厅,给行动不便的十一姑欣赏,可惜老太太只茫然的睁着眼,视而不见。“公兴押”结束营业,疯瘫的东主躺在担架上,被抬到新界元朗去投靠他也是开当铺的伯父,黄得云曾经忘情的动手,去拉病人的帽子,含泪他说她帮东主看守这当铺,等他康复回来接管。

  黄得云凄眯着眼,对着月光下盛开的昙花怀想往事,如梦似幻,她怀疑那一切曾经发生过。

  5

  黄蝶娘口无遮拦的嚷嚷,她的曾祖母黄得云就为了一次洗澡,开始与西恩·修洛纠缠不清的。

  香港四周被咸咸的海水团团包围,岛上居民食用的淡水全靠老天矜怜。每年夏天季候风吹起,大雨滂沱,岛上几个水塘贮存雨水,那年居民便无缺水之苦。若遇天公不作美,天旱不雨,水塘贮水不足,便闹水荒,水务局按照严重的程度来制水。

  没想到我旅居香江的第一年,居然碰到了水务局的制水。香港政府与中国当局达成协议,在深圳铺设大水管输送东江河水,过滤干净后送到香港,这是八十年代以后的事。

  制水前半个月,电视、电台、报纸争相报导,指出这是水务局三级制水中的第一级,即是在规定的时间内,每天供应食水四个小时。未曾经历过制水的我,如临大敌,让菲佣买回大大小小的水桶,摆满了厨房、浴室,以备储水。

  制水那天,我站在半山家中阳台,眺望维多利亚海港在白花花的烈日下蒸煮着,咸咸的海水很快被煮成盐了。我干涸欲死,被围困在四面海水的孤岛,无路可出。

  制水期间,黄蝶娘经常在黄昏的时刻到中环文华酒店大堂晃来转去,要不然就到酒吧点上一杯白酒,在吧台前耗上半个晚上,忍受“欢乐时光”的四个洋人乐队拉那些不忍卒听的华尔兹舞曲。

  我笑着问她可是去酒店拉客?

  黄蝶娘正经八百的点头。

  “我是未雨绸缪,来钓套房的贵宾。老天再不下雨,你等着瞧吧,很快宣布第二级制水了。十六年前那次大旱,四天才来一次水,每次供水四个小时,我可受够了!三十几度大热天,愈缺水人愈出汗,皮肤结了粒粒白色的盐,你说有多难受就有多难受!”

  公元一九六三年那次大旱,人人为水奔走,无心工作。为了争水,纠纷频生,血案命案暴增,社会秩序大乱。黄蝶娘把脑筋转到五星级大酒店的洗手间,拎了一包换洗的衣物,趁递手中的女服务生换班的空隙,潜进女厕所洗澡。

  “大酒店不制水的,乱洗一通,赶紧夺门而出,做贼一样。那时年纪轻,现在可不愿这么刻苦了。我计划呀,躺在套房浴缸,天天享受泡沫澡,让你们又嫉妒又羡慕……”

  以后进出五星级酒店的洗手间,我的眼睛很自然的打量里头的设施,想象当年黄蝶娘如何在这里冲凉洗澡,外头这间扑粉室,沙发杂志梳妆台一应俱全,像个舒适的起居室,可供黄蝶娘当更衣室。脱下衣物后,黄蝶娘只能站在里间的洗手台前举水往身上冲洗,弄得一地的水。拿布置豪华的女厕充当澡房实在诸多不便,难怪黄蝶娘改弦易辙,去钓酒店的住客以便登堂入室,享用浴缸。

  我想到公元一九一九年那次香港的大旱灾。清明过后,一反常态整个夏天滴雨不落,港、九六个水塘有五个已经干涸见底,水务局逼不得已,实施二级制水,每天供应两个小时的水停止了,居民要到街上的水喉去接水食用。天还未亮,街头水喉前摆满了水桶,一条蛇似的蜿蜒了过去,家家守住水桶等候水务局派专人来,打开水喉供水。原本和睦的邻居,为了多争一桶水而吵得面红耳赤,甚至动粗打架,必须出动警察来维持秩序。

  黄得云在般含道的新居,因地势高,水压不足,平常得用电力抽水,引水上山。一开始实施二级制水后,黄家得出动所有佣仆,上街挑水,连力气弱小的老女佣也不能例外,又是一个烈日炎炎的午后,黄得云午睡刚醒,无情无绪地倚靠在酸枝罗汉床上,无线电的播音员以干燥金属似的声音重复报导水务局长早上的发言:

  旱象若不见好转,水务局不日将采取第三级制水措施。这项香港开埠以来从未施行过的制水方案,将在港、九横街安置一条长水管,管上装置水龙头,每户限制取水二桶,供煮食之用,警察将在一旁监视不得多取一滴。至于洗衣服所需之水,居民上山到山涧汲取自行解决。

  播音员干燥的声音听得黄得云口干唇燥,她使劲地摇着手中的葵扇,想要扇灭心中那点热火。她认真地考虑是否接受西恩·修洛的邀请。英国人请她随时可到英皇爱德华大酒店,他下榻的顶楼套房的浴室去洗澡。

  他说水务局再限三级制水,也不敢停掉总督府以及港、九几家英国旅客下榻的酒店自来水管。只要黄得云愿意,英国人露出洁白的牙齿,带着毫无邪念完全真诚的善意提出他的邀请。黄得云想到西恩那瘦高而微驼的坐姿,这个比自己年轻了好几岁的英国男人。

  第一次他到黄家来做客,戴礼帽,衣饰得体,宴席上十分沉默。黄得云以为英国人到华人家中做客,不肯轻易开腔,惟恐有失身份,后来有了来往。才发现他拘谨自制,控制自己的感情,也不善于辞令。不过也有语出惊人的时刻,会用一些别出心裁的譬喻,比如王钦山买办说起汇丰银行新近设立的保险箱是一项便民措施,他形容被带进一个铜墙铁壁的秘室,四周固若金汤,从下到上全是密封的铁柜,每一个方格上有号码,供顾客租用贮存贵重物品。

  “就像你们中药店的药柜。”西恩做了个比喻,为一脸困惑的黄得云说明,“对,就像中药店的药柜,密密麻麻一格格,每一个抽屉上写有一味草药,我说的没错吧?保险箱写有号码,用你专有的钥匙才打得开,抽出一个长长的、四乘六时的铁盒子,把贵重的物品放进去再锁上,从头到尾都是你一个人在秘室,绝对保密安全!”

  黄得云听得有点心动。她那只藏匿在最隐秘角落的黑漆描金凤皮盒,里头所盛放的已经从早年在摆花街南唐馆为妓时,向恩客“斩白水”攒下的金钗玉翠,换成一叠叠贷款人盖上手印的借据,其中包括“利源押”银码大宗的当票,她瞒着王钦山买办的私底下交易,搬家时一起带来的,正需要觅一处铜墙铁壁严加存放秘藏,汇丰银行的保险箱似乎是个好主意。哪天私下找机会请西恩帮她安排,当着王买办当然不能透露半点风声,脸上依旧若无其事似的,说些无关紧要的应酬话。

  那皮盒里的一叠借据、当票可真得之不易,是她披盔戴甲冲锋陷阵吃了多少苦才换来的。她一个女人,拖了个不黄不白的私生子,寄人篱下孤立无援,要不是进了当铺当十一姑的伴读,有幸受到她的潜移默化学生意,她黄得云今天也大不了是在大埔罐头工厂的车间当女工,坐在工作台上手脚像车轮一样同时运作,稍一走神不小心,被机器轧断手指头都有可能。若是她不愿意一辈子与铝皮为伍,其他的出路不外乎到鼓油工厂洗黄豆,或皮草工厂泡牛皮,光是那股冲天的臭气就够她受的。

  她力争上游。在男人的眼中,她的惟一资源就是她的姿色,她颊边的那一颗美人痣。为了生存,她黄得云什么事没做过,被王福那两百斤重的肉山没日没夜压在下面,弄得她五痨七伤,全身上下没剩一块好皮肉。再不抽身,她连命都没有了。黄得云想方设法摆脱那只肥猪,苦于逮不到机会,一直到年初香港百姓抢米,一日之间米价上涨几回,她才说服王福,把他推上西贡来的运米船,怂恿他学文咸西街的米行元成丰、乾泰隆、兆丰行的老板,到中南半岛盛产稻米的城市打探门路,自己设点在当地开设机器碾米厂,把碾好的白米运回香港,囤于货仓,便可操纵米价,赚得钵满盘满。

  王福果然中计,上船后,至今一去不回。“利源押”当铺附近的街坊,对王福的神秘失踪下落不明议论纷纷,黄得云带着儿子理查仓促撤离当铺后院,也引来种种至今仍未停息的传闻。

  一想到从前当铺四周的街坊邻居,黄得云便恨得咬牙切齿,骂他们一个个都是忘恩负义的衰鬼。她借钱给义兴隆杂货店的老板济急,当初是存好心相助,还钱是付了利息,她也照收不误。黄得云有闲钱出借的消息传了开来,到后来文咸东、西街花纱布匹行、面粉坊、药材店……等的老板一遇周转不灵,都纷纷找上她调头寸,黄得云尝到高利息的甜头,瞒着王福小往大来,挪用利源押当铺的当银放款收利,到后来简直像经营了一家小型的地下钱庄,用钱滚钱,愈做愈大。

  她与街坊交恶,邻居公然对她恶言相向,是因为黄得云向义兴隆的可怜的老板逼债。这家杂货店的老板坐火车到深圳采购蚝油、云片糕等土产,回程被土匪误认为是南北行的股东之一大商家的少东,绑票关到地牢半个月,后来发现绑错了对象,就把他丢在地洞内弃之而去。可怜这小老板给打猎的猎户救了出来,在山里匍匐了十多大,带了一身伤回到家已是不成人形,采购的土产也不知去向。黄得云第一个赶去逼债,她直闯进屋,对着躺在床上、惊吓过度终至失语痴呆的病人声明放利的钱是她一分一厘辛辛苦苦的攒下来的,其间辛酸委屈外人难以体会,说着说着还泪汪汪的。一看小老板没有复元的迹象,黄得云命令当铺的杂役亚辉去搬杂货店的货物抵债,惊动了左邻右舍,引起街坊义愤,大骂黄得云是只吸血的黑蜘蛛。

  “你这女人也够狠的,就是不念他是你的邻居,也看在他穷到一家八口一张床了,还苦苦相逼不放!”

  黄得云自己对人说是看不得这些帮凶讨嫌的嘴脸,才起了撤离当铺不愿物以类聚的念头,到般含道自立门户去。每晚路过“利源押”后院的夜行人可不这么以为。黄得云逼债未果以后连续好几天,从当铺后院传出的呻吟声转至凄厉,渐渐到不忍卒听的地步,夜归人必须双手掩耳急步而过。然后,突然有一个夜晚,当铺四周静悄悄的,寂静无声,使得行人以为走错了路。黄得云母子就在这时候匆匆搬离当铺后院,而王福也自此不曾再露面。

  “你心志高,一步步往枝头上走,大家姐,这是命中注定的!”

  搬家那天,黄得云从山脚下沿着石阶梯,一级级往半山般含道新家爬,耳边响起周嫂的这句话,猛然记起济公圣庙水月宫前那个摆摊算命的震大雷相士。他看她印堂平阔,眉精眼企,为白手兴家之相。最后断她:女生男命,终是不同凡响。

  6

  到了八月底,公元一九一九年那场前不曾见的大旱仍未见好转,水利局第三级制水似乎势在必行。又是一个燠热无风的夜晚,西恩·修洛造访黄家,谈及汇丰银行对外贷款的手续,黄得云强迫自己专心去听,心中却考虑如何启齿,接受英国人的建议,到他下榻的英皇大酒店痛痛快快地洗个澡,她再也忍受不了一身的汗味。她推敲着不是很熟练的英语,正为不知如何措辞而发愁。

  感觉到黄得云注视的眼光,西恩躲闪地垂下眼睑,轻轻地摇晃双手握住的白兰地酒杯,半晌才举杯抿了一小口,舐舐酒湿的双唇,又怕冷落了一旁的黄得云,抬起眼睛,朝她笑笑,笑出一脸忧郁的皱纹。借着酒精,西恩慢慢松弛下来,中分的头发再也不那么一丝不苟了,甚至没有缘由的乱了起来,而黄得云并没见他伸手去拨动它。西恩·修洛从一个望之俨然的银行家变成一个自我放逐的漂泊者。

  就是这一头弄乱了的鬈发,吸引了黄得云,使她有股冲动,想上去把西恩拥到自己的胸怀。我也同意黄蝶娘的推断,听她柔情脉脉地诉说着,令我发现了黄蝶娘温馨柔软的一面。

  那晚西恩告辞时,把房间号码告诉黄得云。

  “必须麻烦修洛先生下楼来带。”

  “为什么?”

  “大酒店的规矩不准华人踏足一步,特别是女人。修洛先生来香港不久,难怪您不知道……”

  英国人用手掌下端敲了一下额头,为自己的粗心而道歉,约好时间在酒店大堂见面。黄得云如约而来,身后跟着她的贴身侍女霞女,拎了一包女主人换洗的衣物。转过中环雪厂街角,黄得云记起英国人告诉过她,抵达香港那天,从皇后码头下船,没想到会遇到罢工,帮他拎行李的苦力,扛到半路突然听到工会吹笛子下令罢工,苦力把他的行李丢在路上,人跑了,只好自己拖到酒店,黄得云想象一个头戴帽子,手持拐杖的西装绅士弯腰拖着皮箱行李的狼狈模样,不禁掩嘴笑了起来。

  平日酒店门口守卫的印度门房,开了小差不知去向。霞女战战兢兢躲在女主人身后,三步井做两步拾级而上,推门进去。大堂的大理石拼着漂亮的几何图案,光亮得可鉴人影。霞女蜷曲起脚趾,生怕滑跤了,举步艰难。黄得云也为酒店的堂皇气派所慑住,幸亏西恩适时地从一盆怒放的苍兰后出现,把她们带到电梯去。霞女一见那自动打开的电梯,像见到鬼似的,把包袱往女主人怀里一塞,转身便跑。黄得云强作镇定,为婢女的失态而道歉,跟着上了楼,照着指示走进浴室。

  关上门,黄得云打量里头的陈设,乳白色半圆形的搪瓷缸汪着一潭水,这就是抽水马桶吧,上面还有个半圆形的盖子。王钦山买办曾经当笑话说他带了个同乡上华商总会的厕所,那乡下人一进去跪下身来,把抽水马桶当洗面盆趴下去洗脸。缺水干旱期间听到这则笑话,黄得云却笑不出来。

  浴室另一头沿着白瓷砖墙下,有个贝壳型的浴缸,里头汪着半缸的水,似乎英国人未雨绸缪,担心万一酒店也制水,让黄得云白跑一趟败兴而归,预先替她留的水。多么细心体贴的男人!黄得云心暖暖的,一层层脱下衣服,连护卫肚腹的肚兜也解开了。她长长的吐了一口气,仿如卸下扛在肩头的重负,缴了械似的轻松,跨入温度适中的水躺了下来,让柔软的水一寸寸淹没她的肌肤。

  那仿如是一种躺在男人温柔的臂弯,久违了的感觉。黄得云闭上眼睛,每一根筋骨、每一个关节都松弛了下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觉得应该起身了。打开浴室的门,原以为英国人不在房间,一见到西恩立在窗前的背影,她心一惊,下意识的举起双手掩住脸。脸上的胭脂水粉一定给洗澡的水蒸气弄糊了,她不能抬着这张脂粉半褪的脸去面对这男人的。黄得云遮着脸退回浴室,找寻消失在腾腾雾气中的镜子,抓过毛巾使劲地拭去水汽,镜子里映现了她需要补妆的面目。黄得云拿起眉笔,对住镜子里的自己,端详眼尾若隐若现的鱼尾纹。她不想补妆了,再涂上一层厚粉,只会使鱼尾纹愈清晰可见。念头一转,迅速地卸去脸上的残妆。

  她要以一个全新的面目出现在英国人西恩·修洛面前。

  西恩·修洛递给她一杯柠檬汁,无法不望着这刚出浴的女人。

  “下个月浅水湾酒店开幕宴会,不知道有没有荣幸邀请你当我女伴?”

  话一出口,立即后悔不迭。

  虽是新来不久,从他推辞不掉的应酬中,西恩已嗅出香港的英国人,不论礼仪举止、生活方式仍然停留在维多利亚时代,尽管第一次世界大战已经结束了,他们当中也有亲友应征召去作战,接到家书形容战场血流成河,自叹侥幸能够从死人堆爬回来,也不乏有子弟在战场上光荣牺牲的,然而,也真难为这些英国殖民者,他们把自己关在南海一隅的孤岛上,无视于时代在往前,从每个星期圣约翰教堂礼拜的座位,到每年总督府庆祝英王的寿辰宴会席次,依旧是一丝不苟,按照阶级官位俨然划分。

  他要把这个借用他下榻的酒店浴室洗澡,刚出浴的女人带到殖民地讲究身份门第的社交圈,让她和那一般下巴高抬的绅士淑女平起平坐?西恩甚至不知道怎么介绍她,他对这女人的背景一无所知。那次他上黄家过中秋,黄理查指着客厅那一堂硬木椅凳说是祖上传下的古董,如此而已。看这女人举止从容淡定,眉眼间一股精明,很难把她归类。她是个耐人寻味的女人。

  浅水湾酒店的开幕宴会,西恩·修洛毫无困难地想象宴会的场面,一定和新加坡、马来亚没有两样。一伙优越感十足的英国殖民者,他的同胞,他们在靠武力占领来的土地上以主人自居,肆无忌惮,到现在还以为世界掌握在大英帝国手中。

  出席这类的宴会,惟一令西恩·修洛不感到厌闷无聊的,可能就是统治者为了表示与被统治者种族间的平等,邀请本地所谓有教养、文明的土王贵族,在香港则是太平绅士出席宴会,点缀出地方风味色彩。西恩已经见识过本地的立法局议员、律师、医生,他们几乎清一色都是在英国受教育的高等华人,举止谈吐比英国人还英国。他们的夫人个个仪态雍容,一口字正腔圆的英语,说得不疾不徐,完全大家闺秀的派头。

  香港华人西化的程度,要令南洋土王贵族自叹不如。他们在家中使用刀叉吃西餐,夫人女儿弹得一手好钢琴,开口可唱《夏日最后的玫瑰》,社交场合也是穿着束腰的西式长礼服,戴着缀花的宽边帽子,手拿着白色的遮阳伞出现在游园会上。西恩·修洛还是比较怀念穿着金线织的沙龙,难得一见的马来亚贵族妇女。

  西恩估计浅水湾酒店开幕那晚,宴会里衣香鬓影,一定少不了长礼服拖地,戴各式各样帽子,完全西式打扮的华人仕女,他可以让黄得云与她的同胞物以类聚吗?实在难以想象黄得云头戴花边帽子,把腰束得可扭断一样细细的模仿英国女人的装扮。

  为什么邀请一个名不见经传,也绝对不年轻的女人,而且居然还是黄皮肤的。

  “第一次见到你,”多年后,西恩把她的双手握在胸前回忆,“我以为你是理查的妻子,比他大好几岁,你们不是有这种风俗?”

  (终其一生,黄得云的年龄对他始终是个谜。)

  之所以带黄得云出席宴会当他女伴,西恩自知是拿她来当挡箭牌,摆脱对他虎视眈眈的未婚女子们,特别是她们的母亲。在香港殖民者的上层社交圈里,西恩·修洛被形容成一位标准的绅士:身为汇丰银行经理,出身良好,更有一说是贵族之后,他外观整洁,喜着素色高雅衣饰,礼仪恰适,爱好运动,木球球技精湛。接触过他的都赞美他一口公立学校的贵族英语,对女性尤其和蔼庄重。

  用不着渣丁洋行大班马臣士先生对他眨眨眼,拍着肩膀说他是“殖民地最抢手的单身汉”,西恩不难从种种迹象瞧出端倪;应邀到银行董事长的府邸喝下午茶,恰巧也在座的女客是夫人的表妹,身上流着一半贵族血统。三军司令在美梨道军营旁山坡上的白色官邸草地上为他的侄女举行游园会,邀请名单西恩·修洛名列第一。辅政司的夫人早在两个月前就把裁缝请到家中为女儿缝制礼服出席浅水湾酒店的开幕宴会,为了请皇后大道中碧翠丝设计一顶新款的帽子,而得罪了圣约翰大教堂的牧师夫人。她听说西恩·修洛可能下星期去做礼拜,预备让她姊姊的大女儿戴上新帽子坐在显眼的位置,为了催碧翠丝赶制帽子而起了冲突。

  “老兄,看你有多抢手!”

  西恩·修洛把身子一偏:

  “她们要不到我的!”

  马臣士大班拍他肩膀的手停在半空中,一旁的夫人则花容失色。

  “喔,请千万别误会,夫人,我不是您想象的……”   


  1

  香港人心目中有两个七十年代。我很遗憾没来得及赶上第一个,那是从一九六六、一九六七两次惊天动地的暴动,逐渐恢复过来的七十年代初期。我问黄蝶娘香港的两次暴动,一九六六年的天星小轮加价、一九六七年的左派大暴动,她可都参加了?

  她正在酝酿一曲戏,预备把她们黄家三代的家族史编成戏剧搬上舞台,由我任职的香港艺术中心来主办。我答应帮黄蝶娘提醒她历史上发生的重大事件,并自告奋勇代她搜集资料。

  黄蝶娘事不关己地摇摇头。回想了大半天,才记起那时她为了一个乐队的鼓手,从伦敦追到纽约,后来加入下城格林威治村当嬉皮,头上绑了“只要做爱,不要战争”的布条,坐在路边草席上点蜡烛,弹吉他,唱反越战歌曲。

  “不过,这跟我要编的剧本无关。”

  我同意。

  比起嬉皮们的和平示威,香港受到大陆文化大革命武斗的冲击,反抗的骚动暴乱到今殖民者寝食难安,下令派遣武装警察强力镇压的结果,是伤亡和流血。尤其是一九六七年的左派大暴动,先是人造花厂、南丰纱厂、青洲英呢厂发生一连串的劳资纠纷,工人罢工,左派工会介入,对抗愈演愈烈。警察殴打拘捕静坐示威的工人学生,港人以罢工、罢市、罢课声援工人学生,从到处张贴大字报、标语反对殖民政府,到街头对峙大规模的武装冲突。港督戴麟趾颁布一连串镇压法令,出动防暴部队,用催泪弹、冲锋枪镇压群众,在围搜侨冠大厦及华丰国货公司时,更派出航空母舰、直升机运载大批军警,携带武器,降落天台。连续七个月的骚动造成五十一人死亡,八百多人受伤,超过五千人被逮捕。香港人心不安,资金外流,移民人数激增,经济生产陷于谷底。

  “一九七一年的保钓运动,我倒是在香港,”黄蝶娘说,“那年祖父黄理查做大寿,被抓回来拜寿,碰到学生闹事,手牵手围堵港督府,不让戴麟趾的车子出门,结果港督屈服,改走侧门。真过瘾!”

  “没想到他会为一群学生改道,不再采取铁腕政策,像镇压早两次暴动一样,”我微喟,“可能戴麟趾已经意识到社会在改变吧。”

  黄蝶娘对香港人争取民权,反资反殖的运动显然漠不关心,她记得清楚的倒是保钓那年,有两个反越战的美国青年,把一具纸棺材抬到中环泛美航空公司门外,抗议美国在越南的大屠杀。

  “我也跑去喊口号,打倒美帝国主义,打倒尼克森政府,后来还跟那两个反战的英雄到他们住的小酒店胡混了几天……”

  “你这算是劳军?你呀,真真无可救药!”

  “对反战英雄表示一下敬意嘛!这两个嬉皮,怕到越南当兵,逃兵役跑到香港来了。其中一个,好像叫杰克,穿印第安酋长那种粗皮衣,剪成一条条穗穗的,吹得一手好口琴,性感死了!”她神情暧昧地瞟了我一眼,“吹萧,吹口琴,你听懂吧?”

  我赶快制止她,怕她说出床第间不堪闻问的话。那时我们是在半岛酒店喝下午茶。

  黄蝶娘收敛她嬉邪之色,谈起她祖辈发迹成为香港的巨富,其实是靠几次动乱起家的。

  “多亏我Great Grandma善于把握,利用机会。”

  黄蝶娘只好切入正题谈她的家族史。据她的说法,黄家成员中,惟一抱怨生不逢时,深受工潮暴动之害的,就只有黄理查的妻子黎美秀。

  晚年黎美秀坐在轮椅上回忆往事,总会摇头叹气,自叹时运不济。她生命中两个重要的大日子,全都碰到香港大罢工;一次是公元一九二二年她出阁大喜之日,一次是三年后她的儿子黄威廉摆满月酒那天。

  黎美秀——黄蝶娘总是对她的祖母直呼其名——这使我想起外边传说有关她亲生母亲的种种,使我不得不相信她们黄家的确隐藏了不可告人的丑闻以及仇恨。

  黎家本是广东香山的农民,清朝末年一次大水灾夺去了一切,黎家坐船到印尼落户,后来全家又移居香港,那时黎美秀才是十来岁的小女孩。

  我想象黎美秀离开爪哇前,一定是赤脚穿着蜡染的纱笼,在高脚屋宽阔的阳台上嬉戏,外边下着牛蝇粗的热带雨。天色渐渐昏暗下来了,雨停了,远处死火山在夕暮中静得像死亡。黎家一家人盘腿坐成一个圈吃晚饭,当中摆着五六个锡做的圆形碗,盛放着咖喱、炸鱼、炒臭豆等印尼食物。走廊尽头扬起加美兰乐队叮叮当当的敲击音乐。黎美秀放下锡碗,在阳台随着乐音轻舒小女孩柔软的手指,转过来翻过去,跳起庙里刚学的祭奠舞蹈。

  “我猜,你的祖母黎美秀长着一双大眼睛,双眼皮,眼眶深深的,你得自她的遗传。还有,她的皮肤也像南洋女人,橄榄油色……”

  黄蝶娘嫌阔的嘴唇角往下一撇,否定了我:“错了。她是单眼皮,细细的小眼睛,谁去遗传她?哼!没出嫁前,刘海蓄得很长,盖过眉毛、眼睛,就是想盖住她的单眼皮遮丑——”

  “这你就有所不知了。”我纠正她,“黎美秀梳的是当时流行的发型,还有个名称,叫一字式的刘海,故意让一络发丝像帘子一样,盖住眉眼。”

  我卖弄完二十年代香港女人的发式,催促她形容她祖母的模样姿态,黄蝶娘才有点不情愿地承认:

  “除了单眼皮,还算五官端正。脸长长的,一辈子没胖过,身材扁平,是个好衣架子。对了,她特别爱穿旗袍!”

  “好像听说每一次公开场合露面,不管出席宴会,还是主持慈善义卖会,一次一袭新旗袍,精工设计的,几年下来从不重复,真有其事吗?”

  “是呀,她的旗袍可比美伊美黛的皮鞋,一排排不知挂了几间屋子。”黄蝶娘以打抱不平的口气向我透露,“告诉你吧,她装模作样非旗袍不穿,是故意的,故意穿来气我Great Grandma。你知道,Great Grandma是不肯穿旗袍的。”

  这可冤枉了黎美秀,二三十年代,十里洋场的上海是全中国的时装中心,名媛、女明星、交际花的穿着打扮领导、制造时装的潮流。我在泛黄的上海报刊读到这么一首歌谣。

  人人都学上海样,学来学去难学样,等到学了三分像,上海早已翻花样。

  可见上海的时装晨行夕变,花样变换无穷。旗袍也是上海女人别出心裁,拿了从前满清旗装加以改造,流行到香港,黎美秀很难不受潮流影响。至于黄得云拒绝穿旗袍,则有她历史的因素,而且情有可原。

  当她是摆花街南唐馆艳淫中钗、珠锵玉摇的青楼红妓时,黄得云旗装打份,捏着绣花手绢,高跟旗鞋,摇摇摆摆,以满清公主的扮相现身吸引恩客。从良后,她脱下旗装,一直是上身衫袄,下面一条长裙或裤子。爱美的她,当然也不是没有随着时兴从阔身宽裙到腰身衣袖收窄,领子时高时低,裙脚时短时长,花样层出不穷,而是衫祆绣花、镶滚、钉珠片,甚至后来缀上五彩宝石,随着流行,无奇不有。

  中年以后,随着汇丰银行的英国经理西恩·修洛出入殖民地上层的社交场合,黄得云剪短了头发,烫成小卷,身穿高领束腰秀长的拖地洋装,出门时外罩小披风,皮包、皮鞋跟着衣服的颜色配成套,吸引了不少眼光。

  “我有一把蕾丝白色的太阳伞,精致漂亮极了。”黄蝶娘告诉我,“Great Grandma参加游园会时撑的,哪大你来看!”

  “这把阳伞可当道具,拿到舞台上亮相,也是一个宣传的噱头。”我建议,“你剧本里不是安排了一景港督府的游园会,充满殖民地色彩的?就怕你舍不得,给演员弄坏了。”

  “哪来的演员?不是说好了,我就是黄得云!”

  “嘘,轻声点。”

  黄蝶娘环视一下喝下午茶的客人,不无感慨地突然说她的曾祖母禁不起英国人西恩·修洛的一再恳求,最后真的为他换上了一袭秋香色浮暗花的长旗袍,拖到脚面上来,滚着细细的孔雀蓝边,领口停了只黄翅粉蝶的结纽,陪西恩·修洛出席宴会。

  “绝无仅有只那么一次,就在这半岛酒店的一次宴会。”

  2

  我把黄蝶娘拉回公元一九二二年,黎美秀出阁大喜之日,碰到香港开埠以来第一次大罢工。起因是服务于英美、荷兰等外国船公司的华人海员要求雇主加薪百分之三十。

  “倘不蒙允许,则离职罢工,后果资方负责。”

  海员见轮船公司未在期限之内答复,于是集体罢工。平日熙来攘往的贸易港,顷刻间变为死港,百多艘洋船壅塞海面,水路交通瘫痪,甚至连中环到尖沙咀的天星渡轮也停驶。殖民政府无奈,只好派英国海军来驾驶。由于不识水流,渡轮在水上盘旋,无法停泊,乘客差点葬身海中,舆论大哗。

  当陆地上的火车、电车工人也响应海员罢工,废置闲置已久的手车、轿子复出,重新派上用场,满街冲撞,吆喝连连。

  黎美秀的老祖母早在孙女婚礼前一个多月,就向仪仗店雇好人扶,预备连人带手车在出阁前两大先把嫁妆游街搬到男家。没想到仪仗店的人力车全给香港大酒店出几倍工资雇去帮忙抵港的游客搬送行李,连敲锣打鼓的也轧上一脚。黎家正考虑透过媒人向男家传话,表示情势所迫,迎亲时仪仗、抬花轿的工资也只有任人开价,照给之外,打赏的“欢喜钱”更是铿吝不得。媒人话没传到,香港举行全市工人同情海员总罢工,邮电、饭馆、报社,以至佣仆、轿夫、厨师各行各业多达十万多人。

  送奁嫁妆可延后,黄得云坚持新娘入门的吉日良辰改动不得。黄家就是请不到丝竹鼓乐、八人抬的彩轿吹吹打打去迎亲,这婚还是要结的。

  也亏她不知从哪里弄来一顶寒他的竹轿,一块粗糙的红布横过轿顶,歪歪扭扭覆盖下来,充当喜轿。两个无精打采的轿夫,一前一后抬到黎家门口,无声无息就要迎娶新娘。这与黎家盼望的轿顶红绸绉纱随风飘展的八人彩轿相差太远了。新娘的两个妹妹和她圣心书院的同学,按照粤人习俗,出来联合拦起门来,不让媒人人门。几个女孩看不过男家这般简慢,特别闹得凶,齐心想为冷清的场面制造点喜乐气氛,把拦门红包价码开得很高。平日来往传话总是笑脸迎人的媒婆,今天不知是白粉涂厚了,笑容有点僵,对女孩子们讨价还价似乎有点不耐烦。后来还是黎美秀的父亲出面劝解,女孩才收下红包,讲明新娘三大回娘家,用它来请看电影吃夜宵。

  黎美秀的老祖母拄着拐杖,老泪涟涟,黄家有洋行买办做靠山,欺负她可怜从小没了娘的大孙女。为这门婚事,老祖母呕尽了心。从一开始,媒婆按照古礼规矩,首先交换两家胪列祖宗三代名号的“访单”,黄家始终交不出。媒婆怕这婚事谈不拢,到手的红包又飞了,说服黎美秀的父亲退而求其次,祖宗三代名录可免,但黄家产业家产则需尽列。

  回讯很快来了,还附上渣丁洋行买办王钦山的大名地址,以供女家前去打听查证虚实。黎美秀的父亲照着媒婆的地址找到半山西摩道王买办刚落成的新居,一栋依山面海的花园洋房,毕竟气怯,连门铃都没敢按,就折了回去。

  男方找媒人去女家征询聘金、礼物、金猪等,美秀的父亲慑于黄家气焰,故意表示清高,请男家出主意。他怕女家多索聘金而少给妆奁,女儿过去会被虐待,不过先跟媒婆讲明嫁的是长女,必须隆重讲求体面才行。

  媒婆把话传给黄得云。

  “聘礼、送奁若是照古法议定,你亚耀婆一来一去怕不跑断你媒婆腿!”

  她当下给出两个方案,任由女方挑选:

  “既然说由我们男家出主意,依我看,双方只求出得你家,入得我门罢了。女家不需男方过大礼,男方也不需女家送妆奁,只准备些衣物和床上的帐被褥枕,其余的厅房家私一切由我们自办。”

  “那第二呢?”

  “也可以学学人家何启大律师娶媳妇,先讲好男家送多少礼饼金,女家回以妆奁金,简便又省事,都什么年头了!”

  黄得云顺口说出个数目,男家送礼饼金二千,女家回奁金四千。黎美秀的父亲答应黄家送礼金二千,女家用尽这笔钱来备办妆奁。媒人把话传来传去,黄得云不肯少收妆奁金。

  黎美秀的老祖母钟爱长孙女,认为婚姻大事明媒正娶,大闺女一个,哪能带着衣箱帐被褥枕进门。只有给人做妾的,才会拎着包袱,用一顶青衣小轿,无声无息从侧门接回男家。于是,老祖母拄着拐杖,亲自为长孙女打点嫁妆,除了依从黄家千叮万嘱免去厅房家私,其余陪嫁,按照古法,从香案锡器、顾绣、漆器、镜屏花瓶、时钟、箱笼、床铺被褥、便溺洁具,以至刀剪、秤尺……一概俱全,还早早定下仪仗店的人扶。孙女出嫁前一天,先送啬搬嫁妆,多绕几条街,风风光光把妆奁送到男家。

  结果黄家抬了这顶还不如纳妾的青衣小轿无声无息的来娶新娘,迎亲的鼓乐、仪仗、抬花轿的人伕工资、红包全省了下来,过些日子市面恢复了,黎家还得雇车子把妆奁送去。所有的便宜全给黄家捡尽了。

  少去鼓乐唢呐三催三请,黎美秀哭哭啼啼的上了竹轿被抬到一个全然陌生的所在。她被搀扶着,跨过门槛,走进一个她从没来过、心里却想象千百回的新家。她发现她被安置在一个黑黝黝的房间,触目尽是黑漆酸枝木家具,全是老古董的式样:宝座式透雕花的镜台、云纹百宝方角柜、凤凰纹衣架、云石屏风、五斗橱……这与她私下向往的新家相距太远了。她盼望的是墙上贴着浪漫温馨的花草壁纸,梳妆台上有一盏绿色的台灯,最好角落还摆了一架白漆的风琴。她在圣心书院当学生时,最欣赏教音乐的女教师背脊挺直坐在风琴前,下颚高高抬起,弹出旋律庄严而优美的赞美诗。

  黎美秀凄凄凉凉的坐在这黑暗而空洞的新房,嫁妆没送来,她找不到一点熟悉的依靠。她甚至对即将成为她丈夫的黄理查一无所知,只记得在先施公司天台相亲那天,两个人各据茶座的一端,遥遥相望了一下,她即被媒婆、亲戚们簇拥着离去。临走之前,黎美秀偷偷回头望了他一眼,一阵风吹过,黄理查按住呢帽的手似乎很白皙,在日光下尤其耀眼,至于他的相貌,罩在呢帽的阴影下,并不十分看得清,好像是长得凹目高鼻,轮廓比一般华人深。

  她对丈夫最温柔的记忆是新婚夜。黄理查揭开蒙在她头上的红罗帕,他的第一个动作是伸手分拨她额前虚笼的头发。黎美秀梳着时兴的“一字式”刘海,长长的像帘子似地盖住眼睛,黄理查把发丝分开像燕尾般放在额前的两侧,好看他的新娘。黎美秀屏住气,低垂的眼睑不安地闪动了几下。

  还是同样一双手,在她初夜的床上伸过来,伸过来。黎美秀双眼紧闭,拼命往床里头躲,恐惧令她悚悚颤抖。她默诵玫瑰经,抗拒伸向她的那一双手。黎美秀仿如见到圣母向她显灵,披着粉白纱灰白长袍,似飘似摇地出现在她面前。圣母双眼低垂,为她即将失去的贞洁而脸露忧伤。

  呵,她即将失去的贞洁!订婚后,黎美秀曾回到圣心书院,探望德律修女。她掏出圣母像,双膝下跪,请修女给圣像降福画十字,黎美秀感受到浴于圣母慈泉的滋养。她答应修女奉行戒律,祈求无玷而极有福的童贞玛丽亚帮助她抵抗丈夫的诱惑,遵守圣灰礼仪及那稣受难日等大小斋戒,以及一年当中必须禁绝房事的神圣日。

  虽然如此黎美秀却保留着丈夫为她改变的发型,终生不变。每天早上对着镜子梳妆,她回味前额被丈夫抚触的滋味。她拿起一把小镊子箝她的眉毛,拔起一根,心中一阵甜蜜的牵痛,她把两道眉描了又描,一直描到镜子里出现两道长眉入鬓才满意地放下眉笔。

  3

  黎美秀在婆婆黄得云过世之后,回答报纸社会版记者的采访,她之所以献身慈善事业,长年来为港、九的孤儿院、医院、安老院募捐奔走筹款,黎美秀说她是抱着赎罪的心情来主持义卖会,以圣工来求主悦纳。她终于了解天主让她嫁到黄家,让她受苦,是为磨炼她,藉着她对十字架的祭献,把黄得云从所犯的罪恶救赎出来。黎美秀引用保禄使徒的话:

  “罪恶在那里愈多,恩宠在那里也格外丰宫。”

  黄得云的确利用公元一九二二年的大罢工大事敛财。当时社会动荡,港督颁布紧急法令,殖民地的警察趁人心浮乱之际,顺势搜括,对象是向港、九各大钱庄、当铺变相索取保护费,下令缴出一笔可观的金额,装设特别警钟,线路直通警察署,一旦有歹徒趁乱打劫,一按警钟,警察立即前来救援。

  港、九各大钱庄、当铺乐得出钱消灾,换来一夜好睡。

  黄得云坐在当铺后院大厅雕花的太师椅——十一姑生前坐过的——咕咕地吸着水烟,心中盘算如何把上缴警署的保护费赚回来。她生出一计,让王福出面联合港、九各大当铺以罢工期间,恐防当铺被歹人强行扰乱打动为理由,同意在各自经营的当铺前,贴上“止当候赎”的告示,声明只欢迎拿本息来赎回当物的主顾,对于新上门求当的则一概拒绝。

  大罢工期间,离开香港回广东的小民百姓,不计其数,仓皇中遗失当票,又不能报失,当铺只认当票不认人,因之无法赎回典当之物。或因回乡当票过期作废,平白损失,断当之衣物或金银首饰,只能由当铺自行处理转卖发落。当初对上门求当的物品,当押掌柜压低估价,新的衣物被说成破的、旧的、虫吃的,金饰被说成冲金,一旦断当,当铺加上早就扣下的利息,双重剥削,坐收暴利。

  黎美秀回忆第一次走进“利源押”囤积当物的库房,她差点为如山堆积的当物所吓倒。最令她印象深刻的,却是库房贮存当物的方式:

  为了保护这批超低价估进,当客往往无力赎回而可据为己有的物资,当铺采取了所能想到的种种防御措施:为祈求神明保佑,门楣龛内供奉火神,以防失火。为防潮湿,库房四面砌有旱墙。为了使空气流通,物件不致腐坏,所开的气窗口小到连一只小猫也无从进出,更逞论宵小下手偷窃。

  仓库内铁架林立,一望难以到底。铁架分好几层,由地面至屋顶,密密层层盛放当物,分门别类,按收当之月份、字号、顺序列于架上。衣物数量庞大,长袍马褂、棉袄、绣裙、纱绸衫裤、皮衣……堆占几十排。

  钟表、锡器、玻璃、象牙骨制品亦在其内。民生用品如鞋、帽、雨衣、伞、扇等亦无所不有。紫檀、红木、花梨桌椅、床等家具,仓库另辟角落存放。

  密藏珠宝异珍古董的首饰房,更令黎美秀大开眼界。为了防盗贼打劫,怕一翻过墙容易得手,首饰房并不靠街道而筑,而是在天井正当中盖了个碉堡似的小屋,门上垂着十来斤重的大铁锁,防备森严。里头人多高的黑漆立柜林立,珠宝、玉石、翡翠、金银首饰细分名目,贮存于内柜小抽屉。每一件当物挂了一个小木牌,注明当本金额。瓷器、古竹器、字画、香炉、铜盆、银器亦分门别类密藏。

  首饰房的每一件当物都经过一个曲折的故事才流落到这里来的,其中不乏来历不明之物,“利源押”广收赃物的名声响到连警察都来藉机敲诈。上门的当客中,更少不了赌徒、鸦片烟鬼、嫖客,当物中也少不了主人赏爱,具纪念意义,却因急需忍痛典当割舍的。

  黎美秀第一次走进“利源押”囤货的库房,被如山的当物所包围的那一年,据她回忆,正逢香港开埠以来最寒冷的冬天。九龙石硖尾的木屋区,因天干物燥,半夜起了一场大火,几百家顿时无家可归的灾民,被安置在附近小学的水泥地打地铺。黎美秀告诉采访记者,她率领教会的教友,成群来到“利源押”后院,让管库房的亚明打开那十来斤重的铁锁,抱出过期不赎的冬衣,一车车载去灾区救济。

  管库房的亚明的确曾打开那把十来斤的重锁,取出过期不赎的棉袄冬衣,但下令的是黄得云,而不是黎美秀。这批寒衣的下落也不是去救济九龙石硖尾的灾民,而是让亚明雇车押到湾仔街口菜市,论件卖给人当御寒衣物,所得款项交给黄理查,贴补他永乐街钱庄的人事费用。

  香港有史以来最寒冷的冬天,发生在公元一九二三年,可是九龙石硖尾大火,采访记者回去翻“香港开埠以来大事记”,上面写公元一九五三年,前后相差整整三十年。记者在他采访黎美秀的笔记本上打了个大问号。

  终其一生,黎美秀最大的遗憾,是没能说服她的婆婆黄得云皈依天主接受领洗。由于没有领受圣神,她婆婆所犯的罪过便无法透过忏悔、告解、赔补罪恶造成的伤害而得到赦免,重获天主的恩宠滋养。黎美秀从“利源押”当铺街坊邻居拼凑得来的信息,她担心婆婆黄得云犯下的重罪会令她进入永恒的火坑里承受永罚。黎美秀除了不断地为她祈祷,也自觉无能为力,何况那事件是发生在她嫁入黄家之前。黎美秀零碎听来拼凑的经过是:

  “利源押”蒸蒸日上的那年,黄得云放出风声,说当押总管王福禁不住她怂恿,搭上一艘刚卸下米粮的回头船,到仰光打探设点的门路以后,夜归的行人有好一阵子没听到黄得云令人头皮发怵的呻吟声从当铺的后院传出。这以后倒是有好事之徒口述寒冬深夜,靠街的当楼点着灯,灯下有一个看似女人的背影,坐在掌柜的大台桌前,左手按住帐簿一类的东西,右手飞快的前后拨动,应该是在打算盘。算盘声在寒夜的街上听起来像是暴雨打花瓣、猫爪扒沙盘的声音。

  当楼的灯连续点了好几夜,算盘声从没间断过。鼻子比较灵敏的夜归人路过时,闻到一股腐烂的臭味,猫狗尸体发臭的味道。渐渐的,那股恶臭腐烂的味道愈来愈厉害,夜归人不得不掩鼻而过,甚至绕道而行。有几次,黄得云的贴身侍女霞女被看到沿着当铺周围洒石灰水,洒完后,人靠着墙呕吐不止。

  这年的冬至夜长而冷,半夜“利源押”后边的空地窜起了很高的火舌,照亮了寒夜星空,邻居以为烧冥纸的火盆死灰复燃,起了火灾,上去拍门,久久得不到回应。隔了半晌,火舌渐渐小了下来,邻居迷迷糊糊的回家,继续睡他的觉。

  元宵过后一个天寒地冻的早晨,“利源押”当铺门口跪了一排人,全是披麻带孝,惹来路人围观。不知什么人向王福的发妻通风报信,使得这一辈子没离开过家的女人率儿带女从东莞坐火车赶来。黄得云在当铺摆着鸦片烟榻的中厅接待他们,把王福妻子送上来的东莞土产,她小时候最爱吃的云片糕摆在一边,说了些王福跟着运米船到仰光,一去几个月,音讯全无,她也日夜挂心,烧香求佛,保佑他人平安无事等等,说着,举起白手帕按了按干干的眼角。听说当时王福的大儿子握起农夫的拳头,本来要闹起来的,后来不知怎么让黄得云给安抚住了。

  有另外一说,是王福得了见不得人的急症,死了。黄得云怕传染,运去医院的尸体自己作主火化。她也防到东莞发妻早晚会来要人,一见面,就递上一张据她说是医院的死亡证明。本来要闹事的大儿子,涕位下跪,抖着手接过去。

  黄得云又把拭泪的白纱手帕塞给王福的发妻,手帕仿如一朵白色的花朵在他们的眼下绽放,花蕊是三颗黄澄澄的金牙。王福的金牙。没有人见过他镶金牙。

  王福的妻子握住三颗金牙,拉着披麻带孝的子女离开当铺,按黄得云所说的墓地去祭拜。

  王福的下落始终是一个谜。

  王福下落不明的那年,清明未到,黄得云母子匆匆搬出当铺;为了布置新家,从过期不赎的紫檀、黄花梨、酸枝家具中,挑选了做工精细讲究的成套桌几、太师椅、屏风,像模像样摆了一屋子,对新邻居以及后来上门替黄理查作媒的媒婆,都吹嘘成是几代家传的古董。黎美秀的新房,除了那张床是全新订做,其余也是从当物拼凑而成的。

  黄得云在“利源押”留下两件东西,全是十一姑生前的遗物,一是安放大厅的雕花太师椅,即使在王福失踪之前,“利源押”表面上说是由他掌管,事实早已是黄得云大权在握,她坐在这张雕花的太师椅垂帘发号施令,另一样留下的是十一姑卧房里那精雕细琢的月洞门罩子床。当年港、九当押界第一把手“公兴押”的东家黎泉为了迎娶十一姑做第六房的姨太太,不惜工本,特地延聘广府良工巧匠花了半年精心雕制而成,黄得云进驻后,一直睡在这张床上,按道理似乎没有理由留下它招灰尘,糟蹋了如此精美宝物。

  一个被黄得云解聘的仆妇,到街市上指天咒地的说,她最后一次看到王福,像一座山,翻着死鱼的眼睛,赤身裸体大冷天直挺挺躺在那张月洞门罩子床上,臊得她老脸都没处藏。

  这些事都发生在黎美秀嫁入黄家之前。

  4

  晚年黎美秀妻凭夫贵,经常以东华三院荣誉董事夫人的身份出席主持慈善筹款宴会。她上台致词,总不忘记卖弄一些她对医学方面的知识。当在座的宾客鼓掌赞赏她时,黎美秀会神情一敛,正色的说明她自学的这点医药知识全是为伺候多病的婆婆,就这么长年累月在病榻旁捧着医书走过来的。

  容易感动的女宾客已经到了用手绢按了按她们的眼眶的地步,动作十分小心翼翼,怕弄花了仔细化的妆。

  我听了,也由衷的感佩。没想到黄蝶娘一把夺过我拭泪的手帕。

  “你又知道什么?”

  她说她全知道。黎美秀在这些医院筹款宴会上——黄蝶娘竖起食指让我注意地听——是西医院的筹款会,她对草药中医深恶痛绝,原因何在?

  “故意与她婆婆反其道而行,”黄蝶娘说,“故意用西医来气我Great Grandma的。”

  平心而论,只消翻看一下黎美秀的过往记载,不难发现她远在圣心书院读书时,就向往当白衣天使看护病人的崇高志业。她早就认定西医优于中药。受了书院修女的圣道熏陶,暑假自愿到西营盘国家医院当义工,带着又敬又畏的眼光来看待医院那些透视肺病的X光镜和心电图等先进科学仪器,外科手术闪闪发光的金属解剖器具,尤其令她从心底崇拜起来。

  结果事与愿违。黎美秀没有机会报考护理学校,无缘接受正规的护士训练。白衣天使没当成,毕业后,她走的是女书院生的另一条出路,到洋行当秘书。黄得云就是看上她的职业,以为娶过来可当儿子理查事业上的帮手,才让媒婆去说这门亲事。

  入门后,据黎美秀事后回忆说,总是听婆婆抱怨,一下是口干舌苦、手脚冰冷,一下是心悸疲劳、恹恹的恶心想呕,或者是抚着肝的部位,皱眉抱怨钝痛痞闷,把儿子、媳妇、佣人支使得团团转。

  有天早晨黎美秀上去向婆婆请安,黄得云仍未升帐,哼哼唧唧地从帐子里伸出一只红斑点点的手掌,说痒得她一夜没好睡,黎美秀以为蚊虫螫伤,上前把门窗严严关紧。隔天早晨婆婆指给她看颈子、肩胸鼓起一粒粒疖子。

  “好像身上爬满了红蜘蛛!”

  黎美秀骇然,立刻出去雇车直奔东华医院皮肤科,医生正在急诊室治疗一个全身百分之七十烫伤的男孩。黎美秀不由分说,硬把医生拉了就走,丢下那可怜的男孩。一到家,黄得云房门紧闭,把医生挡在门外,她让媳妇传话,说已经派人到湾仔长春堂老中医那里抓了药,开的是一剂清肝泻热的药方。医生请回吧,她怕打针注射。

  黎美秀涉猎医药,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的。

  “她学的是西药医药。”黄蝶娘加重语气的提醒我,“而且,她以后对解剖尸体的着迷,简直到了病态的地步。对,我一定要把这段编到剧本里!”

  据她说黎美秀有着令观众看了要毛骨悚然的奇异癖好:

  九龙广华医院留英的张法医官,以精湛的解剖技术而闻名。警察局几个扑朔迷离的死尸案,就靠他手上一把刀来判定破案。在一次募款餐会上,黎美秀正巧与张法医官同桌,谈话的内容围着解剖学。黎美秀希望有机会到医院去看他解剖尸体,张法医官注视她使用刀叉切割盘子里小牛肉的姿势,不自觉地点头答应。

  黎美秀戴上半透明、长及时弯消过毒的塑胶手套,护士替她绑好口罩,走进解剖室。排山倒海冲过来的福马林气味逼得她连连后退,黎美秀出来让护士多加一层口罩,又折回去看张法医官切割尸体。有一次还动手去揉一具尸体圆睁睁的双眼,令死者瞑目。黎美秀认为死者入殓时,家属嚎声哭泣是对尸体的不敬,建议广华医院立下规定,家属只准默哀,不准在医院嚎哭。医院委员们看在黄理查慷慨认捐了整套电疗器设备,全是英国进口的最新产品,而且配套齐整,不敢得罪,勉为其难地立下规定,却招来丧家怨声连连。

  黎美秀所属的天主堂有一个教友的亲戚,魔鬼恶灵附身,神经失常,死状狰狞恐怖,没人敢欺近帮他办理后事。黎美秀自动请缨,清理尸体入殓。据站得远远的死者亲属叙述,黎美秀戴上解剖尸体用的半透明塑胶手套,一上去,把卷曲成球状的尸体,四肢哗一声拉直,撑开交缠抱在胸前的手臂,帮死者洗澡,还脱下塑胶手套去揉那一双恐怖圆睁的眼睛,一直到合上才住手。最后取出医院带来的防腐药水,把尸体从头到脚洒透。

  黎美秀在刺鼻的药水味道与死者亲属张嘴错愕目送中姗姗离去。

  我掩住双耳,不敢再听下去。为了改变话题,我问黄蝶娘,她的Great Grandma是否真如黎美秀所形容的,一年到头嚷着病痛不舒服?

  “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Great Grandma不愿起床,躲在帐子后想心事,骗她身子不舒爽,避免受打扰!”

  黎美秀出阁之日碰到罢工,黄家弄了一顶寒伧的竹轿去迎娶新娘入门,黎美秀凄凄凉凉地坐在嫁妆因车夫罢工没能送到,空洞洞、陌生而寂寞的新房。走廊另一头黄得云的房里,门扉紧闭,里头喧哗着秘密的喜气,触目红彤彤一片,更像新房。床头悬挂着凤凰仙鹤百乌朝风的围帐,衣柜、桌面、椅子,铺着绣有吉祥图案的大红台布、椅褡坐垫,洋溢着喜庆的气氛。这些刺绣全是由黄得云的贴身侍女霞女一针针绣出来的。这个心思细密的侍女,对女主人的过去颇有风闻,为了避免婚礼场面令黄得云触景生情自怜感伤,霞女有心借着吉日从里到外好好把她妆扮一番。等下吉辰一到,黄得云下楼主持新人的合晋礼,吃暖堂饭时,令在座的宾客惊艳,最好能把新娘给比下去,平衡一下女主人没有被明媒正娶的缺憾。

  虽然遇上了百工歇业的大罢工,霞女还是以双倍的代价一早把梳头婆请来,先替黄得云挽面。只见她嘴角咬着长线的一端,再用双手把长线弄成交叉剪刀似的形状,在黄得云的脸上不停的拉扯,拔去脸上的汗毛。梳头婆修完眉梢、额头、鬓边的短毛,放下长线,满意的端详勒过面后光滑细致的这张脸。

  “呣,勒得很彻底,干净得像出嫁前那一次的开面!”

  梳妆台前,黄得云拿菱花镜的手震动了一下。

  梳头婆打开梳箱,取出含胶的木头刨花浸在水中,泡成发胶为黄得云顺理额前微鬈的发丝,使一头乌丝看起来更润滑有光泽;然后拿起骨簪、棉线,变魔术似的,顷刻间挽出了个乌光水滑漂亮至极的蝴蝶髻。黄得云满意的点点头,不知怎的,却又轻轻叹了一口气。

  霞女扶起女主人,双手捧上一套华丽无比的黑褂红裙,这是善于针凿的霞女怀着绣嫁衣的心情,坐在灯火下,一针一线精心缝绣出来的。黑缎的祆,衫身收短,袖子窄窄的,低低的领口扣上金丝打的蝴蝶纽结,身上彩绣辉煌。一对开屏的孔雀,一左一右款款对视。长长的红裙,缤纷的牡丹花丛下,缀以吉祥瑰丽的纹饰。伺候黄得云穿上袄裙,立在穿衣镜前,霞女又拿来一方银红撮穗缀绣花中,搭在她手上。

  “瞧瞧,”梳头婆指着穿衣镜,“黄太穿上这套祆裙,我说,靓得像新娘喔!”

  黄得云望着镜子,有点心神恍惚。用不着猜,她也知道此刻西恩·修洛一定捧着奇异的黑匣子,说是可摄人影的照相机,在楼下痴痴地等着她,等着为盛装的黄得云拍照片。他充当今天婚礼的摄影师。这个小了她好几岁的英国人经常以无比的耐心,枯坐客厅静待黄得云装扮妥当姗姗下楼出现在他面前,然后西恩像个有教养的绅士,温文有礼地伸出臂时,挽着黄得云去出席一个个宴会。

  黄得云在帐子里翻了个身,继续想她的心事。她怎能忘记那次浅水湾酒店的开幕酒会,她以一袭幽静的黑丝绒绣小银花袄裙出奇制胜,在仕女们争奇斗艳繁复缤纷的礼服丛中脱颖而出,惊动了全场的中外宾客。她的出现,使宴会中的太太们或用手中的象牙扇,或捏着手绢遮住嘴,先是对她品头论足,接下来交头接耳地相互打听这张社交场合中从未出现过的新面孔,议论纷纷。

  而初次登场的黄得云也不无好奇地打量这充满殖民地色彩的宴会。她看到身穿暗色法兰绒大礼服的绅士们,以合乎教养的礼仪举止相互寒暄交际,交换的话题不外乎是金融时局,更多的是评论这一季跑马地的赛马,以及刚结束的木球锦标赛。乐队台旁边的高背椅子,坐了一排年纪较长的尊贵老夫人,穿着银灰或珍珠色的长袍,盖住晚装鞋,僵硬的坐姿使她们看起来像画像里的人物,间中有上来向她们鞠躬请安的,老夫人们矜贵地伸出手让请安的行吻手礼,过程有如仪式。

  黄得云注意到围绕在高领织锦或闪光缎子曳地礼服的太太们周围的,好几个年轻的女孩,头上插着鲜花,或是把金色的秀发梳成一卷卷垂下来。她们穿着浅蓝、粉红、鹅黄等纱做的礼服,纤腰系着各种颜色的缎带。这些矜持端庄的待嫁女,不约而同把视线若有若无地投向她身边的男伴,西恩·修洛,汇丰银行的经理,殖民地最有身价的单身汉。

  以后熟了,黄得云拆穿西恩的心思:

  “我明白了,那晚宴会,你摆不平。那些高官、将军司令、牧师和他们的夫人都在争着,希望你邀他们的女儿、表妹、侄女……出席这次宴会,好抓住你,结果你分身乏术,又不愿得罪任何一个,最后,拉我去做挡箭牌,对吧?”

  西恩·修洛不置可否。

  “依我看,您对心目中的对象还没拿稳,不知挑选哪一位小姐,还在观望……”

  “你想知道那些人瞎说,猜你是哪里来的?他们最后的结论是:你是印尼华侨,难怪以前没露过面。你是和我一起……呢,原谅我,蝴蝶,我可不方便说下去。”

  黄得云听他欲言又止,脸蓦然红了起来,毕竟没胆子追问下去。

  蝴蝶,西恩为她取的名字,用来在宴会上介绍,一遍又一遍。每一回挽着他的臂肘,步出曲终人散的宴会,黄得云总以为这是她的最后一次。她心中等待着这么一刻:西恩送她回家,与往日无异地绕过车子,体贴地扶她下车,然后在门口,他向她深深鞠躬致谢,感谢黄得云多时以来充当他的女伴做掩护,使他得以趁对方不备,好整以暇地来观察,终于物色到一位门第、兴趣、品德可以与他匹配的淑女厮守一生,黄得云可以功成身退了。

  这一刻并没发生。黄得云苦闷地翻了个身,这个小自己好几岁的英国人,在她儿子的婚礼,襟上别了朵大红花,捧着黑匣子照相机对着她,低头望入镜头,黄得云知道他在尽情地看着自己。当她以主婚人的身份在喜嶂贺礼金银生辉的厅堂主持了新人拜堂,亲手点燃供桌上的龙凤蜡烛,新夫妇在吉利话中双双入洞房之后,西恩·修洛却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的,动手拉过黄得云,自己和她坐在新郎新娘刚坐过的公婆椅,示意帮他们照相的人按下快门,拍了照。

  “你实在太美,太像新娘了,蝴蝶。”事后,西恩说。

  5

  黎美秀生命中的第二个大日子,她为儿子黄威廉摆弥月酒,偏偏又碰到公元一九二五年香港工人支援上海的“五卅惨案”,宣布省港大罢工。

  三年前黄家娶媳妇,原本在中环大马路的“瑞华园”订了甘桌喜酌,这家以燕窝鱼翅席闻名的酒楼仿造广州南园,亭院遍种花草,环境幽雅,厅房宽敞,紫檀家私堂皇气派。黄家独子结婚,本来预备大事热闹一番,没想到酒楼的厨师、伙计声援海员也相继罢工,婚筵被迫取消,黄得云只好改在家里宴请。罢工期间,运输中断,菜市也呈现半停市状态,猪牛羊肉、鸡鸭的供应困难,蔬菜生果来源稀疏,黄得云只好从干货店搬了些罐头、火腿腊味、虾米干贝咸蛋海味,勉强办了两桌酒席。

  黎美秀对婚筵的记忆,就是一个“咸”字。入门后,她故意吃得很清淡。自己持家后,一再叮咛厨师少放盐。后来她广读医书,读到盐对人体的害处,她以为这是当黄得云媳妇惟一的受益之处。

  为了补偿婚筵的缺憾,黎美秀透过丈夫,大事张罗儿子黄威廉的弥月酒。在华贵的“天香”酒楼订了十桌,菜单先拟好了,计有太史五蛇羹、红烧鲍片、挂炉填鸭、脆皮片鸡、清蒸石斑,当然还有酒楼的招牌菜大排翅。

  起初黎美秀以为“五卅惨案”远在上海,与香港风马牛不相及,工人声援上街示威,很快会被平息。她没想到《中国新闻报》因刊登海员工会罢工声明,被港英政府认为违反治安条例,出动警察封报拿人,殖民政府的举动激起公愤,英人商店、洋行的华人雇员采取罢工抵制,其他各行各业的工人亦相继自动离开职位,也不告诉雇主便回到广州去。

  工潮发生时,港督史塔士因任期已满,准备六月下旬离开香港,调任牙买加当总督,因此对香港汹涌的情势并不太深究。一直到罢工蔓延到英文报的排字工人、全港中英文书院的学生也响应罢课,又接到英国殖民部大臣电报,命他在香港的任期延长一年,史塔士这才惊慌起来,知道事态严重,超乎他想象之外。他下令重施公元一九二二年的紧急法令,调派军舰加强海面巡逻,下令海军陆战队全体登陆,使香港陷入战争状态。

  史塔士又动用警察署的侦探四出搜查肇事的各工会,检查来往信件,纠集大批流氓打手拘捕工会领袖。他以为让兵士带短枪、军棍在港、九马路上列队示威,经过工会前,便举枪作状一番,制造恐怖气氛,如此一来便可压抑反叛情绪。没料适得其反,华商一向抱着“大乱居乡,小乱居城”的心理,个个恐惧英军屠城,纷纷关门回乡。皇后大道、德辅道中的商店关闭有十之八九。

  回广州的香港人加入当地追悼“五卅惨案”以来各地被屠杀的死难同胞,十多万由学生、农民、士兵所组成的示威队伍,在经过沙面英租界对岸的沙基时,遭到租界水兵射击和军舰炮轰,当场死五十二人,重伤一百七十多人,轻伤无数,造成骇人听闻的“沙基惨案”。消息传来,原来还抱着观望态度的一些工人,如电报局职工、洋人住宅的佣仆、酒楼茶室、理发厅、清道夫、市场卖鲜鱼、蔬菜的小贩,如烈火燃烧,相继罢工。工潮进一步扩大,至此已超过二十五万人离港回广州。

  “黄威廉的弥月酒泡汤了!”

  黄蝶娘一脸幸灾乐祸,抓住我写满罢工资料的记事本。我只有摇头,仍不肯放弃地强调,公元一九二五年的罢工是香港历史的分水岭。她表示兴趣缺乏,难以在舞台上呈现。我绞尽脑汁,帮她想出一计:把焦点转移到旅居香港的英国殖民者,这般享受惯特权的白人,如何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工潮,

  “啊,马臣士大班夫妇,”我们几乎异口同声,“他们是最典型的殖民者!”

  山顶、半山区服役洋人的佣仆,最先响应罢工的是抬轿、手拉车的工人。任凭洋雇主答应提高薪资,工人们亦甩甩袖子,辞工不干。洋人家庭无奈,只好派人去中环找来受雇的街轿。几天过后,也同样拒绝载客不愿受雇,洋人目送工人抬空轿、空车扬长而去,简直不相信眼睛所看到的。这一批人,半个月前拥挤在毕打街角争载乘客,为几毛钱而相互大打出手,而宁愿抬着空轿下山拒绝递上去的车资的,竟然是同一批人。

  这些平日养尊处优的洋人,迫不得已,每天起早拄着爬山的拐杖走山径、踏斜坡改搭山顶缆车下山上班。他们眺望维多利亚海港后起伏的九龙山脉,风景山水依旧。这是一个与去年一样,眼看就要进入夏天的早晨,挥汗如雨的季节快要开始了,他们在岛上度过了无数个类似的五月,凭什么今年的会不一样?

  渣丁洋行的大班马臣士先生庆幸自己是殖民地少数有汽车的阶级,开动机器代步,可免受轿工刁难之苦,不必每天起早与那班公务员、银行洋行职员挤山顶缆车。

  马臣士先生似乎幸灾乐祸得早了一些。罢工像传染病似的蔓延,十几个服役于大班府邸的男仆女佣,从照料花园的园丁到厨房的厨师、浆洗打扫的清洁工,竟像事先串通好似的,以回广东乡下省亲为理由提出辞呈。

  马臣士大班的夫人在府邸楼下一个偏厅接见华人总管亚兴。她僵着细长如鹭鸶的脖子,双肩傲慢的倾侧向一边,双手合叠,像是接见臣民的女王。华人总管亚兴手握联名辞呈立在门边,气怯的不敢上前。马臣士夫人见毫无动静,正预备起身离去。

  “很好,如果没有事……”

  华人总管亚兴被同事从背后推了一下,他趔趄向前,顺势低下头,双手抬高递上辞呈。

  “原谅我,夫人。”

  马臣士夫人万分不情愿的接过信封,眼角扫到门外分立两排垂手伫立等待辞职的佣仆。她知道事态严重,脸上依然保持镇定,装作毫不在意的把辞呈往茶几一放,抬起下巴向空中发话:

  “也许我们等马臣士先生回来再商量吧!”

  华人总管亚兴仍是眉眼低垂,态度一如往日恭谨,他以训练有素的步伐先退后三步再转身出门。

  “夫人,不管大班先生怎么说,”亚兴退出门外与十几个同胞站在一起,他不自觉的挺了挺胸,面向马臣士夫人,“我们还是要走的。”他的声音有点颤抖。

  马臣士先生毕竟没能留住府邸上下的男仆女佣,一个个全走光了。偌大的花园巨宅只剩下马臣士夫人的贴身女侍、照料孩子的保姆,以及据说曾经在苏格兰贵族之家服务过的总管,全是英国聘请来的。平时这几个白面孔的高等仆役只知颐指气使,向华人佣仆发号施令,受尽伺候,这一来,米盐琐事也不得不亲力而为。

  马臣士夫人指着胃气疼复发的肚腹,倚着二楼宽阔的回廊,含泪望着她面目全非的花园。变化最大的是东北角的游乐园。平时几个园丁按照孩子的喜好,把树剪成一只只长颈鹿、大象、绵羊、花鹿,孩子们分别为它们取了名字。园丁又依着马臣士夫人的设计,在草坪上辟出一个小小的迷宫,种了一排排的小树修剪出来的,让孩子和玩伴们在迷宫内穿梭捉迷藏嬉戏追逐。

  园丁丢下剪刀参加罢工去了,草地花树在几场大雨之后,肆意乱长乱窜,只只动物变了形状。本来修剪齐整的迷宫小径,现在枝叶横发,攀来覆去横挡了迷阵小路。马臣士夫人从阳台往下看,花园已然一片荒芜,迷宫徒剩一窝吐信的绿色的蛇。她设计的弯来拐去找不到出路的迷宫哪里去了?

  孩子在乱草中追逐两只呱呱叫的白鹅。水池的水经久不换,早已成了泥浆水,染脏了白鹅。马臣士夫人替孩子委屈得泪水汪汪。她还有更不顺心的事,她一屋子的银器经久没有擦拭打亮,加上天气潮湿,已渐渐氧化转成难看的黑色。

  马臣士夫人的银器收藏,在殖民地的上层社交圈子里是备受叹赏羡慕的。大班府邸有一个房间陈列银杯、银盾、银盘,全是大班赛马,参加木球、网球、高尔夫球各种球赛的奖品,摆满了几个橱柜,光闪闪的,令人睁不开眼。

  马臣士夫人待客喝下午茶的银壶、托盘均出自伦敦著名银匠的精心巧制。她偏爱精工繁复的图案,晚宴餐桌上椭圆型的面包篮子、带有兽头的银水壶、盛汤的大碗盖子……每一件精雕细琢令客人叹为观止。而可供二十四位宾客享用的六道菜式的银刀叉汤匙,更是英皇乔治三世时代的古董,每只餐具都镌刻大班姓氏的第一个花体字母,加上配成套的点心盘子大大小小一共一百多件。这些精致的银器都是马臣士夫人当年的陪嫁,她曾亲自押着盛放银器的大箱坐着邮船来到香港。

  除了价值不菲,造型精雅,赢得宾客赞赏的另一个重要理由,就是客人前面的每一件银餐具,哪怕是盛盐的小汤匙,也没被忽略,从把手到匙心都被擦拭闪亮得可照人影。客人看着一桌子赏心悦目的陈列,无不赞叹马臣士夫人持家有道。不久前大班府还传出一个无伤大雅的笑谈:受英皇册封爵士勋章的香港大绅商何东先生到大班府赴宴,他对一屋子闪闪生辉的银器赞口不绝,禁不住拿起一只小汤匙照照自己,听说还扮了个鬼脸。

  晚餐后,绅士们被让到吸烟室吸雪前,吞云吐雾中交换对伦敦时局的观察心得,和彼此刺探殖民地的财经秘闻。仕女们则以马臣士夫人为首,到洗手间去重新扑粉上妆,然后回到起居室喝咖啡。她们姿态优雅地端着瓷器咖啡杯,尾指翘起,不约而同的向马臣士夫人打听大班府用的是哪一个牌子的银器亮光蜡。每在这种时刻,夫人会毫不迟疑地让随侍身边的女恃拿来伦敦新出品的“闪电牌”亮光蜡让仕女们传阅。

  “最重要的,女士们,训练两个到三个巧手的女佣,不派她们做其他的家事,每天的工作就是坐在厨房擦拭,擦拭……”

  负责银器部门的几个女佣回到番禺乡下,正在帮家里割稻子。

  马臣士夫人把眼光从黯淡发黑的银烛台移开,她向丈夫提出起程回苏格兰的要求。

  “限不得搭下一班船,立刻带孩子离开这鬼地方!”

  她捏手绢的手微微颤抖。她有一种深沉的忧虑,连丈夫都难以启齿的。马臣士夫人觉得这一次华人罢工不比往常,大有演变成暴乱的可能。她把墨绿绸缎长裙下的膝盖紧紧并在一起感到危机四伏。万一辞职的男仆为了报复,伙同街上的暴民持刀拿棍上山来撬开花园的铁门,冲进来用绳索捆绑她无从防备的丈夫,然后这些像得黄疽病的黄色的男人,睁着蛇一样邪恶狭长的小眼睛欺近她,剥光她的衣服,把她按到地上,在她丈夫面前污辱她,让她碰到恶心龌龊的黄皮肤……

  卑贱的暴民会先拿油漆把她的脸也涂成黄色,说是和他们一样的颜色,然后侮辱她,像那四十八个体质纤弱的英国女人,被印度孟买的暴民绑在烈日当空的树上,把她们脱得一丝不挂,用黑色的油脂把她们的脸涂成和贱民一样的肤色,黑色的,然后公然强暴,凌迟至死……

  《伦敦时报》曾经刊登驻印度传教十的投书,整版篇幅披露这个惨绝人衰的惨事。地球上的英国人,尤其是英国女人,无不对那些化身人形的黑色恶魔深恶痛绝。随着更多的信件、传闻以及目击者的报导口述陆续从印度传回来,马臣士夫人仿如和那四十八个可怜的女同胞经历那恐怖凄厉至极的噩梦。

  虽然后来孟买当地的英国驻军负责人曾经出面,澄清这些强暴的丑闻完全没有事实根据,它只是殖民者恐惧遭到土著报复所虚构的故事。然而,马臣士夫人宁愿相信确有其事。

  “求求您,快带我离开吧!”

  双手保护着她的肚腹一带,马臣士夫人呻吟着。

  “装模作样,英国女人是全世界最虚伪的,说什么一看到有色人种——当然是男人——向她们走近,就浑身吓得乱颤。”黄蝶娘一脸不屑地大发议论,“依我看,她们才口是心非,一天到晚渴望男人强暴,想疯了才是真的!”

  6

  我在铺天盖地的资料中,翻出一帧泛黄的照片,十几个男人的合影,黑白背景似乎是某处建筑工地。照片中的成员有穿长袍,也有穿西装的,站在一起却并不令人有不协调之感。最后一排的苏兆征被做了记号为了易于辨识。这帧照片摄于公元一九二五年,香港共产党的地下组织与中华全国工会代表在西环杏花楼举行会议,正式成立香港工团联合会,声援上海“五卅惨案”反帝运动,会后留影存念。照片中苏兆征这位领导罢工的英雄看起来果真气势轩昂,英气逼人。旁边矗立了个高出他足足半个头、昂然直挺的人影,奇怪的是整张照片只有这人面目模糊,只勉强可辨认出宽阔的脸膛,似乎隐约可见两道浓眉。然而,看他挺立的姿态,我的心突然一动,联想到花期刚过的红棉树,香港人所称的英雄树。

  会是姜侠魂?

  传说中,他的英雄事迹一直延续到廿世纪。怀特上校以武力接管新界的功劳得到了回报,十几年后调回香港当总督,坐船抵港在卜公码头登岸时,遭人开枪射击未中,传闻埋伏的狙击手正是姜侠魂。自此事件之后,总督出门改以汽车代步。

  公元一九二五年的工潮,发展到“沙基惨案”爆发后,省港罢工委员会成立,苏兆征组织二千多工人的武装纠察队驻防各海口,封锁香港,厉行抵制英货,缉拿为英国人役使的走狗奸细,扣押走私物资,中断香港运输交通,使得香港在几日之内工厂停工,商店关门,市场肉食蔬菜供应短缺,街道粪便垃圾堆积如山,臭气冲天。香港沦为死港、臭港。

  传说姜侠魂被任命力封锁香港的纠察队总队长,被看到肩上负着枪,不眠不休地坐在海边。他面对着南澳故乡的背影像岸边的岩石一样沉默。传闻地下共产党利用他在三合会老大的地位,整合码头各个馆口背景复杂的成员,建立彼此间的联系。他穿梭于不同派系,颇有对立情绪的几个工会之间,奔走斡旋,游说工人,领导罢工,组织示威游行。

  姜侠魂是否被吸收为基层的共产党员,由于早期共产党组织只限于进行地下秘密活动,难以掌握确切的证据。

  有一点可确定的是姜侠魂在这段时间内开始读书识字。这个南澳农民子弟出身,目不识丁的好汉被看到出入荷里活道的孔圣会。为了掩人耳目,由香港党员教师开班训练群众的组织,打着孔圣会的招牌,取得合法名义,开班传授革命意识。姜侠魂被发现拱着背脊,坐在识字班上,笨拙的抓着铅笔逐字辨认课文。

  姜侠魂读书认字有一个笑话,罢工时曾在工人之间争相传诵:他最先认识的两个字是总督名字的中译“史塔”,因它和广东话“屎塔”(马桶)同音。这个发现令姜侠魂乐不可支,引发他往下学习的兴趣。

  姜侠魂又一次露面,是在英国殖民者把新界同德园的一对连锁铁门物归原主的交还典礼仪式上。上个世纪末,怀特上校武力接管新界,用大炮轰塌同德园,将这对铁门当战利品劫夺,运回英国祖家,安放在爱尔兰一座乡问别墅。事隔二十多年后,港督史塔士遭逢香港开埠以来最严重的罢工,突然深明大义,将铁门运回香港,归还岑田屈氏家族,并立了石碑叙述始末。史塔士亲自主持奠基仪式,庆祝的人潮如浪般涌来,在一阵敲锣打鼓放鞭炮的间歇里,突然扬起一声暴喝:

  “工人万岁!”

  据说高举拳头,带头暴喝欢呼的正是姜侠魂。目击者形容他英挺如昔。传奇人物岁月不侵。

  “咳,真遗憾!恨不得早生几十年,那就可以和姜侠魂这传奇英雄谈恋爱了!”

  黄蝶娘感叹生不逢时,立刻又自我安慰:“没关系,到时找一个高大威猛的演员和我演对手戏,假戏真做一番!”

  “拜托,蝶娘,他曾经是你曾祖母暗恋的对象,黄得云差点和他私奔呀!”

  “我就是黄得云。”

  罢工持续着。被封锁的香港一如某文人描绘的凄惨景象:

  光辉万丈的香港,顿成孤枯萧条的荒岛;电火光大的商埠,顿成孤灯独思的废城。

  渣丁洋行大班马臣士先生在送走妻子、儿女上船回苏格兰后,自己在大班府困坐愁城,心烦气躁地踱步,最后停在窗前搂起窗帘往外看,花园入口的花钟一片荒芜,各色雏菊小花堆砌的花坛已然枯死萎谢,腐朽败坏成一团。这花钟曾是大班府的象征,也是大英帝国的象征,客人替它取名为格林威治钟,全世界的标准时间,雄霸五大洲的大英帝国是地球的中心,这是无庸置疑的。

  遗憾的是第一次世界大战打下来,胜利成为表面的风光,英国自此丧失了雄霸一百多年的海上军事优势。

  帝国在分崩离析。俄国十月革命炮声一响,亚、非洲出现反对英帝国主义,争取独立,民族主义的呼声响彻云霄,“日不落国”受到威胁,眼看伟大的殖民功业就快接近尾声了。就连屈居南海角落的香港,也胆敢对英王至尊的统治表示怀疑。

  随着经济地位上升,华人在商业上崭露头角,近两年更有为数不少的华侨从北美洲、澳洲、南洋移民来香港扎根。他们从侨居地带来管理经验,在殖民地的织染业、食品百货业渐渐占有一席之地,连英资集团垄断的银行金融业,华人除了老式的钱庄银楼,最近也相继设立新式银行,如广东银行,企图打出属于自己的一片天。

  时代是在变。最令马臣士大班难以理解的是这些华人移民既已在岛上安身立命,情感上却又与中国内地脱不了干系,上边一有风吹草动,他们便不容许自己在香港苟安。

  马臣士先生在早餐桌上读到华人向港英政府提出的六项要求,一口茶差点喷了出来。报上刊载他们要求居住自由,受同一法律的待遇,取消答刑、私刑,准许华工有选举代表参选定劳动法……简直就要骑到英国殖民者头上来了。马臣士先生愤怒的把报纸捏成一团,立即找来几个和他看法观念一致的商人朋友商议。他们都是“西商会”的会员,一向主张用武力统治的强硬殖民主义者,对港督史塔士处理三年前罢工的软弱态度颇有微词。

  马臣士大班建议港英政府解决这次工潮之道,不必像上回一样透过外交斡旋,与广州方面拉交情,纵容罢工暴民。“西商会”上言港督优先考虑帝国的利益,以武力来瓦解罢工。

  港督史塔士依言二度急电伦敦求援,却只得英首相寥寥数语的答复:

  “香港困苦,伦敦至深系念,惟统观全局,现时无法出兵。”

  情势急转直下,已经到了几乎无可挽回的地步,马臣士大班曾经动过撤离殖民地的念头。公元一八九四年最严重的鼠疫蔓延,他携家带眷搭船远离疫区。瘟疫过后,他还是又回来了。

  “要不是在殖民地投下巨资,建筑房屋堆栈,如今舍不得抛弃那些物业,”马臣士先生后来在英国下议院发言,“全体英商真的考虑放弃香港。这个治安恶劣,海盗猖獗,疫病流行,夏天台风,冬天火灾频频的罪恶地方……”

  言犹在耳,如今他的夫人抛弃大班府一走了之回英国去。马臣士先生额头顶住窗框,他但愿自己是在做梦,一场噩梦。最近他总爱在临睡前朗诵吉布林讴歌大英帝国的诗篇,他与这位帝国主义作家心有戚戚,特别欣赏他简洁强而有力的文体,心仪他高视阔步、脾睨一世的姿态。吉布林笔下巅峰鼎盛的大英帝国最能令他产生共鸣。

  受了吉布林的诗句的鼓舞,马臣士先生不再那么悲观了。他既然连公元一八九四年香港开埠以来最严重的瘟疫都挺过去了,大班自觉天生异禀,对瘟疫有免疫的能力,是个半人半神。从洋行属下仰望他的眼睛,大班清楚地看到一点。比较困扰他令他不安的是,这两年两次罢工,随着华人势力的抬头,大班感觉到洋行的买办王钦山对他不似以往的卑躬屈膝。他真想给这个貌似忠诚,心怀狡诈的老头一个下马威,仿效他的祖父威廉·约翰·马臣士,渣丁洋行的创始人,办公室内只有一张座椅,供他自己坐,不设访客的椅子,来访者必须从头到尾站着听他说话。马臣士先生想象王买办站了一个下午,扶着墙走出办公室的狼狈相,得意的牵动唇角。

  最好此刻他能够把穿短皮靴的双脚放在办公桌上,打电话给汇丰银行吩咐营业部经理,将王钦山买办一向有权支取的户口存款减到最低,只够他代付运费、保险金,以及零星收支。上一回海员罢工,但地洋行的买办卷逃巨款回潮州乡下,让马臣士先生心生警惕,他在给洋行亲信的备忘录中,有一条:

  “尽可能的,不声不响地减少王钦山买办对本来行务的控制权。”

  这是大班在参加王钦山五十大寿生日宴会后所下的决定。从来这狡猾的老狐狸财不外露,长年来对自己的住处、私人生活一向保持神秘,当马臣士先生接到他亲自递上的请帖,其讶异可想而知,大班如约前往,一路上猜不透王买办何以选在这个时机暴露身家?看他有恃无恐的样子,究竟背后有什么替他撑腰?

  王钦山为大班肯赏脸而作揖哈腰,感激不尽,把他让进一个台灯电话、沙发地毡,绿丝绒窗帘还系了金色坠子,完全西式装潢布置的家。王钦山自己当导游,距离大班两步,在后面亦步亦趋,带他楼上楼下参观新近落成,坐落西摩道这栋依山傍海的花园洋房。

  主人对他一屋子的摆饰指指点点,一叠声都是些不值钱的小玩意。谦卑中又掩藏不住得意之色。他向客人但承对西洋式的镀金座钟有着无法自拔的迷恋,客厅的桌几、橱柜摆着大大小小形状各异,鎏金镶宝石、银雕玉砌奇技淫巧的西洋钟。王钦山特别指着一座透雕八宝云纹,葫芦形鎏金时钟,红宝石镶嵌四个中文字:

  富贵大吉

  “人生在世,所求就是这个。大班,难道您能不同意吗?”

  那天傍晚,大班告别寿星,主人送了出来。按住胸前指头粗的黄金表链,王钦山回头望着点上灯火的洋房,脸露心满意足之色,嘴里却向大班唠叨太古洋行的买办莫干生。

  “姓莫的也算是我的小同乡,来香港前,在乡下赤脚种田,现在住的屋子,有电梯上上下下,风光得很!”

  一想到西摩道那金光闪闪的花园洋房,马臣士先生对王买办的不信任便加深一层。看他摘下为了时髦昂贵而戴的玳瑁眼镜,昏暗的眼睛半睁半闭,充满了贪婪,一心想功高盖主。

  “王买办现在是站在我们的鞋上!”

  大班在备忘录上写道。他为王买办全权代理洋行的一切生意愈来愈感到强烈的不安。从最新接获得情报得知,王买办的黄金买卖做得并不顺利,随着国际黄金市场大跌,逼得他把前一阵子赚到的全给吐了回去。万一金市每况愈下,王买办不在渣丁洋行的公款上下其手,先行挪用才怪。

  马臣士先生对传统的买办制度一直很不以为然,认为是贪得无厌的华人奸商欺骗主人,把洋行大班玩于股掌之上。买办利用洋人的资金,靠洋人撑腰包庇做贸易,一手把洋货运进内地港九推销,另一手收购丝、茶、瓷器等土产外销到海外;他既是这些货物的经纪人,又是货主,替洋行出面的代表,插手贸易场中的一切买卖,赚取丰厚的佣金。

  照说出资金的洋行是他的主人,买办只能算是洋行的雇佣才是,不知上几代哪一个耳朵软愚蠢的大班听信买办诉苦哭穷,抱怨佣金微薄,无利可图,才设下先例,准许买办在外头经营自己的生意,名正言顺地有自己的商号、销售系统。这规矩一立,等于替买办制造浑水摸鱼的机会,暗中挪用洋行公款去轧头寸,不付利息,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尤有甚者,拿取公款去补贴自己生意的亏空。

  时代在往前推展,洋行经营的业务已然转型,早已不像开埠初期,以进出口贸易为主,其实已不需要依赖买办做中间人,让他一手遮天;更何况国际间几次禁烟会议开下来,贩卖鸦片已成为极不光彩的买卖。香港殖民政府为了征税,走国际禁毒条例的漏洞,由专卖商人输入鸦片,靠走私鸦片起家的洋行渐渐难以插足,黑药生意慢慢式微了。

  现在洋行取而代之的是保险、航运、房地产等新兴事业。买办的功用实际上也就靠他的关系出面代表洋行吸取华商资本,成为华股的领袖和代言人。

  长痛不如短痛,马臣士大班不希望王买办趁罢工浑水摸鱼,重蹈但地洋行被买办卷逃事件的覆辙,成为殖民地洋商间的丑闻。未经深思熟虑,马臣士决定不顾洋行与买办之间因几代合作累积下来千丝万缕、盘根错节的关系,利益分配上的难分难解,果真拿起电话,吩咐汇丰银行的经理,把王买办有权支取的户口存款减到最低,只够他代付运费、保险金以及零星收支。

  马臣士大班自以为解决心头大患,放心地离开香港,回苏格兰探亲。

  这一来正中王买办的下怀。他趁罢工百业萧条,立刻宣布“利源押”亏空破产,当初洋行的投资全部泡汤。又鼓动洋行保险公司的华人投资者以香港动乱时局不稳为理由,要求撤资套现回广州。马臣士先生越洋闻讯,电话电报交加,请王买办三思,对他有意完全割断与洋行的关系期期以为不可。几次越洋电话谈判的结果,王买办以年事已高,去意已决,最后勉为其难,退居二线充当顾问,这是为日后推荐黄理查取而代之保持实力。

  7

  黎美秀晚年坐在轮椅上,掰着手指头,说黄家发迹,从头到尾都是靠几次动乱起家。黄蝶娘难得与她祖母看法一致。

  “不过,她一定吹是她丈夫黄理查眼光独到,早看准房地产投资,趁罢工刚结束,房价低,买进大批空屋等等。”黄蝶娘说,“其实呀,家产全靠我Great Grandma挣来的。她才是女强人,把与生俱来的商业头脑全给发挥出来。是她先看好房地产的,以后祖父黄理查才跟进。”

  黄得云倾出所有,买进第一块土地,的确是早在辛亥革命后不久。广九铁路通车后,她没有踏上火车回到一别甘载的东莞,反而看好铁道两旁的发展,买下油麻地靠海地段的一块地。

  “你算算,那个时候,我祖父黄理查才十几岁,还在读皇仁中学。”

  王福神秘失踪后,黄得云放款收利,钱滚钱愈做愈大。传说她并吞了王福的钱财,仅以区区小数打发他远道而来的妻子儿女,自己却凑了一大笔钱,在上环永乐街的唐楼开了一家地下钱庄。黄理查当上渣丁洋行的买办后,这家钱庄也挂出土地买办经纪的招牌,声明除了借钱给人周转之外,若有房屋物业按揭,亦在欢迎之列。

  这已是三十年代初期。

  香港地小人多,土地稀缺,寸土寸金,黄得云亲眼目睹改朝换代后的遗老遗少,挟带巨资南下避居。他们在香港开银号钱庄、投资南北行贸易所赚的利润,远远不及物业买办或地产涨价所获取的利益。

  黄得云由此悟出“有土斯有财”的道理。

  最为人津津乐道的例子,是前清姓许的官僚,来港后中风瘫痪在床,由五姨太用现金在卫城道买下洋楼数栋分租,每月所收租金,供五姨太添购钻石珠宝,奢侈挥霍仍绰绰有余。短短期间,地价一涨再涨,五姨太食髓知味,广置产业买进卖出,攫获厚利。据估计,五姨太几年内炒房地产的利润所得,比姓许的显宦做了一辈子的官还要多。

  一次大战后,海外游资开始涌进香港,澳洲、印尼来港定居的华侨,看中房地产大有可为,经营本行之外,也投资物业,华侨商家投殖民政府所好,申请拆卸旧楼重建新楼的执照轻易可得。政府以此增加税收,而且改观市容,令商场活跃,一举数得。从印尼带回大量资金的余仁生,除了开设中药行之外,又购人同文街、般含道等好几栋旧式唐楼,改建为四五层高的新楼出租,新租金比未拆建之前多了几倍。余仁生又拆除半山区干德道的旧楼,改建为印尼王宫式富丽堂皇的大厦,作为自住的府第。

  美国金山华侨也不甘落后,在云咸街、荷里活道等处大拆旧楼。地产发展商只见有利可图,不顾民间疾苦,将西营盘俗称“咸鱼栏”的梅芳街整条拆除,被迫拆迁的咸鱼贩叫苦连天,却又无可奈何。坚尼地城的太白楼游乐场地被改建为太白台住宅大厦,业主提高租金,赚得钵满盘满。几个炙手可热的房地产商和经纪,都在石塘咀附近的金陵酒家、万国酒家长期包下大厅招待客人,联络生意,风光一时。

  可惜好景不常。香港爆发大罢工,出资的老板不看好时局,追还投资不肯通融,地产商一时之间找不到新的银主拿出款项填补,导致负债累累,最后难逃破产后房屋被拍卖抵押的命运。

  罢工后,香港的地价更是一落千丈,油麻地、铜锣湾等地新建的楼房,因人潮返回广州而遭空置,殖民政府在新界、红砌的楼房也十室九空。据不完全的统计,仅公元一九二六年四月空屋达一千二百八十间,还有二千多座的空楼。总计香港的房租、地价分别下跌一半。

  然而,这种现象只是暂时的。汇丰银行的经理西恩·修洛向黄得云母子透露一则他从政府高官得到的消息,罢工期间,港督史塔士要求英首相出炮舰、飞机封锁广州,武力威胁广州国民政府制止罢工,遭到英相拒绝。

  史塔士见出兵无望,便通过《字林西报》转载伦敦消息宣称:“英国决将用武力干涉中国,预定十万大兵,北攻天津,中攻沪汉,南攻广州。”以进行恫吓。富家们对这新闻信以为真,争相避难,又加上北方军阀混战,人民迁徙流离,香港又成为逃难者的世外桃源。

  黄得云母子通过西恩·修洛从中安排担保,大举向汇丰银行贷款,抓紧机会以低价购得跑马地数栋空屋,交屋手续刚办完不久,香港人口一下子激增,房租飞涨,住屋供不应求,地价狂涨。

  黄家的发迹就是这样开始的。   


  1

  香港是一座幻影似的港口城市。它没有固定的形貌,没有样式,任由岛上的住民捏塑改造,一直在变形。

  距离“九七”只剩几年,香港出现了一个“阻止填没维多利亚港”的民间团体组织,针对英国末代殖民政府在九龙尖沙咀与香港岛之间——维多利亚海港最狭窄的海面进行大规模的填海造地工程——提出强烈的质疑与抗议。他们指责英国在撤出殖民地之前,对海港进行粗暴的破坏,将原来宽度一千五百米的航道收窄到只剩下一半,眼看海港就在被填成内河,香港人将永远失去港阔水深的天然良港了。

  维多利亚海港平均水深在十米以上,平常万吨的海轮不必等潮水即可来去自如,海面同一时间内可停泊百嫂以上的万吨巨轮。为了填海造地,远洋轮船必须绕道港岛西南的海域,多花费航程。以后维多利亚海港不能行驶巨轮,势必失去港口功能。

  阻止填没海港的人士却相信一则流传的民间传说:香港岛与九龙本是一条巨龙,龙身潜入海底,再在九龙半岛现身。那九条形状像龙的山脉,传说是龙背的化石,九龙因之命名。龙首在香港岛的太平山上。早年据说有龙首上昂欲飞之势,后来被高僧法力镇住。

  英国人硬要在海水中筑造一条人工的龙颈背,只怕会触怒龙神,如若来个大翻身,香港必将生灵涂炭,使六百万人沉入海底。末代殖民者究竟是何居心?草木皆兵的香港人无法不疑虑重重。

  英国末代殖民政府,在临撤走之前,进行这最后一次大规模的移山倒海,有朝一日,将在最狭窄的海面架起一座长桥,使香港人无需摆渡乘船,只凭两条腿便可横跨维多利亚海港,从海的一端走到海的另一端。

  英国人此举,似乎是企图将香港最亘古的原始地形还原回来。

  说来也许难以置信,一万年前的香港并非一个孤岛,后来海水逐步上涨,约在六千多年前,才形成今日的海陆分布。桑田变为沧海。英国人临去之前,立意与大海最后一次争地,将沧海变为桑田,回复亘古的原始风貌。

  香港受到地形的限制,地处南岭丘陵地带,小山连绵起伏,山地陡峭,平原希罕,沼泽劣地遍布,可供居住的平地不及面积的四分之一。英国人占领香港后不久,即展开了移山倒海,人与海争地的行动,百多年来未曾间歇。

  香港历史博物馆举行一个“香江早年文物回顾展”,我拉黄蝶娘去看这展览。她正在以她们黄家的家族史构思一出舞台剧,明年春天在艺术中心的小剧场演出。我身为这节目的总策划,自告奋勇地帮她搜集相关的历史资料,可惜黄蝶娘对香江过往文献兴趣缺乏,她只热衷于挖掘她曾祖母黄得云床第之间的性爱情事。

  漫不经心地浏览着展品,黄蝶娘最后在一组早年地图前驻足,我随着她的视线看去,比照那并列的三幅地图,发现香港这海岛的地形随着不同的时代经过人工不断的改造变形,起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最早的一幅于公元一八四五年由英国地理学家科宁逊测绘,地图显示出香港仍是蕞尔小岛的本来面貌。维多利亚海港从西到北漫长的海岸线,怪石嶙峋,弯曲如锯齿,一路延伸过去。维多利亚城规模初具,开埠以来第一条道路皇后大道,沿着长而弯曲的岸边浮现海旁。

  第二幅是阿尔费斯于公元一八六二年所测绘。当时的总督德辅为了弥补维多利亚城狭长如带,不利于城市集中发展的缺点,开始辟山填海与大自然争地,沿着中环海岸进行填海工程,在新填地上筑了香港第二条道路,以总督之名命名。于是,皇后大道让位给德辅道,成为滨海的道路。地图上看出新填土地的雏形,仍是一片未经开发的荒凉之地。

  “啊,难怪我觉得那么眼熟!”

  黄蝶娘低声惊叫,她在第三幅地图的左下角发现了她的祖父黄理查的收藏印。从这幅地图可清晰地看出香港中区的海岸线又向前推出一大段,海旁起了空前的变化。

  香港大规模的填海是在十九世纪末期。苏伊士运河通航后,香港转口港的地位上升,从加尔各答来的保罗·遮打,凭着他与生俱来的商业头脑,看出经营码头可获厚利,加入殖民政府投资填海拓地,新填成为聚宝盆。他“得食翻寻味”,接下来在香港中区海军船坞沿海造出六十五英亩土地,邀请来港访问的英皇亲戚干诺公爵主持奠基典礼,向维多利亚海投下一块石头,时为公元一八九○年。填海完成后,修筑的道路命名为干诺道,以之纪念公爵。

  “保罗·遮打,他是我祖父崇拜的偶像。这三幅地图原本属于他的,后来才归我祖父珍藏,”黄蝶娘语带惆怅,“捐给博物馆后现在又被我看到……”

  被称为香港殖民地之父的保罗·遮打爵士正是创造香港地图的人。我明白了他把这三幅地图装套成一系列的用心。他是为了让后人便于比较三个阶段香港地形的变迁,从中突显出他的远大眼光与气魄——南海中一个渔村小岛,人类可以运用意志力来扩大它的面积,甚至改变大自然的形状。我想象日正当中,保罗·遮打踞立中环岸边,伸手向远处海面红色的浮标一指,对着蓝天发出豪语:

  “三年之后,海水将会被吸干转为陆地,我将踩踏而过!”

  沧海变桑田。保罗·遮打与洋行大班集资组织置地公司,在新填地上大兴土木,临海创造出一个海港城市。一栋栋维多利亚式的商业大厦,太子大厦、公主大厦、亚历山大厦……有如从海底冒出来似的。这群濒岸林立如石笋的大楼,成为香港的标志,远远看去,有如一个搭在海上的贸易舞台,令人担心有一天重又会被海水吞没,整座城市沉入海底,从人类的记忆中消失。

  由于地壳变动,香港已有好几次的下沉与上升。

  我目击香港政府一次官地拍卖,拍的是尖沙咀东的一块新填地。

  历届港督移山倒海,以填海造地为生财之道,充分掌握及利用土地的商品特性。造地工程从中环推展到红砌、油麻地、大角咀的海湾浅海。根据统计,截至本世纪七十年代末期,港、九填海造地占总面积的三分之一。

  香港在不断的变形、扩大。

  这次尖沙咀东区的新填地拍卖,是在港督麦理浩与英国外相卡灵顿相继访问北京,探询中共将如何处理“九七”问题后举行的。麦理浩回港后,在记者招待会上表示北京重复过去的立场,待时机成熟之后,便以适当的方式解决,同时又声明中共将会保护香港中汐卜投资者的利益。

  麦理浩转达邓小平一句:“请投资者放心。”华洋商贾大亨听了,无异吞下一颗定心丸。有香港经济寒暑表之称的房地产业,立即升温,一升再升。人人看好后市,炒卖热络。一年之间,中环的金门大厦四度易手,成交价节节上升,以倍计数。香港人称之为“楼花”的预售屋,有如股票市场的期货,投机者炒风达到空前炽热,出现了轮番排队长达四日三夜抢购楼花的纪录。为了排队引起争执打斗,甚至酿成命案的消息,报上时有所闻。

  香港人“在港言商”名不虚传,连艺术中心供表演用的剧院也被政府租用来当做拍卖官地的舞台。对我的大感讶异,同事们觉得我大惊小怪。拍卖那天,港、九的劳斯莱斯全部集中到艺术中心的停车场,出席拍卖的华洋绅商,大热天,穿着深色的西装,手持拍卖号码牌子,矜持地相互微微点头,算是招呼。

  寿臣剧院四百六十个从一开幕就被媒体批评为设计失误不当,座位挤迫到不舒服的地步,今天换上一批与平时观赏节目表演的观众有所不同的来宾,几个常在电视露面的英资集团洋董事、经理,屈坐狭窄的位子,不时转动两条无处摆放的长腿,状极痛苦。这两年才暴发的地产新贵,穿着闪光的银灰色西装,手戴翡翠扳指,领口插上昂贵的金笔,财大气粗形之于色,窄小的座位也显然容纳不下他们自我膨胀的身躯。真正具有实力的资深地产大亨,老谋深算,不肯亲自露面,恐怕对手与之竞争,抬高价格,故意派名不见经传的手下出席,安静地持牌坐在角落。

  没想到拍卖的过程却是出奇的冷落沉闷。场中竞投的各路人士,最多高举二到三次的号码牌,便后继无力,被迫退出,抱手改当观众,静观英资集团与角落一个毫不起眼的黄面孔竞投。两人一来一往互不相让,台上拍卖官连珠炮似的价码节节上升,两支号码牌却是此起彼落,每一次举手都是十分的缓慢,显然经过一番深思熟虑。

  我在这一黄一白两张面孔中,想到黄白混血的黄理查也曾经在香港地产史上叱咤一时。他以继承保罗·遮打的遗志自许,认同人定胜天,人力可以创造新土地致富的理念。三十年代中期,大陆内地政局波动,日本的侵略步步逼近,黄理查看出随着形势恶化,将会有大批移民逃难南来,香港人口势必大幅暴增,届时寸土寸金的土地将会更为矜贵。黄理查说服退休养老的王钦山,鼓励他东山再起,集资合组一家工程营造公司,步入保罗·遮打的后尘,由黄理查出面向殖民政府投标承办九龙大角咀的填海工程。

  这是一项浩大的投资,从设计到征用海床,建造防波堤,凿山取泥石到填没水流缓慢的浅海、浅湾,耗费人力、时间无数,更不用说在填好的土地修路,筑地下水道、排污,一直到可供整地盖房子,其间的周折及费用了。

  黄得云捧着算盘,摇头大叹填海工程成本太高,时间周期太长,短期内看不到投资回报。她对香港的土地资源另有看法。她认为受到先天地形的局限,可增辟的土地极为有限,与其耗费大笔资金与海争地,倒不如投资现成的楼房,看准时机买下,坐等地价上涨,伺机卖出。不须任何劳力,便可坐拥厚利。然后再以赚来的利润投资到规模更大的房地产,如此像翻筋斗一样,愈滚愈大。

  儿子黄理查要与港督合作工程,这使黄得云又惊又惧。她一向对政府不具任何好感,也从来不信任它。自从被人口贩子绑架到香港来的那一天开始到现在,黄得云自觉从未受到政府一丝一毫的照顾,更逞论给她生活上的任何保障。她像个无依无靠的孤儿,在这全无地下资源的石头岛上挣扎着求生存,完全孤立无援。为了两餐,得靠自己的双手自食其力,手停则口停。政府对公共设施毫不热中,华人住户为了安装一条水管供应楼上住家的食水,必须劳动华人领袖三番两次的申请,但市民稍一触犯英国人的规矩,惩罚起来可毫不留情,苦刑毒打戴枷立木笼无所不用其极。

  英国人采取种族隔离,渡轮分等级,上层是白种人的专利,黄皮肤的华人不得乘坐,甚至连电车、公园都主张另设白种人座位,阻止华人混入。黄得云听说有一个华人新贵,有意在太平山顶建筑一栋别墅,港督却宁愿以山下一栋楼相赠,劝他不必上山。

  从事房地产买卖后,黄得云对政府厘定的土地制度尤其忿忿不平。她拿着胼手肠足,辛苦几十年,一分五毫攒下的血本换得油麻地一块土地。签约时,律师楼的师爷竟然向她说明,什么香港的土地属于英皇所有,业主虽然花了钱,但不表示拥有土地所有权,而只享有使用权,等于是向英皇租用,还必须有个期限。除此之外,每年必须缴纳地税,期限满了以后,土地得归还英皇。

  黄得云一听,转身便走,后来打听出租用期限满了以后可以再申请续约,才勉为其难的签了字。

  这样的政府,黄理查不仅不与它保持距离,竟然还要合作填海造地,做母亲的不明白了。自从儿子结了婚后,母子之间似乎失去了往日的默契,两人对香港房地产的发展前景也各怀己见,有了分歧。黄得云听信风水先生的铁口断言,看好铜锣湾。

  “鹅头起高楼,一世永无忧!”

  风水先生说铜锣湾到湾仔的形势有如一头鹅,以鹅头的风水为上,无怪乎靠走私鸦片起家的英商怡和洋行,一早捷足先登,霸住鹅头大片土地大盖仓库囤积货物。黄得云退而求其次,有意在电车道两旁物色旧楼翻新重建传统长廊式可避风雨的唐楼,地面经营店铺,二三楼可当住宅。

  黄得云的计划却遭到儿子的否决。黄理查对铜锣湾的房地产前景采取保留态度,虽然它从三十年代初期开始,已经成为香港的商业、旅游中心。铜锣湾的地理形势因三面环海,圆圆如一面锣而得名,有关它的风水地势,黄理查宁愿采信精于堪舆的赖布衣之说:

  “铜锣湾有锣无槌,铜锣不响,只能为岛之次,不能为岛之首。”

  铜锣湾地势上的缺陷,不幸被赖布衣言中。

  2

  黄理查平生出售的第一块地皮,便是在中环德辅道与利源东街之间的地王。那是一个绝对值得纪念的日子。黄理查刚当上渣丁洋行买办,便掘到生命中的第一桶金,按照他和马臣士大班的约定,百分之十的佣金入了他口袋。一笔数额庞大的款项,他一个人赚的。黄理查签了约,一直到下午还是兴奋不已,开心得嘴合不拢。下班时,他不搭自备的人力车,自觉局促的座位容纳不了他陡然膨胀的身躯。黄理查挥舞四肢,逸兴遗飞地往家的方向走。这是一个怡人的暮春黄昏,激荡的情绪令他浑身发热,西装外套穿不住了,他把普鲁士蓝的西装上衣脱下来挽在臂弯。黄理查相信是这套西装带给他好运,他极力摆脱传统买办的形象,不愿像王钦山旧式老派的装扮,长年一袭唐装长衫,看起来整个人懒散没精神。一爬上渣丁洋行买办的职位,黄理查穿着力求西化,每天西装革履来上班,按照季节更换帽子。

  他听过一个故事,洋行的英国同事讲的,马臣士大班到巴黎香谢丽舍大道一家高级礼帽店订制冬天的大礼帽,白发苍苍的店主取出马臣十祖上两代的帽子尺寸向他致意:“能够为尊贵的马臣士家族三代人服务,令敝店深感荣幸!”

  黄理查听了,也不禁肃然起敬。他一向心仪大班的穿着服饰,一有机会被召见,遵循王钦山前辈教下来的规矩,为了表示谦卑,不能看大班的眼睛与他平视。黄理查把视线落在大班胸前,研究他身上出自伦敦名匠剪裁的西装衣领。这一季又从宽变得稍微狭窄了,从单襟变成双襟,这是时下流行的款式。在黄理查心目中,马臣士大班引领殖民地的男装潮流,他耳朵听着指示,用眼睛把大班衣领、袖口的剪裁线条牢记于心,然后由士丹利街的上海师傅依样画葫芦仿制。黄理查很得意身上穿的牛津衬衫的小圆领模仿得几可乱真。他挽在臂腰的这件普鲁士蓝西装上衣,窄领双襟,应该是伦敦、巴黎流行的式样,惟一美中不足的是前面两排扣子,裁缝在香港买不到大班身上那种镂刻花纹的纯银扣子。这是黄理查惟一的遗憾。

  他在士丹利街的上海裁缝处留下他的身材尺寸,想做新西装,只须挑选看上眼的布料即可。黄理查弄不清楚他是有意效法大班的巴黎礼帽店的排场,还是受了南来遗老的子女们挥霍摆阔的习性所影响。这些随着父老逃避战乱南来的二世祖,凭着万贯家产,过着穷极奢侈的生活,都是先施、永安、丽华等公司的长期顾客。每家公司都保留有他们的尺寸,年终结算的制衣费都是一笔令人咋舌的数目。黄理查听说一位前清礼部尚书的孙女,便有一口气做了二十多件丝绸旗袍的纪录,光是她一年的制衣费可养活好几户人家。而她的父亲据说至今还是长袍马褂,留了长辫盘在头顶上,像个道士,出门时戴了顶帽子遮掩。

  今天这套剪裁合身,背后平整不见一丝皱纹的新西装,衬得黄理查神采飞扬,连代表买家的律师在签完合约后,也特地上来和他握手道贺,又压低声来问他的裁缝店家,人逢喜事精神爽,黄理查自负地挺起胸膛,发现已经来到般含道的家门口。他停下脚步,把推门的手缩回来,他不想回家。今天是他此生中第一个值得大事庆祝的日子,他掘了平生的第一桶金,眼前这栋两层楼房的家嫌太渺小了,太微不足道了,容纳不下自我感觉良好的他。此时黄理查感到自己无所不能。在这样一个久雨初停的可爱的暮春黄昏,他可以做任何事。

  对,任何事。一想到推开家门进去,踏上二楼,走廊尽头昏暗的房间,等待他回来的是他凭母亲之命娶来的妻子黎美秀,一个眼神干涸黯淡无光,胸部平坦,像被漂白粉浸泡久了,从未盛开过的女人。不用黄理查猜测,她一定又在窗前圣母玛利亚的象牙雕像前长跪不起,口中念念有词,两个薄削多骨的肩膀高高耸起,祈求天主恕罪,饶恕她无法奉行戒律,在应该拒绝房事的神圣日抵抗丈夫的诱惑,可惜未竟其功,她这个罪人噙着泪水为辜负神的恩典而哀泣。

  就为了满足自己的好奇心,实现一个他所渴望的动作,而使黎美秀成为他的妻子,在同一个屋顶下过了这么些年。黄理查苦笑地摇摇头。对,就为了一个动作。他的婚礼完全遵照古法。相亲那天,双方不得交谈,只能相互遥望,黎家选了先施公司七楼天台茶座。相亲那天是个多风的午后,两方各据一端。黄理查伸手按住呢帽,正待放眼看过去,女方已被媒婆簇拥着匆匆离座。下楼前,不知哪来的勇气,黎美秀转过头来偷偷睃了呢帽下的他一眼,一阵风吹过,她的眼睛被额前的刘海遮盖了。惊鸿一瞥,黄理查看不到她的眼睛。那一绺刘海一直堵在他心口。

  从那一刻起,黄理查就渴望有一个举动:把覆盖了她眼睛的发丝往两边拨开,让他好好看她的灵魂之窗。

  他终于如愿以偿。新婚之夜,家人催促着黄理查去揭开新娘的红盖头,他的手有点迟疑,心里却又迫不及待。揭开头盖后,他对新娘的第一个动作是伸出双手,小心翼翼地拨开她额前虚笼,罩住她眼睛的刘海,细细地把发丝分开来,像燕尾般放在额前两侧,黄理查安心了。新娘屏息等待他的下一个动作,半晌毫无动静。低垂的眼睑不安的闪了几下,黄理查微笑的托起新娘尖尖的下巴,他终于看到了她的眼睛,细细长长的书院女的眼睛。

  新婚夜,黄理查伸手拨开她额前的发丝的动作,是黎美秀对丈夫最温柔的记忆。

  黄理查把挽在臂腰的西装上衣抖开,在自己家门口穿了起来。以他今天下午的心情,他实在不愿上楼走进挂着圣徒像的房间,让圣法兰西斯阴郁的眼睛悲悯地俯看他。黄理查过门而不入,他向后转又折回刚点上灯的街上。在中环一条窄窄的斜街有一个去处,他幻想久矣却始终欠缺上前敲门的勇气,很适合他今天敢于冒险的心情。他从洋行男厕的单身汉淫秽的手势及零碎的耳语拼凑起来的,在窄窄的巷子底,金发碧眼的碧姬坐在灯下等待,她会把敢于上门的甜心拥入雪白丰满的胸脯,脸埋在她深深的乳沟之间聆听她低唱情歌。传说碧姬原是利物浦乐队的歌手,到香港来跑码头献唱,跟一个苏格兰士兵同居,随后又遭遗弃,在湾仔酒吧喝酒浇愁闹事,被警察抓到监狱禁闭了两个月,释放后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在暗巷张起艳帜。

  黄理查发现自己来到暗巷。他犹豫了半晌,最后才鼓起勇气。轻扣门环,半晌毫无动静,正预备离去,听到一个低沉而甜腻的声音:“门没关,进来吧!”

  3

  黄蝶娘从芭达亚度假回来。她正动笔以她的家族史编写剧本,才刚开了个头,把笔一丢,跟了一个澳洲来的摄影队到泰国拍野生动物纪录片,在芭达亚海边的山洞拍燕子窝,她穿着比基尼泳衣在工作人员前面晃来转去,搅得摄影师心神不宁。

  “为了安抚我,摄影师只好献身。我带他进海边的蝙蝠洞做爱,黑黝黝的,够刺激……”

  黄蝶娘深邃的眼睛闪闪发光,好像要吃人一样,我笑骂她:

  “吸血鬼!”

  她一身色彩鲜艳的热带装扮,给淫雨阴霾的香港捎来了蓝天碧海及阳光。周末下午,我们在中环喝咖啡,邻座两个外国男人一见到黄蝶娘,忘了谈话,一起把目光胶黏在她袒露的胸臂,恨不得过来伸出舌头去舐她晒成巧克力色的肌肤。

  黄蝶娘送我一条泰国印花棉布方巾,我谢了她,对角折成三角形,随便披在肩上。她伸着猿猴一样的长手臂,越过餐桌把方巾从我肩上拉去:

  “教你另一个用途,穿在泳衣上当沙滩装!”

  说着,立起身来,方中一抖,在众目睽睽之下把它围腋下,抓住两个角在胸前绞扭,最后拉到颈子后打了个结,转身向眼光一直没离开过她的两个男人亮相。

  我坐在一旁,任黄蝶娘满足她的表演欲。其实我也才去过曼谷,难得和丈夫一起去度假,而且是下榻年年蝉联世界十大酒店之首的东方大饭店,丈夫任职的银行分行订的,还送了一大盆兰花迎接我们。每天吃罢早餐,丈夫被分行经理接走,我躺在游泳池畔啜饮柠檬汁作白日梦。池畔的女人就是这样把方中打结围在泳衣外。临离开时,分行的经理太太送了我一条,太美了,预备当围巾来用。

  听黄蝶娘在曼谷机场的奇遇,倒真新鲜。过海关时,她前面的男人走路的姿态有点怪异,检验时从他身上发出一种不属于人类的叫声,海关人员让他站到一旁,所有的人都听到某种雀鸟的叫声,结果从裤底搜出四只泰国小鹦鹉。

  “那个人是个木匠,喜欢养鸟,把四只小鹦鹉藏在内裤底下闯关,搜出来后大家都看到了。”黄蝶娘比手画脚的形容,“红嘴绿身,小小的,已经尾巴开叉,其中一只头上还长了一簇冠毛。可爱极了!”

  “头上有冠毛的,叫风头。”

  我补充。自古以来,鹦鹉是中外宫廷豪门喜欢畜养的笼鸟,不仅因它羽毛美丽,而且还会学人语,受人戏耍。在我的资料搜集中,我尚未查出黄家几代有无畜养笼鸟的癖好,不过,可以确定的是当年黄理查一次轰轰烈烈的婚外情,就是在一只风头红嘴绿身的鹦鹉牵引下,才和英国小姐英格丽·贝克定情的。

  终其一生,黄理查在追求同一类型的白种女人:金发碧眼、腰身纤细,他皇仁中学英语女教师的典型。他的第一个英国女人,暗巷子底的碧姬,除了一头蓬松的金发,她还肌肤赛雪,一双软绵绵的乳房,摸上去整个人酥软溶化了。

  黄理查的第二个英国女人是个良家妇女。英格丽·贝克小姐来自英国中部的伯明罕,一个以铸造业为中心的城市,迟至十七世纪末才建造第一所教堂,被作家诗人蔑视为缺乏文明、不开化的城市。文学界泰斗约翰逊甚至公然白纸黑字写道:

  “我们用脑工作,让伯明罕的傻瓜们用手为我们干活。”

  黄理查对英格丽·贝克小姐的过去所知有限。

  “英格丽·贝克生命中最大的憾事——她以为最大的遗憾——是家人没有钱送她去finish school学德、法语,把她训练得举手投足像个淑女!”

  “你又知道了。”

  话一出口,猛然记起黄蝶娘在讲述她早年的浪迹时,提到祖父黄理查帮她缴了昂贵无比的学费,要送她进瑞士的新娘学校,结果她跑到伦敦的小剧场当演员演苏丝黄。

  “难道说……”

  “对了,祖父黄理查要我——他的孙女来完成他的情妇年轻时无法达成的心愿,奇妙吧?”

  “另一个原因,当然是炫耀你们黄家的财富,不是听说只有欧洲的贵族,美国、阿拉伯石油大王才有钱,也觉得有必要送女儿去学习那些礼仪举止?”我看入黄蝶娘的眼睛,“结果你不肯去,放弃被调教成为一个上流社会的仕女。回想起来,后悔吗?”

  她的回答颇出乎我意料之外,呵,洒脱一如黄蝶娘,她居然避开我的逼视:

  “想听真心话?是有点后悔……”

  我惊异了。

  “别弄错了,我才不稀罕那些如何学得装扮得体,礼仪周全,当女主人的应对艺术等等这些垃圾……”

  黄蝶娘稀罕的是那些到新娘学校来约会女学生的欧洲豪门贵族子弟,他们成天无所事事,挖空心思,翻新玩的花样。

  黄蝶娘一脸没赶上热闹的怅然:

  “后悔的是没真的玩个够,走了另一条路,再也挤不进新娘学校那个阶层的社交圈。你一定也听说,贵族世家子弟排他性很强,自成小圈圈,不欢迎非他族类、阶级不同的人。”

  黄蝶娘又说了些颓废的贵族子弟为了排遣烦闷,种种匪夷所思的玩意。我的眼前浮现了电视上瑞士伯爵表的广告:一对衣饰举止优雅到无懈可击的绅士淑女去听歌剧,镜头停留在他们轻轻打拍的手腕,各戴镶满钻石的伯爵晚装名贵手表,听说这一对表的价值可换香港半山一层公寓。

  另一个广告更是出格,一位穿休闲服的绅士牵着一头斑纹鲜艳的老虎,在古堡的花园散步,牵着皮带的手腕,戴的是休闲式但仍极为雅致的伯爵表。我把牵老虎散步的广告和黄蝶娘口中的贵族联想在一起。

  黄理查初见英格丽·贝克小姐,是在大会堂的轻音乐会上。伦敦一个著名剧团的表演,黄得云以身体违和为理由,临时拒绝西恩·修洛的邀请,为了不浪费这难求的入场券,黄理查匆匆换上礼服,陪英国人去观赏。

  中场休息时,黄理查感觉到有一对眼光的余波,从他肩膀后射过来,他忍不住回过头去,立刻被英格丽梳成漂亮的发鬈,一束束垂了下来的金发所吸引。他下意识的拉拉领结,但愿不致因匆忙出门而打歪了。英格丽感觉到注视她的眼光,扭过头去和她的女伴谈笑,白瓷瓶一样的脖颈,使黄理查看傻了眼。

  散场后,在大会堂前的喷水池旁,西恩·修洛停下来招呼从后面赶上来的英格丽。

  “啊,晚安,贝克小姐,”西恩举了举礼帽,很绅士的致意。两人显然在社交场合见过面,刚才英格丽的微笑并不是朝黄理查。

  出于礼貌,西恩·修洛开车送英格丽回她下榻的梅夫人妇女会,路上她热情地邀请西恩参加下个周末梅夫人大厦举行的晚会,顺口也邀请了黄理查。

  “贝克小姐,非常感谢。可惜我对音乐一窍不通,连一样乐器也不会。”

  “修洛先生太客气了,我预备上台唱一首歌,真希望听到您的指教。”

  得不到期待中的反应,英格丽在下车前向西恩道别,又加了一句:

  “修洛先生,您一定听说我的鹦鹉乔治吧,欢迎您来认识它!”

  英格丽只身在港,下榻梅夫人妇女会。这座三层白色建筑,坐落于半山与红棉道缆车站之间,是上任总督夫人从本地富商募款兴建的,综合了维多利亚及爱德华时代的风华,马蹄形的外观,面向花园的走廊入口阶梯,两旁的石柱,以新古典主义奥尼克式柱头为装饰,给整栋建筑平添了巴洛克风味。

  初遇后第二天,黄理查下班后,来到梅夫人妇女会外面徘徊。他想象英格丽是这栋白色建筑的女主人,而他自己是个漂泊的游子。来到大堂,站在圆拱形的落地长窗前,等待英格丽出现在二楼的楼梯口。她将穿着纯白柔软的衣裳,镶滚着细细的花边,金发缎子一样闪闪发光。她长裙微摆,一步步姗姗下楼,长窗旁的他,等待着下凡的天使,把他带到壁炉前,让温暖的炉火烤暖漂泊游子风霜的心。

  事实正巧相反,漂泊异乡的是英格丽。这栋白色建筑是殖民政府专为离开英国,只身来港的女人而设的栖身之所,是个不牟利的旅馆。英格丽在二楼按月租了一个房间,楼下的餐厅供应膳食、饮料,还有一个小小的酒吧。按照规定,住客的期限最长不得超过两年,英格丽以充当图书室的管理员为交换条件,长期免费住了下来。

  她养了一只长尾红嘴的风头绿鹦鹉来陪伴她,取名乔治。早上拎着鸟笼下楼,把它挂在图书室的窗前,陪她上班。英格丽的工作是阅读英国刚寄到的小说新书,审查书中的内容,一读到书中过分渲染男女主角接吻搂抱的缠绵恋爱场面,便列入禁书,以不适合女性读者阅读为理由,藏到不见天日的地下室仓库。这是妇女会创办者梅夫人定下的规矩。当年她以总督夫人之尊,在图书室开放之前,亲自坐镇,托着腮一本本审查。

  英格丽延续这规矩,享受了先读为快的特权。她常是读完一遍,意犹未尽,便起身关上图书室的门,朗诵小说中激情的描述,对着鹦鹉连读带表演。如此次数多了,她观察到笼中之鸟起了微妙的变化。每当她一靠近鸟笼,鹦鹉便格外地温柔,轻轻垂下翅膀,把它的羽毛整理好,扇摇它开叉的长尾巴,一翘一翘上下摆动,发情一样向她调情。

  在一次鸡尾酒会上,英格丽把她的观察说给香港大学一位生物系教授听,喝得醺然的教授恭维她为研究香港鸟类行为打开了一扇窗口,又表示有兴趣和乔治认识。英格丽早已探听出教授是个丧妻不久的鳏夫,住在薄扶林道港大的宿舍,一栋有花园的红砖楼房。她很乐意为教授引见。

  与乔治会面的结果并没以愉快收场,教授以专家的姿态验明鹦鹉的雄性性别,第一次把手伸进鸟笼,进行下一步检验。乔治突然发威,恶狠狠的对准教授的手臂啄了一口,当下血流如注。英格丽养了一只善妒的雄鹦鹉,名叫乔治,立刻在殖民地英国人的社交圈传扬开来。

  4

  “老天,那会是真的吗?都什么年代了?”我惊呼,“你算吧!梅夫人审查小说,一本本读,也许还情有可原,英格丽当图书室的管理员,已经三十年代了,连接吻拥抱居然还被当做禁忌,有伤风化?”

  黄蝶娘抬抬眉毛。

  “是真有其事。悲哀吧,女人!”

  她请我到香港会所午餐,拿她大法官父亲黄威廉的会员副卡充分利用,出入殖民地最古老尊贵的俱乐部。饭后,带我到二楼装演古色古香、华丽考究的图书馆。我顺手抽出一本《香港早期图片》画册,翻到第十五届总督梅利轩夫人海莲娜兴建的梅夫人妇女会大厦,几帧泛黄的黑白照片,一帧是精雅的巴洛克式门廊,另一幅公元一九一九年正式落成启用后,花园的一角,长裙及地的西洋仕女坐在草地上的藤椅喝下午茶。

  屈指一算,梅夫人审查“不良”小说时,已是辛亥革命后八年。维多利亚女王驾崩了二十年,殖民地的英国女人竟然还保守到这种地步。更可怕的是英格丽当图书室管理员的时代,在西方,女人已然公开参与世界。三十年代是女性勇于宣扬的年代,德国的雷尼雷芬丝姐为希特勒拍了一部《意志的胜利》,举世传颂。法国的香奈儿设计的服饰,早已带着女人穿出自信。香港在英国人的统治下,居然还停留在“妇女不宜”的玩意。

  黄蝶娘说我大惊小怪。

  “维多利亚时代式的性压抑,严重到当男人说些狼亵的话,女人——如果她是真正的淑女一听了必定当场晕厥,需要用嗅盐赶快把她救醒。”她望着我,“你一定以为淑女装模作样,故意做作。”

  “如假包换。”

  “错了。她们的大脑下命令使她们晕倒,这是一种教养使然。我从小跟这些女人打交道,这方面懂得比你多,相信我。”

  我相信她。

  “一九一九年和一九三○年对香港的英国女人来说差别不大。他们还活在维多利亚时代。”

  晚会那晚,黄理查一个人前往,他先吩咐中环鲜花店送去两打含苞待放的黄玫瑰。英格丽上台高歌一曲《夏日最后的玫瑰》,台下最热烈的掌声来自黄理查,她原谅西恩·修洛一次失约,以后又试着透过黄理查接近这个单身女子个个垂涎的银行家,每一次都是黄理查单独赴约。两人的谈话总是围绕着西恩·修洛,一直到找不到话说为止。黄理查转而赞美她美妙的嗓子。英格丽找到了知音,絮絮说起她想当声乐家的志愿,从小就是伯明罕故乡教堂圣乐合唱团的主唱,学校的音乐教师看中她的天赋,甚至课后还给她个别指导。

  “何时请再高歌一曲,贝克小姐,让我聆听你那云雀般美好的声音?”

  黄理查引用诗人的诗句。他办了一张妇女会图书室的借书证,为了多接近她,经常去借书。

  “下一次演唱,唉,不知何年何月了。上次没先练好嗓子,声音有一点干涩,当然不仔细是听不出来的,我自己可很不满意呢!”

  妇女会二楼的房间很小,只摆下一张床、一个衣橱和书桌,英格丽隔壁房住的是威尔斯来的女护士长,年纪很大,不穿制服也是全身僵硬,像个严厉的女管家。

  “我哪来胆于在房间练唱,连浴室也是公共的,只好闭住嘴,有时候真的憋不住了,跑下去关在地下室展开喉咙唱个痛快!”

  英格丽无奈的垂下眼睛。一副寄人篱下的委屈。

  “啊,多么遗憾……也许有法子可想……”

  入秋后一个飘雨的黄昏,英格丽关上图书室的窗门,拎着鸟笼,正要下班。电话响起,黄理查在另一端说要给她一个惊喜,他为她找到一个幽静隐密,可大练歌喉的所在,是一栋筑在半山宝云道尽头一个红土坡的小绿屋,周围种了一片相思树林。屋主是个退休独身的工程师,上个月去世,侄子从爱丁堡赶来奔丧,小绿屋交给法院拍卖,黄理查一看就觉得适合英格丽练嗓子。

  “……法院拍卖排到十二月初,我先把钥匙拿到了。趁这空档,欢迎您随时来练唱。贝克小姐,想象您站在窗前,捧着双手,对着林子唱歌,哗,美妙极了……”

  小绿屋客厅的壁炉、墙纸,以及拥挤摆满一屋子维多利亚桃花心木的家具,使英格丽思念起她伯明罕的老家。对着黄昏的秋雨,涌起了阵阵乡愁,她不禁展开喉咙,低声唱起《夏日最后的玫瑰》。

  歌声在相思树林里回荡。雨停了,美丽的蓝鹊成群结队,扑拍它们宝蓝色的双翅,忽上忽下滑翔,蓝鹊朱红的嘴和脚爪一闪一闪的,仿如随着英格丽的歌声起舞。

  黄理查简直看傻了,一曲终了,他感动地叹赏:“连鸟儿都被您的歌声吸引,贝克小姐,您太了不起了!”

  英格丽将小绿屋当别墅,带着她的鹦鹉乔治来过周末。黄理查帮她安顿就绪,吃了她亲手做的花生酱三明治,便说天色已晚,请贝克小姐休息,拿起帽子告辞,英格丽陪他走到阳台,逗着鸟笼里的鹦鹉,要它说再见。

  “唉唉,乔治,又剩下你和我了,可怜喔!”她戏耍着鸟儿,向身后的黄理查说:“黄先生,也许你不肯相信,每个晚上临上床前,必须先把乔治放到衣橱内,关起门来,我自己才敢脱……”

  对她的欲言又止,黄理查好奇地问:

  “哦,这是为什么?”

  “要不然乔治看到我脱下衣服的身体,会挑起它的兴奋,整晚在笼子里跳来跳去,嘴里发出咕咕的求偶声,烦恼得很呢!”

  黄理查突然把帽子一扔,伸手扳过英格丽雪白的肩膀,把她从鸟笼拉过来,第一次吻了她。

  多年后,黄理查回味那一个晚上的举动。如果当时戴上帽子离开,他将会为自己堂堂正正一个男人居然不如一只鹦鹉而终生抬不起头来。只是他吻了这心仪久矣的白种女人,还是金发蓝眼,最纯种的白种人,他给自己的勇气吓住了,回过神后,不敢再有进一步的行动,以当晚没有留下来使他引以为憾。

  为了感激“乔治”,黄理查到古董店买了个工艺精巧镶着白银的鸟笼,两只青花细瓷小杯薄胎细致,古董店老板一口咬定是前朝清宫流散出来的文物。隔天他拎了鸟笼,又带了绿豆粉、酒饼虫、水果去孝敬鹦鹉乔治。

  5

  一个旧的香港逐渐在我眼皮底下消失。

  先是广九铁路的终点站红砒火车站的红砖一块块无声无息拆除殆尽,只留下尖沙咀一座钟楼孤伶伶地面向维多利亚海港,凭吊逝去的荣光。接下来掌握殖民地金融经济命脉的汇丰银行,半个世纪前开幕酒会曾经被赞誉为“从开罗至旧金山之间最先进的建筑物”。

  十二层高稳如磐石的宏伟建筑,也在怪手、推土机的摧残下夷为平地。浅水湾酒店在改建之前,举行了一连串的惜别舞会,来宾穿上二三十年代的服饰,随着爵士乐翩翩起舞,怀旧一番。

  有百多年历史、殖民者权贵象征的香港会所也难逃拆除的命运。

  黄蝶娘陪她建筑师朋友到香港会所出席一个保存古迹会议,这个团体的成员主要是久居香港的英国专业人士,会议上号召与会者联名给港督施加压力,让他收回成命保留这栋建于上世纪末文艺复兴风格的古老建筑。

  “坐在已经限期要拆的香港会所,听这些英国人你一句我一句说出千百个必须把它当古迹保存的理由,实在太荒谬了。”黄蝶娘不无感慨他说,“坐不下去,我就离开了。走出会所,一阵风吹来,再睁开眼睛的刹那,我突然感觉到香港整个改变了,可不是吗?旧火车站、老的汇丰银行、浅水湾酒店,全都消失了,连香港会所也时日无多!”

  我深具同感。

  可是,一个新的香港也在冒起。五十二层东南亚最高的建筑康乐大厦,造型具现代感的太空馆落成了,地铁通车了,海洋公园正式开放,连锁速食店一家家到处都是,还有市区边缘蹿起的一栋栋公共屋邨,给低收入的市民住的……

  香港在我的眼皮下瞬息万变。

  期限一延再延,然而,香港会所的拆除势在必行。会所内的摆设装饰,从地毯到水晶吊灯、一桌一椅都将悉数公开拍卖。黄蝶娘眼看她脚下经常踩踏的波斯、土耳其地毯、进餐时坐的桃花心木高背椅,在铺上细亚麻布桌中的餐桌上动用的银刀叉、水晶酒杯、浮现会所徽志的瓷盘……全都变成了号码,装印成一本厚厚的拍卖录,待价而沽。

  “像一块块分割一头垂死的巨兽,惨不忍睹。”她居然动了感情似他说。

  我无言以对。

  没隔几天,报上登载黄家的古堡——矗立于港岛西海岸边的古堡,将由某大地产商集团就地发展成两层海景别墅群。

  掩上报纸,我回想那天黄蝶娘对香港会所的拍卖,反应超乎常情的强烈,几次欲言又止。想来她那时已获悉她曾祖母半个世纪前盖的“云园”,也将遭到同样的命运。一向舌尖牙利、口不择言的她,竟然无法启齿告诉我这消息。

  古堡是为黄得云的病而建的。

  一年到头,她总是病恹恹的,身困思睡,每天有大半日门帐深垂,躺在床上想她想不完的心事。阖家上下为她的长期卧床而深感不安,请来春园街白须飘飘的老中医,伸出抖颤颤老人斑点点的手为病人把脉,诊断出内伤七情、肝气郁结、气滞血淤,开药方帮黄得云理气活血,调经化淤。吃了几剂,仍旧体虚肾弱,毫无起色。媳妇黎美秀自作主张,亲自延请港、九西医院内科名医出诊,来为婆婆看病。黄得云一如往常,床帐深垂,隔着帐子沉声不悦地打发帐前伺候的霞女,下去摒退客厅等候的医生。

  黎美秀不肯遵从,上楼到婆婆卧房,探进头来,看到帐子深垂的床前,摆了一双绣金菊花的黑色缎鞋,毕竟没胆子上去撩开帐幔。

  关于黄得云的病情,她的曾孙女另有话说。

  “如果我早生几十年,替Great Grandma把脉,一看她脸赤目红,我立刻对症下药,毫不犹疑地开下药方。”黄蝶娘兴致盎然地眨眨眼,“你听好了,我的药方是:壮男一名。保证她药到病除。”

  她说黄得云人好好的,根本没病没痛。她是性欲饥渴,夜夜不得抒解,才会抑郁成疾,患的是心病。黄蝶娘还讲了个故事来支持她的诊断:

  古时候有一位皇帝,眼见他的嫔妃一个个无精打采,面色黄黄,便召来太医。太医开出药方:壮男数名。未消多时,嫔妃个个眉目生春,一扫深闺幽怨之色。太医回报成绩,皇帝指着跪在阶陛下被榨干不成人形的男子,问太医:阶下所跪何物?太医回答:药渣。

  笑过之后,我却百思不得其解。撇开仰慕黄得云的追求者不谈,汇丰银行的经理西恩·修洛,这个比黄得云小了好几岁的英国人,多年来不是一直如影随形,深深爱恋着她?

  “唉呀呀,这你可有所不知了。”黄蝶娘学着粤剧唱腔,先摆了个身段,兰花指朝我一指,“他们两个呀,就像一壶冻水用慢火煮开,慢慢的煮……”

  本想细细追问下去,又恐怕黄蝶娘讥笑我这禁欲的中产阶级中年女性应该更懂得这种心理才是。为了不愿自讨没趣,话到唇边,强吞了下去,改口问她建筑古堡云园的来龙去脉。

  三十年代中期,一位不知来自何方、精通堪舆风水的道士,云游来到般含道,抬头一看,黄家楼房后依山而建的小花园,悬吊半空,危如累卵,便知屋中主人颇不安稳,于是不请自入。这位两颊凹陷、面色黄蜡的道士一进门,一双如炬的眼睛东望望西望望,一一观察大门的格局气势,仔细看过厨房灶位,一语不发。来到小花园,指着四周围种的桑树连称不妥。

  “‘桑’与‘丧’同音,主有祸起不测之灾,阴鬼不招自来。”

  道士的到来惊动了卧床想心事的黄得云,她破例请道士进入房内观察床的位置。问了生辰八字,掐着黄蜡的手指一算,道士叫声不妙。

  “女太太正逢三碧四绿木星主运时,为最凶险之杀气。床位正对着桑树,主招病短寿!”

  黄家上下央清道士化煞解灾,依指示在大门入口处七赤凶星所在的方位养六条黑鱼,门口悬挂涂金五层风铃化克为生,又嘱咐砍去园中桑树,在黄得云房门楣挂了一方照妖镜,镇摄邪魔。

  “砍掉那几棵桑树,谁最不开心?猜猜看!”

  “黎美秀。”我不假思索的回答。

  黄蝶娘惊异了。

  “咳,你怎么猜到的?黎美秀爱吃桑堪,每年汁多又甜的桑堪吃不完,还分送给教会的信徒,这一来,她没得吃了。”

  黄蝶娘并不掩饰她的幸灾乐祸。

  道士临别,约好一个月后当再回转,如若屋主人未见好转,必须另外想方设法。满一个月,道士如约而至,见黄得云并无起色,开口询问黄家阴宅,黄理查不得不自道身世,据实以告,道士若有所悟。

  “原来是无阴基祖茔,无祖先骨骸令子孙受庇荫感应!”

  于是,道出黄家若欲趋吉避凶,屋主人若欲向阎王买命添寿,惟有一途,在港岛西边面海的山岭觅一风水名穴,筑建稳如磐石之巨宅大屋安居。

  黄得云听了,长长叹了口气,摆摆手:

  “唉唉,算了吧。我说好丑命生成,天地间一切自有定数,我认了!”

  道士听了,叹称前世所欠宿缘今已报尽,甩手飘然而去,自此不再出现。

  事隔不久,黄理查遇见一江西来的堪舆师,所言与道士不谋而合,依照指点方位寻去,在海岛西边的薄扶林找到一座小山岭,夜晚似有灯高悬,光芒璀璨。黄理查纳闷小山岭遍植绿树,尚未开垦,何来灯火?

  “呵呵,午夜悬灯,乃系地光自此穴射出,绝好风水妙地也!”

  江西堪舆师抚掌大赞。

  云园兴建的过程并不完全顺利。

  开山劈石打地基时,山泥倾泻,把一个工人活埋在泥沙中,抬起来时,脸色铁青狰狞恐怖。此后怪事频生,连最不信怪力乱神的黄理查也不得不答应在工地搭起祭坛请和尚念经洒净,宰杀牛羊猪只,以三牲酒礼祭祀四方孤魂野鬼。仪式进行到一半,据在场的总工头事后回忆,从北边一股难闻的腥风扑鼻扫来,一阵又一阵,足足吹了一个时辰之久。野鬼势众,工头提心吊胆,担心牲礼不够分食,回来报复。

  完工后,云园像所有神秘受诅咒的古堡,闹鬼的传说层出不穷。日本占据香港期间,云园的地窖成为日本军人拷刑反日分子的秘密刑场,夜里传出啾啾鬼哭之声,旧魂加上新魄,云园闹鬼之说不胫而走。黎美秀自信有天主保佑,丈夫黄理查弃她而去后,独守古堡,在二楼面海的偏厅钉上一个铜制的十字架,让房内挂满圣者雕像的阴郁眼神陪伴着她。

  云园的鬼故事中有一则是每当月圆之夜,二楼长廊会出现一个离地而飘的白色影子,从一头飘到另一端,然后鬼影在楼下的厨房重又出现,接着传来杯盘碰撞的声音。这种现象被人附会为当年没被喂饱的孤魂饿鬼自行到厨房开锅煮食,其实那只是患有严重失眠症的黎美秀,半夜到厨房煮热牛奶。她披着白色睡袍,坐在一把高脚凳上,双手握着一杯热牛奶,并不去喝它,一直到牛奶渐渐冷了,还是握住不放。她坐到窗外透着蒙蒙光。鸡啼天亮了,然后回到二楼把自己关在房间里。

  黎美秀当家后,把厨房重新装饰了一番,地上铺着黑白相间的小瓷砖,红铜的锅勺挂了一墙。她极端讲究卫生,规定厨师下厨之前,必须先用刷子把双手刷洗干净,再围上围裙。那张纤尘不染的白色切菜台,以及洗手的大水槽使人联想到黎美秀的奇特癖好:到医院协助医生解剖尸体。

  黄蝶娘小的时候志愿长大后要当厨师。

  “围上雪白的围裙,头上戴那顶面包似的帽子,神气得什么似的!”

  黎美秀三天两头大宴宾客,厨房四个角落各摆了一台双层的美国西屋大冰箱,一打开,里头永远塞满食物,黄蝶娘跑到厨房瞎搅帮倒忙。

  “厨娘串通佣人联合起来整我,”她说,“他们把我抱上高脚凳上,给我一把小刀,让我切洋葱,切得我一把鼻涕一把眼泪……”

  6

  那天从拍卖会场夺门而出,黄蝶娘站在香港会所门口,眼前闪过即将遭到相同命运的云园,灵光一闪,她突发奇想,既然古堡象征一个旧时代的结束,何不在怪手、推土机入侵之前,就地安排它一个轰轰烈烈的终结。她预备放弃艺术中心的表演场地。

  “反正你们小剧场也大小了,容纳不下我的家族。”

  十足最后贵族的口气。

  云园全盛时期,全香港最名贵的汽车三十几辆全都停在古堡前院,黄蝶娘遗憾自己没赶上那些热闹的排场,她为自己的新构想而雀跃了。

  “舞台就搭在古堡的前院,有两种形式:一是希腊式的扇形剧场,一是把舞台搭在中央,演员在场中表演,造成与观众的接近互动,反正面积够大!”

  我眼前浮现一个古堡前灯火辉煌的舞台,那好像是只有在欧洲才可能发生的。意大利男高音帕华洛帝在古城西也那的废墟前举行演唱会,星空下的观众如醉如痴。另一景是雅典的古希腊剧场,演唱《莎乐美》歌剧。前两排的贵宾席,仕女们肩上围着貂皮披肩,在六月天黑得晚的地中海蓝空下听歌剧,我在艺术中心的资料室看过这两卷录影带。

  “我想到一个戏剧性的开场,你听着!”黄蝶娘说,“Great Grandma黄得云——就是我——拿了把象牙扇,黄昏时倚在回廊的栏杆看日落,一直到最后一抹晚霞从天边消失了,黄得云从回廊慢慢走到舞台,灯光啪一下亮了……”

  于是,我有了云园之行。

  沿着陡得不能再陡的斜坡,我眼望矗立山岭的黄色花岗岩古堡,迂回而上。云园的外观依照维多利亚时代的堡垒式样而建,锯齿状的屋顶尤为显眼,为了驱逐亚热带暑气而加上的宽阔回廊,使云园充满了殖民地式的色彩。

  靠靠的细雨飘了下来,黄蝶娘撑了一把黑伞倚着雕花黑色铁门等我。她穿了一身黑,脸上脂粉不施,带有几分感伤。为了怀旧,也为了培养写剧本的灵感,她住进即将被拆卸的“云园”,她曾祖母生前的房间。我们共撑一把伞,沿着两排圣诞树向古堡走去,我心中对慕名久矣的云石厅充满了兴奋的憧憬。

  黄家大兴土木,兴建云园的年代,正逢汇丰银行第二次重建,公元一九三四年在那栋罗马式的古老建筑的原址,新建了十二层高的大厦,云园云石厅用的两种大理石:亚殊波顿和波迪仙奴,据说和汇丰银行同一个来源。黄家靠西恩·修洛的关系,购买意大利名厂的精美大理石,尤有甚之,黄得云对云石的色泽挑剔严格,为了符合她人到中年的心境,黄得云从样板中千挑万选,最后决定选了泥金与银灰作为云石厅的主要色调。听说她的选择颇合乎西恩·修洛新古典神秘主义的审美。

  没想到云园完工后,为了云石厅内部的布置,两人在品味上有了相当明显的分歧差距。出乎所有人——这当然包括黄得云——意料之外的,西恩执意他的东方情调,坚持要在模仿苏格兰高地古堡风格的云石厅,在武士的甲胄武器及打猎的犛牛、鹿头标本之间,摆设一人多高的康熙五彩人物彩绘大花瓶;拱门下、石柱旁的紫檀高几上,端坐一尊尊长眉高鼻神情寂然肃穆,或嘴角微现笑意,结跏跌坐的鎏金释迎牟尼坐佛、弥勒佛;墙角黑漆彩绘的六扇屏风前,两旁各端立一尊头戴高冠,脸露慈悲,左手执拂尘,右手握净瓶,增带飘挂的宋代木雕观音菩萨立像。而那盏光芒四射的威尼斯水晶吊灯下,壁炉上的云石台两边,各摆一件蟠螭纹的青铜壶。

  “当然还有线条简单优雅的明代桌椅。”黄蝶娘边走边告诉我,“总之,英国人要把云石厅布置成古色古香的中国情调。Great Grandma却不知从哪里搬来好几尊希腊女神石雕,弄了一屋子金光闪亮的路易十四西洋家具,把英国人本来要请画师彩绘《西厢记》壁画的那一面墙,挂上一张洛可可风格的狩猎西洋挂毡。”

  “结果呢?”

  “各摆各的,使云石厅中西合璧。”黄蝶娘说,“小时候我躲在维纳斯雕像后,跟女佣捉迷藏,和景德镇烧的青花戏出人物大花瓶比高度。我就是这样长大的!”

  “这就是云石厅!”

  黄蝶娘带我走进一个徒具四壁的大理石大厅,依旧绵绵飘落的雨及大理石空屋渗出的寒气,使我冷得缩起肩膀。

  这空无一物的废屋,怎么会是三十年代中期以后夜夜灯火辉煌,一个接一个永远举行不完的宴会、舞会的云石厅?悬挂大厅当中那盏巨大美丽、一点亮就满室生辉的威尼斯水晶吊灯早已不知去向,连天花板的铁钩都无迹可寻。传说黄得云去世后头几年,每逢祭日那晚,水晶灯会轻微地摇晃,把黎美秀吓得面无人色,以为婆婆的阴魂冲着她而来。

  呵,我是怎样一厢情愿地以为跨进云石厅,等待我的是惊心动魄的场面。我原以为我可感觉到空气里仍然残存着黄得云轻微的呼吸,银灰的大理石地板有她驻足、来回踩踏过无数遍的足印。云园的女主人不可能完全消失,她捏着细纱白手绢的手轻拂过大厅上每一件家具,迈着细细的步子,最后在那张美人椅半躺半靠了下来,而西恩·修洛则是凭窗而立,咬着烟斗,偶尔回过头来把烟灰弹在茶几上的烟灰缸,咯咯有声。美人椅上的黄得云感觉到他在出神的望着她。她等待着被爱。然而,两人只是对望了一眼,默然无语……

  即使人亡物也应该还在,我以为我可以从墙上沉重画框里的画像、壁炉前的摇椅、桌几上的白银香烟盒,甚至摆放烟斗的烟灰缸……任何蛛丝马迹去想象云园主人活动的情景。

  我东寻西觅,在空虚中找寻吸引我视线的附着点。然而,我失望了。

  也许我应该离开云石厅,穿过回廊去推开古堡一扇扇深锁的重门,一窥背后隐藏的宝藏,像西楼偏厅的“瓷器金字塔”,那是西恩·修洛在他的东方情调无法完全在云石厅表现后,转移到这里来发挥的,他参照十八世纪欧洲皇家贵族的瓷器室,设计了一座壁龛,将他历年来收藏的瓷器精品,兼顾器物的造型与美感陈列布置。

  这匠心独具,浮雕一样的杰作,曾经被当年一份建筑杂志当作封面报导,可惜我至今缘悭一面。

  当年云园每次宴会后的余兴节目,是参观“瓷器金字塔”。西恩·修洛充当导游,解说壁龛上造型稀罕,特别精雅的美瓷。他双手捧起一件青翠如玉的龙泉菱口小碗,让听众传观,在小心翼翼地放到一个女客手中之前,温文地示意她把手指上五克拉的大钻戒取下,恐怕戒指碰撞如玉的青釉,刮出痕迹。

  “龙泉窑青瓷的法文是Celadon。”西恩讲述名称的来源,“十六世纪末期,法国一位小说家的书中描述牧羊人Celadon与牧羊女的恋爱,后来小说搬上舞台。饰演牧羊人的演员穿着美丽的青色戏服,只有刚传人法国的龙泉青瓷可媲美,于是,中国的青瓷便以小说主人翁命名。”

  宾客辞别云园,踏着月色回家,路上回味指尖抚触千年古瓷温润如玉的感觉。

  瓷器金字塔已然无踪无影。在黄蝶娘的引领下,我从古堡的一个房间穿过另一个房间,每一扇门大敞,通行无阻毫无秘密。然而,我还是不死心,让黄蝶娘带我穿过东翼的回廊尽头,走上通往钟楼的楼梯。当年装修云园时,西恩·修洛趁回返伦敦银行述职之便,特地到布莱敦参观The Pavilion皇宫,他希望这座英国君王筑建的东方宫殿可以启发他布置云园的灵感。他在无意之间发现了宫中皇后寝室墙上壁纸的复制品,大喜过望,悉数买回。那蝴蝶图案的墙纸,贴满了钟楼圆形的墙,连天花板也不放过,传说一走进这群蝶飞的钟楼,有如置身缤纷的蝶谷。

  蝴蝶,我的黄翅粉蝶。

  二次大战期间,日本占据香港,接收汇丰银行大厦作为行政中心,改名总督府。已经升任为银行总裁的西恩·修洛被迫弃职。他隐居钟楼,足不出户编录采集的植物标本。西恩·修洛瘦高的身子,依然是微驼的坐姿,只是两鬓微微带霜,他是等黄得云等白了头。

  通往钟楼的楼梯被封死了,无路可上。我怅然地回到云石厅,壁炉上有一面残破片片的镜子,我拂拭厚厚的灰尘,试着从残镜中拼凑云石厅盛极一时的热闹景象:

  璀璨耀目的威尼斯水晶灯下,乐队奏起华尔兹舞曲。西恩·修洛向他的舞伴鞠躬,温柔地拉着黄得云的手,在全场宾客的注目中,步入舞池,为当晚的舞会开舞。她珍珠色的长裙摇曳,在乐曲中旋转旋转……接下来从大厅各个角落,一对对翩翩起舞,转眼间充满了整个舞池。

  云园的舞会并不因日本人侵略内地,时局紧张而停止。相反的,以救济过港难胞、筹款捐献前线抗战的名义举办的宴会舞会,更是连续不断,几乎到了夜夜笙歌的地步。出入云园形形色色的宾客,其中不乏南下避难的国民党政要名流、绅商巨贾。随着时局恶化,上海、南京沦陷前夕,不少党国元老、名公巨卿、外交军事界的风云人物南来。一时之间,名流群集香港,人物荟萃,一时无两。孔宋家族在浅水湾还有别墅,宋家三姊妹齐来共聚,互话家常。

  香港的上流社交圈闻嗅不到一丝抗战的气息,在山雨欲来的前夕,嬉游无度尽情玩乐享受。

  赛马、高尔夫、木球赛、游园会、舞会无日无之,他们全都认为日本人不敢冒天下之大不匙来攻打香港。黄家婆媳经常决定不下该赴哪一个聚会,为自己分身乏术而发愁。黄得云在自家开的舞会中,望着一对时髦的年轻男女在探戈舞曲中舞姿美妙地前仰后合,她考虑周末究竟该去马会聆听苏格兰兵乐团的演奏,接下来出席香港酒店的舞会,抑或是参加半岛酒店为筹款购买战机的盛大宴会,一曲终了仍未决定。

  黄理查也不时面临类似难以取舍的困扰。他在陪殖民地英国官员打木球联络感情,和出席日本驻港总领事的海上游艇派对之间犹豫不决。他的妻子黎美秀的生活更充满了尖锐戏剧性的对比。白天她全心全意投入救济难民的工作,在港、九几个慈善机构之间疲于奔命。她一早到天主堂办的公共食堂给难民施粥,施寒衣,下午到医院慰劳过港的伤兵。她分秒必争,傍晚时出现在九龙塘把教室改为缝制军衣的工厂,帮助义工车缝征衣送往前线,工作到天黑,才一路摘掉沾在头发、衣服上的线头,跳上门外恭候的自用汽车,让司机飞车回云园化妆换礼报,参加晚上的宴会。

  黎美秀手持香槟酒杯,和宴会上的夫人太太们谈起从前到医院当义工的往事,觉得恍如隔世。在那承平的年代,身为慈善会主席的黎美秀,每个月一次率领富太太们到医院慰问病人。当她们满脸同情的来到病床前,向床上的病人一一殷殷慰问,临别把赠送的礼物交到病人手上时,一个个自然而然地把脸对住随行的摄影记者的镜头,隔天报纸的社会版以显著的版面报导女太太们这项义行。

  港、九的医院为了争取下一年度的大笔捐献,十分重视黎美秀安排的访问,纷纷在太太们翩然来临之前,洒扫病房,给病人换上干净的制服,插上鲜花,挂上欢迎的旗帜,使得病房洋溢着节庆的气氛。一大早病人打起精神期待女太太们的出现。她们五颜六色勾花点缀的旗袍时装,披金戴翠的首饰,胭脂水粉的香味,都将留在病人的眼前、鼻子里,陪伴他们度过单调痛苦的病房生涯,直到下一个到访日。

  这些插着鲜花、床单干净的病房,现在挤满了上吐下泻患霍乱的难民,以及血迹斑斑的伤兵。伤患大多,病床不敷使用,只好在各医院外的空地搭上竹棚来安置。在家里仆妇如云的黎美秀为了照顾病人,脱下华衣丽服,再下贱肮脏的工作都亲自而为,吓坏了从前捧鲜花巧克力去探病的女太太们。

  晚年黎美秀坐在轮椅上回忆,她之所以换了个人似的拼命服务,是为了替黄理查向天主赎罪。她的丈夫不顾露宿公园野外、幕天席地的可怜难民,也无视于栖身骑楼、流落街头的老弱妇孺,甚至饿殍遍地的凄惨景象。她丈夫旗下规模庞大的营造公司只拨出一小批人力帮助搭建新界的难民营,却集中人力为身怀巨款逃难的高级难民在渣甸山、浅水湾赶建巨宅别墅。

  7

  云石厅外的雨愈下愈急,阻碍了黄蝶娘的计划,无法带我到前院探查搭建户外舞台的可行性。

  “老天不合作,下次吧!”黄蝶娘拉着我,“走,带你去Great Grandma的房间。上楼去,好让你不虚此行!”   


  1

  黄蝶娘承认自己是个无可救药的Party Animal。她天生爱热闹,挤在人堆中永远艳光活力四射,生命的意义尽在于此。“当然,还有做爱。”她赶紧声明。我深知她爱出风头凑热闹,每次艺术中心邀请海外负盛名的演艺团体来港演出,节目结束后的酒会从来不敢漏掉她。每年二月的香港艺术节是殖民地的文化盛事,欧美顶尖的音乐舞蹈戏剧表演团群聚香江,各国驻港领事馆、赞助商家的请帖满天飞。黄蝶娘加入一群自称有文化、有钱有闲的女士们,白天打扮得妖娇烧烧地当义工,接待海外来表演的艺术家。她被分派到机场去接一位维也纳来的大师级钢琴家,安排他住进半岛酒店。钢琴家一放下行李,命令她立刻在他下榻的套房安置一台史但威钢琴让他练琴。黄蝶娘衔命下楼找酒店总经理交涉,钢琴家如愿以偿,黄蝶娘说全靠她在那瑞士经理身上下的功夫。

  “拿一台史但威钢琴来换你,”我开玩笑,“那经理太亏了。”

  艺术节派给她另一项充满挑战性的差事,在香港找一辆车门特大的宾士轿车来容纳三百多磅的意大利男高音。难为黄蝶娘达成任务,如期把歌唱家送到音乐厅;然后,赶回去换上晚礼服,像一只漂亮的花蝴蝶,从一个演出前酒会飞到另一个香槟庆功会,忙得不亦乐乎。

  不过,黄蝶娘有时必须为工作而牺牲玩乐。万宝路烟草公司赞助纽约芭蕾舞蹈团来港表演,跳完尼津斯基的《牧羊神的午后》,在香格里拉酒店宴会厅举行一个场面豪华盛大的酒会。黄蝶娘那晚必须带伦敦剧团的导演去接受香港电台的访问。当她从广播道赶到酒店的宴会厅,已是灯火阑珊人去楼空了,气得黄蝶娘跳脚。我没胆告诉她烟草公司可能为损害烟民健康赎罪做补偿,那晚的宴会出现了四种不同产地的鱼子酱,各盛放在卡地亚出品的大银碗里,我这辈子没见过那么多鱼子酱,品尝之下,以黑龙江的为极品,胜过苏联和伊朗的。

  为期一个月的艺术节落幕了,黄蝶娘从别墅、私人会所、游艇的送别狂欢会中突然安静下来,毕竟无法对着墙壁坐在家里发愣,她宁愿自降身价跑去参加一个新居人伙的聚会。主人是个会计行的职员,年纪不太大,已经奋斗得天庭半秃,总算储蓄了一笔钱,付了首款在半山罗便臣道分期付款一间小小的公寓。黄蝶娘在艺术节当义工时认识的,他附庸风雅自称是个室内乐迷,见黄蝶娘光临,说了些蓬荜生辉的话,把她带到落地窗前炫耀星火点点的海景。那晚的客人都是银行、会计行、股票行的中层职员,也有两个是政府部门的低层公务人员。虽然一个个身穿皮尔·卡丹的牌子,喝红酒,谈音响,黄蝶娘一眼看出这群中年的专业人士,全都出身寒微,他们没有祖荫家世做后盾,而是靠苦学申请奖助金受完高等教育,甚至海外留学回来。他们凭着一张文凭,加上干劲冲天,力争上游,正在一步步往上爬。

  “我的上帝,一屋子俗恶的中产阶级专业人士!”

  黄蝶娘拿腔拿调。

  其实他们是港督麦里浩本土化政策下出炉,第一代土生土长的香港人;出生于二次大战后,受到殖民式西方教育的洗礼,向往资本主义的成就,已经在政府部门或企业管理阶层占了不大不小的位置,对自己的专业知识颇为自信自负,野心勃勃。这群新兴的中产阶层开始无法容忍由上而下的传统殖民统治,渐渐形成一个压力团体,凭他们的专业知识批评香港的经济政策和政府施政方针。

  凭我这外来者的冷眼旁观,我觉得七十年代后,香港在短短的时间内,经济发展有如此骄人的成就。除了得力干它先天优越的地理位置,水深广阔的海港适合发展开放型的海岛经济,政府征收低税率,对经商一向采取放任不干预的政策,加上完善而稳定的法律制度外——这些条件无疑地可帮助经济的发展和促进社会繁荣——另外有一项官方文宣很少被提及,却令我心折叹赏的,是香港人的勤劳搏命,兢兢业业。不要说黄蝶娘在新居入伙聚会上碰到的那些专业人士全是拼命的工作狂,就连一般学有专长的女强人,有的还是嫁入豪门的贵妇,每天由司机开着大房车载来上班;别看她们身穿香奈儿套装,珠光宝气,做起事来一样不含糊。

  就是这些本土的专业人士为香港的社会注入了活力。八十年代初,长期以来受英资财团垄断控制的经济,也因两位华人企业家的崛起而改写了殖民地的历史,先是有“世界船王”之称的包玉刚收购英资的九龙仓控股权,华资势力抬头;紧接着,地产巨富李嘉诚成为殖民地老牌的汇丰银行的执行董事,逼迫香港开埠以来享尽特权的英资怡和集团退居第二位。

  我眼见了香港经济结构的转型。

  黄蝶娘发现自己置身一屋子俗恶的中产阶级专业人士,并没有拿起皮包,返身便走。她带着几分好奇留了下来,观察这一个不被她熟悉的族群。这些人不靠出身家庭、盘根错节的亲戚关系、所进的学校、所属的会所,甚至教会相濡以沫,他们是消费时代的新族类,崇尚设计师的名字,以所穿的名牌来识别定位,以设计师的风格来代表自己。

  那晚黄蝶娘结识了她生命中的第一个中产阶级男友,彼得·冯,他是港九一家快餐连锁店的推销拓展部经理。出生九龙钻石山的木屋,从中学到大学一路向政府贷款缴学费,自觉有文学细胞,中学时代即向《学生周报》写稿赚稿费;读港大经济系时,充当外国学者的研究助理赚取生活费。学生时代闹过学潮,当学运领袖,标榜贫穷节俭,参与保钓、中文运动,反贪污争取社会公义等活动。毕业后,加盟新兴的快餐业,一路升为九龙区的经理。

  彼得·冯告诉黄蝶娘,这份工作简直是为他量身订做的。他母亲为了养家,在茶楼推点心车,他从小就被带去打工,随着货车到龙蛇混杂的市场载货,对旺角庙街一带了如指掌,摸准当地居民的消费心理,建议老板在西洋菜街开快餐店。

  “那时自助餐的风气还不普遍,一些年纪大一点的顾客坐在凳子上,等不到人招呼,愤愤而去。穷学生却很帮衬,丰俭随人,快餐店就这样做起来了。”

  随着香港的节奏愈来愈快,快餐店的触须伸展到中环,彼得·冯的老板靠小食肆发展成连锁店,成为股票上市公司,跻身富豪之列。黄蝶娘觉得这简直是神话。她说,她决定去体验一下快餐店的气氛,跑到中环银行大厦的“大家乐”排队买葡国咖喱鸡饭,免费附了一碗汤。她说,她战战兢兢地端着盘子找寻座位,被身后的人喊她让路,一下手忙脚乱,打翻了塑胶碗里的汤。她气馁地把整盘快餐丢人垃圾桶,返身夺门而出,到隔壁富丽华酒店吃西餐。

  黄蝶娘结束了快餐店之旅,她和彼得·冯的爱情却开始进人情况。这是他的第一次恋爱,整个魂魄全给黄蝶娘勾摄了去,爱她爱得发狂,口口声声说要为情而生为情而死。黄蝶娘双手交插胸前,捧着心模仿彼得·冯的姿势。他学着流行小说的句子,什么相思未眠的深夜,他抽着薄荷香烟,耳听如泣如诉的情歌,想念情人的浅笑,无限的舍不得……

  “他说他在学校学过两年小提琴,哪天要到我窗下拉情歌,倾诉他的绵绵情意。”黄蝶娘抚着胸,“上帝保佑,千万别让他这么做!”

  “我看你欺负人家情场生手,你是怎样把他给迷得神魂颠倒的?不用猜一定是玩些欲拒还迎的把戏,故做贞洁烈女状。”

  黄蝶娘点头承认,满眼睛都是笑。

  “把他给戏弄够了,也该慰劳一下老实人,其实我是忍不住了——答应献身。哇,才睡了那么一次,他便以终身相许,说什么他对我是——哇,好难的中文。”黄蝶娘翻着眼白费力地,一顿一顿地,“听好,我用背的:什么藤生树死死也缠,藤死树生缠到死,说我这辈子被他缠定了。吓得我差点翻下床,拔脚立刻逃走……”

  我拍手大叫活该,又向黄蝶娘逼供:

  “这个专业人士的功夫如何?有什么不一样吗?”

  歪着头,黄蝶娘回味了一下:

  “像操作机器一样,冲进冲出,很色,好像少了点情!”

  这是对她中产阶级情人床上功夫的评语。

  下一次彼得·冯再来缠她,黄蝶娘故意编了好些她在床上稀奇古怪的癖好,诸如戴摩托车头盔做爱会使她高潮连连,要求他穿上溜冰鞋来刺激她之类的,以为如此一来彼得·冯会知难而退。

  “没想到他非但没被我吓跑,反而跃跃欲试,这也算是中产阶级的冒险精神吧?”

  “嗯,勇于尝试新花样,不肯轻易服输,喜欢接受挑战……”

  “算了,你又知道多少男人?”

  被黄蝶娘一阵抢白,我只好闭嘴。

  急于摆脱纠缠,她请彼得·冯到香港会所谈分手。一坐下来,彼得埋怨情人节那大约不到她,可怜他孤家寡人一个无情无绪,到浅水湾海滩旧地重游痴痴地想念她,眼睁睁看着游车河的情人成双作对。彼得·冯说他观察了半天,得到一个结论:

  车愈名贵,载的女人愈美。开敞篷的宝马,相陪的是个雅痞靓女;下一辆火红色的法拉利跑车,载了个绝色美女。

  “哈,照他的标准,你黄蝶娘是一等一的丑女。”我寻她开心,找到报仇的机会了,“你不是一天到晚坐他的日本车到处兜风?”

  “认识我以后,他换了一辆新车,当然还是日本车,载我到赤柱吃西餐,选了一个靠窗的位置,一只眼睛深情款款地望着我,另一只眼盯住窗外。”黄蝶娘抱着肚子笑,“瞄啊瞄的,看什么?看他窗外的新车,怕被人偷走!”

  回到香港会所的餐桌上,黄蝶娘说谢谢他情人节送的花,一大束剑兰,还是白色的。彼得·冯分辩不送红玫瑰并不表示没有爱情,他特地选了价钱公道又不易凋谢的剑兰。黄蝶娘本想告诉他西方人风俗,只有出殡才用剑兰,又想到分手在即,懒得多费唇舌。

  “接下来,他喜孜孜向我宣布一个好消息,快餐店老板答应给他百分之二的公司认股权。”黄蝶娘扮了一下鬼脸,“他以为这样就可以拥有我。”

  彼得·冯切了一块牛排,放到嘴里嚼,他说他们快餐店的肉类直接向国外买,可便宜一半,这是他们公司制胜之道的原因之一。

  黄蝶娘听得不耐烦了,她不再掩饰自己,表明自己是坐火红法拉利跑车的女人。她说,平生无大志,以玩乐为正职,冬天要到瑞士去滑雪,夏天到人间仙境去避暑。她说,这是他们两人最后的晚餐,由她请客,反正是会员才能签帐。

  彼得·冯最先的反应是如果黄蝶娘弃他而去,他此生将“心如莲子常含苦,愁似春蚕未断丝”,可怜兮兮说了一大堆。黄蝶娘举手招侍者签单,那位服侍过黄家三代的老侍者,把帐单放在一只银盘,毕恭毕敬地送到黄蝶娘的面前,还说中午黄大法官才来过,与辅政司威尔逊爵士共进午餐。彼得·冯突然一下清醒了,他说他终于看清黄蝶娘的拜金、拜地位和其他女人毫无两样,她像条毒蛇,择人而噬,祝福她下一个物色的公子是个冒牌货;祝福完摔着椅子,气愤愤的走了。

  2

  彼得·冯口中藤生树死死也缠,藤死树生缠到死的爱情,使我想到西恩·修洛和他的蝴蝶黄得云割舍不下的牵牵绊绊。

  那一次雨天的古堡云园之行,我在已然荒废空虚的云石厅,怔怔地望着拱门圆柱的金色装饰,随着时间流逝,人去楼空热情冷却之后,剩下的只有惆怅的感伤。

  “走,上楼去。”那天黄蝶娘拉着我,“带你去看看Great Grandma的睡房,好让你不虚此行。”

  我的懊丧一扫而空。

  黄蝶娘带我穿过回廊折回古堡大门。那天下午我急着一睹慕名久矣的云石厅的风采,一上罗马石柱的门廊,便迫不及待的穿过回廊,竟然没留意贯通古堡上下的楼梯,这一道精绝美绝有如一件雕塑的螺旋状铁梯,正是黄蝶娘口中的红梯。为了增添云园的风姿,当年特地到巴黎铸造的,洛可可的华丽风格,从下回旋而上,鲜艳的朱砂红,在雨天幽微的光线下,静静地站在那里,仿如看守古堡的精灵。

  我的视线随着螺旋状一路蜿蜒盘旋而上,回转山优美的弧度。每两个梯级之间是镂空的美丽花草,幽微的光从镂空的间隙筛进来。我想象云石厅的乐师奏完最后一支舞曲,宾客散尽,黄得云略带懒懒地牵曳晚礼服的长裙,一级级步上红梯回到楼上休息。她的体态犹是轻盈,一手扶着典雅的扶手,她孔雀般美丽的裙摆一级级扫过红梯往上移走。每上一层,梯级之间的镂空雕花,便露出一点幽光,她宛转如流风地回旋而上,一直到黑暗把她的裙摆完全吞噬隐没。

  “多美丽的红梯!”我惊叹着。

  黄蝶娘在前头带路:

  “日本人占领香港后,Great Grandma把自己关在楼上,整整两年没下红梯。她太伤心了。”

  为什么?

  “以后告诉你。”

  我来到黄得云生前幽居的所在,她生命中最后一次惊心动魄的爱情就是发生在这里。我把背紧贴着房门,闭上眼睛,兴奋得无法一下子使自己去面对云园的女主人存活过的空间。我屏息品嚼黄得云残存飘浮空气中的脂粉暗香,深深吸嗅着,没想到吸入鼻子的却是一种取名为“激情”的香水味,混合着充满野性的欲望的,应该是黄蝶娘的味道。她在云园拆卸的前夕,住到她曾祖母生前的房间,为了怀旧与酝酿灵感,编写以她家族史为题材的剧本。

  我预感到我的期望将和对云石厅的憧憬同样的落空,失望的睁开眼睛。果然不出所料,一个垂着纱幔的月洞门分开里外两个空间,外面应该是黄得云的起坐间,显得一片凌乱,看得出是暂时入住的人随意拼凑的杂乱,已经见不到原来的主人在这屋子里留下的丝毫痕迹。一张黄花梨木的玫瑰椅,上面摊了一件黑色的亵衣,墙角斜立的两扇红漆屏风,漆上的图饰已然斑驳不可辨识,屏风上端随便搭了件宽大深紫色的袍子,看起来像是日本式的浴衣,上面印了无数描绘花草的金扇子。

  我搬了屏风前的一张圆墩,在开敞的房门外坐下。不知怎的,黄得云的起坐间在我眼里像是个舞台,墙角蒙了层灰尘的紫檀三足灯台,泛黄的灯罩还在,灯泡却不见了,但我觉得有一盏没点亮的灯,灯光正照射着舞台,剧中的主角隐藏在月洞门薄纱的后面秘室,随时可能现身,扮演她心中的爱恨纠缠。我坐在圆墩上双手抱住膝盖。我是观众,我该在身边摆着纸巾,即将开演的一定是出苦情戏。

  幕启时,舞台左边如意云纹的花窗下,有个人影倚窗而立。她背对着我,我可一眼认出是黄得云。她满头珠翠,盛妆倚立窗前等待。她推开西洋式的彩色玻璃窗往下看,背着我的视线越过花园的草坪,一园子开得极盛的各色时花,越过喷水池,她的眼睛直勾勾地盯住花园尽头紧闭的黑色雕花铁门。

  黄得云每天临窗而立,等待雕花的黑色铁门开启,她要等回离她远去的爱人。

  太平洋战争爆发前的那个秋天,楼下云石厅又一次冠盖云集的热闹宴会,西思·修洛按照惯例,温文地拥着黄得云滑入舞池,为晚上的舞会开第一支舞。黄得云微仰着脸,那晚她头戴着一串茉莉花串成的环冠,戴在她丰盛依然的头发,衬着她珠灰色镶黄金边的晚礼服,使她看起来华美矜贵无比。西恩出神地望着她,那眼神是黄得云所熟悉的。人前人后,他总是不顾一切那么深深爱恋地出神的看着她。被看的露出不甚热心的、若即若离的亲呢,眼睑下那一抹只有西恩才能够察觉的幽怨,他的心隐隐作疼,不自觉地捏紧和他并贴着跳舞的手,仿如害怕拥在怀中的黄得云出其不意振翅飞走。蝴蝶,我的黄翅粉蝶。

  然而,要离开的竟会是西恩自己。黄得云没留意到他看着她的眼神,多了一分黯然的惜别之情。一曲未了,西恩俯下脸,偎着她戴花环的鬓边,轻声低语:他要离开她,回英国去了。

  舞曲戛然而止,一个最像终结的终结。

  两天后西恩·修洛踏上驶往伦敦的客轮,他站在有月光的甲板上已经开始想念他的蝴蝶。西恩抚着鬓角带霜的头告诉自己,除了离开,别无他法。

  最后那一晚,他一如往常,来到螺旋形的红梯上,静静地等待楼上卧室装扮的黄得云;等待她画眉施粉,盛妆出现在楼梯口,令他眼前一亮,为之惊艳。然后,晚宴的女主人流风回雪般宛转姗姗下楼,他迎上去,温雅地挽着她步入云石厅。他总是等着她,从多年前第一次接她到浅水湾酒店的开幕酒会,他就开始等着她。那时黄家还住在般含道,西恩·修洛比预定的时间早到,被请去坐在距离楼梯最近的那张黄花梨木的太师椅等待。上了楼一转角,就是黄得云的卧室,他等待她妆扮妥当,把她带到浅水湾酒店。那晚是黄得云在殖民地上流社交圈的首次登场,她一身黑丝绒绣银花的高领袄裙以简驭繁压倒群芳,惊动了在场的中外宾客。

  以后每次上黄家,佣人从他手中恭谨地接过帽子、外套,奉上一杯香茶。他就坐在那张太师椅等待黄得云,等待她妆扮就绪姗姗下楼,由他挽着去赴殖民地的社交圈以各种名目举行的餐宴舞会。

  西恩·修洛的耐心是从小被严格的家教训练得来的,每次父亲出远门回来,他知道男仆拎的行李箱中一定有送给他的玩具。父亲从不一进门就给他,西恩心中愈急愈要装做毫不在乎,一直等到吃过晚饭,临上床,礼物才会到他手中。他以同样漫不经心的态度,典型英国公立学校出身有修养的绅士,耐心地等待他的蝴蝶翩然下楼。

  终于等到那一天,西洋人的情人节,一个可以点石成金、空气充满魔术气氛的日子,西恩·修洛捧着一束金子一样矜贵的红玫瑰来等待他的蝴蝶。他以他特有微驼的坐姿坐在距离楼梯最近的那张黄花梨木太师椅。黄家上下静悄悄的,平常陪他的黄理查偕着妻子出去庆祝情人节,西恩枯坐了一会儿,正想留下红玫瑰走了,黄得云的贴身侍女霞女轻手轻脚地走下楼来,用眼睛示意跟她上楼。

  穿走狭窄阴幽,微微斜斜上倾的走道,西恩脑子里闪过他少年时所唱的一首狠亵的歌,其中两句:“瑞典的皇后,躲在那紧闭的窗帘内,拿着阿波罗的蜡烛。”他赶紧甩甩头,摒除杂念,推开虚掩的门,第一次走进黄得云的天地,感觉中他已经来过无数回了。一等他的视觉适应了房间内的幽暗,触目所见却是初次面对的摆设,五斗柜、宝座式的镜台、凤凰纹的洗脸架等古董家具,全是黑色沉重的酸枝木,衬得本已幽暗的灯光更为暗黑,西恩仿如来到梦的边缘,鼻子却闻到兰花粉混合花露水的气味。这密封的房间里杳然无人,却又影影绰绰。西恩敛声屏息立在门旁,半晌垂着珠帘的内室才有了轻微的响动,他朝思暮想总是盘据他全部思想的蝴蝶拨动珠帘,捧着心出现。她碎步轻移把西恩让到云石面的圆桌坐下,左手牵起右边的荷叶袖一边倒茶递点心,一边连声絮絮地道歉着,以她身体不适没能下楼接待而深感不安,冒昧请客人上来,免得他独自一人枯坐。黄得云垂眉低眼地为自己如此衣衫不整便轻率见客而惴惴不安,感到失礼,说着,摸摸不钗不簪全无装饰的青丝。今天她长发垂直,脑后扎了条红绳,衬得她的下巴清减了些,使她看起来更为凄婉动人。

  西恩出神的望着她。他的蝴蝶家居打扮,幽暗的光线下分辨不清她衫裙的颜色。她荷叶型的衣袖垂下桌沿,形成优美的弧形,距离他那么近,在向他提出邀请。屋子上下只有他们两个人,只消西恩伸过手去,轻轻牵动她垂下桌沿的衣袖,珠帘后,悬挂百鸟朝凤的帏帐的罩子床喜气未退,深垂的罗帐等待他去撩开。

  然而,英国人只是出神的望着他的蝴蝶,好似他已经感到心满意足。

  情人节,这是一个可以点石成金、空气充满魔术气氛的日子,西恩·修洛的怀里揣着一粒有刺孔的香橙。他模仿欧洲古老相传的迷信,用针把香橙刺满小孔,睡觉时放在腋下,等到情人节那天送给他思念的情人吃,据说会令对方更爱他。西恩如法炮制,怀中揣着香橙,却提不起勇气取出它,一瓣瓣剥开,喂入她等待着的嘴里。

  他的蝴蝶在等待着被爱,尽管她嘴里说些不着边际的话,装得漫不经心,频频为他倒茶递点心。然而,英国人只是出神地望着她。

  倾心于他的蝴蝶之后,西恩·修洛隐名埋姓,看遍殖民地的医院,在泌尿科的仪器下,接受一遍又一遍的检查。医生诊断他的器官状态良好,说他的性功能障碍应该是属于心理的因素。西营盘国家医院一位崇拜佛洛依德学说的年轻医生,暗示西恩是否恋爱着的是个不该爱恋的女人,他瞄了一眼病历上的婚姻状况一栏,看到西恩谎称已婚,年轻的医生为自己轻易得到结论而沾沾自喜,他振振有词地抬出一个性心理学上的名词:

  外遇性阳痿。患者由于内疚、负罪感,对环境的不适应造成的恐惧,神经紧张不得松弛,因此不举。

  “应该是属于暂时性的!”

  年轻医生对他眨眨眼,拍拍肩送他出门。

  西恩听了,稍觉安慰。般含道二楼那封闭的密室,幽微流荡的气氛里,那一堂沉重黑色的桌柜家具压得他喘不过气来,兰花粉混合着花露水的气味,闻久了使他的头发晕。西恩以他惯有的微驼的坐姿,缩手僵硬地坐在那里,只感觉到不自在。他与他的蝴蝶距离才一尺之遥,却使他感到远不可企及。珠帘后,隐约可见的那座帐幔深垂的雕花罩子床,更令他生恐惧而裹足不前。

  他的蝴蝶守候着他,手肘撑着云石桌面,荷叶袖优美的斜垂下来。她背后椅搭的织金刺绣闪着幽光,映照着她,西恩看不到火焰,却感觉到她在燃烧。

  这个人前人后不断被议论着的女人,一开始西恩对她的过去便有所风闻。社交场合中,他感觉到那些自以为优越过人的仕女们,从骨子里对他的女伴的不欢迎,西恩倒是被她的那种奇异的魅力所吸引。岁月似乎不敢在她的脸上驻留,他无从知道他的蝴蝶的年纪,那是一种废墟的美,夕阳下的废墟,谜样的神秘而凝止。

  西恩只能出神的望着她,细心照料她的精微的感觉,他把他的蝴蝶和鸦片烟缭绕的妓院联想在一起,便不自觉地从心里起了一阵不洁的嫌恶。从小清教徒式的教养作祟使然。西恩把自己放逐到东方来,以为从此可以摆脱他至今仍活在维多利亚时代、注重道德和秩序甚于一切的他的母亲,然而,当他面对他的蝴蝶时,他为自己的逃离感到徒劳。

  搬入云园后,黄得云捏着细纱白手绢,在云石厅的那张美人椅半躺半靠了下来。她等待着凭窗而立咬着烟斗的西恩转过身来,向她走近;她等待着被爱。然而,西恩背对着她,偶尔回过头来,把烟灰弹在茶几上的烟灰缸,美人椅上的黄得云感觉到他只是在出神的望着自己,远远地望着。

  云园的红茶花头一回盛开,西恩陪伴她漫步红花丛中赏花。他提到上个周末到新界采集植物标本,大帽山山顶野生的山茶树开得正盛。

  “花是雪白的,小小一朵朵,开得很密,漫山遍野,像一片云海,美极了,难怪本地人叫它云雾茶花。”西恩拉扯过一枝红茶花,抚弄着黄色的花蕊,“这种红山茶,跟山上的云雾茶花一样都是野生的,属于香港土生土长的山茶科植物。”

  早在公元一八四九年到香港来搜集植物标本的艾利森,就曾在他所著的书上提到这种美丽的野生花木,西恩说着,又赞赏红山茶花之美。

  “美是美,可惜花和枝干的距离近了些,难道你不觉得吗?”

  听了如此细致入微的观察,西恩不禁把视线从那朵红山茶转移到黄得云的脖颈,那天她穿了低领紧身的西式湖绿连衫裙,露出一截虽然镂刻岁月却仍不失细长瓷瓶一般优雅的颈项。西恩折下那朵红山茶,为她插在一头新烫的鬈发鬓边。他的手舍不得离开她,手背轻轻地滑划过她细心保养的下颚,克制不住地抚摸她仍然腻滑的脖颈。两个人挨靠得那么近,不知不觉地拥抱在一起。他俯下脸吻她,先是用舌尖试探,靖蜒点水似的在她的唇的边缘点了一圈。被吻的承接他的舌尖,忍不住踮起脚跟攫获住男人的潮湿的薄薄的嘴唇。

  深秋黄昏的夕阳,斜射红山茶有蜡光的树叶,闪耀出油绿、蔚蓝、深紫不同的颜色,晚霞染红了花树丛丛里耳边鬓边厮磨的情人。

  他对她的情爱也只止于此。

  那一晚舞会后,离开云园,西恩最后一次挽着黄得云来到红梯下。他百般不舍地向她告别,仍旧没有陪她上楼,只是寂寞地目送着他的蝴蝶一手牵曳晚礼服的裙摆,一手扶着典雅的红梯扶手婉转回旋上楼,一级一级,很慢很慢地往上走。她的体态失去了下梯时的轻盈,西恩眼角闪着泪光,他放弃了克制感情的绅士教养,动情地想登上红梯,追随他的蝴蝶上楼。

  西恩·修洛毕竟没有让自己跟着上楼,他只是出神地望着黄得云的背影,一直到她的裙摆被黑暗吞噬,完全隐没为止。

  这么多年来,他始终无法启齿向他的蝴蝶倾诉他难言的隐疾。他不敢期望她能理解他的成长过程,那恐怖多于刺激的青春期游戏。西恩读的公立学校,一入学,传统上注定要受高年级学生的残酷虐待,在那无从逃避的强暴凌虐下,西恩无法承受,天生敏感而内向的他把自己关在宿舍里,脱下长及膝盖的长袜缠绕头颈,两手死劲往外拉,缢紧颈子直到半窒息状态,希望就此不再醒来。

  一个奇异的景象发生了,昏迷中,西恩感觉到他下面的器官起了一阵痉挛,先是像蚕一样缓缓的蠕动,慢慢地贲张充血,一寸寸地勃起。羞惭使他赶紧转过身,腹部贴着地,用背脊来覆盖与遮掩他始料未及的反应。接下来他隐约记得不停地来回搓动他的下肢,眼睛紧闭,嘴微微张开,发出梦呓似的快感的呻吟。西恩·修洛在半窒息中得到前所未有的快感。

  从此之后,他找到了自娱的乐趣。把自己锁在宿舍内,脱下脚上的长袜,赤身裸体地趴伏在白床单上,把长袜缠绕他细瘦的脖颈,拉到缺氧的半窒息状态,配合下肢的扭动,以此达到虚脱的快感。有几次,缢颈的时间过久,西恩瘫倒床上不省人事地晕死过去,一直到冻醒过来,颈间留下一圈青紫瘀血。他欲罢不能。

  年少时的西恩·修洛,相信保持童贞可增加活力。宿舍墙上牛顿九十多岁的照片,依然神采奕奕,皮肤不见一丝皱纹,西恩认为是这位科学家终生奉行禁欲主义的结果,发誓以他为榜样。然而,年少的他又禁不住违背了公立男学校清教徒式的教育,上厕所小便时,嘴里偷偷哼着流行校园的一些狠亵的歌,他暗自揣摩歌词“瑞典的皇后,躲在那紧闭的窗帘内,拿着阿波罗的蜡烛”的含义。

  他从来没打算成家,也十分不齿他的兄长选择结婚对象的态度,那比评选一匹马好不到哪里去。同是用打分数来判断取舍,女方的门弟、财产的比重远远高于容貌与品德。在平稳地驶往英国的豪华客轮上,西恩刚从船长的贵宾桌享用完五道菜的精美晚餐,乐队的舞曲扬起,他礼貌地婉谢船长善意为他安排的舞伴,一位度完圣诞假期,回爱丁堡继续学业的单身女客。

  西恩没有心情留下来跳舞,他来到月光凄美的甲板,扶着烟斗回想。也许是为了逃离婚姻,他才把自己放逐到东方来。先是在马来亚的丛林离群索居,然后来到四面环海的孤岛香港继续他独身的生活方式。那一次缺水水荒,黄得云到他下榻的酒店来洗澡,西恩以为自己一时冲动,邀请了沐浴后看起来柔软妩媚的女人当他的女伴,出席浅水湾酒店的开幕酒会。他知道他其实是在利用这个黄皮肤的中年女人去摒挡老鹰似的盘旋在他四周,急于把女儿、外甥女、侄女嫁给他的太太们。

  西恩从来没有因家中缺乏一个女主人,而使他感到有所缺憾。搬离酒店套房后,住进太平山顶按照他的品味重新装修的“蓝屋”,西恩聘请了一对夫妇帮他管家,照料他平日的起居。一遇有银行送往迎来的宴会,他从中环请来专门代办西式宴会的外烩,从鸡尾酒调酒师、侍者,到大厨一应俱全,一大早就用车子载运一切宴会所需上山。身为主人的西恩只需监督佣人沿着花园走道一路点上灯笼,他亲自剪下园中盛开的大理菊,把一朵朵橘黄、紫红、纯白的断根的花,放在盛水的大碗,让鲜花飘浮水面当装饰。

  在自己的宴会,西恩咬着烟斗,有点落寞。没有人能走进他的内里,他置身辉煌的场合,心里却一片荒芜漆黑。西恩让客人自找快乐,确定酒吧威士忌的供应充裕无缺。他离开一屋子酒酣耳热谈兴正浓的客人,悄悄掩门而出,立在黑暗的阳台,寂寞地望着山下灯火网烁的夜景抽着烟斗,被夜里掩卷而来的山顶浓雾包围着,他但愿自己在雾中就此消失。

  3

  黄理查的英国情妇英格丽·贝克小姐说,她的堕落始于那个台风欲来的下午。

  那一天,香港外海白浪滔滔,风势逐步加强,气象台挂起三号风球,港九街道却仍是纹丝不动,台风来袭前的平静。黄理查提早从渣丁洋行下班,沿着德辅道一路自西走来,他要到上环永乐街的钱庄查帐。他布下的眼线向他通风报信,打理钱庄的掌柜近个把月来交上损友,赌场连连失利,欠下一屁股赌债。黄理查怕掌柜狗急跳墙,擅自挪用钱庄的公款去还赌债,因之趁其不备,前来突击查帐。

  一走进华人聚居,人声吵杂,空气中五味杂陈的上环,黄理查立刻为他身上双排扣的米黄色新西装感到可惜。还未到晚饭时间,唐楼四处已是炊烟袅袅,黑色的炭屑随风飞飘,撤落了他一身。黄理查一边左躲右闪避开从摊贩、熟食摊之间奔窜出来小兽一样赤足破衣的孩子,脚下更是小心翼翼,惟恐一不小心踩到污水,弄脏了他擦拭得雪亮的皮鞋。

  黄理查出奇不意的出现在钱庄,命令掌柜搬出青布面的帐簿,堆满了写字台。他上楼的第一件事就是拉开束缚脖颈的领带,脱下西装,从衣橱取下一件宝蓝府绸唐装上衣换上。他知道下午在钱庄有一阵子耽搁,又踢掉皮鞋级上柔软舒适的布鞋,卷起夹袄宽宽的袖子,好整以暇的在紫檀木桌前坐下。紫檀木桌后面,黄理查从一个西装笔挺的洋行买办转变成为唐装打扮的钱庄东主。

  那个挂三号风球,台风欲来的下午,黄理查手肘按住青布面梅红签的帐簿,右手飞快地拨动算盘珠,没多久他的心思却从钱庄唐楼的雕花窗棂飞越出去,飞到半山宝云道红上山坡上那间小绿屋。他无需多想,下面的情景立即出现在他眼前:推开那一扇门,里面像个雪洞一样,他的英国情妇英格丽·贝克小姐按照他的意思布置的。黄理查喜欢白色。卧房垂着白纱窗帘,白得发光的床罩上,他的白种情妇像一只羽毛丰盛的白色的鸟,风情万种地倚靠在床垫上,等待他从小花园摘下一朵复瓣的栀子花,插在她缎子一样的金发鬓边。

  帐簿上的梅红签,使他思念起英格丽粉红色的乳头,任他搓弄后会转为暗红的颜色。他的手在她白色的,如脂似乳的肌肤上滑行,哪里都去了。随着他的爱抚,女人开始爱娇的扭动,一股淡淡的狐臭从她的腋下飘出,刺激着男人,忍不住俯上去深深吸嗅。那白种女人特有的气味令他亢奋充满激情……

  黄理查再也坐不住了,他推开帐簿算盘,跟着布鞋,也来不及换下身上的宝蓝府绸唐装,便匆匆下楼离开钱庄,走出华人聚居的永乐街,在那个台风欲来的下午,以风一样的速度直奔宝云道,前去占有他的情妇。对,不是去爱她,而是像征服者一样的去占有她。这个他用山坡上的小绿屋、汽车、鲜花、钻石、漂亮的围巾来供养的,他希望完完全全据为己有的白种女人。最近黄理查愈来愈觉得他无法完全占有英格丽,从她看别的男人的眼光——特别是和她同种的男人——黄理查觉得她还没有死心。尤其是当她面对穿白制服的海军军官,作态的摇着镂刻精美的象牙扇——黄理查买给她的,遮住半个脸,露出两只远洋海水一样的蓝眼珠,频频送去秋波,那把张开的扇面,黄理查觉得是在向人昭示她还是尚未停泊靠岸的风帆。英格丽仍然在找寻。

  而她早已不再这样地向他调情作态了。他尤其不能忍受一星期两次,英格丽到会员以白种人为主的会所去打网球。虽然球伴是女士,但是,想象她穿着缩到膝盖上的短裙,众目睽睽下奔跑打球,围观喝彩的男人——她的同种的男人,一定心不在她们的球技,而是别有企图。

  黄理查无力阻止她的情妇抛头露面。他为此苦恼。

  那个挂三号风球的下午,他如此迫不及待地想见他的爱人,除了冉冉升起的欲望,是否也像他出其不意的到钱庄查帐一样,突然出现在英格丽的小绿屋,不,他的小绿屋,趁她在毫无防备中,给她一个措手不及的突击?

  黄理查穿着府绸唐装,脚上趿着布鞋,无声无息地出现在英格丽面前,出现在她雪洞似的白色的卧房。她刚洗完泡沫澡,披着白色浴袍,像只毛茸茸的白猫,情懒地躺靠在她维多利亚式的桃花心木床上。她手肘撑在堆得很高的褥垫枕头,俯望着向她急步走来的人。来人唐装宽而柔软的袖子扇出一股阴柔的风,她的一半黄种血统的情人,身穿唐装布鞋,变成一个十足的黄种人。

  英格丽浴袍下的膝盖本能地悚悚颤抖,殖民地的白种女人在面对被殖民的有色男人时自然的反应,害怕被侵犯非礼的恐惧的同时,英格丽对那唐装下的身体却升起一种无以名状的、强烈的渴望,挑起了她的情欲。她把他和东方的春宫秘术、妓院色情联想在一起。英格丽掌管不住自己地扑向爬上床向她匍匐而来的男人,扯开他胸前一排中国式的布纽结,趴伏在他不运动的、没有肌肉却性感的胸。

  英格丽在上面就是从这次开始。她为自己的行为感到下贱,她骂他,要把他踢下床。

  “滚回到你的黄色的妻子那里,做个完全的男人吧!”

  黄理查被激怒了。为了证明自己是完全的男人,他把她压在下面,膝盖坚定的碰触床褥,两腿紧紧的把她夹住,又一次征服了她。英格丽拼尽全力挣扎,摔跤一样扭动,试着翻转压在她上面的身体,毕竟斗不过男人的力气。动弹不得的她,别过头去,咬紧嘴唇不泄露她的快感,然后开始骂他。所有英语的恶毒脏话听在男人的耳里,转换成为猥亵的挑逗,色情的刺激他的器官,令他亢奋到了极点,在英格丽的上面更为放恣炽烈,而这白种女人再也忍不住地呻吟,她被带到情欲的尽头。一种绝望的爱。她被这个在她眼中不完全的男人往下拉,往下拉。

  英格丽相信,她的堕落始干那个台风欲来的下午。

  她是怎样让自己往下溜到这个地步的?英格丽蜷曲在被褥狼藉的床上,把脸埋在枕头里。第一次,那是在黄理查一手拎着工艺精巧的古董鸟笼,另一手带着孝敬鹦鹉乔治的绿豆粉、酒饼虫到来之后。这个渣丁洋行有史以来最年轻有为的买办,养成了每次来看她,必是两只手各拎一件礼物的习惯。他想方设法去讨这金发蓝眼,他心目中完美的女人的欢心。他变成中环连卡佛百货公司的常客,从丝袜、香水、围巾到卡地亚的首饰珠宝,他一一成了品味流行的行家。

  终于有一天,黄理查派人送来一架白漆闪亮的钢琴当她的生日礼物。英格丽抚摸象牙琴键,在高歌一曲《夏日最后的玫瑰》之后,终于屈服了。就在那天晚上,黄理查爬上他用金砖银块堆砌起来的床,他占有了她。

  第一次英格丽也像现在一样,蜷曲身体,抱住一只枕头堵在她依然狂跳的胸口,仍未从惊恐中恢复过来,她被自己的所作所为吓住了。尽管每次约会她脑子里盘旋着这种可能性,甚至以一个轻佻的眼神、一个放肆的动作有意无意地去挑逗他,让他采取主动。终于真的发生了。被褥枕上处处沾着他的气味,发蜡古龙水混合着雪前的味道、男人的味道,更确切地说,混血男人的味道。

  此后她必须学习去习惯这种气味,呼吸空气中留下来的他的味道。英格丽回想他的情人枕头上凹目高鼻的侧脸,在幽暗的灯光下使他看起来可冒充肤色较深的白种人。就是这个侧脸冲淡了她的最后的犹疑,使她闭起眼睛把自己交出去给他,心想迟早总要发生的。

  浴室传来流水声。英格丽没有去想刚从她体内抽离的男人关在浴室里做什么,她无从想象黄理查在读皇仁中学时,曾经不止一次把自己关在浴室,用漂白粉一次又一次漂洗他的身体,希望去除黄色的激素,使肤色变得浅一些,更接近他的另一半的白种人的皮肤。英格丽不知道这些,她只喜欢摸上去,他滑不留手、少毛而又很性感的、一半东方人的皮肤。

  来自英国伯明罕的英格丽·贝克小姐开始装扮她的情人。帮他拣选领带的花式,袖扣的形状及质料。她嫌黄理查士丹利街的上海裁缝手工不够细致,模仿的功夫不到家,牛津衬衫的小圆领裁制的弧度不够准确。她量了黄理查领口、袖长的尺才,直接写信到英国订购。她又托回伦敦探亲的朋友去找马臣士大班西装的银扣,当做礼物送给黄理查,还说自己下次回欧洲时一定要到巴黎找马臣士家族三代做礼帽的那个店家,帮他订做一顶漂亮的深咖啡色骆驼绒礼帽。说着,英格丽又拿了皮尺绕过他的头颅,量了半天尺寸。

  她把黄理查从头到脚地打点,连袜子的颜色也帮他选好。

  “学穿西装的华人,少数几个看起来还像模像样的——等一等,当你把眼睛往下溜,咦,怎么脚下一双白袜子,那就前功尽弃了。”

  英格丽避免黄理查犯这个毛病。她除了按照心目中的标准把她的情人装扮成一个体面的西洋绅士,她也开始注重餐桌上的情调。她换上高领长袖的月白丝绒晚餐的正式服饰,点上银烛台的蜡烛,示意黄理查把银刀叉碰击瓷盘的声音降到最低,黄理查也不觉得被冒犯。他学着用三根指头轻轻提起高脚水晶杯,细细品尝陈年波尔多的红酒。黄理查很欣赏这种烛光晚餐。他想象晚餐之后,放一张华尔兹舞曲的唱片,让英格丽披上缀有流苏的那条水银色长围巾,把她拥入怀中,在落地窗前的帏幔下翩翩起舞,英格丽的围巾微拂,该有多浪漫,多美!

  这与以往的幽会太不相同了。从前,黄理查每次一进门,从不在客厅稍做逗留,他总是迫不及待的直奔卧房。雪洞里有一个浑身被欲情燃烧的女神张开双臂迎接他,等待黄理查扑上去,溶化她,扑灭她的欲望,把自己也一起销熔。然后,在热情再次被激起的空隙间,黄理查点起一根烟,英格丽披衣下床,到厨房端来一盘三明治,两人坐在床上狼吞虎咽,食物下肚制造了力气,黄理查把空了的盘子移到一边,掳过女人雪白的肩,又一次按倒她……

  银烛台上的蜡烛愈烧愈短,夜渐渐深了。黄理查从不留下来过夜,再晚他也必须回去。春宵苦短,连桌上那盆水仙也随着时光流逝而憔悴了。欲望从隔着餐桌款款互望的眼睛升起,英格丽害怕泄露她的渴望,把长裙下的大腿紧紧并住。他在等待自己先投怀送抱,这个坏男人。她可不肯屈服。

  他们僵持着。

  最后,不知哪一个先采取主动,总之四片嘴唇狠狠地胶贴在一起,四只手忙着拉扯卸下对方多余的衣物,一路脱,一路往卧室走。那朵黄理查从小花园摘来亲自插在她鬓边的栀子花,也被委弃在昏暗的走道,兀自枯萎。

  英格丽·贝克小姐感到真正的堕落了。

  4

  云园拆卸在即。

  黄蝶娘忽发奇想。本来要给它安排一个轰轰烈烈的终结,计划在古堡的前院搭上露天舞台,衔接二楼回廊,实地搬演重现她的家族史,她甚至构想了一个很戏剧性的开场:

  由她饰演的云园女主人,她的曾祖母黄得云,身穿三十年代流行的波纹绸小领洋装,侧脸倚立二楼回廊的栏杆看日落。等到最后一抹晚霞消失天际,她缓缓地从回廊漫步到舞台,灯光啪一下亮了……

  黄蝶娘的构想如愿地实现了,只不过不是戏剧舞台上的搬演,而是出现在电视荧光幕上。香港一家英语的电视台,为怀念即将被拆卸的云园特地制作一个历史回顾的怀旧专辑,由黄蝶娘旁白叙述云园灯火辉煌的过去,节目就是从二楼回廊一景开始。

  荧光幕上时光倒流,黄蝶娘把自己打扮成一位三十年代的端庄优雅仕女。

  一头原本经常披散的长发给一丝不乱地全拢了上去,戴了一顶古风趣致的软呢无边圆帽,边缘还插了一根彩色斑斓的羽毛;她身穿香奈儿的合身套装,裙子长过膝盖下好几时,衬得她窄窄的腰身臀围更为苗条。套装的颜色是三十年代欧洲巴黎的女士又爱又觉得惊世骇俗的鲜粉红,英文所谓的“shocking Pink”。电视上这个举止悯雅体态修长的美女,有如当年香奈儿最具气质风韵的模特儿借尸还魂。我简直无能相信她就是我所熟悉的黄蝶娘。

  只见她轻启桑堪红唇膏涂得很满的双唇,以一口字正腔圆的英语,如数家珍娓娓道出云园过去的光荣,神态自信而从容。我先是为黄蝶娘的扮相演技所绝倒,伦敦小剧院演过舞台剧的演员毕竟身手不凡。然而,仔细往下看,我渐渐品察出她的那份华贵的气质不仅仅是外表能装扮出来的,而是来自内在的真实风采气韵。几个特写镜头,她那种顾盼之间的雍容,浅笑细微的动作,绝对不能只凭演技模仿可达到的。荧光幕上的仕女就是黄蝶娘。

  我暗暗心惊,也有点不甘被黄蝶娘平日张牙舞爪的作派所蒙蔽,忽略了她的出身与教养。电视呈现的是黄蝶娘的另一面,应该说是与她的身份更为接近贴切的一面。我记起她曾经说过,从小她的祖父黄理查很努力地要把她训练成为一位合乎她阶层出身的仕女,从四五岁起,学钢琴、跳芭蕾、练骑马之外,还特地情商一位退休的法国领事夫人专门训练她社交应对礼节,又聘请舞蹈教师来教她交际舞。黄理查怕孙女没有伴,邀请了和她同年龄的孩子来陪她,把云园西角楼靠花园的一个房间装上镜子,让孩子们学习交际舞以及舞会上的进退种种礼仪。黄理查还亲自挑了一个名叫史宾塞的少年当黄蝶娘的舞伴。

  “祖父充当月下老人,史宾塞的父亲原来是国民党的高官。”黄蝶娘皱着鼻子笑,“一九四九年离开上海,在观塘开了一家规模很大的纺织厂,祖父一定以为两家门当户对。他说上海人比较开通,见过世面,不像香港的广东人世家,讲究家世,规矩一大箩筐!”

  想来你祖父是看中上海刚来的新移民,比较摸不清你们黄家的底细。我差点脱口而出,幸亏即时给煞住了。然而我还是禁不住感慨,以黄理查在地产商界呼风唤雨,富甲一方,居然还会担心他的孙女儿高攀不上本地世家子弟,难道黄蝶娘那没正式人黄家门的母亲朱融融的来历,真的像外界所谣传的那么不堪?往更深一层去想,黄理查的心病也许还得向上一代去追溯,他自己的母亲黄得云年轻时不名誉的过去,应该是他心中始终挥之不去的心结吧。这个污点使黄得云当年娶媳妇时也有自知之明,挑中刚从印尼来到香港定居的华侨来结亲,黎家真的不明就里把黎美秀嫁了进门。第三代黄威廉凭着他的英国律师开业执照在伦敦娶了个异国女士,更是得到祖母及父亲的双重祝福。我没想到黄理查为他的孙女儿安排归宿,他的考虑竟然当年黄得云为他娶亲如出一辙,属意新来乍到,在香港根基尚浅的上海家庭。

  话虽如此,电视上黄蝶娘戴着白丝手套,端着英国细瓷茶杯喝下午茶的姿态,她绝对是含着银匙出生的大家闺秀。

  云园在摄影师扬长避短的蓄意安排下,顶着怀旧的光环。这座黄色花岗岩堡垒式的古堡,笼罩在夕阳余晖里,显映出一股黯淡的辉煌,可以预见荧光幕上见不到我亲眼目睹断垣残壁的颓败景象。对制作这专辑的工作人员来说,云园的真情实景,那种倾圮破败似乎完全不存在似的,节目从屹立山头稳如磐石的古堡鸟瞰全景展开,沿着烙印岁月痕迹的碎石子山路蜿蜒而上,进入云园雕花的黑色大门,摄影机先是拍录古堡建筑的外观,晚霞染红的钟楼塔顶,富设计创意的犄角,锯齿状屋顶的曲线……镜头拉近,尽情捕捉一些装饰的细节,荧光幕框住一面面斑驳风化的斜墙、大理石柱的柱头雕刻、一个造型奇趣的窗洞、一块浮雕灵兽的砖窗、一片彩绘花草的西洋彩色玻璃、巴洛克图案的铁花架、一排石阶盘旋而上的绿釉栏杆……可看出每一个景都是经过刻意安排。摄影师以这种趣味性的近景,企图拼凑出云园整个外在景观,颇有以偏概全之嫌。

  黄蝶娘指着花园一丛繁花串串,灿如堆锦的凤尾桐,说它是她祖父黄理查亲手种植的。

  镜头追随她来到干涸的喷水池前。米黄色大理石台基上面,擎着盛水大圆斗的四尊希腊女神的典故,黄蝶娘特别提到英国设计师采取东方文化中,荷花出淤泥而不染的意象,把盛水的大圆斗设计成荷花瓣的造型。

  “东方和西方在这里巧妙的结合了,除此之外,云园还有一个道地的中国庭园……”

  黄蝶娘把观众带到东南角的一座亭台水榭,指着庭院中两株荔枝树,回忆她童年踩在石桌上垫脚去采红艳艳的荔枝吃的乐趣。

  “这个亭子叫孽红小谢,云园的创建者,也就是我的Great Grandma,专为想念她家乡的可园而特地盖的……”

  这算是睁着眼睛说瞎话,她也不怕闪了舌头。黄得云十三岁被人口贩子绑架到香港来的前一天,还下田踩水车,清末广东四大名园之一的东莞可园是什么样子,她一定连看都没看过,哪来想念?

  节目己进行了一半,摄影机始终跟着黄蝶娘在花园外打转,仍未进去拍摄云园的内景。我抱着手等着看好戏,电视台的美工、剪接师耍了半天障眼法,我倒拭目以待,看工作人员如何化腐朽为神奇,把云园里面一间又一间早已荒废,空无一物仅存四壁的房间,变魔术一样无中生有,回复到从三十年代中期完工后,一直到日本占领香港前,夜夜笙歌曼舞,衣香鬓影灯影酒光的场面。

  耳边扬起华尔兹舞曲的旋律,电视呈现云石厅打上灯光,灯火通明的全景,在黑暗的星空下,配上轻柔的舞曲,给予观众一种幻觉,以为云石厅内的舞会进行正酣,点灯的窗口似有双双对对的人影翩翩起舞。

  接下来,走马灯似的黑白旧照片,穿插黄蝶娘的解说,烘托包装出豪门巨宅内的一连串富丽热闹的画面:

  “云园落成的第一个宴会,请观众注意墙角四处挂的红纱大花灯、祝贺的屏围上精美的金线刺绣……这一帧是摄干一九三七年圣诞节,树下的男孩子是我父亲——大法官黄威廉当年的样子。他旁边站的是我祖父黄理查先生……这一帧是一九三九年的除夕大餐,请看餐桌上有三只酒杯,红、白酒之外,另一只是香槟杯,长桌很长,很长,一路过去……云石厅除夕舞会,彩带飘扬,狂欢的客人……日本攻打香港之前,云园的最后一个舞会……”

  我睁大眼,在走马灯似转换不停的黑白旧照片中,一路试着找寻辨识我心目中的黄得云,镜头却换成一位丽人的背影特写,穿一袭沙漠色系浅砂红拖地的光缎晚礼服,V字形的露背装,腰下打了一个大蝴蝶结,裙摆是宽褶繁复的折裥,随着走动,使人想起开屏的孔雀。晚装丽人缓缓回旋转身,舞台亮相的漂亮姿态。

  “我身上的这件晚礼服,”黄蝶娘说,“是Great Grandma在最后一个舞会中所穿的……”

  我在惊艳之余,心中感到遗憾与些微的惆怅。黄蝶娘利用这个电视专辑,已经把她的家族史演了一回,甚至连黄得云当年穿的礼服都拿出亮相,风头噱头都出尽使尽了。照她的个性,她还会有耐心回去继续编写她的舞台剧本吗?我很怀疑。

  尽管如此,看完电视,我还是打电话去恭贺她。黄蝶娘的反应淡淡的:

  “也没什么。我把电视机前观众爱看、想看的,端出来给他们感伤一番,如此而已。”

  我赞美剪接师的技巧,黄蝶娘也有同感。她在电话的另一端,又语带迷惑地说:

  “爹地黄威廉对摄影很满意,他向电视台要了一个拷贝,说什么以后香港变了,他可以看录影带来怀念过去。爹地好像听到什么风声,感觉出有变动要来似的……”

  当时我对黄蝶娘的迷惑,她的法官父亲语带玄机的警语充耳不闻,我只是不满她在节目中漏掉云园绝无仅有的一次游园会。我知道何以黄蝶娘有意对那次义卖活动只字不提,只因为她的祖母黎美秀是那次游园义卖会的主角,黄蝶娘不愿让她居功。

  5

  那一晚,云石厅最后一次舞会,西恩·修洛紧紧拥着黄得云,恍如害怕他怀中共舞的蝴蝶会出其不意的飞走。一曲未了,西恩俯下脸,偎着她戴茉莉花环的鬓边,轻声低语:他要离开她,回英国去了。

  华尔兹舞曲戛然而止。一个最像终结的终结。

  那一晚为云石厅的舞会画上休止符。自此以后威尼斯水晶灯不再璀璨,银灰与泥金两个主色大理石砌成的云石厅静寂了,关了一屋子的昏暗。黄家上下没有一个人敢打扰突然沉默下来的黄得云,黎美秀也没胆子忤逆婆婆,擅作主张,在云园宴请宾客。她照样早上到天主堂向难民施粥,下午探看东华医院的伤兵,然后驱车过海到九龙塘车衣厂帮忙缝制军衣,直到天黑才一路摘下身上,头上的线头,由等在门外的司机飞车载回云园,匆匆换上晚礼服,一阵风挽着丈夫黄理查的胳臂去应酬。

  禁不住我的逼问,黄蝶娘只好告诉我那一次游园会的始末:

  “黎美秀想方设法,”她总是连名带姓直呼她的祖母:“找机会做她独当一面的女主人。她联合天主教的修女、信众、义工太太们,以募捐筹款的名义,在花园搭帐篷,举办义卖会,捐来的款项做抗日救亡献金。”

  黄蝶娘形容游园会的盛况:

  “义卖的摊位沿着花园当中的喷水池周围扩散出去,从二楼阳台看下去,搭在草地上的帐篷像一朵朵大蘑菇,开满了花园。修女还领来盲人院的孤儿卖他们编织的毛衣……”

  “好像你亲眼参加过似的!”

  “有照片为证。黎美秀好不容易独当一面,她请了摄影师,把游园会从头到尾拍下来,整整两大本,几乎每一帧照片都有她。”

  “以当时黄得云的心情,怎么会允许她这样热热闹闹的办义卖会?”

  我说出了疑惑。

  “做善事嘛,那么多需要帮助的伤兵难民,黎美秀振振有词。再说,修洛先生知道黄家有这样的义举,也会很高兴的。她说服了Great Grandma。”

  “怎会扯到西恩·修洛?”

  “这是有缘故的,他是个真正的英国绅士……”

  传说西恩还是贵族之后,他是那位第一个把橡胶从巴西移植到马来亚的安东尼·保罗·修洛爵士的后人。我抓住这机会问她:

  “究竟西恩是不是贵族?”

  黄蝶娘先是耸了耸肩。

  “那我无可奉告——”我的问题似乎提醒了她家族中某些记忆,歪着头想了一下,随即放弃。“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不重要吧。总之,那一代中上阶层出身的英国人,进伊顿、哈洛这些公立学校,个个说得一口漂亮的英语,教养好,还有社会责任。听说西恩·修洛为了把理想带到商业界,才在汇丰银行待那么久。他一向很支持黎美秀的矜恤孤寡,常常以银行的名义举办公益活动。黎美秀抬出这是英国人的心愿,Great Grandma当然由她了。”

  为了这次义卖,黎美秀把云园采光最佳的钟楼旁的房间辟为缝纫室,她亲手缝了一系列的洋娃娃行头服饰,从小帽、小手套、披风,到海滩装、鸡尾酒会装、茶舞的舞衣、晚礼服等无所不有,据说这一套娃娃行头以高价给辅政司的夫人买回去送给她的小女儿做生日礼物。

  义卖会过后,黎美秀保留钟楼旁这间缝纫室。

  “她说脚上不停的踩着缝纫机,可以纤解她的紧张的情绪。”

  黄蝶娘还记得小时候,她看到黎美秀帮佣人的孩子缝衣服:

  “每年耶稣升天的复活节前,黎美秀除了祈祷、斋戒,就是趴在缝纫机前踩啊踩的,做出来的衣服尺寸大小年年相同。好像那些孩子永远不会长大似的……”

  我迫不及待地打断她:

  “云园游园会那天,你曾祖母黄得云,她下楼参加了吗?”

  早在游园会前几天,黄得云就吩咐她的贴身侍女霞女从箱子底取出那袭细白绉纱纱蕾丝花边的衣裳,挂在窗边吹风,去除樟脑丸的气味。去年春天,她曾穿了这袭飘逸的白纱长裙,戴着透明的白纱手套,一手拿着精致美丽的白蕾丝太阳伞,一手挽着西恩去参加海军司令官邸前草地上的游园会。

  云园游园会那天,黄得云比平日更为细心画眉施粉。霞女把衣裳、手套、鞋子,还有那把蕾丝太阳伞一一打点就绪,站在一旁等着伺候女主人穿戴。

  结果那天云园的女主人没有步下红梯,步入她自家办的游园会。黄得云拄着没打开的洋伞,像平日一样倚窗而立,静静地看着花园草坪愈聚愈多的人潮。

  她让那袭轻柔的白纱长裙挂在那里,一阵风吹过,透明白纱的长袖子轻轻拂过黄得云的右肩。

  “Great Grandma上了年纪后,开始不穿无袖的衣服,后来连短袖也不上身了。听我爹说,一有家庭聚会,她还是打扮着,夏天喜欢穿乔治纱碎花洋装,长袖子是透明的,到了袖口用银扣子扣住,隔了一层纱,带点神秘,也看不清她臂膀松了的皮肤。”

  黄蝶娘历历如绘地回忆着。她也说游园会那天,全场最出风头的不是黎美秀,而是他的祖父。那天下午,黄理查风度翩翩,礼服下是精雅的银白丝质背心,打着斜纹领带,下身穿了花条纹的长裤。他周旋在华洋宾客之间,一下弯下身殷殷垂问盲眼的孤儿,似乎颇具矜恤孤寡的同情心。他也向修女脱帽致意,礼仪周全,对其他客人更是招呼周到,充分表现他长袖善舞的社交才能。

  “那时祖父黄理查在争取东华三院的主席头衔。游园会结束不久,他真的以高票当选,后来又当了社会服务联会主席……”

  “说句公道话,你祖父这些荣誉,还不是靠黎美秀的热心公益帮他赢得的!”

  “别高估她的本事了!”黄蝶娘冷哼了一声,口气极为不屑,“黎美秀每天除了祈祷,念经,要不就趴在缝纫机前缝她的洋娃娃衣服,她还会什么?喔!对了,黎美秀还会一样,她会害人……”

  说到这里,她及时煞住。我注意到她脸色由不屑转为仇恨的瞬间变化,心想她对她隔代的血亲一定有着深仇大恨,决定另外找个适当的时机问它个水落石出。眼下我急干找她求证的是听来的传言:传说日本占领香港期间,云园的地窖成为日本军人拷刑反日分子的秘密刑场,是否真有其事?

  黄蝶娘把头转到一边,一副无可奉告的神情:

  “这问题你得去问黎美秀了,只有她有答案。”

  没头没脑丢下这么一句,她便想起身离开,我按住她。斟酌了一下字眼,索性挑明了说,问她们黄家,特别是黄理查与日本人在战前及占领香港后的过从态度。

  “你倒是听了不少谣言,”黄蝶娘爽快地笑着,“今天没空,下次你来找我,我告诉你第一手资料。”

  下一天,我如约而至。

  黄蝶娘披了件深紫色爬满蔓萝花的和服见我。她夹着香烟,额前一绺寒发掉了下来,遮住一大半眼睛,露出半截大腿,做出烟视媚行的姿态。她还在演戏,接着电视节目的剧情往下演,她在扮演日本女间谍川岛芳子。

  “战争发生前,不少日本间谍都曾经是云园的座上客,”黄蝶娘徐徐喷出一门烟,“到云园来给我曾祖母亲自招待,甚至还一起跳过舞呢。当然,他们是以不同的身份出现。”

  我有备而来,翻着笔记:

  “根据我搜集到的记录,一九三九年至一九四一年,日本领事馆阵容盛极一时,占驻港各国领事馆总人数的三分之一,日本侨民为数也相当可观——”

  咽了一口口水,我考虑比较不具刺激性的字眼:“这段期间内,你祖父黄理查不止一次在公开的社交场合发表过亲日言论。”

  “是呀,祖父还接受过当时的日本总领事冈的邀请,周末出海游船河……”

  黄蝶娘丝毫不以为意地承认当时出入云园的客人,不乏汪精卫政权的活跃分子、日本的商业闻人,如纺织业的巨子,也是中国通的津辰、经营港穗之间船运的山口,以及喜欢以一口带腔调的英语与黄得云交谈的铃木中佐等,都曾经是云园的常客。

  “听黄威廉——我爹说过,日本人在华洋宾客之间周旋,看起来个个自得其乐!”黄蝶娘说,“后来局势紧张,日本领事馆劝日本人离开香港,开惜别会送行,听说我祖父黄理查也应邀赴过宴。到了一九四○年下半年,云园的日本客人开始减少,渐渐绝迹不来了。”

  “这些经常到云园走动的日本人,后来身份暴露,居然是身怀任务潜伏在香港的日本间谍……”

  我从不同的书上搜集到类似的资料:他们透过上层社交圈的关系刺探驻港英军的实力和装备,对军火运输有详细的图表,连英军在北角的演习过程均了如指掌。

  “战争爆发前,那个经营船运的山口来不及逃脱,他被香港保安人员以间谍行为拘捕审讯,勒令他离境。日本占领香港后,”我读着资料,“山口摇身一变,换上军装,骑在马上入城接收香港。这个山口就是云园的常客?”

  “答对。日本人无孔不入,情报人员伪装成游客、酒吧的调酒员、餐厅侍应生、按摩师、理发师……”黄蝶娘扳着手指数,“当时全香港最高级的酒店——告罗士打大酒店的理发师,专门替总督、辅政司,还有……”

  “还有?”

  “你听好了,汇丰银行的经理西恩·修洛也找他刮胡子理发,向他刺探金融消息,后来他不是被关进赤柱集中营吗,猜猜是谁当战俘营的营长?”

  “那个理发师?”

  “又答对。这家伙本来是日本海军军官,剃头当掩护向高官搜集情报。厉害吧!?”

  “慢着。西恩·修洛不是回伦敦去了?那是在战争发生前呀!”

  “他又回来了。英国人实在太想念他的蝴蝶,离开一年不到,又回到香港来了。”

  6

  英格丽·贝克小姐说,她的堕落始干那个台风欲来的下午。

  她的这种感觉一直持续到日本占领香港的前夕。随着时局恶化,日本驻港领事为离港的日侨所举行的惜别会已近尾声,薄扶林道山坡古堡云园的宴会,日本宾客一个个失去踪影,而香港的小民百姓在暴风雨欲来的苦闷恐惧中,不断地看到征兆。上环西街半夜阵阵鬼夜啼,怪叫之声不绝。街上鬼影幢幢,阴气踯躅徘徊久久不散,似欲警告凶厄将临。跑马地马场旁的住民深夜被隆隆卡车声惊醒,听到几百人奔走呐喊,有如兵荒中逃难,开窗一看,街上一片凄迷,阴风阵阵,似有人群迎面奔来,将到之际,忽失其踪。

  更神奇的是香港海域急水门一带,黄昏烟霞折射,水面尽赤,中间圆圆的红太阳,形状恰似一面日本国旗。民间谶诗有两句“鲤鱼有日翻洋海,百载繁华一梦消”,就在英国庆祝开埠驻港一百周年的纪念日传诵开来,隐喻着日本将推翻英国殖民政府,人们惴惴于百载繁华一梦消的传言之中。

  英国人对迫在眉睫的大战却掉以轻心,以为港、九要塞构筑的防御,便能吓阻日军的轻举妄动。他们低估日本军的战斗力,相信种种错误的情报,诸如机师不敢夜间飞行,日军不习惯夜战,投弹又欠准确等等。英国人盲目轻敌,以为香港可幸免战乱,一直到驻扎深圳的日军一度冲过罗湖边界,港督罗富国才大起恐慌,开始撤侨,勒令驻港的英国妇孺离境。从一九四○年下半年开始,安排船只免费搭乘前往马尼拉。香港政府对撤离政策有明文规定:纯种的英国妇孺得以从马尼拉再转往澳洲,欧亚混血的只能滞留马尼拉,但生活费皆由港府负担。

  此举引起轩然大波,不少留港服役的军人批评港府的种族阶级歧视,对高官巨贾的眷属特别优待。华人对港督以纳税钱疏散少数白种或欧亚混血,任由占人口绝大多数的华人妇孺自生自灭也大感不满。妻子被迫撤离的留港丈夫也有话说,他们甚至组织“独身丈夫团”示威抗议政府拆散他们的家庭。

  驻港的英籍妇女为了避免被遣送,不少临时离埠出游,或是登记担任紧急岗位,当护士,加入救护队,甚至当文件检查员、密码翻译员。英格丽·贝克是留下来的一个。黄理查洋洋得意的说她是因为离不开他,完全是为了他而志愿留下来。太平洋战争结束后,英格丽回到她伯明罕的老家。一个飘雪的午后,她结束圣诗班的练唱,步出教堂,望着树枝上的白雪,终于领悟到她之所以留下来,是为了了断她与黄理查的故事。

  英格丽被分派到希尔达·史东医生手下当义工。希尔达是留下来的英国女性当中官阶最高的一位。生有一头火红的头发的她,思想激进,是劳动党活跃的成员,随着医务总监的丈夫来港,自己任职卫生署,早两年与殖民地几位热心的英国女士组织一个“禁娼会”,由最富声望的女作家史蒂拉·班森执笔,完成一份陈情书,呈给当时的香港总督。希尔达也是第一个在殖民地推行节育计划,带头召集了五十个华洋医生,鼓吹家庭生育计划。

  自以为是进步女性的英格丽,早就想加入希尔达的圈子。当她还在梅夫人妇女会的图书室审查小说时,每读到书中描述具有新思潮女性如何在伦敦、纽约推动妇女解放、女权主义运动,英格丽总爱把书中的人物和希尔达联想在一起。

  战争使她成为希尔达小圈子中的一员。她结交了一群殖民地保守的妇女心目中离经叛道的反传统叛逆分子,其中包括帮助印度脱离大英帝国独立的女革命分子,因主张节育在纽约坐过牢的女权运动者,专注于社会改革、要求两性平等的活跃分子……在驻港的英国妇孺尚未被遣送到马尼拉、澳洲之前,希尔达和她的同志是半山圣约翰大教堂对面的“闲话角”那些专爱饶舌闲话是非的女人们议论的对象。

  “希尔达·史东,那个眼睛长在头顶上的女医生,”威士忌酒商的妻子首先发难,“对我们正眼不看一眼,反过来自己降格去跟什么孙中山夫人,那黄皮肤的女人组织什么优生学会……”

  小官员的太太打断她:

  “说到优生,她们圈子最近又多了一个,从纽约来的,捧了个大肚子下船……”

  “哇,这种情况下长途旅行,”裁缝店的女老板表示同情,“不要说她自己,做丈夫的也够折腾的!”

  “哪里有丈夫陪着来,”小官员的太太压低声音,“那女人一个人来的,希尔达·史东亲自接她下船。”

  女人们全都向她围拢过来,小官员太太让她们催促到有点不耐烦,才神秘兮兮地透露她的小道消息:

  “那个女人是个未婚妈妈,史东医生帮她接的生。两个人同进同出,亲密得什么似的!”

  女人们听了,捂住嘴,面面相觑。

  诸如此类的议论,“闲话角”从没止息过。

  英格丽接受护士训练结论后,有几次跟随希尔达押送医疗用品到大陆,差点跟她去汉口巡视军医院。希尔达回来后叫苦连天,抱怨她住的汉口法租界旅馆,又热蚊子又多,没睡上一天好觉。

  日军来袭的前两天,驻港的英国人仍旧在跑马地快活谷举行赛马,人潮熙来攘往,热闹非凡。皇家苏格兰乐队老远从九龙深水涉渡海到马会来演奏以娱嘉宾,同天下午威尔斯的兵团还在木球协会进行比赛,晚上各大酒店的盛大宴会,港督杨慕琦最后决定出席半岛酒店以筹款购战机为名的舞会。

  十二月八日清晨,当三十架日本零式飞机亮着猩红耀目的日章徽号,飞到启德机场上空,九龙城的居民以为又一次防空演习。连警报也没来得及响,日机开始做五十呎低空屠杀式的扫射,短短几分钟之内,机场五架古老的军机和八架民航机悉数炸毁。

  开战才五天,新界、九龙相继陷落,日本司令官酒井隆中将原来估计需要半年时间才能占领香港,没料到英军如此不堪一击,他所训练的日军牛刀未能大试,短短十八天就攻下香港。

  日军攻打香港那十八天,希尔达和她小圈子的密友被困在山顶圣安娜医院。窗外枪声呼啸而过,这群进步女性在极度紧张压力下开始争吵,为微不足道的小事细故而反目,闹得不可开交,英格丽眼见她们亲密无隙的友情如同窗外的炸弹一样爆炸成碎片。

  香港沦陷前三天,她被派去浅水湾酒店医护伤兵。战争期间,酒店成为避难所,英军布防顽强抵抗,伤亡颇重。英格丽背着救护箱,离开希尔达和她的反目成仇的进步女性,坐上军用吉普车时,她长长的舒了口气,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如果再在医院待下去,下一个无故寻隙吵架的极可能轮到她。

  英格丽在烽烟炮火中远远看到依然无恙的浅水湾酒店,她曾经想望有朝一日与心爱的人结婚后,到酒店来度蜜月,住在面海的房间,清晨与新婚丈夫手牵手在棕榈树下漫步,黄昏时并肩坐在沙滩上看日落,晚上相拥在豪华的舞池,跳舞跳到夜深!

  她所憧憬的蜜月胜地变成了人间地狱,走廊楼梯躺满饿得奄奄一息的避难者,客房床上躺着断肢流血的伤兵,而酒店外的枪炮一声紧似一声,愈打愈激烈。圣诞夜前夕,浅水湾酒店终于失守,日军持枪大摇大摆冲进来接收,钉鞋敲击着长廊长驱直入,用枪尖押走一个个吓得面无人色的避难音。他们冲上二楼,踢开房门,眼看一屋子伤兵就要死于日军刺刀之下,穿着护士服的英格丽不知哪来的勇气,突然挺身而出。

  “想杀他们就先杀死我吧!”

  日军竟然被她的决绝所震慑,垂手放下刀枪转身而出。这件事曾通过当时驻港的西方通讯社报导,成为头条标题。

  驻港的英军投降了,并不意味着抵抗结束。

  我在湾仔专卖旧书的摊位,意外地找到一本《港九大队抗日纪实》的旧书,读到当年抗日游击队的英雄刘黑仔如何在英军溃败后,率领手下从北角一路搜集英军丢弃的武器、弹药、口粮物资,用来武装游击队,又组织了市区中队深入日军防卫森严的中环市中心,昼伏夜出散发反日传单,惩罚趁火打劫鱼肉良民的流氓烂仔。

  书中最引人入胜的一节,是记述市区中队抢救在香港沦陷后来不及撤出成为瓮中之鳖的精英人士,他们多半是左派的文化人士。

  “刘黑仔与同志潜伏城中安排联系逃亡。日军欲除心腹之患,多次突击搜查市区中队,都被胆大心细的刘英雄化整为零,日军毫无所获……”书上如此写道:

  随着搜捕抗日分子及重庆分子的渗透,日本人的监视愈来愈严密,封锁交通清查人口,安排出逃的工作更形艰巨。走水路偷渡的人士,黑夜从铜锣湾下小艇,到九龙西贡转大木船。为了躲避敌人截查,往往在海上漂游数日才抵达海丰。陆路逃亡,更是艰难重重。日军夜晚宵禁戒严,白天沿途关卡岗哨检查证件截停盘问,寸步难行。幸亏日本人为了减低粮食负担,实施归乡政策,逼迫港人回返原籍故乡,刘黑仔和同志们混入归乡人潮中,化妆成回乡的难民,在约定的地点以暗号接引素未谋面的逃亡人士,辗转逃离。

  刘黑仔护送重要左派文化人士何香凝逃亡时,碰到前所未有的难题。兵荒马乱,老太太丢弃了所有的行李细软,惟独舍不得四大箱国宝级的古画书法。随着日军捕抓重庆分子风声愈紧,逃亡者就是空手穿过敌人的封锁已非易事,何况避过检查运出四大箱文物字画!

  难为市区中队的队员合力想出一个妙计:

  “把国宝字画装入棺材,队员们头扎白布身披重孝,扮成送葬的行列,哭哭啼啼穿过日军的岗哨。吹鼓手一曲曲催人酸泪的哀乐,引得日军禁不住鼻酸眼红……”

  不知怎的,那个吹喷呐的游击队员,使我想到姜侠魂,当他还在优天影粤剧团当武生时,曾经跟着乐师学吹得一口好唢呐。

  7

  身为旅居香江的外来客,我很是不能理解同属外来的侵略者,何以香港人对英国的长期统治,比日本人三年零八个月短暂的占领要来得心悦诚服。今年八月香港庆祝脱离日本统治的重光纪念日,电视上又出现老百姓捧着当年日本人强制兑换、战后形同废纸的军票,要求日本政府赔偿,而几个慰安妇被隐去颜面,首次在银幕上控诉日军的兽行。

  坊间大量出版日占时期的书籍、历史图片,渲染日军当年的残暴。以港人抗日为背景的电影也相继出笼。

  殖民政府趁机呼应港人对日占时期这一段历史的回顾与重新省视,由市政局策划了一系列的演讲和座谈会,同时在大会堂高座的展览厅陈列日本统治下香港民不聊生的凄惨景象图片。

  黄蝶娘做完电视台的云园回顾专辑之后,对编写她家族史的剧本,已显得意兴阑珊。

  我拉她去听市政局主办的演讲,希望使她得到启发,黄蝶娘左挑右选,答应我去听一场“日军尖刀下的香港妇女”,主讲者是位港大社会系的女教授,独身的女性主义者,最近为了声援慰安妇站出来讨取公道而备受媒体追逐报导。

  “香港沦陷前的十八天战役,”女教授以清冷的语调述说着:

  “日军不分昼夜,强行进入民屋奸--女。被侵袭的住民敲击家中铁锅脸盆等金属器皿,希望召来警察保护,邻居也响应敲击,使闯入的敌人知难而退。整个晚上,敲击锅盆声不停……”

  “守军投降,日军入城。”女教授说,“日本将领为犒赏攻港的部队,特别给兵士放三天假,任他们胡作非为。这时连伤兵医院的护士也难逃受辱,医生不得不把护士装扮成病人,用绷带包扎头发,避开眼露淫光的日军。一般妇女也人人自危,故意穿上残破的衣服,并以油污泥垢涂面,作为掩护。”

  幻灯打出希尔达·史东的照片,这位英姿潇洒的女医生被演讲的女教授赞誉为战时的女英雄,她的义行保护了许多良家妇女,免受日军糟蹋。黑白的幻灯,可惜看不出她一头火红的头发。

  日军举行入城仪式那天,卫生部长江口声称新年快到,如不赶快辟出军妓所,供应四万日军,后果由港人自负。希尔达·史东女医生不能忘记英国守军投降那天,那个黑色的圣诞日,战时改为临时的圣史蒂芬学校内有五十二个伤兵死在日军刺刀下,看护的中外护士惨遭强奸、轮奸,无一幸免,三名英籍义工被凌辱至死。

  希尔达·史东医生透过关系辗转介绍,由日本牧师鲛岛盛隆陪同,往见江口少校,透过牧师翻译,江口表示立刻要五百名军妓。史东医生解释香港遵守日内瓦禁蓄奴条约,不容许有公娼。但她在地图上指出水坑口塘西的私娼寮,几年前鼓吹禁娼时她曾去探视过。

  接下来,女教授不胜感慨:

  “史东医生的建议保全了香港的一般妇女,没想到回到山顶家中后,却看到女佣衣衫不整地坐在地板上哭泣,她被以清查户口为名的日本宪兵强暴了。”

  演讲厅静默了下来,连黄蝶娘也收敛了她惯有的嬉笑之色。下一步是开辟慰安所,湾仔大佛口附近一百六十多户居民,在日本宪兵的刺刀威胁下,限三日之内搬出。

  “居民流离失所,”幻灯打出大佛口的一栋旧楼,“一个生病的妇女不能在限期内搬出,被日军从这栋楼的窗口丢下活活摔死;她的丈夫奔下去探看,当场被乱枪打死……九龙的慰安区也使千户人家一夜之间无家可归。日本人把旺角一所中学校舍改作为军妓院,每天从各处载来一车车的妇女,不甘受辱撞墙自杀或呼救死干刺刀之下,满载尸体的卡车不断从慰安所开出……”

  日本人也不放过港、九的基督教、天主教堂,拆掉礼拜堂内的座椅、讲坛用来养军马当马厩,“这还不够,差点把九龙城的浸信会教堂改成军妓院。”女教授在唏嘘声中结束了演讲。

  “我的上帝,”我禁不住惊呼,“这不把你祖母黎美秀活活给气死?”

  黄蝶娘点点头:

  “要是日本人真敢这么做,她威胁要自焚殉道,然后再放一把火与教堂同归于尽!”

  自从日本人把圣安德烈天主堂改为神社的那一天起,香港就在黎美秀的心中死亡。她穿了一身黑为香港守丧,把自己关在云园的钟楼足不出户。她派人去搜集日本人散发给市民游行挥舞的“红膏药”国旗,用剪刀将血红的太阳剪了出来,缝成开裆裤给佣人的孩子穿,使太阳旗胯下受辱。当上帝的圣殿可能沦为军妓院时,黎美秀再也沉不住气了,她在黑色的胸前挂了一个白银的大十字架,到玛丽医院找希尔达·史东引见鲛岛牧师,带她去见日参谋长营波。如果日本人不收回成命,她将在教堂前引火自焚以身殉道。

  黎美秀挂着十字架,一脸悲壮的决然走进玛丽医院。

  “希尔达正在给病人动手术,传话出来,派当义工的护士英格丽带去见日本牧师。”

  “谁带黎美秀去?再说一遍!”

  “英格丽·贝克,黎美秀的丈夫的情妇。”

  看黄蝶娘煞有其事似的,我忍不住推了她一把:

  “拜托,你在编剧啊,哪来这么巧!”

  黄蝶娘说我少见多怪。

  “很多时候,真实要比想象来得更戏剧性,更充满传奇!”

  黄理查的妻子就这样出现在英格丽面前,在她毫无防备的愕然之下打了照面,英格丽差点忘形地脱口而出,问她黄理查人在何处?他可从澳门回来了没有?

  香港战争爆发的前夕,黄理查告诉她有个商界朋友过生日,他特地搭船到澳门去庆生。走后没两天,日本人扫射启德机场,英格丽背上她的护士背包,锁了小绿屋的门,投入红十字会的救难工作,自此与黄理查失去联络。

  黄理查还在澳门。又一次他靠动乱狠狠地发了一笔横财。香港开埠以来碰上第一次战争,港澳海上交通断绝,黄理查被羁留在澳门几个月。他逮住时机,利用战乱货运中断百货奇缺的机会,囤积货物高价出售以获取暴利。他雇了拖船、小汽船载棉纱、白甘油、电话仪器到广州以物易物,换回粮食、面粉、米、大豆、糖,再以黑市价卖给日本人运回东瀛。黄理查的船经过日军集结的海上,要悬挂日本的太阳旗;一遇到国民党的海军,又换上青天白日旗。遇到海盗拦劫,不仅整船货物尽失,船员被脱去衫裤,剥得赤条条的。只有黄理查才敢冒险去赚这种刀口上的战争财。

  日军参谋长营波毕竟没有胆子把九龙城的浸信会教堂改为军妓院。黄蝶娘向我透露了十分耸动的秘辛。根据她的说法,黎美秀趁丈夫滞留澳门,婆婆心系悬念被关在赤柱集中营的情人,幽居楼中不下红梯,她擅自作主张,提供云园的西翼,给管波接待东京来的贵宾,以之作为交换,保全了浸信会教堂的清白。

  “黎美秀的秘密交易可害惨了云园。”

  黄蝶娘至今仍是一脸忿恨。据她说,日本鬼子跑进云园,把西边房间的家具搬之一空,铺上榻榻米、装纸门,改成和式招待所,取名叫“千岁馆”。夜晚点上纸灯笼,召来艺妓在榻榻米上舒手探足跳扇子舞,日本人喝清酒,唱歌,不闹到天亮不肯罢休。

  “云园变成上帝的代罪羔羊,”黄蝶娘忿忿地,“这都是黎美秀的杰作,她出卖了云园!”

  古堡的地窖,传说也在这时成为日本人的秘密刑场,深夜传出拷刑反日分子的惨叫凄嚎声,连续数月不止。

  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黄理查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从澳门搭船摸黑回家,云园的日本人才稍稍收敛了些。总督矶谷廉介上任后,对港人采取以华制华的政策,组织“华民代表会”,黄理查是二十一名各行业的委员代表之一。他又被推选为华民慈善总会的会长,带头乐捐,向绅商劝募,把筹集的款项交给矶谷廉介,再转给慈善团体。对丈夫替日本人粉饰太平,黎美秀居然并不反对。在最艰难的岁月,香港几个慈善团体还能维持,不能不说是奇迹。   


  1

  八十年代以后,香港在本土化的呼声下,殖民政府少数不甚重要的职位,开始出现了黄脸孔。原先负责康乐组户外活动的史蒂芬·陈,最近被任命主掌市政局的表演艺术。黄蝶娘意识到政府辖下的演艺部门,挥洒的空间及影响力远非我们民间的艺术中心所能及,趁着史蒂芬·陈新官上任,兴冲冲的赶着去攀交情凑热闹。星期天起了个绝早,跟着这热衷爬山的文化官到新界屏山林村谷观鸟。她自己形容睡眼惺松的捧着望远镜摆样子,说是观赏南下过冬的野鸟,其实眼前灰蒙蒙一片,半天瞧不出名堂。

  “观鸟赏鸟对我这城市中人,”黄蝶娘无奈的晃晃头,“真是另外一套。在那群鸟人当中,发现自己又聋又瞎,可怕吧!”

  我不解。

  “鸟人是另外一种族类。”黄蝶娘说出她的亲身体验:同在树林子里,耳边传来嘹亮的啾啾鸟叫,她正待要回头辨识鸟叫声来自何方,耳朵听觉灵敏异于常人的鸟人,早已凭着啼叫声念念有词的报出鸟名,加上一大串术语:

  “绶带鸟,又称一枝花,黑头冠,嘴和眼圈浅黄色……”

  树枝末梢起了一阵细细的骚动,视力过人的鸟人在瞬息之间,一眼看出枝头小鸟的姿影:黄脊鸽,全身灰黄,眼上有一圈黑眉色……

  “老天,我眼睛一眨,连个鸟的尾巴也没看清,已经无踪无迹了!”

  黄蝶娘自嘲的结论:

  “鸟人能听我听不到的,看见我看不见的,你说,我不是又聋又瞎,是什么?”

  “你说,你不是又聋又瞎,是什么?”

  我想到她的曾祖母黄得云当年随着银行家西恩·修洛流连香港的上流社交圈,在这些以英国人为主充满殖民色彩的晚宴酒会上,他们谈论的话题不时围绕着白人在东方所碰到的见闻趣事,语气带着十足的优越感,毫不留情地轻视取笑他们眼中低劣的黄种土著。

  一位刚来不久的英国律师,提到中环某洋行大班犯罪,被关在深水涉的监牢,利用特权,不时请假出来参加宴会,“甚至做生意。”他说。

  “我惟一关心的是,”喝得半醉的税务官举起酒杯,“我惟一关心的是,五年内发大财,带着钞票远走高飞,到时香港被洪水淹没,大火烧光,与我无关!”

  他的同胞纷纷预祝他早日达成愿望,黄得云也跟着笑吟吟的举起酒杯。

  正式的晚宴餐桌上,男宾们对英国的政治、世界时局高谈阔论,各抒己见。殖民者对分崩离析的大英帝国忧虑不安。渣丁洋行的马臣士大班直言痛骂德国、土耳其等国家暗中支持非洲的反英斗争,以之宰制英国。港府高官则针对印度的暴乱,高谈大英帝国的殖民地部门应该如何更有效地统治殖民地。

  “身为效忠英王的公仆,我竭诚拥护英廷的策略。”高官满脸通红,不知是太过慷慨激昂,抑或威士忌喝多了,“只有继续挑拨印度各教派、阶级之间的矛盾,恶化印度民族的分裂,才能确保大英帝国的利益。”

  圣公会的牧师则以唱吟圣诗一样的雄浑声音,从餐桌的另一端发言。他主张采取以退为进的怀柔政策,认为强硬的镇压徒然增加被殖民者的怨恨、对立情绪。

  “放下枪炮武器,加强宣扬上帝的福音,是渡过统治难关的惟一途径。”牧师吟诵着,“依从主的旨意,改造教化被统治者的性灵,才是永恒!”

  座中的军官司令对甘地“不合作运动”嗤之以鼻。他分析最近甘地被请到伦敦谈判,是跌入为他设下的分化陷阱。

  “这一招是叫做用一桃杀三士。”

  军官司令卖弄这句中国成语,得意的举杯庆贺英王智举,宾客纷纷附和。黄得云也跟着举杯,尽管她听不懂谈话的内容,这也无妨,不过凑兴而已,反正事不关己。

  类似的场合,她每次举杯不误。

  黄得云也许耳聋,她的眼睛并不瞎,她看她想看的。初入殖民地的上流社交圈后,第一次随着西恩·修洛应邀到一个极为西化的华人律师家做客,主人雪亮的钢琴上摆了一个华贵的银相框,镶着独生女的照片,相中少女一身西方仕女的打扮,戴着无边的圆帽,脸带骄矜斜侧坐在一张桃花心木的高背椅,脚下穿着有绊扣的白皮鞋,踩在一只滚绣了花边漂亮无比的垫子上。虽然白皮鞋看起来很新,黄得云还忍不住为那只垫子叫屈,感到罪过可惜。把它放在地上已经不该,两只脚还狠狠踩踏上去。

  以后见过的世面多了,挽着西恩的臂肘进出半山、山顶富丽的巨宅,浅水湾、渣甸山的别墅,流连奇花异木的花园,从宽阔的回廊,款款漫步走进主人家华丽的客厅,她脚下踩着厚厚的织花地毡,泰然自若地走来走去,浏览一屋子讲究精雅的摆设,一点也不为踩在脚下的地毡感到糟蹋可惜。

  然而,洋人富豪家中穷极奢侈的排场,还是有令她咋舌、叹为观止的时候。那一次她陪着西恩赴渣打银行董事家的宴会,独踞山头的华厦简直比美宫殿。晚餐过后,绅士们被让到吸烟室抽雪前,喝白兰地谈时局,交换股票情报。女主人依照规矩率领仕女们到洗手间去扑粉,黄得云入境随俗跟了去。她在英国人的社交圈走动过后,已经习惯了这种仪式,只是她没料到银行董事家的洗手间,大得像一栋屋子,容纳十六个戴着宽边帽子,身穿拖地长礼服的女士竟然绰绰有余。

  那天晚上,她回到般含道的家,发现这个装有木头百叶窗,阳台围着白漆铁栅栏的二层洋楼,大局促狭小了,她在客厅一张黄花梨木的玫瑰椅坐下来,僵着肩膀,背脊挺直,只觉得地上的红色方砖渗透出阵阵贫寒之气,嵌在墙上的花窗图案老土落伍不堪。黄得云回味银行董事家那张酒红色的丝绒美人椅,她微微屈腿侧坐,舒服得不想起身的感觉,又想到那一间宽敞的大浴室有一面落地窗,山下灯火海景一览无遗,入浴如厕还可一边欣赏夜景,不怕人家偷窥,因为那华厦独踞山顶自成王国。

  黄得云对客厅的硬木家具的厌倦,对她般含道家的嫌弃,就是从这一晚开始的。

  云园完工后,她让室内设计师到湾仔海傍的春园街,从专卖仿制西洋的家具店搬回模仿得感觉完全走了样的沙发、桌柜家具。于是,云石厅摆满了仿造维多利亚的丝绒美人椅,椅框涂了一层厚厚金漆的乔治三世皮椅,倒模粗糙的石膏像,青铜希腊女神像,带翅的銮金飞马等等,使西恩·修洛看了,直皱眉摇头。

  战争爆发前三个月,西恩山遥水远的从伦敦搭船又回到东方。他在下公码头下了船,直奔云园,黄得云喜极而泣,特地为他穿上了一袭秋香色浮暗花,滚着细细孔雀蓝边的长旗袍,挽着西恩从伦敦哈洛斯百货公司带回来的珠缀晚装小皮包,在半岛酒店贵宾厅设宴,为西恩接风洗尘,同时祝贺他高升为汇丰银行的总裁。

  西恩在云园住了下来,重新布置云石厅,把那批仿造俗艳、质地低劣的摆设全部搬走。他又为西楼偏厅的“瓷器金字塔”增添了一批宋代龙泉窑的极品,据说原为清宫的旧藏。日本人攻打香港前的那几个月,云园云石厅的宴会臻至巅峰鼎盛,黄得云一个晚上换一件精心设计,钮结滚边别出心裁,一径拖逦触抵脚面的长旗袍,在舞池里与西恩脸贴脸相拥在一起,依偎着跳慢步的华尔兹舞。

  西恩顺从了他的蝴蝶,一个星期两次,驱车到新界沙田,走进一片桃花树林中的青瓦屋,向白须飘飘神仙一样的老中医寻求东方古老的壮阳之术,伸出手给老人把脉,彼插上针用针灸为他循经取穴。老中医根据虚实选用补泻手法医治他精气虚寒、气血两衰之症。

  老中医双管齐下,还教他气功。指着屋子中央一张方凳,让西恩头正身直地入坐,双手手心朝上放在膝盖,舌尖微微抵住上颚,排除心中一切杂念,训练他把注意力集中在丹田,吸气时将丹田轻缓的向里吸,呼气时将气放出,如此反复练习,锻炼到入静。老中医殷殷告诉西恩,如此持之有恒,必能获效。他又教西恩每晚临睡前,用一个纸圈围绕住自己的--,如果睡觉中勃起,隔天早晨他会发现纸圈断裂。然而,西恩害怕这种试验的结果,每次在似睡非睡时,用手撒毁了那纸圈。他的试验一次又一次的无疾而终。

  日本人枪声一响,战争爆发,中断了他到沙田桃花林中的青瓦屋求医。西恩躲在云园贴满了他从英国带回来的蝴蝶图案壁纸的钟楼,整理编录他多年来搜集的香港植物标本。黄得云朝夕相陪,一直到枪声停止,结束了十八天的战役,西恩在日本宪兵的刺刀下被押出云园,自此失去自由。

  身为汇丰银行的总裁,西恩和其他高级职员以及他们的家眷,被集中安置在上环一家简陋的中式客栈。二楼一长排房间,用薄薄的木板隔开,里头光线不足,空气混浊。日本人不知是因他单身,或故意惩罚职位最高的汇丰银行总裁西恩·修洛,配给他夹在中间采光不足、没有窗的小房间。每天早晨,西恩和其他的银行家穿短裤恤衫去上班,日本人让他排在队伍之首游行示众,途经改名昭和道的德辅道,见到岗哨的日军,由他带头鞠躬行礼。

  西恩·修洛和银行的司库被关在穹顶的密室,被迫在一张张印好的钞票签名,以便给日本人拿去澳门换取物资运回东京。西恩手握一种特制的不溶不脱色的笔,内心深深自责,后悔没在敌人接收之前,把银行印好的纸钞——根据大英帝国殖民法规必须等他亲笔签名生效的纸钞——悉数销毁,而让日本人利用这些资金延长战争。他自觉失去英国绅士视之如命的荣誉感,没有加入义勇军成为其中的一员,持枪死守香港。尤其甚者,他辱没了他所代表的银行。自从香港开埠以来,汇丰与马会、洋行大班、港督统治着殖民地,拥有签发港市的特权,控制外汇,经营信用贷款的证券,支付政府人员的薪资,又一手掌管马会财政收支等等的诸般权柄。

  西恩荣升为汇丰银行的总裁,上任后,他督促殖民政府通过一条辅市条例,大量发行一毫及五仙的镍币,缓和当时市面奇缺的现象。

  新官上任,西恩正预备大展抱负,与政府的财政司谋划新的财经政策,提出方案促进香港转口港的经济繁荣。他决定开放华人商家的贷款资格,下令整顿银行的华人部门,已经央请黄理查推荐一个有远见魄力的华人买办,扩大银行与中国大陆的交易。

  结果炮声一响,打碎了西恩·修洛为大英帝国效忠尽力的理想。日本人把银行门口那一对铜狮当战利品运回东京,又搬走了大厦前的维多利亚女王雕像,从横滨派来金融专家接管银行,行员在日本人的指挥和监视下继续上班,整理战争期间漏记的帐款及做结算。为了以战养战,日本统治者实行军用票制度,搜括港市,兑换新的军用票,从开始三元港币兑换一元军用票,到四元兑换一元,以之建立军用票的威信。

  在汇丰银行的穹顶密室,西恩·修洛手持不溶不脱色特制的笔,怔怔望着等待他签名生效的一张张钞票。他简直不能相信促进辅市流通是他上任后惟一的政绩,时不我予,转眼间却成阶下囚。这次从伦敦回来,他还收藏到一幅早年香港造币厂的水彩画,佚名的画家以铜锣湾海边的铸币厂建筑为题材人画,前面还有一个漂亮的滨海花园。这栋完工于上个世纪中叶的建筑,当年因铸造的银圆质量未臻理想,结束营业后,工厂成为洋行囤积货物的仓库。

  西恩恨自己生不逢时。倘若他早早来到殖民地,由他亲自监督,控制一元、五毫辅币的品质,他相信铸币厂应当不致于亏损,甚至关闭才是。西恩本来计划与洋行大班交涉,以汇丰银行的名义收回这栋有历史意义的铸币厂,将它变成博物馆,陈列殖民地银行的发展资料,东、西商业交通史……西恩已看出香港金融的前景,在亚洲将扮演举足轻重的地位。

  然而,战争粉碎了他的计划。在日本宪兵的尖刀下,他被迫在油墨仍新的钞票签上自己的名字。西恩手抚钞票上英国皇冠的双狮像,多桅船驰骋海上,象征日不落国的辉煌,然而,这一切都成了过去。他不情不愿地在钞票的左下角日期下签名。一经签下名字,五元、十元的钞票立即生效,让敌人去使用。西恩被困密室,惟一的反抗是故意以奇慢无比的速度来签名,并且不时找一些营养不良影响视线,或腰酸无法久坐为借口来怠工。签完最后一张钞票,西恩放下特制的墨水笔,被带离密室。从不放过对他寻瑕抵隙的日本宪兵,以西恩对天皇照片敬礼时,态度不够卑恭为理由,把他押解到北角集中营,与战败被俘的英军关在一起。集中营本来是日本人作为马槽肮脏破败之处,没有水电和厕所,蚊蝇孳生,西恩一去就得了痢疾病倒了。

  日本天皇任命矶谷廉介中将为香港第一任总督,行政中心由半岛酒店迁至汇丰银行大厦,西恩·修洛在十二楼的总裁办公室变成矶谷廉介的指挥总部。自此汇丰银行的太阳旗一直高悬到日军投降的那一天。

  2

  西恩·修洛被日本宪兵押走后,云园到处留下他的痕迹,黄得云一遍又一遍地重温他踏过的每一寸地,抚摸过的每一面墙、每一件家具……她在那贴满了蝴蝶图案壁纸的钟楼,怔怔地望着摊了一桌的植物标本,回味两人耳边鬓边厮磨的温存。西恩坐过的椅子歪到一边,好像他暂时走开一下,很快会回来似的。

  黄得云在回忆中度日如年。她重又倚立窗前,每天盼望下落不明的爱人归来。西恩被送进北角集中营的消息由身在澳门的黄理查辗转传了回来,黄得云绑了一条灰暗的头巾,怀里抱着一包乳酪、麦片、意大利肉肠去探监。一路上,她的随身侍女霞女紧张的东张西望。兵荒马乱,她担心女主人以天文数字利用关系从黑市买来的食品,会被饥民或恶徒冲上来抢走。日本军人查封港、九的仓库,粮食的供应几乎中断,每一个人一天只配给区区六两四钱的白米,饿得大家奄奄一息。为了活命,连老鼠都抓来割煮充饥,看到猫狗更是毫不犹豫的宰了吃到肚子里。军用的马一死,被拿去当牛肉、猪肉论斤卖。家庭主妇以比平时贵二十倍的代价买了一小袋黑市米,走在街上随时可能被打倒再把米抢走。她们从菜市场拎了用咸水草或绳子绑的豆腐青菜,路上被人用剪刀把绳子剪断抢了去,能吃的立即塞入口中果腹。

  北角关禁战俘的集中营围着层层铁丝网,周围堆上沙包,一副战时戒备状态。木板搭的瞭望台上插着太阳旗,哨兵荷枪巡逻监视,气象森严。黄得云透过站岗的卫兵,求见战前曾经流连云园的青木中佐,希望透过他的关系得见西恩·修洛一面。主仆等了半天,卫兵回来传话,中佐因有急事开会,无法见客,传命交代特予通融可与战俘会面;但战俘本人以身体不适为理由,避不见客,长官特准留下食物代为送交战俘。

  一肚子狐疑,满心凄惶,黄得云离开集中营,一步一回头,灰暗的头巾下满脸是泪。西恩被关在北角从前养马的马厩里,蚊蝇丛生暗不见天,还生着病,她害怕此生此世再也见不到他了。凄凄然回到云园,黄得云整个人溃散了。

  港、九仓库的存米用罄之后,日本人取消配给米粮,老百姓被迫用木薯粉、番薯藤、甚至树叶充饥。因粮荒饿死的人无日无之。日本人为了减少粮食负担,强迫一般小民百姓离开香港回返原籍。随着日益严重的粮荒,日本宪兵在街上随意抓人,强行押解离境。香港在归乡政策下,人口从一百六十万锐减到六十万。

  万念俱灰的黄得云,独守少去了爱人空荡荡的云园,心想不如归去。她要回到她那种植香木,最近不断在梦中出现的她的故乡东莞。十三岁那年她被人口贩子绑架到香港。来时她是一个人,几十年后,她还是一个人回去,没有衣锦荣归。她只是想在故乡天后宫的香客寮房找到一个容身之处,青灯伴夜,了此残生。黄得云手指抚过云石厅的一桌一椅,一路走出去。她惨淡经营了一辈子,用血用肉换来的云园,到头来不过是身外之物。她仍旧绑上那条暗色的头巾,遮去飞了霜的青丝,扶着她的贴身侍女,由一个男仆随行护卫,加入归乡的行列。

  主仆没去乘搭日本人为了让居民迅速离港减少粮食负担所特意安排的疏散轮船,她们在尖沙咀乘火车到大埔墟,下车后还得翻山越岭,走上三天脚程才到得了她的故乡东莞。黄得云挤在返乡的人潮中,一路上沿途堆满被丢弃的行李物品,沟壑传来弃婴孤儿的哭声,夹杂着行动不便的老人的喘息,间或诅天咒地的哀号。自称是游击队的散兵余勇、土匪暴徒,持刀抢劫归乡人贴身仅有的细软金饰。黄得云那一对从不离身的翡翠玉镯,硬被歹徒从手腕给剥了下来,她却只是木着脸,毫无所觉。

  一路上队伍里人群交头接耳,耳语不断,愈接近粉岭边界关卡,更是起了阵阵不安的骚动。黄得云由随身侍女霞女扶着,摇摇晃晃地来到过境的关卡,排队等待日军在岗哨截停盘问。疲倦欲死的黄得云没有力气去遥望近在咫尺的故乡东莞,她精疲力尽地蹲坐地上抱着头喘气等着过关。

  队伍里不断的耳语,变成兴奋的公开议论,一阵强烈的骚动,后面有人压低声叫喊:

  “消息被证实了!”

  然后是被强自抑住的拍手喝彩。黄得云扯下头巾,听到人声渐次沸腾地闷叫:

  “北角集中营,有囚犯逃出来了!”

  “听说不止一个,都是英国人,义勇军营救的……”

  肋骨下好像有什么拨动了一下,黄得云摇晃地站起身来,为了听得更真切些,她抓住队伍中的人间,还是得到相同的答案:

  “北角集中营囚犯逃脱了,不止一个英国人……”

  黄得云一瞬之间决定不回她的故乡了。她转身朝着来的方向颠着脚步往回走。她要回去云园重新在那如意纹的窗前倚立,一直到把西恩盼到为止。义勇军营救的战俘,其中有一个一定是她的西恩。

  以后整整两年,黄得云把自己关在云园楼上,足不曾踩着红梯下楼一步。在她盼望又盼望的时日里,香港发电厂因缺乏燃料被迫停电,整个城市陷入黑暗之中。黄得云幽居楼中,周围是无边无际的黑暗。

  “太可怜了,关在黑屋子里。”黄蝶娘心疼地,“不知道她怎样熬过来的?你能想象吗?心里心外一团漆黑,那种煎熬……”

  我倒是懂得黄得云这个时候的心情。

  “她与她爱的人两心相照。”我说,“虽然是无灯、无月也无妨。”

  黄蝶娘泪汪汪的瞪住我。

  “她是在这个时候才开始真正的爱上西恩·修洛的。有了爱,其他的,都不重要了。”

  “好吧!就像你说的,Great Grandma这个时候才开始爱英国人。”黄蝶娘仍然不解,“可是,日日夜夜,黑暗里的月夜,Great Grandma怎么打发?”

  “记忆,她有太多的记忆。”

  “只因为心中有爱?”

  嘴角往上挑,是黄蝶娘揶揄的表情,我所熟悉的她又回来了。唉,我不知道如何才能让她懂得黄得云在她生命的最后岁月里,那一种藤死树死缠到死的凄绝美绝的爱情。一对无法聚首的情人,一个幽居云园的楼中,每日倚窗而立,翘首盼望;一个病倒在集中营的木板床上,日夜想念他的蝴蝶。两人隔着山遥遥相望。我仿如目击了黄得云的伤心欲绝,红梯楼上月洞门影影绰绰的纱馒后,梳妆台旁斜斜摆了一张床,阴幽的光线下,我看不清那张床的样式,似乎没有床顶,四根床柱也分辨不出是西式铜床的圆柱,还是红木透雕罩子床的床围。我隐约看到床上睡的人背对着我,肩膀微微耸动。黄得云在为落空的等待而低泣。

  英国义勇军趁日军疏干防守的空隙,从北角集中营救出几名英国战俘逃脱。为防止相同的事故,躺在病床上的西恩·修洛,被日本人列为重要囚犯,立即被移送到海岛另一端的赤柱集中营严加防守。西恩一眼认出营长就是从前告罗士打大酒店的理发师,向他刺探金融消息情报的间谍,原本是日本海军军官,以剃头做掩护。躺在担架上的西恩,摸着满腮胡须苦笑。

  饥饿、营养不良加上缺乏药物医治,西恩身知此生再也没有力气活着走出集中营了。半夜他从海边狼狗凄厉的惨叫中醒来,躺在黑暗中回想。禁不住山遥水远的想念,他还是从伦敦回来了。那一晚,他的蝴蝶在半岛酒店设宴为他接风洗尘,久别重逢的喜悦加上庆贺爱人荣升汇丰银行的总裁,双重的喜事终于使黄得云穿上多年来虽经西恩一再恳求,始终不肯上身的旗袍。那天晚上,她穿着一袭秋香色浮暗花,滚着细细孔雀蓝边,一径拖逦触抵脚面上的长旗袍,出现红梯,一手扶着典雅的扶手,款款下楼。西恩动情的伸出双手拥住他的蝴蝶,炫然欲泣,喃声他再也不会离开她了。

  黄得云抚着这个小自己好几岁,却也已经星星白鬓的男人,心中无限感慨。西恩怎能懂得她的心思,那标志着她不光彩的过去的旗袍,是她长年来刻意从记忆中剔除忘怀的。当她还是摆花街南唐馆艳淫巾钗、珠锵玉摇的青楼红妓时,黄得云旗装打扮,捏着绣花手绢,高跟旗鞋摇摇摆摆,以满清公主的扮相吸引恩客。日后这种满清旗装经过改造渐渐成为潮流风行的时装,黄得云执意不肯上身。她始终穿着衫袄长裙。以后剪短了头发,烫成小卷,则是一件件高领束腰的洋装。

  为了满足西恩的一再恳求,那个晚上她真的为他穿上这袭秋香色的长旗袍。黄得云抚着情人的星星白发,她的不堪的过去在西恩惊喜叹赏的泪光下被洗涤殆尽了,蝴蝶,我的黄翅粉蝶。

  3

  他是怎样爱上他的蝴蝶的?集中营的西恩在黑暗中回想。这个与自己没有丝毫相似之处的女人,她甚至不懂香皂有男女之分。香港制水期间,黄得云到他下榻的酒店洗澡,就是拿着男用的香皂洗出一身不属于女人的味道。

  从一开始,西恩知道他的女伴永远不会被殖民地的社交圈所接纳。那些穿着高领织锦或闪光缎子曳地礼服的白种仕女,一见到黄得云,全都停止了笑语寒暄,回过神来,以合乎教养的礼仪向西恩颔首招呼,带着诧异与不解。她们拿着眼角的余光傲慢的扫过他身旁的女伴,经西恩介绍之后,个个僵着脖颈正眼不瞧地朝着黄得云的方向点了点头,随即转过身去。仕女们交头接耳打听这个来路不明,从走路的姿势可看出已经不再年轻的黄皮肤的女人,猜测她的近乎浅褐色的眼珠,究竟是南洋华侨的特征,或是澳门与葡萄牙人的混血种。

  白人宴会中被用来当点缀的高等华人,立法局议员、太平绅士的夫人们也不接纳黄得云。夫人们物以类聚,自成小圈圈相濡以沫,对这位新出现社交场合的同胞,她们过于客气的微笑,招呼完了,便以字正腔圆的英语继续她们的谈话。她们成为白种仕女的同谋者,连袂一起孤立黄得云。

  被摒挡在外的局外人,必须开疆拓土为自己争取一片容身之地。只见黄得云嘴角挂着一丝夷然的微笑,漫不经心的摇着那把扇子骨彩绘紫罗兰的黑色羽毛扇,泰然自若的在酒会中走动,摆着不受岁月催折的蹁跹姿态,以一个眼风、一个微笑吸引在场男宾的目光。送往迎来周旋宾客之间交际应酬本是她的擅长。从前摆花街南唐馆的饮宴,在那夺目灿烂的刺绣织品、金漆屏风、山水古画装饰起来的厅堂里,空气中浮散着鸦片烟的焦香,门帘外清唱的琵琶女随着乐师如位如诉的琴弦,唱出一曲曲思君盼郎归的断肠哀怨歌调。脂粉艳光的黄得云,提着绣花手绢,穿梭在猜拳饮酒打麻将斗四色牌的恩客之间,笑谈言欢,说些言不由衷的应酬话,没有一句来自肺腑。

  那个刺绣古画包装的饮宴厅,此刻换成西式的酒会场面。璀璨的水晶灯下,鲜花与银器水晶酒杯相互辉映,闪得黄得云眼花,鼻子闻到香槟、威士忌酒,混合着古龙水、巴黎香水的气味。欢快轻盈的室内乐团代替了断肠的三弦二胡,打领结穿制服的男侍者,取代了白衣黑裤的女佣;从前唐绸衫裤飘飘的恩客,现在换了一批身穿深色礼服,望之俨然的西洋绅士。然而,在黄得云的眼中,他们还一样是男人。所不同的是,她自己无需侍立行觞,猜拳饮酒。现在她手持高脚酒杯,只需向绅士微笑,装做耐心的倾听,心思却极为渺远。

  到了后来黄得云识破英国人邀请她当女伴,是为了摒挡那些一心想为他做媒的女太太们,她不仅不以为忤,反而觉得义不容辞,为自己能够有所作为而沾沾自喜。她热心的挽着西恩的臂肘陪他出现各种场合,无需暗示,黄得云有自信可以恰如其分地扮演交付给她的角色。她反客为主,不再是只躲在扇子后面微笑着的蝴蝶,她变成幽暗里厮杀着的世界宰控一切的女酋长。在酒会宴会场中,她与西恩若即若离随侍左右,不动声色地严阵以待,使得那般高官司令、牧师夫人们欺近不了他,而场中几位头上插着鲜花,身穿浅蓝、粉红礼服,腰身绑着鲜艳缎带未婚女孩,在看到黄得云与她男伴含而不露的默契后,也不得不知难而退,不敢再对这位殖民地最有身价的单身银行家有任何非分之想。

  不喜应酬的西恩,从来不在社交场合久留,每次做了必要的露面之后,便挽着他的女伴告退。黄得云嘴角一丝夷然的微笑,挽着未嫁女心中的猎物扬长而去。

  她有恃无恐。

  这一切都是表演。表演给自己看,也给别人看,黄得云可以凭兴趣,随意扮演。交际应酬敷衍客人本是她训练有素,最拿手的本事,她以此回报西恩·修洛对她黄家的恩情。这个小她好几岁的男人,起初上她的门来做客,黄得云先让儿子理查陪他,自己重新描了眉毛,换了条新褶裙,款款下楼来待客。间清客人已吃过晚饭,便亲自奉上一杯白兰地酒。黄理查向西恩讨教银行贷款的规定,她一旁作陪,身子微微前倾,努力地听着。西恩讲到一半停了下来,怕冷落了一旁的女主人。他抬起眼睛,朝她笑笑,笑出一脸忧郁的皱纹。

  黄家的一块块土地物业,就是在西恩上门啜饮由黄得云亲自奉上的一杯杯白兰地拼凑起来的。她那只从前向恩客“斩白水”盛装金银首饰的黑漆描金风皮盒,换上一叠叠地契,随着西恩频频上门,愈积愈厚。在这场交易中,虽说各取所需,黄得云还是觉得捡尽了便宜,使她更认为有义务下楼作陪。她知道有她在,气氛会两样些。她亲自张罗精致的下酒小菜,兴致来时,也会举杯一小口一小口抿酒凑趣。

  借着酒精,西恩慢慢松弛了下来,中分的头发也不再那么一丝不苟了,甚至没有缘由的乱了起来。那一头乱了的鬈发,使黄得云有股冲动,想上去把西恩拥到自己的怀里,这个比自己小了好几岁的男人。

  她在等待西恩向她索取回报。宴会舞会结束后,深夜驱车送她回家的暗路上,黄得云等待他一手抓着方向盘,另一只手怯怯的向她伸过来,环抱她的肩,然后把车子开到幽静的小径停下来……

  可是,西恩没有。他只是专心一意地注视着道路,平稳地把她载到门口,体贴的扶她下车,然后在门口向她鞠躬道别。

  他是怎样开始爱上他的蝴蝶的?西恩躺在集中营的黑暗里回想。是那一次吧,他带黄得云到浅水湾的首富巨宅喝下午茶,西恩把他的女伴介绍给女主人。那女人笑容可掬、过分客气的伸出手,碰触了一下黄得云的指尖,算是握手,接着转过身去与西恩交谈,自此之后,便把黄得云给遗忘了。

  女主人以无懈可击的英语絮絮说着正在筹备一个慈善的特殊学校,帮助听力有障碍的儿童,希望请汇丰银行的主席当荣誉董事。西恩礼貌地听着。整个下午茶的过程,女主人除了黄得云进门时招呼之外,她没有一次把脸转向这位女客的方向,除了初遇时的客套寒暄。她没有再和黄得六说过第二句话。西恩感觉出女主人对他带来的女伴的不欢迎,却碍于礼貌,不能下逐客令,只好自始至终把背对着她,无视于这位女客的存在。

  西恩为女主人的冷淡势利感到不悦。这女人一定是风闻他的蝴蝶的出身,她以为她的容忍的限度只是在公开的社交场合,远远地向西恩点头招呼,便走开去,根本不必去理会他身旁的女伴。这样登堂入室地被带来作客,还与自己平起平坐,已经远远超出了她容忍的限度。冷落了黄得云,还是不肯放过她,女主人自在的把臂时搁在藤椅的扶手,以家居的闲适,她的淡施脂粉的高雅来突显女客一脸的浓妆,提醒她一身不适合下午茶的服饰装扮。

  西恩坐不下去了,提早告辞。回家路上一语不发,一直送到般含道,在门口,他怜惜地握住黄得云的手:

  “你放心,蝴蝶,我不会让任何人欺负你的。”

  躺在集中营的木板床上,西恩前思后想。他告诉自己就是在那些不断的酬酢中间,特别是这一次下午茶之后,他爱上了他的蝴蝶。

  呵,蝴蝶,我的永远的黄翅粉蝶,花之精魂。

  4

  为了设计舞台服装,黄蝶娘递给我一本封面污渍斑斑,边角卷起又破又旧的册子,像是图画的素描本。翻开纸张泛黄的内页,只见一幅幅草图,蓝墨水褪了色,勉强可辨识出是服装的速写。清一色是女装,样式过时的西式洋装、长中裙、垫肩的外套大衣等;也有十来幅长旗袍的式样,高领窄袖或荷叶领开叉袖等,看起来古典而优雅。

  我正在纳闷,黄蝶娘一把夺过册子,翻到最后几页,画的旧式的胸衣,她指着一幅密密麻麻的纽扣,从下到上一排的胸罩。

  “老古董奶罩,信不信我穿过这鬼东西?”

  黄蝶娘活龙活现的形容。她发育得早,才上初中,胸前发涨两只大--,她人又好动,踹上跳下的,以招引男生的注视为豪。

  “照顾我的女佣看不下去了,找霞女为我缝了这种密实的胸衣,包住我一对翘翘的--。”黄蝶娘掩着嘴笑,“她们一个抓住我,一个给我扣纽扣。十几粒扣子哟。我到Jimmys Kitchen吃西餐,打了一个大喷嚏,用力过猛,里外一排纽扣绷断,掉了好几粒,两只粉红色的奶头探出头来纳凉,一餐厅的人……”

  黄蝶娘不顾大庭广众笑歪了身,我也忍俊不住。好容易止住笑,翻开一页页的草稿图形。

  “这些都是霞女画的?侍候黄得云的那个近身侍女?”

  云园拆卸前夕,黄蝶娘为了怀旧与找寻编剧的灵感,住进黄得云生前幽居的楼阁,这个图本被丢弃在五斗柜后,被她捡到了。

  “想想看,霞女这个忠心耿耿的侍女,除了照顾女主人的生活起居,还帮她设计服装。嘿,黄得云的独家设计师,真够光!”

  黄蝶娘也和我同声赞叹:

  “你仔细看,从脚下穿的鞋子,手戴的手套,有长有短。头上的帽子。当然,花心思设计的还是衣服,按照不同的季节、场合,里面穿的外面披的,洋装旗袍……无所不包。”

  “太精彩了。”我比黄蝶娘还兴奋,“你剧中人的服装,大可以用这些草样蓝图,设计起来可节省好多力气!”

  发现霞女的遗物,我觉得是极其珍贵的原始材料。云园被拆卸之前早已仅剩一具空壳。黄得云去世后,她的曾孙女才出生,光靠家族的旧照片,还不及霞女这本手稿来得直接,它提供了黄得云穿着品味的线索,对黄蝶娘剧中人物塑造大有帮助。

  我对这个有名无姓,侍候黄得云数十年如一日,甚至最后为她送终的霞女充满了好奇。

  “唉,怎么形容她呢?”黄蝶娘偏头想了一下,“霞女是那种会缝一种胸衣,用一块宽宽的布,把乳房紧紧束起,看起来平胸的自梳女。”

  “自梳女?”

  “对。你在街市常会看到的,那种穿白衫、黑色宽脚裤,脑后垂了一条长辫,挽着菜篮买菜的佣人。”

  我听说粤中女子这种梳起不嫁的风俗,起于珠江三角洲的顺德、番禹两地。女子不愿做人媳妇受尽婆家虐待,视出嫁为畏途,偷偷跑去向观音菩萨三跪九叩,举行“梳起”仪式,把少女的长辫拆开,梳成妇女的云髻,表示自此与婚嫁无缘,与独身的金兰姊妹相依为命到终老。

  自梳女相偕搭船到香港帮佣糊口,擅长精美小菜的“顺德妈姐”就此出了名。

  有名无姓的霞女,据说原籍番禺。因顺德女佣在香港吃香,富户雇主喜欢她们谨慎体贴,又善于烹调,烩烧精美可口小菜,所以霞女骗人说她是顺德人。

  二十岁上,被介绍到黄家。见工那天,头上包了条黑中,黄得云扯下它,看她深目削颊,皮肤黝黑油亮,白衫黑裤平整合身,脑后一根大辫子梳得一丝不乱,看得出是个伶俐女。

  黄得云指派她料理些精细琐事,当近身女佣侍候她的起居,铺床叠被,装烟递茶,摇扇盛饭,熨衣整鞋,出入还带着随侍。

  霞女除了善于针黹,还会另一种绝活,只要她一条绳带彩线在手,三两下变魔术似的,立刻编出一个个漂亮的纽结。第一次西恩·修洛到黄家过中秋,他注意到黄得云领口边的那只黄翅粉蝶停栖了整个晚上而不飞走,他哪知道它是出自霞女的巧手,用黄丝线打出的蝴蝶结。黎美秀为了向婆婆的近身待女心腹示好,央请她在荷叶形的袖口两边各钉上一只攀竹的靖蜒纽结,黄理查看了,以为蜻蜓停在妻子的袖子上,伸手便要去捉。

  “很遗憾霞女早生了几十年。”我不胜感慨,“如果她活到现在,一定是个杰出的服装设计师!”

  “也不尽然。你回去仔细看这本子,她拿手的是对细节的注意,比如在领口、袖口钉上一个纽结,当做点缀。”黄蝶娘想了一下,最后也同意,“也是种创意吧,虽然只是点缀,也使整件衣服醒眼,活了起来!”

  所谓的画龙点睛之效吧,霞女拿《上海报刊》杂志上登载的时装图片,从中取得灵感,运用巧思改动设计,再另生枝节。西式的服装,钉上一朵花、一只草虫、一个龙凤结,别致出色,务必使黄得云穿在身上,到宴会场合达到出奇制胜之效。霞女简直就是住在女主人的衣服里,把黄得云当衣架子,寄以款款深情尽心尽力挖空心思把她打扮得出众。

  她拥有女主人的绝对信赖。主仆到中环的丽华、先施公司的服装部选衣料,黄得云选出合她心意的花色,堆了一柜台,掌柜的便毕恭毕敬地把她让到贵宾室奉茶休息,留下霞女与裁缝商议。她自恃对女主人的身材了如指掌,深知哪一类的布料穿上去线条流畅悦目,衣料成为身体的延展。为了避免使上了年纪的黄得云看起来松垮没精神,霞女与裁缝研究选择质地较厚挺的缎子,冬天则采用穿起来不致垂坠的英呢等。她也没忘记叮咛裁缝把左右腋下那条斜斜向上的胸线缝得深一些,好夸张黄得云的胸围,增加体态的玲珑。

  为了博取西恩·修洛的欢心,黄得云到了暮年,改穿起长抵脚面的长旗袍。她听了霞女的怂恿,模仿上海电影明星顾兰君,把旗袍的开叉缩到膝盖下。霞女搜索枯肠为每一件旗袍该滚一道或是两道的边,配什么颜色才能达到烘云托月之效而费心,对纽结样式的搭配尤其讲究。

  我想象聪慧如霞女,她一定能够掌握黄得云的年纪身份,尽量使配衬恰如其分,而不致喧宾夺主。她发挥天生对色彩的敏锐,忌讳传统大红大绿的强烈对比。我猜想她也不会热衷于大镶大滚、重重堆砌。翻阅她留下的草图,可看出总是细细的窄条,双滚也很有节制。很可惜霞女不识字,没有标明每一件旗袍所选择取用的颜色,令我扼腕。

  为了配合不同质地花色的旗袍,草图上也见到款式各异的外套,有长有短的披风、斗篷,绣花素面均有,有的还带了帽子。另几页是西式的冬季大衣,下摆画上毛茸茸的狐裘,滚了厚厚一圈。西恩·修洛为了她的蝴蝶又从伦敦回到香港后,黄得云的活动范围只限于云园,她已经不出去应酬了。但愿这些斗篷外套只是满足霞女的创作欲,停留在纸上谈兵,如若不是,晚年的黄得云在丝罗锦绣堆中作何思量?

  “记得你曾经说过,霞女还有另一项本领,她可以通灵,能够在幽冥地府来去自如……”

  黄蝶娘不直接回答。她言语闪烁,反问我知不知道广东话“契相知”的涵意?自梳女同居共室一屋,相依相偎腻声同唱《碧容探监》、《客途秋恨》一类抒情的木鱼书。歌声回肠荡气,缠绵抵死。为了防止金兰姊妹中途变志,不能终老,她们创出一种神秘的迷夫术,念咒施巫术把那横刀夺爱的男人魇死。作法时,披麻戴孝,躲在暗黑之处画符念咒边拜边哭,如凄如诉,状至恐怖。

  听说霞女擅于此道。

  传闻黄蝶娘的亲生母亲,就是被她用法术魇死的,而指使霞女下手的竟然会是黎美秀。我不止一次旁敲侧击地向黄蝶娘打探她家族黑暗的秘密,让她证实这项最耸人听闻的传说,可惜始终无法得到肯定的答复。

  有关朱融融,黄蝶娘的亲生母亲,零星的传闻肯定她是个皮肤白皙、娇小桃挞的上海女人。一九四九年,随着当军人的三叔撤退到香港,被安置在调景岭的小铁皮屋。逃难南来之前,她曾在上海中西女中读过两年书,跟美国修女学了些英语会话。朱融融是在哪种场合认识黄威廉的?当时他已从香港大学的法律系毕业,正申请赴牛津大学的华顿学院深造。黄蝶娘对他父母的邂逅含糊其词,讲不清楚。只说黄威廉对融融动情,是在一次浅水湾沙滩郊游,他发现她怪趣微翘的鼻头上的雀斑,在秋天的阳光下愈晒愈明显,突然忍禁不住,凑上嘴唇去吮吸追逐那一颗颗争相浮现的雀斑。

  最后他拉她的手,向树丛浓荫里走进去。

  不止一次黄蝶娘自己夸耀她与生俱来的堕落因子的来源,还不尽在于她父母私生下她,而是在于他们光天化日下的野合。

  接下来是,黄威廉瞒着他笃信天主教、有洁癖、对他事事必躬亲的母亲黎美秀,把融融带到黄家上环永乐街钱庄的阁楼藏了起来。虽说这一对年轻恋人行事机警,一直静候钱庄的职员收工全走光了,才抱着枕头棉被搬进去,潜入堆积杂物的阁楼,在坏了一扇的金漆屏风后面安置小两口的窝。黄威廉此举一定得到父亲黄理查的默许。黎美秀发现这个秘密,第一个反应就是儿子和丈夫串通,只瞒住她一个人。

  之后,颇长的一段日子,云园的佣仆总会在夜深人静的窗边廊道看到黎美秀,她抱胸伫立,长夜不眠。黄蝶娘出生后,陆续不断有传闻说,有人亲眼目睹黎美秀不止一次出现在黄泥涌道的天主教坟场,她推开墓地沉重的铁门,在古木参天的墓园蹀踱彳亍,伸手抚摸镶嵌在大理石墓死者的瓷像。也在那个时候,传闻指证历历地声称,黎美秀遣了黄得云遗下的贴身侍女霞女,半夜到黄家钱庄暗处,披麻带孝,如泣如诉,施展法术魇死了朱融融,黄蝶娘的母亲。

  我对诸如此类的传闻感到疑惑。身为信教虔诚的黎美秀,在她的信仰里,霞女的作法巫术与魔鬼无异,她会把霞女列为邪灵作祟的妖魔女巫,简直是异教徒邪恶的象征,是那稣基督拯救的罪人,黎美秀该避之惟恐不及的。

  黄蝶娘把头摇得浪鼓似的,怀疑黎美秀真是个虔诚的天主教徒。

  “她说了一辈子,此生最大的愿望是到耶路撒冷朝圣。唠唠叨叨听她想象,到了施法约翰堂,以水当酒堂……这些圣迹,她会激动成什么样子。”黄蝶娘把脸对住我,咄咄逼人,“结果她去了没?”

  我不自觉地摇了摇头。

  “在我们家族的照片簿上,有一张黎美秀骑骆驼金字塔前拍的,她去了埃及、约旦旅游……”

  “而居然没到耶路撒冷去朝圣。”

  “没有。她与那城擦身而过,跑到埃及骑骆驼去了。”黄蝶娘加重语气地说:“黎美秀口口声声她出身世代虔诚的天主教家庭,其实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

  5

  距离上世纪末那场夺去无数性命的鼠疫八十六年之后,黄得云的孙子黄威廉头戴银白假发套,身披光熠红袍,胸前系着白缎的蝴蝶结,居高临下坐在高等法院的审判席上,预备一场发生在香港最古老、尊贵的维多利亚会所,受贿贪污的案件。法院的审判椅是依照英国法官的身高比例而制,椅背很高。身上只流着四分之一英国血统的黄威廉法官,坐上去,椅背空出一大截,更凸显了他背后上方高悬的狮子皇冠徽志,大英帝国在地球上最后的殖民地的标志。

  港督为了顺应潮流,改变港府高官要员历来都为英国人垄断控制的局面,八十年代后本土化的呼声中,相继有黄脸孔的政务官员出线。港督在司法人员叙用委员推荐的三位大律师中,圈点了黄威廉为殖民地高等法院的大法官。消息传来,华人律师界议论纷纷,港督圈选黄威廉效忠女王,应该是与他的出身背景和妻子是英国人有关。

  没有人知道黄威廉怎么得到名叫伊利莎白·高贵(Noble)的英国女人。从黄蝶娘口中,我只知道,曾经使黄威廉倾倒于她的“高贵”姓氏的伊利莎白,是她父亲生命中的灾难。

  除了偶尔到西贡马场去骑马会淘汰下来的老马,是惟一与她的姓氏贴切的嗜好之外,伊利莎白从不肯陪着丈夫聆听音乐会,流连艺术展览。她对网球等运动也不热衷。周末假日陪黄威廉到乡村会所,把太阳眼镜架在头顶上,坐在游泳池畔吃南洋鸡串沙嗲,任由丈夫驰骋球场。

  “她从小生长在那种环境下,什么都看过,有过。”黄威廉向他的太平绅士父亲解释,“不像我们要学习,样样稀奇!”

  伊利莎白把丈夫摒挡在她的世界之外。每当她沉默不语,抽着她又瘦又尖的鼻子,他知道自己得罪了她。隔天眼圈下一圈青晕,睹气多久就浮现多久,做丈夫的诚惶诚恐,实在被问急了,伊利莎白才迸出一句:

  “如果你自己做的事自己不知道,我再提有什么意思?”

  她不顾丈夫的乞求,继续驻留在不愿被了解的深渊。冷战持续着。伊利莎白在家里也穿皮鞋的脚后跟重重放下,用脚踵走路,双拳紧握,蓄势待发,只要黄威廉稍一不慎碰触到她,她会不惜一切的回击。

  对她的丈夫来说,伊利莎白是个沉闷寡味的英国女人。黄威廉荣升为大法官后,伊利莎白竭尽所能地扮演称职的法官夫人。她楼上楼下重新装修,使屋子内外焕然一新,可容纳二十四个宾客的餐桌经常高朋满座。上桌之前,伊利莎白一个个私下委婉的叮嘱,席上请千万不要把“九七”香港前途谈判当做话题,法官所承受的压力已经超出他所能负荷的。

  吻别最后离去的客人,伊利莎白挽着丈夫送客的手很自然的松开,一前一后上楼走进卧室,分别在四根铜柱的大床两边躺了下来。夫妻同盖一床墨绿色的英呢毛毯,中央凹下去的部分是两个人缩不短的距离。

  缩不短的距离在北京和英国政府关于香港回归的谈判逐日扩大。女首相戴卓尔夫人在北京人民大会堂台阶的重重一跤,使一切变得无可挽回。

  伊利莎白要回伦敦了,这一走她再也不会回来了。她垂着眼睑,一字一顿地把她反复排练的腹稿困难地吐出来。左手按住胸,耸得高高的双肩圆垂了下来。

  终于说出口了。

  伊利莎白回伦敦后,中、英双方对香港“九七”前途谈判触了礁,陷入僵局。总督尤德宴请了十多位本港官商名流,到总督府试探民意,黄威廉亦在被邀之列。那是一个狂风横扫的夜晚,只身赴宴的黄威廉注意到奔波于北京、伦敦之间的港督,眼眶因过度劳神疲累而塌陷。去年尤德来港上任第二十六任的总督,几个月不到即碰上了“九七”问题,这位天性温和的职业外交官毫无选择的被安置在历史性的时刻,夹在英国政府和六百万香港人之间。

  总督府长长的客厅,像一艘船。这一个暗涛汹涌的夜晚,十几位官绅华人名流领袖,一齐把询问的眼光向他投来。中、英谈判正在紧锣密鼓地进行着,由于女首相戴卓尔夫人从一开始,就坚持会谈的内容必须严守秘密,被放到谈判桌上的六百万香港人一直被蒙在鼓里,连港府最高咨询机构的行政局也无权过问,各界人士只好凭着自己的逻辑去揣测他们命运主宰者的心意:

  资本家凭着前任港督麦里浩带回邓小平的一句“请投资者放心”,以为中国金钱至上;既然外汇三分之一来自香港,中国再怎么政治挂帅,资本家仍推测,谅也不致杀鸡取卵。

  黄威廉司法界的同僚从法律观点来看,则认为既然一八四二年的《南京条约》、一八六○年的《北京条约》缺乏法律立足点,都是在枪嘴下签订的,中共从来不承认这些不平等条约。对中国来说,不存在“九七”界线。香港和澳门一样,可维持现状,等到中国认为收回时机成熟了再谈。如若英国坚持“法理”,等于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政论家们呼应这种论调,大声疾呼:忘记“九七”。

  一觉醒来,“九七”问题依然存在。

  总督府的客厅是一艘船,手持香槟酒杯的客人一齐把目光投向尤德港督,“掌舵摇橹”的是他。他们对命运操纵在别人手中感到既忧心又无奈。尤德总督不愿承受这些虽然焦虑,但仍然谦卑探询的眼光。他搔着每一回合的会谈下来,便使他的头顶更为光秃的头,回避到杯中的威士忌,心中琢磨以何种最技巧的方式,传达出英国也许已经无心恋栈,女首相考虑到弃船的决定。尽管在中、英谈判之前,戴卓尔夫人曾挟着福克兰战胜的余威,到北京断然宣称:“身为女王陛下的首相,我完全承担香港人的责任。”

  言犹在耳。在考虑弃船的前夕,尤德港督的任务是打听试探港人会有何种可能的反应。他该发挥外交官的手腕,若无其事的周旋寒暄逐个客人试探,或者召来立法两局的议员,让他们当传声筒?无论是何种方式,他都可面不改色地去执行。职业训练使他浮游于人间的情绪、情感之上,只知一字不苟地转达上级的旨意。即使命令与自己的信仰相互违背,也照样执行如仪。

  杯中的威士忌一饮而尽,尤德港督玻璃珠一样的蓝眼睛迎着投向他的目光,视线一碰触,对方立即诚惶诚恐地闪缩了,回到各自的圈子假装热烈的交谈。尤总督抬起下颚,不急不徐地问道:

  “你们的最低要求究竟是什么呢?”

  我走在中环的街上,与一拨拨叫做“表叔”的大陆人擦肩而过。他们穿着五十年代式样的西装,抬着政治劳动晒过大多阳光的脸,在中环闹市好奇的东张西望,对香港人鄙夷不欢迎的目光似是浑然不觉。

  此刻,我与黄蝶娘还有她不知怎么拼凑来的剧场伙伴,仁立在皇后大道中的石板街。石阶一条条往上铺展,一路阴着脸的黄蝶娘,穿着一身从霞女时装设计簿中抄来的打扮,紫光绸荷叶袖双镶双滚的古风旗袍。

  几天前,电视屏幕上总督府长长的客厅,像一艘满载旅客的船,水晶灯下,那些手持香槟酒杯,行礼如仪的士绅名流里,黄蝶娘不甚在意地要我辨识她的父亲,侧坐在尤德港督一旁的大法官黄威廉。高低错落的酒杯在水晶灯下闪烁不定,似乎在为大英帝国的最后殖民地缀上最后的印记。酒后微醺的黄蝶娘像在惜别宴上,跟着电视上的父亲高高举起手中的酒杯,而后突然转身向我:

  “你说,愿不愿意陪我走一遭Great Grandma曾经住过的地方?”

  踩踏着当年黄得云的足印,我一步步爬上与她的命运相系的石板街。那年她十三岁,被人口贩子从东莞乡下绑架到香港来,她和一箱箱的货物一起被卸上岸。中环石板街的石阶,一级级往上铺展,她迈着踩过水车灌田,结实而正在抽长的小腿,爬到尽头楼阁参差、碧窗红槛的水坑口烟花地,开始了她送往迎来的营生。

  这里是摆花街,难得路标风情依旧。我和黄蝶娘寻找着依山坡而建的南唐馆。她的紫光绸双滚旗袍把我带回南唐馆一身旗装打扮的黄得云,脚下的高跟旗鞋摇摇摆摆,提着绣花手绢的纤手掀起百鸟朝凤的苏绣门帘,金漆屏风后的墙上挂着临摹的山水古画,青花鼓凳、硬木桌交锗,古玩摆件堆得满坑满谷,当中还有个鸦片烟榻。

  可惜眼前的摆花街高楼林立,已然面目全非。黄蝶娘和我遍寻不获那有如倒悬空中的妓馆,连旁边当年兰豆夫人的艳窟也早已无迹可寻。我望着应该是南唐馆旧址,现在改为海鲜酒家的楼房,想到上世纪末鼠疫狂飆,奉命焚烧疫区的洁净局副帮办亚当·史密斯,来到与荷里活道交叉的摆花街。阳光垂直淋泻,瘟神狂啸。他推开南唐馆的阁楼,趔趄扑向午睡刚醒的黄得云悚悚颤抖,找寻人类的慰藉。以后三天,黄得云摘下满头珠翠,关在妓院阁楼,用阳光堡热的井水一遍又一遍的洗涤净化她妓女的身体。洁净局焚烧疫区的前一天,黄得云从倒在阁楼梯间染疫不治的龟公身上跨过去,坐上英国情人亚当·史密斯雇来的轿子,离开摆花街的南唐馆,被安置到黄泥涌村跑马地成合仿的唐楼。他一手营造的后宫。

  “走,我们坐车到湾仔的大王庙去,庙总还在吧?”

  我挣脱了黄蝶娘拉着我的手。

  瘟疫过后,黄得云由佣妇搀扶,来到湾仔皇后大道东的大王庙,一连七天看酬神的神功戏。失宠于英国情人的她,一身簇新三滚三镶的桃红绒地绣花大袄,下身撒花洋绉裙迎风招展。她定睛望向戏台上浓眉插鬓,英气逼人的伏虎武生。散戏后,在戏棚后一棵矫健如龙的红棉树下找到粤剧团轩昂的武生姜侠魂,她的伏虎的英雄。姜侠魂身上那条武生柳绿绸裤波浪起伏,撩拨投向他的目光。黄得云想象在戏台上搭铺与她的武生并头而睡,吸嗅他的鼻息,心下决定当晚跟着戏班子走。

  香港殖民政府的宵禁令,却把黄得云留了下来。

  明知搭在大王庙前的戏棚早已不知去向,更何况我不愿再想像隔天早晨,当黄得云抬着隔宿残妆的脸,手拎箱笼,面对戏棚像变魔术一样整个消失了的失望的表情。

  我建议黄蝶娘沿着上世纪末庆祝维多利亚女王钻禧大典的花灯游行路线,步行到上环街市。

  这里是南北行,开埠后华人的第一个商业中心。

  我站在不知翻盖过几回的南北行大厦廊下,与黄蝶娘一起回想钻禧大典那晚,黄得云拎了个南瓜灯,与英国人的华人通译屈亚炳相偕去看灯饰。走到上环街上,被人群冲散走失了,黄得云只好伫立廊下雕梁画栋纸扎糊搭的庆祝牌楼,等待灯火阑珊处寻她而来的屈亚炳。我仿如看到他走动的袖子、宽松的裤脚管因焦虑而扇出一阵阵风,脚下的黑布鞋踢起一股灰尘,他削得泛青的前额冒着紧张的冷汗,屈亚炳一路东张西望,找寻走散的黄得云的踪影。

  穿过当年是人力车、轿子相互冲撞,现在是汽车呼啸而过,行人往来忙碌的文咸东街。街口转角处,那栋黄麻石砌成,构造奇特、坚固得像碉堡的三层独栋建筑,依然孤伶屹立,只是外观破旧了许多。门墙上嵌的“押”字,痕迹残存。门眉横刻的“公兴押”已然剥落,当铺招牌的蝙蝠纹饰也不知去向。当年黄得云就是在这栋临街兀自屹立的当铺,绕过挡着屏风照壁的大门,来到阴暗幽深的厅堂,见到当押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十一姑。往后几年,黄得云盘腿倚坐酸枝木的雕花太师椅上,独当一面,呼风唤雨。

  夕阳的最后一道霞光隐逝了,我遥望港岛西边薄扶林道,那座矗立堡垒似的云园的小山岭,在暮色深重里已模糊不可辨。即将在怪手、铲土机肆虐下夷为瓦砾的云园,使我扼腕神伤。我没胆子开口邀黄蝶娘一起前往凭吊。

  呵,蝴蝶,永远的黄翅粉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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